谯国公府请太医到府里医治不是难事。
陈夫人常年卧病在床,每月都有擅长中年女子保养的太医来请脉,但不是今天这日子。
漪容倚在软枕上,问道:“可是平时给母亲请平安脉的太医?”
听她这般一问,水芝出去问了一通回来答话:“是奴婢不好,原本早该问清楚的,奴婢们怕少夫人醒了屋内伺候的人不够不敢出去。太医是来给夫人请脉的,不过是先给您看诊了才去。”
她追问道:“是之前那个太医吗?”
水芝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摇摇头道:“不是,王妈妈说换了位老太医。”
见她上心,水芸猜道:“说不定是有人去报给了六爷,他一早便请了太医。”
漪容之前病过一回,那回意识清醒,对几个屋里伺候的婢女说过不用去报给崔澄,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不用,免得耽误他公务。
去问问有没有人一早就报给了崔澄,这个念头才一浮现,就被漪容压下了。
还是不要弄这么清楚了。
她身上还是有热意,却不禁打了个颤。
等用了一顿食之无味的晚膳,漪容跟前只剩了睡莲,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睡莲悄声道:“奴婢和水芝水芸一直在屋里伺候,她们两没出去过。但一大早就有不少人来看您,来来往往的估摸阖府都知道您病了。”
漪容不语,出神地看着一道碧玉帘后,水芝水芸在清点今日各人送来的补品药材。
“您别想这么多了,”睡莲挤出一个笑,“指不定是崔后知道了,特意派了太医来看您。”
漪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罢了,不想了。”
如果是谯国公府请的,不论是陈夫人,是管家的大少夫人,还是崔澄,都会命人告诉她一声。即使她睡着,三个贴身婢女也会知道。
睡莲服侍漪容喝了一碗炖得烂烂的红枣燕窝羹,漪容问道:“太医有没有说我要休养多久?”
“太医说让您静养半个月左右,奴婢当时就命人去和夫人说了,这半月您不能过去伺候汤药,免得传染给她。夫人说让您好好歇息便是,不用操心。”
漪容苍白的脸露出一个微笑:“不错嘛,你现在很会说话了。”
主仆两轻声细语说了几句,漪容一阵咳嗽,咳得眼泪汪汪,鼻子里冲得厉害,发酸发苦。漪容闭上眼睛任由睡莲给她净脸,心内连连叹气。
她都这么受罪了,竟然都只能休养半个月?
可她也舍不得弄些摔断腿的伤。
漪容昏昏沉沉躺在软枕上,燥得厉害,睡莲给她摇了几下扇子,她又觉得肌肤生冷。反复折腾几次,她难受虚弱,吐出几口酸水,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是被崔澄回来的动静吵醒的,看着他要解衣上榻,连忙扶着床壁半坐了起来,道:“澄郎,你去外间睡吧。”
崔家光是谯国公就有六个儿子五个女儿,除了崔后,都住在谯国公府里。除此以外,西院还有谯国公弟弟一大家子,人多口杂。
若是被人知道她风寒了还和崔澄同睡,一定又会被几个妯娌议论。
从前她是毫不顾忌这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漪容也怕自己将风寒传给他,道:“你和我同睡会被我染上的。”
“无妨,”崔澄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明日我出门前让她们都不准说嘴,你睡吧,要是不舒服别忍着,推醒我就是了。”
她还想赶他,崔澄已经摁着她躺下,不由分说道:“好了,睡吧。”
他摸了摸漪容憔悴的小脸,柔声道:“容容,闭眼。”
漪容不再坚持,阖上眼睛。
这一晚她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梦见父亲死的时候,一会儿梦见寄居在舅舅家时表姐气势汹汹冲进来打她,最后梦见皇帝那双锐利的黑眼睛。
她浑身大汗,嘴里喃喃喊着“不要,不要”。崔澄本就没有睡熟,一听她的动静,立即摇铃喊婢女,笨手笨脚地轻轻拍拍漪容的肩。
一晚上崔澄给漪容换了汗湿的寝衣,喂药,翌日一早给父母亲请安时说了要照顾妻子告假一日。谯国公原本不同意他因为这点小事就告假,见崔澄死活不出门,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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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容从没得过这么严重的风寒,昏沉了三四日才好些,能有力气自己下床了。但她本来就是想要生病,所以好受了些也没说,倒是引得崔澄每日一回府都仔细照顾她。
她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可她不敢去赌崔澄知道后会是如何反应,或许他会心存芥蒂呢......
他们二人成婚本就不易,漪容不想横生事端。
这日,漪容斜倚在床头,二姑娘崔幼繁,三姑娘崔幼殊来陪她说话。两人一个十五一个十四,都不是陈夫人所生,长得花容月貌,听睡莲说了一通六嫂今日的病情就开始说外边的新鲜事。
今日最大的事情就是皇帝在含元殿正式登基了。
从先帝骤然驾崩到皇帝登基,过了不到三月,不可谓不迅疾。两个姑娘自然去不了含元殿观礼,说起来却是头头是道,将登基大典的事说得庄严盛大。
漪容含笑听着,皇帝已正式登基,应该立后了吧?她听人说过皇帝做景王时没有王妃,但他今年二十有四,总该有几个姬妾的吧。
即使皇帝不想,论理宗室礼部都会催促的。
漪容微微一笑,继续听着。
二姑娘说完了皇帝登基大典祭祀宗庙等等事情,突然压低声音道:“我听说陛下要给他的生母裴贵妃追封太后,迁陵和宣帝合葬。”
漪容亲手叉起一块甜瓜喂她,笑道:“陛下追封生母为太后是旧例了。”
二姑娘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六嫂”,又道:“哎,也不知道大姐姐会怎么样。”
兄终弟及的例子太少,如何册封先帝遗孀确实是一件头疼的事。
三姑娘道:“你操什么心,自有礼官去衡量商议。陛下又不敢不敬大姐姐,不然全天下人都要骂他欺负寡嫂了。”
两个姑娘都是快人快语,漪容莞尔。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前朝有一例,是用先帝谥号再加一字组成尊称,仍是称呼皇后,号文敬皇后。毕竟兄弟间是同辈人,估摸姐姐也是如此。”
二姑娘笑道:“六嫂懂得真多。六嫂,你要快些好起来,我马上就要生辰了,你可一定要来,你不来看着我们,娘都不肯让我们喝酒的。”
“你哪里是馋酒了,是想要六嫂送你一份好寿礼吧!”
三姑娘话音才落,二姑娘就去拧她的嘴,二人一个躲一个追,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漪容忍俊不禁:“好了好了,都歇歇吧。二妹妹芳辰,我早就备好贺礼了。”
三姑娘闻言拉着漪容的手臂撒娇:“六嫂,你给二姐姐什么,是不是花露?等我生辰也要送我一份,好不好?”
她还没开口,二姑娘道:“咦,六嫂的病是不是快好了,我瞧你气色比前几日好多了,说话也有力气了。”
漪容避而不答,点点她的额头,道:“放心吧,你的寿宴我是一定去吃一口酒的。”
二人都嬉笑起来,顾忌着六嫂风寒未愈,再坐了会儿就走了。
漪容数数日子,从她生病已经过了十三日,而离二姑娘生辰还有十日,她再过五日称自己好全了,这样也不会有人说她病才好就去赴宴。
她做好了打算,就在五日后早晨隔着两道帘子给陈夫人请安。
从正院回来的时候漪容心情大好,特意在樟树绿荫下坐了会儿,看着日头照在花花草草上的光亮,莞尔一笑。
漪容在屋里闷了十八日,带着婢女在谯国公府的花园里慢慢溜达了一圈,直到日头高照才回屋。一进内室,她就扑到床榻上新换的被褥上打了个滚,慵态生娇。
陈夫人嫌她病才好,让她不用去侍奉汤药,又准了她去二姑娘的小宴。
宫里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漪容忍不住笑出声,但走到妆台前这点好心情又没了。她结结实实大病一场,憔悴若扶风弱柳,下巴都更尖了。
过了一日,一道让谯国公府上上下下喜笑颜开的圣旨传了出来。
皇帝特尊先帝遗孀崔后为昭懿太后,所享规制以及一切待遇都和皇太后相同,移居寿安殿。
这般礼遇,远远超出崔家众人的预期。
这消息一出,漪容立即赶去了正院,路上遇到了五少夫人。二人年纪相差不大,是漪容关系最好的一个妯娌,打过招呼后同行而去。
没一会儿,才下值回府的崔澄也匆匆赶来,坐在漪容身边轻声问她白日里有没有不舒服。
等谯国公夫妇都到了后,满座皆静。
漪容和崔澄也不再说话,她聚精会神地听着陈夫人缓缓说话,听着听着心生不妙。
果然,“老六媳妇一会儿让人去递牌子,进宫给昭懿太后请安,”陈夫人吩咐道,目光看到跃跃欲试的大儿媳,“老大媳妇也一道去。”
漪容垂着眼,道:“二妹过几日就要生辰了,儿媳想给她好好办一场,不如请大嫂一个人去吧。”
大少夫人挑眉道:“六弟妹是前阵子病糊涂了吧,二妹的寿宴一直是我在操办,如今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她原本就是想推辞,当堂被人驳回,面生红晕。
旁人哪里能想到她不愿意入宫,陈夫人道:“就你们二人去。”
此事这么决定了,一大家子纷纷散去。
崔澄看着掩饰不住愁绪的妻子,问道:“还在为大嫂的话不高兴?”
漪容笑道:“没有的事,我哪里这么小心眼了?”
他心中也觉得进宫请安是好事,何况今晚递牌子至少得后天才能进宫了,不至于累着她。崔澄温声道:“容容,辛苦你了。”
说了几句后,崔澄道:“陛下若是愿意见你们,你和大嫂去请安谢恩。”
她险些挂不住脸,勉强一笑道:“哪有我们两个臣妇去求见陛下的道理,胡说八道。”
崔澄笑着拍拍自己的额头:“好,是我胡说。”
他一贯爽朗爱笑,夫妻俩用膳后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闲话,睡下了。
夜深人静,枕边人已沉沉睡去,漪容睁着双眼,华贵床幔低垂,也不知从哪儿吹进一阵寒风,她不由打了个颤。
在深宫中,本该欣喜的昭懿太后对着烛火,亦是愁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