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从冰鉴滴落,在漪容听来格外清晰和刺耳。
她抬头看向崔太后,她今年二十六岁,正是女子青春美丽的年华,虽前段时间憔悴不少,仍是雍容华贵,笑吟吟地看着她。
“漪容,你不愿意?”
漪容自然不愿意,她可以日日躲在崔太后宫殿里,但皇帝也可以来给皇嫂请安。
若是被崔太后撞见......她会很气愤,再不会对她温柔可亲了,她也不会帮着隐瞒而是命人告诉崔澄。
可她更不能告诉崔太后皇帝对她有意的事。即使崔太后再明理再亲和,也会怀疑是她行事不当,勾勾搭搭。
漪容跪下,柔声道:“姐姐,并非是我不愿意陪你。只是我一妇人若是在宫里住下,恐会被人议论宫闱规矩不修,累及姐姐的声名。在府里夫君又让我管着他的银钱俸禄,若一时离了,夫君那边也有不便。”
“自然,最紧要还是姐姐的名声。姐姐母仪天下,贤名远扬,若因为我留宫居住的事影响就不好了。”她补上一句,睫毛忍不住轻颤,抬眼看向崔太后。
她说的话也都是真心实意的,宫里没有让成婚女眷留宿的规矩,未嫁姑娘还好一些。
漪容说着,又有些心疼崔太后。想她深宫寂寥,常日里无聊,才会说出这般不合规矩的话。
崔太后定定地看着漪容的脸,她跪在她面前,言辞恳切,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上含着淡淡忧虑。
极少有人敢当面违背崔太后的意思,她原本是想要冷上漪容一阵,悠悠出神一会后看到漪容还跪着,突然惊觉——
这可是皇帝眼下惦记的人。
“快起来吧,”崔太后温声道,又斥责宫人,“我在想别的事情没留意,你们怎的这般没眼色,也不扶六少夫人起来?”
宫女搀扶起漪容,漪容笑道:“我无妨的,姐姐莫气。”
崔太后心底浮起一丝愧疚,复杂难言。但想到皇帝并没有指示她传漪容入宫将她留下,是她太希望此事能尽快结束了,心下稍松。
不留下也好,免得旁人说嘴。
崔太后没心情再留漪容,草草说了几句就让她退下了。
出了寿安殿后,漪容亦步亦趋跟着宫人,目视前方,生怕路口会有那高大的玄衣身影等着。九重城阙层台累榭,浑似没有尽头,日光明亮,宫禁深深,漪容从未觉得出宫的路如此漫长。
她提心吊胆走了一路,到宫门时看到睡莲在马车旁等她,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漪容欢快地几步走到睡莲身边,笑道:“走,上马车。”
上了马车后,睡莲忍俊不禁道:“都说经常笑的人有福气,我看这话还真没说错,我们少夫人就是爱笑。”
她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朝睡莲嫣然一笑,小声道:“今日谁也没遇上。”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好多年没看到少夫人这么走路了。”睡莲拍拍自己的胸口,漪容提心吊胆这几日,她也跟着担忧。
漪容笑眯眯道:“今日天气真不错。”
她推开车窗,露出一双眼睛抬头看天,湛蓝湛蓝的天空飘着慢悠悠的流云,煞是可爱。
漪容吩咐道:“今日时辰早,先不回府了,去看看我母亲。”
得了吩咐的车夫立即调转了方向,往京郊赶去。漪容今日起得早,心神松下倚在睡莲身上睡着了。
车马辚辚,午时到了一叫做灵石的镇上,漪容无意识地捏捏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母亲今天能不能认出她。
马车到了宅院前,宋妈妈已经得了消息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就上前搀扶她,笑道:“姑娘许久不来了。”
“这阵子确实不得空,”漪容心内紧张,“这几日母亲的病还好?”
“姑娘让吃的补药是一直吃的,前两日好一些,还出门在镇上转了一圈,”宋妈妈扶着漪容过了门槛,“昨晚起又有点不认识人了,哭了半夜说想老爷,想女儿,好不容易哄睡下了。”
她一边说,一边叹气。
漪容柔声道:“劳累您了。”
她父母亲只她一个女儿,但她知道母亲想的并不是她,而是十一岁之前的她。
从父亲病逝后,母亲就偶尔出现神志不清的情况。在越州守孝三年后,母亲说要回到京城,带着她一路千山万水回到了她的娘家平阳侯府。
平阳侯府是漪容的舅舅舅母当家,早前对漪容母女还算客气,毕竟漪容母亲乔夫人手里有一笔体己,不仅不花他们的银钱,还倒给平阳侯府补贴。
但漪容住在舅舅家一直很不开心。
她父母都是风雅之人,琴瑟和鸣,对唯一的女儿爱若掌珠,经常带着她游山玩水,赏花观鸟。在越州守孝的三年,也很清净。到了舅家,等闲不能出门,几个表姐妹嘲笑她说话语调慢软有越州口音,还经常合伙捉弄她。
而她的母亲,记忆混乱的毛病越来越重了。
她母亲乔夫人清醒时,就一门心思惦记着要给她找一个夫婿。平阳侯世子是漪容的大表哥,比漪容大了八岁,丧妻无子,乔夫人想让漪容嫁给他。
这婚事漪容不愿意,她才不想嫁给一个鳏夫,何况大表哥长得只是端正。平阳侯夫妇也不愿意,想让儿子续娶个高门大户的姑娘,而不是娶低嫁妹妹的女儿。世子也不愿意,他权衡了一下,表妹虽美,但实在没一点助力。
乔夫人热心说合了许久,最后平阳侯世子说可以纳漪容为妾。
漪容被几个表姐妹狠狠讥笑一番,她是看出来了,平阳侯府根本就是将她们当成乡下来投奔的穷亲戚,明明花着母亲手里的嫁妆体己,却都理直气壮看不起她们。
她很早就劝说过母亲搬出去,即使不回越州,母女两在京城里置个小宅子过活也比看人眼色强。但乔夫人经了这事仍是犹豫,觉得有平阳侯府的名号,漪容择婿能选到更好的。
后来就是她和崔澄的事,平阳侯府炸了锅,她再也不管母亲的顾虑,强硬地和舅母算清,搬了出去。
只是她母亲常常以为夫君活着,女儿年纪尚幼的毛病,并没有随着搬出侯府变好。漪容做主选了京郊安静的小镇落脚,让母亲能静养。
“夫人,崔家的路少夫人来看你了。”
婢女掀起帘子,漪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室内,见一切供应都是好的,收回了视线。母亲体弱又神志不清,漪容担心仆婢会不上心。
乔夫人清丽的眉眼含愁,浑不似年近四十的妇人,靠在一张软榻上,一见漪容进来,慢慢起身道:“少夫人,你来了。”
漪容鼻子一酸,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走到母亲旁边坐下。
之前母亲认不出她时,漪容编了个和她有缘所以经常来看望的理由。
午膳时间,二人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后,乔夫人看着漪容熟悉的脸,蹙蹙眉笑道:“真是有缘,我女儿和少夫人眼睛鼻子长得一模一样,可不巧,她被她爹带出去采风了......”
漪容静静听着她的絮絮叨叨,说起九年前的旧事,说着说着,乔夫人睡着了。漪容和宋妈妈轻手轻脚地扶起她回到卧房睡下。
室内放着冰盆,熏着安神的香气,漪容看着熟睡的母亲,突然肩膀被宋妈妈轻轻碰了一下。
她会意地跟出去,宋妈妈轻声道:“三日前平阳侯夫人派人来过,说是来送些自家田庄上的吃食尝个鲜,夫人当时清醒着,收下了,又拿出几匹布料让她们拿回去。”
算是收下了又当场还清的意思。
“我瞧着平阳侯府是有重新走动的意思,自然了,姑娘受了大委屈,不可能还和他们和好,只是日后再来,万一夫人当时不记事,姑娘瞧着该怎么处置?”
漪容心里气闷,这时候才想起一直忘了解下束胸,想了想道:“就还是和三日前一样吧。”
她仔细问了一通母亲近日的身体状况,虽说每隔几日都有人去谯国公府报信,但总归不如听母亲身边服侍的话来得仔细。
二人在屋外轻声说了许久,内室传来动静,漪容匆匆推门进去,乔夫人已经醒了,倚在床榻上,茫然道:“容容,你来了。”
漪容快步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腰埋在母亲温暖的怀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乔夫人摸摸她的脑袋,一叠声道:“容容,出什么事了?是崔澄欺负你了,还是谯国公府里有人作怪?要是银钱不够花和娘说一声就好了,别哭别哭。”
她心中愈发酸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乔夫人耐心地拍拍女儿纤细的脊背,安慰她。
许久,漪容这才止住哭泣,含泪笑道:“我只是太想您了。”
若是母亲没有生病,漪容早就开口说了皇帝的事情。但眼下,漪容擦了擦眼泪,没什么好说的,她要珍惜难得和母亲见面她又清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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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今日没有朝会,早早出去检阅了一番京城外村庄的农事,用了一顿简便的饭,便慢慢骑马回城了。
他有意放慢速度,身边的人知道皇帝存了观察的意思,除了在前头远远开路的人,都提刀握剑跟在皇帝身后。皇帝身姿笔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在日光映照下,湛然若神。
前头探路的突然有人转头奔驰而来,向皇帝行礼后绕到皇帝身后两步的位置,回禀道:“陛下,前面是谯国公府六少夫人的马车。”
皇帝微微挑眉,扬了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