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季简昀。
宋醒月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也不知他翻窗户进她的房做些什么,只下意识觉得不好。
他这人当真是有些难缠,竟还追到这里来了。
宋醒月捋下了裤腿,又拿过了一旁的脏污的衣服匆忙披到了身上。
他现在对她来说,并非能以这样面目见人之人。
饶是从前再如何亲近,可现在她已为人妇,再以如此衣衫不整之态同他共处一室,怎么也说不过去。
季简昀身手利落就翻进了屋,他注意到她的动作,注意到她对他的防备,眉心不自觉紧拧成一团。
她竟这般防他?
季简昀眉眼之间笼了几分阴郁,在昏暗的屋内更显阴鸷。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讽她道:“嫁给谢临序,也没见你怎么体面啊。”
谢临序那样的人有什么好。
她想攀谢家的权势,她攀得明白吗?
宋醒月不理会他的讥讽,只道:“你怎么来的这处?这现在是我的落脚处,你出去。”
季简昀朝她走近,道:“我出去?我来了你觉得我能出去吗?”
今晨一早听手下的人禀告。
说她只身一人来报恩寺了......
季简昀辗转了整整一日,最后听人说她被骤雨困在山上,还是赶了过来。
他不甘心。
上回那番散了,他怎么都不甘心。
他赶来山上的时候,将好撞见宋醒月被撞摔,而后一路尾随她至此地。
宋醒月拗不过他,穿回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就往外去,她道:“你不走我走便是。”
季简昀岂能让她如意,一把将人抓回,按到了椅子上坐下。
他就站在她面前,大掌用力,掴着她的肩胛,让她再动弹不得,他又肆无忌惮抓起了她的掌心来看,果真就见上面血迹模糊。
看她身上这幅模样,想也知道方才是摔得狠了。
眼看宋醒月还想挣扎,季简昀抓着她的手也用了些力:“你躲什么?你再躲我一下,我马上闹得人尽皆知。”
以往每日每日欢喜着见他,他若犯了什么头疼脑热,她每回都是最着急的那个,现下却对他避之不及,恍若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季简昀心中羞恼,怨恨她竟如此翻脸不认人,嘴上说话也开始难听。
“好可怜,阿月,怎么谁都能欺负你呢?”他弯腰,凑到了她的面前,似疼惜又似怨尤,“你都不知道,这两年,听人说你在谢家不痛快,我有多痛快。我多少次熬不下去,就指着回来看你倒霉才硬撑下来呢。”
她不知道,他在北疆数次濒临险境,多少次嚼着她的名字,生生硬熬下来。
宋醒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这张脸,比年少时的他还要凌厉一些,凌厉到宋醒月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可他就是他,眉眼之间就是当年的那个他。
这让宋醒月有些琢磨不透,眼前的人,究竟还是不是那个季简昀。
她的眼中不可控制生出了些许恍惚,强逼着自己定了神后,没有闪躲,也直直盯着他。
“阿昀。”她如此唤他。
季简昀眸光闪烁,怔愣了好一会,而后,他听她道:“你真这么恨我?那你现在是该得意了。”
“后悔不后悔?嗯?”季简昀忽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逼她看他,他死死盯着她道:“那我问你后悔不后悔。”
有没有后悔不等他。
宋醒月从始至终抿唇不语。
季简昀听不到她的回答,又不死心地沉了脸色问道:“当初之事,你是不是有苦衷。”
她嫁给谢临序。
是不是有苦衷。
那边,谢临序紧赶慢赶来了报恩寺,听人说了在大殿外头发生的事,他听说她被人撞摔了,身上弄脏去换衣裳。
他问僧人寻了她的去处,去寻了她,却又刚好是慢了一步,看到季简昀翻了她的窗。
谢临序没有进门,没有出声,只是走到了窗边,掩在一旁。
他分明才是她的夫君吧?
反倒将自己弄成这幅做派。
谢临序也不想做偷听这种下作的事,然而,这步子竟是怎么也挪不动了。
先前的时候他知道那两人私下见过一回面,可现在,竟更直观地躲在暗处见了一遭。
他实在是想知道,宋醒月说是放下他,是真放下又还是假放下......
屋中那两人俨然是有旧情未灭之势,就是连个痴儿都能瞧出来。
他听到句季简昀问她。
当初之事是不是有苦衷。
秋雨隐隐,四肢好像都叫浸得有些僵硬发冷。
谢临序屏息凝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那句话一出,里面便也沉默了。
这个问题显然是有些棘手了,就连宋醒月自己说不出话来。
屋中,宋醒月一时之间不敢相信是听到了什么,面上神情变化两端,似有惊似有骇。
她都嫁人了,他却仍旧余情未了,他不是恨她吗?竟又还觉她有苦衷。
宋醒月望着他,眼中情绪又冷漠又愕然,她喃喃道:“你竟觉得我有苦衷......”
她呵笑了一声,道:“有什么苦衷呢,别闹了阿昀,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没有苦衷,当初是我自己爬的谢临序的床,他赶我,我也死活要赖在他的身上......至于缘由你自己心里头不是都清楚吗。”
她和他之间的感情,已经再经不起过多厚重的苦痛表达,她非要简单粗暴地将她撕扯开给他看,让他死活也要接受这个虚假的已定事实。
她就算心中也真的放不下那段年少时候的情谊又如何呢?
该断不断,必受其乱。
如今她和季简昀,只能如此分道扬镳。
否则,若叫谢临序知道,怕是真不会再放过她。
她对谢临序的最后一点希望幻想,让她也难以做出背叛他的事来。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话后,季简昀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情绪有些激动,抓着宋醒月的肩膀越发用力,让她忍不住吃痛蹙眉。
季简昀两腮发颤,竟突然懦弱得不能言语,过了许久才从嘴巴里面挤出几个字,他干涩地道:“你撒谎。”
分明说恨她的是他,觉她贪图荣华的也是他,现在说不信的又是他。
宋醒月情绪比他平和了许多,她淡淡道:“我和谢临序才是明媒正娶,别做这些逾矩之事,你出去吧,别再胡闹了。”
她同谢临序在一起待太久了,说话也学他的一板一眼。
季简昀听到这话,大掌轻佻地摸上了她的腰,他道:“逾矩吗?我看可以。”
山林雨水不歇,吵得人心烦意乱,谢临序死死盯着季简昀的那双手,就要破门而入之时,宋醒月却先发作了一起来:“季简昀,我是品行不端,可你就这样待我?你好歹待我像个人!今日若你敢动我,我也一头撞死了换个清净!”
本来谢临序就因他们之事耿耿于怀,若真出了这事,叫他知道,这辈子怕也活不成了。
他那样的傲气,能忍得下她和季简昀那一段前情已是难得,再做些别的事出来,她都怕他能掐死了她去。
偏偏季简昀也跟个鬼一样的,死缠烂打阴魂不散。
害人害得不浅。
季简昀见她如此冷眼,终也没有再动,他收回了手,冷冷道:“好一个贞洁烈女,同谢临序在一起待成了一个满口道德的傻子。那个性子,和他在床上,你痛快得起来?”
宋醒月还没大度到把自己的房中事拿出来给他分享,她撇开头,只道:“你走吧,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他好,又或者不好,和你没干系。”
季简昀双手环胸,取笑她道:“别说你爱他爱得守身如玉吧?不过是做些骗人感情的活计罢了,当初那样骗我,现在又来骗他,这又没旁人,还为他说话呢,自己都不信罢。”
宋醒月听他一而再再而三取笑挑衅,也实难以忍受,她说话更叫难听道:“是么?我爱不爱他又是同你何干。我便是不爱他,我便是贪图谢家权势,他有这些,你有吗?你连自己的前程都寻不见,你同我说谈什么情说什么爱?而我自认为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不许你再口口声声是我抛弃你,因为先离开的人分明是你。还有,你也千万不要这样恨我,我消受不起!”
总是口口声声说她哄骗他做什么?
他那时候对她好,她难道就对他不好了吗?
先离开的是他,放不下的又是他。
他自己死去活来地陷在当初,难道,这也要怪她吗。
宋醒月决绝道:“我现在就想好好和他过日子,他现在还在家里头等我回去过生辰,你不要再烦我了。”
她今日让谢临序早点归家,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他回去了,可她又不在,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多想担心。
本来是想留在这换身干净的衣裳再走,可现下那里面叫季简昀占了,也不能再待,想了想后,还是干脆跑出去找丹萍,直接归家算了。
衣服脏着就脏着先吧,再磨蹭下去,太晚了,路上也该不安全了。
宋醒月一把推开了季简昀,转身匆匆出了门。
谢临序已先一步匿身入了转角处,两人堪堪错过。
他的视线落在了她离开的背影之上,平素那光风霁月的人,眸中神色却越发晦暗阴沉。
他就这样,以一个不算局外人的局外人身份听完了所有。
她说不爱他......
她说是为了攀高门。
她让他早些归家,他竟也听她的了?
他早点回家了,他去山上接她,她给他的又是什么。
宋醒月.......
谢临序念及这三个字,只恨的唇齿生寒。
他不得不重新在今日承认,他的妻子,他那明媒正娶回家的妻子,就是这样品行不堪,恶劣的人。
若说从前好歹有层遮羞布挡着,可是现下一点能够遮掩的东西也都没有了,全被她亲口撕扯开了。
谢临序又一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见得,她是如此一个不够清白的人。
可是这些,不是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东西了吗?
谢临序一想起这两年她每一回躺在他怀中笑着,哭着,全都是在做戏,这两年,她趴在他的身上说的“喜欢长舟”,不过是为了谋取他的真心,不过是为了哄得他和季简昀一样对她神魂颠倒......
从始至终被玩弄的只有他。
而他,竟还可耻地对她抱有那么几分幻想。
谢临序没有去追宋醒月,他自己一人下了山。
到了山脚时候,却见李家的马车正等着他。
李怀沁掀开车帘,隔着雨雾看向他道:“长舟,你怎么也往山上来了?”
谢临序的马车,紫檀车身,华琼宝盖,一旁挂着谢家的族徽,十分好认。
刚看到他的那辆马车,她险些以为自己看晃眼了,等了一会,见人下来,才发现竟真的是他。
本以为他是来接宋醒月一道归家,然而从山上下来的却又只有他一人。
她问道:“醒月呢?你不是来接她一道回的。”
谢临序默然许久,而后只是摇头。
李怀沁也看出他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却也不曾多问,只是问道:“祖父这几日抱病在家,一直念叨着你,你改日要不抽空去看看?”
李夫人听后直接凑出去道:“是呢,长舟,父亲这段时日在床上也总念叨着你呢,择日不如撞日,趁着这会的功夫一道过去看看吧。天黑了也无事,干脆歇在李家。”
按李怀沁对谢临序的了解,料想他不该答应才是,可没想到下一刻,他却应了好,他沉声道:“既凑巧,那便今日吧。”
说罢,他上了谢家马车,跟在他们一行人身后,赶去了李家。
*
宋醒月不再和季简昀纠缠,推开了他后就匆匆往跑去。
她顶着那身脏衣服,去寻了一圈丹萍,待找到她后,也不要换衣服了,天已经很黑了,怕生出什么事端,只想早些归家。
她提着脏兮兮的裙摆走下山,林中水雾爬上眼睫,整个人都像是泡在一阵咸湿的泪中。
她怀疑季简昀让人跟着她的行踪,不然的话,他不可能知道她今日上了报恩寺来,前后脚就跟着来了。
即便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好,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日是她一生之中最痛快的三年。
可她现在和他只能是算了。
她对不起谢临序。
当初爬他的床已是对不起他,她怎么还敢再和季简昀再续那老舍子前情往事呢?
再说,谢临序那样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这些,岂不是要气得一辈子都和她不说话。
宋醒月哄着谢临序已经够累了,哪里还敢给自己寻出些什么别的事。
她叫这些事烦得头晕眼花,烦得提心吊胆,上了马车后就一头栽倒在了椅上。
丹萍也不知她是怎么了,她就出去找了一趟衣服,宋醒月怎就一番精疲力竭之态。
她蹲在一旁问她:“小姐,你怎么了呀......是衣裳被弄脏了不开心吗。”
宋醒月将那些不痛快的事情从脑中抛出,不再想了,她只是看向丹萍问道:“你说,长舟这会在家了吗。”
丹萍笑了笑,安慰她道:“小姐,就算世子爷没早些回来,可这点也早该下值了。”
既下值了,那就应该是在家里面的。
宋醒月想到谢临序,想到他还在家中等着,心里头也终于畅快了一些。
一会回家,她就告诉他今个儿在外面不小心摔着了,手破了,腿也破了,好疼好疼。谢临序一定会皱眉斥她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呢?但是他给她擦药的时候,总是最轻的。
她到时候就再留几滴眼泪,说今日太倒霉了,又是下雨,又是摔地上,偏偏还是生辰......然后,然后,她要和谢临序说好多好多的话,他们一起过生辰。
再然后呢,情至深处,红帘帐暖,天雷地火。
他总是能把那些不痛快的事情都忘记掉的。
宋醒月已经等不及想见到谢临序了。
想要扑进他的怀中,说她好疼好疼,他能不能可怜可怜她?以后也不要总是同她生闷气。
然而,归家后却不曾见到谢临序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