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新后 > 16、心动
    萧洛之收拾心绪,快步入内,将携带的一把华美雕弓,呈至天子案几前。


    他笑道:“皇兄安好,臣弟上次说新得来了一柄好弓,便正是此物,此弓用紫檀木做成,缠绕犀角牛筋,张力极佳,用在鞍马之上,必然能使如虎添翼。皇兄不妨看一看?”


    他双手捧起雕弓,眉眼中有几分跃跃欲试,想向天子展示此弓精妙之处


    当今天子极擅弓马,做世家子时,曾伴驾前朝王孙贵族。


    彼时年仅十一二岁的萧洛之,曾遥遥望见兄长鲜衣游猎的英姿。


    少年游,银马雕弓,飞鹰走兽,身后奴从跟随往来,天家儿郎富贵如云,却在皇兄身边都黯淡失去颜色。


    许多年过去,萧洛之脑海之中仍深深存着,皇兄游猎归来,急促的马蹄踏过天街御道的一幕。


    萧洛之投其所好,前次进献佛经孤本,这一次又献上这柄良弓,便是希望,能让最为敬爱的兄长消下怒意。


    “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皇兄还能配得上这把雕弓的。臣弟……”


    话音未落,天子已开口问道:“去过元家了?”


    萧洛之呼吸轻窒,低声道:“见过了,也与元二小姐也道过歉了,臣弟身处之位,牵一发而动诸多势力,臣弟一时兴起之举,便能给旁人平添诸多困扰,若当真退亲,二小姐在元府处境只怕极其困难,这些时日,臣弟时常遣人送些绫罗绸缎过去。”


    “说来,”他始终低垂着眼帘终于抬起,“那二小姐性情温婉,待人极是和善。”


    天子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你中意于她?”


    萧洛之沉吟片刻,“臣弟还需再与她相处一些时日,还需再……多了解了解她。”


    说话间,他余光向下瞥去,见案几砚台旁安静躺着一枚香囊,颜色粉嫩俏丽,其上绣着绿叶红荷图,是女子之物,与案几后那清贵雍容的身影,便是哪里都格格不入。


    萧洛之脑海中忽然浮起,日暮时分,他在禅房院外整理衣冠,最后一次检查弓弩时,抬头恰好见一女郎从主厢房走出。


    那女子削肩细腰,乌发如云,行走时裙裾似水流摇动,婀娜生姿。


    偏偏夕阳西斜,刺目的金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待视线清明时,她身影已然消失在回廊尽头。


    “这把弓……”他思绪恍惚,正要开口,却听天子道,“等你何时能将此弓能拉到五石,再来见朕。”


    他视线从香囊上抬起,就见皇兄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去。”


    萧洛之垂首退出,“是。”


    皇兄一向不近女色,此地是他清修禁地,即便朝中重臣,若无宣召,亦不可擅入。那紫衣女子却能出入自如。


    萧洛之自然是明白其中关窍,心中掀起万丈波澜。


    待出了厢房,傍晚凉风拂来,叶疏迎面上前,见那把弓仍背在他肩背之上,低声道:“殿下的弓,未曾献给圣上?”


    “皇兄要孤先练足五石的弓,才肯原谅孤,”萧洛之望向背上雕弓,“皇兄如此说,实则是希望孤莫要荒废弓马之术,这几日孤也当多加勤练。”


    只是一想到皇兄那颇有深意的眼神……


    萧洛之总觉哪里说不上来不对,走了几步,停下脚步道:“上一次天珍阁的阁主,是不是说,新得来了一前朝古画?”


    叶疏立刻会意,“回殿下,是前朝大家辛道远的真迹,传言已经毁于战乱,不想前日竟有人持来典当,经阁楼几位老先生验查,确是真迹无疑,殿下可要去瞧一瞧?”


    燕王道:“立刻备马,去天珍楼。”


    **


    “天珍楼”乃当世首屈一指的珍宝阁,坐落于洛阳大市最繁华的街衢,楼高三层,朱漆金匾,接待客人非富即贵,不是腰缠万贯的的豪奢商人,便是王侯世家的贵族子弟。


    此刻二楼的雅间之中,天珍楼阁主,躬身奉上一只锦盒,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萧洛之的神色。


    “殿下上次嘱托于我,留意前朝书画,小人一收到此画卷,便来进献给殿下。”


    案几上摆放着一幅《陇山夜雨问道图》,随着画卷徐徐展开,苍茫画景跃入眼帘。


    阁主见燕王目光灼灼凝望,心中已有成算,惋惜开口:“此画确是辛大家的真迹无疑,只可惜一角被雨水打湿,到底留下了瑕疵。”


    “无妨,”燕王指尖轻抚画卷,仔细观察着画上一草一木,随口问了一句,“你说那献画之人是何人?”


    “是一女郎,姓周。此画卷已经是名家所画,她却声称还有更多珍品。若是她下次再来献画,小人自然帮燕王殿下留着。”


    阁主抬手,给燕王去指着画上细节,交谈间,一青衣侍从门外快步走进,到阁主身边,附耳低语数句。


    阁主神色微微一变,眼中浮起亮光。


    “那献画的周女郎恰好今日也来天珍阁了,此刻就在楼下,燕王可要赏脸去见一见?”


    燕王抬手,笑道:“不必了,若当真有珍品,经由你手下次再献于我便是。”


    阁主连连应下,燕王殿下日理万机,岂能一平民女子可以随意接近的?


    他殷勤随侍在侧,一边下楼一边介绍道:“阁中还得了几件珍宝,殿下可要再移步一观?”


    燕王兴致恹恹,目光始终未离手中画卷。


    经过门前,柜台前立着一位穿桃红罗裙的女郎,微风徐来,她幕篱轻纱如烟一般朝他飘来,萧洛之侧身避开,擦肩而过的刹那,却见她臂弯抱着一卷书画。


    “姑娘可否将画借某一观。”萧洛之驻足。


    女郎蓦然回首,仰起头看来,轻纱遮住了她大半容颜,使得她面容朦朦胧胧,“公子?”


    那是一道清婉的嗓音,带着几分疑惑不解。


    萧洛之笑道:“我观姑娘此画实在不凡,可否请某细细一观?”


    女郎性格极好,闻言未曾退却,笑盈盈道了一声“好啊”,将画卷慢慢展开。


    萧洛之的心仿佛画卷被击中。


    画卷之中,描绘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一尊弥勒佛善跏跌坐在莲台上,身后飞天飘舞,宝树璀璨,青绿颜料与朱红丹砂交织,绘出慈悲菩萨,霓裳飞天,满目金碧辉煌,一切如梦似幻。


    阁主的声音从旁传来:“这一位周女郎,便是先前献画之人。”


    萧洛之这才回神,看向面前女郎,示意阁主莫要声张身份,道:“免贵姓陆,今日为姑娘前些典当的《陇山雨夜问道图》而来,不想在此遇到姑娘,实在是缘分。此画是何名目?能绘得如此精美,实在是我生平仅见。”


    女郎耐心解答:“此画是《西方净变图》,所绘乃佛门故事,西北画师仿照西域壁画技法绘制,只是这般胡汉交融的画法,带着太多异域之气,流传范围有限。”


    萧洛之目光在画卷上流连,道:“在下对此画实在心折,可否邀姑娘与我详谈,介绍一二。”


    帘幕下响起一声清脆笑意:“好啊。”


    二楼最里头的一间雅间,鎏金香炉袅袅升起青烟,随着屋门打开,年轻男女从外走进来,至案几旁相对坐下。


    此房间虽看似素雅,然无论是墙壁上悬挂的山水画、桌案上摆放的青釉梅瓶、亦或是一案一椅,皆是不露声色的千金之贵,富贵且低调。


    烟气慢慢缠绕上二人衣袍。


    萧洛之将画卷铺在案几上,抚摸着细腻的笔触,正要开口询问,便见面前女郎抬起手腕,取下头顶幕篱。


    轻纱之下,她面容秾艳,色若桃李。


    他目光怔忪,又不动痕迹地礼貌移开,道:“此画卷线条如此平稳,用色老练,因当出自大家之手,但颜料似乎极新,是才画成不久?”


    元朝露笑道:“公子好眼力,此画出自陇西一带佛窟画师之手,曾负责修缮敦煌佛窟,最擅长以缥缈线条,勾勒出神佛之姿。”


    她娓娓道来,指尖轻点画中一处,“你且看此处是描金画法,精美非凡,此画她完成不久,就托我转卖。”


    非也。


    此画乃是元朝露所画。


    初来洛阳她为了给阿姐寻药,在各大药铺间行走问药,花费出去巨额银钱,实在入不敷出,便想到卖画维生。


    话语虽然有些夸大,但她的确幼时就跟在阿耶后面,出入那些佛窟洞庙,无论彩砖还是壁画,都能绘制得形神兼备。


    为了能卖出好价格,自然得拨高一下自己的身份。


    元朝露面对他面上的赞赏之色,嘴角轻轻翘起。


    此人锦衣玉带,谈吐得体,且能被天珍阁阁主这样尊待,因当身份尤为尊贵。


    她叹息一声:“只是这类融合胡汉的画卷,用笔太过浓艳,未有水墨般写意,且所需青金石多来自西域,到底少有中原画师学会,那画师年过古稀,不被中原收藏家赏识,早生退隐之心,日后或许收笔,不再作画。”


    萧洛之神色一沉,道:“烦请姑娘转告那位大家,如此精妙绝伦,岂可湮没世间?若有机会,望姑娘一定帮我引见此人物。”


    “好啊,”元朝露倾身,身上馨香扑面而来,萧洛之下意识想要避开,却对上她一双凝笑的倩丽明眸。


    “不过现在不是无人问津了,公子不就慧眼识珠吗?”


    她眼波流转间,太过明媚,令他心跳蓦然重重跳了几下。


    “公子放心,我定当好好转告您这一片知音之情。她老人家若得知,只怕连夜要再多为公子绘制几幅画。”


    萧洛之手抵着唇,咳嗽一声,笑了笑,看向面前画卷,接着又问了几句书画之事。元朝露皆一一作答。


    她声音清润,如春莺初啼于柳梢,将画中笔法意境一一道来,显是深谙作画之道。


    萧洛之朗声而笑:“今日与姑娘相谈甚欢,未曾想如此投缘,当真想引为知己。这购置单子上需要你我双方的名字,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我来写下,对了,在下陆宴州。”


    宴州,字是皇兄亲赐,意为天下九州,河清海晏。


    他难得有如此自在相谈女子,想借着写购置单子的由头,状若无意得到她的姓名,但不想露出自己身份,改变与她相处方式。


    女郎笑道:“在下周阿雎,一籍籍无名之人罢了。”


    窗外暮色西沉,二人一同起身,她整理幕离,纤指在绳带间穿梭,却怎么也系不妥帖。


    萧洛之静靠门边,喝茶等着她,足足好一会的工夫后,二人才一同往外走。


    萧洛之指腹无意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中犹豫半晌,终是问道,“还没姑娘住在何处,天将日暮,姑娘一人回去,可曾带婢女随从?”


    话音才落,迎面楼梯传来脚步声,一对年轻华服男女交谈拾级而上。


    其中的年轻男子抬头,目光倏忽一亮,快步上楼。


    “这不是——”


    萧洛之立马拱手:“臣参见安乐郡王,陆某今日在此赏画,竟然能得见郡王尊驾。”


    安乐郡王萧存勖,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很快朗笑拍了拍他肩膀,“原是陆——公子啊。”


    那拖长的尾音里藏着几分揶揄,“陆公子好雅兴。”


    二人目光相接处暗流涌动,心照不宣。


    这时,安乐郡王身后转出一女子,罗裙明丽,金色披帛在烛火中流转华彩,“陆公子安好。”


    萧洛之笑道:“贺兰小姐今日也来与郡王一同赏画?”


    贺兰贞笑着点点头,目光越过他肩膀,落在身后戴着幕篱的女子身上。


    元朝露指节微僵,浑身血液直往心口涌去,轻纱之下,一双眼睛慢慢抬起。


    昔日仇人,就在眼前。


    将她发卖去配阴婚的贺兰贞,害死她养母、让他养父离奇病逝、养弟尸骨无存的贺兰家。


    竟然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遇到。


    贺兰贞眯了眯眼:“敢问陆公子,这一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