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厨房那边很快就将点心送了过来。


    点心被做成了花朵形状,小巧精致,泛着淡淡的甜香。


    谢夷拈起一个,放在指尖把玩。


    可是往日看到食物就兴奋不已的人,今天却一言不发。


    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的意识空间,看着十分可怜。


    林知霁确实觉得自己挺可怜的。


    刚刚出炉的点心还带着点烫意,细腻柔软,清甜的香气不断往鼻子里钻。


    圣人也很难把持得住。


    要是换做往常,他肯定就厚着脸皮求吃了。


    可是今天不同。


    他虽然有些迟钝,却也察觉到谢夷今天情绪不佳。


    当然,这也能理解。


    一个人渣且不负责任的爹,面慈心狠的嫡母,生母早亡,小小年纪便摸爬滚打求生存,还因为背负着不祥的名头,被人欺负。


    哪怕之后能报复回来,但受过的伤害没办法消除,心情低落也很正常。


    没看从不吃甜食的谢夷,都主动要了一碟点心吗?


    心情不好所以吃点甜的,没毛病啊!


    如果换成别人,林知霁肯定会想办法安慰对方,插科打诨什么的把人拖出emo的沼泽。


    可像谢夷这样强势自我的人,应该很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


    这种时候,他大概率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想一个人待着吧。


    可惜因为自己的缘故,他没能有这样的条件。


    于是,林知霁只能体贴地闭紧嘴巴,努力缩小存在感,连目光都不敢乱飘。


    谢夷捏着点心,从温热直到凉透。


    室内寂然无声。


    直到谢夷突兀地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碾碎手中的点心,漠然地想到。


    明明那么害怕他,又怎么敢说拯救他的?


    -


    清平院位于将军府的西边,虽说有些偏僻,却也比谢夷之前住的小院好很多。


    更重要的是,谢平岳亲口承认了他的身份,不再是不尴不尬的“夷少爷”,而是按照同辈的齿序排行第三。


    如此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这消息瞬间就传到了谢家其他人耳中。


    只是将军府刚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谁也不敢这时候做什么,免得撞到谢平岳跟前,没有好果子吃。


    因而,谢夷这阵子过得还算清静。


    一早便坐在书房,研究从吴侍郎家拿出的那本账册。


    那位吴侍郎生前左右逢迎,游走于太子与齐王之间,结果命丢了,账册也给他人做了嫁衣。


    林知霁瞄了一眼,密密麻麻都是字,看得他眼晕。


    但他又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只能看谢夷的手。


    谢夷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掌心布满了茧子,右手手背上还有一道横亘整个手背的疤痕,压着浮凸的青筋。


    明明是一双分筋错骨的手,可握笔时,亦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写意。


    林知霁看着看着便有些走神。


    也就并没有注意到,那只握笔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纸上晕开了一滴墨。


    这时,房门被敲响。


    林知霁骤然回神。


    而谢夷便也放了笔,随手将那张晕了墨的纸揉成团:“进来。”


    一名长相平凡的丫鬟端着清茶和点心走了进来。


    她叫做青黎,正是先前向谢夷汇报蒋氏阴谋的那个丫鬟。


    谢管家办事雷厉风行,第二天就给清平院配好了下人。


    四名丫鬟,两个小厮,还有一个负责洒扫的婆子。


    除了青黎,还有一名叫做松绿的小厮,也是谢夷的下属。


    林知霁在心里吐槽,安排得如此恰到好处,很难说这将军府里是不是还有别的卧底。


    而这两人不止杀人放火是一把好手,干起内务来也是满分。


    不过一两天,就将其余下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将这院子管理得水泼不进。


    谢夷成了将军府正经的少爷,该有的待遇自然也跟上了。


    别的不说,光是吃的,除了每日三餐的饭食外,还有份例的茶叶、瓜果和点心。


    青黎走进书房,熟稔地将茶和点心放好。


    今天的点心和往日不同,是酥皮的咸点心。


    起酥十分优秀,透着猪油独特的咸香气息,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款。


    林知霁从听到谢夷让青黎去厨房点这道点心的时候,就非常期待了,就等着谢夷品尝,自己好跟着蹭蹭味道。


    谁知谢夷只是瞥了一眼点心,就淡淡道:“拿走。”


    林知霁:“!!!”


    青黎也不敢多问,将点心收进盘子里就退了出去。


    眼睁睁看着美味的点心离他越来越远,林知霁简直又生气又无语。


    你说你不吃你点它干啥!!


    要不是确定自己没有得罪过谢夷,林知霁都觉得他简直是在针对自己。


    现在也只能归结为,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了。


    他一个正常人,自然是不能跟神经病计较。


    哎,只是可怜青黎了,摊上这么个老板。


    于是,谢夷便看到,意识空间里,原本气得一闪一闪的圆球又默默地平复下去。


    又是如此。


    自从那晚过后,林知霁便与他有了隔阂。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生动,有什么说什么,变得很有分寸。


    自己看账册时,他会主动避开,遇到爱吃的点心,也不像从前那样耍小机灵,假借任务的名头让他吃。


    甚至自己这样激怒他,他都能忍下去。


    他就这般恐惧自己?


    谢夷握笔的手陡然加重。


    原本写意风流的字迹,也变得凌厉煞气,冷冽的笔锋几乎要力透纸背。


    林知霁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变得愈发体贴。


    他自觉这些日子自己已经很为谢夷着想了。


    谢夷独处,他安静如鸡。


    谢夷工作,他安静如鸡。


    谢夷出门杀人,他都死死咬住嘴巴没有发出尖叫来干扰他。


    甚至顾及着谢夷的面子,都没有拿日常任务出来烦他。


    可谁知,谢夷不仅没有领情,反而更加喜怒无常了。


    连藏锋都隐隐有所感觉,低声问沈献:“主上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沈献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这位同僚当初切的不是手臂,可能是脑子。


    他也不想想,从前审讯这些脏活,主上哪里有功夫搭理,最近这两天却几乎像是住在地牢一般,吓得负责审讯的人效率都高了许多。


    沈献因为平常都待在齐王府,只有汇报的时候过来,还好一点。


    而且,本以为受影响最大的松绿,不仅没有消瘦,一段时间不见,脸居然胖了一圈。


    据说因为是主上每次都要点点心,但点心上了又撤下,结果都进了他的肚子。


    沈献都茫然了。


    胖成这样,到底是吃了多少点心啊?


    还有,主上不是不吃点心的吗?


    藏锋不解地嘀咕:“可最近也没有发生什么让主上不高兴的事情啊,所有事情都在按主上的计划顺利进行中,将军府那边……”


    沈献无奈地打断他:“行了行了,你别瞎想了,应当与这些无关。”


    藏锋:“那跟什么有关?”


    沈献:“……”


    我他爹的要知道,现在还会跟你一起在这里罚站吗?!


    -


    阴寒的地牢里,一名犯人被吊在刑架上,身上血痕斑斑。


    负责审讯的人名叫霜刃,是谢夷手下专门负责刑罚的人。


    但凡进了他的地牢里,就没有撬不开口的,再硬的骨头都能被他打折了。


    可眼下,这可令小儿止啼的恶人,神情却有些僵硬,那张常年不见阳光而肤色惨白的脸上,也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而造成这一切的,便是坐在椅子上看他用刑的谢夷。


    谢夷穿着一件天青色锦袍,头发被整齐地束在玉冠里,露出那张极致俊美的脸。


    他屈起食指抵住额角,漫不经心中带着几分优雅。


    若不是身处阴森的地牢里,倒像是位吟风弄月的公子哥。


    他撩起眼皮:“怎么停了?”


    霜刃小心翼翼道:“主上,人已经晕过去了,再用刑也没用了,这……”


    然而,谢夷闻言,却只是淡淡道:“继续。”


    霜刃脸都要苦出汁了。


    主上今日亲临,他和沈献、藏锋一样懵逼。


    这几个犯人有那么重要吗?


    好吧,就算他们有那么重要,可主上压根对供词不感兴趣,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总不至于真是来观赏他用刑的吧???


    可是主上发了话,他也不敢停。


    犯人只要晕过去就行了,而他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又要看着惨又不能真把人弄死,用刑用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单调的鞭声在地牢中回响。


    谢夷眼睫微垂,恶劣地想着:林知霁既然厌恶血腥,他就偏要让他亲眼看着这一切。


    而且,他也想知道。


    林知霁如此恐惧他。


    会来求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