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长公主她不装了 > 1、第 1 章(修)
    大梁宣和元年,长公主府。


    内室,光线柔和,一豆蔻年华的少女俯于案上休憩。


    少女手肘处摆着一方端砚,墨色未干,旁边散落着几页零碎词句,乍眼看字迹飘逸,内容却艳俗不堪。


    “啪。”


    手中的笔滚落,乔知意被动静惊醒,长睫一颤,眸中犹带几分未褪的惊惶。


    她伸手摸了摸脖前,冰凉的指尖被温度一烫,又倏地收回手。


    ——光滑的,脉搏稳定。


    没有狰狞的刀口,更没有溅了满身的血迹,喉管完整的被藏在皮肤下,却总隐隐感觉到刀尖的冰凉。


    她居然,重生了。


    乔知意垂眸,视线落于案面。


    洒金薛涛笺上赫然写着艳诗半阙:“……罗襦半解丁香结,玉簪斜坠凤凰钗。”


    纸上的字句,是她许久前写下的。字迹风流婉转,带着几分刻意的疏懒,墨色浓淡里藏着放浪意味。


    正是她前世为了避嫌,特意练就的笔法与词句。


    前世,乔知意仍记得清清楚楚。


    皇弟十岁登基那年,她身为大梁唯一的长公主,为避“外戚干政”的嫌隙,只得藏起锋芒,日日以花天酒地的姿态示人,任外人骂她骄纵奢靡。


    那时的宇文鹤,还是朝堂上备受敬重的“贤太傅”。他总穿着得体,说话温文尔雅,见了谁都躬身行礼,连对宫人们都和颜悦色。可谁能想到,这副谦和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毒蝎心肠。


    皇弟如此年幼,哪里辨得清忠奸?


    那宇文鹤口中句句“君臣大义”,背地里却总以新奇玩意儿蛊惑幼帝,今儿献一架能飞天的木鸢,明儿呈一幅会动的皮影,哄得皇弟整日沉湎于这些奇技淫巧,将朝政抛诸脑后。


    外人瞧着,只当宇文太傅是体恤幼主,乔知意虽总觉不对,但碍于“避嫌”二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借皇弟宠爱,仗着太傅一职,在朝中步步为营。


    他结党营私,愈发大胆,偏生与太皇太后沾亲带故,背后又有几大家族鼎力支持,除了丞相还能在朝中与他日日抗衡,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动他半分。


    后来,穆太尉不过是上了道奏折,提议加强边防、整饬军备,就被他罗织罪名,以“通敌叛国”的污名构陷,被一道圣旨打入天牢,最终枉死狱中。


    经此一事,宇文鹤竟从太傅一职被破格提拔为正一品太尉,并意欲执掌兵权。


    而皇弟自小被惯着玩乐,哪里懂得兵权的重要性,被他几句“闲置亦是浪费、臣必为陛下镇守四方”的花言巧语一哄,竟真将国之根本交予了他。


    朝中仅余的几位老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宇文鹤的所作所为愤愤不平,却终究势单力薄,难以抗衡。


    直到那日,本于民间起义的天道组织朱砂盟突然带兵攻城。而宇文鹤借太尉之职,假传圣旨,竟亲手打开了城门。


    大梁最后的防线,土崩瓦解。


    皇弟惊慌失措,拉着她的衣袖,要将她藏入深宫。乔知意却厉声拒绝。


    往日里在众人眼中骄纵任性、只知享乐的长公主,此刻竟率先冲出宫闱,与百官站在一起,拔出侍卫腰间的剑,决意殊死一搏。


    往日里总苛责她“不守本分”的老臣,此刻却将她紧紧护在身后,转身迎向贼人的刀锋,一刀落下,头颅滚落,那双不甘的眼睛仍死死瞪着她,似在嘱托“活下去”。


    一个,又一个……大梁的忠臣倒在面前。


    乔知意心口剧颤,眼泪混着血往下淌,那些脸在她眼前晃,刻进骨子里。她提剑冲向被人簇拥着的反贼首领,身后传来百官凄厉的呼喊,还有刀剑入体的闷响。


    “皇姐——!”


    皇弟在身后惊呼,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身后,百官的惨叫声、刀剑入体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冷箭划破少年的脖颈,随后,再无声息。


    大梁,已然绝境。


    朱砂盟首领高坐马上,而那宇文鹤就站在他身侧,一袭锦袍高高在上,哪还有半分过往的模样?


    他看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像在看一只困兽:“长公主果然有胆识,只是可惜了……”


    他一句“活捉”,朱砂盟的铁链便锁住了她的手脚,将她扔进清冷的太和殿内,像囚鸟一样困住。


    昔日的金枝玉叶,成了阶下囚,皇室的尊严被踩进泥里,大梁的骄傲被碾得粉碎。


    直到那晚,朱砂盟首领穿的邪佞放荡,带着迷蒙的醉意闯入笼中,意图不轨。乔知意瞅准时机,夺过他腰间佩刀,用尽全身力气刺过去。


    可她这双弹惯了琵琶、点惯了胭脂的手,怎敌得过常年握刀的匪徒?


    那人反握住她的手,将刀转向她自己的脖颈。冰冷的刀锋划破皮肤时,乔知意看见宇文鹤站在门口,抱着手臂,笑盈盈地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


    *


    乔知意后怕的颤了颤,屈指将一页诗笺揉皱。


    下面露出的,又是一页荒诞诗词。


    “公主!”


    碧青在屋外听到动静,赶忙朝里头走来,十六、七岁的姑娘螺髻盘起,身上一袭青色圆领袍,腰上黄还带着梅花状的刺绣。


    乔知意呼吸一滞。


    她许久未见到碧青了。


    碧字辈四个丫鬟,属碧青和她最亲,上一世的时候,到了寻常宫女出嫁的年纪,她就做主给碧青找了户好人家,高门大户的,还是正妻,没成想被她给拒了。


    当时听到消息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平日最注重形象的碧青,哭得像自己要把她卖了似的。


    乔知意拿她没办法,当即涨了俸禄。


    她这么一带头,四个丫鬟就一个没走。


    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的四人,哪怕临死前,都满心想着让她逃,跑出皇宫,逃到贼人抓不到的地方。


    乔知意听到碧青声音叽叽喳喳,活络的很。


    “奴婢看到院里梨花开的可好,一簇簇跟雪团子似的,比去年更甚。今日时辰有些晚了,公主若是想看,奴婢晚上就给沉香亭布置布置。”


    “您先前点名的梨花酥,已经备好放在小厨房了。刚来时碧玉说您着了,奴婢就没敢打扰。”


    “……咦?”她交握着手,快步走到长案前,瞅到桌上被乔知意揉成一团的诗笺,摸不着头脑。


    “公主怎的,可是不满意这诗了?”


    民间传言,当朝长公主兴趣荒诞,明明腹中笔墨不多,却偏好写艳诗,尤其爱给姿容姣丽的小倌写。


    今日这诗,就是准备送给南风馆新任公子的。


    碧青不识字,不知道乔知意写了些什么,但那字迹清秀漂亮,跟画似的,想来定是首好诗。


    “许是能想到更好的。”时间过去太久,乔知意有些忘了这诗当时她给送了谁,随口答道。


    “本宫的诗好,何日送都体面。”


    艳诗于她而言千篇一律,如今就着三、四月的时间回想,好似是有在堤边柳树下遇到过一个说话好听的小郎君。


    那名……叫什么来着?


    碧青捂嘴笑了笑,眸子晶亮。她长得秀气,人也爱打扮,鬓间总爱偷偷簪朵小花,还以为乔知意发现不了。


    她藏了藏鬓角的小梨花,捋起袖子将案面归整了下,又顺手给乔知意磨起了边上的墨:“公主诗写的好,自然怎么都行,倒是那云山公子,今晚怕是得等急了。”


    “云山?”乔知意下意识念了遍。


    记忆里好像是有这个名,但她上一世喜欢过的小倌太多,一时对这个名字失了印象。


    碧青见她反应,赶忙捂嘴,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莫不是…莫不是给其他公子写的?


    “你觉得,那云山公子如何?”


    乔知意干脆问碧青,省的自己一个劲猜。“不知怎的,本宫一觉过来,好像也没那么喜欢了。”


    碧青顿悟,磨墨的手停了下来,眼珠子滴溜滴溜转,思考着道:“奴婢看来,云山公子儒雅,长眉若柳,唇薄而红。光说相貌,公主该是喜欢的。”


    乔知意心中一动:“若相较于孟大人呢?”


    “那自然是不及丞……诶?”碧青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主说的可是御史大夫,孟大人?”


    乔知意被她反应逗乐:“自然。”


    碧青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那要说儒雅的话,云山公子自然是比不上的。”


    孟大人贵为吴郡孟家长公子,素来淡然高华,而孟家身为大梁九大氏族之一,哪能是个小倌能比的?


    只是奇怪,今日公主怎的没问傅丞相。


    长公主心系傅之衍两年,自承平十六年的那次元宵佳节,先皇宴请百官起,公主便日日找着借口见丞相。


    如今改口问了孟大人,倒是让碧青不习惯起来。


    “既如此,那便不送了。”


    乔知意听完,将上头写着艳诗的诗笺再次团吧团吧,远远的扔到一旁。


    大梁纸比金贵,虽为科举,但平民百姓还是读不起书,如此精致的洒金笺,也就乔知意敢这样随手扔。


    诗笺被揉成一个金团子,落在屏风边上,倒像个装饰一样漂亮。


    碧青心中可惜,想着收拾。她将墨条搁在砚台边上,嘴里问道:“那公主,今夜还出门吗?”


    原先是约了云山公子,如今既然不送诗了,那酉时便可早早睡下。


    乔知意双臂撑在案上,看着碧青挪步子把那金色纸团捡起来,又揣进袖口内袋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桌案。


    她是大梁百姓口中荒淫无度的长公主。皇弟继位时年纪尚幼,她原以为这般便可让朝中权力尽数集中在他手中,没成想却被奸人钻了空子。


    若是能随心所欲,她真想立刻将那蛊惑皇弟荒废学业的奸佞抓起来,直接打入天牢,处以极刑!


    可她也清楚,这般举动定会让朝中那群老狐狸对自己生出猜忌,到头来不过解一时之恨,根本动不了对方的根基。


    “公主?”碧青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轻轻唤道。


    乔知意猛地回神,看向在案台对面半蹲着的碧青,忽然开口问道:“如今是宣和几年了?”


    那些被世人唾弃的艳诗,是她在皇弟登基后才故意写的。这么说,大梁此时已经改元宣和了。


    看碧青这年纪,想来也不过这几年的事。


    碧青眼神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怕是自家主子受了什么刺激。


    “回公主,是宣和元年,陛下年前才登基。”她声音放的很轻,怕惊扰到乔知意:“公主若是累了的话,今日不妨早些歇息。”


    宣和元年!乔知意眼睛一亮。


    她没管碧青的担心,猛地从紫檀案台前站起身来,衣袖拂过案面上的纹样。


    这一年,皇弟刚满十岁,登基不过数月,心性尚未被宇文鹤的谗言蛊惑;朝中刚换了一批官员,诸多青年才俊初登仕途,根基未稳,结党营私的风气还未蔓延。


    比起十年后朝堂上那盘根错节的诡谲纷争,眼下正是她插手的最好时机!


    “公主,您这是……”碧青赶忙上前扶住她,见她脸色泛红,呼吸都快了几分,不由得紧张起来。


    “碧青,备马车!”


    乔知意语速极快,桃花眸睁得圆圆的,那双透亮的眼睛里像是盛着跳动的火焰,直勾勾望着碧青,激动得几乎要溢光,“即刻入宫,不得耽搁!”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什么避嫌,什么掩人耳目?在大梁的兴亡、在她和皇弟的性命面前,通通不值一提。


    这一世,她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