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知意揉了揉乔昭的头发,将他身子扳回铜镜前,双臂从身后轻轻环住他。
她把下巴搁在他散开的发顶,轻轻磨蹭了两下。那发丝软乎乎的,触感温软,像揉着一团蓬松的云絮,带着清浅的皂角香。
“那若是本宫想听皇弟背《南山有台》呢?”
她故意逗他,声音漫在发间:“皇弟声音这般好听,若是今日背给本宫听了,明日忘了后便不肯再背,本宫可要难过得睡不着了。”
乔昭小脸一皱,顿时犯了难。
他手指拧着袖袍,眉头蹙成个小疙瘩,鼻尖微微耸动,洁白的牙齿无意识地磨着下唇,把那点红唇都压出了浅浅的白印。
乔知意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指尖在他肩头轻轻点了点:“可是不愿?”
“自然不是!”乔昭立刻抬头反驳,目光撞进铜镜里她笑意盈盈的眉眼,才又垮下脸小声吐槽。
“但那诗实在无趣,朕不喜欢。太师今日还抽查了呢,朕没按他的意思背,就被罚了午后抄三遍。”
他说着挺了挺腰杆:“不过待朕抄完,定然又会背了。”
乔知意手执玉梳,顺着他的发顶轻轻往下梳,齿间划过柔顺的发丝,心中微微一动,语气如常地问:“昭儿记性这样好?”
她知道自家皇弟本就聪慧,只是上一世被宇文鹤那厮用些奇技淫巧引着走了歪路,才显得庸庸碌碌。
如今看来,卢归帆与牧高轩两人定是费了心思教导的,想来也不是没做过努力。
“那是自然!”
乔昭又在绣墩上坐不住了,身子微微晃动,语气里满是得意,“就像今日这《常棣》,朕读一遍就熟了,两遍便能背下来,连太师都夸了呢!”
他眸子亮得像黑曜石,藏着未被世事打磨的灵气。
“那昭儿如今背得下多少?”乔知意问道:“本宫记得,除了诗经,还有不少史料经书呢。”
乔昭“唔”了半天,掰了掰手指:“这诗经,左右不过是太师给朕安排的‘休闲课’,若要说正经课程,还得是春秋、礼记、尚书……甚至有天文历算。”
乔知意听着点头。尚书乃治国根本,礼记乃君臣纲常,春秋则含微言大义、权谋机变,但这天文历算……
“那……可有教兵法和帝王权术?”她指尖轻轻叩了叩少年的肩,语气放缓了些。
“天文历算虽也有趣,但终究属于杂学。昭儿既要学,何不学些更能安邦定国的?”
“为何要学这些?”
乔昭却眨了眨眼,满脸不解:“兵法自有将军们打理,至于帝王权术……大梁基业鼎盛,又有何人敢叛君?”
他说得笃定又理直气壮,语气里满是未经世事的纯粹,仿佛“叛乱”二字,从来就该是史书里蒙尘的旧词,绝不该出现在大梁的土地上。
乔知意心下一涩,指尖捻着他发间最后一缕碎发,动作轻巧地挽成个髻。又取过一顶嵌着东珠的金冠,轻轻扣于少年发顶。
冰凉的金属贴着温热的头皮,乔昭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昭儿可知,《尚书》里‘慎徽五典’那句话?帝王不光要守江山,更要知人心。”
金簪穿过冠孔,将发髻牢牢固定,乔知意将目光放在铜镜中愈显帝王气度的身影上,声音放得极柔。
“兵法不是让你亲上战场,是让你懂边防之重;权术也不是算计,是让你看清谁是真忠臣,谁是假皮囊。”
乔昭的眸子眨了眨,表情似懂非懂地隔着镜面望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乔知意略有些无奈,倒也不急着他懂这些,拉起他的手后走出妆镜室:“皇弟可慢慢想。”
“仁德是锦缎,权谋是铁甲。自古明君,面上都穿着锦缎示人,但内里藏的尽是铁甲。”
乔知意看着天色,示意碧青安排上马车,转头向乔昭叮嘱道:“这两门课,可要命人安排上了。”
过几日出宫,恰时春末,课程可以稍停,至于教的人是谁,可以斟酌一下再定。
总归不能让宇文鹤那心思不正的教,至于余下两位……
“长公主说的,可是权术与兵法?”
卢归帆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见两人出来时低声说着什么,听的虽不是很清晰,但结合乔知意近来的举动,忍不住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
乔知意抬眸看他,鬓边的小玉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桃花般的眸子清亮,直直落在他脸上。
卢归帆被看得一怔,下意识整了整衣冠。
“正是。”少女唇角微微扬起,带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不知太师对此事如何看待?”
他本就是个纯粹的书生,文德至上,崇理抑力,就算他明确反对,乔知意也丝毫不意外。
卢归帆沉默片刻,淡而柔的目光在乔知意与乔昭之间轻轻转了个来回,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廊下的风卷着槐花香漫过,细细碎碎的花瓣便簌簌落了满阶。那香气清甜微苦,似是浸透了五更天的凉意。
乔知意看着他,鬓边玉摇轻晃,分明是一副娇嫩模样,却莫名透着一股子不容错辨的坚定。
卢归帆晃了晃神,终是拱手:“殿下明鉴。”
乔昭在一旁张了张嘴,小脸微微垮着。听卢归帆这意思,那两门枯燥的课是定要安排上了。
偷懒的念头不由自主的想冒,又因乔知意还在一旁,硬是被压了下去,眉眼间难免泄出几分不情愿。
“《六韬》有云:将不智,则三军大疑。”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卢归帆转向乔昭,语气里添了几分期许,“陛下若能通晓兵法要义,于江山社稷而言,确是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这般通透,倒让乔知意微觉意外。
“……太师想法倒是清明。”
卢归帆抿了抿唇,笑意尚未完全漾开,便听乔知意已接着问道:“若是当真开了权术、兵法这两门课,太师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这番选择至关重要。乔知意在心里掂量着,纵然卢归帆立场端正,她要的,也必须是在兵法上有真才实学、且能将帝王心术讲得透彻之人。
“臣以为,穆太尉便是上佳之选。”卢归帆几乎没有迟疑,当即答道。
他拢了拢衣袖,目光澄澈,语气里毫无半分妒才之意。
“臣曾听闻,穆太尉不仅武艺超群,于兵书韬略更是烂熟于心。若由他授课,定能将实战经验与典籍要义融会贯通,让陛下真正领悟上兵伐谋之精髓。”
“不成!”
乔知意还未开口,乔昭已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兽,猛地拔高了声音。
他小脸涨得通红,小手攥着乔知意的手用力晃荡:“穆安那人,整日在朝上板着张脸,像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无趣得紧!”
他跺了跺脚,声音里带着委屈。
本来听课就不好玩,若是往后要他日日对着那张冷硬的脸听枯燥的兵法,指不定有多难熬。
他现在听出了皇姐是铁了心要给他加课,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眼巴巴的看着乔知意道:“反正都是授课,皇姐何不如将此事交给太傅做?”
宇文鹤?
乔知意指尖顿了下,鬓边小玉摇晃出细碎的声响,眼底一丝冷光掠过,快得难以让人抓住。
“太傅?”她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本宫倒不知,宇太傅除了经史子集外,竟还精通兵书?”
乔昭被问得一噎,小脸上掠过几分心虚,眼神飘向廊外的花丛:“应、应该是会的吧。”
乔昭眼神有些闪躲,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几分自己都不信的虚气,“前几日听他闲聊时提过几句,说什么‘兵者诡道’,听着倒像是懂些的……”
话未说完,他偷偷瞟了眼乔知意。
看着乔昭那副对宇文鹤毫不设防的样子,乔知意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放软了些:
“昭儿,选先生可不是看谁温和的。穆太尉看着虽严,但他许是有能教你护江山的本事;而有些人看似和气,却未必肯把真东西教给你。”
卢归帆在一旁听着,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似有话想说。
他本就不喜宇文鹤,可长公主这话,听着总像是专意针对太傅一人,未免有些偏颇。
事不目见耳闻,不可臆断其有无。人心总是活的,哪能一口咬定了不变。
卢归帆性子温厚,总想着对方许是一时口快,又或是急于讨好陛下,若日后能幡然醒悟,未必不能改正。
只是几番犹豫,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眼下长公主定了性,直言相劝怕是适得其反。
他姑且敛了神色,拱手应道:“长公主所言极是。选师如择将,当以实学为先,断不可凭虚言取人。”
“可他实在太凶了……”
乔昭撇了撇嘴,没再硬争,攥着手的力道也小了下来,只是垂着头小声嘟囔,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
“此事不急,皇弟不妨再想想。”乔知意抬眼望了望渐亮的天色,温声道,“只是再不上马车,怕是要误了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