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我好想你


    陆痕钦其实并不太记得洗胃的痛苦,即使他在手术尾声短暂地恢复了意识。


    但他清楚地记着阿托品注射液推入静脉的时刻,悬在头顶正上方的照明灯好像永不沉落的太阳,针管扎进皮肤的瞬间,他的瞳孔像被强光照射般骤然放大。


    “5mg阿托品静脉注射完毕。”


    手术室里冷气开得很低,他的皮肤却干燥发烫,像被农资店里购入的塑料薄膜层层包裹。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监护仪上血氧数值忽高忽低的警报声,护士提醒了一句:


    “胆碱酯酶低于30%。”


    又是一针扎入血管,他的视网膜上开始爬满了凌乱的古怪图案,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扭曲,好像被丢进了万花筒中。


    “心率105,10分钟下一剂,剂量减半。”


    他嗅到阿托品特有的苦杏仁气息,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在意识浮沉的间隙,余光忽然掠过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站在手术室最远的角落。


    穿梭的医护人员蓝绿色身影如水波晃动,时而将她完全淹没,时而又让她若隐若现。她就那样静默地伫立着,安静挺拔的身影如同一片遗落在手术室里的月光,皎洁而突兀。


    陆痕钦的心脏猛地收缩。即使隔着重重人影,即使视线模糊不清,那道身影依然像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他费力地将胳膊往边上伸去,想拉住她的衣摆,可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肌肉震颤剧烈,护士绑住他手腕的约束带被挣得咔咔作响。


    “阿托品化冲击,检查约束带,按住他,下一针准备好了吗?”


    他被困得死死的,不管如何挣扎,她也没有向他靠近一步,手术室里这短短的距离好像永远克服不了的天堑。


    他想叫她一声,他好想她,陆痕钦的心都快浮到云层,可肺部像是被人用电锯割得稀巴烂,肺泡被农药浸透的窒息感堵塞住他的咽喉。


    无影灯刺目的光线灼烧着他的视网膜,是照明灯太刺眼了,这才让他的眼泪一点点聚起,最后无声无息地顺着眼尾流下去,在消毒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模糊的视线里,他始终死死地盯住那一点身影,喉间像是被灌了铅,越是发不出声音,全身肌肉就绷得越紧。


    窒息感冲破太阳穴的那一秒,他看见她突然抬起手,纤细的指尖穿过晃动的人群向他伸来,好像想握住他的手给他打气。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玻璃轰然碎裂,陆痕钦猛地抽气,喉间发出喑哑的嘶鸣。耳边传来机械的报时声:“13:47,支气管痉挛缓解,自主呼吸恢复。”


    黑暗再次降临前,他拼尽全力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呼唤,却连自己都听不清那究竟是不是她的名字。


    *


    “有机磷农药中毒救治存活者一般都会遗留周围神经病变,抑郁等后遗症……”


    “我知道,心理医生已经联系好了,乔蒂.莱斯特,等他身体好一点之后我会让他们两人见见。”


    陆痕钦听不太真切,他的意识在虚空中浮沉,时间的刻度变得模糊不清,他睁开眼时根本分不清过了几小时还是几天后。


    “醒了!通知申医生!”


    床头铃被摁响,少顷,一群医生围满了他的病床。


    白昊英也在其中,这次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骂他不知死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站在中间的主治医生蔼然地嘱咐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因为连续用药,所以你可能会有心悸、口舌发干、出现幻觉等现象,都是正常的,不要太担心。”


    陆痕钦的目光长久地凝在医生肩膀处。


    主治医生以为他在辨认自己的胸牌,便微微俯身,用戴着医用手套的指尖轻点了点胸前的名牌:“我姓申,有什么不适可以与我联系。”


    陆痕钦依旧没说话,申医生低头翻阅病历时,微微塌下的肩膀无意间让出了视线,露出后面另一个人的身影。


    她手里拿着农药瓶子,就这么侧着身子冷冷地睨着他,脸上写满了骂人的话语。


    陆痕钦的目光却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锁住她,每一寸视线都带着近乎疼痛的渴求,连眨眼都成了奢侈。


    从死亡的边界回来,心脏在见到她之后也死灰复燃一般跳动得激烈无比,让他想起他恨她时是这样,心动时也是这样。


    “……基本术后注意事项就是这些,清楚了吗?”


    陆痕钦直勾勾地盯着医生身后的夏听婵,半晌,轻微地点了点头。


    似乎还不够,他好像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般温顺地垂下眼睫,用喑哑的声音做了保证:


    “我不会再这样了,别生气。”


    众人以为他是小死一次之后终于意识到生命的可贵性,七嘴八舌地安抚了下病人情绪。


    陆痕钦安静地听着大家的话语,看起来平和沉静,只是注意力一直放在一个点上,人来人去都不能影响到他。


    白昊英以为他又在左耳进右耳出懒得欠奉,正要叫唤一声提醒他,陆痕钦忽然用手肘撑了下身体,眉心紧锁,正在输液的右手从被褥下猛地伸出来虚虚地往空气中抓了一把,慌促间指节还


    重重地磕上了金属床栏上。


    他的喉咙里短促地挤出一个“别——”,眼尾下耷,苍白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可怜又委屈。


    白昊英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望去,空空如也。


    再转回头看回陆痕钦,他却忽然敛了神色,眼底翻涌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刚才那些奇怪的举动和神态仿佛只是错觉。


    他不再望向虚空,转而凝视自己扎着针管的手背,小指无意识地轻轻一勾,继而缓缓蜷起,像是要握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重新镇定下来,看向一旁的护工。


    护工了然,体贴地将床头摇高了些。陆痕钦却仍不满足,又往后腰处塞了个软枕,直到整个人几乎半坐起来才停下。


    阿托品的副作用似乎没有在他身上体现。


    随着查房医生完成最后一项体征检查,陆痕钦的呼吸已经调整得平稳而规律,意识清醒,作答时逻辑清晰。


    他异常温顺地配合着每一个指令,客气又抱歉地感谢每一个人,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自己二次误食农药的懊悔。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从剂量上也可以见得,并且我在发现后的第一时间就就医了……”


    短短大半个小时的时间,陆痕钦越发像是一个正常人,那种滴水不漏的成年人的疏离感慢慢散发出来,他似乎已经很懂如何与医生打交道,也非常明白一个“正常”的病人该是怎么样的。


    “好的,真的非常感谢,”他揉了揉眉心,“我稍后再休息一会儿。”


    申医生合上病历本,带着医疗团队鱼贯而出。唯有白昊英仍立在床尾,白大褂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金属床栏,在空荡的病房里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的目光始终锁在陆痕钦身上,仿佛要看穿这副皮囊下藏着的所有心思。


    陆痕钦靠在床头,短暂地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家庭医生,第一句话是:“我需要住院多久?”


    白昊英冷笑:“你刚从icu出来。”


    上次枪击伤后的同一位护士对二进宫的陆痕钦印象深刻,毕竟他在高级病房里住了个把月。


    她递给白昊英一个“你误解了”的眼神,转过头,和善地冲陆痕钦说:“想住多久都可以的。”


    陆痕钦却一反常态,他的状态出奇地好,甚至有些不寻常的明朗。


    他的尾音轻飘飘地上扬,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等到了出院时间,我就回家静养。”


    他的右手仍掩在雪白的被褥下纹丝不动,像是刻意藏起了什么。反倒是留有枪伤的左手随意摊开,指节在阳光下泛着病态的苍白:“家里更清净,也……更方便。”


    护士无言地闭上嘴:……你们有钱人的心思真难猜。


    陆痕钦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他委婉地提要求:“医院里能不能洗个头……”


    护工在一旁接下话茬:“可以的,我们还有理发的服务,都是推着工具车到病房里来理的。”


    “那太好了,”陆痕钦笑起来,碎金般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的侧脸,让他此刻看起来也像是一株享受光合作用的植株,他说,“我有点洁癖,今天可以吗?”


    白昊英:“等等——”


    “另外我还想刮个胡子,”陆痕钦摸了摸下颌,眉梢抱歉地蹙起,“平时都是一日一刮,不打理总觉得有些在意。”


    金牌护工立即会意,口碑到位:“当然可以了陆先生,这都是小事。”


    “好的,那我稍后让秘书去我家把一些生活用品带过来,谢谢。”


    “不是,陆痕钦你搞错没,这是你醒来后第一个想做的事吗?”白昊英简直不可思议。


    他本来还想观察一下陆痕钦是不是又开始装空心假人了,谁知道这回直接装成装货了。


    人机假人很有可能是悲观厌世,但死装货大概是不想死的。


    陆痕钦办事效率极高,说叫就叫,他用左手打字,上面林林总总地列出了一连串日用品。


    白昊英打眼一瞧,捕捉到一些关键词:


    【深咖色真丝睡衣(衣帽间靠左第三竖柜,若有需,蒸汽熨斗在内格,领襟和袖口熏香,切记)】


    【蓝光眼镜(金丝薄片那副)】


    白昊英“诶诶”两声,越看越不对:“不是你,你又不近视,蓝光眼镜是噱头知道吗,这是医院你搞什么孔雀开屏——”


    陆痕钦只顾着跟护工商量:“还有我三餐定时,麻烦菜品丰富一些,荤素搭配,多配点高蛋白的。”


    护工一一应下,白昊英又开始忍不住鬼叫:“你掌心枪击伤那次给我搞那出食欲不振,这次才洗了胃,怎么就跟要坐月子了似的?吃什么吃!”


    白昊英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试图让这人理他一下:“你现在只能喝粥!清粥!”


    陆痕钦单手打字嘱托秘书,还有空照顾一下自己的苦逼家庭医生,他客气道:“你是不是还要忙?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吧。”


    白昊英一手插在口袋里,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遍,以为他在阴阳。


    陆痕钦却非常真诚,他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但眼底却有了细碎的光,语气没有半点戏谑:“辛苦了昊英,麻烦你了。”


    白昊英沉默几秒,在心里默念了数次“相信科学勿信鬼神”,又把那句不怎么吉利的“这么情绪饱满是回光返照吗?”也咽下去,劝说自己这人以前就是个高精力人群,是那种跟夏听婵在一起特种兵式旅游,能凌晨沙漠露营看星星然后早起三点看日出的绝品。


    可能高精力人群少眠又难杀吧,这不是眼瞅着又活蹦乱跳了。


    最后挑来挑去,白昊英只能忿忿地说了句:“你把你家那花园里的花全给老子拔了,铺成水泥路就是对我的大恩大德了。”


    陆痕钦简直不能更当人了,他侧了下头,虚空冲白昊英比了个碰杯的动作,字字清晰:“之前让你费心了,我之后再也不会做蠢事了。”


    他转变得太快,像是达成了某种心愿。


    可这句话听起来还算像话,白昊英终于信了他,拍拍好兄弟的肩膀:“说什么废话,应该给你这句话录下来挂床头连续播放,算了,早日康复。”


    门开了又关,病房终于归于寂静。


    陆痕钦安稳地半倚坐在床上,被单下的右手缓缓抽出,指尖还带着未消的凉意。他望向虚掩的浴室门,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梦:“小婵……?”


    门轴发出细微的声响,浴室门被一寸寸推开。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瞳孔微微扩大,像是突然被正午的日光晃了眼。


    夏听婵从门后的阴影里走出来,鞋尖踩在明暗的交界线上,整个人像是从梦境里浮出来的一般。


    陆痕钦忍不住,又抬了下离她更近的右手,手背上各种管子叮叮当当地像风铃一样晃起来:“小婵……”


    夏听婵手里还捏着他的农药瓶,里面剩下的大半瓶都被她倒了,此刻的空瓶子被她捏成扁扁的一张。


    她眼神很冷,整个人笼着一层压抑的火气,拿最初陆痕钦怼她的话一句句还给他:


    “所以呢,现在是什么意思?”


    陆痕钦轻声说:“我想你,你能走近一点吗,我想你。”


    “我真的很想你。”


    话也说得颠三倒四。


    夏听婵没有要靠近的意思,她微抬着下巴,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像手术刀一样又轻又冷:“陆痕钦,你倒是挺会挑时候犯浑。”


    “我想你。”


    她抬手就把手中的空瓶子朝他用力砸过去:“想死就死透点!”


    “笃”的一声,陆痕钦躲都没躲,压缩捏扁的瓶子正中他额头。


    他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乖顺地承受着这一击,额角很快泛起一片红痕,隐隐作痛。


    被教训了,他甚至冲她抿出一个收敛且甜蜜的笑,意思是她的力道一如既往地大,喜欢。


    可额头上还是有点痛,他下意识抬手想去揉,却在半空中对上夏听婵那双寒星


    般的眼睛,手腕立刻转了方向,动作利落地捞起落在被单上的空瓶,一秒钟都不耽搁,精准投向三米外的垃圾桶。


    “咚”的一声,瓶子入桶。


    然后他才重新望向她,眼神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意思扔了,没了。


    夏听婵实在忍不住想骂他:“还喝吗?我替你跑腿给你买一桌过来,你发个试吃攻略吧。”


    陆痕钦的目光牢牢地黏在她脸上,摇头:“不喝。”


    “不喝?我看你挺想死的。”


    陆痕钦把手臂压在床边的栏杆上,手指往她的方向张开,露出被撞红的指节:“小婵我刚才想拉你撞到栏杆了,有点痛,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肿起来。”


    夏听婵转身要出门:“那我叫医生。”


    才迈出半步,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金属倾倒的刺耳声响,输液架被猛地拽了一段距离,滑轮在地面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她扭过脸,发现陆痕钦掀开被子,一条腿已经踩在地上了。


    “你什么毛病啊!”她赶紧回去,把他按回床上,扯过他的手背检查有没有脱针。


    陆痕钦的手背因长时间输液而泛着青白,从指尖到腕骨都透着渗人的凉意。


    夏听婵握住他的手时,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收紧手指牢牢反握住她,她才发现他的体温比她还要低。


    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决堤,夏听婵攥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向陆痕钦的肩头,一下比一下重,骨节撞击锁骨的闷响在病房里格外清晰。


    “陆痕钦你活腻了是不是?”她声音发狠,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碾出来的,“要死就死远点,别让我——”


    尾音突然哽住,她最后两个字破了音,像是一抹极淡的哭腔,却被她倔强地憋了回去。


    那只原本捶打的手突然转变方向,狠狠掐住他的脖颈,指尖却在几秒后卸了力道,最终只是虚虚地扣在那里。


    陆痕钦能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只扑扇翅膀的雀鸟。


    是脉搏,是温热的手心,是小婵。


    他从喉咙口溢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像是疼得狠了,又像是……在笑。


    “打这里,”陆痕钦把侧脸贴到她手里,敛着眉眼,“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了,我只是很想你,对不起,你怎么打我都行。”


    “我手术的时候你在陪我吗?我是不是不太好看,”他说,“我想你留下,又想让你别看我。”


    夏听婵不是个习惯在别人面前流眼泪的人,她静止了一会儿,低着头不给他看脸,一声不吭地在床边椅子上坐下了。


    陆痕钦牵住了她的手后就怎么都不肯放开了,夏听婵将两人交握的手一起塞进被子里,怕压到针头,她还把手背正上方的被子抓了抓,让它像是一朵蘑菇一样微微撑起。


    她暂时还不想跟他说话,可两人紧握住双手的姿势让她的上半身不得不半趴在床上,手肘压着他的被角。


    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抬头数了下吊瓶还剩多少药水。


    陆痕钦久久地凝视着她,好近,她面朝着窗户,侧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在呼吸,生动得好像春天生长的蒲公英。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筋骨都放松了下来,窗外蝉鸣声声,一切都是最热烈最限定的灿烂夏日。


    夏天,就是和好只需要一片冰镇西瓜的季节,是偷偷在课桌下牵住的手。


    “我想吃抹茶冰淇淋,”陆痕钦开口,“不对,我想吃白玉兰味的,我没尝过。”


    夏听婵趴在他腿边,凶着眼觑他一记,牙尖嘴利:“没尝过?那怎么了,你尝过别人没尝过的呀农药哥。”


    “不会了,我的错,再也不会了,只要你……”他蓦地住口,仔细地辨别了下她的脸色。


    “只要我?”夏听婵直言直语惯了,才不管他百转千回的心绪,“接着说啊。”


    陆痕钦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矜持地别开:“刚才你去浴室是因为不方便露面,尤其是白昊英在场,这是应该的……我的意思是,我在这里有不少房产,有自己的住处总比一直住在酒店里要安全。”


    “哦我懂了,”夏听婵点点头,“你的意思是可以为我提供别处房产暂住是吧。”


    陆痕钦噎住,提了口气好像要说什么,夏听婵才不给他机会,嗓子一掐,阴阳怪气地复述:“夏~听~婵,你~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他沉默了两秒,终于能坦率说出:“抱歉,是我脑子发昏,你能留下吗?不是你需要,是我需要。”


    她瞪他几秒,理都不理,脑袋一撇,拿后脑勺对着他。


    安安静静的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夏听婵侧着脸望向床尾,对面的白墙上挂着一个液晶电视,漆黑的屏幕模模糊糊地倒影出身后人的动作。


    他将手长久地悬停在她脑后,指尖微微发颤,大概在犹豫触摸哪里能瞒过她,所以迟迟没敢下手。


    他踯躅许久,她便耐心地等着,他的手指在她耳边张开又缩回,最后放轻了动作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她的发尾。


    一次,两次……


    他每碰一次,都会抬起手怔怔地看一眼自己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像是在测试触感的真实性。


    算了,夏听婵闭上眼,就当没看见吧,不讽刺他了。


    晨光切过窗台折在床上,亮光里蜉蝣般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慢慢漂浮,她动了动脑袋,那束光就落在她的发尾,把她的黑发染成了偏浅的小鱼尾巴,他盯着看了很久,一切都太真实了。


    好幸福。


    他的眼角泛起温柔的弧度,眼底的光渐渐亮起来,连带着睫毛都染上几分暖意。


    他把手轻轻地覆在她发尾。


    额头痛,被她捶过的肩膀痛,卡住脖子时也痛,枪击伤痛,刀片割过痛,农药的窒息感和绞痛感也痛,她甩他巴掌的时候最痛。


    她让他痛,所以他知道她是爱他的。


    恨他的人,打不痛他。①


    第22章 第22章蠢事只做一次就够了……


    陆痕钦的康复进度远超预期,这跟他自己的配合分不开。


    一开始得知陆痕钦总是请护工非必要不用照看他时,白昊英还警醒地提醒了句“这小子又要发疯!”,结果陆痕钦每天都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三餐定点定时,下午四点去医院后方的草坪活动区散步晒一个小时的太阳,还从家中搬来两台电脑,一台偶尔用于办公事,另一台会在一旁播放一些恐怖片当背景音。


    护士换完药回来蛐蛐说:“虽然上班如上坟,但放着恐怖片回复邮件还是太超过了。”


    白昊英也来探望过好几次,每一次进门都懵逼地以为自己脚下马上要踩上红毯接受镁光灯的照射了。


    因为陆痕钦身上穿着的那些质地考究的家居服从未重样,简直像是高中英语老师一个月不会重复的绝美私服,唯一不变的是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金丝眼镜。


    他穿衣显瘦,松弛的衣物被骨架一撑起,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熨帖,那副金丝镜框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衬得他整个人既风度又危险,微妙地有种斯文败类的劲。


    到底长了副好皮囊,他哪怕是坐在病床上办公时也有股清隽贵公子的气质,连后颈的弧度都透着股禁欲的优雅。


    白昊英狐疑地围着病床绕了几圈,陆痕钦自始至终都神色淡然地对着电脑屏幕,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挺拔又利落的坐姿,修长十指在键盘上敲击出规律的声响,好一副成熟精英男沉浸式工作的做派。


    与先前那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死气沉沉的状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白昊英直击重点:“你盯上哪个护士了?”


    打字声一停,陆痕钦眉心拧着抬起脸,语气凉凉:“你做梦没醒吗?”


    “呵,我


    俩几岁就认识了?我还能不知道你?看看你现在这幅孔雀开屏的模样。”


    “只是洁癖而已,”陆痕钦淡淡道,“又不是18岁,惊天动地的蠢事做一次还不够么?”


    确实,这哥受过情伤,一场初恋谈得恋爱脑晚期,看破红尘比获得第二春的可能性要大太多了,白昊英被说服,顺手将床边的椅子一拖,一屁股坐下。


    还没接着说话,他就看到陆痕钦的视线定在椅面上,金丝眼镜后的眉头微蹙。


    白昊英顺着视线望向自己,发现椅子上不知何时铺了一块原木色的坐垫。


    “起来。”陆痕钦说,“要坐把下面的坐垫拿开。”


    白昊英没被他提起还没想到,一说起才觉得屁股下的坐垫还不错,坐感舒服,软且不塌,对脊椎非常友好。


    很适合自己这种辛勤踏实的久坐党医生啊!


    白昊英想说既然看中了就直接问陆痕钦拿走了,反正他这兄弟手风松,人也大方,这种小玩意不值一提……


    他岔开腿看了眼:?


    怎么是一块厚乳酪饼干的造型。


    白昊英拧着脖子观察了半天,很难将这种诡异风格跟陆痕钦联系在一起:“你这坐垫……”


    “不是给你坐的,起开。”


    “不是,”看在实用性方面,白昊英决定对这个坐垫宽容一些,站起身顺手摸了两把,“你要不就给——”


    “想都别想。”陆痕钦仿佛会读心术般冷冷开口,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警告般的重音。


    白昊英满脸问号:“哇靠,怎么,你抠成这样了?”


    陆痕钦不欲跟他多说,他摘下眼镜,手指轻轻捏着镜架边缘,用眼镜布擦了擦镜片说:“我自己坐的,你忙的话可以少来看望我几次。”


    白昊英感受到对方浓浓的嫌弃意味,忍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真他X服了,这幅跟狗圈地的臭毛病还是一如既往,以前只是跟夏听婵有关的事会这样护食,现在连一个莫名其妙的坐垫都开始斤斤计较了?果然不能跟会往自己嘴里灌农药的神经质一般见识。


    白昊英无语地抽走宝贵的坐垫往床上一放,而后坐在光秃秃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问:“我听说你把护工团队也放了假,让他们非必要不用常来?”


    镜腿折叠时发出极轻的“咔嗒”声,陆痕钦把眼镜放在一旁,“嗯”了一声,轻描淡写道:


    “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没必要让别人一直守着。”


    听懂了,他也是“没必要一直守着”,白昊英放弃沟通,报复心极重地在陆痕钦床头爽吃了顿下午茶,什么贵吃什么,但凡是礼盒装的全都拆开,觉得终于回本了才抹抹嘴起身告辞。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陆痕钦横肘压在床边栏杆上,上半身俯探出去,把放置在一旁的坐垫重新铺好。


    夏听婵从会客室里偷偷摸摸地钻出来,拍着胸脯感慨了句:“吓我一大跳,还好我反应快。”


    她坐在饼干坐垫上,四肢一展往下瘫了一截,累得够呛:“这几天我跟地下工作党没什么区别,成天不是躲这个就是避那个。”


    陆痕钦起身下床,把床位让给她,自己则坐在小饼干上,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且理所当然,还扫了眼正在播放恐怖片的电脑,启唇:“56分12秒,是第二次翻看录像带那里开始。”


    夏听婵将进度条退回去,也没跟病人客气,因为陆痕钦奇奇怪怪的,她要是坐椅子他就要跟着坐在床沿挨着她,她躺床他才会俯身过来,用手撑着下颌支在她旁边一起看电影,跟吸铁石似的。


    虽然这人以前也有这种怪毛病,但她不躺床上他也跟着不躺就让一张床都空着的情况还是让她大开眼界。


    夏听婵果断躺上去了。


    她霸占了病床后调整了下身后的软枕半倚着,心满意足地继续看电影。


    诶,就是手上缺了点什么……


    一转头,才发现白昊英把她珍藏的零食拆得七七八八。!


    夏听婵腰杆猛地一挺,支起来的膝盖把电脑彻底拱翻。


    来探望的人带的都是些滋补品,陆痕钦知道她的德行,所以另外买了不少吃食。


    可现在,夏听婵难以置信地从一堆垃圾里翻出最后一包薄脆薯片,像是一只舍不得吃松果就存起来的倒霉松鼠,藏过头后被别的小偷偷走了一样天塌了。


    “白昊英几岁了,还嘴馋啊??”


    “可以再买,”陆痕钦将抽纸贴心地放在她手边方便她随时取用,安慰道,“不让他吃一顿泄愤,他就会在这里待到晚上,我怕你在里面躲闷了。”


    夏听婵手里捧着最后的遗孤,“刺啦”一声拆开包装袋,物以稀为贵,她会好好品尝每一片的。


    她从里面掏出一片,香喷喷的黄油气息立刻幸福地包裹住她,她正要往嘴里送,余光突然瞟见勉强收拢着长腿坐在小饼干坐垫上的陆痕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送到嘴边的薯片停住了,他的视线还凝在她唇边。


    夏听婵的左手缓缓地收紧,把敞开的包装口捏住,害,主要是怕它漏气变潮了不好吃了。


    她也一动不动,提醒:“……这是最后一包了。”


    陆痕钦依旧不说话,他的视线缓慢地扫过她的眉眼,而后又一点点落下,回到她唇边。


    电影里在放什么根本不清楚,进度条一点点地往前走,夏听婵手里还举着那片薯片,谨慎地往他面前试探:“你要吃第一口?”


    陆痕钦看着她,忽然问:“51分的时候,黛西第一次跑进丛林里之后发生了什么?”


    嗯?怎么是突击检查电影内容?夏听婵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发挥了优秀的记忆能力:“发现了吊死在树梢的男友,但她男友还在跟她通话中。”


    “31分半的时候呢?”


    “汽车抛锚,没办法,放下手刹合伙将车推到路边,霍尔因此扭伤了脚。”


    “嗯,12分钟的时候呢?”


    夏听婵对答如流,因为正确率百分百,所以又开始沉浸于自我欣赏了:“我当然记得~介绍黛西跟男友欧文感情好呀,他盯着她看一会儿,她就会去亲他,两人约定一起度过假期。”


    她答完还有些意犹未尽,这种考记忆力的闯关式问答太适合她了,于是连薯片都忘吃了,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继续期待他下一个问题。


    沉默的几秒里,陆痕钦幽幽开了口:“夏听婵,你好像那种答案放在脸上也不知道抄的。”


    夏听婵不满:“谁抄谁作业?我从来不抄作业,那是你吧。”


    陆痕钦:……


    他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将薯片贴上她的嘴唇:“算了,你吃吧。”


    夏听婵将一包薯片吃到只剩个底,电影还没放完,她一边争分夺秒地盯着主角团拼死反抗离团灭还差最后一步,一边掀开被子摸索着把脚踩在地上。


    脚踝被人轻轻圈住,陆痕钦弯下腰替她将鞋子细心穿好,安慰道:“别急,我把流速调节器调慢一点,你看完我们再拔针。”


    “那不行!”夏听婵一秒从电影里抽离,“不能乱调,你把手放下,正常挂完让医生拔针再看电影。”


    陆痕钦:“到关键高/潮剧情,打断了影响观感。”


    夏听婵下床站起来,把手里最后的那点薯片分享给他。


    陆痕钦以为是空袋子,正要顺手接过来替她丢进垃圾桶,手指快碰到的瞬间薯片又被她收回去。


    夏听婵笑了下,从里面摸出最后两片喂到他嘴边:“抄一下作业。”


    陆痕钦明显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飞快地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不影响观感的,我记性好。”


    接连间他连反应都忘了,半晌才敛下眼睫,被她亲过的那侧脸颊泛起绯色,连耳尖都染上薄红,不声不响地衔走她手里的薯片吃掉。


    夏听婵驾轻就熟地将床铺和电脑都整理成只有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陆痕钦以往都会让她放着他来,可这回好半天都还在出神状态,指节


    无意识地刮了刮方才被她亲过的地方,只说了句:“你作业抄歪了。”


    她扭过头,看到他最后抿去唇角上的薯片碎屑,抬眼望向她时唇上泛着湿润的光泽——


    看不懂媚眼的夏听婵转回脸,好记性就是能随时随地翻旧账:“说起作业抄歪,陆痕钦,你就是以前抄作业的时候不知道要特意改错两个,这才害得我被老师逮住,你还好意思说!”


    ……


    整理完东西,点滴刚好挂完。


    陆痕钦等到她钻进会客室藏好了,才按下床头呼叫铃。


    恐怖片还在继续往下放,他照例替她记住准确的定位时间,然后等待护士进来替他拔针或者换药水。


    这样的“捉迷藏”一天内要重复近十次。


    陆痕钦把目光从紧闭的会客室门上移开,冲护士道了谢。


    “没事,”护士收走瓶子和输液管,“晚上还有哈。”


    “好的。”


    等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已经是十五分钟后。


    夏听婵猫出来,将电影多往后退了一些,以便于更好进状态。


    陆痕钦迟疑了几秒,忽然开口:“小婵,你在这里吃睡都不舒服,不如先回家?”


    “嗯?”夏听婵从没考虑要先行回家住一段时间,陆痕钦还病着,她本意也是来陪他的。


    “今天医生说我状态不错,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出院了。”他温和道,“你在这里太辛苦了。”


    不!得!了!


    夏听婵睁圆了眼睛,像是看见铁树开花般不可思议地打量着陆痕钦。


    他这种仿佛有皮肤饥渴症的粘人精,也会有这一天?


    真是……出息了。


    “真的?”她不确定地多问了一遍。


    “真的。”


    夏听婵是那种过年收红包都不会客套一下“不要不要”的人,人都这么说了,她肯定同意啊。


    想了想,最后折中起见,她决定自己白天回家,晚上等他输完液再过来占据他的床,这样起码有八个小时无人打扰的时间。


    陆痕钦当即颔首应允,干脆得让人意外。


    本来还担心粘人精会不情愿,但见他这么痛快,她就彻底放下了心。


    但第五天的时候,夏听婵在白天没怎么睡觉,晚上到医院底下的停车场,熄了火后实在困得不行。


    她看时间还没到平时输完液的时候,便心说稍微打个盹,等护士拔了针后再上去也不迟,于是心安理得地窝在驾驶位上眯了会。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清晨五点过。


    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子里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有什么正事没做,随即“腾”地一下坐直了,大脑一片清明。


    她翻出手机,果然看到不少陆痕钦发来的信息和未接来电,可时间都集中22点左右,那是陆痕钦当天夜间输液的结束时间,半小时后,他就再没了信息。


    夏听婵一脚踩住刹车片,左手已经搭上车钥匙准备重新启动,想把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上再熄火,然后赶紧上楼——


    余光无意间掠过反光镜,夏听婵拧钥匙的动作猛地止住,盯住镜中的某一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陆痕钦的手背上还连着留置针,乳白色医用胶布几乎覆盖了他半个手背。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家居服,那副她曾夸赞过的金丝眼镜依然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双眼却安然阖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


    他就这样倚靠在停车场的水泥立柱旁,坐在延伸出的平台上,面朝她的车安静地打盹。


    她在车里,他在车旁。


    夏听婵沉默许久,再次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突然明白,从夜里十点半到清晨五点过,她在车里睡了多久,陆痕钦就坐在一旁守了多久。


    还以为已经学会不粘人了,结果……她笑了下,很快将嘴唇抿起。


    反光镜里的他看起来有点可怜,留置针的软管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晃动,镜片上还凝着夜露的水汽。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车门,取出后座的毛毯,小心翼翼地覆在他身上。毯角掠过他微凉的指尖时,她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将他的手也轻轻裹了进去。


    她的动作已经放得非常轻了,可毯子才触到他膝盖的瞬间,陆痕钦还是一下子惊醒了。


    初醒的眼眸蒙着层水雾,在看清是她的一刹那,陆痕钦紧绷的肩线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唇角牵起一个安心的弧度,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美梦未醒。他温热的手掌甚至本能地寻到她的指尖轻轻拢住,带着未醒的慵懒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两下,然后一起搁在自己腿上继续一起睡觉。


    三秒,或许五秒。


    他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像是终于从梦境回到现实。他重新睁开眼,轻微地晃了下脑袋,再抬起脸已经清醒了。


    “小婵?”


    夏听婵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压低声音问:“你以前能睡一整天,现在怎么一碰就醒?”


    刚睡醒的声音裹着一点温和的磁性,他随意道:“没,可能是第一次在停车场睡觉,环境影响而已。”


    她皱着眉看着他,不置一词。


    “对不起,”他道歉,“是我做蠢事了,只是你在旁边的话,我会比较——”


    他的目光又轻又快地掠过她的脸,剩下的话又矜持着说不出口了,只是握着她的手收紧了几分。


    在空旷的停车场里,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你以后不用特意晚上来看我了。”


    “我明天起不回家住了。”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陆痕钦怔了好久,眼尾轻轻扬起来,他仰起脸注视着她,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眸光从睫毛阴影里浮上来,带着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但小婵你在这里没有家里的床睡得舒服。”


    夏听婵卷起毯子重新放回车里,陆痕钦以为她被说动了要回家,便跟在她身后,双手自然垂在两侧,似乎是想要送她。


    “慢慢开。”他抬手轻按在车窗上,留置针的软管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如同透明的藤蔓缠绕着他苍白的手背,“到家了跟我报个平安。”


    夏听婵抿着唇按下车窗升降键,玻璃缓缓上升时,他的手指迟了半拍才收回,险些被夹到,他也没说什么,只往后退开一步,依旧隔着玻璃静静地守着她。


    引擎声骤然熄灭。


    在陆痕钦错愕的注视下,夏听婵推门而出,“砰”地甩上车门,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就往电梯间拽。


    她步履生风,像是一只精力蓬勃的忙着赶羊群的牧羊犬:


    “快走,趁着瞌睡还没全醒,再睡个回笼觉。”


    手被她紧紧攥着,两个人一路从地下停车场的电梯上升到病房里,她都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


    陆痕钦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始终凝在两人交缠的指节上,她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渡过来。


    惊天动地的蠢事做一次就够了。


    可是,可是。


    一个人只能被射中心脏一次,但她打出来的子弹从不止那一枚空包弹。


    他千百次地被她击中,无论结果是血还是眼泪。


    他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记,收拢手指紧紧握住她的手。


    第23章 第23章爽透了


    夏听婵寸步不离地守到陆痕钦出院那天。


    后半程的陆痕钦心情一天比一天好,看什么都顺眼,连带着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柔和了。


    来送文件请签字的秘书孙文远在进门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得到应允后笔直地站在面前汇报:“您上次批示的文件已经退回分线核实了,确实是数据填错。市场部林部长想当面……”


    “不用。”陆痕钦头也不抬地翻到最后一页签


    字,纸张在他指间发出轻响。他将整摞文件码齐递来:“改好就行。”


    居然没挨训!


    太过顺利了,孙文远轻手轻脚带上门,刚拐进走廊就摸出手机,给提心吊胆的市场部打去了电话:“恭喜,嗯,安心吧,下次注意点,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运。”


    对面一阵长吁短叹,激动之余感慨:“陆总不会是病中顿悟,突然信教了吧?”


    两个社畜一起不道德地笑了几声。


    “我明天就带果篮去慰问!”


    “那倒不用,”孙文远肯定道,“陆总让我非必要不要找他,应该是只想静养,你们也省省吧。”


    出院那天阳光正好,陆痕钦站在医院门口深深吸了口气,阳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


    回家路上他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刚回到家就径直去到地下室储物间,把那些收纳起来的物件一件件往外搬。


    当初收起来的时候需要花三天,可这次有两个人一起整理,一天下来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了。


    收拾途中,陆痕钦总是若有若无地围着夏听婵打转。


    拆纸巾时手臂“不小心”擦过她手背,放毛巾时恰好越过她肩头,收手时指节若有似无地撩过她发梢。她在卫浴间洗把脸,他都要状似好巧地跟进来,将她的梳子摆在浴室台面上,并且特意调整了三次角度,直到她把水龙头揿灭,大艺术家陆痕钦才满意地找到了梳子最佳的摆放位置。


    夏听婵擦干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拉开门出去,陆痕钦默契地关灯,收回手时行云流水般“偶然”搭了下她的肩膀。


    实在是忍不住……每一次都能确确实实地碰到她这件事让他整个人都像只挣脱地心引力的氢气球,正一点一点轻飘飘地往上升。以往病后恢复期的倦意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隐秘的雀跃。


    他将夏听婵的房间自作主张地挪到了跟他同一层,怕她等会提出异议,所以整理这个房间时效率奇高,等夏听婵抱着衣物推开门时,连梳妆台上的护肤品都已经按她的使用习惯摆好了。


    夏听婵:“那个……”


    陆痕钦正把最后一个抱枕摆正,闻言直起身,神色自若地望过来:“嗯?”


    她往脚下指了指:“我住这儿?”


    “嗯。”他点头,喉结不明显地滑动了一下。


    夏听婵没什么意见,她是个非常自洽又好养活的人,顺手就将手上的外套往椅子上一放。


    夕阳西沉时,两人终于瘫在沙发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叫厨师来做晚餐?”陆痕钦第三次提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皮面,小指不怎么小心地碰到她的手指。


    夏听婵懒洋洋地踹了他一脚:“少来,以前在你家的时候……”


    她眯起眼睛:“一天能吃上两顿饭都算你大发慈悲。”


    陆痕钦纠正:“是你睡不醒,我叫你起来你又起床气,我哪里敢?”


    夏听婵懒到手都还没洗,她直接拿脏手往他手背上搓了搓,把他也抹灰:“?我为什么睡不醒你心里没数吗?你怎么还倒打一耙。”


    “那你工作后呢?”陆痕钦截住她的手,抽了几张湿巾纸帮她一根根手指擦过去。


    夏听婵瞄他一眼,她发现他对她工作的事特别感兴趣,或者说,对两人分开后的她的生活很有窥探欲。


    应该是想看看她过得好还是差吧。


    按照陆痕钦之前恨她恨得要死的劲,他肯定是不想让她过得太好的。


    夏听婵琢磨了一下,决定发挥一下自己优秀的人情世故雷达,直接报忧不报喜:“调查组那边啊,三天两头要加班到凌晨,外勤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累死了,要么随便扒拉两口外卖,要么干脆……”


    话音未落,陆痕钦手中丢向垃圾桶的湿纸巾突然失了准头,在垃圾桶边缘磕了一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顿了好几秒才起身,慢慢走过去捡起来,用过的湿巾在他手里皱成一团,他背对着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垃圾桶前面,眼睫微垂,脸上没有一点应有的讽笑。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似乎都不在状态,也不说话,左手伸进裤袋又抽出,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的手还没擦干净,于是就低下头,就着她用过的纸巾将手背一点点擦拭干净。


    纸巾扔进垃圾桶,夏听婵还在回忆她以前一日两顿的日子。


    陆痕钦回到她身边一言不发,最后只是将茶几上歪斜着的湿巾盒轻轻扶正了。


    夏听婵并没觉得这有什么,还在那乐呵呵:“我现在只想洗个澡躺床上,要不我们随便对付一口吧。”


    她说完转过脸,听到他说了句:“那先洗澡。”


    大半个小时后,夏听婵吹完头发舒舒服服地瘫在床上,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陆痕钦叫了她一声。


    “我在。”她一骨碌坐起来。


    房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夏听婵抬头时,陆痕钦正用肩膀抵开半掩的门。


    他双手托着的餐盘上,三荤两素错落有致地摆成扇形,玻璃杯里的牛奶氤氲着浅浅热气,洗好的草莓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坐过来。”他自然地屈膝将东西放下,餐盘与床头柜接触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将白粥取出放到对面,拖了把软垫高背椅跟着坐在床头柜对面,让她能留在床边盘腿吃饭。


    夏听婵还没回过神,冰凉的竹筷已经被塞进掌心,他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眼皮不抬:“没有不吃晚饭的道理。”


    “以后你累的话就先洗澡躺着,”陆痕钦垂眸搅动白粥,热气模糊了他的轮廓,“我简单弄一些,在房间里吃也可以。”


    夏听婵:“你不是洁癖吗?卧室里能吃东西?”


    陆痕钦面色不变:“你在我住院期间没少在床上吃东西,已经被你治好了。”


    夏听婵握着筷子,目光落在他执勺的手腕上,那道凸起的桡骨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突然开口反问道:“陆痕钦,那你这几年有好好吃饭吗?”


    他尝了一颗草莓,眉梢微挑,似乎是在赞许它够新鲜够甜。


    于是将整盘草莓挪到离她更近的位置,他没有跟她说过去,而是在说未来:“可以,以后任你监督。”


    夏听婵捧着碗,狮子大开口:“好的,你不吃晚饭我会心疼,有一次算一次,每次罚你给我转500。”


    晚上夏听婵睡得早。


    陆痕钦准确知道她的一切,因为他一直将自己的房间门虚掩着,那一条不宽不窄的缝可供他清楚地听清走廊深处的声音。


    他把电视声音调得很轻,百无聊赖地将电视频道循环切换,注意力却一直放在隔壁。


    液晶屏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频道一个个按过去,不知道循环了几遍,等到夏听婵房间里的灯熄灭了,他才关掉电视。


    她睡了他才能安心睡觉。


    陆痕钦上了床,还没两分钟,又折返下楼把大门反锁了。


    做完这些,总算觉得心脏落回了实处。


    他照例在睡前检查了下自己有无未处理的信息和邮件,谁知道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知了”两个字猝不及防撞进视线。


    她拍了拍他,发来一个打着哈欠的晚安表情。


    陆痕钦指尖微顿,存下那个表情,回了个“晚安”,锁屏。


    三分钟后,他又解锁,将那个表情看了第二遍。


    结果黑暗里他却一直睡不着,陆痕钦不知道翻来覆去换到了第几个睡姿,大脑仍然毫无睡意。


    跟以前恋爱时一模一样,夏听婵偶尔会熬夜做题,他生怕有时候信号一直打转导致消息不能第一时间出现,就养成了时不时点进去看一眼的习惯。


    有时候陪着熬狠了,他迷糊睡去两小时又会突然惊醒,第一反应就是摸手机,因为半梦半醒间觉得她好像回复了。


    他以为这个习惯早被矫正了,在被拉黑的几年里,在心理医生的诊疗椅上,他确信自己已经痊愈。


    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人不会踩进同一条河流。


    陆痕钦安静地闭着眼,跟自己说,只是一个表情包而已,没什么好看的,别再看着看着把聊天记录背下来了。


    五分钟


    后,他又摁亮手机瞧了一眼。


    人确实不会踩进同一条河流,可感情好像是由无数个片段汇聚起来的一条河流,在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始终没有从水中真正脱身而去。


    可能更严重了,上次他对着左手打出一枪后两人分开,他本以为他能重新回到一个人生活的普通生活中。


    可事实却是他一败涂地。


    他好像一株见过阳光后的植株,在重归黑暗后一遍遍地回忆阳光的温度和热烈,越是身处暗室,那些他自以为是好好掩埋的回忆就越发鲜艳,地表之上的叶子在无风无雨中一动不动,地表之下的根茎拼命地往四处挣扎生长,祈求哪一日能再见一见被太阳蒸腾过的土壤。


    陆痕钦平躺在床上,他以为自己很冷静,但心里好像有团火在烧,他很想出去跑一圈,或者要不起来健身,任何其他能将这团火发泄出来的活动都行。


    外面又开始下雨,他实在受不了了,摸黑下了楼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了很久,昂贵的羊毛地毯被踩出凌乱的痕迹,可这方寸之地根本不够他发泄。


    四十分钟后,陆痕钦打了把伞出了门,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他在庭院里一圈圈走着,潮湿的雨汽让人清凉沁脾,他走了一个多小时,伞挡不住四面八方飘来的雨丝,他基本半个身子都被打湿,这才觉得自己胸腔里那点亢奋的起伏堪堪平复。


    回到房间的一路上水珠点点滴落,在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冲完澡,睡意依然杳无踪迹。


    鬼使神差地,陆痕钦纵着自己的想法来到夏听婵的门前,他将手贴在门上繁复的花纹静立了一会儿,房间里隐约传来被褥翻动的轻响。


    这点动静让他的眼皮像是被烫到一样剧烈一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顺着脊背攀爬而上,他将掌心缓缓握紧掐进肉里又一根根张开,整个人的状态都像是被熨平了般舒坦下来。


    他微勾着唇角,背靠着门板倚坐在地,仅一门之隔,一想到她就安然躺在房间里睡觉,他就觉得每一根神经都在止不住发抖。


    爽、透、了。


    这是他的家里。


    他的床上。


    他的老婆。


    他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或事打扰他当下的生活,绝不。


    天光微亮时,陆痕钦才发觉自己竟然就这样紧贴着夏听婵的房门坐了一夜。但奇怪的是,他虽然淋了场雨并且只眯了不到两小时,精神反而更加清明。


    夏听婵的生物钟一直都很准,开门出来的时候陆痕钦已经坐在餐桌前,等最后的面包片弹出来。


    她打着哈欠,发觉他今天又换了件新的家居服,丝质暗纹黑色在晨光下泛着细腻光泽,再仔细一看,他头发好像也精心打理过。


    陆痕钦面前平放着平板在看新闻,他头也不抬,修长手指在平板上轻轻滑动:“起了?”


    夏听婵顺口夸奖:“你真好看,这个颜色很适合你,像一块黑巧。”


    他上下滑动屏幕的手一顿,屏幕冷光映着他分明的指节,他面色镇定地将平板夹在升降支架上竖起来,严严实实挡住自己的脸。


    升降支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声音从支架背后传来,听起来他依旧冷静:“面包好了,来吃早饭。”


    直到两人吃饱喝足,他那一页新闻都一直没翻过去。


    “等下可以再去逛一下——”吃饭时惜字如金的陆痕钦话才说一半就被电话打断,他看着屏幕上亮起来的“白昊英”三个大字,顺手接起来。


    白昊英:“别忘了今天跟乔蒂医生的面诊,她周三要去参加公共心理健康论坛,今天先给你做个简短的会面。”


    “什么时候?”陆痕钦一怔,他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


    “住院期不是跟你提过?你当时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是在走神吧?”


    陆痕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餐桌对面的夏听婵,她浑然不觉,正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一块猕猴桃送入口中,腮帮子微微鼓起。


    陆痕钦从容起身,修长的手指顺势带走了平板。


    走到足够远的距离后,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今天恐怕不方便。”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或者可以等乔蒂医生结束论坛工作后我们再约定时间?我不急。”


    “你今天有什么事?”白昊英疑惑。


    “半年度战略闭门会,需要我亲自到场,”陆痕钦拿起电子笔,在平板上缓慢地划着横线。鲜红的“问诊”二字被一道道红线覆盖,最终化作一团模糊的色块。


    他语气略带遗憾:“刚想起来。”


    “你那时候怎么不说?”


    “刚从ICU出来,脑子不太清醒。是这几天秘书跟我对接工作的时候才记起,”陆痕钦语气诚恳,眼底却一片平静,“这次问诊费用我会照常支付,并额外补偿乔蒂医生的时间损失。稍后我会让秘书将款项转到她的账户,对于临时变更预约深表歉意,下次见面时我会当面致歉。”


    挂了电话,陆痕钦收起手机,转过脸瞧了眼平板上打开的事项提醒页面,轻巧地将涂花的内容直接删得干干净净。


    他重新回到餐桌前,夏听婵看过来,询问:“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陆痕钦执起面前喝了一小半的黑咖啡,杯壁上传来的温度已经微凉了。


    他摩挲了几下,忽然笑了,温声细语道:“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陪你。”


    第24章 第24章我无理取闹?


    陆痕钦挂断电话后,指节在椅子扶手上轻叩两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朝着玄关处走去。


    墙上的智能屏随着他的靠近自动亮起,冷蓝的光晕描摹着他的轮廓。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击,一连串“滴滴”的电子音在房子里格外清晰。


    “你又要改密码?”夏听婵问。


    “嗯,”他手不停,“最近可能会有奇怪的人上门,旧密码白昊英他们都知道,我换个。”


    他好像在教小朋友注意安全一样给她灌输理念:“万一我哪天出门了,谁来敲门都不要开,知道吗?”


    夏听婵知道他这人有不定期改密码的习惯,也没多想,“嗯”了一声说:“知道。”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陆痕钦的表情才轻松起来。


    “这次改个什么密码好呢?”他嗓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手指悬在数字键上方。


    “不都是纪念日吗?”夏听婵接腔,对他设密码的逻辑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笑了下,说:“第一次一起去游乐园是——”


    夏听婵被他摧残过很久,对于这种高频考点已经烂熟于心,不假思索:“二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4月7日。”


    “好像设过了,”他尾音上扬,“那第一次玩密室逃脱是——”


    夏听婵自信回答:“暑假啊,刚放没几天吧,7月11日。”


    陆痕钦的手指依旧停在半空。灯光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他继续保持着淡淡的笑意问:“我以前太招摇了,那次一起玩之后刷屏发了好多照片,身边人可能也知道时间,我们换个没有太大关联度的吧,免得谁都能试出来,比如你跟钟奕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前摇太长了,这种闯关式问答方式对夏听婵来说真是当当都一样,次次都上当。


    她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收回来,嘴在前面疯跑,脑子在后面狂追:“8月25日,是他生日。”


    等流利答完,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糟糕!这人又要发疯!


    夏听婵立刻踢皮球:“你看你就多问这句。”


    陆痕钦好像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指节在屏幕上敲出急促的“哒哒”声。蓝光熄灭的瞬间,他拧了下脖


    子,当真面无表情地把钟奕生日设成了密码,然后“啪”一声关上了电子屏盖。


    夏听婵:……她看见了,082574。


    她立刻说:“那怎么了,我也记得你生日啊,而且我手机里关注的每日运势里还有你好吧。”


    他听起来不太相信,轻飘飘地问了句:“是么?我记得你从来不关注这种玄学。”


    当然不关注了,但昨天她刷短视频说恋爱脑养活半个玄学圈,这不立刻举一反三拿出来用了。


    “在别的事情上是不相信,那你能一样吗?”夏听婵故意把音量抬高几分,试图掩盖正在浏览器里紧急搜索答案的动静:


    【10月25日是什么星座?】


    【天蝎座每日运势。】


    她不太熟练,这两个问题搜了半天,陆痕钦也不戳穿她,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拙劣的手段。


    “念给你听哈,”搜索页面跳出来,夏听婵才松下来的那口气一下子卡住。


    明晃晃的【小凶】。


    【天蝎座近期情感受挫,似经历鏖战,元气大伤……】


    夏听婵眨了眨眼,随即面不改色地胡诌:“吉星高照,只需平心静气,修生养性,必能财源广进。”


    “哦?”陆痕钦斜倚在墙边,日光从落地窗漏进来,“感情运势呢?”


    “说只要你别无理取闹,比如在别人生日后面跟上74两个数字,那就能生活比蜜甜。”


    “我无理取闹?”他好像气笑了,“我无理取闹?”


    他这辈子都跟钟奕过不去了,不管过了多久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像是被蛰了一口似的应激起来,尤其是这个名字从夏听婵口中冒出来,毕竟两人曾经大吵一架那次她就是用钟奕来刺激他。


    但这都过去了,他背地里对大舅哥耿耿于怀是一回事,在老婆面前保持体面是更重要的事。


    况且他有他独特的解压方式。


    陆痕钦定了定神,说完就径直往地下室走,经过夏听婵时她警惕地问了句:“你干嘛?”


    他头也不回:“我息事宁人修养身心,去地下室整理房间。”


    “诶这个不错。”她观察到他的面色趋于平静,那时灵敏时断线的天线指向“哄好了”三个字,一时间心说玄学对恋爱脑真管用,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陆痕钦脚步一顿,随即迈得更急。楼梯间的感应灯追着他挺拔的背影,却只来得及照亮他绷紧的下颌线,转眼间便消失在转角处。


    他独自到地下室,先掏出手机,把朋友圈背景用蓝底白字写了硕大的五个字:


    【我无理取闹】


    新发的朋友圈更是简洁有力,就这五个字,末尾连标点都懒得加。


    发完直接锁屏,手机被“啪”地扔在一旁。


    他的朋友圈平时跟AI似的,除了偶尔转发公司相关推送,就只剩下上次遵循医嘱的那几张海边照片,其他没有任何私人生活。


    这一诈尸,马上就有不少好友在底下留言。


    宰荣浩:【这是什么意思?看不懂啊。】


    【不懂+1】


    【不懂+1】


    阮成礼:【看不懂的话就不是给你看的,有看得懂的知心人。】


    白昊英:【你搞啥?我一点进你朋友圈,那背景图蓝底白字跟通缉令似的,我眼睛都要瞎了。】


    【原来不是人机啊,这不蛮有活人气的嘛。】


    【陆总恭喜康复出院。先前未能及时探望实在抱歉,不知您近日是否得空,能否赏光一聚?】


    ……


    陆痕钦没管剩下的回复,他发完才想起自己这个号其实不该发这些,是他太沉浸于回到曾经跟夏听婵恋爱期的模样,那时候他是个会一直分享甜蜜恋情并被孤寡好友怒骂狗东西的人。


    他将这句朋友圈隐藏了,可气还没消,倒不是别的,是夏听婵为了钟奕骂他无理取闹!


    她胳膊肘往外拐!


    陆痕钦气头上想起储物间里有他的旧电子产品们。


    他说干就干,把当年恋爱时期更换过的旧手机、平板、笔记本一件件扒拉出来,充电线乱七八糟缠了满桌。他一一充上电,等这些设备全部开机,他打算在每个社交平台都“仅她可见”发一遍蓝底白字不可。


    不信夏听婵看不到。


    充电期间,陆痕钦亲自将储藏间里的物品一样样整理过去,尤其是众多装有她照片的相框。


    这个房间一直是他自己在打理,常年上着锁的房间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以前夏听婵的照片他都是用一次性湿纸巾擦的,因为他觉得照片里有她的脸在,他如果混用擦桌子的毛巾,显得好像他在用抹布给她擦脸似的。


    但今天他【无理取闹】,尤其是等他把除了照片外其他的清洁都做完了,夏听婵还没有下来看他一眼,也没有回他改成仅她可见的朋友圈。


    所以他决定拿块新的毛巾给她擦脸,以后擦多了就当成抹布。


    陆痕钦擦完一圈,刚把毛巾随手扔进盆里,目光一扫,倏地拧起了眉。


    他走近两步,拿起其中一个相框对着光线检视,发现这块新毛巾不是无痕布,擦过后自然晾干会有小绒毛留在上面,把夏听婵的照片都抹花了。


    这不行。


    不是心疼照片,只是他有点强迫症又有洁癖。


    陆痕钦重新用湿巾纸从头到尾擦了一遍,为了防止留下水渍,还细心地用干燥的无痕布吸掉了水分。


    全部打理干净,他才不忘初心地回到门口,查看了下即将要【我无理取闹】的电子产品们。


    陆痕钦指尖刚触到旧手机的屏幕,门忽然被人推开,夏听婵轻快的声音传来:“诶陆痕钦,你要不要吃——”


    屏幕明晃晃地亮起来,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锁屏是两人一起去游乐园时他拍的一张夏听婵抱着椰子猛吸的照片。


    陆痕钦呼吸一滞,条件反射般抓过手边正在面壁思过的相框挡在手机前,慌促间却不小心碰亮了平板。


    更大的屏幕上,夏听婵瘫在他卧室里的懒人沙发上摸肚子,周围零零散散放着一堆零食和他的漫画书,她指尖还捏着半块咬过的饼干往镜头前递,意思自己吃不下了。


    “……”陆痕钦喉结滚动,心里懊恼地暗骂了一句,把平板“砰”一声反扣在桌面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插电的电子产品的电源线都拔了。


    断电后第三个手机和电脑一起亮起来,屏幕上还是夏听婵,是她作为优秀毕业生在台上致辞的一张全身照,聚光灯下她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


    三杀。


    陆痕钦耳尖瞬间烧得通红,随手扯过挂在墙边的一件女式校服就往这堆该死的设备上盖。谁知布料翻飞间,一个丝绒戒指盒从校服口袋里滑落,“嗒”地一声落在地面,又骨碌碌滚到她脚尖前。


    夏听婵:……


    陆痕钦:……


    她先他一步拾起了这个绒面戒指盒,一打开,里面是一对对戒。男戒极简,女戒密镶满钻,在灯光下像是流动的银河。


    她将戒指翻到内圈,果不其然在里面看到了他夹杂私货刻的两人的名字缩写。


    她学着他刚才的模样短促地冷笑了一下。


    陆痕钦到底在大事面前稳如泰山,哪怕耳朵烧得一片绯色也克制着表情伸手过来拿:“还给我。”


    夏听婵灵活地后撤


    半步,将戒指举过头顶,明知故问:“怎么不戴?”


    “没有戴戒指的习惯。”他直接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轻,拇指却无意识摩挲着她的脉搏处。


    两个人你争我抢了半天,戒指盒一个疏忽突然坠落,在地面弹跳两下,径直滑入柜底阴影中。


    陆痕钦单膝跪地的动作干脆利落。他侧脸贴着冰冷的地面,衣裳后背绷出肩胛骨的轮廓,伸长的手臂在黑暗中摸索。


    指尖终于触到丝绒表面时,他突然意识到四周过于安静。


    他甚至确认了下起身的时候不会磕到柜子,确认夏听婵没有在一旁憋着坏,这才慢慢直起身看向她——


    夏听婵站在柜子前,她垂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挂在柜门前的一只纯黑色登山腰包,腰包上挂着一只旧扑扑的毛绒小猫挂件。


    她的指尖悬在半空,最后轻轻勾住了那只褪色的毛绒挂件。


    小猫的绒毛早已失去当年的蓬松,右耳不自然地塌陷着,像极了卡在天台上进退两难的那只流浪猫。


    她将小猫托在掌心,指腹突然触到一道突兀的纹路。翻过耳朵,几针歪歪扭扭的缝线赫然入目。


    有人把半裂开的小猫耳朵笨拙地缝上了。


    储物间里光线柔和,那些粗粝的线头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不是什么值钱的小玩意,这么多年过去,连猫挂件的颜色都淡了,可有人却连它裂开的耳朵都舍不得丢掉,一针一线缝补好后带着它漂洋过海。


    夏听婵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粗糙的补丁,突然想起当年一起逛小集市时,陆痕钦懒散地靠在摊位边,修长的手指拎着这只丑萌的挂件晃了晃:


    “夏听婵,”他拖着慵懒的尾音,将挂件举到她眼前,“你当初就是抱着这只猫撞的我。”


    “好痛啊,”他说,“我肋骨痛了三天,你怎么赔我?”


    夏听婵捧着这只小猫,弯起眼轻轻地笑了下。


    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针线功夫还是一如既往地差劲啊。


    可夏听婵此刻捧着小猫的场景在陆痕钦眼里却不是那回事。


    当务之急是如何将她撵出去,免得她越看越有,发觉这一整屋子的物品全与她有关,搞得他好像一个变态似的。


    他只是收集癖跟别人有些小小小区别而已,有人爱收集邮票,有人爱收集杯子,那他爱收集初恋物语怎么了?只能证明他念旧而已。


    更重要的是,他在陆文成暴毙那晚只来得及拿走一些必要物品,这里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第二次回国,也是他至今唯一一次回国时一样样亲自带回到这里的。


    那晚就是他带着枪,与夏听婵大吵一架的日子。


    要是让夏听婵知道他在那么绝望愤怒又憎恶的那晚依旧把这些东西带走而不是一把火烧了,那他这辈子都别想在她面前站起来了。


    陆痕钦将戒指盒放回校服口袋,一手攥住她的胳膊:“我要关门了,出去。”


    夏听婵却纹丝不动,仰起的脸庞被灯光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她问了第二遍:“戒指为什么不戴?”


    他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收紧了一瞬,凝固的空气里,他忽地抬起眼直视她,低声说:“一个人戴的话,就不叫对戒了。”


    夏听婵一秒都没犹豫,手臂越过他重新从口袋里取出戒指盒,打开后用小指勾走了女戒,然后把剩下的男戒连着盒子放在他手里。


    戒指滴溜溜地荡到指根,她摘下来换到无名指,大小正好。


    她将手举起来,在眼前转了转,又笑着冲他招了招手显摆了一下。


    陆痕钦的掌心还托着打开的戒指盒,男戒在丝绒衬里上微微颤动,好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记得戴昂,”夏听婵警告,“别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也太可怜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突然被攥住。陆痕钦的指腹摩挲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良久,将她的手背抵在自己前额。


    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那枚戒指像一枚烙进骨血的钉子般深刻。


    他忽然问:“你要玩游戏吗?”


    贴墙的柜子被他一个个亲手打开,那些隐秘的、暗藏的、不见天日的秘密一一展现给她看,好像剖开血肉把里面的心脏裸露给她。


    衣物、笔记、照片、在他家用过的所有日用品,半支口红,他谎称弄丢了最后赔了图书馆一本原书的她借阅过的小说,她来往的车票和一起生活的购物小票,怕油墨褪色,他还每一笔都用中性笔描摹过……


    甚至还有一个透明玻璃罐,里面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留起来的她的一小簇头发,用鹅黄色的小皮筋扎好放在里面。


    夏听婵目瞪口呆地站在中间。


    陆痕钦平静地站在一旁,与她一起面朝着些东西,用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的口吻问:“我把我们玩过的游戏光碟都带来了,玩么?”


    “行啊……”夏听婵的接受能力也有点过于强大,她呆滞了片刻后就接连露出了“哎,这,行吧……”等表情,顺着他的话题往下问:


    “手柄也在吗?”


    “在。”


    “你之前一条命能过五关,等下别拉了。”


    “不会。”


    陆痕钦从柜子顶部一盒盒取下游戏光碟,夏听婵跟在旁边,他取下来一盒她就接过来一盒揣着。


    “正好我刚才在楼上看到厨房里有抹茶粉,我打算试试用酸奶做抹茶味的干酪,过滤一下乳清,冻一会口感就跟冰淇淋差不多了,边玩边吃。”


    “好,等下一起做。”陆痕钦任由她抱走盒子,却在光碟垒到她下巴时突然截住。


    他接过那摞摇摇欲坠的盒子,动作熟稔得仿佛回到了教室走廊,他还是那个总会“恰好”路过帮她搬作业的少年。


    他说:“什么都听你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储物间,夏听婵顺手带上门的瞬间听见他说:


    “留着门。”


    他修长的手臂越过她肩头,将门缝又推开了些。地下室的尘封气息渐渐散开,像是一场经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对流的风。


    “也该透透气了。”


    第25章 第25章撞枪口


    夏听婵非常不擅长打游戏。


    但她又喜欢玩那些节奏快,刺激性强,可以一直重开的动作类闯关游戏。


    比如现在。


    整面墙的曲面屏将游戏画面延展到极致,音响低频震动透过橡木地板传来,体验感绝佳。


    被推到一旁的玻璃茶几上,抹茶干酪在碗壁凝出水珠,草莓被仔细洗净,摆了满满一盘,还有一堆夏听婵必吃榜的零食。


    夏听婵握着手柄,看着屏幕上熟悉的界面,想起自己当时第四关一共打了63次才过关便有点绷不住。


    她玩的是陆痕钦早就打通关的号,第一视角中的自己手里持着一把绚烂的彩虹刀,那还是他打到隐藏关卡的特殊线才触发的武器。


    陆痕钦懒散地倚坐在羊毛地毯上,身后那只蓬松的鹅绒抱枕被他压得微微凹陷,他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着,裤管微微上缩,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脚踝。


    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手柄,目光却落在身旁那个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身影上。


    “你先热热手?”夏听婵手感不对,立刻把手柄交过去,“主要是我忘得差不多了,你跑杀两次让我熟悉熟悉地图。”


    “行。”陆痕钦随手接过,左腿盘起,右膝随意支着。


    他也有很久没玩了,这游戏一般用键盘相对比较好操作,但他非常擅长各类游戏,当初直接来了句“无聊”,就用更难控的手柄打通关了。


    夏听婵在他身边坐下,看他进游戏后大屏上一路切换视角连跑带砍,每次屏幕上溅开血迹,他手里的刀就会挽一个漂亮的剑花。


    她喜欢看这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爽剧,陆痕钦第一把玩的时候速度慢了些,等挨着过关后渐渐熟练起来,带着她把地图熟悉了一圈。


    夏听婵一个劲地给自己投喂草莓,陆痕钦知道她爱吃,冰箱里的草莓这几天就没断过。


    她吃得开心,陆痕钦余光扫过她无数次,直到盘子里的草


    莓快见了底,她才后知后觉地抬头。


    啊,忘了旁边还有个战友。


    屏幕里的角色又手起刀落砍翻一个怪,陆痕钦的目光却在她唇畔停留了一瞬,喉结微动,才重新聚焦回游戏,身姿矫健地跳过高台。


    夏听婵干咳了一声,想起战友空不出手,她面前还有做好的抹茶干酪,刚从冰箱里取出来,这个是专门为陆痕钦准备的。


    她自信满满地舀了一勺,打算好吃的第一口都由自己先尝尝,才刚送入口中,一张脸顿时皱成一团。


    yue


    好酸,酸得天灵盖都要起飞了。


    抹茶的苦又放大了这种难吃,混合在口中又酸又苦。


    这是失手了。


    夏听婵一手捂在口鼻面前,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左右看了看,陆痕钦灵活控制着手柄,眼看着又快过关了。


    她突然就有了毅力和决心,一鼓作气咽下后连眉毛都坚强地舒展开,友好地挖了一大勺递到他唇边。


    “好厉害啊陆痕钦!”人在做坏事的时候真的很有耐心,她还热情地怂恿他,“你尝尝这?”


    屏幕上的主角被一只小怪击中,血条骤然消失,屏幕上跳出硕大的失败结算页面。


    她憋坏龇着的牙顿时收了回去。


    这游戏没有小关存档,一关又长,死一次就得从头开始,玩多了一直过不了关的话很容易电子养胃。


    不会是陆痕钦还没吃就发现这是个黑暗料理了吧。


    她鬼鬼祟祟地想把手缩回去,陆痕钦却不着痕迹地抬肘,轻轻抵住她的手腕往上一抬,银勺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恰好悬在他唇边。


    高度正好。


    他一低头,就着她投喂的手行云流水地含住勺子。


    手指跃动间这关又重开了,他抬起脸,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目光还停留在屏幕上,那些赛博朋克风的光落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倒影出光怪陆离的色泽。


    夏听婵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发现他没有露出半点嫌弃的表情。


    陆痕钦喉结一滚,轻轻巧巧咽下后反而舔了一下下唇,有些意犹未尽。


    “我刚才还以为你要一人独吞,”他笑了笑,“味道不错,再来?”?


    好吃啊?


    “那你多吃点……?”夏听婵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以为陆痕钦这种讲究极端饮食健康的有钱人把味觉也进化了。


    总之他爱吃就好办了,她吃她的草莓,他吃他的抹茶干酪。


    不知道怎么处理的黑暗料理忽然就有了去处,夏听婵怕他其实心思都放在游戏上没空好好回味,等下风驰电掣通关后把注意力收回来了,发现这玩意实际上难吃得要死,那就糟蹋了。


    从小由奶奶养大的夏听婵不能允许浪费粮食这四个字的存在。


    她连草莓都不吃了,把抹茶干酪碗端在手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陆痕钦的嘴唇,一旦他吃完就紧赶着殷勤地再喂一口,忙着把手上的东西销完。


    陆痕钦自打她侧着身子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瞧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


    他坐姿挺拔,目光一动不动地锁在屏幕上,眨眼的间隔变得异常漫长,漆黑的瞳孔连细微的移动都消失了,就连呼吸放得极轻,只有指尖在手柄按键上不住移动。


    高度的专注,往往会造就成功——


    又死了。


    怎么又死了?


    夏听婵疑惑地偏头看向屏幕,明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转角,以陆痕钦的水平不该失误才对。


    她往屏幕观看的时候,有一瞬间感觉到一道如沼泽般黏稠湿冷的视线缓缓从她睫毛爬至唇角,再她转回头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痕钦依然保持着那副专注模样,连握着手柄的指节都没有松动分毫。


    最后一勺抹茶干酪见底,他的角色恰好通关。温热的手柄被递到她面前,他指尖残留的余温透过金属传来:“来么?”


    夏听婵接过来,顶着一张较真的脸说:“这次我一定要在63次内通关第四关。”


    “好,加油,”陆痕钦不着痕迹地靠近她,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颗草莓,递到她唇边。


    夏听婵一口咬下去,他的手指往后稍退了些,齿尖堪堪刮擦过他的指尖。


    口中是汁水丰沛的甜甜草莓,她含糊着问:“咬到了?”


    嘴唇似乎被人用指腹轻轻蹭了下,他收回手,把草莓剩下半个吃了,说:“没有。”


    这样的投喂周而复始,能够精准控制手柄大杀四方的人在投喂草莓时总是会后知后觉地被她咬到,夏听婵在游戏里没空搭理,咬到就咬到,也没听到他喊一声痛。


    再次失败后,她泄愤般嚼了嚼,才发现口中的草莓更加清甜。


    一转头,看到陆痕钦光明正大地拿着半颗她咬掉了尖尖的草莓送进口中。


    原来她嘴里的只有最甜的草莓尖啊。


    但……夏听婵没有收回视线,陆痕钦吃草莓时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咀嚼慢且繁,唇瓣上莹着一层潋滟的水泽,也不知道是草莓的汁水还是他的唇色透出来了,那一层水光格外粉嫩。


    他吃东西的时候目光也没从她脸上移开,她看着他,他便更加肆无忌惮地迎着她的目光盯着她,半颗草莓吃得喉结反复滚动。


    “我要喝水。”她不知道怎么的冒出这句话。


    陆痕钦依旧看着她:“有酒。”


    夏听婵却好像听到了什么违禁词,二话不说站起来,把桌上的威士忌拿走:“不喝,你更不能喝。”


    “嗯?”陆痕钦温声细语地解释,“你不是之前问过我威士忌能尝出什么味道吗?”


    他用下巴点了点她手里的酒:“这瓶比较明显,你可以酌一口,有花香和坚果奶油香。”


    夏听婵迈出去的步子又停住了。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眼他,又低头晃了晃酒瓶,决定给它一个机会。


    她只倒了很少的一点,琥珀色的液体刚刚覆过杯底,她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过了好久才慢慢咽下,试图让酒液在味蕾上多停留一会。


    咽下后,她还深沉着脸回味了一番。


    “如何?”陆痕钦问。


    夏听婵沉默了一会,说:“陆痕钦,你下次去新开的那家什么手作精品咖啡店试试吧,里面的主理人说他们家的招牌咖啡豆能喝出玫瑰、烤榛子、荔枝、麦芽和蜜瓜的风味。”


    陆痕钦:“……”


    夏听婵把酒彻底拿开,然后将手柄塞还给他:“打不过,你打,表演一下一条命过五关不死。”


    陆痕钦欣然领命。


    第一遍的时候只过了三关。


    他拧了下手腕,重开,第二次过了四关。


    夏听婵还没看出些什么,她在一旁抱着光碟壳躺在抱枕上摊饼,只看到陆痕钦轻微地皱了皱眉。


    第三次,四关。


    陆痕钦抽了两张纸,将手细细擦拭了一遍,他的脸色很淡,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又重开了一次。


    夏听婵以为他要发力了,还在一旁吹了波:“下次一定。”


    可第四次并没有更好,他重新掉在第三关末尾。


    这下连夏听婵都看出不对来了,他这次闯关没受到任何外界影响,她也没有挨着他坐或者投喂,自始至终安静地观看着。


    他刚把所有地图都过了一遍,也不存在不熟悉地图的可能性了。


    陆痕钦什么话都没说,他这次连眉心都没拧起,只是平静地放下手柄,又抽了两张纸擦了擦手。


    夏听婵忽然留意到纸巾在左手停留的时间尤其长,只是他也擦了右手,所以并不明显。


    他将关卡退回,再一次重开,左手无意识地转动了下,手指有些轻微颤动。


    夏听婵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左手,蓦地想起他左手掌心的枪击伤。


    这一刻的心情非常奇怪,好像方才那一口又酸又涩的酒液突然在口腔里爆开,迟


    来的灼烧感从胃里翻涌而上。


    她想起从前那个午后,他刚午觉睡醒,睡眼惺忪间垮着肩膀懒懒地连过到第五关,然后把手柄一扔,扯过她抱进怀里说游戏无聊,玩别的行不行。


    “好困。”夏听婵忽然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手臂上,下巴抵着他绷紧的肌肉打了个绵长的哈欠,“陆痕钦我想睡觉了,下次再玩吧。”


    她似乎真的困得不行了,说话间把脸往他手臂上一埋,沉重的脑袋越压越深,嘟囔道:“吃太饱了,晕碳。”


    陆痕钦的手柄操作被她搅得一团糟,角色在第一关就惨烈阵亡。他垂眸看着这颗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臂弯里乱拱,甚至得寸进尺地拽着他胳膊调整角度,硬是把他的手臂当成了人形抱枕。


    手柄无声滑落在地毯上,他转过身,掌心轻轻托起她的脸颊,指腹在她眼下停留了一瞬,而后温柔地摩挲了下。


    她感知到他掌心里的温度,异常干燥的皮肤。


    哪有汗。


    “睡了睡了,”她睡眼朦胧地歪过脸,用遥控器一关,屏幕熄灭的刹那,整个房间陷入温柔的黑暗。


    “好。”陆痕钦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他低头时,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旋,他轻声问,“抱你上去?”


    夏听婵点头时脸还埋在他身上,点点下巴。


    总而言之,先快点把他带离影音房就行。


    陆痕钦没让她失望,她说困了他便带她离开。


    夏听婵洗完澡后他依旧留在房间里,她掀开被子躺下,他便安静地坐在床沿替她将灯关了。


    夜色朦胧,陆痕钦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只手滑入被子底下握住她的手,拇指温和地沿着她的手背一根根抚过她的手指,每到关节处便施以恰到好处的揉按,夏听婵很快被按摩得昏昏欲睡,直到最后陷入梦境前,只依稀记得有人轻轻地抚摸了下她的脸颊。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夏听婵昨天玩了那么久的游戏手腕都没有不舒服,她洗完脸擦了擦手,脑海里想起昨晚陆痕钦一直在替她睡前按摩,爽快地在心里给他记了个功。


    出房门下楼,早餐摆在桌上,可平时早早坐在对面拿着平板看新闻的男人却不在。


    夏听婵疑惑地往厨房里转了一圈,再出来,才刚碰上洗完澡姗姗来迟的陆痕钦。


    他的头发还没吹干,水珠湿漉漉地顺着发丝滴到肩膀,在布料上晕开深浅的痕迹。


    “你起晚了?”夏听婵坐下开玩笑,毕竟她这段时间从来没见过他未洗漱的样子,陆痕钦但凡出现在她眼前,都是打理好后精致优雅的模样。


    陆痕钦落座时带起一阵清冽的沐浴露香气,早餐过半,他忽然开口:“你要的记录,我打出来了。”


    “什么?”她勺尖悬在半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游戏。”他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轻描淡写道,“一条命,五关全通。”


    勺子“哐当”一声磕到碗壁,夏听婵好像一瞬间想到了什么,皱着眉猛地站起了身,一句招呼不打就朝着影音厅走去。


    身后传来他无奈的叹息:“夏听婵,先把粥喝完——”


    她才不管他,快步走进房间,顶灯亮着,显示屏虽然已经暗下,但她伸手往碟机上一摸,触手滚烫。


    陆痕钦跟在她身后,看见她环抱双臂站在设备前,神色冷峻。他喉结微动,欲言又止。


    夏听婵淡淡地问:“玩了一晚上?”


    “没有。”他眼皮也不眨。


    夏听婵一下子笑了,她的视线在他青筋浮起的手背上旋了旋,笑得有些凉:“陆痕钦,你缺少点童年。”


    “什么?”


    她突然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按在发烫的机身上,咬牙切齿:“这玩意46万,它都发烫了。”


    陆痕钦明显怔住。


    夏听婵冷笑:“你小时候没被摸过电视机机身吧,没用电扇和毛巾降温过吧?”


    她一边说一边“啪啪”锤他肩膀,恶狠狠:“我今天给你好!好!补上童年!”


    他闷声不吭地挨了顿揍,最后才蹙眉小声反问,眼里流露出真切的困惑:“为什么要给电视机降温?”


    夏听婵也跟着冒出疑问:“你玩久了不被家长骂?”


    他眼神更加迷茫,声音轻了几分:“他们从来不管我。”


    夏听婵扬起来的拳头蓦地僵在空中。


    “想玩多久都可以,”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通常打通关觉得无聊了,自己就关了。”


    顿了顿,他说:“或者玩累了,就直接在地毯上睡会儿。”


    夏听婵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半晌才叹了口气。


    “先不说这些。”陆痕钦很执着于给她看记录,他唤起屏幕,将一条命过五关的记录刷给她看:


    “你看,以前可以,现在也可以。”


    夏听婵皱着眉:“陆痕钦这只是我随口一说的事情,不需要你熬通宵练。”


    “需要,”他说,“我的意思是,跟我左手的伤没有关系。”


    “跟你更没有关系,”他抬了下左手,掌心和手腕上的疤痕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打不了五关那也只是我实力不行而已。”


    “我从来没在你面前遮掩过伤痕,也无所谓袒露在外面,因为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我不在意,希望你也不要在意,更不要为此愧疚。”他的眉宇间轻微地勾动了下,脸上的表情忽然漫出某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慢吞吞地抚摸自己左手上的瘢痕,莫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餍足,可他的表情又带着一丝矜持,于是整个人的状态都混合出一种病态的矛盾:


    “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身上留下一些能联想到你的痕迹的,所以我也比较喜欢用左手。”


    夏听婵:……这小子疯了吗在说什么玩意。


    “所以这是会被打的吗?”了了一桩心事后他还是对这个更感兴趣,蹲下身将手搭在碟机上,仰头冲她笑得恣意。


    “小婵,你管我管得好凶啊。”


    陆痕钦似乎觉得这是一件格外甜蜜的事,笑得眼尾都轻轻扬起:“没什么人管我,你多管管我好不好。”


    夏听婵拿他没办法,这人有时候是真的很懂她吃哪一套,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撇嘴:“没见过提这种要求的。”


    他笑吟吟地反过来去牵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玄关处的电子锁接连警告:“密码错误,请重试。”


    陆痕钦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得干干净净,英俊的脸庞有一瞬间扭曲了一记,他薄薄的眼皮往下压,眸色居然有两分骇人。


    夏听婵才往门外看了眼,就被他一步挡在身前,宽肩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我去看看,有可能是公司里的事。”他面对她时还是笑着的,只是影音房里灯光并不敞亮,照在他头顶时勾出更多深邃的阴影,有几分慑人。


    他把声线放得一软再软,几乎是用诱哄的语气在跟她说话:“小婵,委屈你在这里待一会好吗?公事不方便。”


    夏听婵知轻重,尤其是陆痕钦方才一瞬间难看至极的表情有些吓到她,让她以为这是一件很严重的公司内部急事。


    “好。”她回答。


    他眼里的情绪化开,温温柔柔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保证:“我很快回来。”


    转身出门,陆痕钦将影音房的门关上,金属锁芯转动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咔嗒,两圈反锁到底。


    钥匙被利落地拔出,连同手指上的对戒一起摘下来放入口袋里。


    他脸上的温和神色在做完这些事之后就消散得干干净净,薄唇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让他看起来冷漠又孤僻。


    密码错误的提示已经到第四次了,陆痕钦不慌不忙地走到玄关处,可视门铃里露出两张脸。


    一张是站在前方输密码的白昊英,另一张是站在稍后方有些局促不安的闵丰羽。


    他手上本该拎着一份药物,可此刻那熟悉的盒子却落在白昊英手里。


    第26章 第26章猫鼠游戏


    门被猛地推开,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白昊英连鞋都没换,他手里攥着那只智能药盒径直闯了进来,黑色上衣下摆随着他的动作翻飞,眨眼间重


    重坐在沙发上。


    陆痕钦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从容地打开鞋柜,取出两双拖鞋。递给闵丰羽时,鞋尖在对方掌心轻轻一碰。


    “别紧张。”他的声音像融化的巧克力,低沉丝滑。


    白昊英冷笑一声。


    陆痕钦不急不缓地走到他面前,将另一双拖鞋“嗒”地丢在他脚边。


    这个动作被他做得优雅至极,他问:“好巧,来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


    “是挺巧的。”白昊英脸上没有半点往日里的嬉皮笑脸。


    陆痕钦细细打量了下他,笑:“这么大火气?”


    白昊英直接无视了拖鞋。他“砰”地把药盒拍在茶几上,金属外壳与玻璃相撞,惊得跟在后面的闵丰羽大气不敢出。


    陆痕钦转过脸,毫无波澜地招呼:“辛苦了,坐。”


    闵丰羽战战兢兢地坐下,两手纠结成拳,局促地放在膝盖上。


    “解锁。”白昊英指尖一推,药盒在玻璃茶几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闵丰羽小心翼翼地朝着陆痕钦看了一眼,对方心平气和地注视着他,朝他矜持地摊了摊手,意思“开吧”。


    密码锁解开的瞬间,冷雾如纱漫起。七支注射器整齐排列,紧挨在每支注射器旁边的是透明安瓿瓶,上面没有注明具体药物名称,只在瓶身标了类似于药房药品摆放的编号。


    白昊英的指节重重叩在茶几上,震得瓶中药水也跟着晃动:“这是什么?”


    闵丰羽一声不吭。


    “替我拿个药,怎么还被骂了?”陆痕钦坐在一旁温和地打圆场,“他只是听我的吩咐而已,有什么我来解释。”


    “行啊,来,你说。”白昊英明显动怒了,把打开的盒子猛地转了半圈,让它开口朝向陆痕钦。


    陆痕钦倾身过去,他伸手拂开弥漫的冷雾,取出一支药水,将它立在白昊英面前,言简意赅:“助眠的。”


    “助眠?”白昊英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陆痕钦的胳膊将袖口粗暴捋起,果不其然发现冷白皮肤上的几处淡青针孔。


    他顷刻破口大骂:“我就知道你有问题,陆痕钦你知不知道安眠药是处方类药物?你这还是注射的?你到底打的什么东西?”


    “就是普通的抗组胺药而已,非处方药,”陆痕钦不慌不忙地解释,“更不是什么管制药品,效果差得很。公司最近在研发皮下注射剂型,临床批文都下来了,我就帮着试试效果。”


    白昊英冷笑一声:“糊弄谁呢?连个标签都没有,跟黑作坊出的似的。你说是非处方药就是非处方药?”


    “行啊,”陆痕钦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临床报告、质检单、药监批文,要哪样?”


    “来,发。”


    “叮——”


    提示音刚落,白昊英的锁屏就亮起一连串消息提醒。陆痕钦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划,文件如流水般传送过去。


    白昊英没理会,目光始终死死钉在陆痕钦的手机上。他突然抬手打断,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的闵丰羽:“剩下的报告,你来发。”


    空气瞬间凝固。


    陆痕钦的手指停在半空,缓缓抬眼。白昊英高大的身形横亘在两人之间,彻底阻断了任何眼神交流的可能。


    “有意思。”白昊英的冷笑像刀片划过,“我倒要看看,你们俩发来的报告是不是同一种药。”


    陆痕钦将手机轻轻往沙发旁边一扔,肩膀随意地耸了耸:“发吧。”


    他退出vx联系界面回到列表时,紧贴着闵丰羽名字的下方闪过一个名字。


    白昊英所有的注意力都压在上面,没有错过那个醒目的备注:


    霍桑克利私立医院-迈克尔基思。


    只有很短的时间,陆痕钦退出的动作太快,再多的,白昊英只看到最后一条消息的前半截“药物注意事项……”在列表页稍纵即逝。


    白昊英本就夹紧的眉头皱得更厉害,霍桑克利私立医院不属于陆氏医疗体系。


    纷杂的思绪纠缠不清,少顷,闵丰羽才弱弱地说:“医生,报告打开了,您看吗?”


    白昊英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陆痕钦波澜不惊的脸,一把抄起闵丰羽的手机。


    两份报告在屏幕上并排展开——


    丝毫不差。


    “主要成分是多西拉敏,”闵丰羽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就是感冒药里常见的抗组胺成分。通过阻断中枢神经的H1受体……”


    白昊英的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报告页面飞速下翻。确实,这种非处方药在任意一家药店都能买到,连身份证都不用登记。


    但是。


    白昊英指尖轻敲着光洁的药瓶,突然“嗒”地一声弹开瓶盖。


    他低头闻了闻,确实无色无味,与多西拉敏的特性完全吻合。


    “公司系统都有电子台账吧?”白昊英拇指摩挲着瓶身,目光锐利,“调取记录拿给我看。”


    好咄咄逼人的家庭医生,闵丰羽再一次望向陆痕钦。


    对方轻叹着气:“去要。”


    闵丰羽立刻打电话联系。


    整个过程中,白昊英如同审讯官般挺直腰背,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十五分钟后,一份带着时间水印的取药记录截图传了过来。白昊英逐行核对着:


    [2025-08-1410:37]多西拉敏注射液×7支


    批号:DX-1142-3


    领取人:闵丰羽(工号MH-0921)


    白昊英的指节抵着下巴,反复检查着系统自带的防伪标识,这是未经篡改的原始数据。


    半晌,他将手机丢回给闵丰羽:“那你紧张什么?”


    闵丰羽抖了抖眼皮,吞吞吐吐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白昊英:“您突然发难,吓了我一跳,而且我也知道还没正式上市的药物不宜私自使用……我一直以为这个是您给的医嘱。”


    “知道不宜私自使用,”白昊英冷笑着将脸转回到陆痕钦,后者正漫不经心地整理袖口,仿佛这场对峙与他无关。


    打工人紧张的是老板命令不可违。


    老板是个几次具有自残甚至自杀倾向的危险人物,更何况,人都说了,误解是家庭医生给的医嘱。


    那就说明……


    “是非处方药,那你骗他说是我给的医嘱干什么?”白昊英问,“需要这么大动干戈?”


    他当着两人的面将药剂一支支弹开,玻璃封口在他指间发出清脆的“啵”声。


    他走到绿植边上,将液体尽数倒进土壤。


    所有针管也被他销毁。


    做完这一切,白昊英才将最后一支未开封的药剂塞进衣服口袋。他斜睨着陆痕钦:“标签都没有的药……还是让实验室检测完最清楚。”


    陆痕钦的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是可惜还是紧张。


    太平静了,就是因为太平静了,宛如一潭死水。


    而白昊英到底是个严谨的医生。


    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


    身后传来茶几刮擦地面的刺响,陆痕钦终于动了。


    “砰!”


    卧室门被粗暴撞开。白昊英径直走向角落的迷你冰箱,手指扣在把手上时,余光瞥见陆痕钦的手臂正从后方袭来。


    “咔嗒——”


    冰箱门弹开的瞬间,两支贴着不同标签的药剂赫然在目。白昊英闪电般抄起其中一支,手指弹开瓶盖的动作行云流水。


    金属苦味瞬间窜入鼻腔,太熟悉了,这就是唑吡坦特有的苦涩,一种处方类安眠药。


    陆痕钦伸到半空的手骤然僵住。白昊英缓缓转头,终于


    在那张完美面具上捕捉到一丝裂纹。


    “还想说什么?”白昊英问。


    “我确实是遵医嘱的。”陆痕钦低声回道。


    “谁的医嘱?”


    “霍桑克利。”陆痕钦终于吐出这个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对上了。


    白昊英双手插兜,这种凭直觉产生的怀疑终于有了突破口,让他感到一阵痛快淋漓。凭借多年对好兄弟的了解,他确信陆痕钦在隐瞒什么。如果今天陆痕钦的表现天衣无缝,让他什么都没查出来,反而会加深他的怀疑。


    而现在,终于被他揪出真相了。


    “聪明啊,”白昊英冷笑,“知道避开自家医院的联网系统,是你的做事风格。”


    他不依不饶:“电话打过去,我要亲自问问。”


    陆痕钦蹙着眉,没动:“你知道的,我患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你不会同意给我开这些药物,所以……我这段时间确实能睡着了。”


    不必他说,从进门开始,白昊英就关注到陆痕钦的状态有一种质的飞跃,原本苍白的面颊泛起浅浅的血色,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让那双总是漠然的眼睛突然生动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像是从黑白照片里走出来似的,突然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但私下用药是不允许的事。


    白昊英不为所动:“你电话打不打?”


    陆痕钦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往后退了半步抵上墙面,拇指在通讯录滑动片刻,最终停在“迈克尔基思”的名字上。通话键被按下的瞬间,扬声器里传来机械的等待音。


    电话接通时,对面传来一个洪亮有力的男声:“Dr.基思。”


    陆痕钦看了白昊英一眼,后者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基思医生,”陆痕钦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您上次开的药效果很好,我想再配一些。”


    “陆先生,”医生的声音骤然严厉,“一周的剂量你提前用完,这已经违反了我们的用药协议。”


    白昊英站在一旁抱着手臂冷眼听着,行,还算是个靠谱的正常医生。


    陆痕钦瞥了他一眼,看懂了下一句话,调整了个姿势继续问:“能麻烦您查一下我的处方记录吗?”


    “系统里都有,你自己登录医院官网查。”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记住准时复诊。”


    “好的,谢谢您。”陆痕钦将手机从耳边移开,看了白昊英一眼,垂眼在霍桑克利私立医院官网上输入自己的相关信息登陆查询。


    就医记录清清楚楚,陆痕钦一刷新出来后就直接递给了白昊英。


    对方仔仔细细审阅了五分钟,指尖在“低剂量”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终于直起身。


    一周量的低剂量唑吡坦,配合认知行为治疗。


    诊疗记录无懈可击,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白昊英锐利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渠道弄到药?”


    陆痕钦无奈地看着他:“要是有,我何必用那些效果差劲的替代品?”


    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动。白昊英肩膀的线条明显放松下来,这一连串的盘查已经覆盖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


    “药物不是长久之计,你的情况也还没到非得用药的地步。”白昊英将小冰箱门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陆痕钦走到窗边将窗户开得更大,阳光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基思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所以……”


    他朝着白昊英的口袋点了点:“我才退而求其次。”


    “最近有自然入睡的时候吗?”


    陆痕钦修长的手指轻叩窗框,思索片刻:“之前去海边那次?我记得发了日落照片。”


    “多安排这类活动。”白昊英拉开床头柜抽屉检查,“运动,社交,都比吃药强。”


    “巧了。”陆痕钦的瞳仁轻轻一动,他背靠着窗台,整个人背光笼出模糊的光影,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划开手机屏幕:“昨天发了个朋友圈,金斯利的院长约我一聚,刚约了去马术俱乐部。”


    他将邀请函界面转向白昊英:“看来得赴约了,出去散心几天。”


    白昊英“嗯”了一声,手指拂过柜子顶层确认没有藏药,这才彻底直起身结束这场猫鼠游戏。


    “不是我小题大做,”走出卧室时他说,“陆痕钦,你这人心思重,我不得不防着点你。”


    下楼时,客厅已空无一人,闵丰羽大概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只留下那个被拆开的药盒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


    “喝杯茶再走?”陆痕钦倚在楼梯扶手边问道。


    白昊英摆摆手:“顺路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医疗中心还有事。”


    走到玄关处,陆痕钦刚要送送,被白昊英制止:“不用了,只是记着任何用药方案必须经过我。”


    “明白。”陆痕钦微笑着点头,手指搭在门把手上。


    门关上的瞬间,白昊英骤然板起了脸。他从衣服口袋掏出那支密封的药剂,对着阳光眯起眼睛。


    有机磷农药幸存者通常伴有周围神经病变的风险。


    还是早点去检验中心验过货再说。


    往外走出十几米,他想起什么似的,又给乔蒂医生发去一条讯息。


    对方很快就回以一个电话,接起来,对面乔蒂的声音穿透嘈杂的背景音,一阵脚步声后,背景音渐渐安静下来。


    “不打扰,”她的声音磁性且爽快,“之前的档案和手术史我都仔细看过了,你是说今天发现他在服用安眠药是吗?”


    “我查过了他的用药情况。”白昊英简明扼要地复述了整个过程。


    “白,我想说的是,我接手过很多药物依赖的患者,这些患者都有同样的特质,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乔蒂笑了笑,吐出四个字:“撒谎成性。”


    白昊英的脚步猛地顿住。头顶的阳光灼热刺眼,他却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先是骗医生只是偶尔吃,再骗药房处方丢了,最后……”乔蒂的声音带着某种残酷的平静,“连自己都骗。”


    “你是说……”


    “别太紧张,这只是最坏的可能性,”她的语气缓和下来,“这不是你给我上压力我才往坏处考虑嘛。”


    “而且以往这些病患一般经不起细查,你今天这种……哈,刑侦式的检查倒是效率极高,查得够细,我没听出什么问题,从逻辑上来看,陆也不像是那么严重的病例。”


    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乔蒂快速补充道:“我后天回来,到时候亲自评估。正好你那时的药物检测报告也该出来了。”


    “好的。”白昊英顺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他发动汽车,钥匙拧动的瞬间却忽然想起,陆痕钦刚才在自己的劝说下这段时间要出去散个心。


    这么说,跟乔蒂的面诊大概又要往后推迟了。


    白昊英皱了皱眉,很快又想着,先去查查这药吧,这药要是没问题,那应该只是自己往“最坏的可能性”考量了。


    引擎轰鸣声中,他踩下油门。


    另一边,房子内。


    客厅重归寂静,但闵丰羽居然还在。


    陆痕钦站在茶几旁,一手插在兜里,微微俯身,将那只空药盒的衬里打开。


    暗格下排着七支药水。


    他一支一支地取药,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清点棋盘上的棋子。


    “辛苦了。”陆痕钦将重新组装好的空盒递给闵丰羽,声音温润如玉,在对方接过药盒时轻轻拍了拍肩膀以示赞赏。


    “没有的事。”闵丰羽站得笔直,“那我先回去了。”


    待玄关传来轻微的关门声,陆痕钦才漫不经心地将药剂在掌心排开。玻璃管相互碰撞,发出水晶般清脆的声响。


    他垂眸端详片刻,突然低笑一声。


    满意的,愉悦的,镇定的,带着某种病态扭曲的偏执的笑。


    他镇定自若地收拢手心,信步上楼,将这些药品稳妥放入冰箱后才回到影音室。


    进门前,他的动作忽然温柔下来,从口袋里取出对戒在指尖转了个圈,虔诚地戴回无名指。


    金属触及皮肤的瞬间,他的脸上难以自控地露出一个甜蜜的笑。


    “小婵,”他笑吟吟地推门而入,说道:“待闷了吗?我们明天去骑马吧。”


    “正好公司接


    下来一周都没什么事,我们可以放一个小长假。”


    第27章 第27章“拿下了”


    金斯利医院的院长朴文元拥有一座私人葡萄庄园。年轻时曾痴迷马术的他,甚至在庄园里建了两座标准规格的矩形马场。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休息区,陆痕钦慵懒地靠在软椅上,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专注地落在朴文元身上,仿佛在认真聆听对方追忆往昔的马术荣光。


    “你父亲就是看了我的障碍赛表演,才动了让你学马术的念头。”朴文元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你十岁生日时收到的那套护具,还记得吗?那可是我特意从意大利定制的。”


    陆痕钦微微颔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这个恰到好处的回应让朴文元更加兴致勃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那套护具的珍贵之处。


    好一个宾主尽欢、乐融融的场景,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陆痕钦屈肘搭在椅子扶手处,半懒不懒地支着上半身,眼神却虚虚地落在对方的领结处,显然是走神了。


    夏听婵一个人溜出去玩已经过了半小时了。


    他压下眼睫朝自己腕表处扫了一眼,准确来说:


    嗯?原来只有19分钟22秒?


    陆痕钦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调整了下坐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那股熟悉的躁意又开始在心底蔓延。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也不知道偷偷给他发个消息。


    总不至于自己上马去跑圈了吧?


    夏听婵其实并不擅长骑马。


    但她有一颗熊心豹子胆。


    当初跨上他那匹纯黑赛马时没露出半点怯意,颠了两圈回来就跟他信誓旦旦地说她会了。


    如果忽略场地里七零八落的障碍杆,以及黑马腹部斑驳的水渍和石英砂的话。


    “不是,”她死死攥着缰绳,试图控制不断踢踏的马蹄,力气大就是能跟马拔河成功。


    她跟他掰扯:“是你家场地太小了,你把栅栏放开让我去宽敞地跑跑。”


    陆痕钦手指轻抚过马匹的侧脸,黑马喷了个响鼻,渐渐安静下来。


    他纠正道:“夏听婵,标准场就是20x40的。”


    “那我带它放个风,去你家松籁公园吧。”她跃跃欲试,“这里太闷了。”


    陆痕钦牵着缰绳将马引至出口,单手推开栅栏。夏听婵立即夹紧双腿,马儿刚往前蹿了半步,缰绳就被他稳稳攥住。


    “干嘛?”


    他绕到马侧,掌心轻轻拍了下她的膝盖:“往前坐。”


    夏听婵:?


    “我陪你一起去,”他见她半天不肯挪窝,只能解释道,“你还不太会……不是,对不起别瞪我,我的意思是这马性格太烈,你让我也上来,否则我怕你一进公园,下次再见到你就是连人带马一千公里外了。”


    她往前小气地挪了点位置,下一秒,陆痕钦利落地翻身上马,缰绳在他掌心像是流沙一样淌过,他转而稳稳扶住了她的小臂。


    “好了。”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夏听婵刚要偏头,肩膀便是一沉


    他将下巴轻搁在她颈窝,煞有介事道:“看不到缰绳在哪里,我找找。”


    夏听婵:……好烂的借口。


    她无语地将缰绳塞进他手里,却被他连手一起握住。


    “走。”他唇角微扬,看起来比脱缰的马还要欢欣。


    ……


    陆痕钦第三次垂眸扫过腕表。


    表盘上的秒针像是被黏住了般,五分钟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朴文元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年轻时在马背上的英姿,声音在闷热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粘腻。


    夏听婵原本待在庄园旁的会所套房里声称不易抛头露面,可等他要前往马场时又变了口风,说要去河边马道转转。


    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指尖随意点了下窗外。


    那里天高云阔,风吹过葡萄藤掀起层层绿浪,确实比这沉闷的室内惬意百倍。


    陆痕钦的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正斟酌着如何不失礼数地打断这场谈话,提议去河边散步——


    “砰!”


    休息室的玻璃门被猛地撞开。管家踉跄着冲进来,额角挂着汗珠:“院长,小公子他、他掉进河里了!已经有人下去救——”


    朴文元手中的茶杯“咣当”砸在茶几上,茶水溅在真皮沙发上。他猛地站起身,嘴唇颤抖着还没发出声音,身旁的陆痕钦反应还要激烈,仿佛落水的是他的骨肉,眨眼间已经朝着河边而去。


    不会是夏听婵又不管不顾跳下去救人了吧。


    都怪他,陆痕钦脸色微白,想起那一次也是他一秒没看住她,夏听婵就甩了鞋子跳下去了。


    那时候夏听婵还不是他女朋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喜欢她喜欢得不行。


    他约她出来玩,提前做好了大量功课,将餐厅和影院都包了场,甚至提前去看好了哪个座位伴着日落的意境更好。


    约会那天他穿得太正式了,成套的高定男装是他亲自去了蒙田大道多改了两遍才加急拿到手的。


    站在约定地点时,腕表显示还早了四十二分钟。阳光透过梧桐叶在他肩头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整了整第七次领结,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夏听婵标标准准提前十分钟到达,比起他的郑重其事,她穿得显然随性多了。


    两人并肩而立时,夏听婵的目光总忍不住往他身上飘。陆痕钦被她看得耳尖泛红,轻声问:“怎么一直看我。”


    “嗯……”她拉长尾音,视线还黏在他胸膛上,“今天好热,你还穿外套?”


    她仰起脸仔细端详,发现他额角确实没有汗珠:“你好像不容易出汗?”


    “嗯。”他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越是紧张就越发惜字如金。


    夏听婵咬着吸管,冰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两人走出十几米后,陆痕钦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好看吗?”


    “好看。”她立时肯定,手臂一扬,果茶里的冰块像是婴儿摇摇乐一样晃出清脆的声音。


    “就是有点太正式了,你脚下不走一块红毯我难受。”


    陆痕钦抿唇别过脸,避开她灼人的目光。


    他只是约会前有点紧张,跟兄弟们说了句,宰荣浩那群臭皮匠们立刻组了个“军师”群,在群里精心出谋划策,雄心壮志地跟他拍板,说穿最贵的西装,开最豪的车,再捯饬捯饬他那张帅脸,绝对能拿下。


    一群废物。


    他太显眼了,不该穿得这么用力。


    陆痕钦声音干涩:“时间上有点仓促,衣服是昨天刚从巴黎送来的,所以今天第一次穿。”


    夏听婵抓住关键词:“你昨天飞了一趟?”


    陆痕钦想起宰荣浩信誓旦旦说要体现出陆氏的雄厚实力,犹豫了下,决定再给智囊团一次机会,点头说:“嗯,私人飞机飞了一趟。”


    夏听婵咬住吸管目视前方,良久,吐出一句:“我就说全球变暖这事不赖我吧。”


    陆痕钦:……


    阳光忽然变得灼热起来,他悄悄松了松领带,心说回去一定要把宰荣浩那个傻叉群给退了。


    他的脑子其实有些晕,跟她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太影响正常思考,只剩下机械地执行着烂熟于心的约会流程:先去餐厅,再去游乐场,晚上看电影。


    “我……”


    他才将脸转回来,身前忽然掠过一阵风,“咚”的一声闷响,夏听婵手中的冰饮砸落在他锃亮的皮鞋前,冰凉的水珠星星点点地溅到他鞋面。


    陆痕钦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夏听婵蹬掉两只鞋,直接跳进了一旁的护城河。


    岸边行人寥寥,桥墩下,隐约可见有个小孩子费力地将胳膊举起来又沉下去,他背后的书包拉链半敞着,喝饱了水的包像只


    无形的手将他往深处拖拽。


    陆痕钦的大脑“嗡”地一声炸开,忽然意识到夏听婵跳下去了。


    她跳下去了。


    桥墩附近的水深已经过了两米。


    “夏听婵!”他眼里根本没有那个一个劲大口灌水的小男孩,冲到河边就要跟着往下跳。


    “没事别下来!”夏听婵像尾灵动的游鱼,一个漂亮的转身绕到呛水的小孩身后。她破水而出的瞬间,利落地扯下那个灌满水的书包甩开。


    她单臂从后方环住孩子的胸膛,那孩子受了惊吓,像只落水的小猫般死死攥着她的手臂不停打嗝。


    “没事了,没事了……”夏听婵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不知是在安抚瑟瑟发抖的孩子,还是在劝阻岸边那个随时要跳下来的男人。


    即便带着人,她的动作依然矫健。靠近岸边时,她先将孩子高高托举起来:


    “陆痕钦接人。”


    围观的人群渐渐聚拢,有人七手八脚地接过孩子,陆痕钦才不管什么小孩不小孩的,他跪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上半身几乎平行贴在地面上,他将手臂尽可能伸直,固执地只想抓住她。


    可男孩才被人抱上去,夏听婵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冲他比了个“ok”放心的手势,喊了句:“等会,我捞个书包。”


    然后“咕噜噜”一串水泡,又沉下去了。


    “夏听婵!”


    陆痕钦喊不住她,身后男孩家长恰好赶到,刚站稳就惊天动地扑过来抱住孩子,一边惊吓一边念叨:“我抽根烟的功夫,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路都不看着点?让你妈知道回家我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夏听婵下去三分钟了。


    周遭的嘈杂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发慌。陆痕钦被吵得心烦意乱,再等不及,随手扯下外套往旁边一丢,转身就要跟着下水。


    那孩子的父亲这时匆匆上前想道谢,湿淋淋的手刚要碰到他胳膊,却被他极快地避开了。


    他嫌恶的动作快得像道影子,几乎是本能反应。可被大人按着脑袋前来道谢的小男孩也往他身前倒,“呜呜呜”地说:“谢谢哥哥姐姐。”


    “让开。”陆痕钦的声音没什么温度,甚至称得上冷硬,眉峰蹙着,眼底是掩不住的焦躁,像是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耽误什么,脾气恶劣得简直是逮谁咬谁。


    “别挡路。”


    小男孩被这声冷硬的话惊得一哆嗦,手猛地往后缩,扭头就要找爹。


    水面忽然“哗啦”一声破开,紧接着是夏听婵清亮的嗓音穿透嘈杂:


    “——陆痕钦!”


    那声音像道无形的线,瞬间攥紧了陆痕钦所有纷飞的思绪。


    他猛地回头,就见她浮在水里,把那个鼓囊囊的书包举过头顶,水珠顺着她湿透的发梢往下淌,沾湿了额前碎发,却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周遭人声鼎沸,陆痕钦却精准捕捉到身后男孩那道细弱的抱怨:“啊?怎么连书包都捞上来了……”


    夏听婵游到岸边,陆痕钦的上半身几乎要探进水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岸。她刚站稳就脱力般跌坐在地,还没来得及喘气,一件带着他体温的宽大外套罩了下来,裹住了她浑身的湿冷。


    夏听婵用力眨着眼,想把睫毛上的水珠抖掉,下一秒,他像是会读心术般用指腹轻轻擦过眼睑,带着点微糙的触感。


    夏听婵定了一瞬,抬眼看向他。


    陆痕钦心绪浮动,他先用衬衫袖子擦着她脸上的水,擦到一半却猛地顿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指尖在她脸颊边悬了悬,转而急匆匆探向自己外套内兜。


    指尖勾出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带着点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再抬眼时,那股子急慌慌的劲儿收敛了些,只余下小心翼翼。


    他捏着帕子一角,极轻极缓地擦过她湿淋淋的发梢。


    夏听婵却还惦记着正事,偏过头想越过他看向那男孩,声音带着刚从水里出来的微哑:“你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少。”


    那男孩却别别扭扭地移开视线,没应声。


    夏听婵正疑惑着,男孩父亲已快步上前道谢。大约是刚才陆痕钦那副冷脸还透着威慑,他几乎是半挨着夏听婵站定,与面无表情的陆痕钦之间刻意拉开了段距离,像是隔着道无形的屏障,只攥着夏听婵的手反复说着感激话。


    这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让夏听婵也品出几分异样。她刚要转头看陆痕钦,他脸上的冷漠却已悄然融化,甚至从内兜摸出张名片递过去,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安抚。


    “落水后要关注下,不要感冒了,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去昭泰旗下任意一家医院检查,费用直接报名字即可。”


    他前后的差异太大,翻脸比翻书都要快,方才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仿佛错觉,温和得像是换了个人。


    “啊,是昭泰……”父亲刚才只顾心系孩子,这下终于认得陆痕钦了,随即连声激动感谢。


    “举手之劳,以后要看好小朋友。”陆痕钦微微颔首,笑意温淡,手却始终牢牢攥着披在夏听婵身上的外套边角,将她裹得更紧了些,仿佛怕漏进一丝风。


    一派祥和,夏听婵满意地收回目光,对男孩父亲道:“书包拉链开了道缝,我在水里潜了会儿没瞧见掉东西,你检查看看?”


    “谢谢谢谢!”父亲笑着应着,转头却见儿子一脸如丧考妣,正从书包里一本本往外掏暑假作业,掏一本,脸垮一分。


    父亲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自己的儿子还能不了解?这神情太不对劲。


    夏听婵也顺着望过去,刚要探头,眼前忽然被一方带着清冽气息的手帕挡住。


    陆痕钦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心温度透过湿凉的布料传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你小心感冒,我去帮你看看。”


    他说完就起身,走到男孩面前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弯腰捡起散了一地的暑假作业,随手翻了几页,果然全是空白。


    这些作业,从水里拿上来的时候还是一具全尸,平放晾干就行。但被男孩攥在手里片刻功夫就被揉得皱巴巴,油墨混着水汽晕成一团团污渍,根本看不清字迹。


    陆痕钦喉间似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他又翻了几页,指尖擦过内页,掌心立刻沾了片黑。


    他与男孩隔着半米远,像是连呼吸都不愿相混,只单手撑在膝盖上半蹲下身。


    男孩抬起头,眼里满是计划败露的恼火,瞪着他。


    陆痕钦与他平视,忽然扯出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带着点说不清的恶劣。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旁边的父亲听见:“作业落水真是可惜了。”


    目光扫过作业本封面,他语气温和得像在闲聊:“松光小学四年级D班的?巧了。”


    男孩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继续道:“我稍后让人把全套新的寄到学校教务组长那里,你们班主任应该会联系你去拿。”


    晴天霹雳!


    男孩如遭雷击,眼里瞬间蓄满了泪,嘴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痕钦慢悠悠地抬起那只沾了油墨的手,看似要替他擦眼泪,指腹擦过男孩脸颊时却故意留下几道黑印。他盯着小孩被弄花的脸,看着那眼泪混着墨渍往下淌,眼底掠过一丝满意,才抬手看了看


    ——很好,掌心的墨污倒蹭干净了。


    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反倒催促那父亲:“先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吧,万一需要打针呢?”


    这话像根针,戳得男孩“哇”一声哭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真是太感谢您了!”父亲是真心实意,半蹲下身把男孩转过来对着他们,“快,跟好心的哥哥姐姐说谢谢!人家多周到!”


    男孩爆哭的嚎叫如听仙乐。


    人群渐渐散去,夏听婵还一反常态地坐在地上,没起身。


    她说:“有点累,坐会儿。”


    陆痕钦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地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静看了几秒,他伸手就去碰她的脚踝。


    “等等等等——”她阻拦不及,脚踝已经被人轻轻握住。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像是在对待一块小蛋糕,轻轻褪下一点湿透的袜子,果然看到踝骨处红了一大片,看着就怵人。


    他又不轻不重地看了眼夏听婵。


    夏听婵老


    实巴交道:“捞书包的时候踩在河底,没站稳,在石子上崴了下”


    “捡什么破烂书包。”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恼。


    “什么?”声音太轻,她没听清。


    “没什么,”陆痕钦转过身,后背稳稳地对着她,“背你。”


    昨天刚从巴黎带回来的高定被湿透了的她同样弄湿,他却半点没有想到自己早夭的初恋战服。


    夏听婵紧紧地圈着他的脖子,湿透的头发一缕缕贴在他颈侧,带着河水的凉意,像羽毛似的搔着他的心尖。


    每走一步,发梢的水珠就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滑进衣领里,激得他皮肤微微发颤。


    他空不出手去擦,只能任由那点点凉意在锁骨处漫开,最后没入衣服下。


    “我让司机过来了,”陆痕钦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抱歉,早知道……以后我让车一直跟着。”


    “没事啊,”夏听婵的声音澄澈又明亮,贴在他耳边,带着水汽的温热。


    她晃动了下那只没受伤的脚,安慰他:“出来玩,开车一会儿就到了,能一起走的话,就能待久点啊。”


    陆痕钦忽然没了声音。


    几秒后,他反手环住她的胳膊收得更紧了些,把她往自己背上按了按。


    车直接开到了私人医院,备好的换洗衣物早已放在病房。夏听婵看完诊,便由护工陪着去淋浴。


    陆痕钦寸步不离地跟着,自踏进医院起眉峰就没舒展过,脸更是臭得像要下雨。直到医生明确说骨头无碍,只需贴膏药静养些时日,他才勉强柔和了些。


    手机里出谋划策小组还在全程陪同。


    宰荣浩猴急地一个劲问:“怎么样怎么样?约会该进入下一环节了吧?游乐园!听我的,多买些零食,她吃不完你就‘勉为其难’帮着解决,肢体接触这不就来了……”


    出门时陆痕钦特意调了静音,可那持续不断的震动还是透着股热闹。


    他一直等到浴室门关上,听见里面传来水声,才终于摸出手机,指尖顿了顿,只回了三个字:


    【在医院。】


    屏幕安静了半秒,随即跟地震了似的狂震消息。


    陆痕钦却没心情再翻看手机。


    还看什么。


    跟心仪的女孩子约会,没有照看好对方,还让她进了医院。


    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约会了。


    他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旁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替换衣物,可素来洁癖的他提不起半点力气去换。冷气吹过湿衣,带来些微凉意,却远不及心里那点闷沉。


    浴室的水声很快停了,接着响起吹风机“呼呼”的声响。


    没多时门一开,换好衣服的夏听婵出来,头发蓬松柔软,脸上带着点刚洗过澡的水汽。


    陆痕钦立刻起身迎上去,压下心头的涩意,声音尽量放平稳:“我送你回家休息。”


    这场他期待已久的约会就这么半途而废。


    送到家门口,手机还在兜里不知疲倦地震动。陆痕钦把人扶进门,正准备告辞,手腕忽然被轻轻拉住。


    “陆痕钦。”夏听婵叫住他。


    他回头,眉宇间还带着点没散的低气压,像只被雨打湿了毛的大型犬,蔫蔫的。


    她看着他,单腿蹦跳着更近地迎上来:“我的脚大概三四天就好了,下周游乐园有夏日庆典,一起去吗?”


    他怔住。


    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跟你一起出去玩很开心啊,今天也是。”


    直到坐进车里,陆痕钦还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十几分钟后才像从梦里醒过来,指尖微颤地摸出手机。


    群聊里的消息早就99+了,他却只看到最后一句阮成礼发的:【拿下了吗?】


    后颈的头发早就干透了,可他总觉得那里还残留着她发梢滴落的凉意,顺着皮肤滑下去,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想起她笑起来时明亮的眼睛,想起她在他背上时她发间飘来的淡淡香气。


    想起她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水将她的脸冲刷得澄净秀丽,她单腿蹦跳着时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独脚锡兵,厉害又顽强。


    手机被抵到唇边,陆痕钦的目光散在空中,不知道在看哪里。


    他按住语音键,始终说不出话,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良久,他才看向车窗玻璃里映出的他的模糊倒影,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自己说:


    “拿下了。”


    第28章 第28章叫我名字


    赶到河边时,那孩子已经被人捞了上来,湿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刚破壳的雏鸡,每一缕软发都黏在一起,狼狈又可怜。


    陆痕钦目光扫过水面,倏地转向身后的保镖:“水里还有人吗?”


    保镖正忙着检查小公子身上有没有磕碰,闻言一怔,立刻回话:“没、没了。”


    陆痕钦并不关心别的人,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身后朴文元气喘吁吁地冲过来,抱起孩子上下检查,吓得说话都接不上气。人群像潮水般围拢,嘈杂的关切声中,陆痕钦却像站在孤岛上。


    他退后了几步,将空间留给别人。


    一群人将小孩子围得水泄不通,朴文元没有心思再招待客人,他骂了两句“怎么照看的?”,便急着先把自己的宝贝小儿子送去检查检查。


    陆痕钦在三米外的人堆外沉寂地静立着,眼神有些空,他局外人一般观看着焦头烂额的一群人,整个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安静。


    少顷,他的目光落在平静无波的河面上,两岸是翻涌的绿浪,葡萄藤顺着支架整齐地铺展开,生机勃勃得有些刺眼。


    她不在这里,好无聊。


    真没意思,好吵。


    想找她。


    “痕钦,我先带孩子去看看,你辛苦,庄园里自便即可。”朴文元抱起孩子匆匆道。


    “好,不必在意我。”陆痕钦冲他礼貌回道。


    人群喧闹着远去,陆痕钦身后还跟着一个马场经理。


    “我自己走走,”陆痕钦将人支开,“劳烦。”


    一脱离人群,他便径直走向马道。风静得像凝固了,他的步子却越来越快,指尖几乎是凭着本能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机械的提示音在空旷的风里响了一遍又一遍,听筒那头始终是无人接听的沉寂。


    某种奇怪的、更深的不安攥住了他的心脏。


    陆痕钦停住脚步,低头看向手机,一言不发地点开定位,屏幕上那个光点安安静静地停留在酒店套房的位置,一动未动。


    他转头就往回走。


    回到酒店,陆痕钦暂存在前台的房卡还在。指尖触到冰凉卡片的瞬间,那点不祥的预感便顺着血脉漫了上来。


    推门而入的刹那,他的心猛地沉了半截。


    夏听婵的手机、房卡,连那顶特意带来遮阳的帽子,都原封不动地摆在桌子上,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什么都在,唯独她不在。


    陆痕钦定了定神,反手将房门关上,他往里走了两步才试探地唤了句:“小婵?”


    偌大的空间里一片死寂,连半点回音都无,静得像一片沉沉的沼泽,能把所有声响都悄无声息地吞掉。


    陆痕钦快步走遍每个角落,浴室门虚掩着,床铺整齐,阳台的藤椅空荡荡。


    他拿起她的手机解锁,屏幕干干净净,没有新消息。电话机旁也空空如也,没有留给谁的只言片语。


    陆痕钦在她的床沿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顶帽子,茫然无措地看着空荡荡的房子。


    房间很静,只有中央空调的风在管道里低低流淌,衬得四下愈发空旷。


    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有根无形的线,正顺着神经往紧里绞,钝痛一阵阵漫上来。他蹙紧眉,抬手按住额角,闭着眼缓了许久,喉结才动了动。


    她一定是在马道上玩得乐不思蜀了。


    得去找她。


    太阳这么晒,没有帽子她会难受。


    太阳穴的抽痛还未散去,陆痕钦已利落地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夏听婵那只竹编木浆色的包。她的帽子、防晒服、墨镜,一件件被细心放进包里,指


    尖掠过布料时,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


    走出酒店,陆痕钦即刻拨通了方才马场经理的电话,声音里压着一丝紧绷:“现在有马匹被牵出马场吗?”


    “您是说现在?”经理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有三四匹在外,但都在马场范围内训练。”


    不是夏听婵。


    陆痕钦要了一匹马。


    马道两侧的绿植长得正盛,上马后视野陡然开阔,却也更显得天地空茫茫。


    陆痕钦骑在马背上,极目远眺,毒辣的日头晒得河面泛着刺目的光。


    他的周身像是罩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天地宽阔的地方,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不知道河流往哪里流,不知道风吹向哪里。


    “陆先生,您一个人吗?”经理询问,“需要陪同吗,我们有专业的——”


    “不是一个人。”陆痕钦骤然打断,头也不回。


    经理的目光在他手中那只明显属于女士的包上顿了顿,立刻识趣地闭了嘴,只道:“那祝您玩得愉快。”


    沿河马道一圈足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陆痕钦夹紧马腹径直往前疾驰。风迎面扑来,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吹得他不太舒服。


    一圈下来,依旧没有见到夏听婵的人影。


    陆痕钦单手勒着缰绳,马在原地踏着小步。


    他转过头,不知道是第几次看向对岸。


    在这里的时候怀抱希望她也许在对面,在对面了又想着或许她已经回到了起点。反复辗转间悬着的心一直被高高吊起。


    可是没有啊。


    头顶的烈日像团烧红的火,烤得人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陆痕钦只觉得手中的缰绳忽轻忽重,指尖一松,那绳子便顺着马鞍滑了下去。


    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踢踏几步,带着他晃了晃。


    他往天上看了一眼,僵白色的天色,太阳刺眼得让人心慌,让他想起躺在手术台上时的无影灯,也是这样永无终日地跟在他面前,怎么都摆脱不掉,可他最想见到的人却迟迟不来。


    眼睛被强光灼得发疼,陆痕钦垂下头,一只手死死按着眼眶,另一只手撑在马鞍上稳住身形。喘息时喉咙口溢出模糊的呓语,混混沌沌间不知道是在叫谁。


    身侧的葡萄藤在热风里轻轻晃荡,叶片摩擦的沙沙声,衬得周遭愈发安静。他将手机攥得死紧,指腹几乎嵌进机身,祈祷夏听婵走到哪处落脚地后发现粗心忘带了手机,会问行人借手机打给他。


    可手机始终静悄悄的,好像在提醒他无人使用,她不会联系他,他也找不到她。


    这个念头像是一根针一样轻轻刺中他,陆痕钦在炎热的日头下轻微地打了个冷颤,他发现不怎么容易出汗的自己此刻掌心全是冷汗,指节也是僵硬发白的。


    他连呼吸都断得微弱滞涩,在静缓了十几分钟后才勉强攒了点力气,缓缓将手探进了夏听婵的包里。


    拉链隔层里还残留着一丝浅淡的冰镇凉意,他隔着布料捏住那东西,像是溺水后终于浮出水面的人一般猛地喘了口气。


    是的,对了。


    陆痕钦猛地直起身,仿佛多等一秒都是煎熬,利落地拉开拉链,将那支注射器稳稳攥在掌心。


    这件事于他而言不能更熟练了。


    只是他今天人有些不舒服,针扎入皮肤时用力得仿佛要把针尖都折断。


    尖锐的痛感漫开,他却浑然不觉,只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胳膊,直到那管透明液体尽数推入血管,才缓缓松了口气。


    拔针时也顾不上什么棉签按压,陆痕钦将东西收好,针口沁出的血珠就这么顺着小臂往下滑,像是织了张囚禁的蛛网。


    陆痕钦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往前撒开蹄子跑起来,他还记得稍远处有垃圾桶,这些针管不能再放回夏听婵的包里,让她看到了会不高兴,说不定就不想继续出来玩,而是转而抓着他一起回家休息了。


    这怎么行呢?陆痕钦想着,好不容易带她出来透透气,见互不熟悉的人,她连口罩和帽子都不必戴,能够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在太阳下玩耍大笑。


    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搅成一团,陆痕钦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控制马匹的,一切都好像隔着层透明玻璃,他偶尔有一种浮在空中往下俯视的抽离感,好像那个凭借小时候训练记忆的陆痕钦是另一个人,他就这么看着自己骑马再次跑了一圈马道。


    再次回到起点时,陆痕钦抬手掐住眉心,指腹下的皮肤滚烫。身上忽冷忽热地发着酸,骨头缝里像钻进了无数根细针,让他几乎在马背上坐不稳,只凭着一股劲硬撑着。


    他就那么垂着头僵在马背上,像是一团快要被太阳烧干净的湿冷的苔藓,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灼热的刺痛感。


    手机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他的手指猛地抽动一记,睁开眼的瞬间果断打开。


    是朴文元。


    陆痕钦的眼尾往下落,一瞬间失望至极。


    朴文元的消息很简单,说孩子没事,又叮嘱他在外面跑马别中暑。


    陆痕钦连回复的力气都没了,随手按灭屏幕。几乎是同时,身后衣摆被轻轻拽了一下。


    力道很轻,却像电流似的窜过脊背。


    “陆痕钦?”


    清凌凌的声音好像解暑的绿豆汤,陆痕钦好似被这一句话钉在原地,恍惚间甚至以为是烈日晒出来的幻觉。


    直到夏听婵绕到他前方,他的瞳仁才小幅度地转动了一下,一眨不眨地锁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很沉,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人心里发紧。


    僵持的半分钟里,他始终没眨眼,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暗夜里滋生的藻类植物一般无声无息地绞上来,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视线里。


    她叫了他,他也不应声,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她。


    夏听婵被他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抬起手迟钝地摸上马的侧脸。


    下一秒,马前蹄忽然屈膝弯下,缰绳被猛地收紧,行出个标准的马术屈膝礼。她撑在马颈上的手骤然失了支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


    陆痕钦松开手里的缰绳,顺着马身往前探,一把抱住了她。


    他太用力,收紧的臂膀像是沉重的铁一般将她往怀里箍,夏听婵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好像刚经历了一场筋疲力竭的运动,快要小死一次。


    “怎么……怎么了?”她被勒得有些喘,讷讷地问。


    可抱紧她的人将脑袋埋在她颈窝,无论怎么问也一言不发。


    他抱了她很久很久,胸腔里失序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衣物传来,震得她心口也跟着发颤。


    他甚至都没有问她去哪里了。


    夏听婵却懂了,她抬手回抱住他,轻轻顺着他紧绷的背脊拍了拍,主动解释:“葡萄可以边摘边吃,我吃多了,去洗手间了。”


    声音从她肩膀处沉沉地传来,陆痕钦低声说:“嗯,我想也是,我找不到你,你应该是去了我进不去的地方。”


    “回来了,陆痕钦,我回来了,”夏听婵在他额头上摸到一点稀薄的冷汗,顿时一个激灵。


    “你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中暑了?”


    他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肩上,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你这肯定是——啊!”


    她话说到一半被他一把腾空抱起来,稳放在马背上跨坐好。马儿适时直起身,往前踱了几步。


    陆痕钦的手臂依旧环着她的腰,力道没松半分。他就这么抱着,像只刚受了惊吓后挣扎应激的兽,终于寻到了可以依偎的礁石,不肯再挪动分毫。


    他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夏听婵默了几秒,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外面好热,我想回去休息了。”


    在她强烈的要求下两人回到房间里,天太热,得先各自进浴室冲澡。夏听婵刚关上浴室门,外面就传来陆痕


    钦的声音,低沉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小婵,可以不锁门吗?”


    夏听婵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他的声音更近了,仔细听能辨出就在她浴室门后:“万一有事的话,打不开门会很浪费时间。”


    “这里能出什么事啊——”


    “求你了。”


    三个字轻轻落下,夏听婵一下子没了声音。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甚至称得上无波无澜,却莫名透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好吧好吧,”她让步,“我没喊你你不准进来。”


    “嗯。”他继续道,“你能不能时不时叫我一下?”


    夏听婵上衣都脱了,听到这句话又露出了懵逼的表情:“啊?”


    “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一片没有分量的羽毛,“能叫我名字吗?”


    “陆痕钦你确定没事吗?”夏听婵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上衣重新套回去,小心翼翼拉开一条门缝,抬眼就撞进他的目光里。


    他就站在门口,脸色是病态的苍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漆黑,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深不见底。


    他看到门缝里的她,明显松了口气,想对她笑一笑,嘴角却没扬起多少弧度。


    手臂上的青筋还绷着,与他脸上刻意维持的淡漠平静格格不入,像根随时会断的弦。


    他温和地与她商量:“你叫叫我好不好……?”


    “好好好,”夏听婵被他这模样弄得心慌,连忙应着,“你先冲个澡,然后好好休息,我陪你。”


    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高大的身影几乎要将她笼罩住,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依赖感。


    夏听婵犹豫了一下,小声叫:“……陆痕钦?”


    “嗯。”他应得很快,尾音里藏着点微不可察的喟叹。


    “陆痕钦。”她又叫了一声。


    “嗯。”这次的回应更沉,像石头落进了水里。


    她接连叫了他好几次,他才终于眨了眨眼,眼底的焦灼散去些,温顺地站在那儿,像是终于被点到名所以安定下来。


    “去洗澡。”夏听婵推了推他的胳膊。


    “好。”他终于应声,转身时脚步还有点虚,却走得很稳,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心尖悬着的东西落了地。


    夏听婵将浴室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不为别的,是这套房空间太大,两个浴室隔得有些远,她怕隔着水声叫他的时候他听不见。


    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在浴室里铁定没事啊,但他不一定。


    开着门也能及时听到些动静,打急救电话都能快点。


    夏听婵原本洗澡就快,心里惦记着他,又要时不时叫他一声免得这人好像是被设置了什么开关似的阴暗发疯,所以这个澡洗得更快。


    谁知道一推开门,陆痕钦早就洗完了,他身上的浴袍松松散散地半敞着,头发还在滴水,那些水珠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流,好像稀疏的泪痕,一路没入衣领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才意识到她在洗澡的时候他大概也是这副湿漉漉的男鬼模样,无声无息地盯着浴室的门。


    “我想了下,刚才我说错话了,”陆痕钦突兀地提起方才的事,唇角反常地勾起一点弧度。


    是真的在笑,带着一种疯感的欣慰和喜悦,他望着她:“我说我找不到你,你一定去了我进不去的地方。”


    “不对。”


    他往前逼近了几步,走到她面前,掌心轻轻裹住她的手,引着她贴上自己的脸颊。


    怕她抬手费力,他还特意微微躬身偏头,主动往她掌心里贴,像在寻求某种确认。


    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陆痕钦缓缓掀起眼皮,目光长久地凝在她脸上,缠缠绵绵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和:


    “夏听婵,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第29章 第29章“嗯,我知道”


    夏听婵终究是放不下心,整个下午都守在陆痕钦身边,陪着他一部接一部地看恐怖片(?)。


    她原想劝他闭眼歇会儿,可陆痕钦就是不肯。好不容易耐着性子阖了眼,她这边刚起身想倒杯水,他便像有感应似的立刻睁眼,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执拗。


    她无可奈何地坐回来。


    傍晚时,朴文元的电话果然又来了,语气热络地邀陆痕钦共进晚餐。


    “抱歉,我下午在户外骑马太久了,有些中暑,”陆痕钦躺在床上,一只手捏住眉心,另一只手虚虚地举着手机贴在耳侧。


    “要紧吗?”朴文元很关心,“我让医生上门来瞧一瞧不?”


    “不用了。”陆痕钦回答得很快,显然对“医生”二字有些抵触。


    “总是我们金斯利招待不周,”朴文元语气更显歉意,“我喊厨师做完,我们就在酒店楼下的包间里吃饭也是可以的。”


    陆痕钦几番婉拒,对方却执意不肯作罢,甚至提议让餐车直接送到房间,势必要陪他吃这顿饭。


    正说着,夏听婵伸手取下他额上的湿毛巾,轻轻翻面折好,将凉润的一面重新覆在他眉骨处。


    指尖相触的瞬间,陆痕钦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落在她脸上,方才还带着几分敷衍的语调骤然转硬,对着电话清晰吐出两个字:“不去。”


    朴文元:……


    夏听婵:……


    陆痕钦的眉心都舒展开了,将手机调到公放扔在枕边,空出来的手去牵她。


    以前一起出去玩的时候都是特种兵式旅游,这回两个人难得一起窝在酒店房间里,夏听婵一打开窗户就喊“热死了热死了”,然后理直气壮地吹冷气。


    连晚餐都是叫餐到房间里吃到,陆痕钦前脚跟朴文元说自己恶心头晕,无力到床都起不来,后脚就点了一桌菜,为了看看里面的生鱼片新不新鲜,还特意下楼去餐厅看了一眼,确定是当天空运过来的才作罢。


    陆痕钦吃饭挑食又斯文,一顿饭能吃很久,但夏听婵刚好一直是胃口倍棒能吃到最后的人,于是两个人再一次诡异地同频了。


    陆痕钦原本的计划是两个人吃完后可以再一起出去散个步,然后回来看部电影再睡觉。


    谁知道不到七点,朴文元真上门来探望了。


    “就说你把病说得那么重,他肯定要亲自来!”眼见人已在门口,夏听婵拉着陆痕钦手忙脚乱地往套房内间挪她的东西。


    陆痕钦替她将行李箱也一同搬到房间里,欲言又止地瞧着她,原本想说一句:“知道又怎样?”


    但他话还没说出口,就因为干活动作慢了一点而被夏听婵直白地飞了一记眼刀,于是剩下的话全部咽回去了,再也不敢说一句。


    所有东西都收拾完,陆痕钦才慢吞吞地去开门,夏听婵窝在自己床上,听到外间会客区朴文元关怀备至的问候。


    她这房间带个独立露台,当初一进套房就看中了,而陆痕钦像是她的蛔虫一样比她动作还利落,早早就把她的包搁了进来。


    她当时还笑说“心有灵犀”,他却漫不经心地回:“嗯,这间最靠里,方便把你藏好。”


    那时她只当他是怕她被人发现,直到此刻:


    朴文元还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而陆痕钦每隔五分钟给她弹一句:


    【叫我名字。】


    【为什么不理我。】


    【理我一下宝宝。】


    夏听婵:他还记得她住最里间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她当然不想跟他在手机上白痴一样一直打字“陆痕钦陆痕钦”,全部屏蔽装瞎,可胆大包天的陆痕钦有的是办法。


    他来来回回不知道用一些什么借口进到她房间里看她一眼。


    三番几次,专门进来,进来就反手虚虚带上门,在她一脸震惊的目光里,径直走到床边用手掌按住她刷剧的手机,摘掉她的耳机,然后微微俯身,鼻尖


    离她不过寸许,眼底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就为了听她亲口叫一声他的名字。


    太诡异了,也不知道朴文元是什么心情。


    不知道到第几次,夏听婵终于受不了了,外间朴文元还没走,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掐了手机屏,对着又一次进来、摆明了要讨她理睬的陆痕钦说要睡了。


    他没说什么,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口,低声说:“晚安。”


    夏听婵在外向来能吃能睡,她听见陆痕钦关门时几不可闻的关门声,没一会儿就坠入梦乡。


    迷迷糊糊再睁开眼时,夏听婵是被憋醒的。她掀开被子,困顿地眯着眼伸腿去摸鞋子,脚尖刚触到绒毯,脚踝处忽然缠上几缕微凉的指尖,像小蛇似的,轻得让人心尖发麻。


    她还没彻底清醒,空白的几秒里,那人已替她把鞋穿好,指腹擦过皮肤时,又轻又缓,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痒。


    “啊!”


    她猛地抽回腿,上半身往床头一扑,一把打开了灯。


    顶灯骤然亮起,夏听婵惊魂未定地扭头,就见陆痕钦背靠着床沿坐在地毯上,一条腿往前伸着,另一条腿屈膝支着,就这么像是守夜一样在她床尾黑灯瞎火地坐着。


    “你,你干嘛啊?”夏听婵见到是他才重新往前挪了挪,“啪”一下将手掌恶狠狠地拍在他额头,想看看这人是不是被烧傻了。


    “我睡觉。”陆痕钦显然很喜欢她主动靠近的温度,她摸了摸没发烧要收回手,却被他轻轻拉住手腕,不肯放。


    他的指腹带着点薄茧,攥得不算紧,却透着股执拗的黏人。


    “你睡觉不在床上?”夏听婵瞪着他,“你的床正对面就是全落地窗,好好的床不睡,你坐这里?”


    “我有点睡不着,”他今天格外脆弱,说话时声音也低低的,身上的睡衣松松垮垮敞着,略大的宽松领口凌乱地滑到一边,坐在地上仰头看她的角度,那些漂亮流畅的胸肌轮廓和腰腹线条,就这么明晃晃地撞进她眼里。


    他解释说:“可能我有点认床。”


    “你这哪是认床?”夏听婵没见过认床认着认着就坐地上睡觉的,忍不住吐槽。


    “我睡眠不太好。”


    夏听婵拿他没办法,刚要说点什么“喝热牛奶”“睡前泡脚”这种办法,脑子里忽然想起自己在陆痕钦家中睡觉时,偶尔会听到房门外传来轻微的磕碰声。


    她一下子顿住,想起那声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现在仔细想来,好像就跟她一门之隔。


    怀疑的目光再次转到陆痕钦身上,夏听婵问:“你要我这张床吗?我倒是睡哪里都能倒头就睡。”


    陆痕钦抿起嘴,垂下眼睫没说话。


    夏听婵还能不知道他那副死出样子,安静了几秒,开口:“那要一起睡吗?”


    他的睫毛接连颤动几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婉转道:“你不是要去洗手间。”


    夏听婵踩着拖鞋去了下洗手间,再回来,床上果然已经躺了个人。


    她就知道。


    跟陆痕钦待久了,这人的毛病她已经见怪不怪了,没有什么能震撼到她——


    一掀开被子,陆痕钦连睡衣都脱了。


    哈哈,心理建设还是做少了。


    夏听婵绷着脸:“……你什么意思?”


    陆痕钦望着她,被她掀开的被子滑到腰际,上半身的肌理线条在灯光下明明暗暗,利落又流畅。


    这几年他清瘦了些,身上是薄薄一层紧实的肌肉,但因为骨架修长挺拔,脱了衣服反而更显肩宽腰窄,格外惹眼。尤其是,大概因为体脂率更低了,手臂和小腹处的青蓝色青筋更加明显,一路蜿蜒延伸到尽头。


    陆痕钦语气正经地解释:“刚才在地毯上坐了好久,你说过外套裤子不能上床的。”


    “你还真是……”夏听婵面无表情地抬手一甩,被子“啪”地落回他身上,把那片惹眼的线条全遮住了,“乖得很啊。”


    她吐槽归吐槽,可还是爬上床把灯一关。


    房间一暗下来,身边的人就翻身靠过来,像是一只受伤的兽偎依着取暖。


    露台的窗帘没拉严,一缕月光趁机溜进来,在地毯上投下片淡淡的银辉。


    夏听婵也跟着转了身,正对着他。


    陆痕钦背对着月光,五官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浸了水的棉絮,又重又软,裹着说不清的情绪。


    明明看不清他的眼睛,夏听婵却莫名觉得,在黑暗里那目光里藏着好多好多的难过,像被揉皱的纸,铺在她心尖上,轻轻发疼。


    夏听婵想让他转换转换心情,便装模作样地凶他:“陆痕钦你说实话,我在家睡觉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跟鬼一样蹲在我门外。”


    “嗯。”


    哇靠,他可真坦坦荡荡。


    “怎么?你在自己家也认床?”夏听婵凑近他,压低了声音狐假虎威地骂他,“陆痕钦也就我习惯你才不骂你,不然你这样子是个人都躲你远远的。”


    她几乎能百分百猜中后面他会说什么,以前恋爱的时候他也成天一身牛劲都花在她身上。


    他肯定也会矜傲地反问一句“你也躲我”?


    然后她会回答“对啊我讨厌死你了”。


    他就会佯装生气,攥住她的手腕往身后一扣,把她整个人压进怀里,带着点霸道的强制:“那你完蛋了,讨厌我你也跑不掉。”


    接着她躲他就亲她,非得把她亲服了才开心。


    “你也会躲我么?”


    面前人果然问出这句话,语气和记忆里几乎重合。


    夏听婵胸有成竹地想着对了,但接下去要凶他,所以她只弯了下唇角立刻板起脸,冷冷道:“对啊,我讨厌死你了。”


    过长的沉默。


    安静到她以为他忘了两人曾经反反复复的幼稚对话。


    可下一秒,他轻声说:“嗯,我知道。”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清晨的一缕雾气,好像眨眼间就会散在天际。


    夏听婵一下子愣住。


    预想中的耍赖、霸道,甚至是假装的生气都没有。他就这么轻轻应了一句,带着点认命般的温顺,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在她心上。


    “小婵,陪我说会话吧,好不好?”他没再提刚才的事,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替她解了围。


    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夏听婵往他怀里挪了点,以前恋爱的时候两个人事后总会闲闲碎碎地说会废话,他非常喜欢这种温存。


    夏听婵一边贴贴一边说:“我跟你说过没?我那蓝牙耳机的续航好好啊,买来后到今天,我一次都没充过电,今天打开电还是满的!”


    她的额头被人用脑袋轻轻磕了下,陆痕钦往下躺了点,与她视线齐平:“因为我一直在给你充电。”?


    夏听婵“啊?”了一声,一个轱辘翻过身趴着,打开手机说:“完了,我买完后还有人求助问我充一次能用多久,我误人子弟了我说我一次没充过还能听。”


    “你还会回复这些吗?”


    “是啊,”她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戳着,“我之前还跟人说窗台上的文竹果然是懒人植物,我一次都没浇过水,它也长得好好的。”


    腰上环着一条胳膊,他没有卸力完全压在她身上,而是收着劲轻轻地环着她。


    陆痕钦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洒在她身上,他说:“嗯,因为我在帮你养。”


    “糟糕!我想起这次来之前我心血来潮,给它浇了水,你不会也重复浇水了吧?”


    “没有,”他静静望着她的侧脸,鼻尖轻轻抵在她肩头,声音缱绻得像化在夜里的糖,“我看到了,底下托盘里的水都漫出来了,我把盘子里的水倒了,没再浇。”


    “聪明。”她笑眯眯地偏过脸亲了下他眼睛。


    湿漉漉的。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怔愣着正要抬手去碰,黑暗中却被他精准地握住了手腕。


    他轻轻一拉,将她往身前带了寸许,太近的距离终于让她能在黑暗中朦胧地描绘出他的模样。


    他垂眸看着她,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空气中的气氛反而是温和安宁的,月色落入湖水一般的温凉,就好像六年的恋爱一样细水长流,他始终如一地喜欢她,没有什么能把两人分开。


    他缓缓低下头,先是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得像叹息的吻,随即又拉开一丝距离。她


    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下唇停留了几秒,像不确定般,用指腹沿着唇线轻轻抚过,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珍视。


    呼吸温热,他确认完后又敛下眼细细碎碎地亲她,咬着她的下唇慢慢地吮,手捧着她的脸,长指便落在耳际,被他不轻不重地捻。


    被子里的吻安静又绵长,像浸在温水里的糖,慢慢化开。好像回到第一次两人同住一个酒店房间时,夏听婵给他打包票说她什么都会修,把他不怎么灵敏的电容笔拆成一堆零件,但装回去后直接死机了。


    她不信邪,坐在床上把头发一扎,硬是撂下狠话“不修好不睡觉”。


    两人头挨着头捣鼓到后半夜,笔没修好,人先困得东倒西歪,就那么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冷气一直吹,他困得眼皮打架时只记得把被子一角掖到她肚子上,结果早上起来,他和电容笔一起坏了。


    他那个时候应该是恹恹的,谁跟女朋友开房后一整晚都在修那破笔啊,他就不该带这玩意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后来呢?陆痕钦断断续续地想着,后来夏听婵一直陪着他照顾他,在他死活不想见医生的时候亲了他。


    他的电容笔最后还是被她修好了。


    他也是。


    “你喜不喜欢这个露台的藤椅?”陆痕钦收拢手臂轻声跟她说话,“我打算把空出来的那几个房间改一改,打通后给你做个大书房,里面加个藤椅。”


    “要大一点,我们两个都能钻进去的那种。”她困了,声音轻得像是呓语。


    “嗯,”他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划,递到她眼前,“中间还要留有空间可以放果盘和零食是不是?你跟我说过,我记着的。”


    屏幕上是他和设计师的聊天记录,几年前的对话框里,附带着一份截然不同的设计图。


    不是现在家里的风格,而满满都是年轻人的鲜活气。图里有顶天立地的书柜,有能窝下两个人的藤椅,甚至还有个专门的小房间,标着“工具实验室”,专门用来给她捣鼓组装这些手工零件。


    设计师当时大概很不解,在记录里反复确认“真的要在书房里做赛博朋克风的工作台吗?”,他只回了句“按她喜欢的来”。


    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是他期待得太早。


    “回去我们就动工,好不好?”陆痕钦的声音裹着夜色的温柔,像在哄一个易碎的梦。


    身边没有传来声音。


    他安静了许久才一点点转过脸看向她。


    夏听婵倚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呼吸均匀绵长。


    他按灭手机屏幕,小心地放到一旁,然后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怀里的触感真实得让人心头发软,她的长发滑落在他手背上,像一捧流动的水。


    陆痕钦借着月光仔细地看着她的睫毛。


    她不笑的时候有些冷情,就是因为下睫毛太长,所以睨着人的时候会拉出一道利落的阴影。


    可笑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在他烧成一只不灵敏的电容笔的时候眼睫弯弯地低下头亲了他。


    于是他烧得神智不清,直到今天还延有不可逆的后遗症。


    幸福得要死掉了,如果那时候死了也不后悔。


    陆痕钦抱着怀里的人,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大亮,窗外比鸟鸣声更响亮的是知了此起彼伏的鸣叫。


    陆痕钦的手臂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可他一动也不动地保持着入睡的姿势。


    夏听婵还安稳地在他怀里睡着。


    幸福原来好简单啊。


    好半晌,他才将黏在她脸上的视线强行移开。


    床头的时钟清晰地跳着:10:12。


    陆痕钦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久到有些发怔。


    三四年了,他第一次,


    睡了个这样踏实的懒觉。


    第30章 第30章新恋情


    陆痕钦带着夏听婵在外连休了八天,这期间白昊英的电话来了几次,他每次都不动声色地避开她,走到一旁简短接听,挂了电话后依旧面色如常,只淡淡一句“没什么事”带过。


    回到家那天已经是下午了,陆痕钦晚上有个怎么都推不掉的酒宴,只能回来露个脸。


    两人在庄园主入口大门下了出租车,陆痕钦左右手各推着一个行李箱,箱子上还摞着她的包,鼓鼓囊囊的。


    从庄园大门到主屋还有很长一段路,陆痕钦停下脚步,转过头对夏听婵说:“小婵,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进去开车出来。”


    “行。”夏听婵接过行李箱,单腿屈膝压上面屈膝借力休息。


    陆痕钦对她笑了笑,温热的掌心扶着她的双臂,轻轻把人转了个方向,夏听婵被他不轻不重地推着往前走到檐下阴凉处,听到他低声说:


    “行李我一起带进去,很快就出来接你,等我。”


    “诶?你开车只是带我啊?”


    他摸了摸她的脸,大门往两侧移开,他推着行李箱率先往里走,两只箱子的滚轮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快的“骨碌”声,像在哼着一首归家的小调。


    陆痕钦横肘压在拉杆上,借着身体的重量轻松推着行李向前。空出来的手划开手机屏幕,指尖快速敲击。


    飞机上设计师发来的消息还悬在对话框里,当时他与夏听婵一起点播了一部恐怖片,所以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就按灭了屏幕。


    此刻阳光正好,他在跟夏听婵约会的时候总是想不起看一眼手机,要事都是见缝插针得空时简短回复,陆痕钦眯起眼睛,在移动中精准地打着字。


    “陆先生?”


    一个陌生女声陡然响起,嗓音带着几分直爽的厚重,打破了周遭的静谧。


    陆痕钦脚步微顿,抬眼望去,主干道旁的栎树荫下,站着位留着齐肩短发的女人。


    燕麦色的肌肤衬得她脸上挂着的爽朗笑容极具感染力,她朝他挥了挥手,眼底的光明亮又锐利。


    指尖在手机输入框上悬了两秒,回复还没发出去,陆痕钦就按灭了屏幕将手机揣回口袋里。


    再抽手时,拇指已不动声色地将无名指上的戒指推回了掌心,藏进了口袋里。


    “您是……?”陆痕钦没有质问对方是如何进来的,只维持着斯文有礼的姿态温和问了句。


    “我是乔蒂.莱斯特,”女人脸上的笑容扩大,上前冲他伸出手,“初次见面,但愿没打扰您。”


    ——白昊英告诉她的入口密钥。


    陆痕钦心里瞬间有了数。他不动声色地往主干道中间挪了两步,像是无意般,恰好挡住了乔蒂看向主入口的角度。


    他的脸上适时浮起恰到好处的惊讶,伸出右手回握:“您好,早听说乔蒂医生医术卓绝,业内交口称赞,很荣幸见到您。”


    “陆先生客气了。”乔蒂热情洋溢,视线却极快地在他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上扫过,转瞬收回,“之前一直没能约到您,正巧今天路过这附近,手里带着点论坛会后的小玩意儿,便想着过来拜访一下。”


    陆痕钦眉梢微蹙,语气里掺了几分真切的遗憾:“本该请您去家里坐坐,可惜前几天刚开始重装,屋里恐怕都没能让您清静喝杯茶。”


    “没事,”乔蒂只顿了一秒,便又笑开了,显得格外好说话。她递过手里的袋子:“我这也是临时起意,没提前打招呼。就是来送点有趣的小东西,谈不上拜访。”


    陆痕钦礼貌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乔蒂飞快从袋子里抽出一个双人游戏卡带,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成年人的日子太紧绷,总该找机会适当放松放松嘛,听说您偶尔会玩游戏?这个试试?口碑不错哦。”


    莫名其妙的,陆痕钦恍惚间想起夏听婵曾经说过的话,拒绝的手就这么僵在原地。


    她说:“人生需要做正确的选择,但有时候也会想做令自己开心的选择。”


    记忆中的她歪着头笑,眼睛里盛满星光。然后在他对无聊透顶的拍卖会感到厌倦时喊他去窗边透个气。


    身边还坐着陆文成,陆痕钦借口离席,到窗边往下看,就看到她在楼下仰着脸冲他挥挥手。


    她带他一起逃了冗长乏味的场合,去六公里外的跳伞区试了两把。


    乔蒂把卡带又往前递了递,封面上撞色的霓虹光效透着赛博朋克的跳脱,确实像会让人着迷的样子。


    至少,是夏听婵会眼睛发亮的类型。


    “说实话,我也是被朋友推荐的,但买回去后一想不对,家里几个小魔王回头又玩得昏天黑地,”乔蒂做了个夸张的扶额动作,“还是拿来借花献佛了,希望陆先生不要介意。”


    乔蒂聊得像对熟稔的老友,半句没沾医生与患者的边,她热情地把卡带往行李箱顶的女士包上一塞,又乐呵呵地抬手想去拍陆痕钦的胳膊。


    他避开触碰的动作极轻,几乎看不出来,却还是本能地僵了一瞬,完全是近乎条件反射的疏离。


    乔蒂的目光不经意往陆痕钦的臂弯溜了溜。明明是炎热的夏天,他依旧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长袖衬衫的袖口熨帖地扣到腕骨,连最上方的纽扣都一丝不苟地系紧。


    但手腕处那道疤痕却没遮没挡,既没戴腕带,也没戴腕表,手臂稍一伸直,就能从袖口隐约瞥见一点暗红的痕迹,像道沉默的印记,就这么赤裸裸地横亘在冷白的皮肤上。


    一个连最轻微触碰都会本能抗拒的人,却偏偏将最不堪的伤痕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全世界看。


    乔蒂的视线在手腕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嘴角依旧挂着爽朗的笑意。


    谈话间,搁在女士包上的游戏卡带往下滑了一寸。


    陆痕钦伸手稳稳按住,包里本就鼓鼓囊囊的,这么放着自然不牢靠。


    他垂下眼帘,终于想起自己手边还“奇怪”地推着两个行李箱。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陆痕钦面色如常,从容地屈膝将较小的那只行李箱平放在地。他的动作缓慢又斯文,看不出一点紧张,箱盖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各色伴手礼,包装精美的茶歇与手工香皂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他随意挑了些,又打开那只女式包,里面露出个旅行用的充气靠枕。


    他轻轻拨到一边,底下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明信片。


    并没有什么看起来异常的物品,也看不出任何有不属于他的个人物品。


    陆痕钦慢条斯理地取了几包,一起递给乔蒂:“买了些礼物,脱岗这么久,总得带点回去慰劳一下员工,反正有多,小小心意,给孩子们带回去开心一下。”


    乔蒂夸张地捂了捂嘴,惊喜道:“好了,小家伙们可要开心坏了,谢谢陆先生。”


    “不客气。”


    两人不过是简短又客气地聊了几句,乔蒂也知趣地不多打扰,笑着说要告辞。


    “您怎么回去?”陆痕钦抬手请她稍等,语气谦和,“我刚回来时,没瞧见门口有您的车。”


    乔蒂拿出手机晃了晃:“打车来的,没关系,再叫一辆就行。”


    “那多不方便。”陆痕钦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我刚联系了司机,本想分些礼物给他和家人,他这会儿正在过来的路上——”


    话音刚落,手机“叮”地一声轻响,陆痕钦垂眸看了眼屏幕,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真巧,他到了。”


    一辆黑色迈巴赫从缓缓开启的庄园大门驶入,车身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哑光。陆痕钦优雅地抬手示意,转向乔蒂时连眼角都染着温和:“不嫌弃的话,让司机送您一程?”


    乔蒂看了他一眼,收起手机:“那就多谢了。”


    陆痕钦始终礼貌周到地陪在一旁,直到乔蒂上了车,还站在原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车窗缓缓升起,轿车却没原路掉头从正门驶出,而是继续往前,到第一个岔路口左转,朝着西侧门的方向开去。


    陆痕钦站在原地,直到车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收回目光,视线极快地往重新合上的主入口大门扫了一眼。


    行李箱的滚轮重新在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声响。他松了松领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取出那枚被体温焐热的婚戒,重新戴回无名指。


    拖着行李箱,他的脚步比方才快了些。


    夏听婵还在门口等他去接。


    *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乔蒂望着窗外若有所思。西侧门确实比正门更便捷,但她总觉得哪里透着微妙的违和感。


    “请问……”她微微前倾身子,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随意,“刚才您从正门进来时,门口有人吗?”


    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神纹丝不动:“没有。”


    车内空调的凉意沁人,乔蒂指尖轻敲膝盖:“陆先生这趟旅行,是独自去的吧?”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司机专注地盯着前方道路,仿佛没听见这个问题。


    乔蒂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而聊起家常:“您给陆先生开车很多年了吧?看他待人接物就知道,对身边人一定很好。”


    “嗯。”司机简短地应了一声。


    “说起来,”她状若无意地整理着衣摆下方,“陆先生特意叫您来送我,真是体贴。不过既然要您过来一趟拿礼物,怎么不直接让您去机场呢?这样您也顺路不是吗。”


    后视镜里,司机的表情依旧木然:“陆先生习惯自己安排行程。”


    乔蒂轻轻“啊”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靠回座椅,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这个回答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哪怕对待在自己身边待了许多年的老人,陆痕钦仍然是一个谨慎、喜静,并且非常有距离感和隐私欲的人,这种人对不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敞开心扉,只会不断在交集中持续评判观察。


    就像此刻,这辆本该直接送她回家的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驶在限速最低的车道上。后视镜里,庄园的轮廓早已消失不见,但某种无形的注视感,却始终如影随形。


    乔蒂倚在真皮座椅上,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备忘录里刚添了几行简短的观察笔记,她切换到与白昊英的对话框,毫不犹豫地发出一条:


    【你觉得陆痕钦会爱上别人吗?】


    消息气泡刚弹出,对面立刻跳出一个孤零零的问号。紧接着聊天界面开始疯狂震动,白昊英的回复如连珠炮般砸来:


    【他???】


    【你是在问我那个把夏听婵写的一张“好好好最喜欢你”的草稿纸供在保险柜里的陆痕钦?】


    乔蒂几乎能想象到对方震惊到扭曲的表情。消息还在不断涌入:


    【知道他家日历为什么永远缺一页吗?六月一日那张永远不翼而飞。】


    【医生说他有创伤性遗忘,可每年拿到新日历,他第一件事就是精准撕掉六月一日那页。】


    【割腕?哦对,他说跟那天没关系,可事情就发生在夏听婵出事的两个多月后,我是不信的。】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照在乔蒂脸上,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不断跳出的消息。最后几条尤为耐人寻味:


    【等等你该不会以为他最近反常是因为有新欢?】


    【他很少提夏的,这段时间更是,嘴里几乎听不到这个人……你意思是,他有望慢慢走出来了?】


    【你别说,他有时候是挺孔雀开屏的,但他身边也没异性啊,独得很,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人就是住院期间的护士,怎么可能?】


    【不过这些跟他滥用安眠药有什么关系?】


    乔蒂指尖悬在屏幕上,想起那只女士包,还有陆痕钦左手上那圈淡淡的戒指印,敲下回复:


    【有新恋情是好事,恋人的存在,总能让人在痛苦时对世界多一分留恋,确实适合他现在的状态。】


    【只是,我送游戏卡带时他没拒绝。如果真有了新女友,以陆的性子,会不会直接推开这与前女友关联紧密的东西?】


    输完又觉得不妥,指尖一动,把这段话全删了。


    可“新恋情”三个字


    像钥匙,一下打开了白昊英的话匣子,他突然发来一句:


    【你还真别说,陆身边最近确实有几样不像他风格的东西。上次住院,他居然买了个小饼干造型的坐垫,我当时都惊了……】


    乔蒂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她经手过太多病例,世间事大抵相通。原本从夏听婵入手,是觉得陆痕钦最初的创伤与这位前女友脱不开,才想借此试探。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时间该让心结松动些,可……


    她沉吟许久,最后只发了句:【有些猜想还站不住脚,我得再验证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