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彩虹(完) 不止相爱
连睿廷好声好气, 句句应和,句句不松口,然后找准时机, 利落上车脱身。
同事调侃, 下次这种活非他们莫属。
也是很可怕了。
除却实习,他们还得利用间隙准备国考, 忙碌成了生活的常态。
决定要做一件事以后, 人生就仿佛开启了减速键,极速地向前翻滚。
“早上好,爸爸~”
连睿廷和薛三一前一后在餐桌落座, 皆一身纯黑色制服红领带, 扣子系得整整齐齐。发丝向后梳理,露出饱满的额头, 看起来精神又朝气。
“早上好。”连继衡放下手里的报纸, 将早餐往前推了推,目光投向侧面的两人, “正式工作一段时间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行,”连睿廷喝了一口粥,拿过水煮蛋剥壳, “轮岗中,工作内容比较简单。”
他掰开鸡蛋,把蛋黄抖进粥里,吃掉蛋白, 用勺子碾碎蛋黄搅拌白粥, 说:“程检挺关照我们的,问我们想不想去反贪。”
连继衡:“上面计划把反贪剥离检察院转隶出去,你没机会。”
“这样, 挺好的,职权统一了。”连睿廷想了想说,“我比较想去刑事部门。”
“刑事案件多,碰上大案也麻烦。”
“欸,”连睿廷惊奇地看向连继衡,“爸爸,您这话倒像希望我们清闲。”
连继衡凉凉瞥他一眼,“两码事。”
“懂了,是心疼我们。”连睿廷笑眯眯说。
成年后的亲子关系向来微妙,子想要证明自己,父想要守住威严,像两个同极磁铁,越是靠近越是抵触。
这种微妙在连家父子身上极少出现,连睿廷擅长打直球,卖软撒娇,就算三十岁,他也能坦然地恃宠而骄,丝毫不觉得丢脸。
早餐桌上,父子三讲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轻松扯皮,气氛别提多融洽。
薛三是墙头草,一会跟连继衡打趣连睿廷,一会又忍不住帮连睿廷说话,然后被连继衡扣上骑墙派的帽子。
连睿廷嘚瑟,很明显三三的立场是我~
薛三附和,嗯。
连继衡无言以对,起身去客厅拿外套,见两人停筷也准备出门,说:“不再吃点?高考完到现在肉还没长回来。”
“我们就没有胖过。”连睿廷回道。
“看着比十几岁瘦。”
一起换好鞋,连睿廷双手按上他爸的肩膀,“那我中午多吃一碗饭,晚上多喝一碗汤,睡前再来一顿夜宵。”
连继衡好笑,下意识伸手揉他的头,个子太高不好揉了,改成捏脸,“一个月可以出栏了。”
他们坐上两辆车,在路口驶向不同的方向,连睿廷趴在车窗跟连继衡挥手:“爸爸拜拜。”
“拜拜。”
上午一项重要事宜,走访寻求司法援助的受害者,他们接到检察员,一起前往槐花路6号。
巷子狭窄,车开不进去,三人穿过积洼腥臭污水的地面,逼仄甬道电线杂乱,自行车电动车停得七倒八歪。
到了住户楼,赶上电梯维修,他们只能走楼梯爬十楼。
“我草。”程检撑着十楼墙壁大口喘气,连睿廷一边顺他后背,一边递上水。
程检喝了一口水,瞅着两人云淡风轻,不由竖起大拇指:“年轻人体力就是好。”
进了屋,一眼望去家徒四壁,两位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迎接他们,搪瓷杯漂浮着几根黢黑的茶叶。
程检坐在唯一的塑料凳子,说一句话扯一下嗓子,生怕老人听不见。
薛三站在后边开录音笔做记录,连睿廷半蹲在老人身边,对方枯树皮似的手紧抓着他。
聊了大概一个小时,老人起身相送,连睿廷蹲过的椅子上多出一张厚信封。
下楼轻松得多,程检询问他们的想法和感受,间或提点几句。
说到司法的局限性,程检气还没叹出来,便听到连睿廷说:“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尽善尽美,法律至少给那些身处黑暗中的人燃起了一把希望之火,我们的作用可能仅是让这把火不熄灭。”
程检一口气吞回肚子里,笑着说:“以前很流行一个词叫愤青,我上实务课最怕遇到这种学生,脑筋轴又容易走极端,缺乏理性辩证。如何祛魅的同时兼守本心,是一门长期的修行课,”
他拍了拍连睿廷的臂膀,“共勉。”
连睿廷点点头:“嗯。”
程检张口想再说两句,一盆天降大水兜头泼下来,三人一滴没浪费地接了正着。
眼帘湿哒哒地淋着水,三人齐齐抬头,一扇向外打开的窗户依稀可听怒骂,什么没长眼,碍事,倒霉之类的。
程检抬手指了指,“你们看,这就是必修课中最平常的小坎。”
他抹了一把脸,抖落身上散发不明气味的水,突然像只发怒的鸭子狂奔,“快走,鬼知道是什么水!!”
没来及反应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抬眼甬道已经没了程检的身影,“……”
晚上,连睿廷把这件事当笑话讲出来,刚从下面回来的林成沛深有感触,淳朴和愚氓同时存在群体中,具有普遍性。
韩墨同样有发言权,接触到的很多大错没有小错不断的人,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为人民服务的几人惺惺相惜,赵靖陈思域江濂几个大少爷默默喝酒,聆听防堕落教育。
所处位置不同,行事作风自然也没法一致,但基本底线在,就不影响他们的友情,更何况人心本就长在右侧。
四个月的轮岗结束,两人定岗在第一检察厅,任韩检的助理。
头几个月,遇到的都是些板上钉钉,争议不大的案件,每天加会班,结束后还有空闲的时间。
有时连睿廷会开车去郊外,坐在车头吹口琴,眺望风里招摇的草木,晚星伶仃,薛三静静靠着他。
一曲结束,说些没头脑的话,接个吻再打道回府。
周末都空了,和大家相约去度假别墅玩一天。
贺昭比较惨,进部队后很少没出来。轮到长假期,一伙人拎着大包小包去探班。
出现在大家面前的贺昭,呆了几秒,天天风吹日晒,皮肤很难不黑,比起城里的伙伴,他像只误入天鹅池的麻鸭。
众人还没笑,他先悻悻然了。
“还是睿廷贴心,给你带了擦脸的,”赵靖笑嘻嘻走到贺昭跟前,rua了一把他毛糙的刺头,“成卤蛋了。”
贺昭搡了搡赵靖,遏制着害臊瞥了眼某人,无声怨念,人果然不能对比。
负责的第一起相对独立案件,是家暴致残案,韩检放手交给两人审查,最后由他敲定。
嫌疑人是一位富二代,性格暴躁,一有不顺心就对结婚三年的Omega实施拳脚咒骂,此次闹到警局,是Omega伤势严重,生殖腔破裂导致永久丧失生育能力。
但案件移交到检察院阶段,受害方突然提出撤诉。
“嫌疑人提出只要不起诉就不离婚,他会养受害者一辈子,受害者父亲觉得都已经这样了,不能生育的Omega很难再婚,家里还有个alpha弟弟即将上大学,有人愿意养就不错了。”
“养着继续当沙包吗?”连睿廷冷笑。
手机那头的警察同志说:“有些父母就这样,婚姻大于一切,孩子嫁出去,他们就觉得完成任务,心安理得了。”
“而且据说他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Omega本人也没说什么,啧啧,陷在爱情里的人,都有一种盲目的勇者情节。”
“行,我先去看看医院受害者的情况。”挂了电话,连睿廷低头翻起材料,触目惊心的验伤报告,让他不禁讥笑:“爱真能止痛吗?”
薛三开着车,看他一眼,“处在困境中的人有时候察觉不到问题。”顿了顿,“也可能是信息素带来的幻觉。”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他们两的匹配度很高,”连睿廷合上材料,“打完再用信息素抚慰,营造一种温情的假象,不够坚定还真容易陷进去。”
他望向窗外,指尖敲了敲文件夹,“可一旦信息素的作用缩减,从假象中脱离出来,真的不会后悔吗?”
医院VIP病房。
被害人正躺在床上休息,他的Omega父亲悉心陪护,床头桌上摆放着各种昂贵的营养品。
核实完所有细节和经过,连睿廷放轻嗓音:“为什么撤诉?他害你失去做父亲的资格,你不想他受到惩罚吗?”
Omega低垂着眼,沉默一会说:“都已经这样了,他受到惩罚又能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的。”
“不受到惩罚,他以后还会打你。”
“顶多坐几年牢,他性格不会变的。”
连睿廷默了,“你明知道他本性如此,为什么不离婚?之前或许碍于他的身份不好离,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离了婚他怎么办?”Omega父亲着急插话,“不能生跟废人一样,才三十岁,一个人后半生怎么过。”
“你现在三十岁,”连睿廷看着Omega,“说句残忍的话,还能经得起他打几年。”
Omega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父亲眼神复杂,摸摸他的肩,叹气:“一个月就那么几天,撑撑就过去了,”
他环顾一圈病房,指了指连睿廷坐的位置,“他昨天在那守了一晚上,早上才回去上班,就这间病房,吃的喝的什么都是最好的,人活着不就图这些吗?”
“……”连睿廷还想劝,看他们的神情又止住了口,他的视线落在桌上一大堆高档补品,停留片刻,说了几句场面话,起身离开。
出了病房没几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迎面走来,两人的脚步停住。
“连检,薛检,”男人客气伸出手,“我是杨先生的律师。”
连睿廷不冷不热地说:“案子还在侦查阶段,私下见面不合适吧。”
“不算私下,”律师前后张望,“这里是公共场合,”他噙起笑,“和公诉人在公共场合见面,不算违规。”
连睿廷狐疑:“你打官司都是靠钻空子吗?”
“也是一种本事。”律师和气说,“你们刚才见过受害者吧,其实他和杨先生的关系很好很相爱,这次发生了一些口角,杨先生情绪激动一时失手,事后也很后悔。”
“致人丧失生育能力在你口中这么轻飘飘。”
律师无奈道:“那是因为杨先生患有狂躁症,有时候不太能控制自己,出事后他也很后悔,你可以问医生,这几天杨先生每天都会来陪床。”
连睿廷不紧不慢道:“后悔就能抵消犯罪,那要我们干什么。”
律师越过他们向病房投去一瞥,“受害人的家境一般,自从和杨先生结婚,家里换了一套房子,弟弟即将出国留学,杨先生很喜欢这个小舅子。”
他盯着连睿廷,“他们很清楚现在的生活是谁带来的。”
连睿廷眯了眯眼:“你想说什么?”
律师一顿,带上几分意味深长道:“我刚入行的时候和两位一样,有很多正义感,理想主义,可慢慢见多了就明白对一些受害者而言,比起正义,他们更想活下去,正义是一时的,生活却是长久的。”
“这些年讹诈事件频出,一笔钱换一条腿一次重伤,对有些人来说就是值当。”他叹了声气,“作为律师我确实应该捍卫法律的尊严,遇到这种事也很心痛,可又不能不管当事人的处境,时常感到很矛盾。”
安静一会,连睿廷扯了下嘴角,微抬起头,“看来嫌疑人给你的报酬很高嘛,是个大方的人,”
“当然,我不会自以为是到认为所有人穿上某件衣服,做了某项特殊职业,就一定要怎样,崇高情怀也好,精致利己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满足自己。”
“你拿钱办事为委托人服务,说任何话都无可厚非,但总得有条底线,不能去堵别人的路,拿感情当遮羞布,金钱当借口,这让其他处于婚姻弱势一方的人如何自处?天都黑了。”
连睿廷按了按律师的肩,微微一笑:“法庭上见。”
越过怔忪的律师,两人大步离开住院区,路过导诊台,连睿廷蓦地停下。
薛三轻声问:“怎么了?”
连睿廷看向导诊台,“他刚刚说这些天嫌疑人都会来守夜,alpha信息素对Omega有抚慰作用,尤其是完全标记的Omega。”
薛三略一沉思:“被抚慰的Omega会对alpha产生依恋,做出任何决定都有可能,这种情况下的Omega一般不视作独立行为人。”
“以防万一,”连睿廷朝Omega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走去,“先拿一份Omega信息素水平报告,免得到时候他们出具谅解书。”
“还好带了调查函。”
“三儿,你比我细心。”
拿到水平报告,两人马不停蹄回到检察院。
加班几天,整合出一份完整详细的起诉书初稿,证据目录及法律条文,案件审查报告,量刑建议材料,一并交给韩检。
韩检先是指出起诉书和审查报告的格式用词等一些细节,再仔细翻阅所有文书,最后停在量刑建议上,“你都说明嫌疑人对被害人的赡养和赔偿,刑期上倒是一点没看出来。”
连睿廷思忖道:“结婚三年,嫌疑人两年都没断过暴力行径,现在完全是愈演愈烈的结果,主观上他根本没把施暴当回事,如今忏悔不过是刑期到头怕了,而且,”
他神情严肃:“正因为他们之间在经济上不平等,存在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隐形压迫,更应该做出典范,给其他深陷婚姻困境的弱势方法律上的底气。”
韩检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含笑看着他们:“如果结果不如你们预期,会失望吗?”
连睿廷与薛三对视,沉默半响,说:“不会,这只是我们见识不足的片面之言,”他耸了耸肩,“别无罪释放就行。”
韩检笑了笑,拢好所有文书,“行,到时候你们和我一起出庭,去吧。”
庭审那天,连睿廷和薛三坐在韩检旁边,听他用更老练的措辞宣讲起诉书,冷静犀利地质证被告人,带出他们忽略的细节。
最终判了八年零七个月,比他们预期的少,有心理准备就谈不上失望。
国徽高悬前方,抵达它,是一条漫长又枯燥的路,需要他们上下求索。
两年后,连睿廷第一次作为公诉人站在韩检的位置,薛三与他并排,旁听席坐着爱他的长辈弟弟和朋友们。
这次结果在他们的预期之内,死立执。
晚上和朋友们庆祝完,回去叫了个代驾。半路连睿廷突然要求改道,去了最近的山脚。
支付代驾两百块打赏和好评,他牵上薛三的手,十指紧握,打着手机光,慢慢悠悠开始爬山。
薛三习以为常,连睿廷总有这样心血来潮的灵机一动。过去他无一例外地陪着他,未来也会是。
连睿廷哼了很长一段路的歌,薛三时不时和声。两侧黑黢黢的树林缓缓向后,窸窣的动静若隐若现。
“三儿。”
“嗯。”
“你开心吗?”
“开心。”
连睿廷紧挨薛三的手臂,“你知道吗?小时候有段时间我担心过你会走,也担心你长大了会遇到更好的朋友。”
薛三紧了紧手,“不会,”他在昏暗中捕捉到连睿廷的眼睛,“我是为你活的,从我跟连先生走就注定了,只会有你不要我的可能。”
“理智上我希望你为自己活,”连睿廷啾了下他的脸,“但听到你这么说,我特别开心。”
他感叹道:“我比妈妈幸运,这么多年有你陪我长大。哪天意外来临,死亡当头,我也不会孤单。”
薛三说:“你会害怕吗?”
“不会,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说起来,你一直比我更看得开死亡。”
“嗯,什么时候死都行。”
连睿廷走到薛三前面,边后退边说:“如果这一刻是世界末日,你最想做什么?我说三二一,我们一起说答案。”
“好。”
“三,二,一,拥抱。”
“拥抱。”
薛三脚步停住,手上轻轻一拽,多后退了两步的连睿廷扑进他怀里,两双手紧紧缚住对方。
“尸骨就这样缠在一起,很多年后的新人类把我们挖掘出来,一定会赞叹这是一对相爱的小情侣。”连睿廷贴着薛三的耳朵说。
“不止相爱。”薛三吻他。
“嗯,不止相爱。”
连睿廷松开怀抱,脚下向后挪步子,“三儿,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山顶。”
“好。”话音还没消,连睿廷已经转身跑了,薛三好笑,边提步边喊:“作弊。”
“我没有。”
连睿廷确实没有,他跑出几米外就开始降速,等薛三追上来又立即提速。
一个快就慢,一个慢就快,前前后后,几乎并肩登上了山顶。
璀璨的城市盘卧在山下,风声萧萧,连睿廷伏在围栏俯瞰夜景,薛三一手揽着他,一手搁在栏杆。
“我想到一个死法。”
薛三侧目:“什么?”
“等我们老了去跳火山,在岩浆中熔化,又在岩浆中凝固成一颗熔岩,只有大地知道那是我们。”
“好。”
和你一起,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