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台偏殿。
乌令禅趴在桌子上写“一个乖”。
只是他习惯了仙盟字,乍一重新学全然不同的新字体,有些拗不过来弯儿,写一个就走神一会。
没写几个尘,就开始在空白纸上画人像。
玄香太守的墨有化形之能,乌令禅熟练地挥笔,很快就将尘赦的模样画出来。
盯着纸上的男人,吃了好几次瘪的乌令禅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屈指狠狠一弹,灵力附着画纸上,顷刻幻化成尘赦的模样。
乌令禅指使他:“给我多多的魔兽内丹。”
墨人顶着尘赦那张冷俊的脸,为乌令禅着迷,叽里呱啦,殷勤地从怀里拿出一堆纸团奉给乌少君。
乌令禅又指使墨人为自己捏肩。
墨人捏肩。
乌令禅满意极了。
这时,一道声音幽幽在识海传来:“若尘赦知道,你小命不保。”
乌令禅腾地坐直身子:“墨宝!”
“再叫我这个名字,你也小命不保。”
乌令禅闭眸将神识探入识海,果不其然瞧见昨日还虚弱的器灵已开始聚灵,四周铺天盖地的虚弱墨痕被牵引着往中央一点聚拢。
“啐。”中央虚幻的墨里似乎吐出个东西,“你给我吃了什么,难吃。”
乌令禅低头一瞅。
是江争流给他的银叶子,被玄香嚼成一片废铁了。
玄香道:“……但灵力浓郁,全靠它我才能聚灵。”
“好东西。”玄香醒来,乌令禅没来由放松了些,盘膝坐在玄香身边,“江争流给我的一个蕴含魔炁的法器,若我多弄来点魔炁,你是不是就能彻底聚灵?”
玄香如今还是一团墨,但听语调仍能听出他的嫌弃:“我不吃魔炁,难吃,你给我弄点有灵力的东西来。”
乌令禅关注点却不同:“你这几日都睡着,我又没告诉你魔炁是什么,你怎么知道难吃?”
玄香不答,只冷笑。
“你不吃,那我能用吗?”乌令禅问他,“上次遇险,一绺魔炁无意中钻我内府中,当即让我恢复金丹修为。”
玄香:“然后呢?”
“三息就碎了。”
玄香注视着乌令禅内府中破碎的金丹,若有所思。
“这东西既然是昆拂禁物,定有禁它的道理——不过我从未听过它会主动钻入人的内府,恐怕另有端倪。”
确定好正事,乌令禅终于能练一练许久没尽兴的嘴皮子,在识海中和玄香嘚啵八百句,一会说丰羽小斋一会说阿兄,一会又骂孟凭。
玄香烦死了,闭眼修行就当他不存在。
天幕越来越黑。
乌令禅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壶冷茶,指腹在腕间红绳上系的墨块上一抚,沾染些许墨,轻轻一搓,转瞬化为一只鸟雀跃然指尖。
“去。”
鸟雀啾啾展翅朝外飞去。
偌大辟寒台几乎比乌令禅在霄雿峰的半个山头还要大,鸟雀飞了半晌才折返回来,啾啾地在桌案上一摔,啪叽声散成墨痕,化为一张坤舆图。
乌令禅垂眸一看。
尘赦不知去了哪里,辟寒台空无一人。
好机会。
乌令禅趁着夜色从偏殿窗户轻巧地翻出去,像是一片枫叶轻飘飘地越过墙头。
砰,落地。
“哎呀。”乌令禅一转身,红袍裾摆花似的旋转绽放,他高兴地说,“这不是荀大人嘛,真是有够巧,您这样的大人物不跟着我阿兄身边,在这儿做什么呢?”
荀谒立在后院的墙边,不知在这儿守了多久,鸟雀竟没发现他。
他似笑非笑地道:“少君这是要去哪儿啊?”
乌令禅眼睛眨都不眨:“我看天气不错,想出来散步,哈哈哈。”
荀谒皮笑肉不笑:“翻墙出来散步?”
“是的,辟寒台太大,一时迷路了。”
荀谒似乎冷笑了声:“那属下带少君回去?”
乌令禅见他对自己如此不敬,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去,催动滔天灵力狠狠打了荀谒一掌,又招来天雷悍然劈下,将此人劈得满脸黢黑,跪地求饶高呼少君万岁我立刻背弃主上奉您为尊,往后您让往南我绝对不忘北。
哈哈哈。
荀谒:“少君?”
乌令禅猛地从美梦中回过神来:“哦!不必了,我又忽然记得路了,不必劳烦荀大人。”
说完,撒腿就跑。
荀谒面无表情看着,没有再追。
乌令禅在长廊上奔跑,唯恐荀谒追上来硬要护送他。
刚跑两步,乌令禅忽地一拍翅膀,整个人化为一只蝴蝶展翅飞了起来。
玄香道:“只能维持半炷香,快去。”
乌令禅奋力扑腾着飞起辟寒台主殿。
玄香是仙阶法器,整个三界寥寥无几,哪怕重伤仍能躲避窥探。
没一会,乌蝴蝶就顺着辟寒台大开的窗棂飞进,落地的刹那化为人形从桌子边滚了过去。
辟寒台空无一人。
乌令禅冻得够呛,哆嗦着呼出几口气,这才爬起身看向四周。
桌案上的匣子仍在,缝隙幽幽闪着微光。
乌令禅忙溜达过去,高高兴兴地将匣子打开。
……脸登时垮了下来。
匣子中仍然是一堆血淋淋的魔兽内丹,只是上面附着的魔炁却消散得一干二净,连一绺都没留下。
白忙活一场。
“咔”。
匣子边被符纸包着的东西突然蹦了两下。
乌令禅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那东西像是巴掌大的匕首,又像是尖叶子,被符纸包裹着瞧不出模样,但估摸着有灵智,隐约能听到它在嘶哑的呼救。
“救……救我出去……”
玄香不耐道:“别搭理它。在昆拂墟,只要被符困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魔炁拿几个内丹吃吃也行,被尘赦发现你就惨了。”
乌令禅好奇地道:“你好像很怕我阿兄?”
玄香噎了一下,臭着脸说:“我怕他干什么?”
不知这两人谁长了乌鸦嘴,刚说到尘赦,辟寒台的大门缓缓打开。
尘赦的声音轻缓飘来:“……叫伏舆过来。”
荀谒:“是。”
乌令禅:“!”
乌令禅毛都炸了,下意识想找个地儿藏起来,可玄香似乎比他更畏惧尘赦,根本不觉得能逃掉,索性墨痕卷着乌令禅一动。
咔哒。
乌令禅当即化为一块乌漆嘛黑的墨锭躺在桌案上,周遭散落着文房四宝,完美地混入其中。
乌令禅:“?”
乌令禅愕然道:“干嘛,不跑吗?”
“怕什么?”玄香冷冷道,“从没有人能看破我的伪装,只要你不乱动。”
乌令禅“唔”了声:“你是怕跑不掉吗?”
“闭嘴!”
“哦!”
尘赦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很快就停在书桌前。
乌令禅没觉得害怕,可莫名觉得尘赦似乎在“看”他。
不可能吧。
墨宝是仙阶法器,这些年他时不时被霄雿峰宗主罚面壁思过,都是墨宝带着他变成小鸟飞出去玩。
好在,尘赦往一旁的连榻走了过去。
乌令禅松了口气。
只是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尘赦道:“荀谒,去磨些墨来。”
“是。”
乌令禅:“?”
玄香:“……”
乌令禅身上的流苏穗子都要炸起来了。
磨……磨墨?!
乌令禅感知不到自己化为墨锭后脑袋和脚在那,但视野宽泛,能瞧着荀谒那放大无数倍的身躯一步步朝他走来。
荀谒站在书案前,心中还在犯嘀咕。
深更半夜的,尘君要墨做什么?
尘赦桌案上什么都有,荀谒扫了一圈,选了块最漂亮的墨锭拿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着墨锭悬挂的穗子在抖?
荀谒正要往砚台加水,就见那块用金笔写着「墨」字的墨锭竟然滴滴答答往下落了几滴水。
荀谒:“?”
乌令禅:“墨宝……玄香玄香玄香!我脸朝下,他要磨我的脸!”
玄香:“……”
尘赦道:“怎么?”
荀谒疑惑道:“这墨锭……好像有些奇怪?”
“拿来。”
乌令禅的脸刚逃过一劫,又落到了尘赦手中,更逃不走了。
好在尘赦并未想磨乌令禅的脸,修长如玉的五指漫不经心拢着墨锭,微凉的指腹摩挲墨上的字,像是在把玩一块玉石。
乌令禅:“……”
乌令禅已经开始往外吐幽魂了。
等荀谒换了新的墨锭磨好墨端过来,辟寒台一阵寒风刮了进来。
伏舆挎着刀转瞬即至。
尘君座下第一杀神身着一袭干练的黑色劲装,肩上松垮裹着雪白披风,长刀背至腰后,剑鞘还在滴答往下落着血。
伏舆行礼:“尘君,幸不辱命。”
说罢,她抬手一挥,袖中浮现几道流光,砰砰砰几个浑身魔气的人踉跄着滚到地上。
几人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双眸赤红瞪着伏舆,解除束缚的刹那下意识就要逃走。
尘赦坐在那漫不经心地把玩墨锭,羽睫动都未动。
砰砰砰。
伏舆并未出刀,赤手空拳将几人再次打回来。
尘赦淡淡道:“……你们谁去过枉了茔血海?”
被伏舆踩在脚下的魔修冷笑了声:“怎么,尘君改了主意,也想要入血海修行不成?”
伏舆眉梢一挑,脚下一用力。
砰的一声。
魔修的脑袋直接被她踩碎,红与白溅了一地。
被儆的几只猴浑身一哆嗦,悚然看去。
伏舆又抓了个人,踩着他的头贴在地上:“尘君脾气好,我可不一样——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魔修瑟瑟发抖,奋力抬眼看她:“你们……”
伏舆又是一踩。
这次不光魔修,连荀谒尘赦都看向她。
伏舆解释:“他长得太丑了。”
众人:“……”
连杀两个,还活着的魔修几乎崩溃了,嘶吼着道:“魔炁有什么不好?你无法用魔炁修行就要斩断我们的后路吗?!”
“好?”尘赦终于开口了,他温和地说,“你可照过镜子看看自己还有人样吗?”
“人样?”魔修大概知晓死期将至,反倒不挣扎了,冷冷地说,“尘君光鲜亮丽,囚禁老魔君坐这新君之位,谁人不称赞您一句人模狗样。就算皮囊再像人,也只是不伦不类的……”
砰。
伏舆不耐地将尸身踢到一边,回头看了看四周,似乎疑惑什么。
尘赦被谩骂也不动怒,对着唯一一个活着的魔修道:“我只问一次,通往枉了茔血海的缝隙到底是被谁打开的?”
那魔修死死咬着牙不肯回答,可诡异的是他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威压操控,嘴竟然控制不住地说出来。
“……是,是江长老,他同枉了茔的一只大魔交好……”
荀谒脸色一变:“交好?枉了茔有生出神志的大魔?!”
“是。”
伏舆倒是来了兴致:“尘君,我这就去枉了茔把那大魔擒来吧。”
尘赦没回答,又问:“江争流拉拢乌困困,目的是什么?”
魔修迷茫:“江长老说困困少君是祖灵选中之人,大魔想得到他身上的……”
尘赦捏着墨锭的手一顿。
祖灵?
“什么?”
“……鱼……”
魔修在尘赦的「诛心」下,无法抗拒要说出实话。
可刚说出一个字,他像是被下了什么蛊,眼睛骤然满瞳,丹田中一股紫雾瞬间炸开。
轰——!
魔修吸纳魔炁,陡然化为一只庞大的魔兽,满瞳猩红戾气,好似已没了神志,只知杀戮。
“吼!”
乌令禅的灵体变成墨锭,被捏在手上分不出什么具体部位,不过小命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太可怕,他差点吓哭了。
尘赦和魔修说的话他没怎么听懂,乍一听到这动静,乌令禅迷迷瞪瞪看过去,差点蹦起来。
怎么忽然有魔兽?!
凶兽獠牙大张,狰狞地朝着尘赦扑来。
尘赦拢着墨锭起身,姿态儒雅地抬起手,宽袖被罡风吹得胡乱拂动。
和小山似的凶兽对比,明明看着如蝼蚁,可魔兽扑到面门的刹那却像是撞到无法撼动的高山。
魔兽一僵,悚然看去。
尘赦靛青裾袍在风中翻飞,轻轻睁开了眼。
在羽睫动起来的刹那,眼上好似封印般的朱红符纹悄无声息的消失。
乌令禅这个角度并看不到尘赦的眼睛,却能瞧见魔兽眼底的恐惧更甚。
尘赦面容泛着悲悯,五指一动。
“回归血海吧。”
轰。
魔兽还没反应过来,身躯陡然化为无数纷纷扬扬的竹叶,飘然落下。
乌令禅愣怔望着。
灵力散去,朱红的符纹再次爬上尘赦双眼。
荀谒熟练地清理辟寒台:“……并没有丝毫传送灵力波动,尘君,这人都杀光了也不见人来救,江争流不会又有其他歹毒的计谋吧?”
尘赦摩挲着墨锭,重新坐回去,淡淡道:“不着急。”
今日诸事不宜,乌令禅艰难回过神来,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先逃走再说。
忽地,玄香短促地道:“令禅,我灵力支撑不住了。”
“嗯嗯。”乌令禅突然反应过来,“……嗯?!”
玄香:“将那两颗内丹给我!”
乌令禅赶紧要拿给他。
……可不知尘赦是不是故意的,没等乌令禅动,忽然揪起墨锭上的流苏穗子轻轻甩了甩。
乌令禅倒吊着头晃悠,差点吐他一身。
伏舆将长刀插回后颈脊椎,瞧见尘赦的动作:“尘君,这墨锭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尘赦笑了,并未回答。
乌令禅一边晕晕乎乎一边还在挣扎着去给玄香拿储物空间的内丹。
忽地,好不容易到手的内丹不知被什么打了一下,凌空掉落,啪嗒一声从尘赦的膝盖上一路滚了下去。
伏舆:“?”
玄香:“我尽力了,你自求多福。”
下一瞬,墨锭上的伪装灵力潮水似的退去,一眨眼的功夫乌令禅就化为人形,像是串铃铛叮叮当当地横落在尘赦腿上。
乌令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