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
此处本是一片海似的荷藕池,几百年前苴浮君为了追求乌君,用灵力催动千倾莲池转瞬绽放荷花,并示爱“这是我为你绽放的心啊”。
乌君笑了,一掌将荷藕池抽干,让苴浮君绽放的“心”转瞬枯萎,扬长而去。
自那之后,海枯山起,满地无水却长满荷花,遂改叫荷藕山。
翌日,乌令禅只在丰羽小斋上了半日的课,便前往后山。
墨痕好似仙子飘带环绕在乌令禅小臂上,他拿着令牌跃至后山入口,入目便是碧莹和淡粉交织,莲花幽香扑面而来。
乌令禅只是炼气修为,看守后山的长老给他的猎兽区域只在外围,溜达半天才瞧见一只走路蹒跚的幼兽。
明明毫无灵力,却还凶狠地扑到乌令禅身边咬他衣摆。
乌令禅一巴掌把它脑袋拍地上。
小兽叫了几声,又爬起来咬他鞋。
“不行。”乌令禅坐在墨痕上,交替晃荡着小腿任由它啃,“此处无法令我施展拳脚,墨宝,你能搜寻下何处有大魔兽吗?”
玄香已懒得纠正这个名字:“往南二十里是后山腹地,魔息浓郁——不过覆盖着结界,又有人专门看管入口,你的令牌恐怕无法通过。”
乌令禅哼笑了声:“从没有人会拒绝我。”
玄香道:“哦?尘赦不是拒绝你好多回?”
乌令禅:“……”
乌令禅沉着脸一路飞去腹地,决定让玄香瞧瞧自己的能力。
果不其然在刚到结界边缘,守山人踩着莲叶而来,抬手招来一道灵力化为一朵虚幻的莲花,严严实实将乌令禅给罩在其中。
“何人擅闯?”
“乌困困少君。”
守山人一袭黑衣戴着面具,从没听说过什么困什么少什么君的,声音低沉:“炼气期修为禁止入腹地,速速离开。”
乌令禅站在合拢旋转的灵莲花中,衣摆花簇似的飞扬:“你让我进去,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守山人气笑了:“胡言乱语!再不离开,我只能将你扔出去了!”
乌令禅竟被拒绝,怒道:“你敢扔我?!”
玄香满脸一言难尽。
他想开口劝说乌令禅,可又知晓这倔脾气根本不会听。
乌令禅被霄雿峰宗主捡回宗门,虽然修行仙门道法可骨子里终究是劣性难改的魔修做派,经常闯出不少祸事。
霄雿峰宗主待他并不算和善,更不会有耐心教导他何为善恶,每次惹出麻烦来,他都是直接将乌令禅关在空无一人的山上思过。
玄香有时一闭关就是两三年,这十年来和乌令禅相处最多的,除了一屋子的书,便是玄香太守画出来的墨人。
墨人对乌令禅言听计从,穿衣束发、揉肩捏腿、跪地叩拜,无不顺从。
等玄香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晚了,乌令禅思过几年,已自封为天运之子、世界中心、绝世天骄,世间众生都得围着他转。
好死不死,乌令禅又有绝佳的气运和令人胆寒的修行天赋,罕见出次门都会被疯狂追捧惊羡。
被这个榜那个榜的榜首往下脑门上砸,更为乌天骄的骄狂骄矜打下坚实的地基——连玄香都无法撼动。
玄香简直不堪回首。
看守山人满脸“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的眼神,玄香憋住了劝说,等着看他吃瘪。
乌令禅这脾气,也该受些挫折了。
守山人威压横扫过去,耐性彻底告罄,抬手就要将包裹着乌令禅的这朵莲花给扔飞二十里之外去。
忽地,他视线落在乌令禅腰间那叮铃哐啷的配饰上。
“嘶……”
守山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尘君随身携带多年的四冥金铃?!
——也难为他能在一堆闪瞎眼的配饰堆里一眼发现这颗小铃铛。
玄香正准备看乌令禅被扔出去后讥讽他,却见守山人忽然单膝跪地,奉上进结界的令牌,语气明显变得恭敬。
“是属下冒犯了!请困困少君进去!”
玄香:“?”
淡粉莲花缓缓往四面绽放败落,乌令禅轻飘飘从莲台跃下来,接过令牌,神态自然,仿佛理应如此。
“里面的魔兽我都能随便猎吗?”
“自然。”守山人道,“不过今日出锋学斋的学子正在猎兽比试,您可往南行,省得他们冲撞到困困少君。”
“哦!”
守山人颔首告退。
乌令禅拿着令牌顺利进入后山腹地,后知后觉玄香一直没吱声,好奇道:“你怎么不说话?”
玄香:“…………”
玄香沉默许久,才幽幽道:“我话本就不多——别废话了,猎魔去。”
“哦!”
腹地比外围的魔兽多得多了,更何况乌令禅这身血肉是魔兽互相争夺的一盘菜。
刚入腹地没半个时辰,已有十几个魔兽前来送死。
虽然口中说着乌令禅猎魔,实际上出力的全是玄香,转瞬便在血雾墨痕交织中飘出魔兽内丹。
玄香直接原地吞了。
乌令禅仍戴着他的“仙子飘带”托着腮坐在那画小人,见玄香凶残的一口一个,疑惑道:“你有没有觉得魔兽来得越来越多了?”
玄香忙着吃没说话,等吃够了才化为一圈墨痕缠绕乌令禅周身,遮掩乌令禅身上的魔族气息。
效果几乎立竿见影,魔兽逐渐开始减少。
乌令禅谦虚地颔首:“连魔兽都为我着迷,疯狂觊觎我。”
玄香:“……”
玄香吞了太多魔兽内丹,墨痕终于勉强凝出个虚幻的人形。
他懒得听乌令禅自我吹嘘,将吞不下的魔兽内丹选了一堆最漂亮的放在储物空间,留给乌令禅玩。
杀尽四周魔兽,玄香随手挥出一笔,鲜血淋漓的尸身像是被腐蚀般化为血雾消散半空。
玄香杀兽夺丹、清理残局,乌令禅就坐在一旁看,边看边吃点心,悠闲得不得了。
玄香瞥了他一眼,又像是发现什么,不耐地伸手往一旁的莲花深处探去。
墨痕长鞭似的将无数荷叶梗切断,眨眼间缠着一个人影飞了过来,踉跄着摔在地上。
玄香好似水墨画走出的人,举手投足轻缓,袖袍像浸入清水的墨烟飘然而动。
他随手一拢,勾起描绘乌发的一笔水墨痕化为尖锐的细剑,居高临下望着来人,冷冷道:“跟了一路了,想死吗?”
乌令禅本来百无聊赖捏着莲花玩,随意一瞧,眉梢扬了起来:“是你呀?”
被玄香五花大绑的人,赫然是上次见过的半魔。
玄香眸瞳一动:“认识?”
“是啊。”乌令禅飘过来,手指一点将半魔身上的墨绳拂去,“你怎么在这里?”
半魔比上次见时更狼狈了,脸倒是干净了许多,只是背后的箭似乎又深扎入身体几分,面容煞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半魔忌惮地看着明显和他们不是一个生物的玄香,抿了抿唇,虚弱地道:“我……我没有恶意。”
玄香轻嗤。
若有恶意,他活不到现在。
玄香懒得搭理,化为一道墨痕钻进乌令禅腕间的墨块。
乌令禅好奇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半魔:“不是!”
“还说谎?”乌令禅笑眯眯地说,“如果不是来找我的,你今天干嘛一直偷偷跟着我?”
半魔:“……”
半魔气若游丝,嗫嚅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乌令禅歪头看他,忽然走到他身后。
半魔一惊,下意识不想后背对着别人,正要转身,忽地后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乌令禅干脆利落地把他后心的箭拔了。
半魔:“……”
血瞬间汹涌而出,疼得半魔狼狈俯趴在地上,他冷汗直流,脸色煞白道:“你做……什么?!”
乌令禅又将他另外一支箭拔了。
半魔奄奄一息趴在那,前所未有的后悔。
怪不得上次他不杀他,原来是想好好折磨一通。
他还当此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原来也是心思深沉的伪君子,人类、魔族全都一个样,果然不能报太多期……
刚想到这里,半魔就感觉跟随他数十年的疼痛像是在飞快合拢,伤口长出新肉,带着野性的身躯一寸寸恢复力量。
半魔一怔,愕然看向乌令禅。
上次江争流将那一桶琼浆液给少君包起来了,乌令禅随意拿出堪比霄雿峰家底的几滴往半魔伤口上一按,折磨他数十年的伤口顷刻痊愈。
“好啦。”乌令禅说,“这下有力气说话了吧。”
半魔:“……”
半魔从未受过任何恩惠,心口狂跳几乎要蹦出喉咙,逼得他眼圈缓缓红了。
这人怎么这么……
乌令禅一见,这还了得?忙伸手作势要抽他:“我为你拔箭治伤,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不许瞪我!”
半魔:“……”
半魔闭了闭眼,一时不知如何收拾满胸腔沸腾的情绪。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从满是脏污的袖口中拿出个东西递过去。
他没做过这种事,这下不光眼眶红了,脸也不怎么白。
“送给你。”
乌令禅往后退了半步。
半魔沉默半晌,捡起几片莲花瓣擦干净了再给他。
乌令禅看着那个破旧的圆形铁疙瘩:“这是什么?”
“魔炁。”半魔垂着头低声说,“你不是想要吗,给你。”
乌令禅一怔,愕然看向那个不起眼的丑东西。
半魔轻轻按了下铁疙瘩中的凹槽,就见那铁器像是莲花绽放似的分裂成叶片般的五瓣,分别延伸出五条绳子绑住最当中的东西。
一绺紫雾蜷成一团,飘飘浮浮。
——正是魔炁。
乌令禅吃了一惊。
他忙活好几日也没能得到一绺,没想到峰回路转,魔炁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真给我的?”
“嗯。”
“你哪儿来的?”
“虚空缝隙魔兽厮杀两败俱伤,我捡到的。”
乌令禅叹为观止,见半魔毫不吝啬,忙高兴地去拿。
就在这时,玄香忽然道:“小心。”
话音未落,两人面容上闪现一道煞白光芒,紧接着一个圆形的巨石从天而降,轰然一声朝着两人罩了下去。
乌令禅眉梢一挑,正要用玄香将两人护住。
这时,一抹人影忽地从一侧而来,动作迅速地将他拦腰抱起,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一跃,躲避巨石。
乌令禅:“?”
轰隆——
巨石终于落下,转瞬旋转着缩小无数倍,符纹闪现,好似一颗琉璃石将逃脱不及的半魔困在其中。
乌令禅一愣。
像猫一样抱着他的人终于将他轻缓放下,这人儒雅的青衣沾染血污,五官俊美眼尾微垂,单色的唇抿着,莫名有种伤春悲秋的气质。
“你没事吧?”他担忧地问,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乌令禅眨了眨眼,又看向被关起来的半魔。
坏了,半魔和魔炁。
没等乌令禅将半魔夺回来,另一道黑色巨石紧跟着落下。
那人眉梢耷拉得更厉害了,抬手挥出一道金丹期灵力,半空巨石轰然炸开。
他将乌令禅护在身后,不耐地道:“学院比试,点到即止,你就不怕,伤及无辜?”
“哈哈哈!”
远处传来嚣张的大笑,紧接着几道人影从半空落下,为首的少年从莲花深处走出,未见其人先听其声。
“温眷之啊温结巴,优柔寡断的人可当不得魁首,我以为这五年只能当千年老二的教训,已经让你学会这个道理了。”
温眷之恹恹地道:“你我之间,恩怨比试,同他无关。”
莲花左右分开,一个衣袍一半黑一半白的少年纵身一跃,手中一个方形的东西旋转着落在地上,骤然放大无数倍,压塌一片莲花。
这时,乌令禅才发现那是个纵横相交的灵阶法器——棋盘。
方才困住半魔的“白色巨石”是一颗白棋;
攻击温眷之的是黑棋。
池敷寒优哉游哉地踩在棋盘上,五官长相锋利又有攻击性。
他看都没看炼气期的乌令禅,挑衅道:“落日之前比试结束,算上这只半魔,我这新法器中已收了一百三十五只魔兽,而你却只有区区一百只。温眷之,你又输了。”
温眷之冷淡道:“还未日落,胜负难定。”
池敷寒将棋子随意抛着玩:“今日后山的魔兽似乎受到某种上古魔兽的强悍威压全都不见踪迹。还差半个时辰,你还要逞英雄地护着一个炼气期的蝼蚁,我倒要看看你去哪里找齐三十五颗魔兽内丹。”
温眷之:“不牢费心,滚滚滚滚。”
两人争吵间,乌令禅一直没说话。
这不太像他的作风。
玄香总觉得他在盘算什么,眼皮轻轻跳了跳:“你在想什么?”是在想怎么把困着半魔的棋子夺回来吗?
乌令禅个子矮,被结结实实拦在温眷之高大的身形后,每次想出来都被温眷之大惊失色地按回去,唯恐池敷寒对他这个无辜的孩子出手。
“唔。”乌令禅扒着温眷之的手臂探着脑袋,先看了眼没什么大碍的半魔,又看向池敷寒脚下的巨大玉棋盘,眼睛亮晶晶的,“你说我如果把那个棋盘法器抢过来,阿兄会喜欢吗?”
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