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歌舞结束后,高济起身,上前献宝。


    裴仙昙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风雨声,心道今晚可能要留宿蓝田别墅了,方士炼丹是他们的看家本事,献丹亦是常事,长安就有不少贵族家中养着丹师,为主人家所用。


    家里的观棋先生从某一方面来说,也兼职丹师,他偶尔也会制香。


    “此乃乾坤灵丹,妙用只可为公主所听。”高济从羽袍袖内拿出一朱红漆盒,双手呈上。


    “只为我一人炼的丹?”昭鸾长公主让常家令拿上来。


    “非公主所用,只解公主所需。”高济打了个哑谜。


    昭鸾长公主越发厌恶此人,她随手打开丹盒,看见了盒盖内的一行小字,少顷,将盒子关闭,没有怒斥生气,亦无冷眼讥笑,反而幽幽的看向下方的高济,神色莫测。


    “阿娘,这高济不简单啊。”沈浚靠近阿娘,说道。


    裴仙昙轻轻点头,“往后,你勿要往他身前凑。”


    沈浚摇头恣意道,“阿娘,你不懂,我刚才是在试他底细呢。”


    “那你看出什么了?”裴仙昙问道。


    沈浚沉思,“给我的感觉,不是好人。”


    裴仙昙看着高济,目光在他面容上停住,恰巧高济抬头,见是云梦乡君,似微怔了一下,而后对她恭敬一笑。


    “这丹药看起来不错,那就与我入内详谈吧。”昭鸾长公主缓缓起身去往侧殿,高济跟随,裴仙昙见咒禁博士也跟了上去,少顷,咒禁博士随即退出。


    裴仙昙不由猜测那丹盒里放了什么丹药,能让昭鸾长公主动容,甚至破例私下召见。


    侧殿内室,靡靡歌舞声已经不见,常家令让宫侍全部退下,自己则看守门边。


    昭鸾长公主手上还拿着朱红丹盒,殿内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唤回她的思绪,她转身,声音低不可闻。


    “药效可为真?”


    高济俯身行礼,“必不敢让长公主失望,此丹效果已验证,效用良好,对身体亦有益处。”


    “这样说来,在金陵夜宴未开始之前,你就谋划上献丹药了,暗中打探贵族密事,好大的胆子!”昭鸾长公主眼露寒意。


    高济不卑不亢道,“长公主容禀,某求的是通天坦途,焉能不投上所好,解您所需,这乾坤灵丹是道人毕生心血炼制,可调理妇人身体,有益寿延年之效,常吃可以…孕之,从不害人,只为谋利。”


    昭鸾长公主望着朱红色的丹药,骤然沉默下来。


    高济近前一步再拜之,抬头时,满脸情真意切,话语似一条小蛇,直往人心幽深处钻,低低道。


    “何况小青君再好,又如何比得上亲生子嗣呢?”


    昭鸾长公主猛的看向他,厉色道,“胆敢在我面前挑拨乡君与阿浚母子情谊,我看你的脑袋不想要了!”


    “道人所说皆为乡君日后之忧。”高济微垂双目,“京中皆言,寄奴君与遗奴君年后就要前往偏远封地。”


    “二人孤苦无依,皆赖乡君与长公主照拂,尤以乡君苦心最甚。”


    “圣上至今无转圜之意,君侯为臣,不得不从圣令,对小侯爷来说,寄奴君,遗奴君乃外家人。乡君若是多为其思虑帮助,母子情分恐生龃龉。”


    “并非亲生血脉,嫌隙一生,难说乡君前头的爱护之情,会不会如雪消融,一了百了。”


    昭鸾长公主正要发怒,就听到了下一句话。


    “所以,除却亲儿,谁能像长公主您这般,真心护持乡君一二呢?”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在昭鸾长公主的心上,她袖内的手紧掐,面色却越发冷然,“一派胡言,阿浚本性如何,我自看在眼中,再让我听见这些离间之语,我定饶不了你。”


    高济后退几步,感激道,“多谢长公主宽宥,是道人多言了。”


    “下去吧。”


    青年道人着羽袍,如鹤翩然离去。


    寂静的殿内。


    昭鸾长公主久久凝视着丹盒。


    另一边。


    高济一出来,裴仙昙就注意到了,她等了一会,没发现昭鸾长公主,便站起了身。


    “我去找长公主,你们在这先吃。”


    沈浚听话点头,李璋看着进入侧殿的云梦乡君,等身影不见了,说道。


    “你和你娘长的不像,沈浚。”


    纪良跪坐在自家小侯爷身后,听见这话就很无语,合着他们和李璋做好兄弟大半年了,李璋就没把他们放心上,他和小侯爷至少还了解了李璋的大致家庭情况,免得失礼。


    青越侯在大胤怎么也算得上鼎鼎有名吧,李璋对他们情况反而是一问三不知,也不知道把心思放哪了。


    不过,要说漠北的段家和李家,在纪良眼里就是个奇葩,大胤少有,也难怪李璋这么怪胎。


    “不能说吗?”李璋疑惑。


    “当然不像了,阿娘是我继母。”沈浚对没眼力见的李璋也很无语,免得外人乱猜乱想,又多说了几句,“但阿娘待我甚好,与亲子无异,我对阿娘也如亲娘。”


    李璋坐在包着淡棕锦边的清凉竹席边缘,奥了一声。


    纪良把头伸进来,直接在桌上果盘抓了一把瓜子,“是的,是的,我们侯爷,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好夫君。”


    他转头招呼绿珠,分了一把给她。有红拂在,绿珠想吃又不敢,分了一半给观棋先生。


    “观棋先生,给。”


    没人接,绿珠转头看着观棋先生,发现他在出神。


    观棋先生一向温文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冷默的带着细纹的眼角微微眯起,细细长长,眼里透出的光像是一匹垂暮的老狼,冰冷而毒辣。


    绿珠被这样的观棋先生吓了一跳,“观,观棋先生…”


    李观棋接过那把瓜子,长而缓的眉毛放松下来,又恢复成了老好人模样。


    他吃了一个瓜子。


    扭头看了一眼侧殿,乡君进去有一会了。


    等到长公主和乡君出来,这场金陵夜宴也进入了尾声,李观棋看着小侯爷的好友,他在宴会将散还未散时,没和任何人说一声就离开了。


    来时潇潇洒洒,去时,好像忘记了自己会武功,就如普通人一般,走着淋雨回去了,雪色衣袍在大雨中发着白蒙蒙的光。


    观棋先生送他离去,负手站在台阶上。


    小侯爷在漠北交的好友,在江湖的天人榜上也很有名,江湖对比朝廷来说很小,但越小的地方,竞争越是残酷激烈。


    他们这些江湖人为了一个名次,一个称呼争得你死我活,是常见的事。


    至于为什么要争,钱财名利,荣华富贵,各有所图,毕竟,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像李璋那样天资出众。


    两年前,一出世,便杀了金毛狮殷简,取代金毛狮在天人榜的位置,名动天人榜,至今无人敢掠其锋芒。


    自此,天人榜第三改名换姓。


    从金毛狮殷简,变成了,休屠君李璋。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天赋高的让入行登道的内门人绝望,以至于要愤愤不平的骂上一句贼老天,才能明白那种无奈和愤懑。


    有这样的一个人做小侯爷的好友,作为乡君属臣门客,他自然是乐见其成,但李观棋的眼皮自从见到李璋的第一眼就开始狂跳。


    以至于纪良那个蠢蛋没上没下惯了,李观棋都担心李璋会把纪良的脑袋摘下来。


    李观棋并未时刻盯着,只是借着三五步之隔听着他们谈话,宴会上,李璋的表现与普通人无异。


    而现在,李璋也如普通人一样,淋雨走了。


    夜色已深,小雨淅沥,远处街道上的打更敲垹声传来,和秦淮河的乐声一同飘远。


    八角秦淮楼最顶层的甲号房面朝秦淮,当属观景大房,此刻,房门被缓缓推开,李璋赤足踩进室内,雪衣滑过门槛,在地板上拖出道道水痕。


    房间内烛火高燃,纤毫毕现。


    披甲奴,奉剑奴已经收拾好了回程行囊,看见浑身湿透的李璋俱是一愣。


    李璋走到紫檀木宽椅上盘腿坐下,宛若一座大雪山,两袖分搭扶手处,落水滴答,他手撑着脸,眼珠往披甲奴,奉剑奴那瞟了一眼,轻飘飘的话语落下。


    “戚山茶,你过来。”


    奉剑奴抱着一把剑,走至李璋侧身前,等了好一会没听见什么吩咐。


    李璋语气不是很确定的说道,“我好像中蛊了。”


    戚山茶悚然一惊,看向李璋,披甲奴瞪大眼睛,也是惊诧非常,戚山茶问道,“你和什么人交手了,身上有什么症状?”


    “她是普通人,我没和她交手。”李璋手摸着心口处,详细说道,“但是,我的心,在她说话的时候,会跳的非常非常快,身体还会发热。”


    他偏头不解,“尤其是,她对我笑的时候,我的脑袋还会发晕。”


    戚山茶面色古怪,仿佛见鬼一般后退一大步,披甲奴更是目瞪口呆,室内只有少年故作冷静自持下,还是掩饰不了的雀跃声响起。


    “她长得非常好看,眉毛上画着蝴蝶翅膀,像是天上的月宫仙娥,声音很动听,犹如清泉碎冰。”


    “这是什么症状?”李璋问道,“我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体,没有中药,也没有发现蛊虫,可我为何见她就欢喜发昏。”


    奉剑奴戚山茶木僵着脸,过了一会说道,“你说的这些症状,在早已失传的牵心引情蛊上也能对上一二,据说,中了情蛊的人,胸膛心脏处有红线。”


    李璋摇头,“她是普通人,我的身体里没有蛊虫,没有人控制我,是我没控制自己。”


    李璋为自己感到奇怪,因为直到现在,他只要一想起云梦乡君,他的心还是会跳的非常快。


    “我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戚山茶看着和往常大相径庭的休屠君,也只有此刻,才发觉他才十七岁,年少慕艾是正常的,可放在李璋身上好像又不正常。


    总之奉剑奴有点难以想象像李璋这样的人,会喜欢上人,他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


    披甲奴在一旁听完了,心直口快,“这还不明白?”


    李璋看向他。


    黄粱一对上李璋,气势无端矮三分,却强撑着面子,仗着年纪比他大上六岁,煞有介事的指点道。


    “你对人家一见钟情了呗。”


    “爱这玩意,最不讲道理了。”


    黄粱一脸我是过来人的可靠模样,问道,“是哪家的小娘子?”


    却没想到李璋怔愣了好一会,摇了摇头。


    “她不是小娘子。”


    披甲奴和奉剑奴面面相觑,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