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玄闭了闭眼睛：“我们是不是……”
他想问，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在他落水失忆以前，在更早以前，又或者，在梦中。
不然怎么会这样熟悉，连同他的骄傲的眉目与发间香味，就连牵手也像千百倍契合的安心。
黎盏感觉到自己被握得很紧，掌纹渗着不知是谁的湿汗，于是松开手，转头看他：“是不是什么？”
朝玄道：“是不是，把李昭明一个人丢着不大好，”他递出发带，想了想，说道，“过来些。”
黎盏不解，被拉到身前，朝玄一手挽起长发，替他重新束起。
“手这么巧，给几个小姑娘扎过？”
绕过指节的发丝细细凉凉，像是绸缎，朝玄拍拍他手指：“就你一个，这不是为了感谢你带我免于一难么？”
虽然先别管这一难是怎么来的吧。
黎盏没好气道：“你今天干嘛同意李儒要求？明知道他故意为难……”
朝玄：“今天不为难，明天也会换个方法，倒不如全了他的意，一次了结，往后我们也过得舒服些。”
“你有把握？”
“没把握我怎么会同意？多少也给我点信心吧，好舍友？”黎盏比他矮半个头，朝玄轻笑一声，手掌贴着他脸颊，揉了揉，力道往上稍抬，对上自己俯下的视线。
月光下，更衬得黎盏眉目潋滟，颊肉嫩软如荔，顺手擦去汗津时，没忍住地掐了一把。
黎盏朝他狠狠瞪去一眼。
*
思存峰来了客人，李儒才惩治过李昭明，又被急急唤去议事堂。
章唯音往日几乎从来不会到除却主峰之外的地方，今日却孤身到此，礼节性问候严衡李儒师徒二人近来如何，在宗内生活可还舒畅。
李儒一一答复，又在一旁等待章唯音与严衡商讨宗内事务，忽而，章唯音道：这一届新入门弟子的剑法课程似乎是李师弟辛苦在带。”
他转而看向李儒，取出一只白玉瓷瓶，赠予：“你与严长老为宗门付出许多，听说你道侣也将结丹，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收下吧。”
李儒没立刻接，还是严衡催促一声，方才谢过，双手接下。
章唯音：”我听说，此次入门弟子中，在入门试炼前，有人使出了段青玄的敛尘剑法，甚至还自添改动，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不过……”李儒顿了顿，眉心皱紧，道，“此人极是自负，我曾亲自试过他剑，除却修行了十三年的段青玄剑法，甚至无法接下我第二招。于我看来，若是只依靠修行姓段的那几招剑法，将自己剑路框死，往后定然也不会有大作为。”
章唯音闻言，目光有些黯淡：“……竟是如此，我还以为，他也像曾经的段青玄一般有天赋呢。”
李儒冷冷嗤声：“就他，也配？”
章唯音叹息一声，临行前，又嘱咐李儒，“若是师弟在本届弟子中，还遇上什么好苗子，可以直接来天穹殿寻我，如今青玄离世，也不知是否还能有如他一般有天赋之人……只能等剑峰取剑那日，再行观察了。”
李儒行礼送别，温声应是。
第二日，李昭明因出剑先迈左脚而被李儒罚站两节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李儒脸色比昨天更黑，时不时要狠剜一眼身形笔直，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李昭明。
一同上课的弟子在课间聚成小会，一面偷看挨罚的李昭明，一面小声嘀咕，猜想李儒是不是早上出门没看路摔了一跤，还是和宝贝道侣吵了架，心情不顺才这副可怕模样来报复他们。
直到被一记凌厉的眼刀和冷笑吓得战战兢兢，再不敢多言半句。
一上午的折磨结束，终于等到机会抓李昭明钻小角落，黎盏赶忙问他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
李昭明直拍大腿，双眼憋得通红，张嘴就是控诉：“太过分了，李师兄太过分了！”
原来昨夜李儒逮到他之后，一通逼问下，李昭明只承认自己迷了路，又闻到食物香气一路寻来，死也没有供出自己的两位同伙。
李儒气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甚至害怕自己秘密被爆不敢公开惩处，只得逼他发誓严守今夜所看见之事，最后在江然温柔的眼神中，百般不情愿地放了人。
李昭明委屈得不行：“他还骂我一身臭鸟毛，没个正形……我看他狼吞虎咽吃毛鸡蛋，也没比我好到哪去。”
黎盏险些憋不住笑，安慰道：“辛苦了。”
李昭明更难受了，不住哽咽：“我好饿……”
这一遭下来，多少也算得上李昭明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共患难了，功劳苦劳皆不可埋没
黎盏是什么人？只要能当过了他眼的朋友，就绝不可能让你白吃了委屈。
膳堂存在几乎只为了给金丹以下弟子充饥，当值弟子厨艺不堪入目，当下大手一挥，请人到镇子上最好的酒楼大搓一顿。
三言两语中，黎盏只得知李昭明来自西洲，像是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模样。
李昭明大快朵颐，揉着滚圆的肚子，不忘八卦：“我来常华山的时候路过镇子，听说醉江月的菜色也不错，只是东家好像得罪了什么人被杀了，换了东家以后，菜的质量都下降了，只剩下酒还勉强。”
邻桌是个镇上老人，喝了酒，听见他二人言语，醉醺醺跟着插了句话：“这事儿，嗝，闹得可不小嘞，当天黎盏才来过，晚上就出了事，听说老板身上全是剑伤，身体都被捅穿了，吓人得很！”
李昭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黎盏面色不变，托着下颌点头：“的确可惜。”
趁着黎盏请客，李昭明吃一堑长一智，往醉江月带了两坛酒，迫不及待买了堆用得上用不上的食材，生怕再遇到昨日一般没饭吃的境地。
一时冲动的后果，自然是不出意料的买多了。
当天晚上，三人面面相觑，觉得未来好几天都不用担心没有食物了。
只是……李儒的课程最为劳累，朝玄虽独自一人，修行却比他们更加勤勉数倍，都已经筋疲力竭，谁能去当这个做菜的人？
李昭明干脆一拍桌子，大锅端到院子里架着，底下燃火，锅里热水烧沸，食材洗净简单切好以后都摆在小石桌上，想吃什么，便往水里下，熟了捞出来，蘸过碗里的酱，别有一番风味。
黎盏惊讶：“还有这种吃法，既保留了食材的原滋味，又能根据自己喜好调配酱料，甚至我觉得连煮食材的水也可以试试辣的……说起来，它有名字吗？”
李昭明：“我也是一时兴起……至于名字，我想想，嗯，架子底下燃着大火时时煮热，上面又是个锅，不如就叫他……”
李昭明：“热锅吧！”
朝玄：“好名字。”
黎盏：“就叫热锅，你真是个天才。”
他们围着热锅，十分迅速地解决掉几碟切好的肉，下了课，其余弟子也陆陆续续从膳堂返回，经过院前，倒有不少人心生奇异，盯着这口沸腾的大锅和旁边的食材。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容易和人相熟，有时碰巧同路说上几句话，有时一顿切磋，有时交流剑招领悟，三两下就能打成一片。
“你们在做什么呢？烧水？”一位弟子没忍住好奇，率先发问。
黎盏兴致勃勃和他们打招呼：“李昭明发明的，叫热锅，下次一起试试啊。”
弟子利落回道：“真的吗，那好哇！早就嫌膳堂东西难吃了，炒个萝卜都又苦又涩，简直吃一半要往外吐一半，要不是还没结丹，我早把那些东西往山下丢了！”
他身边弟子打趣：“最近倒是有个手艺还不错的，据说以前就在山脚的镇子上干小二，跟着伙房学了不少，他当值的时候，炒菜叶竟然会放盐……”
黎盏看向朝玄，朝玄点头：“王二一直想当厨师，确实跟着学了不少。”
李昭明道：“那他如愿以偿了啊，你看，大家都喜欢他做的菜，他凭借一己之力，都能把膳堂的风评带高一个层次呢。”
黎盏没忍住泼冷水：“你要是被李儒赶出宗门，他也留不下吧？”
李昭明道：“就我跟他对的那几招看来，朝玄肯定没问题。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一月后入剑峰取剑。
听说常华剑宗每个出人头地的剑修，都能从剑峰中被认可取到一把好剑。少宗主的流月，李儒的霜落，甚至连段青玄的不继也是在剑峰所得……”
黎盏缓缓抿下一口酒。
除却无人知晓位置的“剑冢”，常华剑宗自千年来，无数大能陨落前留下佩剑的“剑峰”，已经几乎成了每个修习剑道之人的朝圣之地。
剑峰之剑在风霜浸染中早已生出自己的灵识，更能辨明善恶，择主伴之。
常华剑宗为天下习剑修士一人开放一次入剑峰机会。而常华剑宗的弟子，在入宗一月后，同样需要进入剑宗取剑。
黎盏此行前来常华剑宗，除却想接近季行之，更重要一事，便是想要取到作为生前爱重之物，极大可能附有段青玄三尸之一的不继剑。
段青玄分明已死，不继在他身上留下的诅咒却依旧无法愈合，越晚找齐三尸治疗病症，他便越要承受多几次痛苦。
算算时间，又快到这折磨人的病症发作之时了。
“……闻灯？”
一道呼唤将他神思扯回，黎盏抬眼，是朝玄见他心不在焉，下的牛肉也久久不捞，担心煮老，替他一一夹回碗中：“在想什么？”
他看着对方与段青玄相似的温柔眉眼，心头种种情绪交加，一时竟有些恍惚：
“……我有一件事，想要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