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像是怎么都流不完,刚被裴璎指尖擦去,又很快蓄满眼眶。流萤别过脸,抬袖擦去脸上凌乱泪痕,哭过的声音含糊不清,艰难地问出心底那句话:“在殿下心中,流萤就这般不堪信任吗?”
黑暗中,月光被浮来沉云遮住,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流萤就连那双眼睛都再不能看到。星河隐下去,只剩模糊的感觉,流萤感觉得到,裴璎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擦泪的动作有些手忙脚乱。
她听到裴璎回答自己,“阿萤,我怎会不信你呢?”
一瞬,流萤心里生出无尽的失望,绝望。
眼前的裴璎,无法为前世杀死自己的裴璎作答。流萤的问话,问的是隆冬雪夜冷眼看自己咽气的裴璎,不是眼前这个,温柔替自己拭泪的裴璎。
她们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在死前一瞬,她恨她恨到入骨,恨到想让她偿命。可当真再见时,刻骨的恨意又总是模糊,混杂着不肯褪去的爱意,每每见她,想她,都让流萤觉得痛苦,烦躁,委屈。
裴璎,若能像你一样心狠,该多好啊。
流萤闭眼,“殿下若信我,又怎会赶来行宫质问呢?”
裴璎的手一顿。
流萤继续道:“殿下若是信我,又何必在行宫安插眼线监视我的举止。若信我,又岂会为了一个元淼赶来行宫质问。若当真相信,殿下大可等我回宫,将行宫之事一字一句说与殿下听。”
“殿下,”流萤握住她的手,将她僵住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是殿下忘了,冬至夜是殿下要与我做戏的。”
“流萤所做之事,从来都只为了殿下。无论元淼还是舒荣,若非为了殿下,臣与她们,没有半分结交的必要。”
“殿下难道不知?许流萤这个人孤僻寡言无趣的很,不喜结交不擅逢迎,最是厌烦人情往来嘘寒问暖。”
出口的话带着怨怒,说话的人反而落泪。流萤别过头,不愿再让裴璎靠近,“殿下带着怒气来行宫,是在心里已经将流萤想做何等人也?”
绝望如大雨倾盆,心海之中雨打涟漪无穷无尽。她想问的何止这些,她想要的答案何止这些……
可眼前的裴璎,给不了她任何答案。
要她怎么说,说自己被她杀过一次,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许流萤已死而复生,不复从前吗?
说自己心里怨恨滔天,要她给自己的恨意一个答案?要她告诉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死才肯罢休?
如今的殿下,又会怎么说,又能怎么说呢?说她绝对不会这般对待自己,说什么身死重生,都不过是自己错把噩梦当真,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也不会发生。
其实无论如何,流萤都不可能得到答案。她只能往前走,带着死过一次的痛与恨,走到自己与裴璎真正决裂那一日。
或许等有一日,待她亲手将裴璎推入万劫不复,她便不会再执着于那个等不到的解答。
天际沉云还未散去,屋内还是一片黑暗,裴璎沉默听完流萤问话,转身摸索着墙壁桌椅,想找个地方靠一下,却有些恍惚,又不知该停在何处,茫茫然看着眼前黑暗,轻声唤了一声“阿萤。”
流萤跟在她身后,没吭声。暗夜中静听呼吸,裴璎停下来,一把抓住流萤的手。
流萤下意识就要抽离,随口道:“我去点灯。”
“不要……”
裴璎的声音很轻,拉住流萤的手却很用力,丝毫不肯放开。流萤无奈,只能任她握住自己的手,耐心解释着:“屋里太黑了,我去点一盏灯来。”
裴璎紧紧握着流萤的手,又一次拒绝:“阿萤,不要点灯。”
极致的安静里,她听到裴璎的声音钻入耳里,罕见地带着畏惧之意,“就这样,好吗?”
二公主向来骄傲,除却温存时,她很少这样说话。流萤皱眉,却听到裴璎同自己说:“阿萤,我也会害怕的。”
流萤没听懂。
裴璎又轻声道:“阿萤,我怎会不信你,不过是我太害怕,太害怕了。”
裴璎背对流萤,一手紧紧抓着她的手,没有灯火,没有月光,她的脆弱与恐惧在暗夜中铺开,也在暗夜中隐匿。
“你太了解我,我也太了解你了。你怕我,我又怎会看不出来?”
“冬至夜,你见我时很害怕。你的身体抗拒我,甚至你的眼睛,都不愿意在我身上停留。”
流萤愣住,没想到她会如此说。
面前,裴璎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你害怕我,不止是冬至夜,这些日子,你都很怕我,躲着我,不肯见我。见了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就连你我亲近时,你的眼睛都不会看我。阿萤,你还诓骗我,骗我出宫来送你,却将我丢在一瓯春。”
流萤猛地睁大了眼,那夜床榻间的记忆袭来,被遗忘的只言片语醒在脑海中。
她并非有意将她丢在一瓯春,实在是忘记了,忘的没影。
裴璎不知流萤心中所想,察觉身后人呼吸声重了几分,只以为说中了流萤的心事,语气中更带愧疚:“都怪我,宫中人人以为你我决裂,对你落井下石冷嘲热讽,让你在天官院处事艰难。”
“阿萤,”裴璎忽然转身,鼻尖险些碰到流萤的脸,“我知你不会感情用事,也知你处处为我着想,为我做了许多事。只是、只是我也会害怕,怕你对我心冷。”
“我只是不想,你能与元淼、舒荣这样的人亲近,却唯独怕我。”
骄傲如二公主,极少服软,可这一次,她紧紧握着流萤的手,近乎祈求:“阿萤,不要怕我,好不好?”
夜色中,流萤给不出回答,
公主殿下或许想错了,其实自己并不怕她,只是恨她罢了。
她甚至想甩开裴璎的手,连同心底那些该死的心疼和怜爱一并甩开。可不知为何,手腕一动的瞬间,她却反握住裴璎的手,牵着她在黑暗中往前走,走到床边,牵着她一起坐下,又轻轻松开了手。
一如十五岁的秋夜,两人静静坐着。只是这一次,两人脸上都没了笑意。
无声地僵持许久,还是裴璎先开口:“阿萤,我不要你怕我。”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裴璎的叹气声飘来,流萤听见她同自己说,“若你不愿,这件事就不要继续了。”
流萤不擅面对裴璎的示弱,甚至觉得陌生。堂皇无措时,她别开眼看向虚无的远处,反问她:“剑已出鞘,此时作罢岂不白费?大殿下在礼部已有元淼,若元淼抢先一步入东都府,殿下所谋就少一分胜算了。”
裴璎伸手过来,却没摸到流萤的手,尴尬地停住,“我再做谋划便是。”
暗夜中,流萤两手叠在膝上,察觉身侧裴璎伸手过来,并未去接,只道:“其实殿下多虑了,流萤甘愿为殿下做这一切,并没什么怨怪,至于殿下所言害怕,实在是没有的事。”
“当真?”
裴璎有些不信,可听流萤如此说,还是忍不住有些高兴,话音扬起问了一句,又叹气道:“可我怎么觉得......”
“殿下,”流萤打断她,刻意放柔了声音,“人人都知我与殿下相识多年,一朝决裂多的是人不肯信。宫中人多眼杂,宫外亦是眼耳众多,流萤处处与殿下疏远,不过是怕稍有不慎泄露出去,毁了殿下筹划,贻误大事。”
流萤口中大事,自然是裴璎毕生所愿—大统之位。
话说出口,半晌,流萤听到裴璎问自己,“当真?”
流萤闭眼答她,话语不曾落到心里,淡淡道:“自然是全为殿下着想。”
流萤所言不假,二公主亲口提出的决裂戏码,无论如何,她也要同她演下去。只是演下去,却不是为了裴璎,而是为了她自己。
流萤的话很让裴璎受用,萦绕心头多日的恐惧担忧褪去,二公主身子一动,坐的离流萤近了些,伸手握住她的手。
寂静中,刚和缓的心情还不到一息,裴璎却听到流萤问了一个很不该问出来的问题。
流萤问她,“殿下可否回答流萤一个问题?”
裴璎自然不会拒绝,流萤笑笑,轻飘飘问道:“若有朝一日,殿下要在帝统与我之间选一个,殿下会怎么选?”
裴璎的眼睛眯起来,语气里带了些不悦,“阿萤,你知我心中所愿,如何能选?”
流萤却不退步,执拗地让她做选择,裴璎看不清她的脸,只能侧头,轻声叹了口气,“阿萤,我不做二中选一这种事。凡我想要的,我都会拼命去得到。”
“大统之位是,你也是。”
裴璎已经做了回答,流萤不再强求,轻轻嗯了一声。
天际沉云散开,月色又悄悄照了进来,裴璎的眼睛在月色中闪着光,流萤转头看她,看到她靠近自己,低声道:“阿萤,若你不是我的,那也永远不会再是别人的。”
流萤对上她的眼睛,看见那里面透出银亮月光,恰如暴雪夜中,那双居高临下的眼。
寂寥的雪地中,休整后的雪狐甩甩皮毛站起来,半眯的眼睛睁开,又漾起危险的笑意。
裴璎靠近时,流萤没有拒绝。每每此时,裴璎面上只有一派邪笑,大大的眼睛微眯起来,全然没了方才低声祈求的卑微。
二公主一如既往熟稔,数日未见的渴求,叠加争吵后的劫后余生,让她的动作有些急躁,甚至没有耐心慢慢引导,急切的亲吻后,翻身趴在流萤身上。
流萤仰面看她,沉默地接受她的动作,忽然开口道:“殿下方才说错了。”
裴璎压在她身上,正单手解开她胸前系带,头也不抬,“嗯?什么错了?”
系带被熟练地扯开,衣领大开,肌肤暴露在夜色中,冷意遍布,流萤仰脖,轻巧地咬住裴璎耳垂,唇齿轻轻研磨着,气声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你杀了我。”
裴璎的手停下来,流萤又重复了一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殿下杀了我。”
这一夜,汤泉行宫下起了小雪。雪粒纷落如飞沙碎石,伴着冬日冷风,时有时无地敲在窗上。
流萤蒙头裹在冬被里,神智渐渐醒过来,却睁不开眼睛。屋里炭火应是熄了,伸手在外试探了下,冷的她立马缩手回来。
又偷懒地躺了会儿,流萤掀开被子起身,头昏脑涨中想起来,裴璎是半夜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