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心慌。
菩萨莲座前的供桌上,摆着刚刚燃起到香油,一旁放着几叠金银纸,是一会崔姑姑要放到焚帛炉中烧的。
陈妙善敛着眉,昏黄灯影描摹过她柔情似水的眉目,菩萨面容上浮现一抹淡淡的愁容。
“崔姑姑。”她喊道。
见没人回应,陈妙善眉心拧起,转头看向身后。
“崔姑姑”
还是没人应答。
背后百松屏风上的金绣线于暗处泛着莹光,隔着屏风,陈妙善看不真切,菩萨下的烛火曼曼,光亮爬上屏风侧影,于地上投下点点斑驳。
屋内陷入寂静,陈妙善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佛珠,缓缓站起身来,刚要转过身时,一双微凉的手忽地扶上她的肩。
毫无意外的,陈妙善身子一僵,呼吸瞬间屏住。
幽静的佛室里,菩萨高坐于神坛上,青烟笼起间,于地上投下缥缈孤影。
四周静得出奇,外头是孤月笼罩的黑暗,今日坤宁宫寝殿四周的宫人都被她屏退,只余这间屋子灯火残跃。
陈妙善自持冷静从容,心念梵意,鬼神不怕,可在这一刻时,她竟有些动摇。
凝滞的空气里,她不敢转头,手中的珠串被绷紧,她竟有一瞬的亏心,怕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身后的人双手扶着她的肩,朦胧的灯火缠上她清丽柔和的侧脸,她靠在陈妙善身侧,与她凑近,视线穿过她的耳廓,看向那莲花宝座上的菩萨像。
她的掌心冰凉,视线亦然。
温润白玉一尘不染,高台上的菩萨宽容和善,眉目带着悲悯佛性,于宝莲灯下晋静静垂眸,面容肃穆含笑,似在普度世人。
瞧着,陈妙善听到身后之人轻声一笑。
她笑意极轻,带着讽刺。
陈妙善眉头微皱,是个女子。
她稳下心神,僵硬着四肢,眼神瞥向地下。
在她绣着玉色莲纹的裙边,两道身影重叠着,前头那道身姿纤柔,看上去像个女子。
陈妙善松了口气。
原来是人非鬼。
她敛眉,重新捻起手中佛珠,平静地抬眸:“姑娘是何人,为何夜闯我坤宁宫”
她看似神情无波,语气中却暗带威严,皇后气派隐隐流露,柳眉刻意压低间,带着怒意。
本以为此番能吓退身后女子,却未曾想,耳边竟又传来一声低笑。
那人的目光似乎移到她身上,上下瞧了瞧,朱唇轻启,语气寒凉:“菩萨面,蛇蝎心。娘娘好计谋啊……”
陈妙善微愣,这女子的声音好生熟悉,像是在哪听过
还不等她想起,眼前忽地落下一道黑影。
青年身影高大,身姿玉立,一身肃杀黑袍于点燃的佛火下更显清冷,他转过身来,冠玉般的面容下,深渊般的眸子静静瞧向她,那洞察人心的眼神看来,陈妙善莫名的心头一跳,脚下发麻。
屋内青烟高缭,佛龛两侧长明的宝莲灯下,他气度胜仙,竟比那高座上的菩萨尊像更有神性。
可就是这样一副神仙尊容,竟让人心生惧意。
“是你!”陈妙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忽然想到什么,她微微侧眸,看到了身侧女子含笑的神情。
“孟姑娘……”
有什么东西从思绪中一闪而过,气氛凝重间,自己处境不明,陈妙善无法细想。
她抬眸,美目微怒地看向佛龛下站着的青年:“扶公子和孟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原以为你们是贤善之人,为何要私闯宫闱,还敢挟持本宫。”
她明明气急,却还是强压着怒意,良好的礼数教养让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哪怕身处此刻,仍旧语气平缓,静静地看向他们。
闻言,还不等扶光说话,孟姝却笑了。
她微微倾身,附在陈妙善耳侧,轻声道:“我们一无刀剑,二未出言,何来挟持一说”
语毕,她似生出了玩戾之心,笑讽道:“与其说是我们二人挟持,倒不如说是娘娘——”
“做贼心虚。”
她拖长尾音,带着外头凉气的双掌仍在陈妙善肩头,垂眸看过来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竟有不输扶光的威压。
陈妙善握紧了拳,精心修磨的指甲陷入掌心,丝丝痛意传来,让她神智清醒了些。
“本宫做事无愧于心,光明磊落,何来的做贼心虚!”
她冷冷斥责出口,刚想要从女子手中挣扎而出,却发现她力气极大,那双柔荑般白皙纤细的手看似虚扶着,实则却暗含力道,让陈妙善无法动弹,只能僵持在原地。
葳蕤灯火下,前头的青年看过来。
他眸色平静,带着冷意,一瞬不瞬瞧着人时,让人心头发毛。
他勾唇,目光从陈妙善身上移开,落在供桌上的香油贡品上。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一张阴司纸,灯火透过薄黄粗砺的纸钱传来,于青年俊美的脸上投下阴影,神情晦暗不清。
“娘娘长夜祭拜,是为故人”他冷不丁问道。
陈妙善看过来,平静不惧直视着他:“这好像,与公子无关吧?”
菩萨大士像下的“俊美公子”轻哂,抬眸瞧过来,指尖一捻,那张阴司纸便于他手中化作火星,碾为飞烬。
陈妙善骤然呼吸轻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只听见扶光冷然道:“菩萨悲悯众生,闻声救苦,娘娘金尊凤体,竟也成了这世间苦主。”
他摇头,淡然一笑:“杀气凛重,血骨积玉。可惜了,菩萨不渡二心之人,”
“但我渡。”
他抬眸,一双深邃的眸子泛着冷意,还不等陈妙善作何反应,他袖口微动,菩萨佛龛下的燃炉微动,一道暗门被推开。
一旁的墙上刻着佛门诵经,青灯高燃里,菩萨阖目。
焚香自青枝鎏金的香炉内袅袅而起,灯火下,女人神情突变,向来柔和的面目碎裂,狰狞地吼斥道:“不要开!”
黝黑的暗门后,一股子腐臭味幽幽飘来,扶光站的近,目能无视黑暗,透过那道缓缓开启的窄缝,他看清了里头,神情彻底冷下。
陈妙善见无法阻止,僵硬的躯体忽地一软,无力地垂坐在地,目光无神地看向那处。
孟姝见此有些疑惑地皱眉,刚一走近,却被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逼得后退。
“这是……”
暗门打开完毕,昏黄的灯火照到里处,那隐藏在菩萨像后的东西暴露在灯火下,孟姝震惊地瞪大了双眸。
宝莲灯的光影混着血气,抚过里面的东西,刺眼的白带着寒意跃入孟姝眼底。
满室焚香的佛灯昏火下,那处莹白竟比莲花宝座上的菩萨雕像更为令人心骇,细弱的烛火微微颤动着,风声破开窗楣吹入,摇曳的火光笼上菩萨半阖的眼,像极了它眼底泛上的幽幽寒光。
在这尊焚香浸润的菩萨玉像后,竟然藏着累累森然白骨!
寂静拉扯着跳跃的烛光,给每个人的神情都笼上莫测。
在炽热浓烈的焚香下,淡淡腐味由中蔓延,不甚完整的尸骸于昏黄灯火下泛着诡谲的异光,与此同时迸发而出的,还有那萦绕缥缈的阴气。
孟姝缓缓放下捂住口鼻的手,双眸中涌出惊惧,那不断传来的腐臭味压得人心里发慌。
谁能想到,在坤宁宫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白骨。
它们埋藏于象征着悲悯佛意的菩萨尊像后,举头三尺便是神明,而它们,却被这般不见天日地镇压在此。
扶光沉着脸,回眸看向瘫坐在蒲团上的雍容女人。
她一身玉色长裳,袖口绣着朵朵佛莲,菩萨面容上,柳眉柔和,双眸若泣。
摇颤着的烛火爬上她的手,手中暗褐色沉香珠串静静垂落,她整个人笼于阴影间,鬓发微乱,宛若失足跌落莲坛的仙。
扶光走向她,那双绣着暗纹的锦靴落在她跟前,陈妙善怔然抬眸,便见青年冷峻分明的脸。
“皇后娘娘莫要告诉我,这菩萨像后的尸骨,你不知情”
一丝挣扎从女人眼底闪过,她紧咬下唇,握着佛珠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闪躲地看向地面。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半晌,带着涩意的声音响起。
她强撑着身体坐起,于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静静地看向那尊菩萨玉像。
高燃起的香油滴下烛泪,蜿蜒着爬过供桌。
女人眸色晦暗不清,似有悲意。
“冷宫枯池下,埋着很多尸骨,”孟姝走近,与扶光比肩而立,垂眸看向她:“我们所要的,是真相。”
真相
闻言,陈妙善低低笑了。
清泪划过她柔和的脸庞,笼在宽大宫服下的纤弱躯体颤动着,手中的佛珠“啪嗒”而断,碌碌滚向眼前的菩萨座龛。
埋藏多年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陈妙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心口难涩,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个秘密,她一个人守了好久,好久。
她乞求着有朝一日能被人发现,却也暗暗希望世人不察,就这般浑噩而过。
可如今,这天终究是来了。
女人静默悲伤的眸看向那高座上的菩萨慈容,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她深深埋下头,紧攥着胸口的衣襟,泪水滚滚而落,打湿了姑姑为她她精心挽好的鬓发。
第92章
那时候,宁宣帝还未继位,他只是不受宠的庸碌皇子,而陈妙善,是尚书府最受宠的小女儿。
那年春日宴,京城第一才女于宴席上对二皇子一见钟情。
陈妙善出身好,才学夺目,生得娉婷出姿,玉骨天成,像极了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妙善”。
当年她提出要嫁给二皇子时,尚书府是不同意的。
尚书府势大,陈妙善又是嫡出之女,品貌才学皆是上乘,先帝明里暗里曾示意过不少,想将她配给太子,做太子妃。
相比之下,二皇子庸碌无为,又是宫女之子,极不受先帝待见,将女儿许配给他,无疑是将陈妙善推入深渊。
因此,任凭陈妙善如何哀求,尚书大人和夫人都不愿松口。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向来乖巧顺从的尚书府小姐,竟一改性子,偷偷出去和男人私会。
那日,她找到还是皇子的宁宣帝,问他:“我不喜欢太子,我只喜欢你,想要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那是陈妙善这辈子最勇敢的时刻,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迹表明,春和景明的日色下,偌大的园子后院里,只站着他们两人。
眼前的少女玉容娉婷,眉眼秀丽出尘,当真是应及了京城人说的那句“菩萨仙姿”。
可她一开口,便是惊骇世俗的话,直言道喜欢他……
柳絮顺着清风拂过这头,皇子垂下眼眸,“可尚书府不会答应将你嫁给我。”
他是宫女之子的身份就好像一层烙印,会永远地跟着他,世人只会对他厌弃鄙夷,就好像父皇,因此对上少女炽热的目光,他竟有一瞬的退缩。
“可我不在乎!”陈妙善突然道。
她认真地盯着他,向来乖巧的高门小姐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由得胸口起伏,手心紧张地染上一层薄汗。
“不管你受不受宠,不管你有无权势,我都喜欢你。”
闻言,对面的年轻皇子眸光微愣,怔然看向她。
那一日相见,用光了陈妙善所有的勇气。
男人没有回答,她害怕听到他拒绝自己的话,便头也不回,连忙逃离了那里。
待回到府上,她伤心地哭了三天三夜,偷跑出去的事情被尚书府知道,陈大人心疼女儿,舍不得打骂,却也气极,只好将她关在屋里,罚她不许出去。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在陈妙善失魂落魄之际,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便只能等着东宫花轿来接,认命地去太子身边做个怨偶时,他却来了。
那年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太子谋逆被捉,先帝勃然大怒,将其先贬庶人,后又斩首,紧接着,二皇子上了位。
几乎一夜之间,朝中风向大变,不仅众臣,就连先帝都对这个原先不待见的二儿子赞不绝口。
就这样,那时的宁宣帝成为了太子,后来,才有了如今稳坐龙椅宝座的他。
寂静的夜色繁星沉沉,檐下灯光忽明忽灭,青烟缥缈的殿内,女人跪坐在蒲团上,灯火浮掠上她美丽柔和的脸。
时光终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原本的少女恣意不再,她披上端庄华丽的凤袍,也如愿地嫁给了心爱之人。
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不是牢不可破的,更何况是男女之情
想到此处,陈妙善面露自嘲,低低一笑。
新太子即位后不久,他便将她娶到了东宫,成为了他的结发妻。
直到宁宣帝刚刚登基时,他们两人一直恩爱如初,甜蜜地宛如民间的寻常夫妻,如今再一想起,陈妙善只道,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有什么东西似乎变了。
后宫开始充盈美人,宁宣帝身边莺莺燕燕环绕不绝,他开始冷落陈妙善,怜惜起她人。
起初,陈妙善是吃味的。
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却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她告诉自己,他们不是寻常夫妻,他是帝王,她是皇后*,她该大度,帮着他料理后宫,照顾姐妹,这才是一个“好皇后”该做的。
于是乎,她开始端起姿态,有条不紊地掌管着六宫,处处得体大气,出不得错处,每每世人谈论起闲话时,没人不称赞她是个好皇后。
可那个曾经柔弱善良,却又勇敢无畏的尚书府小姐,似乎慢慢消失了。
她湮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长瓦里,湮灭在荣华富贵灯火下,更湮灭在他平淡冷漠的目光里。
她不再做自己,她真的成长为了一国之母。
夜风簌簌地灌进屋内,吹得案前焚香飘忽,几近熄灭。
陈妙善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些话时,会伤心、愤怒,亦或嫉妒,可现下,她眼神平静,仿佛脱口而出的不过是他人故事,并非自己经历。
孟姝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却又发现有些看不清她。
女人的话语还在继续。
她看向了那藏在暗处的白骨。
森然尸骸于昏黄灯影下泛着点点莹光,仿佛蛰伏于暗处的野兽,在时刻提醒她什么。
“你们所要的真相,我知道的并不多。”
她开口:“或许,我也是那个被瞒在鼓里的人。”
这些尸骨并不是她杀的人。
陈妙善从小在高门大户中长大,可尚书府却把她保护得很好,那些后宅里的腌臜事她未曾碰见过,更遑论杀人。
断了线的佛珠滚落,只余零星几颗握在手中。
陈妙善盘摸着,摩挲过沉香珠串光滑的表面,眉目间染上悲悯。
“这些,都是他杀的人。”
他是谁,不言而喻。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这个结果他们并不意外,只是从陈妙善的言语中察觉到,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今夜星河长明,夜风盛大,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也就是在那夜,她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男人的另一面。
那日宫女帮她去制衣局拿新做的衣服,制衣局偏远,恰巧路过冷宫,回来后,那宫女神色慌张,整个人颤颤巍巍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嚷嚷道有人杀人。
当时陈妙善便突感不对,抬手将人屏退后,让崔姑姑领着那宫女来到了她寝宫里。
那宫女低伏在地,泪水一个劲的往外涌,迟迟不能缓神,陈妙善见了,于心不忍,安抚了她好久,她这才愿意开口说话。
也就是从她的口中,陈妙善才发现了冷宫的古怪。
她带着崔姑姑,趁着夜色无人发觉时,悄然来到了冷宫。
怕来人,她还特地将崔姑姑留在了外头守着,自己一个人进去了宫里。
那日夜光皎皎,盈月高挂,微凉的夜风从冷宫破败的瓦檐处渗入,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在那里,她看见了满地的鲜血,数名宫中禁卫,以及黑夜中男人高大难辨的身影。
那夜血色浓烈,皎洁的月光洒在那隐隐流动的鲜血上,陈妙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瞳孔惊惧,却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她紧紧地捂住嘴,压抑着哭声,害怕地看向他。
深夜的露气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忘记了那日她是怎么去到乾昭宫的,只记得男人坐在她眼前,紧紧拥着她,温柔地拉开她的手,抚摸上布满泪痕的脸。
带着粗砺的拇指抚过她的脸,葳蕤灯火下,男人静静地看向她,一遍又一遍帮她擦拭着泪,于她眼角落下一个又一个轻缓的吻,像在安抚,亦像低头。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不移的男人。
昏黄的宫灯跳跃上他俊朗的脸,陈妙善的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过他的眉目,却突然发觉,她好似从未真正看清过他。
静谧无声的宫殿里,他们就这样对望着彼此,宁宣帝的眸色缱绻而温柔,像极了他们洞房花烛夜那日,可垂眸注视过来时,却又染上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暗色。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半晌,陈妙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推开他的手,艰涩地开口问道。
男人不语,只是一味地看她,仿佛在僵持些什么,直到看见女人眼底的倔意,这下败下阵来,低低一叹。
“阿妙。”
她已经许久未曾听见他这般叫她了。
自从他登基以来,他们互相所称,只是“陛下”和“皇后”。
“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那时才知道,这些年来,宫里死了不少人,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亦或是病死的宫女……都被永远埋藏在了那里。
回忆顺着莲花盏里漾起的灯油泛着涟漪,陈妙善说出这些,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她手中仅剩佛珠掉落在地,任由它滚落在孟姝脚边,无力地垂下手,颓然看着眼前半人高的菩萨像,两行清泪缓缓滴落。
她爱他,哪怕有过挣扎,有过愤怒,但她还是选择帮他瞒下,甚至将尸骨藏在了菩萨像后。
也是从那日开始,她觉得自己有愧,于是在坤宁宫中辟出了这间屋子,开始清修诵佛,只为求得魂灵原谅,还有为他赎减罪恶。
“娘娘,陛下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孟姝问。
陈妙善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知道自己被蒙蔽了双眼,可悔恨早已来不及了。”
一步错,步步错。
她看向那高高累起的白骨,这里面是多少条人命,她早已数不清了。
这些年来,为了镇压死灵怨气,宁宣帝每隔几年就要办一场法事,而每次在法事的前一夜,她都会供奉米面香油。
如今,她早已不求这些亡灵原谅。
她只希望她们安息。
灯火下,扶光好似想起什么,倏然走向那堆尸骸前,沉吟道:“燕无瑶的尸骨,也在这里么?”
孟姝微愣,也看过来。
陈妙善有些惊讶地抬眸:“你们究竟知道多少”
她的反应,已是最好的回答。
扶光看了看,眸子微沉,目光忽地盯向某一处。
“找到了。”
第93章
许是被挤压太久,她的四肢略有松动,骇人的白刺入眼底,淡淡的腐臭味传来,孟姝难耐地拧了拧眉。
“燕无瑶的尸骨,为何会在这”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陈妙善坐起身,不忍地闭上眼,湿润的眼眶落下几行泪。
她那时还不知道燕无瑶也是被宁宣帝杀害的,听到宁宣帝坦白承认时,她宛如晴天霹雳。
她虽爱他,愿意帮他撒下这弥天大谎,可到底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她看着他,总觉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但她生性良善,总归过不去心里这关,更何况那还是曾与她朝夕相处过的燕无瑶。
于是从那以后,每逢燕无瑶祭日前后,她都会让崔姑姑去珍珲宫外,偷偷给她烧些纸钱。
想起自己那日在珍珲宫外看见的余烬残灰,孟姝一下子明白了。
楼璇兰平复下心绪,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意,这才接着道:“也是那夜,冷宫意外被人发现,陛下怕事情败露,这才将它们从池底带出,让我藏到了菩萨像后。”
听到此话,孟姝眸光一闪,看向扶光。
此人,难不成是穆如癸
她隐下神色,再次出声:“那秦阿蒙呢?他可是发现了佛室里的秘密,这才被灭口的”
陈妙善心头震动,看向孟姝时,无意中对上了一旁青年冰冷如锋的眼神,莫名地指尖轻颤。
他们究竟,对此事知道多少
想起方才青年手中那浮跃的火光,她看向高座上的菩萨像,脑海中冒过些许念头,突又觉得荒唐。
“没错。那日我不在宫中,秦阿蒙带着玉石来找我,竟无意中闯进了这里,发现了像后的秘密。”
“可还不等我赶回,陛下便派高邱茂告诉我,他将他杀了……”陈妙善的眉头紧紧皱起,有些难以喘息地攥紧胸口衣襟。
世人说陈皇后良善不是假的,掌管后宫多年,她不曾对谁用过手段,也不曾害过别人,更遑论杀人。
那时,是在知道宁宣帝秘密后,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杀人。
她亲眼看着秦阿蒙成为尸骨一具,被人埋进了冷宫外的荒地里。
扶光没说话,心中却知道陈妙善不会撒谎。
这样一来,秦阿蒙为何而死,以及他身上的玉佩都可以解释了。
那玉,多半是因为他在珍珲宫发现的,因此顺藤摸瓜,知道了珍珲宫就是明芷宫,发现了燕无瑶背后的秘密。
只是他低估了宁宣帝的心狠手辣,原本是进献美玉,却错将自己的命搭在这。
孟姝垂眸,她开始有些担心穆如癸起来。
阿爷聪明,远比他们知道的多,这一路走来,他都赶在前头,让人奇怪却又害怕。
害怕他涉入太深,害怕他遭遇不测。
似是察觉孟姝的异样,扶光看过来,孟姝感受到他的目光,故作轻松地仰头朝他一笑。
冷风吹灭一盏莲灯,本就不甚明亮的屋内又暗一瞬,扶光走近陈妙善:“那楼璇兰的死,你是否知情”
楼妹妹
陈妙善猝然抬头:“你怀疑是陛下动手”
她否认:“不可能,他对她这么好,甚至……甚至好到让我有些恍惚。”
她苦笑。
“在听闻昭华宫噩耗时,我也曾怀疑过,可楼妹妹的死,或许真的是因为病情,因为陛下是不会杀她的。”
渐渐的,陈妙善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真的不会杀害楼璇兰吗?
陈妙善有一瞬的动摇。
帝王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她曾以为宁宣帝深爱着自己,就如同她甘愿为他苦守秘密一样,可到头来,那些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都不曾让她真正看清过那个男人的心。
爱到底是什么
他对楼璇兰有爱吗?这点爱,是否能比得过他的私心。
在离开坤宁宫前,陈妙善拉住了女子的手,她看着孟姝,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她长得本就温柔和善,如今鬓发微乱,红着眼看着人时,让人怎么都无法将她与累累白骨想到一起。
“太子或许已经怀疑上陛下,”她看着孟姝:“孟姑娘,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可也不要太偏信褚礼。”
她不忍地闭眸:“身为皇母,我为他做的不够多,始终是亏欠了的。如今楼妹妹不在了,我怕他,怕他剑走偏锋,酿成大错。”
孟姝看向女人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轻轻抽出。
“娘娘,我跟太子并没有相熟到可以劝说的地步。”
她道:“更何况,你我都没有资格跟他说这些。”
沈褚礼这些年来在权力的漩涡里如履薄冰,他视作兄弟的哥哥要杀他,他一向尊敬的父皇只将他当作棋子,如今母亲又死因不明,他若真的要做些什么,没有人可以替他原谅。
孟姝在走过陈妙善身侧时,将捡起的一颗佛珠重新放回她的掌心。
“娘娘,人要往前看,既然往事已不可弥补,那就在未来,多做些什么吧。”
……
扶光将菩萨像后的尸骨装进乾坤袋里,将她们带回了“夜中明珠”。
他曾看过,这些尸骨都是女子。
就如陈妙善所说,里面或有妃嫔,也有宫女。
孟姝问他:“是否要将她们葬下”
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们还没等到自己的公道。”
柳鹤眠刚一推门走进,便见屋内两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你们回来了”他捧着手中的八卦图,走到桌前坐下:“怎么都眉头紧锁的,可是不顺利”
孟姝摇了摇头。
“交待给你的东西,可有练好”扶光看过来。
避免明日柳鹤眠在法事上露出马脚,扶光白天时特地为他准备了几道小术法,让他铭记在心,好应付明天的法事。
柳鹤眠点了点头,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扶光你就放心吧,你们为这件事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明日这出大戏,我一定不会掉链子!”
他不仅认真对待了,而且还隐隐觉得有些兴奋,就好像有着一种救世英雄的自豪感来!
扶光没好气地叹息,但愿吧,但愿明日过后,京城可以恢复它该有的平静。
一些不见天日的枯骨,也可以等来她们的安息。
……
次日,京城又落起了雨。
数着日子,应是立夏前最后一场春雨了。
黑压压的城云覆过锦绣,荣华之上,皇城巍峨,红墙矗立,模糊在烟雨楼台中。
冷宫内的主殿中,雨声顺着冷意灌入,因着雨势浩大,无法将法坛祭在殿外,便只好临时起意将法事放在殿内举行。
殿阶前的沉香方桌上,高燃而起的青烟盘旋萦绕,一旁的焚帛炉内黄白相间的阴司纸腾烧着,灰烬随风漫出,浓烈而闷沉的焚香味传来,有一身穿道袍,头挽发髻的年轻大师站在中央。
他一手高香,一手朱砂笔,缠绕的青烟拂过他半阖的眼眸,年轻人口中振振有词,伴随着声声锣鸣,他手持朱砂,于空中洋洋洒洒挥落笔毫,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诵经到一半,他勾了勾手,焚帛炉旁正在烧纸的小道士走过来,她低着头,接过大师手中燃起的清香,朝供桌的方向拜了拜,随即回到炉边,抬手将它们投入火中。
“道法无量,邪灵退散。”
那小道士闭着眸,手指凌空一点,似在画符,虔诚吟诵。
殿下的蒲团上,围坐着好几人,其中最为瞩目的,当是面前几个。
为首的男人神情肃穆,暗沉的眼眸幽幽,俊朗眉目间不怒自威,带着逼人的帝王威压。
在他两侧,分别坐着他的两位皇子。
左侧的年轻男人今日换了身礼制规整的绯色蟒袍,上头用东珠美玉绣着奇珍宝兽,其中蟒纹锋利难掩风华,金冠束起的乌发下,眉目温和不失疏离,微微勾起的唇角间,带着一贯儒雅奉礼的弧度,矜贵非常。
与其截然不同的是,在宁宣帝右侧,另一个年轻男人形容散漫,因身上残伤,他无法坐直,身后的公公只好虚扶着他。
此人眼神扫过间,高高弓起的眉眼下自带戾气,凶狠恶煞,其野心神色毫不掩饰。
宁宣帝的法事每隔几年便会大办,沈从辛常常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耐地皱起眉,看着青烟围起间的黄袍道士又唱又跳,有些恶嫌地别过眼。
“还要多久”他低声不喜道。
身后的小太监听见了,生怕得罪了这位主,连忙安抚道:“殿下再忍忍,很快便结束了。”
察觉到沈从辛的不耐烦,中间的宁宣帝眉头一皱,虽嘴上不说,但见他这副模样,面色还是有些沉下来。
另一端的沈褚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唇角一勾,继而探究地看向两侧焚炉旁的两位道士。
他们穿着和柳鹤眠同色的道袍,只是相比他的,他们要更显素朴些。
虽说这两人面生,从未见过,可只扫一眼,见他们和柳鹤眠配合得当的模样,沈褚礼便好似察觉什么,收回目光,垂眸轻声一哂。
案前的香火仍高燃着,供桌前的柳鹤眠卖力地舞动手中的朱砂,仿佛隔空画物,随着他一声低喝——
“朱砂笔落,妖魔速现!”
手中笔尖忽地跃出一抹红光,霎时间顺着烟雾蔓延开来,于殿中流动。
外头的雨意似乎更大了些,呼呼风声争先恐后地顺着瓦缝灌入。
沈褚礼眉头轻蹙,挥袖挡住了面前劲风吹来的香灰,待风声渐弱,他手刚要放下时,动作却忽地一顿。
有一抹奇异的红光自年轻大师的笔尖跃出,于他身前落下,继而越变越大,好似凝成一团黑烟,动作狰狞地浮动着。
“这是……”
他蹙眉,发现身边宁宣帝和沈从辛皆是一脸震惊,更勿论其他人。
看着那道隐隐浮现的黑烟,面无表情的宁宣帝额间爬上一层薄汗,端放在膝上的手掌忽地攥紧,眸色沉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处。
第94章
“这,这是什么!”沈从辛蹙着眉,凶狠看来。
守在焚炉旁的两位道士背对着他们,不动声色地对视,默契地隐下了眼底笑意。
供桌前的年轻大师仍在奋力挥舞,他仿佛能与此黑烟通灵,双眸睁开间,目光认真而凌厉。
柳鹤眠忽地持笔转身,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底下为首的宁宣帝。
“陛下,宫内本是阳灵重气之地,可这几日一直有阴魂不散,原是此厉鬼作怪!”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到这头,看向于柳鹤眠身后浮动着的黑烟。
“这是鬼”
底下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耳声,宁宣帝闻言,神色一沉,拧眉看来。
只听柳鹤眠接着道:“厉鬼并非善类,既盘旋于此,想来应是宫内之人,若想将其驱逐,就必须追根溯源。”
他极轻地勾唇,隐藏在缭绕青烟后的眼中划过一抹玩味:“所以,还请劳烦陛下看看,此鬼,您是否认识啊?”
随着他话音一落,还不等众人反应,背后的黑烟忽地突然胀大,随着红光炽烈,一道人形身影缓缓浮现。
众人屏气看去,目光所及时,皆是吓了一跳。
在那飘然黑烟后,竟无端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来。
它穿着一身弹花簇锦宫服,青丝及腰落下,巴掌大的面容一片煞白,再配上那嫣红的朱唇,阴邪得像极了女鬼!
宁宣帝眸光忽滞。
他紧紧地攥着拳,扳指于他掌中烙下勒痕,当看到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他竟有些害怕。
外头的骤雨仍下着,呼呼风声拍打在脆弱的窗纸上,几道豁了口的窗沿渗进冷风,本就荒凉的宫殿将此女鬼的身影衬得更为诡谲了些。
众人吓得不敢说话,有些胆小的更是缩在了后头。
沈褚礼看过来,那女人的面容朦胧得只有一个轮廓,但随着黑烟的消散,它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张娇柔美丽的脸他不曾见过,但他好像猜到什么,侧目一扫身旁的宁宣帝,唇角轻勾。
“这,这不是燕氏么……”
有人认出了那个女人,害怕却又不可置信地出声。
宫里除了曾经的燕无瑶,还有哪个燕氏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在柳鹤眠的背后,那道身影飘荡在半空,宫裙勾勒出它曼妙娉婷的身姿,若忽视它那惨白的脸,不难看出,它生得很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美艳夺目。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彼时死气沉沉,眉梢压低,双眸空洞地瞧来。
它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无波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忽地,在某一处停下。
“陛下。”
柳鹤眠笑:“它好像在看着你”
“胡闹!”宁宣帝竖眉瞪来,他的胸口起伏着,似在压抑着什么,刚要出声,那女人倏然飞下,于他面前停住。
所有人都安静了,就连向来桀骜不驯的沈从辛也有些惊骇,慌忙地爬着往后躲了躲。
宁宣帝瞳孔一震,那女人离他不过一拳的距离,就这般幽怨地看向他,仿佛要摸上他的脸。
“柳鹤眠!”
宁宣帝终于慌了阵脚,这些天的梦境瞬间成为了现实,他指尖颤抖着,高声喝道。
前头的柳大师却好似闻而未觉,双手叉腰,掏了掏耳朵:“陛下,你说什么呢?”
灯油和纸钱燃烧起的烟雾笼盖住他的身影,宁宣帝气的牙痒痒,眼见那女人的手就要碰到他,他刚要再出声时,那女人却突然停了。
它涂着艳红蔻丹的手顿在半空,就这般静静地盯着宁宣帝,红唇僵硬地扯起,似在朝他微笑。
下一秒,它身形僵住,七窍往外汩汩涌着鲜血,诡谲的暗光投到这来,血迹“滴滴答答”地落在宁宣帝的龙袍上,晕开了一片片牡丹。
男人向来不怒自威的面容碎裂,他瞪大了双眼,眼底最深处的恐惧浮现,嘴唇颤抖着,大脑轰地发白。
殿中的骚乱就在一瞬间。
这样的场面寻常人哪有见过殿中人都以为是恶鬼浮现,瞬间冲破冷宫殿门四窜而逃。
沈从辛也想走,可刚要起身,肩膀却被一双手摁下。
他抬头,发现沈褚礼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父皇还在这呢,二哥怎能走”他一向清风霁月,幽幽声音传来,面前人分明是笑着的,可沈从辛却莫名地觉得发寒。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沈褚礼变了。
宁宣帝双眸失神,看着眼前的女人,面上的惊恐怎么也掩饰不住:“鬼,有鬼……”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拽力,沈褚礼将他从女鬼身边拉开,正关切地低声询问:“父皇,你没事吧?”
看着殿中骚乱的人群,有不少人已趁乱冲出殿外,青烟笼罩下,柳鹤眠叉着腰,颇为得意地朝两边焚炉处的素袍道士挑了挑眉。
孟姝简直没眼看。
她移开目光,殿下宁宣帝被吓得有些恍惚,沈褚礼正扶着他,将他护在身后。
真好,该留下的都留下了。
孟姝勾唇轻笑,看向了对面的扶光。
身着同样道袍的高大背影转过身来,明明是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可那张脸上,深眸沉沉,如秋水般难测,专注地盯着人时,让人莫名地移不开眼。
他朝孟姝点了点头,藏在宽大衣袍下的指尖仿佛捏住了什么。
“都别动!”柳鹤眠见时机已到,快步走下台阶。
他手中朱砂笔凌空一挥,年轻人一手掐诀,那道“鬼影”瞬间被吸回他笔中。
窗外的风声正急促,雨滴簌簌而落,拍打在青石板上,漾成了摊摊水波。
“陛下。”柳鹤眠走到宁宣帝面前,朝沈褚礼点了点头,随即朝焚炉边的两人招手。
扶光见状,捏碎了手中的符纸,抬步走过。
在殿中人没有察觉到的四周处,有几张看不见的符诀被悄然掀落,掉在湿冷的青砖上,随风飞散。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穿过解除的结界,正往殿内涌来。
两位道长走到柳鹤眠身侧,他指着宁宣帝:“陛下受了惊吓,快用清念诀帮陛下去除阴气。”
其中一位身形更为高大的上前,轻轻点了点头,两指并起间,有缕金光闪过,不过瞬息,便飞入宁宣帝额间。
沈褚礼静静瞧着,眸色越来越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凉风灌入宁宣帝的龙袍,他眉目微动,浑浊的眼底浮上一丝清明。
他回过神,有些气急地看向柳鹤眠:“方才那女鬼是怎么回事!”
柳鹤眠无辜地摊手:“陛下,这可是一直跟在你身上的恶鬼呀,你该最清楚才是。”
恶鬼
被太监搀扶着躲在柱后的沈从辛闻言也看过来,狠厉的眉间划过一抹不屑。
宁宣帝偏信鬼神,他可不信。
他冷笑着走过来,一瘸一拐地,“什么大师,依我看,父皇还是莫被这些江湖道士骗了才是。”
他凝眸,阴恻恻的眼神扫过柳鹤眠三人。
“二皇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人撑腰,柳鹤眠也难得硬气起来,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骗子:“方才那一幕你也看见了,若不信,我再招它出来与你对质对质”
他晃了晃手中的朱砂,冷笑着睨他。
“够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的宁宣帝突然出声。
他看向柳鹤眠,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幸亏有沈褚礼搀扶着他,否则怕是难以缓过来。
“柳大师,”他语气软了下来,似带乞求:“你能否,帮朕驱逐她”
柳鹤眠扬眉:“陛下想如何驱逐”
“镇压!”
“最好,永世不得超生,再也不要出现在朕眼前。”宁宣帝沉着眸,突然道。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静了。
沈褚礼扶着宁宣帝的手微顿,他抬眸,眼底掠过一抹淡淡的冷嘲。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谁都没有出声,柳鹤眠见状,眼睛眨了眨,偷偷观察着两边的扶光和孟姝,见他们没有反应,只好硬着头皮自由发挥。
他轻咳一声:“陛下,我是人,不是神,此等做法,怕是有些不妥。”
他吞了吞口水,压低声音:“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那又如何!”宁宣帝忽地激动起来,甩开沈褚礼的手,走近柳鹤眠。
“那恶鬼留下,只会危害社稷,屠戮皇城,她若不灰飞烟灭,难不成要朕一起死不成”
他说完,破纸窗楣外的风声愈烈,有什么东西一贯而入,殿中四周点燃的烛蜡忽地一晃,风声于殿中呜咽,似有人在发笑。
柳鹤眠眼珠溜溜一转,隐隐察觉到什么,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与宁宣帝拉开距离,躲在两名道士身后。
四周的空气渐渐稀薄,供桌上的烛台被掀翻一盏又一盏,燃起的青烟下有一道薄雾袭来,其中隐隐约约站着人影。
“那是什么”沈褚礼蹙眉道。
宁宣帝见状,心头一颤,顺着沈褚礼的目光看去。
在供桌上,落下一道红光。
那怪物身形巨大,肢体扭曲而怪异,不像人,也不像兽,它无脸,上头凝聚着浮动的黑烟,飘动时脚下似有脓水流出,滴滴落在供桌上,被滴到的地方均烫出了点点白烟。
本应是瞳孔的地方被挖开了两个洞,彼时正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身穿龙袍的男人身上。
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嘴角的地方勾起,鲜血自它嘴里涌出,凄厉而又狰狞地“笑着”。
孟姝看着这一幕,与扶光相视一眼。
终于来了。
第95章
宁宣帝看着那突然出现的怪物,他脚步踉跄,惊惧地指着那头。
在供桌上,那恶鬼伏着身,四周闪烁着诡谲而异样的红光,本是黑烟的脸面处随风摇晃,竟在瞬间变幻出一张又一张人脸。
那些脸并不相似,甚至完全不同。
但无一例外的,那都是些女人的脸。
她们或笑,或哭,或狰狞,或妩媚,但相同的,便都是煞白着脸,七窍流血,诡异地恍若木偶,五官被拉扯着放大,于青烟下透着阴邪之气。
“真的有鬼……”
沈从辛瞳孔忽地紧缩,有些恐惧地后退。
与其的慌乱不同,另一边的沈褚礼静静站着,目光看向那鬼怪时,虽有意外,但更多的是他人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眸光晦暗,在那团黑烟处,他认出了几张人脸。
有方才见过的燕无瑶,还有在后宫仅有一面之缘的杨美人、舒嫔……但相同的是,她们都是曾经被冷落,继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
这一张张美人相一晃而过,每一张脸都毫无生气,流血的瞳目只是一味地瞪向宁宣帝。
沈褚礼忽地收回目光,看向了殿中已经僵住的男人。
繁琐龙袍穿在他身上,金珠玉冠下,他面色亦白着,恐惧浮上他的脸,向来肃穆的表情早已碎裂,通过他的眼神,有些东西不言而喻。
沈褚礼握紧了拳,鬼怪在前,他并没有自乱阵脚,反而觉得可笑。
原来宁宣帝,也是会害怕的。
在宁宣帝愣神间,那恶鬼早已逼近,它伸出手,长长的利爪刺入他的肩,斑斑鲜血从他袍缘溢出,向袍上龙角蔓延开,染红了金织丝线。
“陛下,你还记得我吗?”那鬼怪发出低低哼鸣,仔细听去,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悠扬婉转,声声媚意。
鬼力强大,无形而动,这才是影鬼的本体!
恐惧的气氛向四周笼罩,众人在恶鬼的怨气下皆难以呼吸,那种阴寒的冷意自脚底爬出,蠕动向人的后背,密密麻麻带起一阵酥意。
除了早已退到远处的三人。
孟姝侧目盯着躲在她身后的柳鹤眠:“等会若打起来,你记得自己躲好。”
还要打架
柳鹤眠愣住,不安地眨眼,有些担心:“你们打得过它吗?”
孟姝瞥了身侧的青年一眼,哪怕顶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可不难看出他一向淡定的神色。
本应紧张的氛围被柳鹤眠这冷不丁一问所削弱,孟姝没好气笑道:“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扶光吗?”
恶鬼是棘手,但也别忘了,一物降一物。
鬼王都在这,岂还有输的道理
影鬼身后垂下一道阴影,像极了一只只诡异伸出的枯手,正扭曲地从地面爬出,耳遭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伴随着人们耳膜的阵阵刺痛,那声音像是无端诉说的低语,又像是从地府深处传来的呜咽。
影鬼看向面前的男人,欣赏着利爪刺破他血肉带来的快感,见他恐惧面目中,因疼痛带着狰狞,不由得低低桀笑。
“救朕……”
宁宣帝被眼前的鬼气逼得险些喘不过气,肩膀的血肉绽开,他感受到那双似手非手的利爪在他血肉中搅动,滴滴血迹从他袍角流出,于地上晕开陀罗珠花。
他的双手扑腾着,想要迫切地抓住什么,可慌乱一瞥,发现身边人早已远离。
殿柱后,沈从辛阴着脸站在后头,见他瞧来,不屑地撇过脸。
倒是沈褚礼。
他是离他最近的,彼时却因影鬼强大的鬼力被阻隔在外,正着急地看向他。
一时间,宁宣帝心中五味杂陈。
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太子最关心他。
力气随着鲜血流逝,宁宣帝的脸色逐渐苍白,挣扎的身体渐渐平静,无神地望向眼前的影鬼。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破开鬼气,利芒准确无误地袭向了中间的影鬼。
为了躲避,影鬼不得已只能放开宁宣帝,带着鲜血的利爪抽开,血色于空中碎裂,它像被惹怒,正气急败坏地看向那道金光袭来的方向。
青年的道袍在空中翻飞,他侧身掠过,躲过影鬼朝他击来的黑烟。
殿中人神色各异地看向身如残影的道袍青年,眼中惊讶间带着疑惑。
沈褚礼亦看着他。
那张脸分明是他从未见过的,可沈褚礼从一开始便已认出,那是扶光。
为了不让其余人起疑心,扶光不动声色地捏诀起阵,用法术将其余人的五感关闭,届时无论他们眼前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会看见。
外头的雨瞬间静下,殿中细弱的烛火摇曳着,火色掠过青年素蓝袍衣,他隐去易容术,那双幽深寒凉*的眸子静静地看向影鬼。
鬼怪天生敏感,是人与否它们一眼便能看出。
它盯着眼前的青年,有些疑惑地蹙眉,随即有些了然地舒展僵硬的四肢,桀桀一笑:“原来是神族人。”
它望过来:“为何要拦我!”
若不是这该死的神族人碍事,它早就将宁宣帝杀了。
闻言,扶光冷嗤一笑,侧目看向地下五感被关闭的宁宣帝,他愣住不动,风声带过他的衣袍,只余未尽的鲜血滴落。
“他是该死,”扶光笑:“但不应由你来杀。”
“影鬼,你不过是死灵怨气幻化而生,虽有死者生前的情绪,但你终究不是她们。”
影鬼歪头瞧着他,低低笑了。
再一抬头,周身鬼气忽地更为凌厉,红光裹挟着黑气,朝扶光袭来:“愚蠢的神族人,你知道的太多了!”
两道身影瞬间交织在一起,灵力迸发的强大威压冲击着四周,若不是扶光提前设下了阵法,这皇宫怕是早被捣碎。
柳鹤眠躲在孟姝身后,害怕却又好奇地探出头。
“天啊孟妹妹,我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他愣住:“那可是鬼啊,我居然见到鬼了。”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扶光还跟影鬼打起来了。
“等等,”他忽地抬头,“我刚刚没听错吧,影鬼说扶光是神族难不成,他是神!”
他激动地攥着孟姝的衣摆,扯得本就质量不太好的道袍皱起,上头泛着丝屑,仿佛再一用力便能扯出洞来。
孟姝无奈地抽回衣摆,朝柳鹤眠“嘘”了一声,出声道:“这是秘密,柳鹤眠,现在你是知道我们秘密的人了。”
年轻人猛地抬眸,清澈的黑眸里闪着真挚的光,一丝暖流自他心里淌过,他倏然有些茫然。
孟姝和扶光,这是真的将他当作朋友了
被人认可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他不自在地揪着衣摆,垂眸避开孟姝的目光,苦涩一笑。
孟姝没注意到他一闪而过的异样,她正蹙着眉,有些担忧看向扶光。
青年的银白长戟从袖中飞出,灵气四溢间,神芒缠绕,凌厉疾飞的长戟宛若银龙,掠着残影刺向影鬼。
强大的神力破开戾气,蛟月猛地刺入黑烟中,影鬼身形霎时顿住,仰天长啸,一声痛嚎凄厉而出。
它红着眼,愤怒地瞪着扶光,似有不甘:“你为何要帮这些愚蠢的凡人!”
“他们自私贪心,为了欲念无所不用其极,我杀他们,那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扶光冷笑:“他们贪心,那你呢”
恶鬼是由怨念集成,不同于先前的李念晚和庄文周,眼前的影鬼生来带恶,这些年随着它力量的不断强大,它所幻化的分身越来越多,就好比那日在京城里看到的那样。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影鬼早已屠杀了不少无辜的人,如今,它却还认为自己是对的。
法灯的光晕攀上供桌,扶光衣诀翻飞,他伸出手,光芒萦绕间,掌中赫然浮现一尊七寸灵塔。
那灵塔通体似用万年玄冰雕成,却又浑身散发着神秘青芒,九重飞檐错落间,塔身八面镂刻着的金纹在冥雾中明灭,鬼气交杂间,又有梵文神意。
随着塔顶悬着的青铃晃动,无风自漾开的声波竟在虚空中凝成朵朵棠花,灵气所到之处,那影鬼周身的鬼气便吸去三分。
看着那方奇异的灵塔,孟姝莫名地心神一顿。
那青色光晕中的棠花符纹于塔底漾开,她眉心微动,掌心忽地抚上心口。
随着玲珑塔的急剧震动,她的心便跳得越厉害,她抬眸盯住那塔,眉头轻轻蹙起。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压抑着的力量,正与扶光手中的法器有着共鸣,叫嚣着、澎湃着,想要爆发而出……
随着塔身的不断放大,影鬼恐惧地看着青光渐渐笼罩在它身上,眼窝处无神的空洞蓦然一抖。
这是玲珑塔。
是鬼王的法宝,传闻中能洗涤恶鬼怨气,渡化鬼怪的玲珑塔!
“不,不要收我!”影鬼突然发出刺耳的惨叫。
它恐惧地看向扶光,它懂了,它忽地认出眼前的青年是谁。
他是神族的扶光神君,更是掌控百鬼的现任鬼王。
“是宁宣帝,是他用祭杀阵残害生灵在前,是他害的我,是他害得我呀!”
泪水般的浊液自它眼窝处涌出,随着玲珑塔青芒符纹的不断收缩,影鬼的身影越来越虚弱,悲嚎声渐渐湮灭在光芒里。
宁宣帝。
扶光收回灵塔,蛟月仍在半空中浮跃着,似在等待他的命令。
扶光转身,微微眯起的眸子扫向被隔绝在阵法外的龙袍男人。
肩膀处的鲜血滴落在他脚下,上头还隐隐冒着灼热黑烟。
那是影鬼残留的鬼气。
他眸子暗下,晦暗不清的神色里,似带冷意。
第96章
蛟月被扶光收回,灵气荡漾过四周,零碎的阴司纸撒落在地,凉风卷过,夕阳漫下间,黄白交织的纸钱在尘屑中翻飞。
“你怎么了”孟姝看出扶光神情不对,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方才影鬼的话还在耳边飘荡,扶光敛眸。
“没事。”
他看向殿中定格住的众人,指尖微动,风声涌入殿中,吹过众人的衣袍。
阴司纸落下,凡人睁眼。
肩膀的鲜血顺着垂下的手臂滴落,宁宣帝久久不能回神,仍停留在先前的恐惧的。
他颤抖着手,似疯魔一般,忽地躁郁起来:“国玺呢,朕的国玺呢?”
他扯过躲在破窗边的高邱茂,瞪大着瞳目,用力地扳过他的肩膀:“快把国玺给朕拿来,拿来!”
宁宣帝大笑着:“朕要把她们都杀了,都杀了!”
宁宣帝突如其来的疯魔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高邱茂亦是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有人在呢,慎言,慎……”
他话音未落,宁宣帝忽地一掌打向他。
火辣辣的疼自脸侧升起,高邱茂被扇得晕头转向,就连宫帽都掉落在旁。
“朕不管,朕要杀了她们,否则那鬼就会一直缠着朕!”
他不知道影鬼已被收服,记忆只停留在影鬼抓向他肩膀的那一刻。
手中的鲜血仍下淌着,热流自他肩头涌出,宁宣帝面色煞白,也不理殿中其余人神情如何,疯了一般就要冲出去。
“陛下,你是在找它吗?”
一道清灵的女声传来,宁宣帝怔然回眸,却见供桌前的高台上,身着道袍的女道士正歪着头,玩味地看向他。
在她手中,黑色布袋落下,血色光亮瞬间踊跃而出,诡异的红玉暴露在烛火的照映里,原本平滑的表面渐渐凸起,雕刻龙身上的血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正在跳动着呼吸。
“这是……”
沈从辛眸光忽地一顿,阴鸷的眼眸下神情莫辨。
宁宣帝的脚步瞬间刹住,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眼中带着愤怒:“朕的国玺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孟姝倏然轻声一笑,朝殿中某处微抬下巴。
“这还多亏了太子殿下。”
褚礼
宁宣帝猛地侧目,目光死死地盯住站在火光下的年轻男人。
他今日穿的绯色蟒袍在烛光下艳若似血,衬上年轻太子冰冷而无情的眼神,他面上漾起浅笑,看向人时,不似往常如沐春风,倒更像人间疯魔。
宁宣帝仿佛看懂了什么,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顾不得疼痛,指着他破口大骂:“逆子,逆子!”
沈褚礼却好似浑然未觉。
宁宣帝和沈从辛两道目光扫来,锐利如箭,但他却神色依旧,挑眉看来。
“父皇,您这般,让儿臣很是伤心。”
他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可勾起的唇角间,冷意横生。
“沈褚礼,你这是大逆不道!”沈从辛在高邱茂的搀扶下走来,站在宁宣帝身侧,凶狠地看向他,眼底似带嘲笑。
闻言,沈褚礼没所谓地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纸灰,垂头轻哂:“大逆不道”
他慢慢地反复念过这几个字,抬眸看向他:“我的道在何处,你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你……”
宁宣帝怒火攻心,见国玺还在孟姝手中,攥紧了拳,神智猛地清醒过来,沉着脸看向沈褚礼:“太子,你这是要造反吗?”
皇城下乌云笼罩,暮色被阻挡在风雨之后,黑压压的天际压低,覆盖在冷宫上头,沉闷的窒息之意渗透进荒殿各角。
孟姝站在供桌前,手中的红玉仍耀眼着发出浓烈血光,扶光和柳鹤眠分别站在她两侧,纷纷看向了殿中对峙着的三人。
冷风卷起男人的绯色衣袍,暗绣蟒纹于昏暗中泛着寒光,摇曳的烛火爬上他的脸,俊秀的眉目下,温润散尽,只余冷冽。
在寂静中,他平静地看向前头的宁宣帝,缓缓开口。
“反,你又当如何”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凝住,各自锐利的眼神于空中汇聚成冰,就连跳跃的烛火都暗淡下来。
慢慢地,沈从辛眼底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侧目,看向愣在原地的宁宣帝,提醒道:“父皇,您还在等什么?”
宁宣帝倏然抬眸,沉下的眼神中带着凌厉,怒极反笑:“好,好啊。”
他挥袖,“既然如此,就别怪父皇无情!”
宁宣帝负着手,朝沈从辛递去目光。
孟姝静静瞧着,心起异样,看向扶光,微微蹙眉。
青年淡漠的眼神冷冷地扫向他们,仿佛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外头突然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数名禁卫军破窗而入,寒光闪烁下,他们身披盔甲,手中刀剑将殿中人团团围困。
外头的骤雨仍下着,水滴划过锋利的刀刃,白光成珠清脆而落。
柳鹤眠见状,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心头突突一跳,连忙站得离扶光更近了些。
孟姝皱眉看向中间。
“沈褚礼,禁军早已将皇宫包围,你是逃不掉的。”沈从辛一挥衣袖,狂笑道:“投降吧!兴许本殿还能赏你一具全尸。”
沈褚礼虽为太子,可他的势力大多盘踞在朝中,手中并无兵权,再加上有宁宣帝相助,因此,沈从辛才笃定他今日必死无疑。
但意外的,被围困的太子并没有丝毫恐惧。
他平静地抬头,黝黑的瞳眸倒映出殿中寒光交错的刀剑,嘴角笑意轻轻勾起:“是么?”
不知为何,宁宣帝和沈从辛莫名心头一颤。
“陛下,不好了!”
殿外有人跑进,抬眼看去,竟是宫中禁军统帅“赵统领”。
他冒着雨,满头大汗地疾跑而来,身上被浸湿的甲衣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所致。
见他慌张,沈从辛下意识地皱眉,果不其然,下一秒便听见他道:“盛王,盛王殿下回来了,他……他还带着三万精兵,如今主力军已破宫门而入,还有其余的……”
赵统领被雨水迷了双眼,胡乱地擦拭一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还有其余的,正守在京城外。”
沈禛!
扶光听到这个名字,眸光不动声色地暗下。
孟姝闻言,则有些惊讶地抬眸。
那个传闻中的“骁骑将军”,战无不胜的三皇子沈禛居然恰巧在今天回京
她好似突然明白什么,猛地看向台阶下的沈褚礼。
他从容淡定地站在寒刀利剑中,面前的禁军们听到统帅的话后皆慌了神,宁宣帝和沈从辛更是早就变了脸色,正阴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沈褚礼,你,你这是要逼宫!”宁宣帝大骂出声。
“父皇。”年轻的太子缓缓抬眸,看着自己曾经最为敬重的父亲,如今褪去了所有伪装,狰狞而又愤怒地看向他时,沈褚礼的眼中并没有一丝失望和意外。
他对宁宣帝的感情,早在这些年来便伴着血,伴着泪,一步步碎裂。
“是你先逼我的。”他笑。
殿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战甲与铁蹄的踢踏声仿佛要荡尽皇宫,沈从辛忽地有些无力。
宁宣帝手中的兵权并不多,今日之事又来得突然,要借法事困杀太子,还是昨日匆匆才下的决定。
除去那些远在边郊营地的兵力,可用的不过宫中五千禁军,和如今京城中的那一部分。
但沈禛这一招打得猝不及防,他带了三万精兵,还有剩余守在城外,想来城内的兵力早已无用。
如今能靠的,便只有宫里的这点禁军……
“沈褚礼,”沈从辛抬眸,握紧了拳头,神色阴沉地看来:“没想到,你才是城府最深的哪个,竟然偷偷联合沈禛想要造反!”
他啐了一口唾沫,方才的底气早已烟消云散,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道:“你这是弑君和弑兄,是要被千人骂万人唾的!”
闻言,沈褚礼却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朗声一笑。
“父皇,你也觉得吗?”他看向宁宣帝。
宁宣帝被方才赵统领的话仍惊得止不住心慌,他不敢相信,自己多年的大业居然就要毁于一旦,自己最为放心的皇子居然会领着精兵前来反他!
他瞪向沈褚礼,隐隐感到不对:“沈禛手中的兵力一共不过三万,除了驻扎在边疆的,他哪来这么多兵力”
越想越不对,他不敢承认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的事实,便只好欺骗自己,不想去相信赵统领说的话。
可宁宣帝的疑问正是沈从辛的疑问。
除了他们,同样被围在禁军中的孟姝和扶光倒是淡定,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
沈褚礼看向面前如丧家之犬般颓丧的两人,冷嗤一笑:“是啊,三哥的兵力是只有三万,可你们别忘了,这王朝中除了他一位‘战神’,还有另一位大将军。”
此话一出,殿中瞬间静谧起来。
宁宣帝被气得手脚发麻,愣然回神,读懂了沈褚礼的言外之意。
“燕凛,原来是他,是他这个老匹夫!”
宁宣帝狂妄自大,自以为算无遗策,逼燕凛致仕夺走兵权后,便想着高枕无忧。
可他错了。
真正的英雄是不会被打倒的。
哪怕他不在朝中,哪怕他已耄耋之年,可赢得人心的人,自会坚韧如野草般,吹风吹又生。
第97章
外头兵器相交的声音险些掀破冷宫的屋檐,呜咽的风声穿过撕裂的碎窗纸,“嗡”地一声擦过燃烧的烛火,钉入带着裂隙的墙沿。
沈禛的精兵来得太快了,快得不同寻常!
从宫门一路到冷宫,哪怕沈禛布局缜密,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冲破禁军的层层阻碍。
宁宣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外头射入的那枚箭矢,锐利的箭锋上淬着寒芒,后头的箭羽处用铁环勾着暗纹黑带。
这是“破风军”所特有的箭矢标志。
有一种不好的念头自心底浮起,宁宣帝想,沈禛能这般畅通无阻的直捣皇宫,只有一种可能。
宫里有内鬼!
他强压着心头的愤怒,不甘地看向远处高台供桌前,道袍女子手中的红玉。
那血水般浓烈的颜色直直撞入他的眼中,宁宣帝仿佛着魔一般,眼底逐渐猩红,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高邱茂,猛地朝孟姝奔去。
“小心。”
可还不等他碰到女子的衣角,身旁青年单手一挡,便将他掀飞在地。
宁宣帝吃痛地低呼一声,从台阶上滚下,肩膀处的鲜血冒出不止,染红了撒落在地的黄白纸钱。
“陛下——”
高邱茂见状,连滚带爬地赶过来,刚想扶起宁宣帝,却没看到男人垂下的眼眸一暗,下一秒,便猛地拉过高邱茂的头,往一旁焚炉上砸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黑发冲破高邱茂刚刚正好的宫帽,他瞪大着瞳孔,鲜血淌过他空洞的眼白,从他额间蜿蜒额下。
“你……”孟姝被宁宣帝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了一惊,正疑惑他为何要杀了高邱茂时,手中的血玉却突然猛烈颤抖。
国玺上流动的纹路处,温润的玉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像是一张鬼脸从中破出,伴随着散开的黑雾。
紧接着,黑雾在空中凝聚,化作一只枯骨般的手,猛地朝着宁宣帝的咽喉抓来。
孟姝感到手臂一麻,原来是扶光眼疾手快地打掉了吸附在她手上的血玉。
那玉从她手上掉落,清脆的碰撞声传来。
国玺狠狠砸落在石板台阶上,血色漾开光波,玉身倏然碎裂,随着炉中扬起灰屑迸裂开,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
血玉最后爆发出的黑烟正化作利爪,狠狠死攥住宁宣帝的脖颈。
看到国玺碎裂,他瞪目通红,拼命地伸出手,脸上青筋暴起间,挣扎着想要冲破脖上的禁锢,去拾起那残破的玉片。
“这是”孟姝有些意外。
这血玉怎么会这么轻易便碎了
一旁的扶光闻言,深邃的秋眸冷冷地看向地上扭曲挣扎的宁宣帝。
他讽刺道:“这血玉的力量本就是宁宣帝通过祭杀阵,供奉后宫女子鲜血而来,影鬼被收后,这血玉上的怨气自然消散,所谓‘国玺’,也不过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玉石。”
而宁宣帝之所以杀高邱茂,不过是想故技重施,想用人血再次唤醒血玉的力量。
“住口!”地下的的宁宣帝突然狰狞抬头。
黑烟幻化的枯手渐渐融入他的身体,他的发丝在顷刻间变得银白,原本光滑的皮肤也开始暗沉发皱,像枯死的树皮般紧紧裹在他身上。
原来,宁宣帝所有的一切,权也好,身体面容也好,竟都是靠血玉维持的!
怪不得人们总说,这座王朝风调雨顺几十年,荣盛不衰,宁宣帝更是身体康健宛若青年。
孟姝突然有些恶嫌。
他凶残地利用这么多无辜女子鲜血,只为浇灌他愈发膨胀的欲心。
就在众人静默间,沈褚礼竟不知何时走向挣扎着蠕动的宁宣帝,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扔向大殿中央。
宁宣帝和沈从辛失势,沈禛的兵马又已围住冷宫,四周禁军的刀剑早已放下,如今正害怕地看着殿中这个笑意温润,清风如许的太子。
他将宁宣帝扔在殿上,那里正好有缕微光穿过破开的窗楣,斜斜地照射在他脸上。
宁宣帝神志恍惚,见自己头发发白,恍然间,好似突然明白什么,无力地跪倒在地。
刺眼的光闪过他的脸,宁宣帝刚想伸手避开,却被沈褚礼一把拽过了他的脸,强迫他直视着那道光。
“为什么……”
他第一次如此虚弱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在沈褚礼面前,宁宣帝向来是强势又自私的。
微光打在宁宣帝脸上,亦落在年轻男人的绯袍上。
他半倾下身,温润俊朗的面容在此刻透着狠意,他笑着,轻轻拂开粘在他面上的发丝。
下一秒,狠狠地掐住他的脖颈:“为什么,为什么,你凭什么问我为什么!”
多年来隐忍的一切终于在此刻爆发。
沈褚礼红着眼,拽着宁宣帝的头,遍遍哑着嗓子低吼出声。
像是在逼问他,亦像是在逼问自己。
冷风吹过年轻太子的绯丽衣袍,那抹原本不属于他的绯色映射在他脸上,衬得沈褚礼的神情阴沉可怖。
大家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不论是四周围着的士兵,还是一旁的沈从辛,皆是惊惧地避开眼神。
柳鹤眠正躲在扶光身后,见状,不由得又往后缩了些。
沈褚礼看着宁宣帝脸上淌过的两行浊泪,讥讽地指向供台前碎裂的血玉。
“几十年前,你为了当上太子,用人血供奉这块邪玉,好杀了你的兄长,让众人一夜之间着魔般扶持你,将你送上了太子之位。这么多年里,谁又能想到,这座王朝的兴盛,竟是你用人血一点点灌溉出来的。”
沈褚礼的一番话,无疑是在看似平静的水里激起千层浪。
众人不可置信地抬眸看来,却瞥见了地上宁宣帝坦然苦笑的神情。
他的反应在告诉着所有人,沈褚礼说的是对的。
纵使扶光和孟姝知道的要比他们多,但一想到那冷宫深殿里,可怕诡异的祭杀阵下,无数名女子被钉在石板上,刺眼凄厉的鲜血自她们身上蜿蜒而下,流向那阵眼处的国玺时,还是会止不住地动容。
“能为国玺献上生命,是她们的福分。”宁宣帝突然笑着看向沈褚礼:“儿子,你太天真了,若不是朕,哪来你今天的太子之位……”
“够了,你不配这么叫我!”沈褚礼抬头,冷着脸出声打断他。
艰涩的嗓音自他唇中发出,他不忍,却又痛恨地质问眼前的垂老帝王:“所以,我母妃无意中撞见了你的恶行,你怕丑事败露,便收买崔九,将她杀害,是吗?”
孟姝有些惊讶地抬眸。
她猜到楼璇兰是宁宣帝所杀,却没想到竟是崔九在宁宣帝的授意下动的手。
更没想到,沈褚礼早就知道了。
联想起前些日子,沈褚礼陡然转变,在燕府提出要对付宁宣帝时的场景,孟姝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让沈褚礼真正改变的原因。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不反而反,皆是因为宁宣帝杀害了他的母妃。
面对沈褚礼的质问,皇帝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他的手扼住,只得用不甘却又愤恨的眼神看向他。
沈褚礼忽地松开宁宣帝,仰起头,无声的笑了。
泪水自他眼角滑落,苦涩的味道在他唇边泛开,他心痛地闭上了眼,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古旧的符包。
“你一直以来都这么恨我”
时至此刻,宁宣帝才恍然回神,他失去了他所苦苦谋划的一切,包括他想要的权力不衰、长生不老,更包括他的妻儿孩子……
终于,他颓然出声,悔恨地问道。
在沈褚礼沉默的瞬间里,宁宣帝的思绪被拉回了几十年前,那道士的声音重新回响在他耳边。
“此血玉是至宝,你只需按照吾说的去做,对其予以滋养,便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灯火葳蕤下,白眉道士噙笑看着他。
“但你要想好了,有得必有失,你想从它身上汲取力量,便要为吾献出代价。”
所以,报应还是来了。
宁宣帝双眸无神地看向地面。
沈褚礼静静瞧着他,讥讽笑意勾起间,淡漠的眼里再无任何。
“你错了。”
“没有哪一瞬,比我在此刻更恨你。”
在今日看见那血玉的瞬间,沈褚礼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宁宣帝为何要立他这个有着异国血脉的皇子为太子,为什么要让他手足相残。
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退位,自始至终,他就想靠着血玉的力量长生不老,想要称霸天下。
所以谁当太子,坐上那个傀儡般的位子,都不如他当最好。
因为他知道,以沈褚礼温润谦逊的性格,不可能有手腕于朝堂中站稳脚跟。
再加之有沈从辛的制衡,让兄弟手足相残,他才是渔翁得利的那个人。
“对不起,是我,是我错了……”
失去了一切的皇帝后悔地捂脸痛哭,一边朝沈褚礼跪地忏悔。
可沈褚礼却不再看他。
因为他知道,宁宣帝不是在为任何人忏悔,他只是在为自己。
为自己失之交臂的无上权力后悔。
破窗吹来的飞雨打在年轻男人的绯色衣袍上,他缓缓走过裂开的墙沿,银蟒锦靴踏过湿冷的石板,碎开的阴司纸于他脚下成灰。
他走到一位禁军面前,缓缓停下。
那名禁军见他走近,害怕地微微颤抖,目光无措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谁料,沈褚礼根本没看他。
他淡漠地抽出他抽中的长剑,年轻男人修长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握向那锋利的白刃,血色于剑锋绽开,滴滴落梅凝结在地。
众人吓了一跳,孟姝见状,刚要开口制止时,沈褚礼却突然走开。
他握着手中的剑,冷着脸调转剑锋,无悲无喜地走到宁宣帝前头。
看着男人恐惧的目光。
他忽地轻笑。
那刹那,手中的剑划过,喷溅的鲜血染上太子绯红的衣袍,银线绣织的蟒纹泛着幽光,眼前跪着的男人猛地栽倒,随着头颅的碌碌滚出,那抹微光从宁宣帝脸上移开,照到沈褚礼溅着血痕的眉眼上。
“哐当——”
沾血的剑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他将染血的手在衣袍上擦了擦,将那枚旧黄的符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抬起头,迎向了窗外的那缕光。
光是刺眼的,伴随着冰冷的雨意拍打在他的脸上,血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宁宣帝死了,他亲自杀了他。所有的一切都该尘埃落定,可他却心绪平静,仿佛他也在这冷宫中死了一场。
“只是母妃,你为我取名褚礼,愿我一生克己奉礼,清明无垢,可我最终还是掉进了这皇权厮杀的漩涡。”
迎在光前,沈褚礼闭了闭眼,抬步踏过脚下血河,走回阴冷殿中,侧目瞥见沈从辛有些惊惧的目光,他勾唇,冰冷的眸子盯着他,嘲讽一笑。
那一笑,沈从辛永远都忘不了。
也就是那一笑,他慌了神,害怕沈褚礼下一个就要手刃他,踉跄地拖着残废的腿,朝殿门外跑去。
意外的是,并没有人拦住他。
沈从辛心下一喜,刚要踏出脚,眼前却忽地落下一道背影,他还未看清那身玄衣黑甲下的脸,就被问风一剑穿心,不甘地向后倒去。
临死前,他甚至一直瞪着那人的方向,自始至终,他并没回头。
雨幕渐渐平息,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影站在湿冷的檐下,滴答而落的水珠濡湿了他甲衣一角。
冷硬的盔甲下,他的面色竟比甲衣更冰冷。
微风吹动他柄间晃动梅花剑穗,雨滴顺着男人手中长剑蜿蜒而下,滑到剑锋处,被无情的剑刃破开,碎裂在地。
檐角的阴影隐去了他冷峻分明的脸,男人周身带着冷意,不知在此刻站了多久。
身旁手下不敢去看他莫测的面容,小心地提醒道:“将军,我们要不要进去……”
沈禛早就到了,那支带着暗纹黑带的箭矢,就是他向殿中人发出的信号。
可是从方才到现在,男人一直背对着殿门站在这,幽深的目光望向阴云裹挟的天际,对殿中的任何动静都无动于衷。
哪怕,哪怕他的生父,就这般死在里面。
男人没有回答他,雨滴顺着他的盔甲落下。
过了许久,待到乌云散去,黑夜逼近时终于有人再度推开殿门,从中走来。
冷宫殿外摇曳的残灯拽着那人的衣袍,黑影自他身后落下,他面无表情地踏过沈从辛的尸体,握着手中的符包,走向檐下一身黑甲的男人,于他身侧站立。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沈禛看着沈褚礼,淡淡开口。
昨夜收到他来信时,沈禛说不吃惊是假的。
但一想到沈褚礼的多年隐忍,他又不意外了。
所以他答应了他。
在快要回到京城时,刻意隐去破风军踪迹,与燕凛所带来的人马汇合。
那些虽不是直属他的部下,可燕凛曾是我朝的镇国大将军,他虽不再领兵,可军中的人脉仍在,所以才能鬼使神差地多出了一万精兵。
当看到燕凛的那一刻,沈禛开始懂了,他的这位弟弟若真的动起手来,那才真叫算无遗策。
他推着所有人入局,包括他自己。
先是设法削弱沈从辛的羽翼,后是猜到宁宣帝会在今日困绞他。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连皇后都算了进去。
他曾担心过,他们兵力虽多,可宫中情况复杂,禁卫森严,且不说能闯入皇宫与否,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围困。
可沈褚礼却派问风前来告诉他,宫中有人相助。
当那道纤弱的身影站在雨幕中,露出宽大帷帽下的脸时,沈禛不得不佩服他这位弟弟。
半晌,沈禛开口:“陈皇后薨了。”
他补充道:“是在接应破风军后,在坤宁宫的佛室中自缢的。”
死前,她还点了三炷香。
可惜香还未燃尽,宁宣帝的死讯便传到了坤宁宫。
察觉到沈禛投来的复杂眼光,沈褚礼绷紧了下颚:“你后悔了”
到最后,也没有人想站在他身边是么?
想到这,沈褚礼不免自嘲一笑。
谁料,身侧的男人摇了摇头。
“褚礼,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帮你。”
“而是为了帮天下人。”
第98章
高深红墙内,巍峨皇宫如同一只蛰伏在雨幕中的野兽,静静地伫立在这,雨水从它卷起的檐角落下,而那属于新皇的故事,又将重新上演。
宁宣帝驾崩,沈从辛死在乱战中,一同离去的,还有坤宁宫里的那位淑娴皇后。
就在一天里,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待到风雨停息时,已是三日后了。
偌大的王朝不能没有君主,沈褚礼的登基大典就定在这月中旬,他邀请孟姝留下,可女子却拒绝了他。
昭华宫花园处的凉亭下,斜风细柳前站着两人。
夏日的盛阳高挂于天幕上,细碎的阳光顺着枝叶的缝隙落下,清风吹晃着莲池旁的花圃,在那里,满馥芍药花竞相开放。
“孟姝,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太过残忍”
看着前头悄然绽放的荷池,凉亭下的年轻男人一身月色锦缎长袍,上头用金线绣着精美的祥云花样,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系着龙形腰佩,看向远处的眉目间温润潇洒依旧,可终究是有什么不同了。
一旁的女子身着一如既往的素色长裙,裙摆摇曳间,上头的簇花暗纹漾起波澜。
闻言,她侧目看来,有些意外地轻哂一笑:“我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是非对错。”
她话语中的疏离客气毫不掩饰,沈褚礼忽感有些苦涩。
“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若非你们相助,我不会轻易扳倒他。”
“我们帮的是这芸芸众生。”
红*颜葬作肥,枯骨孕皇城。
这些罪恶,早该重见天日。
清风拂过亭角风铃,清脆铃音下,孟姝看向他:“不过我还是有些奇怪,你是如何得知,是娘娘撞破了宁宣帝的恶行,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先前在昭华宫时,对于楼璇兰提到宁宣帝的异样,孟姝一直觉得奇怪,可她竟没想到,楼璇兰早就知道了宁宣帝的恶行。
说到这,沈褚礼眼里划过一抹落寞,将一直珍藏于袖中的符包拿出,静静垂首。
这符包曾被楼璇兰一直带着身边,她说,这是能保平安的,所以特地让崔九交给了他。
可没想到,崔九居然背叛了她,在宁宣帝的威逼利诱下,竟在她的热酒里下了药。
如今细想,他才方觉,楼璇兰是否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所以在她离开后,唯一的心愿便是他能平安。
沈褚礼深吸一口气,将古旧的符包递给她,示意她打开看看。
见状,孟姝眉头轻蹙,似乎察觉到什么,伸手接过。
符包外头已是很旧,但有一处线口却是新的,像是特意被人重新缝过。
而如今,那道密线已被人拆开,露出里头一张薄薄的黄纸来。
孟姝取出一看,发现竟是楼璇兰留给沈褚礼的一封信。
怪不得。
她忽地明白了,抬头看向他。
“母妃,是自那夜撞破冷宫秘密后才病的。”
他低头自嘲一笑:“我以为她是真的病了,却没想到是宁宣帝发现了她,她为了不连累我,向宁宣帝示弱,这才用解忧毒自伤。”
但楼璇兰和沈褚礼必须死一个。
宁宣帝害怕楼璇兰会将此事告诉沈褚礼,便决定要在上巳节取他性命,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一石二鸟,既折断了楼璇兰的羽翼,确保秘密无人可知,也可以让兄弟相残,好让他坐收渔翁。
可没想到命运如此弄人,沈褚礼在上巳节居然开始了反击。
阴差阳错下,他活着,却注定了楼璇兰的死亡。
想到那个被自己称为“父皇”的男人,在临死前落泪忏悔的模样,沈褚礼只觉得可笑。
他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让沈褚礼好过,他要让他成为孤立无援的太子,做他最好摆弄的傀儡。
池边的风吹过年轻男人清隽温润的面容,于他眉目间染下悲凉。
孟姝想出口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可你没有辜负她。”
他怔然抬眸,看向身侧的女子。
她眼里带着一如既往的璀璨清丽,明媚动人如春风,轻轻浅浅地吹过这头。
“娘娘的愿望实现了,她平生所愿,最希望你平安。”
孟姝缓缓看向他:“所以你不必自责,她从未怪过你。”
楼璇兰并没有怪过他。
手中的符包就是最好的证据。
到最后一刻,她都希望他是平安的。
沈褚礼眉心轻皱,不自觉地别过眼,眼角泛起微酸。
远处的芍药正盛放着,楼璇兰喜欢芍药,他便让人把昭华宫种满了芍药,从此以后,她可以随时回来看。
连天几番的雨水过后,时节已逐渐步入盛夏,风中夹杂着一丝闷苦,而这座王朝也要迎来它新的生机。
沈褚礼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孟姝静静瞧着他,无声一笑。
或许吧,将来的事一切未可知,但她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帝王。
在将手中符包还给他时,清风吹起里头布帛一角,小小铜币露出来,孟姝却猛地目光一顿。
“这符包是谁给娘娘的”她倏地抬眸,攥着符包看着他。
沈褚礼说此符包是楼璇兰一直带着身侧保平安的,那铜币应是原本就在符包里的东西,有着驱鬼辟邪的作用。
孟姝认出来了,那铜板上红线缠着的样式像极了穆如癸的手法。
在她儿时,他也曾给她做过!
情急之下,孟姝没想太多,皱眉抓住了沈褚礼的手臂:“给她符包的人你可认识”
孟姝向来是淡定带笑的,从未见她这般慌乱过。
沈褚礼察觉到此事或许对她很重要。
他看向她,沉吟道:“是一名穆姓的游方道士,十多年前他也曾揭下皇榜,入宫除祟。”
他道:“我听母妃说过,那时她刚生下我不久,加上深宫幽怨,多亏了这高人提点,她才得以顿悟,没有自寻短见。”
“说起来,那高人也怪,身材矮小却灵敏非常,母妃有时与我闲聊还会提起他,说他一身奇异本领,却独独爱酒,还常常偷溜出宫去‘夜中明珠’寻佳酿。”
沈褚礼话音刚落,便察觉孟姝抓住他的手有些抖。
“怎么了”他刚想扶她,却被她松手躲过。
是了,在他们刚搬去玉骨村的那年前后,穆如癸的确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
可这一想,孟姝却莫名觉得脊背发寒。
如果在那时,阿爷便察觉到皇室的不对,那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恶鬼可能现世的发生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穆如癸怎么会猜到未来
孟姝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回答沈褚礼,还是在说服自己。
她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意,艰涩出声:“最近这段时间,你可曾再见过他”
见她如此关心那方士的模样,沈褚礼眉头轻蹙,察觉到不对,却没有瞒她:“我没有见过,但三哥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恰巧前几日在回京路上偶遇,看样子,像是往西南方向去了。”
沈禛
孟姝拧眉,阿爷怎么也会认识沈禛难不成,是十多年前在京中待的时候认识的……
思绪被牵走,孟姝一时心乱如麻。
不行,她得去寻阿爷。既是往西南方向走,那他很有可能是回玉骨村了!
“那人对你很重要”观她神情,沈褚礼多少猜到些什么。
孟姝点头,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不妥,朝他抱歉一笑:“他是我爷爷,我找了他很久,却一直没他的踪迹。”
原来是她的亲人。
沈褚礼眉眼弯下,见她着急,宽慰道:“你不必担心,穆老是个高人,不会出事的。”
说着,怕她不放心,沈褚礼道:“要不然我派人帮你一同找,这样也会更容易些”
沈褚礼继位在即,还有很多事要忙,有他出手虽然会很方便,但孟姝却不想欠他人情。
察觉到女子的客气疏离,沈褚礼眼眸一暗,无可奈何中,只得自嘲一笑。
他想留住她,却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
在孟姝与他道别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口叫住了她。
“怎么了”女子站在满馥花香里,夏日垂柳于她身后飘扬,素色衣裙下,她明眸善睐,竟比满园盛景更加明媚。
年轻的帝王即将继位,可知道要见她,却还是换回了先前的装扮,温润通透的月色衣袍下,他眉目舒展,一如初见般清隽如风。
心中百般滋味就在嘴边,可沈褚礼却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不该冲动,一向无情的人就应该继续冷血下去,有了别的情绪,只会给他人暴露弱点。
他们的关系,注定就只能像那夜上巳游船赠予她的披风一样。
他不敢问她,我们日后会不会有再见之机。
他只能说:“保重。”
孟姝勾唇,朝他点头,素色身影随即消失在百花园中。
亭下檐角的风铃仍轻晃着,风声撞到铜色铃铛上,漾出清脆的声响,年轻的帝王不知站在这头多久,目光只是一味注视着故人离去的方向。
待到日色渐落,风声忽停,他的眼眸轻轻垂下。
待再一抬头,眼中清明乍显,冷寒一片。
第99章
她一路出宫急赶,终于回到了“夜中明珠”,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扶光。
可当她推开青年紧闭的房门时,却发现里头一片空荡。
下意识地,孟姝愣住。
她绕过屏风,迟缓地走向他的床榻,发现竟连他随身带着的包袱也消失不见。
刹那间,孟姝忽地懂了。
倏然地,孟姝竟有些怅然若失。
这就走了居然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女子垂下眸,习风从没关紧的窗楣渗进,这间空荡的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菩提清香。
今日清早,是扶光最后一次教她法术。
临进宫前,她问他何时启程回鬼界,她想送送他。
可青年却说:“还不确定。”
“骗子。”
孟姝拧眉,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就觉得心烦意乱,胸口堵得慌。
说好的不知道,结果还没等她回来,他就自己偷偷走了。
孟姝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富庶的炊烟绕过护城河的上头,穿过人声,流往热闹的街巷。
她伸手,刚想帮他把窗关上时,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
孟姝心下一喜,谁知一转过头,看到的竟是柳鹤眠的脸。
“怎么了”见她兴冲冲的神情突然落寞,柳鹤眠有些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他怎么觉得,孟姝看见是他,竟有些失落
“扶光临走前托我告诉你,他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觉得人间一行,迟早要分别,没必要弄得如此沉重。”
见孟姝沉默,柳鹤眠朝她笑笑。
“我觉得扶光说的对,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就奇妙在无知无觉吗?分别是常有的事,相遇才是难得。”
孟姝正在心里暗骂扶光这个骗子,倏然听到柳鹤眠的话,不禁有些意外扬眉:“没想到柳大师倒是通透,听起来像是对分别颇有经验。”
柳鹤眠闻言一怔,别过眼,不自然的咳了咳。
“那是自然,我行走江湖这么久,遇到的人数不胜数,可到最后也只剩我自己。”
说着,他眉头一皱,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见状,孟姝傻眼了,刚刚不是他劝慰她吗,怎么一说,自己倒先难过起来了
孟姝笑着拍了拍他:“你不是自己呀,你现在不是有朋友了么?”
是啊,他有朋友了。
柳鹤眠倏地抬头,咧嘴一笑。
他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用孟姝的话讲就是没心没肺,自由散漫惯了。
她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要不要跟她一起回玉骨村”
柳鹤眠想了想,有些心动,却又摇了摇头。
孟姝倒是有些意外。
她没打算扔下他,见之前柳鹤眠一副不跟着她和扶光不罢休的模样,孟姝以为,他是会和自己走的。
一身布衣蓝袍的年轻人与她并肩站在窗前,目光透过接踵而来的人群,眸光淡淡,似在想着什么。
孟姝很少见到他这般一本正经的样子,前几天法事上,是第一次,如今是第二次。
也是那场法事,让她认识到,柳鹤眠并不是一味的胆小的,在大事面前,他拎的清,拿的准,若非此次有他相助,想要引出影鬼,怕没这么容易。
想起那日在供桌前,年轻人用扶光教他的法诀,幻化了一道燕无瑶的鬼影,以此诱宁宣帝败露,孟姝不免失笑。
微凉中带着一丝燥意的风吹过年轻人的脸,过了半晌,他笑了笑,郑重其事道:“我要继续西行,用《易经》之术,去帮助更多的人。”
他本就是一路西上而来,此番京城一事让他发现,原来世上神鬼并非触不可及,人心更是复杂难辨。
他先前吊儿郎当惯了,总觉得走一步看一步,潇洒过过日子也很是不错。
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是会乏味而迷茫的。
他熟读《易经》,能卜、会看、通道法,他的本事,不应只用在街头巷尾的“半仙”买卖上,他能在皇宫用自己的本事诱宁宣帝暴露,也能在他处多为百姓辟邪解卦。
“现在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的恶鬼邪怪,我虽不能像你和扶光那么厉害,可风水八卦我还是懂的,”他双手环胸,颇为潇洒地朝孟姝挑眉:“而且扶光还教了我一些驱邪的小法术,到时候我游历江湖,行走天下,若见到百姓有难,自然是能帮多少帮多少。”
孟姝闻言,眼里划过一抹赞赏,却并不意外。
经此一事,大家都有了收获。
而他们,也终将踏上不一样的旅途。
“那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
“现在”孟姝惊讶。
柳鹤眠挠了挠头,其实是他若现在不走,怕激动劲一过,就不想跟孟姝分开了。
孟姝笑了笑,没拆穿他,“现在走也好。”
她点了点头,正好,她也需赶回玉骨村去找穆如癸,怕时间一久再耽搁下去,那小老头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柳鹤眠见她也要启程,便赶忙回屋收拾包袱去了,想跟着她一起出城。
待柳鹤眠一走,身边顿时安静下来。
暮色缠绕着火烧云,斜斜地顺着江水,融入护城河的白玉栏内,远处的酒家旌旗早已升起,华灯即将初上,热闹过后,街巷的人影渐稀,平静的风意吹来。
孟姝缓缓抬手,垂下眉目,将眼前的窗楣悄然合上。
待走出了“夜中明珠”,孟姝仍是久久不能回神的。
看着眼前这座矗立在京城繁华街市里的锦绣客栈,雄伟的檐角高高翘起,奇异走兽于楼脊蛰伏,溢彩的流光下,觥筹交错的酒香袅袅传来。
看着身周的人来人往,她似叹了一口气,与柳鹤眠转身逆着人流,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明明来时还是两人,如今夏节已至,天光落下,暮云升起,身边人却悄然变了。
在出城门前,趁着马铺还没谢客,孟姝拿着银子买了两匹快马,一匹给了柳鹤眠,另一匹则留给自己。
待真的出了城门,柳鹤眠倒是舍不得了。
他皱着眉,可怜巴巴地揪着孟姝的衣袖:“孟妹妹,我们一定能再见的,对吧”
孟姝没好气地故意逗他:“要不然,你还是反悔跟我走吧”
柳鹤眠闻言,连忙摇头,顿时离她几步远,利落地翻身上马,他怕再耽搁下去,他真的会后悔了。
夕阳西下,他朝她挥手:“孟妹妹,等我去玉骨村找你玩啊!”
孟姝笑他,表面上烦他烦的要死,实则心里还是舍不得的。
见他真走,马蹄踏起的尘烟模糊了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身遭有来往不断的人与她擦肩而过,看着柳鹤眠远去的方向,孟姝倏然又有些静默了。
一路与人同行惯了,热闹过后,平静总是显得孤独。
她牵着马绳,一边扬鞭上马,一边暗骂道:“扶光,你个骗子,说走就走,最好一辈子也别让我再见到你了!”
可话说出去,她却有些后悔。
因为孟姝猛然认识到,此次分别后,他们可能真的不会再见了。
素衣女子轻叹一声,将腰间的银绣小心别好,尘土扬起间,女子的身影被夕阳摇晃着拉长,落在官道边清浅的草地上,逐渐消失在尽头前。
行人策马远去的背影落在夕阳后,暮色烧云低垂着抚过路人忧思的眉头,烟波漾起间,这京城的城门不曾清冷过。
一波又一波的人来往纷呈,来临或离走,迎来的都是不一样的故事。
……
就在孟姝离开的两日后,“夜中明珠”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女人一身榴红色娟纱绣金长裙,手边暗色箭袖上鎏金花色缠绕,浑然天成的美艳间带着飒爽之意,一举一动媚而不俗,冷眸瞧着人时,隐隐有着不可亵渎之意。
她翻身下马,风尘仆仆,快步走入楼中。
牌匾上,“夜中明珠”四个大字遒劲飞扬,她只睨了一眼,便径直来到柜台前,将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拍在上头,冷声道:“我要见你们东家。”
暮色将落未落时分,“夜中明珠”还没什么客人,只余零星几桌,听到动静,转头偷瞥过来。
柜台前,妙若正在忙着算账,见状抬头看来,眸光微愣。
眼前的女人长得实在漂亮,那双勾人的美目瞧来时,带着浅碎的冷意,她行动如风,气势逼人,看着不像是来喝酒住店,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看着看着,妙若眉头不喜皱起。
“夜中明珠”的招牌在京城是说一不二,从建立之初起就没人敢来闹事,今日她难得来一趟,倒是让她碰上了。
妙若放下手中的算盘,语气依旧轻缓,客气有加,可眼中却带起防备:“这位姑娘,我们客栈既无东家也无掌柜,吃酒住店很是欢迎,若是找人便请离开吧。”
闻言,对面的女人却笑了。
她不屑地扫了扫这楼中,掸了掸裙摆上的尘灰,从湘水镇这一路赶来,她马都跑死了两只,就连衣裳也污了。
她想了想,随意地勾了勾手里的马鞭,继而轻声一哼,朝妙若颔首,示意她靠近些,低声冷笑道:“告诉你们将军,就说苏素来找他,他若不出现,我就将这楼给他拆了。”
第100章
后来,有一位年轻的女鬼王,觉得这不分四季的鬼界过于阴寒了些,便向神界借来一盏照世灯。
从此以后,鬼界有了分明的“昼夜”,原本幽森的街市也热闹起来,鬼来鬼往的街头处处充斥着叫卖声,红玉髓灯笼在风中摇晃如流星,随着“夜色”慢慢笼起,戏法摊前的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
夜幕降临下,没有繁星的“夜空”显得格外孤寂,彼岸河旁花灯初上,潺潺流水绕过街市。
与街头的热闹不同,顺着酆都城主路一路向前,在鼎沸街市的尽头,九泉交界处,静静矗立着一座座巍峨的宫殿。
隔着三重鬼阙门,高低起伏的雕梁上,珍奇走兽暗暗蛰伏于卷檐边。
琉璃瓦下青火初盛,随着风声扬起,一盏盏夜风中的鬼火轻晃,古着铜铃于静谧的夜色中发出沉闷声响。
与人间的清脆铃音不同,鬼界每一只铃铛的晃起和落下,都象征着一道鬼魂的往生。
幽冥殿内,青莲烛盏里的灯火亮起,跃出的火光照亮了殿中画栋上的古老符纹,九幽冥蝶轻轻煽动翅膀,从殿外飞进,停落在王座前的桌案上。
鬼王座前坐着一位黑袍青年,彼时他正单手撑额,细碎的灯火勾勒出他清冷俊美的轮廓,半阖的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疲倦。
伴随着脚步声的传来,有人自殿外走进,于他座下止步。
“主上。”
微弱风声吹动青年绣着金纹暗印的衣摆,闻言,他抬首看来。
深邃的秋眸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漠冰冷,葳蕤的火光映亮了他眉尾红痣一点,恰似于灯火中绽放妖冶。
“可有眉目了?”扶光抬手捏了捏眉心,看向底下的不铮。
自他从人间回到鬼界,已过去三日了。
那日他和孟姝刚从燕家走回,便收到不铮的传信。
最近不仅人间异动频发,就连鬼界也生了异样。
据暗探来报,近些日子有不少鬼力低微的冥鬼于人间失踪,起初鬼界并没察觉,待后来发现时,竟已悄然失踪了近百余人。
为了这事,鬼族长老内争端四起,若非不铮察觉事态不对,连忙通知扶光,他们怕是不知还要瞒多久。
一想到此事,扶光就头疼。
那些消失的冥鬼他曾亲自去找过,按道理,冥鬼在人间夜行时定会留下痕迹,可掳走鬼界人的真凶似早有预谋,特意隐去了它们的气息。
这不免让扶光想起了,在人间见过的梅花血印。
若那些失踪的冥鬼被人下了血印,培养成恶鬼,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也是为何扶光要匆匆赶回的原因。
“我和段左使又去了最近一个冥鬼消失的地方,可那里依旧和先前一样,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不铮摇头。
闻言,扶光蹙起眉,冷眸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不铮有些担心他,出口提醒道:“主上,您这几天都未合眼,此事急不得,您还是先回鬼王府休息一下吧。”
这几日扶光前脚刚从人间赶回,后脚便在幽冥殿议事,一连几天过去了,他甚至都没好好合眼过。
扶光也知道此事不是一两日便能有结果的,只是鬼界需要他坐阵,恰巧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些奏折积攒下来,便想着这几日一起给批阅完了。
如今刚得喘息,倒真觉得有些疲惫。
他起身,挥袖熄了案前的青莲灯盏,抬步往殿外走去。
不铮跟在他身后,示意侍从将殿门合上,刚想送他回鬼王府时,却被青年拦下。
“你这几日也未歇息,就别跟着我了,回去休息吧。”他留下一句话,身影便逐渐消失在殿宇尽头。
夜晚的酆都城除了街市热闹外,其余的地方也是一片清冷。
与人间的四季分明不同,鬼界的风向来是微凉的,没有那股入夏的燥意,吹过衣裳时,有时还会刺骨的寒。
扶光慢慢独行于酆都城的街巷,彼时夜色渐深,热闹渐渐平息,燃烧的焰火只余零星几点,身周的人群也逐渐稀少。
鬼王府不在平时鬼族议政的宫群中,却也相隔不远,穿过一条小巷便是,可扶光今日却不想那么快回去。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彼岸河,将这酆都城的中心走过一圈又一圈,待到街头的人烟彻底散去,只余空寂的灯笼闪烁后,他才走向了去鬼王府的路。
鬼界寂寥,先前扶光并不觉得。
他独处惯了,不管是从前在浮阙宫,还是后来在鬼王府,他一直都是孤影独行,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但不知为何,此去人间一趟,从热闹的凡尘中抽身时,竟难得的感到孤独。
青年行走在无人的街头,看着那没有晚月的天,忽地低头自嘲一笑。
鬼王府就在眼前,绕过拱桥便是。
透着朦胧的夜色,恢宏气派的檐角在夜中高高翘起,府前两只高大的灵兽石尊静静蛰伏,当扶光走近时,它们身形微动,随着光芒一闪,两只灵兽化形而出,于两侧朝扶光行礼。
左侧的鬼界神兽虎头牛身,三眼利角,浑身散发着雄厚的鬼力幽芒,让人不寒而栗。
另一侧的神兽则是虎头龙身,独角顶端光芒四溢,它看着虽不如左侧的土伯威猛,却具听心辩物之能。
但无一例外的,它们都神圣异常,战力非凡。
见到扶光,两只神兽不似往常般戾气逼人,倒格外平顺,忌惮中带着敬意,彼时正垂首行礼:“神君。”
土伯和谛听都是上古神兽,常年履职为鬼王府的守护神,偶有险要战事时,它们也会被派兵出战。
许久未见,扶光朝它们点头一笑,随即拾阶而上,走进了它们为他打开的鬼王府门内。
“土伯,我怎么感觉神君大人的心情不甚好”谛听看着青年渐渐消失在门里的身影,朝一旁的凶狠神兽低声道。
它生来具有听心之能,可以察觉出人的心迹情绪,见扶光神色不对,它马上就感知出来了。
闻言,土伯眉头一皱,拿拳头锤了捶它:“别擅自揣度神君。”
见状,谛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乖乖回到石尊内假寐。
彼时的扶光并不知道两只神兽的讨论,随着他的走进,背后的府门重新闭上,偌大的鬼王府内便只剩他空寂一人。
在空旷的内院中,点燃的缠纹莲灯于檐下轻晃,照亮了府前孤倚的枯树。
眼前的古树枝丫庞大,盘根错节的树根破土而出,枝桠虬结成狰狞的网状直指天穹。
昏黄的孤灯下,它就这般静静地孤立于鬼王府前,看着世间轮回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寻常的夜,看着这府中的人来去匆匆。
看着它,扶光脑海中莫名闪过了一幕画面。
热闹的凡尘里,笑靥如花的姑娘看着他,将手中的糖人塞给他:“这东西你肯定没吃过,本姑娘今天心情好就送给你啦。”
是他们刚相识不久,在渡厄李念晚后,行走在湘水镇街头的情形。
那日的扶光也是如现在一般,明明身处喧嚣的人烟里,却倍感不适,唯独关心的,也只是这棵枯木是否长出新芽。
想着,扶光笑了笑,抬手摸向枯树粗糙苍老的树皮。
人间应该已经入夏,可眼前的枯木却已经发不出新芽了。
也不知道孟姝现在怎么样,在知道他不辞而别后,这姑娘定是会在暗地里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笑着,扶光的心绪忽地平静下来。
秋水般的深眸重新恢复往常的冰冷,他静静垂首,不知是在看向枯树盘虬的树根,还是在看向什么。
这样也好,他们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讨厌他总比忘了他好。
不知为何,扶光总觉得今日的自己很莫名其妙。
脑海中总有一些不像他的念头冒出。
他叹了口气,与枯树擦肩而过,走向里殿。
外头的晚风正荡漾,吹得檐角灯盏疏影难停,枯木树枝丫轻晃,静静看着青年离去的身影。
……
孟姝一路快马,走的是野路,赶到湘水镇的已是五六日后。
清晨的烟波推着人烟,弥漫在这安宁水乡上,孟姝轻车熟路地于暮春楼前下马,将马绳牵好后,转身走了进去。
她本意不想多逗留,但与苏素已许久未见,此番好不容易回来,想着应打个招呼才是。
刚一踏进酒楼,便见柜台后福源正忙碌着,孟姝笑着上前,出声叫住了他。
“孟姝”福源惊喜抬头:“你回来了!”
“苏娘子呢?”孟姝四处张望,没看见那道熟悉的红裙身影,有些疑惑。
福源收拾好手中东西,一边从柜后走出,一边道:“娘子不在酒楼,她有急事出远门了。”
说着,准备招呼孟姝坐下沏茶。
“苏娘子不在”孟姝皱眉,这倒是难得。
她与苏素相识了多久,她就守了这酒楼多久,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她出过远门。
见福源要忙着给她倒茶,孟姝抬头制止了他:“我正好也有急事,既然苏娘子不在,我就先回去了。”
孟姝跟福源打过招呼后,刚走出门,却又好似记起什么,重新倒回,从钱袋里拿了银子:“我阿爷可能回来了,你帮我打一壶酒吧,我怕他许久未喝馋了。”
见状,福源有些意外,连忙笑着应下。
待将酒壶交到孟姝手里时,孟姝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先走一步:“后面得空了,我再来找你和娘子叙旧!”
福源一路将她送到酒楼门前,见她翻身上马,这才笑着与她告别:“等过几日娘子回来了,你可一定要来!”
孟姝回首点头,逆着人流朝镇外扬鞭挥去,素色衣裙于随风飞舞,朱红旭日高挂日头,她一路飞驰,沿着蜿蜒的湘水奔去,长长的日影顺着茂草的盎意落在绵延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