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这几日里,鬼族内异常热闹,原因有二。
其一是有传言流出,说神君竟从人间带回一女子,不仅如此,还将人接进了鬼王府。
一时间里,族内长老蠢蠢欲动,有不少人想借机探探那处的口风,可鬼王府戒备森严,府前更有神兽守护,竟半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若说第二件事,那便是祠堂出了异动。
鬼族祠堂向来由二长老孟倚看管,前些日子突现异动,先鬼王的塑像竟平白乍现青光,隐有棠花模样绽放而出。
神鬼两界都知,棠花是鬼族族花,就连每代鬼王额间的鬼王印也是棠花模样。更何况先鬼王身死多年来,祠堂内从无异象,却唯独前几日,鬼力涌动,棠花再现,这让鬼界上下又惊又喜。
喜的是,当年为救世而死的鬼王殿下是否再度显灵,庇佑鬼界
惊的是,近年来三界动荡不安,鬼王雕像的异动是否预示着未来浩劫
好在接连几天,族内人严阵以待,却不见任何异样,直到扶光一行人回宫后,大家的心才真正放下来。
酆都城内,垂洒的天光下,微凉的风拂过彼岸河,古着铃作响间,有人的脚步踏上台阶。
鬼王府前正闭目养神的两尊神兽倏地抬眼。
石像忽闪间,有光芒溢出,其中隐约可见神兽的真身浮现。
随着女子走动,她腰间长笛微微摇晃,黄衣飘扬间,谛听率先开口问向来人:“游姑娘,你怎么来了?”
刚走上台阶的女子看上去与它们很是熟稔,见状,抬首看向问话的独角神兽。
游音怀敛着神色,看上去不似平常般和颜悦色,倒有些严肃起来:“我有要事要找神君。”
“这……”谛听看上去有些为难,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土伯。
土伯身形威猛,看着本就比谛听凶狠,可此刻,它三只眼睛微顿,看上去有些迟疑。
游音怀先前原是在鬼王府任职,与它们是老熟人,自从先鬼王去世后,她便领了宫中女官差事,鲜少再来鬼王府,若要来,因着扶光默认,谛听和土伯也是直接放人的。
可眼下,它们却有些为难。
原因无他,扶光特地叮嘱了,若是有人来打探消息,便一律打发。
看到两位神□□言又止的模样,游音怀似乎明白什么,脸色愈发难看。
她冷声一哼,作势就要闯进去。
“游……游姑娘,神君有令,我们不能放人,还望姑娘体谅。”谛听倒是不舍得与一姑娘说重话,可它一旁的土伯就不同了。
虽说往昔曾同处一屋檐,可土伯向来公私分明,刚正不阿,见状利角抬起,挡在游音怀身前:“游姑娘,再这样我们就只能动手了。”
“你……”游音怀有些气急:“土伯,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们可是……”
她话音未落,原本紧闭的府门却突然被人从内打开,有一男人身影站在门内。
游音怀一喜:“段之芜!”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来,年轻男人微微颔首:“放她进来吧。”
段左使这几日也常来鬼王府,他说能放,说明扶光也是知晓的。
见状,谛听和土伯也不再拦人,游音怀快步上前,走向府门内的男人。
他黑衣肃杀,孤傲又幽冷的眸子看来,一如既往地让人心骇。
许是认识太久,游音怀是难得不怕他的那几人之一。
眼下,她的表情却有些难看:“神君呢我要找他。”
敞开的府门重新被合上,偌大的鬼王府内孤木伶仃,在恢宏瓦檐下更显寂寥。
段之芜却没回答她,负手往里走去。
游音怀却有些气急:“你是与神君一同从凡间回来的,他突然领了个女子进鬼王府,想来你早就知道吧”
段之芜闻言,脚步微顿,转身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她想干什么
游音怀气笑了:“段之芜,你不要告诉我殿下才过世百年你就将她忘了。”
她待人向来笑脸相迎,这还是她这么久以来难得生气。
游音怀指着鬼王府:“这是殿下的府邸,你我都是殿下最为亲近之人,旁人或许不知,可殿下对神君究竟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如今他却带了个女人回来,你不阻拦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质问我”
一肚子气撒出,可眼前的男人却只是一味神情淡漠地看着她。
“说完了吗?”他问:“还走不走,要没事你就回去。”
游音怀:“……”
鬼王府占地极大,游廊幽长,虽不过分奢华,但好在清净空雅,游音怀与段之芜并肩而行,刚走没几步,就看见几个婢女模样的人走过。
游音怀一愣。
扶光喜静,不习惯别人伺候,因此在刚来鬼界时便把鬼王府的下人给遣散了,府内这么多年来,除了不铮常在他身边,也没见别个婢女小厮。
可眼下,鬼王府内竟多了好些人。
想着,游音怀却有些难过。
看来扶光对那凡间女子是真真上心,将人带来鬼界不说,还专门找了婢女照顾。
不知不觉间,她就跟着段之芜走到了前厅,坐了一会后,见扶光迟迟不来,她却有些急了,起身就要去找人。
“你干什么”段之芜将茶盏放下,冷眸瞧过。
“神君将那女子安置在何处,我去看看。”她蹙眉道。
瞧着她神色恹恹,确实极为心焦的模样,段之芜忽地有些头疼。
他不能将孟姝的事情告诉她,可如今孟姝还昏迷不醒,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也容不得她如此胡闹。
那日无望崖事变,眼见好不容易破开的禁制重新落下,他们五人实在没办法,就在段之芜即将派兵攻崖时,扶光却出来了。
他一个人破开长崖,怀中还抱着满身血污的女子,踏碎山石走出。
那一日的景象,真真是让他们所有人吓了一跳。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里面遭遇如此波折,更没想到孟姝会受这么重的伤,以至于直到今日还未苏醒。
段之芜垂下眸,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当女子那身染血的素色衣裙落入眼帘时,段之芜承认,他害怕了。
那一幕将他拉回了百年前,甚至百年前他连她的全尸都没见到,战火纷飞下,他能带回的只有一捧黄土。
这边前厅内的两人心思各异,除了游音怀时不时自言自语几句,那边棠园内,却死寂得出奇。
鬼王府大得出奇,其中有好几处小院,其中作为主院的棠园便是鬼王居所。
冷风掀起落叶瑟瑟飘零,裙裾晃动间,有婢女垂首端着水盆从园前小心翼翼走过,敲响紧闭的房门,有人将门从中打开,抬头一看却是不铮。
不铮示意婢女将打好的热水交给他,转头重新关上了房门。
绕过宽大的花雕铜镂屏风,房内窗楣只支开一个小角,低浅的凉风从窗角渗入,带着外头碎光一同洒在地上,照出了床榻前青年有些潦草的身影。
不铮悄步走近,将热水放在榻边小桌,看到扶光难掩憔悴的神色,终是忍不住,低声提醒道:“主上,您已经在这守了几天了,还是先去歇歇吧,不然孟姑娘醒来是要自责的。”
说话间,他的眼神落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
她的伤势极重,又因法力所致,人间没有能治疗的大夫,情急之下,扶光便只好将人带回鬼界,一同来的,还有穆如癸他们。
在床榻后,有一面阔极大的雕花拱窗,往日里这拱窗大多开着,穿过拱窗后便可见到一方清池,伴着习习凉风,纱幔轻依,最是善景的佳地。
可眼下,拱窗前的铜鸾门却紧闭着,没有风意的吹拂,衬得屋内更为幽静。
扶光没说话,只是照旧拿起了盆中帕子拧干,垂眸温柔的给孟姝擦拭。
不铮在他身边多年,自认为对自家主子最是了解,可这些天来的扶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从未这样温柔耐心过。
向来玉面冷情的人居然会为一人慌了神,接连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在侧,事事过问,就连喂药擦手这等小事也要亲自经手。
不铮突然叹了口气,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将房门合上。
空寂的房内顿时就安静下来,只剩下扶光和孟姝两人。
他重新将帕子打湿,轻轻擦拭过女子苍白憔悴的脸庞。
她向来是生动恣意的,一双清亮黑眸间常含笑意,眉眼间的坚韧仿佛任谁也打不倒。
扶光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可现在,她却安静的躺在这。
最令人奇怪的是,她左手仍紧紧握着银绣,纵管他们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松开她的手。
眼下,女子毫无血色的面容苍白得可怜,她的呼吸亦很浅,浅到扶光时常会后怕,只能每一瞬都盯着她,生怕她何时突然断了气。
穆如癸说,孟姝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之所以会昏迷不醒,除了恶鬼之力侵体所导致的全身经脉近乎断裂,还有心魔……
她身上的伤除了有穆如癸照看,扶光还找来了鬼族最好的大夫,但最难办的还是心里的迷障。
扶光垂下眸,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脸,他手指轻颤着,带着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紧张害怕。
他们都说,时至今日,生死只在孟姝的一念之间,而眼下她能否醒过来,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沉默良久,扶光将脖间棠花玉取下,放在手心里看了好久,重新戴回她脖间。
你希望我平安度过此劫,我收到了。
那你呢?
“孟姝。”
青年握紧她的手,将其至于额间,低喃道:“若你睡够了,就快些醒来,好不好”
第142章
在梦里,她身子很轻,如魂魄般游离,黑暗围绕的四周里,时不时会窜出一些她所陌生的画面。
在黑暗之中,唯有手中短刀隐有一丝光亮。
浅浅的幽芒从银雕刀鞘上流出,那是扶光送给她的银绣。
自从困堕入这黑暗后,她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想要出去,可最终都于事无补,随着黑暗的不断笼罩,她只能攥紧银绣,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待她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又突然浮现出一点画面来。
那是一处河畔。
氤氲着轻烟的青灰色河水上,暗红色灯笼随风摇晃,素雅古朴的拱桥蜿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神秘与肃穆。
星星莹光的河水中,时不时有人撑船而过,船桨荡开潺流的河水,青波漾起的水流声传来,孟姝抬头一看,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诡异了。
河边两岸来往之“人”众多,可它们都无一例外的,面露恐怖,长相各异,有的青面獠牙,血舌长挂,有的死不瞑目,白眼戚戚……
再观它们的脚……皆是足不着地,半浮于空。
孟姝一阵心骇,有股寒意直窜大脑。
她这是,来到了地府
有人撞开她,从她身边穿过。
孟姝下意识转头,发现那“人”竟是刚从河里上岸,素黑色小船被它停在岸边,上头孤灯幽幽,于河畔闪烁着异光,而那“人”更是诡异。
身形高大得异于常人,四肢却瘦小如柴,穿着一件漏风的马褂,衣襟之上露着的不是人脸,而是凶狠的牛头,随着它的走动,手中钢叉摇晃,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响。
孟姝被吓了一跳,倏然又有些恍惚。
那人莫不是传说鬼界阴差中,牛头马面之一的牛头
有凉风吹拂过女子斑驳的素色衣裙,孟姝彻底反应过来,她眼前的这条河水并非寻常河流,而是忘川河。
至于前方那弯拱桥,莫不是奈何桥……
寒意密密麻麻爬上她的后背,握着银绣的手不禁泛上冷汗。
她这是死了吗?
孟姝的心忽地沉下,沉默地站在原地,仍由来往不断的魂灵鬼怪穿过她。
在忘川河畔,于风中摇晃的红色灯笼洒下微光,河水泠泠间,奈何桥上过路的魂灵飘荡无依,手中碗里的热汤照映出它们无悲无喜的面容。
孟姝从中穿行,第一次感到这么孤独无依。
她下意识地跟上它们的步子,来到奈何桥头,在那里,有个布衣荆钗的老婆婆正低头舀汤。
“着急的魂灵,下辈子可投不了好胎咯。”
孟姝飘荡的身影一顿。
她怎么觉得,这句话好熟悉,好像曾经听过无数次……
她看着那人的身影,就在老婆婆即将抬头的瞬间,孟姝忽地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强大的抓力,紧接着,她被重新拉回那片黑暗中。
“这是怎么回事”孟姝蹙眉,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方才那个,莫非是幻象可幻象怎么会这般真实……
眼前的黑暗还在无限延伸,孟姝依旧握着银绣向前走,可越*走她便越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
遭了,看来不能再耽搁下去,要尽快找到出去的方法,否则就只能永远困在这。
孟姝眼神一敛,手心不断爬上冷汗。
她被困在这黑暗中良久,耳边时不时传来嘶哑的哭喊,如同那地狱里的恶鬼要来向她索命。
有好几次孟姝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可手中冰冷的银质刀鞘在提醒着她,她不能死。
她还有未完成的事,未找出的答案。
她想知道,她自己究竟是谁。
就在孟姝沉思间,眼前忽然传来一阵光亮,紧接着,黑暗场景陡然一转。
这一次,她又来到了那座宫殿。
白玉栏石间,云海缭绕,似泛银光。
孟姝再次看见了那人。
轻悠的风吹拂过他的月鳞仙袍,紫玉冠下,青年身姿挺拔,分明身处巍峨神宫,却比玉雕白石更为夺目。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背对着她。
孟姝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扶光”她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与孟姝不同,眼前的青年却好似看不见她。
不管她怎么叫,他却好似浑然未觉,孟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她的身体,从她身前走过,继而于一处殿门前停步。
有一仙侍打扮的男子从里头走出,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朝扶光拱手:“神君,殿下她刚走,要不要我去唤她回来?”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熟悉的清紫檀食盒,隐有淡淡甜香从中飘出。
仙侍反应过来,将手中食盒举了举:“这是殿下刚刚送来的,我见她模样本是想找神君,可不知为何,知您不在后,她便将东西留下先走了。”
“知道了。”扶光将目光从食盒上离开,率先迈进了殿门:“日后再见到殿下时告诉她,让她以后不必再送。”
站在不远处的孟姝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心下突然明白,或许这宫殿便是扶光在神界的居所,可他们话中的“殿下”又是谁
莫不是九天之上哪个爱慕神君的女仙
孟姝有些奇怪,她先前所碰见的场景多少都与自己有关,可为何眼下会看见扶光呢?
就在她狐疑间,四周黑烟漫上,她重新落回了黑暗中,但这一次格外不同的是,她听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阿姝……”
那人在唤她!
孟姝倏然抬眸,这声音分明是一男人,听上去并不年轻,带着几分苍老,可却不是穆如癸的。
她蹙眉望向四周:“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良久的沉默间,她听到了那声仿佛从远方传来的叹息。
“阿姝,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一步又是哪一步”孟姝攥紧了掌心:“你们每个人都奇奇怪怪的,好像都在故意瞒着我,只有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这股怨气在她心底积压已久,孟姝终于将它说了出来,对着的竟是那道陌生的声音。
就连孟姝自己都没发现,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戒备。
面对女子的控诉,那道声音忽地一顿,仿佛在沉思些什么。
当他再度出声时,却带上了几分无奈。
“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到底是谁”
她毫不犹豫地,坚定道。
那人一顿,轻轻叹息:“你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吗?”
这一次,轮到孟姝迟疑。
她不自觉地蜷缩指尖,清亮的眸子垂下,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
“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是她……”
黑暗中那人再次回答:“神鬼的一生要走过很远的路,每条路都是自己的道,而眼下,你并非迷失了道,只是在重塑道。”
重塑道
就在孟姝迷惘抬眸间,却听见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感慨:“只是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去证道,但你不同。”
“有人帮你多争取了一次机会,现如今你就在缘分里,可究竟要重塑怎样的道,答案只能由你自己来寻。”
“你既已走到了这里,那吾就帮你一次。阿姝,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就在眼前的黑暗即将消散间,孟姝突然觉得眼皮变轻,在意识重新回笼的那一瞬,她听到有声音在说:“待到枯木逢春之时,故人自来。”
枯木逢春。
在孟姝睁眼的那一刹那,这四个字深深地刻在她脑海中。
她手指轻动,忽地触到一抹温暖。
青年的手仍紧握着她的,似察觉到什么,他半垂的双眸忽地抬起,在那双疲惫中带着血丝的双眼里,孟姝清楚地看见了她。
她朝他轻轻一笑:“扶光……”
她话音未落,眼前的青年突然俯身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紧到孟姝险些不能呼吸,紧到她甚至能感受到他传来的颤抖。
有温热滴入脖颈,孟姝下意识愣住。
微凉的风从窗楣小角透进,拂过床榻四角垂下的帷帐,四周静得出奇,纱帐轻动间,竟也吹动了孟姝的一缕青丝,她只要稍加低头,便能感到那股令人安心的菩提香萦绕在鼻尖。
孟姝抬手靠上他的背,轻拍了拍,从扶光紧抱的怀中稍稍退出,看向他的脸。
“你哭了”
四目相对间,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失而复得的庆幸涌上,让他还未来得及伪装,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暗涌的情绪。
莫名的,似有什么悄然改变,孟姝却下意识地想逃离。
她将眼神移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还没死,还好好活着。”
可孟姝不知道她现下这般强颜欢笑看着有多没说服力。
她刚醒,脸色亦是苍白着的,看上去虚弱的随时又会倒下。
扶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别过头:“没有。”
“没有什么?”孟姝有些疑惑。
待她看见青年不经意间变红的耳尖后,她这才反应过来,扶光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孟姝唇角一弯,刚想说些什么时,却发现自己左手一直握着什么。
她一看,发现竟是银绣。
不知怎的,孟姝突然想起了方才在昏迷中所见。
手中的短刀忽地被青年抽走。
扶光站起身,将被褥重新给她拉好,又神色严肃地看了她几眼,确保她确实清醒后,转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哪?”孟姝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身形本就颀长,方才还不觉,如今孟姝坐着才认真打量起他。
多日未见,他看上去憔悴不少。
疲惫的神色染上青年俊美的眉眼间,身上原本秀丽温软的衣袍也变得有些皱巴凌乱。
孟姝恍然发觉,他难不成是一直在守着她?
感觉到女子拉着自己衣袖的动作,扶光的眸色在不经意间柔软下来,他回眸看向她:“你刚醒,身体还虚弱着,我去唤穆老过来给你看看,你乖乖等我。”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什么三岁孩童。
孟姝听话地松开了他,捏着被子重新躺下,侧着脸看着他离开。
第143章
雕花栏石,素雅幽静,宽敞的屋子内起居用度皆是不俗,就连支起窗楣的叉竿都是紫檀木所作,更毋说她身下的这床蚕丝锦被,以及那玉雕摆件。
她有些无聊的翻身,目光却穿过床后飘起的床幔,落在不远处的拱窗上。
不知为何,这间屋子她分明是第一次来,却莫名觉得熟悉。
她想起方才屋中摆设上所隐约溢出的灵力,心中却有些打鼓。
这里莫不是鬼界
若真是鬼界,那这屋子,岂不是扶光的寝屋
她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惊,倏然脸上一烫,没好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孟姝,你在想些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同用一间屋子
彼时屋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推开屋门快步绕过屏风朝这边走来。
孟姝的思绪被打断,还未看清来人,便听见穆如癸的声音:“阿姝!”
她蓦然抬头,对上穆如癸喜极而泣的眼神。
她昏迷数日,穆如癸看上去也苍老了许多。
这么多年来,身形矮小的小老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出白发,分明年近古稀的他,却因为面色红润常带笑意而看上去轻快不少,再加之他身手矫健,让人常常会忘了他原本也是一位老者。
可眼下,因忧心孟姝,他已经多日未能安寝。
后来听柳鹤眠说起她才知道,在孟姝昏迷的这几日里,除了每日给她把脉疗伤,穆如癸一回到屋里便将自己锁住,仍谁叫也不听,连酒也不喝了,只一味面对墙头坐着沉思。
“阿爷,”她朝他笑了笑:“我没事了。”
穆如癸却没有说话。
他一边表情凝重地为她把脉,一边细细观察起她的神色来,确保她脉象彻底平稳后,穆如癸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孟姝很少见他这么严肃过,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跟他说话。
穆如癸察觉到她的眼神,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啊,忘了是怎么答应我的,真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
说着,他还气冲冲地吹了吹胡子。
见状,孟姝却松了口气。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阿爷。
孟姝又拿出一贯哄穆如癸的手段,晃了晃他的手:“好了阿爷,我再也不敢了,不会再有下次了好不好”
穆如癸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好似想起什么:“那你跟我说说,你和扶光究竟在无望崖里遇见了什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险些将性命都赔了进去!”
说到这,孟姝的眸色一黯。
“无望崖之后,并不是我们所以为的沙漠沟壑,而是雪域……”
扶光去别院叫穆如癸的时候,正好让住在隔壁屋子的柳鹤眠听见,他便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下,与穆如癸前后脚进了棠园。
刚走近房屋门前,便见站在檐下的扶光。
“扶光,我听说孟妹妹醒了?”他抱着一团东西,面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欣喜。
见扶光点头,柳鹤眠仰天长舒了一口气,若非他实在腾不出手来,他真想双手合十好好给老天拜拜。
“那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他刚要拾步走上台阶,却想起什么看向扶光。
原本守在院中的婢女都被他屏退,身着月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不知在这站了多久,微凉的风穿过树上枝丫朝他吹拂,荡起的枯叶滚落在他脚边。
也多亏了这凉风,才让他波动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
扶光抬眸看向他:“穆老在里面,让他们单独多说说话吧。”
柳鹤眠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收回了正要迈上台阶的脚。
孟姝昏迷多日未醒,危在旦夕,穆如癸担心得寝食难安,如今她刚刚转醒,的确应该给他们爷孙俩一点独处的空间。
扶光的目光落在他怀中抱着的东西上,鼓鼓囊囊的,皱巴成一团。
他蹙眉:“这是什么?”
古黄色的一堆,看上去倒是眼熟。
柳鹤眠嘿嘿一笑。
“这几日你和穆阿爷都忙着照顾孟妹妹,我插不上手,苏娘子又去安顿那些刚刚找回的冥鬼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是待着,便想找点事做。”
他抬起手,示意给扶光看:“我虽不会治病救人,可我会占卜问卦呀!所以我这几日一直焚香沐浴,戒荤忌腥,连熬了几个大夜才把给孟妹妹的祈福符包做好,虽说不能帮她药到病除,但也可除除邪祟晦气!”
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看样子的确像几日没睡好。
扶光看着他怀里皱巴巴的一团,看上去像是来得着急,便仓促抱着的。
扶光额心一跳,却也不禁弯了弯唇。
他一心为他们着想,这也是他的好意。
扶光朝他颔首:“那你拿进去给她吧,孟姝知道了会很高兴的。”
“真的”柳鹤眠一愣,随即喜笑颜开。
先前他还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帮不上忙,可眼下听扶光这么说,他立马就松快起来。
毕竟扶光是不会骗人的!
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刚好碰上前来送汤药的婢女,柳鹤眠就跟着人一起进去了,扶光辛苦了几天,则不与他同行,要去沐浴换身衣裳。
待柳鹤眠推开房门,跟着婢女来到榻前看见孟姝时,他差点哭出声来:“孟妹妹,你没事就好!”
他将手中符包往桌上一堆,转头就要去抱她,却被穆如癸一掌拍回。
“干什么干什么,我老头子还在这呢!”穆如癸吹着胡子瞪他。
柳鹤眠一时激动,忘记了孟姝大病初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端过一旁婢女放下的药碗。
“孟妹妹你快喝药,我等会有礼物送你。”
礼物
孟姝一顿,他所说的礼物不会就是桌上那一堆吧
孟姝失笑,接过他递来的药碗,目光却落在柳鹤眠后头:“扶光呢,他去哪了?”
穆如癸闻言,暗暗瞥了一眼孟姝,心中百味杂陈。
女大不中留啊,醒来就问扶光!
因孟姝转醒,棠园内的气氛也不同往常死一般的沉寂,可前厅却是不同。
游音怀与段之芜坐着等了许久,眼见天色就要暗下,可扶光却迟迟不来,她终于坐不住,起身就要去棠园找人。
就在此时,有鬼卒走进,于段之芜身边附耳,游音怀见原本冰冷严肃的男人神情一顿,紧蹙的眉头舒展开,连忙起身:“她醒了”
那鬼卒点头。
下一秒,段之芜便急忙走了出去。
游音怀见状,刚觉得奇怪,段之芜为何对此事上心,随即便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她正想去看看,那凡间女子究竟有何能耐,不仅能让扶光将人带回不说,还守得跟宝贝似的,这鬼王府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跟着段之芜东拐西拐,游音怀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她先前就是鬼王府中的人,对这府邸再熟悉不过,而眼下这条路,她曾经走过无数遍。
这是去棠园的路!
女子的黄色裙裳随风轻晃,带着她腰间的长笛轻轻拨动。
游音怀眼神黯下,不由得攥紧了拳。
神君居然还将人安置在棠园……
棠园虽是鬼王居所,却是后来府里新建,百年的光阴里,它只有过两任主人。
一任是鬼王姝,后一任便是新鬼王扶光。
可如今,他将那女子带回也就罢,居然还一同住在棠园。
游音怀捏紧拳头。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左右神君的选择,当年殿下和神君也并没有……
但她还是很生气,殿下这才走了多久,可是他们却好像都忘了她,就连棠园这种地方也岂是随便一人便能踏足的
想着,游音怀的步伐更加快了些,几乎与段之芜并肩,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气。
好巧不巧,刚一入园,便碰见了回来的扶光。
“神君。”段之芜和游音怀一同朝他行礼颔首,前者的眼神却是越过他,直直落在后头那紧闭的房门上。
“听说她醒了”
向来处变不惊的鬼将军何曾如此情绪外露过,游音怀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更不是滋味。
扶光见他,眼眸微眯,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忽地沉下,点了点头。
见状,段之芜一掀衣摆,转身便大步朝房内走去。
又有来人的脚步落在屏风后,孟姝一抬眸,便对上那双晦暗的眸。
可眼下,那眼里分明有着抑制不住的情绪,带着担心与焦急。
一如孟姝在湘水镇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那时的他,也是用这般眼神看她。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指尖轻动,却还是笑着跟他打了招呼:“段左使。”
刚刚踏进房门的青年听到她这一声,莫名勾了勾唇。
跟在扶光身后的游音怀却是愈发好奇起来,又心怀几分敌意,一同绕过屏风后,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床榻处。
许是见孟姝转醒,不宜太沉闷,柳鹤眠便把房内小窗开了开,彼时正有凉风拂入,吹起床边帷幔。
随着纱影落下,床榻前,被几人围住的女子身影愈发迷离不清。
许是察觉到目光,孟姝发现这屋中还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于是她便抬手拨开围在床前的柳鹤眠他们,抬眼看去。
就是这一眼,目光相撞间,游音怀呼吸倏然一滞,大脑嗡地发白,待到心尖一颤,后知后觉的僵硬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张脸。
这张曾将她从水火中救出,后日日侍奉在侧,待她如亲人般的脸。
第144章
孟姝看着不远处的黄衣女子,她就站在屏风旁,那双眼穿过屋中其余人,直直落在她身上。
不可置信的神色间,眸中流光隐隐浮现,似有泪珠闪烁,带着尘封已久的情绪。
孟姝眉心一动,她分明不认识眼前人,正觉得奇怪时,段之芜忽然动了。
他不动声色地阻断了她们之间的视线,于她身前站立:“没事就好,这里是鬼界,不会再有人伤害你,安心养伤便是。”
孟姝的思绪被他打断,她抬头,朝他善意一笑。
倒是穆如癸,见段之芜与她说话,眉梢一扬,不知想到什么,暗自摇了摇头。
好在有柳鹤眠,这奇怪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
他兴致冲冲地走到桌边拿起方才匆匆放下的符包,一个个展示给孟姝看,众人被他吸引去目光,一时也忘记方才的异样。
倒是段之芜,见孟姝并没有起疑后,他垂眸后退几步,悄然来到游音怀身边,意味不明地朝她摇了摇头。
扶光在屏风后观察多时,自然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眸色一暗,目光于被柳鹤眠围着的孟姝身上停留一瞬,继而指尖屈起,轻轻蹙眉。
“段之芜,那女子究竟是谁?”
天色彻底暗下,游音怀跟着段之芜出了棠园,刚一走入小径,见四下无人,她便拦住了他。
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说,方才她可听见屋中人唤她的名字。
他们叫她孟姝……
仿佛早就料道她会问起,段之芜并不意外,他抬起头,眸中神色复杂:“我若说她就是……”
“不可能!”
他话音未落,眼前女子便急急打断他。
游音怀情绪激动,双眼有些微红:“她不是殿下!”
虽然名字一样,声容也一样,可她到底和鬼王姝不同。
方才的凡人女虽脸色苍白,可没人会不被她眉眼间的灵动洒脱所吸引,那样的眼神,分明带着少女独有的明媚,可鬼王姝却不同。
那个号令百鬼,于战场所向披靡的女子是鬼界的骄傲。她强大而温柔,许是因为要驭下治严的缘故,她很少会在人前露出笑意,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矜贵端正,处处得体的。
所以游音怀才敢说,她不是她。
更何况鬼王姝战死一事三界皆知。当年那场大战之惨烈,鬼王魂飞魄散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连轮回都入不了,又怎能重生
想到这,游音怀再也忍不住,她捂着脸,仍由泪水簌簌而落,将衣袖打湿。
这些年来,“孟姝”这两个字仿佛成了鬼界禁忌,人人都怀念她,却都不敢提起她。
鬼界换主已多年,风雨更替间,他们本该朝前看,就如同鬼王姝在位所说般,鬼界要走向自己的新生。
可又有谁能真正忘了她
游音怀自己做不到,其余人也做不到。
若非如此,他们早该对扶光称作“殿下”,而非神君。
因为在他们的心中,鬼界的主人仍在天庇佑她的子民。
看着游音怀哭得不能自己,段之芜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在初见孟姝时,他曾有过跟她一样的疑惑和戒备,可他的心里有股强烈的预感在告诉他,孟姝就是她,她就是孟姝。
以至于这种感觉直到现在都让他无比坚定。
可这些话说出来,游音怀并不能理解。
这也是为何段之芜不敢将孟姝重回一事告诉鬼界的原因之一。
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女鬼王在他们心里所占的比重太大,她为三界而牺牲,更为鬼族而牺牲。
于他们看来,她早已为神,是鬼界子民的寄托,亦是不可替代的。
因此在没有十足的证据前,若贸然将孟姝一事告诉他们,只会引起鬼界中人的逆反,到那时说不定孟姝会反遭危险。
可他没想到,阴差阳错下,孟姝还是回到了鬼界。
段之芜的目光穿过那道道重叠的弯石拱门,落在院中的那棵枯木上。
如今孟姝醒来,她迟早会在众人前露面,到那时,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定会引起不小的轩波。
虽说如今很多的鬼界年轻人并不知道鬼王姝长何模样,唯一与她有关的雕像也在森严的鬼族祠堂内,从不为外人所见。
可他们不知道,不代表族中老人不知道。
段之芜忽地有些担心,事情来得太突然,又事关孟姝,竟让一向冷静自持的鬼将军束手无策起来。
游音怀从手掌里抬起脸,她脸上的泪水渐渐被风吹干,彼时神色俨然,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带着微怒:“段之芜,你莫要告诉我,你真的将她当成了殿下”
可眼前的男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游音怀捏紧了拳头,怒极反笑:“好,好啊,亏我还以为你对殿下是真心,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她才薨逝多久,你们便一个个的想为她找替身”
游音怀突然感到心寒和无力。
“神君也就罢了,他毕竟没了……”游音怀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下意识顿住,眸光微闪,接着道:“可你呢?殿下待你我不薄,你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将她忘却还不够,还要将她认作他人。”
游音怀胸口剧烈起伏着,今日一事着实让她意外,却也让她回到了百年前那日的悲伤。
她冷冷拂袖:“这件事,族中长老还不知道吧”
段之芜倏然抬眸,冷道:“游音怀,你莫多事。”
她忽而一笑,笑中带着嘲讽:“段之芜,算我看错你了。”
说着,她便转身大步离去。
天色已暗,鬼王府内檐下缠纹莲灯亮起,青黄交映的烛火轻轻摇晃,照出了女子拂袖离去的背影。
段之芜知道游音怀并无恶意,也不会自作主张将此事告诉族中长老,她只是为死去的鬼王殿下打抱不平。
可他却无法跟她解释。
“果然,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魂飞魄散的人,会再有重回之日。”
“我相信。”
段之芜心头一跳,似察觉到什么,蹙眉冷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那里,青年身姿如玉,立于檐下莲灯旁,隔着一弯石拱门遥遥看来,不知站了多久。
“扶光。”段之芜冷眸一凝。
他抬步绕过绿茵地,缓步朝这边走来,于他身前停下。
“段之芜,你果然知道。”
扶光扯了下唇角,挑眉问道。
段之芜淡然抬眸,眼神倏然变得幽冷阴沉,站在黑夜里,仿佛那个弑鬼斩魂的鬼将军又重现:“神君,你此话何意”
扶光懒得与他绕关子,轻嗤一笑,扬明道:“再见故主,不知段左使是何心态”
他何时察觉的
段之芜眼眸微眯,略带敌意的目光看来。
黑夜之中,鬼王府内灯影幢幢,缠纹莲盏内的烛火随风轻晃,勾勒出枯木枝桠落下的孤影,亦映照出院落小径上,分立对峙的两人。
隐约透露出的敌意从他们之中漾开,带着无形的抗衡,僵持不下的气氛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对这心照不宣的秘密早已心知肚明。
良久,段之芜正欲转身离开时,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偏头勾唇嘲讽一笑:“神君莫忘了,要真论起来,你才是那个外人。”
言外之意是,对故主如何,还轮不到他插手。
扶光闻言,眼眸微寒,非但不怒,反而冷嗤一笑:“但至少现在,她更信任我。”
段之芜步子微顿,握着斩魂刀的手一僵,冷脸拂衣快步走去。
……
外面发生的事孟姝并不知道。
在鬼界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她大病初愈,扶光他们将她看护得可紧,时不时就派柳鹤眠来看门,看看她是不是又偷偷溜出去了,一时间闷得孟姝很是无聊。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她开始慢慢能在鬼王府走动,渐渐的,竟对鬼王府了如指掌。
孟姝发觉,她挺喜欢这里的。
鬼王府很大,其中有着不少院子,就棠园为例,她如今所住的这间主屋原是扶光的屋子,但他却为了方便她养伤特地腾出来给了她,自己搬到了对面。
后来从柳鹤眠的口中她才知道,原是这寝屋后的清池有镇心缓神的功效。
而穆如癸和柳鹤眠,就下榻在棠园旁的别院,至于苏娘子,听说忙着在宫里处理冥鬼失踪一事,自孟姝醒来后,她们也就匆匆见了一面,还是苏素特地抽空赶回的。
知她无恙,苏素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便叮嘱她在鬼王府好生养伤,有扶光在没人敢作乱。
想着,孟姝起身走到那处拱窗前,将紧闭的铜鸾门推开。
那刹那,微风争先恐后地涌入屋内,带着清池氤氲而上的清凉,吹起窗前纱幔,带着淡淡幽香,温柔地拂过人心。
孟姝穿过拱窗,脚步声落在木栈上,木栈不算长,往前走走便见清浅池塘,池边台阶上,还摆着一方镂花小矮几,伴着习习微风,当真雅致。
循着香味飘来的地方看去,孟姝看见了一树海棠。
原来鬼王府内并非无花。
先前她看见了府中的那棵枯木,还觉得奇怪,这鬼王府占地如此之大,为何不好好打理一番种些花草树木,免得白费了这雅致府阁。
孟姝走近几步,站在海棠树下,迎面拂来的柔风带着淡淡花香,撞了她满怀。
她抬头看着那轻轻晃动的叶尖,心中却百味杂陈。
并非是她多想,只是随着她住在这的日子越来越长,孟姝愈发觉得,这里很是熟悉,就连各处摆设都正中她喜好。
仿佛她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岁岁年年。
第145章
“游姑娘。”她笑。
哪怕再来之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再见到这张脸时,游音怀还是会忍不住愣神。
她收回目光,走到池边矮桌旁,将手里的食盒放下。
“这是花医姑让我送来的新药。”
她说完,似不想与她多待转身就要走,可脚步行止拱窗边,却突然停住。
孟姝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游姑娘对她怪怪的。
若说厌恶,倒没有那么明显,若说喜欢,好像更是谈不上。
就在此时,她听见黄衣女子开口,侧目问她:“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她们上次匆匆一见,还是孟姝刚刚苏醒的时候,那时游音怀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姓甚名谁。
风吹起她的黄色衣裙,腰间长笛轻晃着,游音怀眼眸微垂,竟生出几分忐忑的期待来。
可下一秒,孟姝的话却让她清醒。
“段左使告诉我的。”孟姝走近,将她放下的食盒打开,果然有股浓郁的药香味飘出。
鬼界的药很神奇,虽味苦,但却并不难闻。
孟姝将药碗端出,白玉瓷勺晃荡间,发出清脆声响。
她没察觉到拱窗边背对着她的游音怀身形一僵,接着道:“他说你从前就是鬼王府的人,对这再熟悉不过,若得了闷倒是可以与你说说话。”
游音怀从心底涌起的情绪中抽身,转头冷声一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哪来的空陪你闲聊”
刚刚孟姝一番话才是真正点醒了她。
她居然还隐隐期待着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因为……
游音怀自嘲一笑。
是了,那个人从来不会喊她“游姑娘”。
游音怀你真是犯了好大的糊涂,如今这般,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故主
想着,她黯然神伤地垂下眼,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孟姝将喝完的药碗重新放回桌上,朝她招了招手。
“做什么?”游音怀皱眉。
她方才说的话并不客气,若是明眼人早就避之不及了,可她倒好,居然还自己贴上来。
孟姝却仿佛看不出她的厌烦,见她不来,她就自己走过去。
先前离着有些距离,看得或许不甚清楚。
可眼下,这女子就站在自己跟前,池边掀起的微风吹起她及腰长发,拂起的乌发落在素衣裙裳上,她分明粉黛未施,发间只绾着一只银簪,却清丽得出尘,让人不敢亵渎。
像,却又不像……
游音怀强忍着心里翻涌的情绪,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不知为何,当对上她的眼时,孟姝分明是笑着的,可却让人隐隐感到压迫。
就是这一瞬间让游音怀彻底晃了神。
透过那双清亮的黑眸,她仿佛穿过百年的光阴,与那屹立于百鬼之巅的女鬼王对望。
孟姝没再错过她的失神。
她似乎察觉什么,眉心轻轻一蹙,却不动声色地隐下。
“游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成见”
游音怀一愣,不自然地别过眼:“你想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食盒旁已经空了的瓷碗,似有意避开什么,抬步往前走去。
她拿起碗就往食盒里装:“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孟姝却抬手拦住了她:“你讨厌我”
游音怀眉头一皱,下意识想反驳,可孟姝却比她更快。
她唇角轻勾:“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紧接着,她眸色一沉,嘴角笑意散去,继续道:“是因为我长得很像谁吗?”
游音怀下意识抬眸,竟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她的眼。
她上当了!
当游音怀意识到时,孟姝已经松开了拦着她的手。
孟姝忽而低低一笑,笑容略微苦涩,不知有几分自嘲。
就如同昏迷中那道声音所说,*她的确心里有所猜测,可那又如何
哪怕有一些答案已冥冥种下,可她仍有疑惑,仍不知如何去解。
就在游音怀以为孟姝会追问时,可她却没有。
眼前的素衣女子身上总有一股灵气,青涩的明媚与成熟的淡然交织,让她看起来与原先有些不一样了。
游音怀的眼神忽地落在眼前的清池上,不知想起什么,心生一计,突然道:“你知道这清池唤什么名字吗?”
这口灵池,乃天地独有,有着镇心静神的疗愈功效,只是恰巧被鬼族寻得罢了。
“叫什么?”孟姝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可下一秒,她却隐隐懂了。
游音怀笑道:“它唤望池。”
古语云:“扶光望舒不夜侯,星汉碧落忘忧君。”
这句话里,包含着六种意象,其中“扶光”意指太阳,代指九天之神,而与其相对的,便是意指月亮的“望舒”。
鬼界无月,却唤“望池”。
孟姝好似明白什么,猝然抬眸间,却对上游音怀似笑非笑的眼。
棠园历来只有两任主人,这院落是按先鬼王喜好所建,在扶光之前,她才是真正的主人。
而眼下,在先鬼王的寝居里,却有一处灵池,名唤望池。
见孟姝沉默,游音怀以为是她伤了心,便知自己的“提点”奏了效。
“孟姑娘,不是你的东西,不管你如何争抢,最后都会付之东流。”
她拿起食盒,丢下最后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待走出了棠园,游音怀才后知后觉地蹙眉。
奇了怪了,她本以为见那凡人女子黯然神伤她会开心,可不知为何,这心里总是不痛快。
罢了,若她是个聪明的,就应该知晓自己的身份,摆好自己的位子。
游音怀重新抬头,迈步向前走去。
……
鬼界原本无日月,幸得一盏照世灯,让这混沌空间有了昼夜之分,天光之下,其四季更替虽不如人间分明,却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美色。
眼下的人间正值酷夏,可鬼界却还是凉爽的。
酆都城内街市的尽头,正是九泉交界处,在三重鬼阙门后,宫影重重,错落有致,琉璃瓦上卷起的檐边走兽暗伏,而鬼族祠堂,就位于这处宫群的最顶端。
彼时天光正盛,微凉的风漫过彼岸河泛起的烟波,飘然掠过檐下古铃,继而吹拂到这头来。
与鬼市街头不同,三重鬼阙门仿佛将内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若说宫群内还好,除了巡逻的鬼军,还时常会有长老等鬼官走动,可祠堂却不同了。
若说幽静森严,这鬼界内怕是没有哪处比这更甚。
七七四十九阶石梯之上,正对着一座巍峨雄伟的宫殿,与鬼族中其他宫殿不同,此处宫墙多为青墨色,檐边走兽更是奇形怪状,无一相同,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走兽并非寻常可见的屋脊兽,竟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凶兽。
不仅如此,檐边之下,随着云纹雕饰的翻卷,竟围着宫殿挂满了一圈的古着铃,只要有风荡过,每走几步便会听到一声孤闷铃响。
在台阶之上,殿门旁有着一处凉亭。
凉亭四周皆爬满绿萝,底下种满鸢尾花,紫云萦绕间,藤椅轻摇,有个侏儒老头正打着瞌睡,时不时有凉风吹过,拂起他的白毛胡须,看着好不惬意。
就在此时,殿前守卫传来响动:“神君。”
神君
小老头耳朵一动,仿佛听到什么要紧的事,急得身下藤椅一歪,险些栽倒在地。
他连忙起身,慌乱去找身边拐杖,却发现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于是他只能伸长脖子去拿,谁知一抬头,竟对上青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倚长老好兴致啊。”
“神……神君。”孟倚愣住,他还保持着伸手去够拐杖的姿势,一时间竟不知该继续拿还是将手收回。
扶光见状,倒也不恼。
他弯腰,将地上的木藤拐杖捡起,特地屈身递给他。
孟倚眨了眨眼,连忙接住,经过这一番,他瞬间精神起来,方才的瞌睡虫不知在何时早已跑光。
“神君怎么有空来祠堂了?”许是偷懒被人抓住,他尴尬一笑,有些不自然地仰头看来。
孟倚天生矮小,左右不过三尺高,可扶光却很高,因此孟倚只得仰头看他,两眼相觑间,竟有几分莫名的搞笑。
扶光没拆穿他的囧事,也没打算提起,只是转头看向那殿门紧闭的祠堂。
孟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一顿:“神君可是要进祠堂”
“可以吗?”
“这是自然。”孟倚呵呵一笑:“神君早已继位,是我界之主,百鬼之王,这祠堂自然是进得的。”
只是他有些意外。
从百年前继位以来,扶光虽对鬼界上下尽心尽力,却好像总是在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或许也是这距离,让鬼界中人对他尊敬有加的同时,却不甚亲近,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孟倚叹气,只是苦了神君,夹在神鬼两族之中,难办不说,还颇遭非议。
他朝扶光伸出了手,走在面前引路,将人带到殿门前。
按理说,鬼王每五十年便要入祠堂主持祭祀一事,可扶光到底不是鬼族人,他也明白,虽鬼族人不说什么,可这毕竟是神圣之地,他不好插手,因此便提出由族中长老代劳。
于是乎这么多年来,这还是扶光第一次入祠堂。
随着孟倚右手一动,手中拐杖震地间,无形的鬼力光波向四周荡开,眼前紧闭的殿门也是第一次向扶光缓缓打开。
第146章
随着步履上前,青年的月白衣袍落入殿中,眼前忽地洒下一道阴影。
他察觉,是那足足有半殿高的女神雕像。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
当他抬眸的那一刹那,殿外屋檐下的古着铃疯狂摇响,焚香顺着风意传来,当雕像入目的那一眼,扶光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
其实那天他骗了段之芜。
他对孟姝的身份虽起疑,却不敢笃定。
直到那天诈出了段之芜的异样,扶光这才惊觉原来有些大胆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
可所有的猜想,都不如这一刻的亲眼所见来得彻底。
足足半殿高的女神雕像屹立于正中,在她身后是无数的烛台,高燃的烛火上,明黄色烛光荡开,按阶摆开的牌位足足有九层之高。
彼时那如腾云般,袅袅升起的白烟正缭绕着雕像下摆,漫过那石刻雕画的飘逸裙裾,满室华光下,那女神像手持神武长剑,英姿飒爽,乌发云肩上,额中青墨棠花熠熠生辉,而她神情温柔却不失肃穆,自带威严杀气,目视远方的眼神中,更隐有睥睨百鬼之势。
这便是鬼界为悼念逝去的故主,特地供奉的女神雕像。
原来如此。
扶光瞳孔一缩,顿时明白什么,那些曾经困惑的疑点全部串联成线。
怪不得当初在湘水镇见到孟姝时,段之芜会露出那样的神情,还有黑白无常,以及游音怀……
他们都是见过鬼王姝的人。
而孟姝与她,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青年的眸光忽然变得幽沉,里头暗潮涌动。可就在他要更上前一步时,扶光呼吸倏地一滞,紧接着心口突然传上一阵钝痛。
这种感觉来得太过强烈,他抬头仰望着它,透过那尊雕像,仿佛看到了被百年时光掩埋的过往。
而在那过往里,有一道朦胧的身影渐渐与眼前雕像重合,就在他即将看清时,眼前又忽地蒙上一层烟雾,伴随着心口钝痛,似乎在阻止他细想。
“神君”
孟倚见他一直盯着那女神雕像,以为是他不知道,特地解释道:“这便是吾界第九代鬼王,姝殿下的雕像。”
说着,他眉目一敛,带着满腔敬意朝那女神雕像微微拱手。
“说起来,神君与殿下也算有些渊源,只是可惜,殿下命薄,早早便走了。”
那段过往于鬼界上下而言,无疑是一次惨痛的代价,说来也悲悯,鬼界历代鬼王,竟无一善终。
待心口那股钝痛终于散去,扶光不动声色压下眼底异样,闻言却微愣:“渊源”
在他记忆里,他与鬼王姝不过当年瑶池仙宴的匆匆一见,连面容都记不甚清,怎会有渊源
“神君不记得了”孟倚有些讶异
“当年殿下独闯苍梧山遇险,还是神君出手相助。”
苍梧山
扶光蹙眉。
他知道这个地方。苍梧山在神鬼两界之间,传闻是天地初开时所留下的一处秘境,其中奇珍异宝无数,天帝法器之一的浮屠镜也是源于此山。
但宝物往往与危险相伴而生。
与内境桃源不同,苍梧山的外围却是一片不生地,烈火焰烬下,冤魂哀嚎,不见生灵。
除此之外,那还是第八代鬼王,也就是鬼王姝之父,青墨的战死之地。
闻言,扶光眉头轻轻皱起:“你说,我曾与鬼王姝相识”
可他记忆里并无这些。
就连那苍梧山,他也从未去过。
孟倚以为是扶光贵人多忘事,诧异之余摆了摆手:“都是旧事了。当年殿下刚刚继位,年纪尚轻,却因思念挚亲,一时冲动,竟孤身一人去闯那苍梧山,险些遭祸。”
孟倚摇头:“若非神君相助,小殿下怕是早已身陷囹圄。说起来,我们鬼界欠神君的,还是太多了。”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鬼界与扶光之间的牵扯总是纠缠不休的。
扶光知道孟倚不会骗他,更不会拿此事说笑。
可越听下去,他便愈发觉得不对。
满殿香火华光下,女神雕像威风凛凛,目光悠远,缭绕的烟雾摇曳着爬上青年的袍摆,伴着门外的声声铜铃,一点一点敲击在他心上。
待扶光从祠堂走回时,夜色已深。
酆都城内灯火再次亮起,红玉髓灯笼伴着幽风摇晃,涟漪葳蕤的彼岸河旁笑声一片,欢闹与喜悦间,更衬得三重阙门之后的压抑静谧。
扶光沿着宫墙小道缓缓走回。
四周宫檐浮跃而起的火光映照出青年孤身前行的身影,青砖玉瓦下,他垂眸黯然,步履缓慢,每走一步,眼里的晦暗便重一分。
孟姝,鬼王姝……妄枝山,战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钝痛又密密麻麻爬上心口,可却与方才的感受不同。
这一次,扶光很清楚的知道,他是为何而心痛。
鬼界无月,却因一盏照世灯的点燃,让这混沌之界有了安然盛世的明亮,满城烟火间,竟也遍拾光明。
可在这欢声笑语下,却独独消失了那抹青色身影。
扶光抬头看向天上那轮“明月”,他的身影半隐于宫墙檐角下,照世灯的光影或可拂照过这鬼界的每一处角落,却在此刻独独照不到这来。
“我自小异于常人,生来招鬼,邪祟缠身。”
“扶光,我是怪物吗?”
湘水暮春楼,褚镇梨园,皇宫后院,沙漠夜城……
女子声容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过往的一幕幕皆成画面,一点点从眼前翻过,扶光却只觉得浑身寒凉。
青年独行的身影倏然停下,他脚步似有千钧重,随着心口漾开的那抹疼痛,他呼吸一沉,扶着身旁宫墙蹙眉喘息。
怪不得她惧黑,原是如此。
眸色涌动间,扶光深吸一口气,不忍地闭上眼,垂下的右手却越攥越紧,隐有青筋勒出。
他怎么早无察觉,让她一路提心吊胆,甚至惨遭追杀,险些再度丧命。
百年前,鬼王姝为救世而死,以一人之躯抵挡万恶汹汹,魂魄散,不轮回。
魂飞魄散之人,五感尽失,既不进冥府,便入不了轮回,只能日复一日地游走在黑暗之间,直到最后一点残魂消散,湮灭于世间。
随着夜色渐浓,三重阙门之外的热闹逐渐平息,孤倚的灯笼随风轻晃,落在因忍受疼痛半屈着身的青年身上。
绣着暗纹的月白鳞袍于冷风下轻颤,他扶着宫墙的手心渐渐被压出红痕,不知过了多久,俯首的青年再次抬头。
他伸出指尖,银白长戟随即被他握在手心,紧接着一抹流光划过,灵力四溢间,蛟月化作一条银带,跃出手心覆上他的眼。
浅碎的微光被阻隔在外,随着银带阴影的笼下,眼前的一切瞬间被黑暗所覆盖,黑暗侵袭间,其余四感也随之消失。
那一刻,万物仿佛都被黑暗所褫夺。
四周重归寂静,步于天地之间,孤影独行时,他不再是神君,不再是鬼王,他只是他,只想随心而行。
扶光松开搀扶的手,锦靴踩在青瓦上,身影隐没于檐下阴影,一点点向前走去。
酆都城内高燃的烛火冲天而起,红玉髓灯笼的朦胧光影映照在彼岸河上,浮光跃金的浅波荡漾后,人影渐渐散去,残余烟火坠落于天际,湮灭于飞瓦上空。
有铃音自远方传来。
蒙眼独行的青年人逆着归家的人流,沿着蜿蜒而下的彼岸河,穿过酆都城心,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黑暗代替了光芒,五感关闭后的世间只余空寂,既不知前路在哪,只能摸索而行,其中滋味并不好受。
从鬼族祠堂到鬼王府,这一路上,扶光走得很慢。
可再慢,也敌不过她在九幽中漂泊的那段光阴。
前头拐入巷口,鬼王府已近在咫尺,覆在眼前的银带灵力一散,随着一缕碎光的渗入,被关识的五感也渐渐打开。
扶光听见有脚步落在自己跟前。
他仍保持着闭眼的状态,长久的黑暗让他难以适应这光亮,眉峰蹙起间,正当他要睁眼的时,有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眼眸。
“你怎么了”
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女子的手轻轻抚过他眉心,似想帮他把那心口涩意抚平。
扶光睁开眼,鬼王府前,盏灯飘摇,而她身着素裙站在光亮下,担忧地看向他。
他静静地看着她,眸色变化间,将心中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情绪压下。
过了半晌,他没说话,只是温柔地俯下身,帮她拍了拍裙边沾上的灰。
他猜到,她或许坐在府门前等了他很久。
“鬼界夜晚的风很凉,你大病初愈不能受寒,”他拉过她的手:“我们回家吧。”
随着夜晚灯火的轻笼,在无人的寂静处,有人身影相交。
孟姝抬眸看向他的背影,继而缓缓移开,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
扶光不只一次牵过她,每次遇到危险时,他总会将她拉住。
可这一次,他没再顾着分寸礼节,将她的手牢牢拢入掌心。
孟姝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府院正中处,百年的枯木静静地看着归人,庞大虬结的枝影下,他们一起走进鬼王府,步履一致地踩在这方天地间。
在无人注意到角落里。
檐下古铃随风轻晃。
那一刹,凌乱的枯木疯长,隐有盎然生机破朽而出。
第147章
孟姝刚跟着扶光走到,便见馆前已有人早早侯着。
“主上,阿姝,你们终于来了。”自她大病后,几日未见,苏素倒是消瘦不少。
她依旧身着一袭红裙,风华美艳下,脸色却有些难看。
“苏娘子,冥鬼出了何事”孟姝问道。
今日一早苏素便派人送来消息,让孟姝和穆如癸得了空便赶来医署馆一趟,孟姝隐约猜到,多半是救回的那批冥鬼出了事。
闻言,苏素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馆前空地上铺了许多草垫,而那些躺在草垫上的冥鬼各个神色痛苦,有的甚至昏迷不醒。
孟姝倏地懂了。
她快步走到最近的一个冥鬼身边,弯身蹲下,将手搭上它的脉搏。
给鬼把脉,这还是孟姝第一次做。
与人的脉象不同,作为冥鬼的它们早已身死,如今孟姝能看见的躯壳是它们魂魄所化,便无所谓的脉搏跳动。
见状,孟姝眉头一皱。
只怕是那魂引仙作祟。
这蛊虫从玉人城开始就埋在他们体内,本以为回了鬼界鬼族医仙自会有办法,却没想到至今未解。
可眼下,她并不了解鬼怪脉象,看不出病症何在啊。
孟姝收回手,神情凝重起身。
说来也怪,先前她曾问过穆如癸,那些解救出来的物主如何了,他们都是肉体凡胎,与冥鬼不同,本以为魂引仙的作用在他们身上会大些,却没想到穆如癸告诉她,在来鬼界时他去破风军营里看过,虽然他们也中了魂引仙不错,但要比穆如癸所想症状轻得多,不过几日便炼出了解药。
照此情况看,冥鬼的症状要比他们严重得多。
就在孟姝沉思间,医署馆内却传来一道女声:“苏素,可是神君到了?”
站在殿前的苏素好似记起什么,看向他们:“主上阿姝,我们先进去吧,花医姑已等候你们多时了。”
“好。”孟姝点头,眼见苏素转身走进,抬脚便要跟上,可还未等她踏进医署,身边的青年却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不解望来。
扶光眸色晦暗,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随即从袖中拿出个什么。
孟姝低头一看,发现竟是面纱。
“用与不用,在你。”
她抬头,对上他温柔清浅的眼。
扶光虽话未多说,可孟姝却明白了他。
孟姝弯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躲是躲不过去的,我也并未做错什么,若只因一张脸鬼界人便要对我喊打喊杀,那他们便对不起那位女鬼王的拼死保护。”
说着,她的眸色更坚定几分。那股坚韧的恣意重新落入女子的眉眼,她笑了笑,大踏步朝里走去。
瞧着她的背影,扶光回想起她方才的一番话,也不禁唇角微弯,仿佛早有预料。
果然,她不会逃避。
随着苏素走进,不久后,门前又有动静传来。
坐在医署馆内的大夫是位身着暗色绣花长褂,梳着凌虚髻,年纪约摸五十上下的女人。
见状,她抬眸看向门外,随着一片素色裙摆的落入,女子清丽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猛然间,她忽地起身,眼神一怔。
像,实在太像了。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素裙,直至她抬眸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也实在太像。
一股热血忽地涌向脑中,花医姑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扶着桌角的手因用力收紧而泛白,她只觉得四周顿时寂静下,就连苏素唤她的声音都听不见。
“医姑,医姑”
苏素晃了晃她,疑惑的眼神在她和孟姝之间来回游转,直到扶光的踏进,花医姑才恍然回神,强装镇定朝扶光行礼:“神君。”
花医姑也是鬼族老人,对于他们的震惊孟姝和扶光早有预料,也算见怪不怪。
只是愈发如此,孟姝便觉得心里头有千钧重。
她实在不知前路该如何去走了。
“医姑请起。”扶光颔首:“不知冥鬼出了何事让医姑紧急托苏素传话。”
“医姑,”苏素指向扶光身侧的孟姝,向她引荐:“这位便是我和您提过的,在凡间的妹妹。”
花医姑重新抬眼看来,眼中神色晦暗浮沉,不露痕迹,让人难以捉摸。
“我听苏素说,你医术极佳,擅通毒蛊”
就扶光和苏素的态度来看,眼前这位医姑在鬼族中应声望极高。
孟姝朝她行礼:“是苏娘子谬赞了,在下孟姝,医术极佳倒是称不上,却是会些药理毒蛊的。”
花医姑却只听到了她话中二字,深吸一口气,声音止不住的颤抖道:“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孟姝。”
孟姝,孟姝……
花医姑浑身一颤,若非苏素扶着,她怕是早已栽倒。
这几天来鬼界隐有传闻,说神君带了一凡人女归来,还将人安顿在鬼王府,那时花医姑怎么也没想到,此人居然会是与她有着一样声容的她。
可女子眉梢之间灵动明媚之意难掩,与记忆中的先鬼王全然不同。
她像她,却终究不是她。
耳旁苏素低切的关怀声传来,她压抑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安抚地拍了拍苏素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后这才重新抬眸。
“原是孟姑娘,”她勉强扯出一笑:“说来惭愧,我虽为鬼族医仙,却对毒蛊知之甚少,只能勉强看出冥鬼所中确为魂引仙,但如何解蛊,只能通过苏素之口求助姑娘。”
她在鬼族辈分不低,对着孟姝一个素未谋面的小辈却能如此放低姿态,句句谦卑,让孟姝心生好感之际,又有些惭愧。
“医姑客气了,我虽对毒蛊有所了解,可魂引仙毕竟不是凡物,再加上中蛊之人又是冥鬼,我只能尽力一试,怕还是要麻烦医姑指点。”
眼前的姑娘虽是初见,可不知是因为那副一样的声容还是别的什么,竟让花医姑徒生好感之意,见她如此有礼,心中那份赞赏更多了几分。
“那便请姑娘随我一同去看看。”她伸手,率先走出馆中。
馆前空地上,不甚明朗的天光压抑着,草垫上的冥鬼长相百怪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彼时都面色苍白,痛苦难耐。
花医姑告诉孟姝,在前几日苏素将冥鬼带回时,她便已经为它们医治过,但收效甚微,说到底外伤事小,还是魂引仙作祟。
她的手搭上其中一个冥鬼的脉搏,教予孟姝看:“冥鬼的脉象是死脉,与人不同,但万物皆通,阴阳颠倒,只要将人体经脉反过来,便是冥鬼脉象所在。”
闻言,孟姝顿悟垂眸,尝试着接过那冥鬼的手。
摸索间,她似发现什么,倏然抬头:“我摸到它的脉了!”
花医姑微微一笑。
这姑娘在医术上果真颇有天赋,一点就通。
孟姝从袖中摸出早就备好的银针,将其铺于地上,熟稔地抽针而出,对准穴位,利落下针。
中蛊的冥鬼数量不少,孟姝主针,花医姑记录下她的要求,对症配药,扶光和苏素则帮着她们熬药。
眼见冥鬼们的脸色慢慢缓和,天色也渐渐暗下。
“姐姐,谢谢你……”
孟姝刚把针收好,便听见背后有人与她说话。
她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童,正艰难地从草垫上起身,怯生生地看向她。
孟姝轻愣,朝她温柔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好修养,听花医姑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一天诊治下来,听到感激的话数不胜数,这些冥鬼虽为鬼怪,却有着一颗难得的良善之心,看出她是肉体凡胎没有为难不说,还担心自己为它们施针会染上鬼气。
孟姝只好笑着告诉它们,她这人与鬼怪有缘,生来招鬼,因此只是短暂的接触,是不会影响她的。
孟姝松开抚摸女童脑袋的手,对上她那有些羞涩又赤诚的眼神,好似想起什么,从身上掏了掏,将一颗饴糖放入她的手中。
“等会喝药如果觉得苦,可以含一颗。”
这还是柳鹤眠今早买给她的,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孟姝起身,刚一转头,便对上檐下青年的目光。
一到夜晚,鬼界的风便有些凉了。
他一身月白绣银锦袍,站在馆檐之下,夜色清浅,灯火悠悠,飘掠过青年俊美如玉的眉眼,倒颇有一番风月之意。
莫名的,孟姝想起昨日游音怀的那番话。
“扶光望舒不夜侯,星汉碧落忘忧君。”
鬼王府中的那汪清池,名唤“望池”。
她眼睫微闪,眸子半垂而下,就在她沉默间,檐下的青年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跟前。
“如何”
孟姝知道他问的是那些冥鬼的中蛊情况。
她有些凝重地摇了摇头:“没有解药,我也只能先缓解它们的症状,为它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方才她对女童说的那番话,是安慰,也是希望。
扶光闻言,眉心轻蹙,知道她所言非虚。
他们一起走入医署馆中,碰巧遇上配药回来的花医姑。
孟姝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花医姑神色一沉,拿着药方的手指缓缓收紧。
“可此事难就难在,那下蛊之人在魂引仙中多加了一味毒,若查不出那味毒是什么,莫说配出解药了,等毒性越深,怕是今日的汤药都不再管用。”
此话不假。
当时刚发现宝凤楼下了魂引仙时,穆如癸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孟姝:“中了魂引仙的人,若是半月之内还没解蛊便会化作一具白骨,我如今虽用银针帮它们延缓了毒性,但毕竟治标不治本。”
她思索道:“这段日子,在配出解药之前,我每日都会来为它们施针,不知医姑可否方便”
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听孟姝这么说,花医姑眼睛一亮。
她怎么可能不答应,孟姝对毒蛊如此了解,能有她的银针相助定能为冥鬼多谋些时日。
她连忙应下,便见孟姝继续开口:“不过在此一事上,我阿爷的蛊术比我更要高超,待我回去问过他后,明日再一同前来为冥鬼施针。”
说到穆如癸,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今日一早便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人跑去哪了。
第148章
酆都城内灯火高燃,除却一番热闹,有一人影逆着人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三重鬼阙门,轻车熟路地避开鬼军,一路绕进那宫群的最高点。
与外头的喧闹不同,这里静得出奇,除灯火幽幽的宫灯外,便只剩下鬼军巡逻时盔甲摩擦的声响。
宫墙阴影下,有人提酒而行,静悄悄地爬上那高峨石阶。
夜色拂照过那人身影,略显佝偻的身影却行动矫健,脚下动作迅猛如风,不过片刻便已登至阶顶。
在那里,巍峨宫殿俯首而下,随着轻风摇荡,檐下古着铃时不时发出低沉声响。
看着眼前的雄伟高殿,穆如癸眸子默了默,将酒壶于腰间别好,熟稔地绕到殿后一角,飞身而起。
殿顶屋瓦翻动间,有人身轻如燕飞身而下。
他拿起一旁香烛,缓步走到供桌前,借着幽暗烛火,点燃了三炷香。
香火萦绕下,模糊了老者瘦小佝偻的身影,他举起手中长香,于蒲团前跪下,重重地朝眼前牌位磕了磕头。
飘忽的青烟袅袅而起,随着烛火摇曳,橙黄色的明光拂掠过其中一个灵位上的朱砂。
鬼族祠堂中所供奉的灵位众多,除了历代鬼王,还有那些族中功臣,与别处不同的是,其中的鬼王灵牌,皆是按照在位时间而摆。
而眼下,穆如癸目光所停,便是落在那第二阶正中的牌位上。
他眸色沉沉,隐有动容,敛下的眉梢间,难得窥见沧桑之色。
若孟姝在定会讶异,她从未见过穆如癸这般神情,敬重之中带着几分悲戚。
青烟缥缈间,他迟缓着抬头,神色难掩孤寂,一点点掠过第二阶上排开的十二个牌位,最后又重落回最中间的那个上。
“你们一定没想到吧,我竟然又回来了。”
他低头,自嘲一笑:“本以为我此残生不会再踏足鬼界,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取下腰间酒壶,将古铜色小壶往蒲团前一摆,豪迈地该跪为坐,眼神晦暗地看向阶上灵牌。
“也不知道我如今这副模样,你们能否认得出来。”他摇了摇壶中酒,眯眼一看。
忘忧君不多,好在他今日特地留下一些,否则还真不够他们分的。
想起那群在军营里豪情壮言的酒鬼,穆如癸摇头轻哂,将壶中美酒倾洒而下,滴答滴答落在殿中砖石上。
随着酒香溢出,他似想起什么,倒酒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那正中的牌位。
“殿下,我今日前来,还想告诉你一个消息。”
“我找到少主了。”他笑。
穆如癸:“我也算不负你所托,兜兜转转,还是将棠花玉交到了她的手上,只可惜,我未能护好她。”
他垂眸:“她战死后生,化作凡胎,有幸让我在妄枝山捡到,我本想让她这一生只做凡人,远离神鬼,平安度过,却没想到,她竟天生招鬼,终究还是与鬼怪扯上了关系。”
“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穆如癸苦笑轻叹:“没办法,我只能将她再带回苗疆,好在有棠花玉,能保她凡人之身不受鬼怪侵扰。可没想到……”
他一顿:“还是让她遇上了扶光,还卷入恶鬼一事中。”
“殿下,”他抬首,柔和的眸色间带着茫然,“你说这究竟是缘还是劫”
穆如癸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怪我,怪我太大意,没能护好她,让那些人又卷土重来,险些让少主再度丧命。”
说着,他悔恨地攥紧了拳头。
在孟姝昏迷不醒的那几个日夜里,穆如癸将自己关在房中时,他每一刻都在想,若孟姝再也醒不来,他要怎么办
穆如癸想,他哪怕重蹈覆辙,散尽一身修为也要拼了命杀了那人,然后自戕,为她殉葬。
“说出来怕你笑我,可我这条命本就是多偷得来的。”他悲戚一哂,抬手将壶中仅剩的忘忧君一饮而尽。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偏偏只我活了下来”他笑着笑着,有泪水隐隐流出。
这些年来,他宛若废人一具,若非为了孟姝,他恐怕早就一把刀抹了脖子,随他们去了。
就如同这十二尊牌位。
穆如癸深吸一口气,狠狠地闭上眼。
那一瞬间,仿佛当年烈焰纷飞的画面又重现脑中,让他心痛难耐,恨不得手刃敌人。
穆如癸在祠堂内坐了很久,直到烛台中的白蜡燃尽,光芒暗下,他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古铜色小酒壶依旧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他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将手中酒壶遥举,与阶上牌位遥遥相对。
待他转身离去时,黯淡下的眼眸里,再次落下一滴泪。
鬼界夜晚的风很大,带着一丝*寒凉,当它吹拂过檐下的古着铃,铃音低响时,穆如癸想,或许是那无家可归的亡魂想借着这股风,回家看一看吧。
酆都城的灯火彻底暗下,穆如癸回到鬼王府时已过夜半。
他本想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没想到在路过棠园时,里头灯火常亮,而孟姝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已久。
“阿爷。”她似乎对他晚归早有预料,月影朦胧下,她身着素衣,就静静地站在那看着他。
许是今日喝的酒太多,也可能是夜色太过昏暗,穆如癸心中一惊,恍惚间竟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故人影子。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愣住,待缓了半晌,这才抬步走近:“这么晚了,你在这作甚”
“我等阿爷很久了,”她似话中有话,笑着看向穆如癸:“阿爷也有话想问我不是”
棠园中夜色清浅,伴着海棠花香,水池明明,漾出一汪清波。
望池边的镂花小矮几旁坐着两人,孟姝将烹好的热茶斟好,白瓷茶杯放于穆如癸身前。
穆如癸看着她,今晚孟姝静得出奇,自从在院外见到她,他便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股预感在他得知孟姝又与扶光相遇时,是一样的心情。
见他欲言又止,孟姝笑了笑:“阿爷有话便问吧,若阿爷不问,我怕等会听了我的话后,便不想问了。”
穆如癸看向她:“阿姝,你如今伤已好得差不多,我们明日便回人间吧”
孟姝一愣:“为何”
“我们是凡人,鬼界并不是我们可以长待地方,更何况,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这。”
“阿爷,”孟姝放下手中茶杯,认真地看向他:“我暂且不打算回人间。”
“为何?”这下轮到穆如癸奇怪。
他心下一咯噔,莫非是孟姝知道了什么?
他虽掩饰得极好,可她与他生活十余载,怎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可孟姝也没有说破,只是看向了那一树海棠。
“阿爷可还记得魂引仙”
她将今日于医署馆中的见闻告知他,郑重道:“我想帮帮它们。”
那些冥鬼皆是无辜之人,只因恶人迫害这才中蛊,孟姝既有能力挽救,便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更何况,待在鬼界的这些日子里,她虽鲜少出府,却也觉察出鬼界之人心思纯良,因少与外世所接触的缘由,他们不知算计、欺骗为何物,只想着真心待人,这让孟姝看来是难得可贵的。
没有凡俗的羁绊,便不会有贪妄欲念,这与人间不一样。
穆如癸知晓她的意思,却不讶异。
他早该猜到,她会这般。
他抬眸,望向那无月的夜,浓墨般的黑中,唯一的朦胧光亮竟来自于那盏照世灯。
他今日走过酆都城,时隔百年未回,他只觉得很不一样。
烟火、热闹、美满,这些都是穆如癸不曾在鬼界见过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阴郁黑暗的无间炼狱也可以有这般光景。
“阿姝,”他望着长空,低声询问:“插手鬼界之事,你可想好了?”
他此话,像在问魂引仙一事,却又不像只问魂引仙。
孟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缓缓一笑:“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做一些我能做的。至于其他……”
她转头:“我心中有惑,还需等阿爷一个答案。”
果然。
穆如癸放在膝上的手指微紧,沉默了半晌,这才看向她:“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到底,是谁”
当这句话问出口时,孟姝心里终于卸下了一块石头,她长舒一口气,眼中眸色动容,一瞬不瞬地看向面前呆住的小老头:“阿爷,你不要再瞒我了。如今事态波谲,直到在雪域中,那白眉道士欲杀我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事端皆是因我而起。”
自伤后睁眼的那一刻起,孟姝就已经明白了。
这些日子来,人间恶鬼四起是为何,人鬼两界突遭罹难又是为何,那白眉道士自始至终所图谋的,都是她身上的东西而已。
哪怕她不愿承认,可她并非眼盲心盲,做不了那无动于衷的甩手掌柜。
这些日子来孟姝每晚都在纠结,每每闭眼都是那些睡梦与现实交织的场景,有过去的碎片,也有渡鬼一行所见。
所以她骗不了自己。
既无法选择逃避,便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面对。
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身边这些信任、爱护她的人。
第149章
孟姝的屋子就在他对面,虽隔着一道长廊,可扶光依旧看见了那点点幽光。
她睡觉素来有点灯的习惯,但今夜不知为何,扶光总隐隐觉得她没有睡。
鬼使神差的,他进屋拿了件衣裳,随即抬步往那边走去,果然发现孟姝未完全合上的门。
寝屋内幽暗,并没点灯,反倒拱窗后,灯影浅浅,有幽光透过屏风落在地上。
青年的月白衣袍落在屋中,他缓缓朝前走去,绕过屏风,看见了海棠树下的池边人影。
她没坐在矮桌小椅上,反倒坐在池边台阶,背对着拱窗,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寒凉,扶光走近,将手中披风披在她身上。
孟姝回眸,看到是他时,有些意外。
她朝他笑了笑,招手让他坐下。
扶光眉梢微扬,学着她的模样一撩衣摆,于她身旁台阶坐下,模样随意却独有一份矜贵优雅。
深夜里的望池旁,棠香萦鼻,却有二人并肩而坐,沉默间,扶光侧目看向她。
她一个人不知在这坐了多久,冷风将她的发梢吹得微乱,就连眼眶也有些微红。
过了半晌,就在扶光以为孟姝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却突然开口:“渡鬼一行,我们听过太多别人的故事,今天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她转头,话分明是笑着说的,可扶光却看见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好。”
他想也不想,坚定开口。
孟姝笑着别过脸,拉了拉身上的披风。
“十几年前,有一个小女孩,她无父无母,天生异样,失去了三岁前的记忆,凭空出现在邪山上。她本以为自己会在山间饿死或是被野兽撕咬,但是并没有。”
孟姝捏紧了手,垂眸道:“有一天,一个老爷爷发现了她,并将她捡回收养,给她取名叫孟姝。”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从穆如癸口中,孟姝听到了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故事。
当年鬼王姝于妄枝山那一战惊天动地,三界同悲,穆如癸隐居人间已久,待他得到消息时,鬼王已战死快足足一月。
但穆如癸仍不死心,他想着,哪怕孟姝死,他也要完成故主心愿,挖回一捧黄土,再为其殉葬。
听到这里,扶光好似明白什么,猝然抬眸。
第八代鬼王青墨,也就是鬼王姝之父的麾下曾有十二位大名鼎鼎的鬼将,当年苍梧山一战青墨战死时,他的十二位鬼将也一去不复返。
如今鬼族祠堂内的第二阶所供奉的牌位,除去鬼王青墨的,剩下十二座便是他们。
而穆如癸,多半就是其中一位。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当年那场血战,居然还有人活着。
孟姝并不意外他会猜出,在穆如癸将这一切全盘托出时,她亦惊讶不已。
她接着道:“好在苍天有眼,那老者去妄枝山一趟,竟意外遇到了一女童。”
穆如癸一生都在追随青墨,当年鬼王与鬼王妃诞下幼女时他曾亲手抱过,可以说小少主是他看着长大的。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眼前的女童便是那位本应魂飞魄散的女鬼王。
孟姝想起方才穆如癸与自己坦白时的神情,落寞之余带有悲伤,仿佛那是一段极为痛苦的记忆。
“苍梧山一战惨烈,世人只知鬼王带领麾下十二将一去不复返,可无人知晓他是为何而去,他们更不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意外,因为当年亲历之人早已身死。”
青墨也好,那十二位鬼将军也罢,竟无一人生还。
言尽于此,穆如癸不忍地垂下头。
而他,便是这场死局的唯一意外。
穆如癸没死,他活了下来,却比死了更痛苦。
看着曾经的战友伙伴化作飞烟,在烈焰中焚尽,看着自己追随的君主被逼得法力爆体而亡,穆如癸时常在想,为何是他,为何老天待他如此不公,偏偏让他活了下来
穆如癸曾无数次想死,可只因青墨的一句话,让他含恨活了下来。
他在临死前托孤:“阿姝年纪尚轻,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一旦继位,前路怕是不好走。”
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青墨在位之时是何等的风头无两,穆如癸是第一次见这个披靡三界的男人落泪,为的只是自己的女儿。
在那一刻,褪去鬼王头衔,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只想让自己的女儿好好活着。
“黎华早逝,她自幼丧母,我又长居军营,亲情缘浅,这些年来亏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而眼下,我已经没机会补偿她了。”
是青墨,将自己脖间的棠花玉摘下,亲手交到穆如癸手中,叮嘱他:“等日后有机会,你再回鬼界之时一定要将棠花玉交给她,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是世事难料,穆如癸因重伤险些散尽法力,从苍梧山逃出后便意外掉落人间,待他养好伤欲重回鬼界时,鬼王姝战死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不会再有机会完成故主所托,可没想到妄枝山那一行,竟是老天所赏赐的,让他弥补遗憾的机会。
望池中的池水随风漾起,泛着点点涟漪。
夜色之下,棠花香动,孟姝小心翼翼地从脖间摘下了那枚青玉,温润灵透的美玉静静躺在她手心,淡淡莹光流淌间,孟姝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
棠花玉的确是孟姝的护身符。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枚护身符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留给她的。
而每一次棠花玉的闪烁,都是他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风吹影动间,有泪水从女子脸庞滴落,一颗颗砸在那通透青玉上。
孟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捂脸痛哭起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却从未想过,她是有父母亲的。
只是现在的她,什么也记不得。
看着悲伤不已的孟姝,扶光眼神一默,迟疑着伸出手,终是柔下眼神,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当初在雪域深陷封印之害时,突然天降青光,助他冲破封印禁锢。
原是棠花玉的力量。
这也是为何孟姝在与白眉道士交手时险些丧命,其阵法霸道,提前设陷是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孟姝将自己的棠花玉交给了扶光的缘故。
她并未完全苏醒,却爆发了鬼王之力,这样的肉体凡胎是承受不住此等力量的,自会心神不稳。
可若有棠花玉在便会不同。
青玉中的力量是至纯至精的鬼力,能帮她稳固心神,护佑肉身。
扶光不忍地看着眼前痛哭的女子,他眉心轻蹙,心口酸涩间却不知从何安慰。
他鲜少哄人,可自从认识她之后,似乎每一次安慰都给了她。
“孟姝……”他轻唤她的名字,温柔地拿袖口帮她拭去脸上泪痕。
青年温软的袍角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菩提香,孟姝怔然抬眸看着他。
许是夜色过浓,抚慰了青年清冷的眉眼,让此刻的他看起来格外温柔。
鬼使神差间,孟姝竟扑进了他的怀里。
感受到怀中温软,扶光一愣,有一瞬的无措漫上心头,继而又像石投静水,如这夜下望池般,泛起了圈圈涟漪。
随着眼睫的眨动,他的思绪慢慢回笼,僵住的手落下,温柔地拍抚她的背。
“孟姝,我很为你开心。”
“你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哪怕他们早已不在,可这足以证明,他们都是爱你的。”
孟姝从他怀里抬起头,清亮的黑眸望着他,神情微顿。
是啊,她并非无人爱的孤儿,她也是有亲人,有家的。
思绪笼回间,她看向自己扶着他的手,这才恍惚惊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孟姝倏然从他怀中退回,离远了一些。
冷风吹过孟姝的脸,清醒之余,让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
怀中那抹温意突然消失,扶光一愣,莫名地心头一空,他垂眸,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
夜色已深,檐下灯笼摇曳出的火光落在望池里,池水荡漾间,盛浮起飘落的海棠花,悠悠晃过池边人影。
“所以,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望着那树海棠,良久,扶光突然道。
孟姝抬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深浓黑夜中,唯有海棠明艳,氤氲浅香。
“当下最要紧的是魂引仙的解药,我已与阿爷商议过,他明日会与我一起去医署馆,至于之后该如何……”
孟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微凝:“我不想逃避,更不想不明不白的糊涂度日,我要找到我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担该担的责任。”
如此多的波折诡谲都是因她而起,那白眉道士筹谋之久,为的就是那神血。
而眼下的她若是连自己都认不清,又如何掌握神血一事,与之抗衡
玉骨村人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大了,孟姝不能再看着更多无辜之人为此枉死。
她眼神倏地凌厉。
他们千方百计要在此时抓她取血,不就是因为孟姝一介凡人之躯,与他们为敌无疑蝼蚁撼大树,因此他们才敢变本加厉。
可若是有朝一日,蝼蚁不再是蝼蚁呢?
孟姝冷声一笑。
她突然明白他们怕什么了。
他们害怕自己彻底苏醒,重回鬼王之位。
因为到那时,她便不会再任人宰割。
第150章
“孟妹妹!”
孟姝在医署馆中忙的不可开交,手上银针刚旋出,便听见背后有人喊她。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回眸一看,是柳鹤眠。
“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一身蓝袍布衣,从外头匆匆跑来,带着洋溢的笑:“扶光今日有事来不了,特地让我过来帮忙!”
他摩挲掌心,四下张望,发现大家伙都在忙着,就连向来和颜悦色的穆如癸一旦医治起人来,也神情严肃。
他问:“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来的倒是时候。
孟姝松了口气,笑道:“正好,苏娘子一个人在后头煎药忙不过来,你去给她搭把手吧。”
在医署馆中忙忙碌碌又是半日,好在今日有穆如癸在,孟姝施针的压力倒是小了不少。
花医姑怕大家饿着,特地着人备了饭菜,让他们先歇歇,下午再继续。
“穆老,昨日听孟姝说你极擅蛊术,今日一见真是让我甘拜下风。”在饭桌上,花医姑特地起身朝穆如癸举杯。
多亏了他们相助,否则面对蛊虫鬼界真是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花医姑突然轻叹:“想当年,鬼界也并非无人不识毒蛊。”
若是那位还在,想来如今魂引仙一事,也不至于让他们如临大敌。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孟姝明显察觉穆如癸神情一变。
可当她再要细看时,那抹异样很快就被他掩下,小老头一如既往微笑着抚了抚胡须,颇为潇洒地摆摆手:“小事小事,前些日子我阿姝重伤不醒时,也多亏了神君和医姑相助,说起来我也只是报谢恩情罢了。”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可花医姑却隐隐听出了几分疏离之意,像是在刻意与他们撇清关系。
想着,她眼神微顿,借着以茶代酒的时机,多打量了此人几眼。
她方才曾细细瞧过此人看病医蛊时的模样,不管是针法还是药理,都让花医姑甘拜下风,不仅如此,还让她隐隐觉得熟悉。
有与先鬼王有着一模一样声容的孟姝在前,这让花医姑不得不好奇起穆如癸来。
但与孟姝不同的是,眼前的这张脸,她确定她从未见过。
思索间,她放下杯盏,竟忽视了对面小老头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爷,今日这些冥鬼你也瞧过了,可看出什么端倪”
待用完饭,趁着大家都在之际,孟姝一把摁住了找借口就要离开的穆如癸。
方才的情形她都瞧见了,她只知穆如癸的真实身份是青墨手下的十二鬼将之一,却不知到底是哪位。
依方才的情况看,穆如癸定是还瞒了什么,不然也不会句句有意疏离关系,摆明就是不想让孟姝牵扯太多。
可事已至此,孟姝的心意已决,又怎能再看着他打哑谜。
孟姝猜,他定是知道魂引仙多出来的那味毒是什么,只是他不想告诉她。
果不其然,见她当堂一问,穆如癸神情一愣,看了眼其余人后,转头低声暗示她道:“你先别问这么多,回去再说。”
“阿爷,”孟姝蹙眉,眼神却愈发坚定:“此事不仅仅事关冥鬼,若这些都是那黄袍人的阴谋,我们若坐视不理,便是真的着了他的道,难不成,你真想看着鬼界成为任人操控的棋子”
鬼界中人的性命也是性命。
而她知道穆如癸在怕什么。
哪怕昨日他与她说明真相,可他仍在担忧,孟姝若有朝一日重回鬼王之位,会身遭意外,所以他才不愿她与鬼界牵扯太深。
“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情的代价,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
就如同鬼王的责任一般。
穆如癸敛下眸色,一反常态地严肃神情看着她。
孟姝只字未言,可通过她的眼神,穆如癸彻底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这才重新转身,不再避讳:“这些冥鬼所中的魂引仙,并非无解。”
众人闻言,面上一喜,纷纷抬头看来。
“但它们身上除了魂引仙的蛊伤,还被人吸食过鬼力。”
花医姑皱眉:“你的意思是,下蛊之人的目的在于借魂引仙吸收冥鬼鬼力”
“不错。”穆如癸点头。
苏素心下一骇:“那这事就不单单关乎毒蛊了,被吸食鬼力可不是一件小事,事关鬼界安危,我须得禀报神君。”
毕竟有这些冥鬼在前,谁知还会不会有其余的冥鬼遭殃况且他们并不知道,下蛊之人想要鬼力是为何,说不定是在酝酿什么阴谋。
此事的确非同小可。
孟姝缓缓抬眸:“事态紧急,虽有银针吊命,可这些冥鬼已坚持不过七日,我们必须尽快配出解药。”
她看向穆如癸:“阿爷,你是不是看出了魂引仙中多的那味毒是什么”
穆如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我的确看出来了。”
他的目光对上花医姑传来的视线,继而沉吟道:“是焰毒。”
焰毒
花医姑身形猛地一僵,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收紧了手。
“焰毒是什么”苏素疑惑道。
“焰毒是一种世间罕见的剧毒,”花医姑垂眸,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意:“就来自不生之地苍梧山。”
而当年他们的鬼王青墨,与十二位鬼将就葬身于苍梧山。
“你是如何得知焰毒的”花医姑仿佛察觉什么,她眉心紧蹙,戒备看来。
穆如癸闻言,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嘴唇翕合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孟姝为他圆了谎。
“这些日子在鬼界,扶光知道我阿爷喜研蛊术,便借了几本古籍翻阅,恰巧看见了关于焰毒的记载。”
话音落,她还特地看了一眼穆如癸。
他半垂着眸,表面上看着无异,可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涌动。
苍梧山……
怪不得阿爷不欲多言。
孟姝收回目光,可她终究是要去一趟那里的。
“万物相生相克,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
孟姝:“花医姑,这焰毒既出于苍梧山,想来苍梧山便会有解毒之物,您可知此物是什么?”
只要拿到此物,他们便能配出魂引仙的解药,到那时这些冥鬼便有救了。
“我知道,只是……”她有些犹豫。
苍梧山那样的地方,实在危险。
“事关冥鬼性命,鬼界安危,若放肆魂引仙泛滥,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到那时想要挽回便难了。”孟姝知晓她踟蹰。
毕竟当年苍梧山死伤一片,血流成河,在鬼界之人眼里,那是不祥的死地,也是先主的葬身地。
从医署馆回来后,孟姝特地避开了苏素和柳鹤眠,将穆如癸拉到一侧。
“阿爷,我记得昨日你说过,当年鬼王青墨之死,并非意外”
穆如癸猝然抬眸:“你想做什么”
他情绪有些激动,一把拉住她:“阿姝,你千万不要只身涉险,那里不能去!”
他已经在苍梧山送走了君主,送走了同生共死的战友,他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孟姝送命!
他眼眶有些红了:“阿姝,我知道你想救那些冥鬼,我本为鬼族人,也无法忍心它们枉送性命,可相比这些,我更无法看着你去送死!”
他深吸一口气:“苍梧山我可以去,解焰毒的冰蝉我可以寻,但你不行。”
他如今仍残活世间,为的就是护孟姝周全,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孟姝去冒险,再步当年后尘,无疑是给穆如癸心上狠狠划了一刀。
“阿爷……”
孟姝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慌张。
她安抚地朝他笑了笑:“阿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心护我,我也一直将你看做至亲,但苍梧山一行我已下定决心,这件事我必须去。”
且不说事关魂引仙,当年鬼王青墨连同十二位鬼将军惨死一事若真有蹊跷,孟姝也理应查清。
“阿爷你放心,未走到绝路,你怎知我定会有去无回更何况,绝路亦可逢生。”她反握住他的手,眸子坚韧一如既往,这让穆如癸又恍惚再见当年人。
是啊,这才是孟姝。
她总是会站在众人面前,义无反顾担起所有责任,就如同百年前她战死一样。
说起来,她真的很像他。
穆如癸眸子一默。
“好,我答应你,苍梧山当年内情我亦可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让我陪你去。”
当年之事对孟姝来说是心里的一根刺,对穆如癸来说又何尝不是
她迫切想找到答案,他亦想。
“好。”
没想到孟姝会如此爽快便答应。
穆如癸倏然抬眸,却对上女子浅笑的眼神,她笑中带着坚定,似想让他安心,特地朝他点了点头。
她仿佛早就知道穆如癸会这样做。
他们在一起生活十余载,对彼此太过了解,以至于那善意的谎言在彼此看来,都太过拙劣,怎么都藏不住底下的真心。
穆如癸:“那我们明日就启程。”
此事耽误不得,当是越快越好。
孟姝点头,眼神却突然暗下:“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这天,鬼族祠堂又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孟倚一如既往地靠在藤椅上,舒服地摇晃着假寐,直到他的眼前忽地落下一道黑影。
他睁眼看来,险些被惊得当场叫出声。
“殿……”
话还未喊完,他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瞬间止住了话头,呆愣愣地看着眼前女子。
花医姑说神君带回来的那个女子神似殿下,先前孟倚还觉得她是在胡诌,毕竟普天之下,哪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人,更何况还事关鬼王姝。
可直到现下这一见,孟倚才懂得什么叫傻了眼。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吃惊,眼前的素衣女子静静地站在那,特意等到他回神后这才缓慢开口,嘴角噙着善意的笑,让人生不出防备:“倚长老,神君让我来祠堂拿件东西,不知长老能否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