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萧厉从奏折山里抬起头,就看到叶眠兴高采烈冲进来,手里拎着只野鸡,九耀探头探脑跟在后面,喙上拖着一只已经被啄死的灰狼。
被公务惹出的怒火一下就消下去不少,就连两广节度使的请安折子都看起来顺眼多了。
萧厉笔尖一顿,把“滚蛋”两个字换成“已阅”,合上奏折扔在一边,走到叶眠跟前,随手捏了捏少年软乎乎的脸蛋:“这回耍够了?”
叶眠软乎乎地笑笑,举起手上的野鸡:“皇上,这是我猎的,晚上可以吃烤鸡了。还有九耀猎的灰狼,皮毛可以给你做大氅。”
萧厉心中说不出的熨帖:“算你还有点良心。”
叶眠蹬掉鞋子,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黄油麻饼,被萧厉狠狠拍了一巴掌。
“净手没,就拿东西吃?不怕得病?”
叶眠皱了皱鼻子。
他是大妖怪,才不会得病。
苏承恩适时端来净手的热汤,叶眠随手涮了一下就要去抓甜饼,又被萧厉黑着脸拦了回来。
“手和水碰上了吗?少糊弄朕!”
萧厉抓着叶眠的手按进铜盆,拿起皂角使劲搓了搓:“这才是净手!”
捧着毛巾的苏承恩心里啧啧有声。
连洗手都要万岁教,这分明是把昭卿当孩子养呢吧!
叶眠洗干净手,迫不及待捧起黄油麻饼,仓鼠般一口口啃,萧厉施施然从抽屉里翻出珠算册子:“耍够了,明日该踏踏实实温书了吧?”
“啊!”叶眠瞬间觉得嘴里的麻饼都不香了,郁闷地坐在地毯上,“又要温书啊!”
萧厉戳戳叶眠的脑袋:“你自己说,出宫之后,你做了几道珠算,背了几页《论语》?”
小含羞草自知理亏,不敢顶嘴,默默拿起珠算册子和算盘,噼里啪啦算起来。
“万岁,穆长安求见。”
萧厉面色一凛,揉了揉叶眠的脑袋:“朕这里还有公事,你先回自己的帐篷做题,晚膳之前至少做完十道。”
“哦。”
叶眠敢怒不敢言,抱着算盘和题册,带着九耀离开御帐。
等叶眠走远了,萧厉才冲苏承恩摆摆手:“让穆长安进来。”
“臣参见……”
“免了,说正事。”
穆长安直起刚刚要弯下去的腿,拿出一个小竹筒递到萧厉面前。
萧厉打开竹筒,从里面抽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七个字:癸巳日,子时,事发。
癸巳日,不正是后天?
“居然又提前了三日。”萧厉冷笑一声,“按计行事。”
穆长安犹豫了片刻,还是跪下了:“皇上,您是万金之躯,不该立于危墙之下……”
“少说废话。”帝王凌厉的眉眼间闪过几分决绝,“朕斗过太后,平过外患,哪次不是九死一生。新政推行迫在眉睫,天下百姓嗷嗷待哺,朕没有退路。更何况有叶将军在,料无大碍。”
穆长安叹了口气。
他们主子哪都好,就是疯起来的时候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万岁,臣还有一事,前日金星白天划过长空,庄王就让人在京城大肆宣扬,天有异象,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1”
“好一个天下革,民更王!这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萧厉凤眸闪过几分讥诮,“苏承恩,让张天师过来一趟,切忌要当着众人传旨,务必让朕那位好皇叔知道。”
苏承恩躬身:“奴才遵旨。”
*
“皇上,晚膳用什么呀?”
叶眠刚进御帐就嚷嚷着饿,萧厉却不为所动:“成日净想着吃,珠算做完了吗?《论语》抄完了吗?”
小含羞草当即垂下脑袋,嗫嚅道:“快……快做完了。”
萧厉压根不理他,扫了苏承恩一眼,苏承恩立刻接过小亭子手里的珠算册子,递到萧厉面前。
“一共十道珠算,只做了六道,还错了一半。”萧厉随手把本子扔在桌上,“叶眠,本事不小啊。”
叶眠头皮发麻,求助地看向苏承恩,苏承恩却蹭蹭蹭往后倒退三步,领着小亭子退出了御帐,顺便还抱走了扎着翅膀,在御帐里四处溜达的九耀。
真没义气!
叶眠气得鼓了鼓嘴,挪到萧厉身边:“我太饿了,没力气做题,才算错了的。”
“太饿了?是谁以前说妖怪不用吃饭的?”
叶眠被怼得哑口无言,红着脸坐在萧厉脚边,猫儿一样蹭了蹭萧厉的腿:“错了嘛。”
萧厉板着脸:“就这么认错?”
叶眠脸更红了,两片圆滚滚的叶子羞答答地从头发里冒出来,叶子上的绒毛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漂亮的金色。
往常被萧厉碰叶子,叶眠也只是觉得不习惯,可这次他身体却生出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的人形从来没这个样子过,而且不管怎么努力都消不下去,甚至都没法变回本体。
“我变不回去了!”
萧厉被小含羞草逗笑了:“变不回去了?朕看看?”
“你……你还笑!”叶眠气得瞪圆了眼睛,凶巴巴地瞪萧厉。
他都变不回去了,萧厉还笑话他。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行了,别气了,没坏,是叶卿长大了。”
叶眠茫然地看着萧厉:“什么长大了?”
对他们这种精怪来说,长大是很难的事,他修炼了三百年,本体还是小小的一株草。
萧厉并没解释,只是把叶眠抱起来,转进了屏风。
*
一刻钟后,叶眠手软脚软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舒服了?”
叶眠没理他,在铜盆里使劲搓着手。
萧厉一边净手,一边故意逗他:“自己的东西,朕都没嫌弃,你怎么还嫌弃上了?”
叶眠羞恼地瞪萧厉:“你……你不许再说了。”
要不是萧厉故意欺负他的叶子,他又怎么会这样!
叶枕怎么能随便碰!
于是,直到晚膳后,叶眠都赌气没跟萧厉说一句话。
“行了,怎么这么大气性。”萧厉揉了揉小含羞草的脑袋,“想不想去五彩月亮湖?”
叶眠眼睛蹭地亮了:“就是那个形状像天上的月亮,水还有五种颜色的湖?但是我听说月亮湖离咱们营地有三百多里地呢,太远了吧。”
“那就去那边住一晚。”
“真的!”叶眠瞬间忘了刚刚还和萧厉赌气,兴致勃勃地跟他介绍,“我听说五彩湖里有小白鲢,傻得很,用柳叶就能钓上来一长串,还有月亮型的鹅卵石,我们可以捡几块放到御花园的池子里。”
叶眠小嘴叭叭地说,萧厉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等他都说完了,才咳嗽一声,状似平静:“朕还有公务,让萨仁郡主陪你去。”
“啊,好吧。”
有一点点可惜。
不过叶眠很快又高兴了起来:“没事,我给你带漂亮的鹅卵石回来。”
萧厉眼睛里含着些叶眠看不懂的情绪,最终之化作一声温柔的叹息:“好,朕等着。”
昭卿出游是大事,更何况叶眠深得景帝宠爱。谁不知道,几天前就因为膳房怠慢了叶昭卿,从上到下都挨板子罚了俸禄,就连皇上身边的苏总管都受了连累。
现在叶眠要去月亮湖,哪个敢不尽心尽力?
苏承恩亲自安排,光是皇帝身边的御林军就调走了三成,车马辎重和伺候的奴才更是不计其数。
营帐边缘的马厩。
尚乘局的奉乘挥着马鞭,时不时往铲马粪的罪奴身上狠狠抽几下。
“走快点,别想着偷懒,狗攮的奴才笨手笨脚,这点活都干不好!”
罪奴诺诺连声往前走,连躲都不敢,直到奉乘转到马厩另一侧,才恶狠狠抬起头。
李德禄已经在掖庭做了三个月的罪奴,倒夜香、搬尸体、挑马粪,最脏最累的活不知道干了多少,还要忍受管事毫无来由的辱骂和毒打。
李德禄狠狠铲马粪,想象着这坨马粪就是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奉乘。
忽然,隔壁传来奉乘谄媚的声音:“奴才见过直长大人,哪阵香风把您吹过来了?”
“万岁圣旨,昭卿和郡主出游,马匹车辆可得准备好了?”
“您放心,已经挑了最好的留出来,在小马厩单独养着,绝误不了主子们的大事。”
李德禄铲子微顿。
若不是叶昭卿,他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李德禄浑浊的眼珠里浮现出几分阴狠,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瞬间在他脑海里成型。
当天晚上,李德禄偷偷爬起来,摸到隔壁小马厩,往马槽里加了几桶沙子。
铲了这么多天马粪,李德禄叶多少直到了些养马的常识,比如喂马的饲料里不能有砂石,否则马吃了轻则胃痛,重则丧命。
草原这么大,走上半天都不见得能看见个人影,若是半路上马出事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叶昭卿肯定要吃苦头,如果不慎再遇到什么豺狼野兽,说不定直接死在半路上了。
到那个时候,皇上怪罪下来,那个时时欺侮他的奉乘也得掉脑袋!
李德禄往干草里拌沙子,心中雀跃着复仇成功的喜悦。
所有欺负他的人,都得死!
*
“你快点,这算什么骑马啊,骑这么慢,马都看不起你。”
似乎是为了配合萨仁郡主的话,叶眠□□的白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还想尥蹶子把叶眠掀下去,盘旋在天上的九耀一声长啸,白马顿时老实了,一动不敢动,乖乖驮着叶眠慢慢往前走。
“不能再快了,骨头要颠散架了。”叶眠擦了擦头上的汗,“我要进马车休息了,你自己骑马吧”
“马车多慢啊。咱们已经走了快二百里了,你努努力,咱们再跑一阵,说不定傍晚就能到。”
萨仁郡主说着,扬起马鞭,喊了声:“驾。”
然而,她身下的黑马一点动静儿都没有,甚至走得更慢了。
叶眠叹了口气:“你看,连马都累了,你就歇会儿吧。”
“都怪你们景朝的马不行,要不是我的马怀上小马驹了,才不会用你们的……啊!”
萨仁郡主话音未落,黑马忽然腿一软,直接卧倒在了地上。萨仁郡主也被摔了个大马趴。
叶眠惊愕地看着摔在地上的萨仁,刚要从马上跳下来,自己骑的白马也卧了槽。叶眠被摔得晕头转向,等他终于爬起来的时候,就见御林军和太监的马也都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四蹄抽搐呜呜乱叫,还有的直接在地上打滚。
小亭子满脸慌乱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昭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来的马都卧槽了。”
叶眠脸色骤变,声音颤抖:“都,是什么意思?”
小亭子带着哭腔,苦着脸:“就是所有马全都倒下了,一匹能跑的也没有了。”
萨仁郡主面色凝重,检查了一下马眼睛,又按了按马肚子:“恐怕是肠绞痛,恐怕这些马撑不下去了。”
“这附近有没有牧民,我们去借些马匹。”
萨仁郡主摇摇头:“草原地方大,运气不好的时候走上一天都遇不见人,而且乱走很容易迷路,要是再遇上狼群就完蛋了。”
“那怎么办啊?”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跑得快的御林军,回营地求助。”
叶眠摇摇头:“将近二百里地,就算跑得再快,跑回去也得一整天,再等人来营地派人来救我们,恐怕后天都不一定能等来救兵。先不说会不会被狼群攻击,恐怕我们带的干粮和水都不够。”
萨仁郡主拍拍手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已经认命的平静:“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你又没长翅膀,总不能飞回营地吧。”
叶眠眼前一亮:“我没有翅膀,但是九耀有啊!先找个地方扎营,让大家歇息片刻,明早之前,我担保救援能赶来。”
叶眠打着写信求助地名头躲进帐篷,吩咐众人都不许打扰,实则绿光一闪就变成了本体。
他挥着小叶子让九耀凑过来,跳上金雕蓬松柔软的背羽之中,两片叶子紧紧搂住金雕的脖子。下一刻,金雕张开两米长的翅膀,腾空而起,风驰电掣般飞向豁里真部。
*
天蒙蒙黑的时候,叶眠已经能远远地望见景朝的营帐和旗帜了。他兴奋地从背羽里钻出来,用叶子拍拍金雕的脑袋,让他飞快些。
和营帐的距离越来越近,叶眠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往常井然有序的营盘这会却十分混乱,密密麻麻的人群杂乱地奔跑,外面还围着一圈人,从天上看就像是蚂蚁洞进水后慌不择路的蚁群。
萧厉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叶眠的心倏地悬起来,用叶子使劲敲金雕的脑袋:“再飞快一点!”
“嘤……”
九耀委委屈屈地缩了缩脑袋,全力俯冲,须臾之间就落到营盘上空。
叶眠这才发现,营帐外面围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大群灰狼,一双双绿色的狼眸闪烁着凶光,嚎叫着往营地冲。
御林军守在营地门口,不断用弓箭射杀狼群。
好在狼群数量随众,但到底是畜生,最前面的几只被杀死之后,剩下的就不敢贸然行动,只能虚张声势地嚎两嗓子。
叶眠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不少。
看起来问题不大,等契丹救援的骑兵赶到,把狼群驱散也就没事了。
等来到御帐,叶眠才意识到,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御帐周围,上百个黑衣人挥舞着砍刀,正跟御帐的守卫混战在一处。
说是厮杀,但这些黑衣人武功奇高,寻常守卫根本不是对手,伤亡惨重,御帐眼看就要沦陷。
叶眠草生三百年,从来没有这么紧张焦虑过,他不等九耀停稳,就从背羽上蹦了下来,直跌进土里,也顾不得疼,倒腾着根须,从帐篷角钻了进去,然后就看到萧厉稳坐在书桌前批奏折。
叶眠被气得叶子都卷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批折子,不要命了吗?
砰!
一名黑衣人终于突破了侍卫的防守,踹开御帐的门,持着滴血的刺刀,不要命般扑向萧厉。
叶眠吓得叶子尖都立起来了,想也没想就冲过去,运起浑身的妖力,蹦起来挡住了刺客的尖刀。
营帐内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绿光,黑衣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冲得倒在地上。
萧厉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再不复刚刚的从容。
“叶眠!”
看着斜斜躺在地上的小含羞草,萧厉浑身气压低得可怖,抽出早就准备好的龙泉剑,挡在叶眠身前。
刺客只以为景帝已经吓傻了,朝着萧厉就是一刀。萧厉不躲不闪,宝剑一档一转架开了刺客的刀,冲着他的前胸狠狠一脚。
扑通一声,刺客跌在地上,萧厉干脆利落地一箭割下刺客的首级。
鲜血溅了萧厉一脸,但他浑身不觉,而是蹲下身,小心地捧起含羞草。
嫩绿的茎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段光秃秃的部分。
萧厉这才注意到,地上掉落的一片叶子。
含羞草上只剩下七片叶子了。
“叶眠?”
萧厉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发颤,小心地碰了碰含羞草的叶子尖。
果不其然,含羞草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睡着了一样。
下一刻,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都微微发抖。
一名年轻的白袍将军冲进营帐,单膝跪地:“臣叶锋救驾来迟,吾皇赎罪。”
萧厉神色阴鸷:“留活口。”
叶锋的五千铁骑赶到后,局势一下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狼群被乱箭射杀,刺客一个都没跑掉,全部被捆得严严实实。
但萧厉根本没功夫管这些刺客,他小心地把叶眠放在床榻上,厉声朝苏承恩呵道:“把张天师给朕叫过来,要快!”
*
萧厉坐在床边,安静地可看着床上的含羞草。
原本让他去五彩湖,就是想支开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不听话,该罚。
萧厉叹了口气,轻轻摩挲着含羞草的叶子尖尖。
那么小一株,见到生人都会用叶子吧自己遮起来,居然帮他挡刀。
多傻啊。
因为块头太大,没有及时挤进来的九耀垂头耷脑地站在萧厉腿边。
都怪他,没保护好主人。
帐篷里安静地没有半分声响,忽然,一声突兀地轻哼传来,下一刻,床上的含羞草就变成了光裸的少年。
萧厉和九耀一齐愣住了。
暴君声音颤抖:“你没事?”
叶眠摇摇头。
刚刚消耗的灵力过多,他短暂地昏迷了一会儿,现在还有点蒙。
他们含羞草虽然攻击性不高,但防御能力很强,一片叶子就是一条命,不会有什么事。
等等,叶子!
叶眠低下头,就看到他枕边安静躺着的叶子。
完了。
之前只想着稍微慢点修炼出第九片叶子,这回可是慢大发了!
叶眠看着景帝,把心一横,从被窝里钻出来,搂着景帝的脖子就吻上了那双锋利的唇瓣。
没办法。
只能用这种来灵气最快的方法了!
萧厉神色一顿,手却先一步搂住了含羞草柔软的腰肢。
嘴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还带这些独特的青草味。
欣喜、庆幸、后怕、感动,各种感觉夹杂在一起,揉成了一股复杂的情绪,直涌向心头。
他以前只知道自己喜欢含羞草,也愿意宠着叶眠。
可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他对叶眠,并不只是喜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小含羞草悄悄走进了他的心房,让他体会到了何谓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萧厉眼神暗了暗,蓦地反守为攻,加深了这个吻。
他要三媒六聘,光明正大地把叶眠娶进皇宫,做他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