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担忧我这次走,就不回来了


    芸儿没控制好音量,院门口两人都听见声音,一块回过头来。


    玉成歪头,盯着姜妤瞧了一会,恍然大悟,露出明璨的笑容,抱着孩子走过去,边问,“你就是姜妤吧?”


    姜妤嗓子里还有些不舒服,点了点头,“我是。”


    她有种不大好的感觉,轻推了下芸儿的后背,“芸儿,你先回去。”


    芸儿乖乖去了,玉成走到姜妤近前,端详着她的脸,笑道,“我们真是有些像,疏则哥哥,你说是不是?”


    姜妤并没见过玉成,刚才那声“阿耶”实在过于误导,以至于她看向裴疏则的眼神都有几许怪异。


    裴疏则见她明显是误会了,开口解释,“她是…”


    玉成立时拿手肘捅咕他,扭头瞪他一眼,又转回来,笑里是不加掩饰的试探,“我叫蓝瑛,原先在疏则岐山的别庄住着,最近刚到江南,本想去府衙寻他的,谁知他来了姜姑娘这,就抱着孩子过来看看。”


    姜妤的视线在小女娃身上停落片刻,目光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玉成扒拉开再次想要上前的裴疏则,“这是他女儿,一岁三个月了,可不可爱?”


    姜妤盯了裴疏则一眼,唇边闪过一丝冷峭,“可爱。”


    她转向玉成,“你们一家人好好叙旧吧,我要进去了。”


    玉成哪里知道两人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执意跟着她,“姑娘也让我们到里头歇歇脚吧,孩子总不好一直站在风口里,疏则哥哥也…”


    裴疏则冷声打断,“够了,裴玉成。”


    他声音带了几分怒气,倒把玉成吓了一跳,“你这么凶干嘛?”


    裴疏则阔步上前,把人拉住,“妤儿。”


    姜妤也听到那一声,狐疑蹙眉,仰头看他,裴疏则缓了口气,“你别误会,她是玉成,你的表姐,我的堂妹。”


    听完这话,姜妤瞳孔一震,脸色更加难看了,甩开他的手,“裴疏则,你是禽兽吗?”


    裴疏则瞠目结舌,“不,她们不是…这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只是认了初初做义女。”


    姜妤看着他不说话,俨然对他的底线毫无信任,裴疏则扶额,“裴玉成,你去把孩子亲爹给我叫来。”


    玉成还想说什么,被他厉声喝断,“现在就去!”


    玉成只好妥协,“好嘛好嘛,我去。”


    她抱孩子久了,手臂有些酸,不由分说把初初塞到裴疏则怀里,“好心当成驴肝肺,我都累了,帮我看着点儿。”


    她说完就转身跑了,裴疏则想追都没追上。


    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十分依赖母亲,分离片刻都要哭嚎,初初胆子却大,趴在裴疏则肩头四处瞧,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溜溜转,竟然还冲着人吃吃笑了。


    裴疏则心头一软,很是无奈,“这小姑娘,和她阿娘一个脾性,被人拐跑了都不知道。”


    他情绪一时间大起大落,又在外头站了许久,这会儿精力便有些不济,有些抱不住,可不好意思麻烦姜妤,硬撑着将小女娃托了又托。


    姜妤瞧出他的窘迫,看不下去,伸出手道,“给我吧,你别摔着孩子。”


    裴疏则眸色微动,将初初给她抱,递过去时,掌心托住她的手背,只感觉一片柔软的温凉。


    他心头一悸,还没咂摸出滋味,姜妤已经转身,稳稳当当抱着孩子往前去了。


    眼看着天气又变得阴沉,陆知行拿着伞出来找姜妤,正瞧见这幕,呆滞了一下,“愈儿,这是哪来的孩子?”


    小女娃戴着虎头帽,身穿湖绸,白白软软的,断乎不像弃婴。


    姜妤简单和他解释两句,感觉到濛松雨滴落下,抱紧初初,加快步伐往前走。


    陆知行赶忙打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上。


    气儿都喘不匀的裴疏则被丢在后头,显然被彻底遗忘了。


    虽然早已习惯被冷落,可瞧着前面三人同打一把伞往房内去的场景,他还是无端有些伤感。


    裴疏则没急着跟上,抵在树干上,无声松了口气。


    他休息片刻,取出新药服下几颗,感觉有了力气,才慢慢过去。


    *


    裴疏则发话,玉成不敢不麻利,把蓝衡拽上马车就赶了过来,还稍带上了在府衙顶班的褚未,到厅堂内时,三人皆坐于簟席上,初初在姜妤怀里睡着了,陆知行手持蒲扇,扇着小茶炉呼呼冒出的水汽,裴疏则顶着干燥巾帕,正在揩头发。


    褚未见他这样,面色一变,“殿下,您淋雨了?”


    窗外不过濛濛细雨,裴疏则道,“沾了点雨丝,不妨事。”


    热水咕嘟作响,陆知行默默取盏冲好姜茶,递给裴疏则。


    蓝衡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俯身拱手,朝他们一一见礼。


    姜妤抱着孩子,不便起身,欠身示意,裴疏则冲他一抬下巴,只有陆知行起身,与他回礼。


    裴疏则看向褚未,“你怎么也有空跟着来?”


    褚未看了看堂内,道,“殿下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见他面色凝重,裴疏则起身,和他一道往厅堂外的抱厦中去。


    褚未看出他脚步虚浮,忙上前扶了一把。


    玉成摩挲穿着单薄绸衫的手臂,俯身将手伸到茶炉边,“这天变得真是快,中午热得什么似的,突然一下雨,还怪凉的。”


    “外头秋风起了,确实凉些。”陆知行道,“公主也喝盏姜茶吧。”


    玉成抬眼瞧他,“你认得我?”


    陆知行道,“您来之前殿下说过了。”


    “那你是自己人啊,”玉成若有所思,想起方才他和蓝衡报过家门,嘶了一声,“你是陆家的人,那个从前在太常寺供职的陆少卿?”


    陆知行应是,“在下两年前便辞官了。”


    玉成直起身,“我刚从京城赶来,你家中出事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陆知行眉头一皱,“什么?”


    “月前有御史弹劾三年前那场秋闱暗通关节,誊录官招供,抓了一大批人,你兄长以为事涉冤情,具折上奏,被扣上同情罪逆的帽子,一并关进大牢了,这案子越闹越大,至今都未了结呢。”


    科场舞弊从来都是大案,陆知行从未遭过这等变故,一时脸色苍白,姜妤也变了脸色,抬首望向他。


    陆知行哪里还坐得住,“我这便回家,和长辈商议对策。”


    *


    裴疏则才进抱厦,便忍不住低咳几声,倒是很快压制了下去。


    褚未眉头紧锁,“近来我没在殿下身边,您状况无碍吧?”


    这两日军务稍微松快些,裴疏则姑且休养,让褚未在府衙看着,也是刚刚服用新药,精神暂时比先前好一点,才放心在姜妤跟前晃悠。


    裴疏则说没事,褚未依旧不放心,“新药药性比从前凶猛,殿下才吃上,不过一时见好罢了,千万别掉以轻心。”


    峥嵘半生的人,如今也婆婆妈妈起来,裴疏则道,“无妨,过两日我便回随州,你只管告诉我,有什么事。”


    褚未道,“弋阳郡守送来了潘岳的首级,我已按您的吩咐行了封赏。”


    裴疏则颔首,“没拿到活人,倒是有些可惜。”


    “他是投奔巴州不成,被撵出来的,这厮与刺史陈唐透露您病重之事,自己求盟失败,倒惹得对方动了自立之念,正逢咱们阻拦新官,郑氏斥您借平叛拥兵自重,对抗朝廷,陈唐借故起事,说要…清君侧。”


    这是两把刀砍一块来了。


    裴疏则冷嗤,“陈唐也是个胸无点墨的匹夫,本王离那小皇帝千里之遥,他清哪门子的君侧。”


    褚未道,“郑氏忙着在京中铲除异己,没能靠桓州反叛拖死您,巴不得您同诸藩鹬蚌相争,陈唐如今到处宣扬您命不久矣,迹类疯迷,拉拢部将,动摇我军军心,直欲趁人之危,您如今身体又…”


    褚未话没说下去,西南部将箭在弦上,靖王却是强弩之末,他从军数十年,还从未遇到过这般凶险的时候,若裴疏则撑不住,麾下群龙无首,四面楚歌,真是要坏事。


    裴疏则全然明白,也不再插科打诨,“你回府衙安排一下,即刻启程,随我去桓州演军。”


    军中最怕三人成虎,得趁眼下精神尚可,先把流言止住。


    经过厅堂时,他发现里头少了个人,“陆知行呢?”


    玉成忡忡欲言,收到褚未眼神示意,只好止住,姜妤看出裴疏则行色匆匆,眉心微蹙,问,“你做什么去?”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与他搭话,裴疏则微怔,随即温声道,“我到桓州演军,鹤陵会由随州府兵把守,他们都是我的旧部,你们安生待着就好,无事不要出城。”


    “什么意思,”玉成插话,“又要打仗啊?”


    “有个部将不老实,我去弹压一下,不妨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前几日才发过病,若是小事,哪里值得他亲自跋涉过去。


    玉成担忧道,“你身子坏成这样,千万当心。”


    “知道。”裴疏则看了眼姜妤,见她只是垂目沉思,强行挪开目光,冲玉成莞尔,“走了。”


    他出门,迈下石阶之时,又止步,霍然转身回来。


    姜妤见他停在自己面前,抬起眼睫。


    裴疏则很想摸摸她的脸,垂在阔袖下的手忍耐着没动,“我这次走,就不回来了。”


    他望着她,眉宇温柔垂落,轻轻笑了笑,“不回来烦你了。”


    姜妤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裴疏则离开,这次没有回头。


    姜妤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后也没有问出他身体究竟如何。


    第52章 去见他反正殿下安排的事情,姑娘从来……


    秋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隔着窗扇咬耳朵,小声说个不停。


    暮色四合,厅堂内昏暗下去,姜妤点起灯烛,坐回簟席上。


    在场诸人都察觉到了平静阴云下酝酿的暗雷,不安感悄然弥漫,谁都没有出声。


    还是做好晚膳过来的芳枝打破沉寂,“天不早了,先用饭吧,孩子们都已经吃上了。”


    姜妤回神,将四方矮几搬过来,供芳枝放菜。


    四道菜四碗饭,一张矮几足够放下,芳枝道,“公主见谅,您和蓝公子远来是客,本应好好招待,可方才出去采买时,发现街上戒严了,集市都没人,还得顾着庄子里的孩子,就只做了这些,东厨里煨着鸡汤,等用完膳我再盛来。”


    玉成忙道,“无妨无妨,我们又不是来蹭饭的,只怕以后日子还有的难——你叫我阿瑛就好。”


    姜妤让芳枝也坐下吃,想起一事,“街市戒严,知行哥一直没回来,他是如何出去的?”


    玉成摇头只作不知,“陆家人又非等闲之辈,他想出城,怎会想不到办法。”


    “哪这么容易,裴疏则走前说了,是随州府军守城,”姜妤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是褚参军故意放他出去的。”


    玉成被饭粒呛了一下,“表妹真是敏锐,我就想不到这些。”


    然而姜妤的敏锐还不止于此,她是经历过的人,对这些伎俩太熟悉,“所谓舞弊大案,八成是有心人铲除政敌的手段。那场秋闱,裴疏则是主考官,他刚才匆匆去桓州演兵,这两桩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玉成睁大眼睛,“京城和桓州远隔千里,能有什么联系?”


    姜妤静静看着她,“表姐和褚未提前通过气,难道不知道吗?”


    玉成一噎。


    姜妤吃不下了,起身去取斗笠。


    玉成起身,“表妹做什么去?”


    姜妤头也不回,“去找陆知行,叫他回来。”


    这些事背后藏着的,必然是郑氏。裴疏则外出平叛,郑奎怎会不趁机收拢势力,御史出面,不过是做一马前卒,好让他有由头清理异党,陆知行长兄出头说话,正好被树了靶子,陆家世代清贵,还是个杀一儆百的好靶子。


    陆知行和越文州是一路性情的人,刚正中带点迂阔的傻气,褚未放他出去,就等他上京闹起来,逼着陆氏全族去和郑氏纠缠。


    可陆氏如今只有名声,毫无实权,真被拖下水,下场不会好过当年的越家。


    姜妤戴上斗笠便走,玉成追出来,“姜妤妹妹。”


    姜妤刚刚迈出院门,牵马的手微顿,转头看她。


    玉成问,“你是不是真喜欢上陆知行了?”


    姜妤一贯清柔的双目透出谴责,什么时候了,她还来管她情情爱爱的闲事。


    “公主殿下。”


    玉成面色一滞。


    “原来公主还会难过,”姜妤凉声道,“我与你素未谋面,今日初见,你便不大友好,叫你一声表姐,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可公主即便斩断旧过,取了新名,也不该忘记当年的切肤之痛,更不该将这种痛苦牵延到其他人身上。”


    玉成被她说的白了脸,“不,我没有坏心,我只是想替疏则试探一下,看看你还在不在意他。”


    姜妤眉间浮现愠色,“不可理喻。”


    “不是的,你不了解,”玉成道,“你离开疏则,他会活不下去的。他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雨势渐大,顺着她的眉骨滴落,“你救救他吧,他活不了,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姜妤没说话,蓝衡也追出来了,给玉成撑伞。


    玉成回头看他,又转回来,眼底盈盈泛光,面庞上多了新的水痕。


    姜妤看着面前的恩爱夫妻,沉沉呼了口气,“公主真是个命很好的人。”


    “可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命好。”她道,“别人不来渡时,唯有自渡罢了。”


    姜妤翻身上马,扯紧缰绳,狠夹马腹,背影消失在深重雨夜里。


    城门早已下钥,大雨滂沱中,城守提着脚灯上前,厉声呵斥她回去。


    姜妤摘下斗笠,“你们就是从随州拨派来的府军?”


    城守见她说的笃定,凶戾气势反而收敛几分,“你是何人?郡中戒严,又在宵禁,任何人不准出城!”


    裴疏则既然让随州府军看守鹤陵,分派来的必然是往日亲信。


    想到这里,姜妤沉声道,“我是靖王在金陵越家的表妹,有要事求见你们长官。”


    *


    时局不稳,上京的路引十分难办,陆知行无职官在身,出了鹤陵,终究还是要到官府寻旧识通融,幸而州府内便有一位同门友人时任签判,连夜赶去,翌日黄昏时分抵达了府衙。


    签判多由朝官迁任,对京中诸事大都了解,听陆知行说明原委,直接劝阻,“贤弟,你我有同门之谊,我便大胆直言了,非我不愿给贤弟行方便,这事我劝你三思而行。即便你入京,族中长老怕也不会让你轻举妄动的。”


    陆知行牵挂兄长安危,满心焦灼,“此话怎讲?”


    对方环顾四周无人,低声道,“这哪是什么科场舞弊的案子,分明是有人借此清洗庙堂,贤弟兄长无辜受累,可陆氏望族,累代清名,更不能一同搅进去,否则定被人拿全族来作法子,就像当年的姜家一样。”


    陆知行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师兄的意思,是我家族老会舍出兄长,断尾求生。”


    “姜家有靖王庇佑,尚至如此,贤弟细想,陆家当如何?”


    陆知行离开府衙时,阴雨濛松,黑云远远铺满天际,乌沉欲坠。


    他看见前方青石板路上停驻的一人一骑,身形僵滞,“愈儿?”


    姜妤走到他面前,“知行哥,我来带你回去。”


    看他的样子,应当是已经有人把道理给他说明白了。


    陆知行站在原处,像是问她,又似自问,“若袖手旁观才是对的,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兄长含冤而死吗?”


    姜妤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知行显然做不到这样,雨水顺着面庞滑落,越发添了孤注一掷的神色,“我要上京。”


    姜妤问,“你连路引都没有,如何上京?”


    “我独自去敲登闻鼓,告御状,”陆知行沉声道,“既是朝中要案,州郡不能阻拦苦主申冤,他们要把陆家拖下水,把事情闹大,索性就更大些,若不成,家里把我这个没有职官的不肖子也舍出去,哪怕滚钉板,我也不能让兄长背负污名。”


    他说着便要走,姜妤追上去,“陆知行。”


    她拽住他的袍袖,“挑出这桩案子的分明就是御座上的人,你告到御前又有何用?让他们再给你安一个指斥乘舆的罪名,你们家才真是完蛋了!”


    “那怎么办?”


    陆知行脱开她的手,以往青竹般的脊背凸起,举拳用力砸向冰冷砖墙。


    “我没有其他办法,我什么都做不了。”


    乌云下电闪穿过,遥遥响起闷雷,马蹄打破雨声,停在两人身后。


    姜妤闻声转头,看到熟悉的军官面孔,是裴疏则手下属官,当日将陈兆人头呈到她面前的那个人。


    军官骑在高头大马上,冲二人拱手,“姜姑娘,我家殿下有请——”


    他伸手,朝陆知行示意,“陆公子。”


    姜妤怔忡,还是问了一句,“什么事?”


    军官笑道,“自然是公子一筹莫展之事,殿下已经罚过褚参军了。在此之前,卑职先护送姑娘回鹤陵。”


    他话锋一转,“或者姑娘也想一同去桓州府衙?”


    姜妤轻哂,“我有得选?”


    军官目光亦颇玩味,“有没有的选,殿下安排的事情,姑娘也从来都没听过,不是吗*。”


    姜妤道,“你违反他的命令,我不会受罚,你却未必。”


    军官道,“那得看姑娘是为着谁过去的了。”


    姜妤没应声,闷雷撕开云层,雨水噼里啪啦砸下来。


    她阔步从军官身旁经过,去牵自己的马,“走。”


    *


    流言甚嚣尘上,即便天公不作美,裴疏则也只能披上戎装,在军中校练演兵,以安人心,是日桓州连日阴沉的天终于降下大雨,他才有了理由在官邸休息。


    房中燃着铜炉,水汽咕嘟咕嘟往外冒,裴疏则仰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军靴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殿下,人到了。”


    裴疏则睁开眼,目光有些失焦,落在陆知行身边,长眸微微眯起。


    直到姜妤走近,他看清她的脸,有些意外,从躺椅上撑起身。


    “你怎么会来?”


    不等姜妤回答,他看了眼陆知行,已然有了自己的答案,自嘲一哂,“就这么不放心他,还亲自陪人跑一趟。”


    姜妤一路过来,听了不少关于靖王的传言,说他病入膏肓,失心疯癫,命不久矣,可旁边揓架上挂着软甲,水珠尚且未干,显然才军营回来不久。


    她凝视着裴疏则的脸,只觉前几日才恢复一点血气的脸忽又苍白许多,竟还不比从前,无端有了几分恻隐的滋味。


    她问,“…陆家的事,你愿意帮忙?”


    第53章 撞破裴疏则,是我啊,你醒一醒


    裴疏则有些气喘,压制着道,“想救人,总归要冒风险。”


    陆知行道,“还望殿下先说来听听。”


    裴疏则没力气扯闲话,“这桩案子你兄长脱不了罪,郑奎是对人不对事,且他拿科考取士做文章,先堵了天下文人的嘴。不过无论他如何定罪,或死或流,我都将人劫出来便是了。”


    陆知行瞠目,“殿下要劫囚?那岂不…”


    “不止劫他,还要连你父亲一道劫呢。”裴疏则道,“陆家父子被靖王软禁拉拢,陆氏宗族便可继续在京中安身立命。”


    陆知行显然被他这个剑走偏锋的法子震慑,良久都没能应声。


    裴疏则最看不惯文人的优柔寡断,“本王人在桓州,才与郑氏撕破脸,没条件去朝中拉扯斡旋,你尽快下决定。”


    陆知行脸色发白,“事关重大,我想先和家中商议。”


    裴疏则啧了一声。


    姜妤先一步明白了他的意思,“知行哥,你一来一回要多久,郑氏若想逼陆家下水,定会对你兄长用手段,一拖二拖的,只怕他先遭不住。”


    裴疏则撩睫,无声看了姜妤一眼。


    铜壶中水汽仍旧呼呼往上冒,壶盖被顶得劈啪作响。


    陆知行敛眉,收在袖中的手指握紧。


    “这种朝廷,也无甚效忠的必要。”他沉声,朝裴疏则躬身拱手,“拜托殿下了,若能救得兄长性命,在下当誓死以报。”


    裴疏则轻笑了声,“这种话不必说了,来点实际的。”


    陆知行一时没明白,“殿下是指什么?”


    裴疏则偏头,视线轻轻落在姜妤身上,惝恍了一下。


    当然是,能不能把妤儿还给我。


    但这话不对,姜妤无数次用行动告诉他,她是个有爱恨的…能独立的人。


    他轻叹,看向外头,雨声隔着窗牖,淅淅沥沥敲进人耳里,茶炉灯烛一同映出昏黄光晕,铺满木板的房间弥漫着温暖的潮意。


    当然,只是裴疏则觉得温暖,另外两个人衣服都要被汗塌湿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坐下来同我说说话吧,”裴疏则道,“我让人去给你们收拾客房。”


    亲随听了这话,搬来两把交椅。


    裴疏则却突然剑眉一蹙,连带着额角青筋都轻跳起来,蓦地抓住躺椅扶手。


    “等等。”他克制着,冷声问亲随,“我是不是约了部将商讨军机?”


    亲随察言观色,连忙应,“是,这会儿冯将军他们估计快到了。”


    “好…”看不见的虫子又开始往颅骨里爬,无数尖刺细腿踢蹬脑髓,裴疏则指节森然泛白,极力维持着清醒,“你们先走,等空了再说。”


    姜妤直觉不对,柳眉微蹙,“你没事吧?”


    “没事,”裴疏则唤亲随名字,“送客。”


    亲随哪敢耽搁,“二位先去,如今军务繁忙,别误了战事才好。”


    他毕恭毕敬,不由分说将人请出门去。


    姜妤甫一消失,裴疏则硬绷着的那根弦猝然断裂,脊背凸成弯弓,从躺椅上挣扎了下去。


    他急切地想要吃药,摸遍衣袖而不得,扑到书案前将文书籍册统统拂落,木匣摔开,依旧一无所获。


    亲随回房看见这幕,慌忙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


    “药…”裴疏则垂首抵着案角,冷汗如瀑,太阳穴突突直跳,“给我药!”


    新药药性太猛,太医怕他不加节制,都是每日按分量拿过来,今天的还没吃,竟不知丢到哪去了。


    亲随便寻不见,不敢轻易走开去找太医,一时两下为难,慌忙翻找起来。


    成群结队的虫子把颅骨撑爆,一窝一窝涌出,钻进每一个骨头缝里,到处乱爬,无处纾解,裴疏则越发躁戾,溢出暴烈嘶吼,怦然拂落茶盏,一声炸响,惊动了已经走到回廊尽头的姜妤。


    隔得不近,又夹杂雨声,其实听不大清,但姜妤还是停住了步子,“什么动静?”


    陆知行心里有事,不曾注意,侍从状若懵然,“没有动静啊。”


    姜妤凝视他片刻,轻轻哦了声,“可能是我听错了。”


    侍从心下暗松,继续领她往前走,姜妤却猝然转身,大步回往方才的房间。


    侍从大惊,慌忙追过去拦,被她侧身避过,用力推开房门。


    裴疏则双目赤红,正抓住瓷片,往手臂上划,想把那些该死的虫子放出来,亲随阻拦不住,竟被踹翻在地,撞在尖锐案角上,半天没爬起身,他划开皮肤,鲜血哗啦染红袍袖。


    姜妤脸色顿变,“你干什么,住手!”


    她上前抢夺,哪里夺得过,被一把搡开,碰着旁边屏风,细窄屏风失去平衡,哐一声歪倒。


    裴疏则用力挤压伤口,大股鲜血涌出,可伤痛不仅没有让他清醒,反而越发癫狂,“没有…为什么没有,出来!滚出来!”


    他几要把伤口挠烂,陆知行冲上前阻拦,被他拎住前襟,疯怒之下,举拳便往他头上砸去。


    “裴疏则——”


    姜妤喊出他的名字,一把箍住他的腰。


    她拼力将他往后拖,不明来由地鼻子一酸,“你醒醒,裴疏则,是我啊,你醒一醒!”


    裴疏则浑身僵滞,瓷片松脱,啪嗒掉在地上,姜妤赶紧拖着他后退,“去找太医,快点!”


    裴疏则辨出她的声音,血丝交错的眼睛转向姜妤,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接一口地倒气。


    姜妤哪里敢松开,依旧紧紧抱着他,“是我,疏则,你冷静点…冷静点…”


    裴疏则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不受控制地猛烈挣扎,幸而方才那一通发泄,已经把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他用力辨认姜妤,身体幅度竟真的慢慢缓了下来。


    可神智回笼,另一个比钻心痛痒更让他无法忍受的事情冲进脑海——


    她为什么还在?裴疏则怔怔地想。


    不是让她走了吗?


    怎么能让她看见,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你不能在这里,出去…”


    姜妤脸色发白,没有动弹。


    “出去,出去,”裴疏则怒吼,“我让你出去听见没有!”


    他拼命把姜妤往外推,爬起来的亲随冲上前,一计手刀砍在裴疏则后颈。


    怀中之人闭目软倒,姜妤也没了力气,和裴疏则一同歪在地上。


    陆知行将两人分开,太医终于赶来,取药塞进裴疏则口中。


    姜妤问,“你在给他吃什么?”


    见太医不答,她神色越发难看,“你到底在给他吃什么?”


    太医道,“姑娘恕罪,不给他吃这药,待会他醒过来,只怕是要杀人的。”


    姜妤闭了闭眼,一阵眩晕。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裴疏则挪到软榻上,灌药包扎,一通忙活。


    姜妤仍坐在地上,周围陈设东倒西歪,文书散落,满屋狼藉。


    铜炉还在烧,潮气蒸腾,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直到闻得讯息的褚未匆匆出现,看见这混乱不堪的一幕,久久未语,最后走到姜妤身边,“姑娘请自便吧,殿下这里,卑职会看着的。”


    他眉宇沉沉,收得很紧,显然是对她有怨,又似在忍耐什么。


    姜妤站起身,回头看了裴疏则一眼,终是转身离开。


    陆知行随她一同出来,她沉默着走了一段,止步开口,“方才他那般,你仿佛并不意外。”


    陆知行顿住,“…是。”


    姜妤注视着他,茶瞳倒映雨光,“他现在不止是肺里的病兆拖严重了,对吗?太医给他吃的究竟是什么?”


    陆知行有些犹豫,裴疏则在杏林春住下那晚,他就答应过,不会将他的病情说出去,如今又承了对方的恩,他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雨声哒哒敲在檐上,点滴穿凿着心脏,直到褚未打破静寂,“是底也伽。”


    他追出来,话里带着几许孤注一掷的味道,“姑娘知道底也伽是什么吗?”


    姜妤自然不知,褚未走到她面前,冷声道,“是拂菻国来的秘药,殿下肺疾渐深,为先太子翻案时,权贵百般攻讦,为维持精神,只能暂且用它平喘,姑娘自焚,他悲伤催肝,又添风疾,单靠底也伽也不管用了,太医只能在这之上又添新药给他,我知道的便有乌头和礜石,前几日你们在杏林春外救下他,是他第三次换药。”


    褚未说着,声音越发紧绷,“底也伽久服成瘾,礜石侵邪置幻,皆是大毒之物,姑娘假死两年,他痛不欲生,里外夹攻,如何经得起药物催折,这次太医又加了什么药进去,连我都不知道了,想来,他是快死了。”


    姜妤回想起他方才的样子,伸手扶住廊柱。


    她脑子里纷纷乱乱,没空理会褚未话中谴责意味,“这药毒性如此猛烈,一定非吃不可吗?”


    “的确非吃不可。”褚未道,“您也看到了,西南战事在即,各藩将虎视眈眈,殿下心腹部将皆在北方镇守,一旦他现在倒下,麾下群龙无首,陈唐明日便会兵临城下,桓州才经过战乱,府军疲乏,守备不齐,必然死伤无数。”


    姜妤眉心纹路益深,低头沉默良久,“我知道了。”


    “他说他希望您脚下的土地都能平安。可是姜姑娘,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褚未道,“如果您当年喜欢的是越文州就好了。”


    姜妤怔忡,长睫一颤。


    第54章 戒断妤儿,别走


    “即便您嫁为越家妇,他也会救你的,而且救得更加心甘情愿。”


    褚未深叹,转身离去。


    姜妤倾身,整个肩膀都抵在廊柱上。


    陆知行忧心忡忡,“愈儿,你没事吧?”


    姜妤摇头,“没事。”


    陆知行上前,想扶她回去,“下着雨水汽重,你刚从他房间出来,一冷一热,别着了风寒。”


    姜妤仰起脸,“知行哥,褚参军的意思,他继续服药的话,就活不长了,是吗?”


    陆知行收回手,“是,他身体已经快掏空了。”


    “如果不考虑外间之事,能不能停药?”姜妤问,“停药之后,可否活得长久些?”


    陆知行敛眉,良久吐出两个字,“很难。”


    姜妤无声看着他。


    “若他能专心戒除,好生调养,或许能恢复一些,可这药太厉害了,一旦成瘾,就不可能断得掉。”


    姜妤问,“他自己想断也不成吗?”


    陆知行叹了口气,“愈儿,这药瘾性上来,如百蚁吸髓,生不如死,何况靖王服药太久,毒性已深,你瞧他方才,不过一日不用,便痛苦癫狂至此,又兼军政缠身,精神虚亏,岂是他想断就断的?只怕药没戒成,人先被逼疯了。”


    他见姜妤出神,于心不忍,道,“回房去吧,太医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要为难自己。”


    姜妤肩颈垂落,舒了口气,“多谢你为我解惑,你先回吧,知行哥,我想我是该走了。”


    陆知行一愣,“你去哪?”


    姜妤没有多说,转头迈进雨里。


    *


    裴疏则翌日醒来,只觉浑身酸疼,头痛欲裂,房内太医在旁边候着,守了一夜。


    他伸手扶榻,手臂剧痛传来,发现上头缠着几层白绢,因受力隐约透出血迹。


    昨晚模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裴疏则一时发愣,脸色煞白,逮住上前奉药的亲随,“妤儿呢?”


    亲随看他这般,生怕他又犯病,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姜姑娘昨晚没住在这里…”


    他对上裴疏则乌沉的眼,吞咽了下口水,“她已经走了。”


    裴疏则安静片刻,没有多问,自嘲一哂,“知道了。”


    他本想按捺下去,终是没忍住,问,“陆知行也走了?”


    “没有,”亲随道,“陆公子随军医去营中照看伤患了,说是午间过来。”


    裴疏则唔了一声。


    战事在即,左右他已经承诺了会出手搭救,陆知行让姜妤回去,也是寻常。


    亲随见他沉默不语,心惊胆战,但裴疏则什么都没发作,只是仰回榻上,嫌晨光太亮,曲臂遮住眼睛。


    他如今哪经得起风吹雨淋,否则昨晚也不会发作地如此厉害,不堪风寒,终是病倒了。


    可军政诸事纷至沓来,他不知这新药能支撑多久,甚至没有时间伤感,强行支撑起身,把自己关进府衙理政。


    先前借演兵稳下军心,也震慑住了周边一些部将,郑奎和陈唐却切实知道他病体虚亏,朝廷降旨,封陈唐为镇南将军,领三辅之南征伐镇守,虽未直指靖王,却说桓州余孽未清,陈唐师出有名,十分兴奋,当天便挥兵北上,攻打桓州西南边郡。


    边郡部将经验不足,战事并不顺利,丢了一个关隘,中秋那晚,裴疏则处理了几份军报,身上酸乏,伏案歇息。


    他感觉颅内隐隐痛痒,伸手去拿案角瓷瓶。


    为免上回丢药的事再次发生,太医给他备了两份药,一瓶随身携带,一瓶搁在书案上,亲随还在案角凿了个凹槽,免得药瓶滚落,裴疏则用得多了,闭着眼睛都能把药摸到手里。


    可他这次没有摸到。


    指腹触感温软纤薄,似乎是谁的手背。


    裴疏则一愣,抬起眼睛,看到来人,不由得怔忡。


    消失多日的姜妤重新出现,将手按在瓷瓶上,正无声望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姜妤温静的眉眼深处似乎有些担忧。


    门扇虚掩,昏黄烛火随风轻晃,她风尘仆仆,额发还有被风吹过的痕迹,显是刚刚赶到,直奔这里。


    她拿走了案角瓷瓶,“别再吃这个药了,可以吗?”


    裴疏则本想问问她去了哪里,没能问出来,潜藏在骨头缝里的毒虫再一次叫嚣着爬出来,往颅骨冲去。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每回和她重逢都能碰上药瘾发作。


    裴疏则胸口起伏,双目开始泛赤,“不行,我必须吃。”


    幸而他昨晚才服过药,发作地没那么厉害,理智尚未完全丧失,他不想让姜妤觉得自己是个瘾君子,极力忍耐着,一字一句解释,“桓州边郡已经开战了。”


    虫蚁爬进经脉,他恍惚看见每根青筋都被挤压地鼓囊起来,发出暴烈痛痒。


    裴疏则闷哼,探身去捉姜妤的腕,“快给我…”


    姜妤撤手避开,“要是有人能替你指挥作战,统兵杀敌呢?”


    裴疏则苦笑反问,血丝攀上眼球,“谁能替我?”


    “如果有人能,”姜妤重复,“你愿不愿意试试,停了这个药?”


    裴疏则只觉得无稽。


    没人能替他,他独自在这个炼狱里沉沦太久了。


    就让他这么死在里面吧,裴疏则想。


    他忍了几个瞬息,神智抵达崩溃边缘,转头看见椸架,想起外袍内还有药,挣扎着上前。


    姜妤看出他想做什么,跑过去拽他的袍袖。


    脑海中紧绷的弦彻底断掉,裴疏则双目赤红,状若鬼魅,“松手!”


    他一把拽过外袍,椸架失衡歪倒,砸在地上,咣当巨响。


    外袍内的药瓶跌出来,砸个粉碎,黑药丸骨碌碌滚落,裴疏则顾不得,俯身便去抓,身后传来姜妤的一声,“我父亲来了。”


    他身形蓦然僵住。


    姜妤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裴疏则极力忍耐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目转向她。


    “桓州到京口来回,我只睡了十个时辰,累垮了两匹马,”姜妤道,“我想汝阳王统兵作战的本事,未必比靖王差,所以自作主张,把事情告知父亲,他愿意过来。”


    姜妤仰头望他,缓了口气,感觉他指骨都在嘎嘣作响,狠了狠心,将药瓶放进他手里,“你还想吃药吗?”


    裴疏则手臂剧烈一颤。


    他死死盯着手中雪白瓷瓶,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甩手将其远远扔了出去。


    姜妤被撞得一个趔趄,裴疏则夺门而出。


    他撞在门前廊柱上,肩膀生疼,跌跌撞撞步下石阶。


    中秋月满,清辉满地,凉风飕飕拂过,裴疏则冲到石缸前,埋头扎进水中。


    冷水冲进七窍,堪堪驱退灼热痛痒,撑着缸沿剧烈喘息,水珠顺着面庞滑进脖领,衣袍顿时湿了一大片。


    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毒虫下一刻就会冲破皮肤冲出身体。


    他抓着缸沿,指甲发出劈裂轻响,剧烈渴望攫住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从灵魂深处爆发出剧烈的愤怒和怨恨。


    为什么不吃药?为什么不让他吃药?


    为什么偏要折磨他?


    他眼前发黑,怒浪一波一波涌上脑海,模模糊糊看见从门口追出的身影,哑声厉吼,“不要过来!”


    我怕我会恨上你。我怕我会杀了你。


    裴疏则剧烈咳喘,撑臂离开石缸,冲进刑房。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过这一段路,反手将门摔上,脊背抵着门框滑坐在地。


    姜妤看到里头阴森可怖的刑具,呼吸一滞,冷汗唰然透背,“裴疏则——”


    她晚了一步,被紧闭房门拍在外面。


    裴疏则浑身战栗,齿关嗬嗬作响,抓过锁链,颤着手将手腕和脚踝全部锁紧。


    姜妤推不开反锁的门,跑到旁边撑起窗牖。


    幸而他这次并没有自残自伤,只是被锁链牵制行动,过于猛烈的痛楚使得脊骨弓紧,扯着铁锁,涸辙之鲋般断断续续喘息。


    满月的光辉太过明亮,照清一切狼狈不堪,姜妤甚至能看清他面庞上的冷汗,艰难滚动的喉结,青筋毕露的苍白手背。


    她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姜妤垂首,抓着半开牖扇,额角抵在窗棂上。


    不知过了多久,陆知行找过来,“夜里凉,你长途奔波,别着了风。”


    他将披风递到她面前,“你还是牵挂他。”


    姜妤否认,“不是的。”


    陆知行见她怔神,转开话题,“说来也怪,靖王是武将出身,怎会染上肺疾这种弱症,实在运气不好。”


    “他是运气不好,”姜妤道,“那碗伤肺的迷药,是我当年为了逃跑,亲手哄他喝下去的。”


    窗边忽寂。


    陆知行有些慌乱,“抱歉,我不知道。”


    姜妤摇头,轻声道,“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逃。可是…”


    她话尾散在风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什么呢。


    可是她没想过要害他,没想到他的病会拖延至此,没想到南方会挑起战火,可是人生哪有这么多可是。


    姜妤道,“我想独自站一会,知行哥,谢谢你的披风。”


    陆知行点点头,转身离开。


    或许是体力耗尽,或许是痛到昏厥,刑房内的人安静了下去,侧卧在地上,双目闭阖,锁链和衣袍混乱纠缠。


    姜妤拔出短剑,插到门缝里,一点点将闩木拨开。


    房门向里划敞,漫出铁锈和阴湿的气味,无数刑具挂在墙壁上,隐约还能看到斑斑血迹。


    这样的场景,只是走进去,已足够让人遍体生凉。


    裴疏则陷入昏睡,仍死死抓着锁链,因为缠的太紧,血液流通不畅,手腕有些发紫。


    姜妤闭了闭目,蹲下身,将铁链捋顺,掏出干燥手帕,为他擦拭冷汗。


    裴疏则衣襟透湿,脖领松散,从颈项到锁骨一片水光涔涔。


    锁骨下皮肤狰狞,落着两块烙铁留下的陈旧刑疤。


    冷风顺着洞开门扇吹进来,手边人轻轻瑟缩了一下。


    姜妤擦完汗,将披风盖在他身上,准备出去找人将他送回卧房,裙摆忽然被人抓住。


    姜妤回头,裴疏则并没有清醒,只是收紧手指,执着地抓住她的裙角。


    他眼睫微睁,透出一点朦胧的、几不可见的眸光。


    “妤儿…别走…”


    第55章 口是心非我会好好养病,让大魏变成你……


    姜妤步履僵滞,低头看向他的手。


    枯长苍白,青筋毕露,指端一点血迹,沾在她染了尘土干草衣角上。


    姜妤眉心颦蹙,露出几分痛苦纹路。


    好像那手揉皱的不是裙摆,而是她胸膛内冰冷已久的心脏。


    她重新俯下身,想拉过他的手,给他包扎一下劈裂的指甲,外头军靴踏地之声传来,越来越近,两爿黑影遮住月光,沧桑肃穆的嗓音响起,“妤儿。”


    姜妤回头,看到褚未和姜父站在门口。


    她松开手,锁链坠地发出叮铃声响,“父亲。”


    姜父已经从褚未那里了解了大概,面上一派冷然,扫了裴疏则一眼,“这里不必你管了,回去歇息吧。”


    姜妤转眼,看向裴疏则,又听他补充,“太医马上就来。”


    “好。”


    姜妤将裙摆往外拉,扯了好一阵才成功拽出来,捡起手帕,走到门边。


    她叮嘱褚未,“劳烦参军告诉太医,别再给他喂那药,他就是因为不想吃,才把自己锁起来的。”


    褚未应是,姜妤不再说什么,快步离开。


    *


    裴疏则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他遍体发冷,关节酸痛,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想坐起身,发现被衾下面还有一层东西,盖在自己身上,裹挟着草药的清苦气息。


    他拽出来,看清之后,诧异蹙眉。


    那是一席披风。


    陆知行的披风。


    他记得自己昨晚在府衙理政,然后发了病,想取药吃,似乎没吃上。


    再一睁眼,就躺在了官邸卧房的软榻上。


    中间发生了什么?有谁来过?


    记忆一片模糊,好像被直接挖去了一块,稍一深想,便头痛欲裂。


    亲随端着药进来,见他歪坐着,忙快步上前,将药碗放在一边,伸手搀扶他,“殿下,您醒了。”


    裴疏则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褚参军和太医送您回来的,”亲随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疏则有些失望,不知怎地,他总感觉昨晚见过姜妤。


    他问,“陆知行去见过我?”


    亲随点头,“陆公子的确去过府衙,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裴疏则躁郁揉眉,沉沉呼了口气,将披风拽出来丢给对方,“去把这东西还他,我用不上了。”


    亲随十分意外,“这是他的啊,昨天殿下被送回来的时候,抓着它怎么都不肯松手,卑职还以为…”


    裴疏则听出他话音不对,“以为什么?”


    亲随连连摇头,“没有,没什么。”


    他扶他起身,将药碗递过去。


    裴疏则一口气闷完,听见亲随问,“殿下感觉怎么样?若是能支撑,可要去一趟府衙?姜老王爷一大早就过去了。”


    裴疏则动作蓦然顿住。


    他瞳仁僵滞良久,才反应过来亲随这话是什么意思,险些将药碗摔了。


    亲随看出他的震惊,手忙脚乱接住碗盏,“昨晚褚参军带他去府衙见过您,您不记得了?”


    裴疏则心口发紧,连指端也密密匝匝地发出幻痛。


    他想起来了。


    他昨晚没吃药,是因为姜妤。


    她攥着他的手告诉他,她寻了人来帮他,是她的父亲。


    裴疏则深喘了口气,赤足下榻,便往门外奔去,亲随抱着靴子追上前,“殿下,等一等,您不能就这样出去见人啊,不然…”


    “闭嘴。”裴疏则堪称狼狈地登上皂靴,急声吩咐,“传轿,去府衙,快。”


    他头发都没来得及梳拢,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官府明堂,因为一路催促,脑仁差点被摇匀了,迈过门槛时,差点失去平衡绊倒。


    姜父身穿戎装,大马金刀坐在厅堂内,见裴疏则这般,浓密如戟的眉毛不悦蹙起,“你成什么样子?不会收拾妥当了再来?”


    堂下两排交椅上还坐着其他部将,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敢抬。


    裴疏则环顾一圈,没有寻到姜妤的身影。


    自己真是傻了,她即便回了桓州,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倒是姜父实实在在坐在那,铠甲加身,虎目如炬,早已不再是刚从黔州回来时苍老失意的模样,想是这两年十分注意强身健体的缘故,盘腿坐在案后,颇有老将廉颇之风。


    裴疏则极力压制住恨不能破开胸口的心跳,立稳身体,朝姜父行礼。


    上了点年纪的将领都知道,在靖王出现之前,大魏上一个战无不克的杀神,是汝阳王。


    就连现在裴疏则麾下的一些部将,当年也曾跟着他上阵杀敌。


    姜父很快和裴疏则一块将他近来病中疏漏之处做了安排,部将们一一退下,直到堂内只剩他们两人,才转向他。


    裴疏则到底心中有愧,想说些什么,被姜父抬手止住,“不必多言了,我不是为着帮你来,就你现在的身子骨,靠吃那祸害也撑不了多久,听说你在桓州安置了不少悲田院,我还不想看见民众再次流离失所的模样。”


    裴疏则沉默片刻,道,“王爷大义,晚辈敬服。”


    姜父冷哼了声,“算你心里有数,没管我叫伯父。”


    裴疏则心下一黯,变得有些空落落的,“晚辈不敢唐突。”


    他终究按捺不住,“可是您知道妤儿去哪了吗?”


    啪——


    姜父怒不可遏,抄起文书砸向他,不知是看见他这副病容还是怎么,手里收了劲,没砸到他身上,重重落在脚边。


    裴疏则抬头,对上姜父沉凛虎目。


    “你和妤儿两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别再做些无谓的想头。”


    他起身阔步离开,军靴橐橐声逐渐远去,拐出影壁,门外传来骏马长嘶。


    褚未进来回话,“殿下,老王爷领兵去边郡整军了。”


    裴疏则颔首,“安排好得力人手跟着了吗?”


    “是,张副将是殿下心腹,叔父卸甲前是他麾下将领,两相便宜。”


    “好,”裴疏则轻嗽了两下,淡声吩咐,“汝阳王初来乍到,难免有年轻部将不知厉害,正好借边郡战事立立威,传我口谕下去,若有不尊他令、轻率犯上的,按逆军旅罪处,立斩。”


    褚未领命,裴疏则转身往外走。


    “殿下,您去哪?”


    裴疏则头也不回,“去找人。”


    *


    夕阳熔金,暮光泼洒在稻浪上,已是日落西山的时辰,田间垄上依旧人头攒动。


    大人们弓着腰在悲田内劳作,镰刃割过稻秆的咔擦声不绝于耳,许多孩子雀鸟般穿梭其间,捡拾遗漏的稻穗,塞进腰间布囊里。


    桓州秩序恢复得很快,战火烧毁了无数家舍稼穑,等叛乱歇停,幸存的人甚至来不及整拾悲苦,赶着来抢收幸存的农田。


    后面沉缓脚步声靠近,停在姜妤身侧。


    姜妤不必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你的影卫找人真是利落。”


    “没用上他们,”裴疏则道,“我知道你会来这儿。”


    姜妤依旧站在土坡上,望着无边稻谷出神,道,“我听知行哥说,你给乡民分划了许多悲田,便过来看看。”


    “悲田免赋,总归让他们有个依靠,我忙于战事,能做的也不多。”


    姜妤点点头,“人活着,当然是填饱肚子最重要,只是桓州天灾人祸,本就影响收成,你这般慷慨,军中粮草跟的上吗?”


    “我自然留了后手,”裴疏则转头看她,忍不住问,“你担心我?”


    姜妤掀睫,目光了无波澜,淡声道,“我担心的人多了,你还排不上号。”


    她转身欲走,手腕被人抓住。


    姜妤颦眉,转头看他。


    裴疏则长眸垂落,柔软得像一方几要化开的浓墨,“妤儿,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死?”


    “你说我死了你不会难过,可你还是不想让我死,对不对?”


    姜妤神色湛凉,甩脱他的手。


    “裴疏则,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和父亲一样,只是不希望更多人死于战乱,我们不想这里变成下一个大榆关,担心慈幼庄里的孩子。”


    她口吻冰冷,越发气恼,“要不是你这瘟神干系着太多人的性命,我才不…”


    声音戛然而止,裴疏则上前一步,将她收拢在怀里。


    姜妤愤然挣扎,裴疏则却用了全力,收紧双臂,“妤儿,就这一下,最后一下。”


    他说到做到,果然很快放开,松手时受了姜妤一推,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裴疏则缓了口气,“你放心,那些药我一粒都不会再吃,我会好好养病,让大魏变成你希望的样子。”


    姜妤收回方才下意识伸出一寸的手,冷冷道,“你还是祈祷自己不会因为停药变成一个疯子吧。”


    她转身离开,裴疏则没有追,目送她的背影走远,眉宇却映着暮光,焕发出柔软神采,静悄悄抿起唇角。


    姜妤在外头闲逛许久,直到圆月高升,才回到官邸。


    一进后院,她便闻见桐油蒸煮的气味,几个侍从端着托盘,混了草木灰的乌黑药丸投入沸腾铜鼎,盖子紧紧封上。


    褚未守在旁边,看到姜妤过来,向她行礼。


    他主动解释,“殿下命我们把这些药全部销毁,可能有些呛人,姑娘先回房吧。”


    姜妤颔首,她过来并不为旁的,“我昨晚把短剑落在刑房了,方才去府衙没有寻到,参军可曾见过?”


    褚未想了想,“殿下回来时,倒是带了一把短剑,说是剑首变形,找匠人修了修,现在应当在他房里放着。”


    “知道了,”姜妤道,“我去问他要。”


    褚未欲言又止,“姑娘自去吧,殿下在里头。”


    裴疏则的房间不曾反锁,姜妤推门而入,没看见人,倒是短剑好好躺在书案上。


    变形处已经修好了,剑锋也被重新打磨过,擦拭得一尘不染,几可鉴人。


    裴疏则不在,姜妤乐得不必与他纠缠,收了剑准备离开,却听见屏风后传来压抑闷哼,伴随着锁链碰撞声响。


    姜妤回头,六扇乌木山水屏将一切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她走过去,入目处是一张矮榻,墙壁上牢牢镶着铜环,连接锁链,因受力绷得笔直,苍白手臂勒出深重红痕。


    裴疏则想是从刑房得到了启发,索性让人将铁链安在卧房里,难以忍耐时,便把自己锁起来。


    钥匙远远躺在屏风下,一看便知是他自己扔过去的。


    姜妤看见他的样子,不由得僵在原地。


    铁锁虽然禁锢身体,药瘾发作的痛苦却是实打实的,裴疏则抵着墙壁,口中咬紧帕子,衣襟都被折腾散开,冷汗水光淋漓,凌乱发梢贴着冷白皮肤,随胸口一下下起伏。


    似是注意到房中光影晃动,他掀开汗湿眼睫,水汽蒸腾的乌黑瞳仁落在姜妤身上。


    第56章 逃跑他从万千苦痛中萌生出隐秘而可耻……


    真是狼狈。


    虫蚁啃噬的感觉巨浪般一波波涌过来,裴疏则被折磨得不大清醒,无力而无奈地想,这辈子最不堪的模样,算是全被她看遍了。


    他脱不开锁链,索性随她去看,专心和药瘾对抗。


    太痛苦了,比在随州苦牢里所受的刑罚还要痛苦几百倍,比沾满盐水的鞭子和从烧红的烙铁更加煎熬。


    但那时候的心境和现在不一样。


    彼时他望不见姜妤的眼,只恨鞭子不能勒断喉咙,烙铁不能烧穿心脏,他真心希望死在那场无尽的酷刑里,可眼下被姜妤注视着,他竟然从万千苦痛中萌生出一种隐秘的、可耻的眷恋。


    如果她能一直这样看着自己,他愿意永远折磨下去。


    可姜妤凝望着他,却是慢慢后退,转身想走。


    裴疏则一怔,极力放松齿关,顶出塞口的手帕,齿尖格格作响,顷刻间磕破唇舌,嘶哑唤她的名字。


    姜妤道,“我去给你叫太医。”


    锁链剧烈摇晃,哗啦一响,裴疏则被牢牢困住,追不上她,手腕勒出血痕,“不…不要叫别人…别走。”


    他没注意到自己声音含混,舌尖被牙齿咬的血肉模糊。


    姜妤看不下去,转身回来,拾起手帕往他嘴里塞。


    裴疏则深喘了一声,再也忍不住,松开镣铐,大手猛然扣住她的肩膀。


    姜妤一惊,“裴疏则,你干什么?”


    裴疏则忍耐不言,钻心痛痒丝毫未停,一直深入到骨髓里去,却不知从哪生出这样坚定的气力,森白手指罩住了姜妤整个肩胛。


    他不想吃那涩嘴的帕子,发了疯一般想要亲吻她,推搡着姜妤的手,另一只手却极力将她往自己这边拉,锁链忽而松弛忽而紧绷,发出极为混乱的声响。


    姜妤膝盖抵在榻上,不慎压住铁链,往前一滑,被他抓住机会,扣着后颈拽了过去。


    两人双双撞在墙壁上,咚得一声,姜妤摔过去,栽进他的胸膛。


    裴疏则把姜妤往怀里按,薄唇贴着她颊边浅浅擦过。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额角抵住姜妤的颈窝,带着一点铁锈气的灼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锁骨上,浑身都在痉挛,“对不起。”


    姜妤呼吸也有些重,手撑着他的肩膀往外撑,衣衫和铁链缠在一块,凌乱得像是两人纠葛难分的心跳。


    裴疏则松开颤抖的手指,扶住墙壁,硬是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咬牙道,“你快走吧。”


    姜妤不再忍耐,将裙衫拽出来,逃也似跳下矮榻,不慎踩到他的皂靴,趔趄两步,扶着屏风才站稳。


    她心口微微起伏,盯着裴疏则看了片刻,冷然转身走了。


    裴疏则手臂绞住锁链,用力缠了几圈,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坚冷墙壁上,额角犹在扑扑乱跳,喘息着闭上眼睛。


    *


    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从药瘾的折磨里脱身出来,沉沉昏睡过去的,只记得被苦药灌醒,险没把肺咳出来。


    亲随慌忙给他拍背,“殿下,您感觉怎么样?”


    裴疏则舌间咬伤未愈,先尝到一丝久违的苦味,颇愣怔了半晌,摇头道,“我没事。”


    “那就好,您这次昏睡了两天呢,”亲随道,“这是太医和陆公子一块新开的解毒方。”


    裴疏则坐起身,将药汤饮尽,闭目缓了缓,问,“妤儿呢?”


    亲随一顿,道,“殿下,姑娘走了。”


    裴疏则微怔,“什么?”


    亲随轻叹了声,“这次真的走了,说无事不会再回来。”


    房内静寂,安息香青烟袅袅缠缠,飘向房梁。


    裴疏则将空碗搁在榻边,“可说去哪了吗?”


    “说是先回鹤陵看看孩子,不会久留。再往后的事情,姑娘也没说。”


    裴疏则想要下榻,被亲随拦住,“殿下,太医说您刚停了那药,没有药力压制,肺疾恐会发出来,万不能出门见风,必得先将养一段时日再说。”


    亲随心惊胆战,生怕拦不住他,不料他竟真的听劝,重新坐了回去。


    裴疏则见他这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哑然失笑,“我不会去追姜妤的,你放心。”


    亲随有些意外,“那您是…”


    “我想去府衙,虽然汝阳王前来帮我督军指挥,总不能真把摊子一撂,当甩手掌柜吧,”裴疏则道,“清醒的时候,还是得理些文书。”


    亲随松了口气,“您歇着,我差人把文书送来。”


    “也好。”


    亲随又道,“姑娘走时,褚参军不让小的们阻拦,说要等殿下醒了再请您的示下,殿下需要我们派人去找她吗?”


    裴疏则沉默良久,“不必,她想去哪就去哪吧,妤儿很聪明,不会让战火殃及自身的。”


    亲随应是,吩咐人去给他取文书。


    裴疏则掀开被衾,找到散落在角落的手帕,起身走到盥盆前,将其洗净,晾干后叠好,放在衣襟内。


    这帕子是他去寻姜妤短剑时,一块在刑房内找到的,总算是留个念想。


    *


    姜妤回到鹤陵,同芳枝和芸儿告别,经随州官道前往金陵。


    她光明正大地过去会见故人,倒把杳娘吓了一跳,“你怎么能直接过来?不怕被李府尹知道了告诉靖王来抓你。”


    姜妤笑了笑,“他不会来抓的。”


    杳娘一脸不大相信的模样,察觉不对,诧异道,“不是,我怎么感觉你笑得这么忧伤呢。”


    姜妤哑然,“哪有的事。”


    还是奉真消息更灵通,自取了茶点果子来,“靖王病情如何,还能打得过陈唐吗?”


    姜妤起身去接果盘,“他…”


    “他定然病得不轻,你都请你父亲出山了。”


    “咳咳咳!”


    杳娘喝呛了水,姜妤也睁圆眼睛,“师父连这个都知道?”


    “汝阳王在军中执掌,多少部将都见过他,前几日又夺回桓州边郡,这事怎么能瞒得住呢。”奉真坐下,“只是我想,即便老王爷见不得战火绵延,靖王也很难想到请他出山,料来只有你了。”


    姜妤叹了口气,“实在是没有办法,桓州一旦群龙无首,整个南方都要遭殃。”


    奉真闲闲摇着羽扇,“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你父亲最是闲不住的人,困在黔州许多年,且让他去施展身手好了。只是此番等朝廷知道,功勋恐怕不会有,还要给你们罗织许多罪名。”


    她话锋一转,“不过当今朝廷给的封赏,也很没意思,对吧?”


    姜妤眼底轻嘲,“从来都很没意思。”


    话题太过沉重,杳娘浑身不自在,“好了好了,还是吃点心吧,听得人怪难受的。鱼儿填填肚子,趁天色还早,咱们到锁柳桥上喂鱼去。”


    杳娘并不知锁柳桥对姜妤的意义,奉真刚想说些什么,她已然微笑应下,“好啊。”


    紫云山一如既往地烟岚缭绕,雾失楼台,鹤唳划破清虚,向长天远去,好像一切世俗尘埃都干扰不到这里。


    石桥上柳条如瀑,丝丝缕缕垂向潭面,几只锦鲤张着嘴巴轻咬柳尖,觉察到鱼食洒落,摇着尾巴游聚过来。


    一向不知愁的杳娘靠在桥栏上,手托下巴,悠悠叹气,“也不知这样安生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姜妤温声道,“紫云山一向避世,想来不会有事。”


    “你不用安慰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姜妤抿唇,不知为何,她对裴疏则有种天然的、近乎盲目的相信,认识这人这么多年,他从来运筹帷幄,战无不克,计划没有一件不能成,预料之事没有一件会落空。


    即便他病疴沉重,半人不鬼,她依旧觉得他能战胜敌军,收服西南,何况如今是靖王和汝阳王一同坐镇。


    她道,“江东不会被战乱波及的,别担心。”


    杳娘道,“我自然相信老王爷,可是鱼儿,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金陵是陪都呀。”


    姜妤一愣。


    她对这座城池太过熟悉,从来都是当做故乡看待,竟下意识忽略了这一层。


    郑氏挟天子坐明堂,和裴疏则对抗,若在上游占不到便宜,自然要先控制这边。


    江宁府衙置在此处,金陵的官场怕是要变天。


    她们所料不错,冬月里陈唐兵败,靖王军队占领巴州,连下鄂东三郡,郑氏仓皇派出王师镇守,封锁长江上游,当月派下陪都留守,领江宁府衙诸事。


    留守官郑嵃上任三把火,一到金陵,便以天子钦差之名,清查府库往来账目,借此由头处理了大批府官,安插心腹充任要津,李逊是地方职官,天然低他一头,一时难以招架,都快被架空了。


    *


    桓州地势高,既望那天,纷纷扬扬下了半日的雪。


    裴疏则从军中节堂回到府衙,拍掉身上几要化净的残雪,进门时,听到陆知行正在和兄长顶嘴。


    “人怎么能如此不切实际呢,现在催我成家,我也得有人成才行啊。”


    陆知常端着茶盏,看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在外头待野了,这是和兄长说话的规矩吗?”


    陆知行只得敛声,又听对方慢条斯理道,“我何时催你现在成婚,不过是父亲挂心,替他问一句,你孤身在外,自己也该留心才是。”


    陆知行忡忡不语,瞧见裴疏则进来,面色微变,“怎么不等雪停再回,你挨淋了?”


    亲随上前为他解下披风,裴疏则不甚在意,“我乘车来的,外头雪势不大。”


    他将自己绑了两个多月,当真再没碰过那药,几次三番死去活来,硬是把最难熬的时日撑了过去,如今虽还偶有发作,也并不似从前那般厉害了。


    这阵子专心养病,宿疾缓和,便吩咐套了马车,去军中看看。


    谁知回来就听见兄弟俩讨论这个。


    陆知常起身见礼,也不知从哪得的消息,还和裴疏则打听上了,“殿下,听闻随州府尹的次女正当适龄,尚待字闺中…”


    陆知行忍不住打断,“大哥。”


    他知道自己又坏了规矩,气势先短一截,“您能别说了吗。”


    裴疏则冷眼旁观,似笑非笑道,“本王也觉得大公子多余操心,令弟看似不驯,说不准早都打算好了。”


    他心下沉郁,撂下这句便准备走人,忽听陆知行道,“我打算有用吗,我怎么打算都没用。”


    裴疏则顿住,回头看他。


    陆知常没听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打算什么?”


    裴疏则敛眉,刚要发问,褚未匆匆从外头过来,“殿下。”


    两人来到抱厦,褚未同他说军中辎重之事,“鄂州层层封锁,我们得着紧些,否则粮草恐怕不够过冬。”


    裴疏则问,“随州东边关隘打理好没有?”


    “都依着殿下的吩咐,只是江宁府出了点状况。”


    裴疏则挑眉,“怎么?”


    褚未将陪都留守之事简单一说,“李府尹那边快招架不住了,还得殿下拿主意。”


    “他从来就不是个干活的衙役,”裴疏则哂然,“知道了,我会过去一趟,给他吃颗定心丸,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


    第57章 变故(剧情章可跳)好殿下,您可来了……


    江宁府衙内,郑嵃坐在上首慢悠悠品茶,李逊陪在下头,静听吩咐。


    这人自从来到金陵就成日折腾,今天更是卯时便下钧令,将府官全都召来,结果到这之后府衙紧闭,在冷风里生等了个把时辰,他才姗姗来迟,身拥狐裘,端着架子往厅堂下一坐。


    郑嵃其人颇有几分心计,手段强硬,自以为金陵尽在掌控,日渐骄横起来,夺产掠财,仗权勒索,纵容下僚欺男霸女,搞的民怨沸腾,现在更是连府官都开始戏耍了。


    众州官敢怒不敢言,几番眼神示意下来,还是李逊赔笑开口,“郑留守,您急着召我等来此,可是有要务吩咐?


    郑嵃端详着茶盏云脚,笑道,“有桩喜事告诉你们,日前朝中公卿联名上书,请官家为安国公赐九锡,太皇太后懿旨已下,想来今日邸报便能快马发至陪都府衙。”


    安国公,是郑奎的爵位。


    李逊险些被口水呛着,“您是说郑国舅…他要受九锡?”


    郑嵃阴沉沉投去一瞥,“怎么,李府尹有异议?”


    何止有异议,简直匪夷所思,郑奎一无政绩,二无军功,凭什么加九锡?说句不好听的,靖王都没加九锡,趁人家病重离京,还轮到他了?就这么急着要篡位?


    可如今金陵在人家手里攥着,李逊连忙伏身,“下官不敢。”


    郑嵃将茶盏顿在案上,不轻不重一声响,“安国公辅佐官家,襄赞朝政,平定西南,抗击逆王,更有护国绥靖之功,德盖周公尹伊,合该奉九命上公之尊。”


    可今夏平定西南的,不正是他现在抗击的逆王么。


    李逊啼笑皆非,毕恭毕敬跪了下去,“留守所言甚是。”


    见他表态,府官纷纷离座附和。


    “受赐之后开府设官,金陵乃陪都,架构当与京都同,府尹待会留下,与我商议此事。”


    党同伐异便直说,还要拉着自己当挂件充脸面。


    和郑奎一样能装!


    李逊心里越骂越起劲,脸上堆起狗腿的笑容,“下官领命。”


    郑嵃终于满意了,打发其他府官,“你们下去吧。”


    众人迫不及待离开,厅堂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李逊吩咐亲随吕成,“把官甲籍册拿来,给留守过目。”


    对方有些心不在焉,李逊一连吩咐两遍才回神,“小人这便去。”


    李逊不觉有他,忙着和座上那位虚与委蛇,“劳留守稍等。”


    郑嵃颔首,又开口,“对了,如今章宁还在钟鸣山教书吗?”


    李逊顿了一下,没有立时回答。


    章宁虽未在朝为官,却是天下儒生之首,笔锋代表文人喉舌,当年新党拉拢,亦有此故,郑嵃突然提起,就不会是随口一问。


    他斟酌着道,“应当是,容下官再去查查。”


    郑嵃看了他一眼,“不必,我不过是想为小儿请师,待时机成熟,自会登门拜访。”


    李逊这才暗松了口气,唯唯应下。


    等应付完这尊大佛出来,已是午间时分,吕成迎上前,“大人,方才夫人派人来问,中午可要回府用膳。”


    李逊有些疲惫,揉着眉心道,“不了,今天是十五,我在紫云观供了海灯,得去添香油,正好在那里吃碗素斋。”


    ……


    姜妤不在紫云观,和杳娘一道去了钟鸣山,拜会老师和表兄。


    自从靖王为新党翻案,这里俨然成了求学胜地,四方学子慕名云集,到处书声琅琅。


    山中地气和暖,姜妤畏寒,在里头住了几日,美其名曰要沾染文气,受受熏陶,等越文州真拿着圣贤经过来,却比杳娘跑的还快。


    这天清晨,两个姑娘抱了棋盒,一道在翼角亭对弈,瞧见她那表兄手持书卷上前,转头便要溜,被越文州抓个正着,“你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姜妤干笑,“表兄饶了我吧,我这辈子是学不出来了,杳娘还小,她可以学。”


    杳娘把头摇成拨浪鼓,“别别别,越先生要有兴致,我给您变个戏法怎么样?”


    越文州忍俊不禁,将书卷展给她看,却是一本棋谱,“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你们乱下一通,特地让我寻来。”


    姜妤皱皱鼻子,“我们下自己的,又没让他看。”


    越文州微笑道,“老师说,山中学子众多,若是看到他昔日弟子棋风如此,有失风雅,有碍观瞻。”


    “……”


    姜妤默默按住心口,“太伤人了,真的。杳娘,我们还是走吧。”


    “可是观里点着炭盆都没这边舒服。”


    “那还是算了。”


    姜妤伸手接过,“这两天都没见到老师,他去哪了?”


    “他去山外会见故友,明日便回。”越文州话锋一转,“不过方才奉真师父递来消息…”


    话未说完,一阑衫书生匆匆跑到亭内,“先生,书院外头来了好些官兵,说让老师过去。”


    越文州神色微沉,“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似乎是请他上京作什么文章,”书生气喘吁吁,脸色发白,“门童说老师不在,为首的军官就动了粗,都把人踢吐血了。”


    姜妤和杳娘都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越文州敛眉,沉思片刻,叮嘱二人,“你们先回房间,我去一趟。”


    他随书生前往山门,杳娘也察觉不对,问姜妤,“咱们真要回房躲着吗?”


    姜妤若有所思,这不像是李逊的做派,而且方才越文州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们悄悄过去看看吧。”


    *


    书院外兵甲林立,文弱书生们哪里见过这等派头,都十分紧张,敛声屏息,一时间只闻山风呼啸作响。


    越文州拨开学生上前,看到受伤的门童,转向军官,“将军有事不妨直说,何故平白对一个孩子动手?”


    军官趾高气昂,无比倨傲,“恶劣顽童,敢对留守司支支吾吾,若在我麾下,合该拖出去打死!”


    越文州面色微冷,“将军言重了,这里是钟鸣山书院,比不得营中军纪严明,没有因言废人的规矩。”


    军官噎住,正待发作,后头传来扬长的一声,“好了。”


    重重兵甲向两边退开,几名扈从抬辇上前,稳稳当当落地,郑嵃瞥了眼军官,慢条斯理道,“怎能对先生如此放肆?我看是你想讨打了。”


    军官垂首告罪,欠身退到后头。


    郑嵃双目微眯,打量起眼前之人。


    面前的青年一袭白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面对凶蛮府兵,依旧眉目坦然,将一众书生护在后面。


    郑嵃扬起下巴,从肚里搜刮出一个文雅的词儿来,“阁下想必就是越家的公子。”


    “是我,”越文州也猜出他的身份,“老师眼下的确不在山中,还请留守下次再来。”


    “当真不在,还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粗鲁军汉,不想见呢?”郑嵃轻笑,懒懒起身,“也罢,我和越先生说,也是一样的。”


    “安国公受九锡,乃是国朝大喜,听闻章夫子文采斐然,想请夫子上京,为国公著书立传,以供万民瞻仰,这等青史留名的美差,待夫子回山,还望先生代为转达。本官会在留守司静候佳音。”


    越文州微微敛眉。


    臣子加九锡,是即将受禅的信号,郑奎这般,显然是想借章宁文章,为自己篡位铺路。


    老师一世清名,岂能毁在这么个蝇营小人身上。


    郑嵃吩咐完,转身便要离开,越文州断然道,“郑留守,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郑嵃诧异回头,拧起眉毛,“你说什么。”


    越文州道,“老师年迈,近来身子不好,已经许久不曾著书了,实在无法担此重任,留守还是另请高明吧。”


    郑嵃脸色霎时变得阴沉,皮笑肉不笑起来,“据我所知,去岁夫子还和越先生一同为学子编纂了五经正义,怎么,身子坏的这样巧,国公需要夫子,他便病了?”


    越文州静默片刻,“那卷注疏,不过是在下沽名钓誉,挂了夫子名头而已,夫子此次离山,便是去寻医问诊的,只怕近日都回不来。”


    “是吗,”郑嵃上前,“那先生告诉我,夫子去何处问诊,宫中尽是国手太医,本官可接夫子上京医治。”


    越文州听见这话,便知此事无法善了,安然垂目,“在下不知。”


    郑嵃冷笑一声。


    “那得劳烦先生请我们走一趟了,本官帮你换个地方想想。”


    两边兵卒持戈上前,押了人便走,周围顿时骚动起来,学生们再难忍耐,纷纷阻拦,“光天化日,岂有无故押走良民的道理?难道留守司就可以不遵大魏律法吗?”


    郑嵃彻底变了脸,“你们说无罪,本官却看那注疏里头就颇有悖乱之言,尔等受他教习,是不是也想跟他一块去受审?”


    学生们冲冲欲言,被越文州喝断,“都住口——”


    他转向郑嵃,“这些孩子最大也不及弱冠,留守何必动怒,我跟你们走便是。”


    郑嵃这才满意,施施然乘辇离开,酷吏带走了越文州,大批兵士欺身上前,将群情激奋的学生挡回书院内,古树后的杳娘按捺不住,便要出去,“王八蛋,我…”


    姜妤捂住她的嘴巴,拽回树后。


    她也白了面庞,“别冲动,你现在跑出去,一不小心就授人以柄了。”


    话音落地,果见一批兵卒闯进书院,说要清查库藏典籍,以防碍语,姜妤趁乱将杳娘拖走。


    杳娘义愤道,“难不成他们还要查封书院吗?”


    姜妤咬唇,“这是趁机搜查,看看老师是否当真不在,山中学生不乏名门出身,他们不敢妄动,只会在表兄身上下功夫,讯问老师下落。”


    “这等腌臜事,越先生怎么会松口?”


    “他自然不会,”姜妤轻声,“所以留守司一定会用尽手段,逼老师自己现身。”


    她吸了口气,只觉山间气息幽冷,让人心肺发凉,“我们先回紫云观,再做计较。”


    *


    李逊傍晚了结官差回府,便被告知家中来了贵客。


    他匆匆赶去书房,瞧见案后闲坐喝茶的人,差点哭出来,头一次如蒙大赦,真心实意地迎上去,“好殿下,您可来了,再见不着您,我真要被那姓郑的折腾死了。”


    裴疏则好笑地看着他,就差把“你看你那不争气的样子”写在脸上,淡声揶揄,“折腾什么,安国公加封大喜,这可是府尹表忠心的好机会,该具折上表,认真贺一贺才是。”


    李逊忍不住揉胃,“您别寻趁我,我刚吃了饭。”


    裴疏则轻哂,示意他坐下。


    他静静等李逊抱怨完,听到郑嵃围困钟鸣山书院一节,因不知前因后果,眉心微敛,“越文州一介白衣,留守司拿他做什么?”


    第58章 劫囚两人在激烈厮杀声中遥遥对视


    “安国公加九锡,为受禅提前营势,盯上了名儒章宁。”李逊道,“他们前几日过去,没见到人,索性把他的得意弟子带走了,一直在审讯。”


    裴疏则颔首,“是这样。”


    李逊试探着问,“殿下可要管管这事?”


    裴疏则了无波澜,靠在椅背上,指端闲闲敲击扶手,“我这趟是到吴地会见臣僚,为军中辎重说项,不过回程时顺路过来,只带了几个亲随,我怎么管?”


    李逊有些讪讪,“下官是想,章宁定然不愿为郑奎立说,若殿下出手解了这个困境,将来若谋大事,倒可以借此喉舌一用,以安天下文人之心呐。”


    裴疏则哑然失笑,“本王头上乱臣贼子的名声也非一日两日了,造反便造反,靠笔墨粉饰何用,没得让人恶心。”


    李逊却不以为然,“殿下南征北战,平定边疆,不世之功,难不成还能让一介裙带外戚摘了果子,即便来日登临尊位,也是在固守裴家江山。”


    裴疏则被他恭维得牙疼,“我瞧你这能说会道的本事,不比老师差,郑奎合该来请你。”


    李逊一派诚恳,“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他更加诚恳地问,“只是从前没听说您与吴会长官有何交集…”


    裴疏则就知道这厮会如此发问,“三吴是南方粮仓,没有一早攥在手里,我怎会轻易渡江呢。”


    面前之人一时愣住,瞠目结舌。


    裴疏则眯起眼睛,笑得和善,起身拍拍他的肩,信步出去。


    李逊回神,赶紧起身相送。


    褚未边走边问,“殿下,我们明日便启程吗?”


    “再等等吧,”裴疏则垂下眼帘,“越文州被捕之事,你还是去知会一声奉真,让她早做准备。”


    褚未有些困惑,“殿下的意思是…”


    “我那表兄是个犟种,即便受尽酷刑,也不会供出老师下落的,如果你是郑嵃,你怎么办?”


    褚未不假思索,“当然是罗织罪名,散出消息,让章宁主动现身,若不成,便往上加码,囚车游街,或者干脆押赴法场,只要手段够狠,总能把人逼出来。”


    “郑嵃自会用尽手段,因为他不知道越文州后头还有紫云观,”裴疏则淡声道,“形势如此,那帮道士也别总想着独善其身了,该下水的,迟早要下。我们从何处离开,你派人透个底过去。”


    “属下明白了。”


    裴疏则步下台阶,身形僵滞,掩口咳嗽起来。


    褚未忙伸手扶住他,“殿下,没事吧?”


    裴疏则这几日奔波劳碌,身子又有些坏,褚未生怕他勾起旧疾,李逊也道,“殿下若不舒服,不如小住一晚再走。”


    裴疏则摆手,发觉院门处有人,眉目一敛,“谁在那?”


    听出他话中警惕之意,吕成仓皇跑上前,匍匐在地,“殿下恕罪,小人并非有意惊扰,是大人安排小人守着的。”


    李逊也赶紧解释,“殿下,他是拙荆族中内侄,跟在府里许多年了,是下官的心腹。”


    裴疏则看了李逊一眼,命吕成抬脸,想起先前的确在金陵府衙见过。


    “最近城中眼线太多,下官不放心,叮嘱他在外头望个风。”


    李逊说完,美滋滋等着上司夸一句作风严谨,结果对方来了句,“多此一举。”


    “……”


    裴疏则没再说什么,兀自离开。


    吕成听到他方才咳得厉害,凑到李逊跟前,“外间都说靖王重病缠身,刚刚看着,脸色是不大好。”


    “别听外头瞎传,”李逊有些感慨,“咱们这位殿下虽然心黑手狠,维护起自己人来,却是真舍得下本。”


    *


    事情和褚未预料的相差无几,郑嵃没从越文州口中审出只言片语,恼怒之下,搜罗了几篇往日文章,说他心怀怨愤,谤讪朝廷,论罪当诛,因事关重大,要押赴上京召有司会审。


    奉真好容易按住章宁,从友人家中回来,便见到了上山报信的影卫。


    对方将裴疏则的吩咐明白告知,“殿下当日会经城西嵊山出城,已经为您留好退路,愿不愿救,看您的了。”


    奉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万没想到会有此节,清冷眉目怔忡良久,才道,“多谢,即便没有退路,我本也打定主意率弟子劫囚了。”


    “殿下也是这样想,”影卫笑道,“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师父门下弟子高手如云,何苦束之高阁呢。”


    奉真垂目,“若我等此次能杀出生天,再亲自找殿下拜谢。”


    姜妤牵挂着越文州,得知裴疏则来到金陵,眉心颦蹙,忍不住问,“天寒地冻的,他跑这么远来干什么?”


    影卫道,“殿下找府官商议军务,因是秘密前来,身边只带了几个亲随,这就要返回桓州了。”


    他有心为裴疏则说好话,补充道,“若非人手不够,殿下怎会看着公子身陷囹圄,自然要出手相救的。”


    姜妤叹了口气,“这个让他*救,那个让他救,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支应得过来呢,还是让他顾好自己吧。”


    影卫双目微亮,“姑娘这样说,属下一定将话带到。”


    姜妤却摇头,“不,不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免得他又犯出什么傻来,你不是说他跟前无人吗?”


    影卫一怔,垂首应是,很快离开。


    禅房内变得安静,只剩炭火噼啪,姜妤伸手,将有些发木的指尖伸过去取暖。


    “妤儿,”奉真道,“这里终究不安全,你随靖王一道回桓州吧。”


    姜妤笑笑,“师父要领同门师兄上刀山,岂有我独自缩头的道理,我虽武艺不甚高强,总还能搭把手的。”


    杳娘凑上前,搂住姜妤臂弯,“还有我,”她嘿然道,“其实我的本事比鱼儿师姐要强些。”


    姜妤伸手捏她脸颊,杳娘侧身闪避,不慎磕在案角上,哎呦一声。


    奉真瞧着她们俩,也忍不住弯起眼睛。


    *


    郑嵃有意将事情闹大,特地选在腊八那日北上,酷吏们押送囚车,慢吞吞从街衢穿过。


    年节将至,许多民众出来采买米粮,迎傩的队伍擂鼓巡游,街头寺僧开办粥棚,一早便排起了长龙。


    市肆喧阗,正是震慑立威的好时候。


    杳娘和姜妤只做寻常女娘装束,在摊位前挑选珠花,听见木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粗嘎闷响,回头望去,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


    越文州枯坐在囚车内,垂首抵着囚笼一角,长发披散,几乎看不清死活,白衫早已不复洁净,尽是鞭痕血迹,一缕一缕,几乎浸成酱色,只有车辕颠簸时,腕间镣铐撞出空洞回响,露出受过拶刑的扭曲手指。


    金陵城向来太平,太久没见过这般可怖的景象,行人纷纷受惊退避,杳娘咬紧牙根,扯住姜妤衣袖。


    姜妤倏忽一恍,裴疏则指间关节上,也有骨伤愈合后的疤痕。


    她被杳娘拽回神,酷吏扬声宣告着越文州的所谓罪状,只等借众口悠悠,逼章宁现身就范,姜妤却变了脸色——囚车内的人在哭。


    他身体蜷缩,脊背佝偻,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哑哀泣,飘进围观百姓们越发纷乱的议论里。


    不对,文州表兄不会这么哭。


    他知道对方想用自己逼老师现身,绝不会露出可怜求救的姿态。


    这是个赝品,真的越文州去哪了?郑嵃平白换个假的过来,想用真的做什么?


    有什么是比老师更值得争取的筹码?


    郑嵃是知道了紫云观要劫囚的事,还是知道了裴疏则在金陵的事?


    姜妤一瞬间闪过了很过猜测,只觉脊背透出冷汗,抬头看向前方茶楼。


    奉真就在上面,彩绸茶旗一旦坠落,潜藏在街市中的弟子便会蜂拥而上。


    眼看囚车就要行驶过去,姜妤呼吸微滞,拽着杳娘就往楼上跑。


    她本以为会来不及,飞也似冲到雅间内,却见奉真和她一样面露犹疑,收回了即将出鞘的长剑。


    奉真回头,看到气喘吁吁的姜妤,“你也感觉到不对了是不是?”


    只有不甚了解越文州的杳娘还懵着,“你们在说什么不对?”


    姜妤呼吸紊乱,怎么也稳不下砰砰直跳的心脏,“师父,我们去嵊山看看吧。”


    理智上讲,不论哪种猜测是对的,她们都要赶去那里,可不知为何,姜妤声音发抖,带出几分战栗的慌乱。


    *


    裴疏则近来奔波,惹得咳疾复发,趁这个间隙休养了几日,昨晚药瘾又犯上来,折腾到半夜方睡过去,在车上仍有些昏沉沉的。


    天色阴冷,马车辚辚往城西驶去,却在山关不远处停下,褚未带着影卫敲开车门,“殿下,事情不对。”


    裴疏则有些发烧,撑开眼睛,“怎么了?”


    “影卫来报,说囚车离开府衙后,郑嵃又提了越公子往西城关这边来了。”


    裴疏则敛眉,看向影卫,“囚车里的不是越文州?”


    “属下看得很清楚,郑嵃带出的那人才是,从官道过来很快,只怕就要到了。”


    裴疏则敛眉,肯定是他行踪泄露,郑嵃才放弃章宁,毫不避忌押越文州过来,是要威胁自己现身。


    褚未道,“殿下,您身子不好,咱们得赶紧进山,先避过这阵再说。”


    裴疏则颅内剧烈疼了一下,“郑嵃若提前埋伏,藏进山里是等着被对方饿死吗?”


    影卫心事重重,冲冲道,“要是劫囚之事已经被人知晓,那奉真和姜姑娘她们…”


    裴疏则脸色顿变,“什么姜姑娘?”


    影卫惊觉自己说漏了,啪地捂住嘴,被凌然叱喝,“说。”


    影卫哪顶得住裴疏则和褚未两道几能杀人的视线,只得和盘托出,“属下前日去报信时,姜姑娘也在观中,她不让我告诉您…”


    话音被裴疏则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将血腥用力咽下,“混账!”


    影卫扑通跪下去。


    “跪有什么用,滚起来。”裴疏则情绪激荡,用力扶住车窗才坐稳,思绪转得飞快,“西城关不要了,立刻去找此处巡检使,让他领守兵来援,褚未,带我过去。”


    褚未情急道,“殿下,您的身子…”


    “巡检使不认别人,”裴疏则不容置喙,喘咳着道,“去就是了!”


    空中飘起细小冰粒,马车疾驰到山隘城关,刀光血影撕破风雪,无数剑客和官兵的激烈厮杀声里,裴疏则和持剑负伤的姜妤遥遥对视。


    两人对这场重逢并不意外,山风凛冽中,都从对方眼底捕捉到了近乎柔软的谴责。


    郑嵃擒着越文州稳坐高台,对这一幕十分满意,扯过他满是刑伤的手臂,恶劣收紧,笑道,“这样多好,大团圆啦。”


    “解决掉靖王,等族兄登上大宝,我怎么也能捞个国公坐坐。”


    山脚发出震颤嗡鸣,黑压压的兵卒从林中杀将出来。


    第59章 挡刀裴疏则,你别死


    裴疏则走了,李逊在书房批阅公文,一连写错了好几个字,索性揉成一团丢出去。


    更漏声滴答作响,他心神不宁,照理说,怎么都该有动静了,官邸依旧平静得诡异,衙役们各自偷闲,挨在远处说小话。


    李逊坐在圈椅内,仰头往后靠,忽听房门一响,吓得他赶紧坐正,发现是自己今早派出去打探的扈卫,装作若无其事问,“怎么样,越文州押送出城没有?”


    扈卫面露疑惑,“囚车安然出城,只是卑职发现,郑留守还从牢房里带出去一个人,往西走了。”


    李逊面色一变,“越文州安然出城了?还有其他犯人?”


    “是,我想着大人的吩咐,看着他囚车北上才回,什么事都没有。”


    李逊声调都拔高了,“那个往西走的呢?”


    扈卫茫然摇头,“卑职遵您吩咐,一直跟着北上囚车,另一位没有顾上。”


    李逊反应过来,冷汗唰然透背,大声怒喝,“吕成呢!吕成!”


    吕成就在外间整理籍册,听见这声,手里东西啪嗒掉在地上,李逊已大步出来,“靖王过来的事,是不是你告的密?”


    吕成一脸懵,“大人,您说什么呢,这事我能和谁说?”


    “你放屁!”李逊劈头便骂,“要不是消息泄露,郑嵃派两辆囚车干什么?他想去引谁啊?你说他想去引谁啊?”


    “大人,真不是我!”吕成搜肠刮肚,“那…那靖王往返金陵,山关巡检也必定知道啊,怎么就说是我呢?”


    “嵊山巡检是靖王多年心腹,儿子兄弟都在他部将手下当差,他会说出去吗?除了他,知晓此事的只有我和你!”


    吕成见他这般,情知瞒不过去,一改方才懵懂模样,诚恳道,“大人,姑丈,靖王都快病死了,又后继无人,咱们何苦跟着他?安国公可不一样,他正当盛年,离登上大宝只一步之遥,咱们要是协助他除掉靖王,以后不就平步青云了吗?”


    李逊怒不可遏,抡圆胳膊就是一巴掌,“混账!蠢货!傻驴!”


    他气得浑身乱战,点着吕成的指头都在发抖,“回来我再收拾你…你也用不着我收拾,你等死吧。”


    李逊徒劳地转了两个圈,一咬牙一跺脚,夺门而出。


    “来人,来人——老子不过了,去卫所传我的亲卫,告诉金陵太守,要是不想郑氏上位之后将我们一勺烩了,马上把能拉的人马全拉出来,跟我去嵊山城关!”


    *


    事情并不似郑嵃想象中那般顺利,靖王哪个亲随拉出来都能以一当十,奉真更是身手了得,剑锋横扫间,甲兵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郑嵃色厉内荏,押着越文州后退,高喝先俘靖王,裴疏则踢起长刀,挥手掷来。


    他虽病重乏力,准头却极好,利刃劈开冰雪,凌空破风,直直刺向郑嵃右肩,吓得他惊慌松手,越文州趁机脱身,可受刑太重,遍体鳞伤,没能将镣铐缠上对方的喉咙,趔趄着跃下高台,被姜妤和杳娘连拖带拽拉到跟前。


    今日所伏兵卒颇众,他们以少战多,究竟十分吃力,哪里杀得败重重甲兵,被对方一点点围困上来。


    裴疏则终于有机会靠近姜妤,将她护在身后,呼吸都带着血气,“伤怎么样?”


    姜妤瞥了眼袖上刀口,“没事。”


    她无奈垂目,“你不该来。”


    “难道你就该来吗?”


    “这下我们都要死了。”


    裴疏则背对着她,擒住她清癯手腕,“死不了。”


    话音落地,巡检使率守兵从西面山关上俯冲而下,挥刀冲甲兵便砍,郑嵃如何想得到对方这种时候竟还能弄来援兵,面色忽变,直呼护驾,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东边官道上也传来马蹄乱响,误打误撞的,竟将郑嵃的埋伏包了圆。


    这下裴疏则也愣了,转头便见李逊和太守带人赶到,五花八门地纠集了不少亲卫、扈从和府兵,没头没脑冲向这里。


    城关前乱成了一锅粥,各色人马围着留守司甲兵一通打,竟真把敌人撕开了一条口子,李逊是个文官,远远坐在轺车上,头冠都被颠散了架,倒是比谁眼睛都尖,看到裴疏则身形摇晃,便知他支撑不住,放声大喊,“快快!先把那两个病秧子弄出去!”


    姜妤原本挂心着越文州的刑伤,察觉到裴疏则弓身咳嗽,下意识反手扶住。


    不过愣神的功夫,数把长刀呼啸劈来,锵地一声火星乱飞,被奉真持剑挡住,发觉裴疏则指缝泛红,和姜妤一道架住他,褚未也杀到近前,拉上越文州,冲出混战。


    褚未将越文州塞给杳娘,让他们去山里躲,便和奉真一块回去指挥作战。


    姜妤这才来得及细看手边的人,只见他脸色惨白,断续咳喘,顿时敛眉,“你怎么样?”


    裴疏则将她往山林的方向推,“走。”


    郑嵃眼瞧着裴疏则退往山中,恼羞成怒,岂肯善罢甘休,大吼着命人去追,还真有几个亲卫急于立功,脱身撵了上来。


    杳娘熟悉这里的山路,带人去往林中深处,但她们厮杀太久,身上挂彩,都不免脱力,越文州浑身是伤,能跑动都费尽力气,很快被人赶到近前。


    姜妤挽剑挑飞一人手中长刀,可左支右绌,身侧尖刃直直冲来,刺向她的脖颈。


    躲闪已经来不及,她听见寒刀切开冷风的声音,下意识闭上眼睛,蓦地被人按倒在地。


    噗嗤一声,刀尖没入皮肉,面庞沾上温热的血。


    耳边响起杳娘的惊呼。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姜妤睁眼,看到裴疏则挡在她身前,长刀穿透脊背,自胸前透出。


    刀尖就这么明晃晃戳在眼前,亮得刺目。


    杳娘趁机将敌人杀退,裴疏则支撑不住,失力跌倒在地。


    姜妤的脸霎时白了,“裴疏则。”


    他的重缎博古纹墨袍都被浸透,衣衫颜色太深,并看不大出,只有檀色内领边缘尽数染上殷红,张口想说话,却先呛出大口大口的血。


    姜妤伸手擦拭,如何擦得过来,茫茫然地想,这样苍白的人,怎么还能流这么多血?哪来这么多血可以流?


    她手指颤得厉害,被裴疏则拼力抓住,“妤儿。”


    他脸色惨白,终于能发出声音,嘶哑唤她的名字,“你别怕,你别怕,我身上有块玉令,你…你们拿上它,从随州东关走,经巴州去寻西疆刺史,他是我的同袍,让他送你们去北漠,找呼屠皆,他会接纳你们,别怕,没事的。”


    姜妤摇头,“我们一块走,我去给你找太医。”


    裴疏则温柔眼底涌出深重歉疚,“对不起,这一生终究是我害了你,北漠风光也还好,姑且去看看吧,若想找个伴侣,越文州和陆知行也都很好…”


    姜妤心脏木得难受,看到他口中新呛出的鲜血,呼吸都变得艰难,“你别再说话了。”


    两人指端碰在一处,殷红湿滑,黏腻腻贴着皮肤,这是她年少时无数次想抓住,后来又无数次想摆脱的手,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有任何波澜,可当他命悬一线,那些茫然若失的、错乱繁芜的情绪依旧巨浪般卷向她。


    她察觉到他眼皮变重,无措地收紧手指,“裴疏则,你看看我,不要睡。”


    裴疏则看到她眼中泪光,怔忡了一下,想给她擦拭,手却无力举到那个高度,徒劳地在她脸上留下斑斑指印。


    她在为他哭,裴疏则神智不大清楚地想,很久之前,她还爱他的时候,想要嫁给他的时候,应当也为他哭过,只是彼时他们相隔太远,他不曾得见。


    姜妤声音压抑到了极点,“你不会死的对吗,你这么厉害,你不会死的。”


    “走吧,妤儿。”裴疏则声音轻得模糊,遗憾地牵动唇角,“你要好好活下去,像风,像云,像之前的小鱼儿那样,对不起,你本来应该是…一直自由的姑娘。”


    姜妤感觉面庞一空,他的手摔落下去。


    她整个人僵住,紧绷的心弦猝然断裂,“裴疏则,醒醒,你别死,裴疏则!”


    她视线一片模糊,想搡动他的肩膀,却又怕牵动伤口,眼眶中蓄满的泪先受到摇晃,大颗大颗砸落,“你起来,我还没有原谅你!”


    身下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姜妤跪坐在地上,心肺仿佛都被揉成不堪的一团,怎么都喘不上来,攥着衣襟,不受控制地一口一口倒气。


    杳娘吓坏了,上前搀扶她,“师姐,你冷静点,我们…”


    身后又传来追赶跑动声,迅速拉近,姜妤眼底浮现恨色,也不管摸到的是自己的剑还是敌人的刀,抄起来便横劈过去。


    利刃被猛然架住,锵地一声脆响,褚未卸了她手中长刀,“是我!”


    他一眼便看见倒地的人,喊了声殿下,仓促奔上前。


    姜妤怔怔站在原地,觉得周围阴森草木都在乱转。


    奉真看到林中混乱场景,便猜出是怎么回事,越过她先去查看裴疏则,半晌,定声唤她,“妤儿,快过来,他还有呼吸。”


    第60章 苏醒她贴近他的胸膛,想要听听他的心……


    姜妤依旧一动不动,直到杳娘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晃动,“妤儿,你听到没有?靖王没死,他还活着。”


    姜妤这才回神,忡然转头,被杳娘不由分说拽到裴疏则跟前。


    裴疏则的心跳和呼吸已经十分微弱,若非奉真修道多年,通些医术,只怕还真听不出,就连褚未都绝了望,“没用的,救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救不回来,”奉真飞快给他止血,从怀内取出丸药,“想着文州受刑,我带了吊命用的至宝丹。”


    她一连给他塞了两颗,终于抽出空来安慰姜妤,“那刀偏了两寸,没有伤到心脏,这丹药整个紫云观也就那么几粒,我全带来了,你放宽心。”


    姜妤闭目,足下趔趄,浑身失力,将脸埋进杳娘颈窝。


    杳娘抱住她,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越文州也是半死不活,受了几天的刑,浑身都是血,靠在树干上,静静看着这边,推拒了奉真递来的丸药,温声道,“留给他吧,我的伤要不了命。”


    *


    裴疏则伤得太深,一时不敢挪动,等血慢慢止住,才用肩舆就近送到城关的巡防营。


    褚未活捉了郑嵃,李逊和太守何等精明,立刻趁热打铁,拉着巡检使带兵一道回去,包围留守司。


    他们本就在金陵经营多年,郑嵃被捉,治下兵卒死伤不小,司内官员猝然被围,如何压得倒这两个地头蛇,只得就范,被李逊重新接管了府衙。


    只是次日李逊亲自寻了好药送过来时,眼神躲闪,袍袖遮掩,被褚未拽住细看,发现他脖子上添了几道挠痕,被头冠遮住的额角也有些发青。


    李逊干咳两声,“本官、本官这都是昨天回衙起事时不小心留的伤。”


    褚未记挂着裴疏则,却也哑然失笑,“大人真是深藏不露,亲自上阵杀敌,就留了这么点小伤口,这敌人莫不是尊夫人吧。”


    李逊神色尴尬,啧了一声,“都知道我娶了个河东狮,就你非得说出来。”


    褚未耸肩,听他说要去探望靖王,道,“殿下还没有醒,而且…”


    他朝裴疏则所在的房间眼神示意,“姜姑娘在里面。”


    李逊恍然,放低声音,“一直在里头吗?”


    “昨天晚上没有出来。”


    李逊想起往事,叹了口气,“也好,也好。”


    他察觉到气氛变得沉重,笑道,“你瞧瞧,我就没有殿下这么好的福气,我家那位生起气来可真是…”


    褚未眼角抽了抽,心想,那你是真没见过他们两人你死我活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将话题挪开,“大人这副尊容,莫不是夫人因为担心内侄才动怒吧。”


    “她敢,”李逊声调忽得拔高,赶紧表明立场,“那竖子我已经押来了,任凭参军处置。”


    “那就好,”褚未道,“殿下在此无甚根基,金陵生变之事,最好能封锁消息,别让朝廷知道,趁这段时间,我得去随州做些准备。”


    李逊应好,“我和太守都会留神的,你放心。”


    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奉真提着攒盒上前,“殿下的药熬好了,我给他送来。”


    褚未给她让开路,奉真推门而入。


    城关的房子比较简陋,门窗比寻常更窄小些,加上天气阴沉,只有些微光线漏进房内,照在伏于榻边的清影上。


    奉真放下攒盒过去,轻轻拍了拍姜妤的肩。


    姜妤没醒,奉真又唤了好几声,她才长睫翕动,睁开眼睛,看到矮榻上依旧陷在昏迷中的人,怔怔坐起身。


    奉真道,“你这样也休息不好,吃些东西,回房睡吧。”


    姜妤视线挪到奉真身上,“师父。”


    她嗓子有些哑,闭目摸了摸额头,“我…我本来是要回房休息的,不知道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我…”


    “不用解释,”奉真道,“你想在哪里休息都可以,我只是提个建议。”


    姜妤呼了口气,“表兄没事吧?”


    “还好,郑嵃也怕把他打死了,彻底惹恼章夫子,多是皮肉外伤,伤口都处理过了,李府尹也送来了金疮药和苏合香丸。”


    “杳娘呢?”


    “她累坏了,昨天晚上沾床便睡,现在都没醒呢。”


    奉真看出姜妤有话没问完,不过在忍着,只作不觉,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来。”


    奉真卷起她的袍袖,露出手臂伤口,解开白绢给她换药,“嵊山城关偏僻,什么都不比城中齐全,靖王重伤之事,也要瞒着,不好寻外人照顾,我想着…”


    “我来照顾就好,”姜妤接过话茬,“他是为我挡的刀,我应当留下来照顾的。”


    她终究忍不住问,“师父,他还要多久才能醒?”


    裴疏则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因房中昏暗的缘故,面庞都显得有些灰冷,奉真见她恢复平静,据实相告,“他伤得实在有些重了,我也不知道,左右用丸药吊住了性命,再治治看吧。”


    姜妤眸色微动,“他会醒不过来吗?”


    她顿了顿道,“外面乱成这样,他要是一直昏睡下去,那么多部将兵卒,还有那些州郡的百姓…可怎么办才好。”


    奉真端详着她,“妤儿,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姜妤静默片刻,摇头否认。


    “没有了。”她不自觉敛眉,“如果实在要有的话,大概就是我不想让他因为保护我而死掉。”


    奉真颔首,拍拍她的肩,起身离开。


    她叮嘱,“对了,那个药如果凉了的话,会有点影响药效。”


    姜妤微怔,第一反应便是打开攒盒,触到犹然温热的药盏,下意识松了口气,俯身用小勺一点一点给榻上的人喂进去。


    奉真道,“若想让他早点醒,你可以试试多喊喊他。”


    姜妤回头,奉真眉目依旧温静,冲她笑笑,推门出去。


    房间内安静下来,姜妤放下空碗,视线落在裴疏则脸上。


    他依旧毫无血色,眉睫漆黑,越发显得面庞苍白,好像覆了霜雪的嶙峋山崖。


    昨晚给他更换衣衫时,发现他身上又添了许多新的伤疤,手臂上纵横交错,全是锁链勒破皮肤留下的痕迹。


    “我才不会叫你,”姜妤轻声道,“你又听不见。”


    她想起久远不堪的往事,以及他从前无比可恶的样子,柳眉颦蹙,“你从来都听不见。”


    *


    陪都生变,这么大的事,即便当地官员有意封锁消息,时间长了,总还是会走漏一些风声,元宵刚过,李逊便在城中抓住了几个京里来的探子。


    郑奎察觉异样,诏令郑嵃回朝听宣,他自然是回不去,郑奎着急了,索性以扩充陪都守军为名,朝金陵开拔。


    李逊自然不会敞开城门放他们进来,朝廷下派的守军被滞留在外,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郑奎大怒,厉斥李逊心怀不轨,勾结逆王,命守军将领接管陪都,要把他押赴上京问罪。


    金陵承平日久,并没有十分堪用的将领,幸而几日前褚未带人从随州返回,加上城池坚牢,暂且抵挡,即便如此,面对王师压境,李逊还是有些慌神,整日在裴疏则房门前乱转。


    “留守司倒是差不多消化干净了,可本官没有带过兵,城中府兵卫兵各有山头,一时也找不出来个能统率他们的人啊,”李逊把自己说的满头汗,“这都多少天了,靖王殿下还没醒吗?”


    褚未脊背抵着墙壁,眉宇深敛,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房门吱呀一响,看到姜妤出来,李逊赶紧迎上前。


    “好姑娘,怎么样?人醒了没有?”


    姜妤摇头。


    李逊眉头紧锁,“隔几天就有部将问我,靖王怎么还不出山,要是殿下重伤不醒的事情传出去,保不齐他们临阵倒戈,我们这些人全得被包饺子。”


    姜妤端着药碗,静静伫立片刻,“他们倒戈向谁?”


    李逊诧异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朝廷的王师了。”


    “为什么说是朝廷的王师呢,”姜妤抬起清冷茶瞳,“郑家也不过挟天子号令诸侯,大家都是贼逆,谁比谁正当?要不是屋里躺着的逆王托举,轮得到他一个幼帝的舅祖父,拐了两道弯子的老国舅扯着大旗把持朝政吗?”


    她话音放得很轻,不急不缓说来,泠然如碎冰碰撞,没来由让人打激灵。


    李逊问,“姑娘的意思是…”


    “把水搅浑啊。”姜妤道,“老师也憋着气呢,若不是前阵子要封锁消息,他哪里还忍得住。郑奎想让老师著书立说,颂赞没有,檄文倒是有一篇。”


    她说完就端着空药盏走了,李逊和褚未面面相觑。


    “你别说,”褚未打破沉默,“这是个主意。”


    章宁见过越文州满身刑伤,早就怒气勃发,笔锋激烈,直指郑奎残害士人,窥伺神器,欲行王莽故事,钟鸣山书院推波助澜,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文人和学生们围了留守司,要求处死郑嵃,心生摇摆的部将顾着群情激愤,还真消停下去,说要等是非分明后再做计议。


    说到底还是在观望,可能拖延一阵,自然是好的。


    郑奎恼羞成怒,下令攻城,城关外总传来战火厮杀声。


    可这些混乱争斗丝毫没有影响到裴疏则,他依旧沉睡不醒,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夜风吹开窗牖,城外征伐之声顿时更加清晰,灯影忽晃,炭盆噼啪,帐帷都随之鼓动起来。


    姜妤举目望去,心底生出无所依凭的孤独。


    她起身关上窗户,回到榻边,凑着灯火,端详裴疏则安静的眉眼,指端无意识覆上他被衾外的手背。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疏则哥哥,”姜妤出神自语,“这次要是再等不着你…”


    她没说下去,眉眼垂落,俯身贴近他的胸膛,想要听听他的心跳。


    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姜妤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姜妤一惊,对上那双久违的漆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