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雨霖铃
暴雨刚过,墙厚砖硬,阳光透过枝叶漏在地上,像是一片片反光的金箔。
薛家宅门只开了一条门缝,里头透出一线天光。小厮侧身,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堵在门口,莫名叫人想起墓室里的妇人启门图,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寒意从脊背爬上,乔长生后背微微绷紧,陆临渊不动声色往前走了几步,右手搭在香水海剑柄上,挡在了乔长生前面。
最前边的魏危平静开口:“我们来拜访友人。”
小厮目光游移:“这几日不方便,几位请回吧。”
魏危:“我还没有说来拜访的是谁。”
小厮一下转过头来,语调忽然变得尖锐,色厉内荏开口:“都不方便!我从未见过你们这些人,别是来我们薛府打秋风的!你们要银子是不是?这几日府中忙碌,没工夫搭理你们,拿了快滚。”
小厮愤愤从袖中掏出碎银子,作势就要扔到地上。
“……”
魏危站在原地,既不为此生气,也不开口辩驳。
那双仿佛能看穿恐惧的眸子与他对视,小厮浑身一颤,几乎下意识想后退。
他眼中血丝浸入目中,紧紧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们……”
“吵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一个不疾不徐,又隐含严厉的声音插了进来。
小厮闻声肩膀微颤,似乎背后就是万丈深渊,连回头也不敢回,连忙挪开了位置。
“什么人?”
那人开口询问,而大门终于被人从里头完全打开。
清河薛家包下了好几座山头培育名花名木,尤以菊花出名。云胧秋说她之前去过几次,薛家老宅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花房。
开门的瞬间,阳光通透,空气流动,庭院里刚开不久的迎春花仿佛碎金映入眼帘,鲜亮的颜色一下冲淡了刚才压抑的氛围。
说话的是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年纪大概四十多岁,身穿裘袄,相貌端正,门口的阳光正落在他脚底。
魏危一顿,回答道:“我们是儒宗弟子,受友人相邀,前来薛府。”
管家略略诧异,一扫门前三人相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从袖中掏出一封银子来:“既然是儒宗弟子,那应当是薛玉楼与薛绯衣的朋友。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最近有些事情,不方便迎客,几位请回吧。鞍马劳顿,实在辛苦,这些钱权当车马费。”
宅院内花木被风吹动,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似乎有人拉了一车重物,轮子在地面拖出吱嘎的声音,摇摇欲坠。
魏危:“……”
薛玉楼邀请魏危来自己家做客两次,一次在青城儒宗,一次在荥阳镇水。
他与薛绯衣偶然找到了刻着徐安期名姓的供灯。在分别时,薛玉楼听说魏危要经过清河,于是再次邀请魏危前往清河薛家,她点头同意。
乔长生出身日月山庄,来往宾客众多,从没见过临到门口这样语焉不详,叫一位管家打发来客的,恐是府内出了大变故。
以陆临渊所见,薛绯衣尊师重道,薛玉楼知慕少艾。这对兄妹知道他们三个人要来,早早就会吩咐阍人不要大意。
尤其是薛玉楼,痴心起来连乔长生这么大的先生都看不见,若是知道魏危就在门口,恐怕爬也要从薛府爬出来。
——有鬼。
三人心头不约而同冒出这句话。
管家赔着笑,那一封银子不上不下举在空中,只见陆临渊在后面眉毛一挑,似无意般开口:“我们从青城远道而来,一杯清茶总是有的吧?”
乔长生也皱眉:“我们不缺银钱,薛府这样待客,恐怕不合规矩。”
魏危则抬起眼睛淡淡:“让我们进去。”
管家:“……”
管家一时不知道该回答哪一句。
他握着信封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吐息间眼底似有什么在静默中蛰伏待发,最终挥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叹气:“几位请进。”
小厮带路,管家同行,三人终于跨入薛府高高的门槛,如仙鹤踏水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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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老宅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各朝各代的特色都在此留有痕迹。
最开始是坞堡,然后融入了穿堂院与山水园林的风格,屋子大致分成里外若干连廊,风格虽多,却不凌乱。
走过迎春花墙,跃然眼帘的是一座宽阔的花苑,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天井上打下来的阳光洒落在沾着清晨露水的花骨朵上。
抬头望去,天井那一方天地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每一个进入府中的人。
几人路过影壁,从厢耳房进入里边,偶尔碰见几个小厮一样的人,几人纷纷与管家见过,转身错过时,视线不约而同停留在魏危几人身上。
小厮推开了里面的门,内院中间是一颗巨大的、四人合抱粗的柳树。
乔长生甚至需要仰头才能勉强看见这株柳树的全貌,柳树枝条遮天蔽日,颇给人以压抑之感。
乔长生不由开口问:“‘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槐柳这种树木不常出现在内院,薛府是有什么特别的说法么?”
管家闻言笑道:“公子是个精贵人,我们这些侍弄花草的知道什么。只是因为柳树好养活,所以才一直在这里养着。”
闲谈几句,管家又问:“家中近日事情繁多,有怠慢之处还望各位公子海涵。还不知贵客名姓?”
乔长生正欲开口,却叫陆临渊拦住。
他转眼看向对方,却看见陆临渊淡淡开口:“儒宗,陆临渊。”
空气似乎有一瞬的安静,那股自进入薛家以来阴森诡异的感觉又一次爬上了乔长生的脊梁。
管家的唇角似乎抽了抽,沉吟开口:“陆临渊……”
陆临渊抬起眼睛:“就是你想的那个陆临渊。若是不信,你叫薛玉楼与薛绯衣出来见我。”
管家蹙了一下眉头,很快笑了笑,拱手开口:“不知贵客来临,我这就叫我们家主出来,几位稍等。”
流动的风在灰尘的飞舞中清晰可见,内院的柳树沙沙作响,乔长生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鸟鸣。
仿佛流水退去,小厮带着他们三个人进入待客的房间后,与管家一样退下。
小雨淅淅沥沥,落在柳树与连廊上,发出清脆的敲打声,仿佛要洗清这世间一切罪恶。
乔长生站在原地,四周安安静静,他们仿佛误入一个错乱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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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盏被人打落在地,花瓶也跟着崩裂。
坐在屋中间的青年人穿着不太合身的大襟衫,袖口绣着卷草纹针脚被磨平,左肩似乎受了伤,绑着纱布。
他手握成拳,青筋毕露,怒喝道:“蠢货,谁叫你放他们进来的!”
管家恼火:“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陆临渊,他脑门上又没写着名字!他在门口吵着要进来,我有什么办法?”
青年男子被气得不轻,在房内转来转去,咬牙道:“他们要进来就进来?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善堂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他们撵出去!”
管家不甘示弱,也冷笑道:“你有本事你去。哦,我差点忘了,你去做那么简单事情居都能负伤,若是你……”
坐在最中间的那位中年男子擎着一只阔叶卷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眸色出奇的阴郁。
“够了。”
他抬起手,铃铛声如一汪寒潭,叫人清醒。
正在吵架的两人闻声收势,一前一后单膝跪下,喊了声大人。
氛围一时紧绷。
“……”
被称为大人的中年男子似乎习惯垂眼看人,他的目光落在刚刚正在吵架的两人身上,又似乎没把任何人看进去。
中年男子看一眼青年,缓缓开口:“那个人,找到了吗?”
青年男子顿时冷汗涔涔,牵连到左边的伤口也疼起来,不敢多说一句:“……还没有。”
一旁传来管家的嗤笑声,极尽讥诮嘲讽,青年心中不服,却见顶头一声淡淡的“废物”,他脖子一缩,立马将头低得更低:“大人,我敢保证她没有逃出这里,只是她——”
顶上一道劲风秉雷霆之势而下,狠狠落在青年头顶!青年半分也不敢躲,睁着眼睛硬撑下这一掌,面容抽搐扭曲,膝盖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喉咙口腥甜慢慢溢出,青年抹去唇角血渍,受伤的那边手撑地颤抖开口:“大人教训的是。我现在掘地三尺,今晚之前一定将她带到大人面前。”
“……”
中年男子没有多言,青年知道这是同意的意思,磕头膝行离开,跨出门槛时他眼中戾气尽显,弯刀点了十几个守着的人。
“你们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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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水光动荡,中年男子幽幽地问管家:“你确定他就是陆临渊?”
管家肩膀一颤:“那人说薛玉楼那对兄妹可以帮他证明……还有他随身带着的那把剑,虽然没有出鞘,但是绝非凡品,大约就是他!”
中年男子嗯了一声,又问:“你刚刚说,还有两个人。”
管家:“一个女子,一个文弱的公子,大约是陆临渊的姘头和跟班。属下认为他们无足轻重。”
中年男子低下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光影流转,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看着他,却是像漆黑深渊:“你做事最沉稳,很让我放心。”
管家不敢抬头。
中年男子慢慢直起身子,饮尽卷叶杯中的茶水,缓缓摩挲着腰间刻着狰狞鬼面的银铃:“叫他们去吧。若是陆临渊受教,扣下那个女的,若是不受,除他之外……”
管家明了他的意思,磕头退下:“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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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被引入房间,坐等期间管家又来了一趟,说是薛玉楼与薛绯衣马上就来,叫几位贵客再耐心等等。
但等的时间未免太久,魏危几番想要出去转转,皆被门外的小厮拦下。
魏危点着刀柄,目光淡淡扫去,门口小厮在这般威压下不敢多言,硬着头皮不知如何开口,好在魏危总归没有跨出房间。
不久之后,有黄衣侍女缓步而来,素色百褶裙裙随身动,摇曳生姿。
她端上茶水,朝魏危几人福一福身,温声细语:“茶水有些烫,几位慢用。”
“……”
陆临渊始终守在乔长生旁边,乔长生从一开始的如芒在背,到现在镇定自若。左右等着也是等着,他端起桌上茶盏,揭开茶盖,指尖倏而一颤。
乔长生不动声色将那茶盏端到鼻前,唇间一点冰凉,却是半点没喝。
不远处的魏危正翻看着屋中的书籍,乔长生收回手,指尖点了点桌子,说话的声音很轻微,但他确定以魏危的听力听的见。
“王不留行。”
茶水中混着王不留行,味道苦涩,但无毒,本是一味草药。
在坊间戏谑中,它还有另一层意思。
——送客。
乔长生的目光又落到门口摆着的几盆萧条的花上,方才侍女离开时,特意在门口顿了一下。
因为时节不对,房间内摆着的花只有光秃秃的几根杆子,突兀不雅,很是扎眼。
花盆中插着草标,写着它们的花名。
玉楼春雪、杨妃出浴、胭脂点玉……皆是芍药名种。
而芍药在坊间也有一别名,名为将离。
晨光未能照尽的阴影里,乔长生脊背骨中渗出一股寒冷。
薛府中有人在提醒他们离开这里。
第62章 定风波
珠帘悬挂,隔开两室。
这间屋子有些太小了,不够宽敞。
放眼望去,小榻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罩在软榻上的布料看上去也不气派。
屋子靠窗的地方摆着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一支不太新鲜的绿梅。
生活的气息很浓,却不太像薛家正经待客的地方,倒像一个小小的学堂。
如果非要说出这间小室的好处,大约就是还算南北通透,靠南边的窗户大开,隔着那株参天的柳树,正好能让对面二楼看得清楚。
“……”
魏危一直在房间里转悠,手中拿着一本册子。
在外人看来,几番出房间被拦下后,这个女子就给自己找了一点事做。
她随手抽出一本书册,认真翻阅书中文字,好似突然对书中诗词有了独特的见解。
暗中监视的人不由像看蛐蛐似的笑了一声。
陆临渊一行三个人,一个是看起来文弱不能自己的小公子,还有一个徒有其表的小姑娘。
就算他陆临渊有三头六臂,入百越能全身而退。既入此樊笼,也插翅难飞了。
**
屋内燃了一炉香,而屋外小雨不停,院中柳叶经过雨水洗礼,愈发显得青翠欲滴。
不过屋中三人显然没有多大雅兴闲赏。
陆临渊刮着杯中茶沫,眼中淡淡。
乔长生有些紧张,捏着腰上的药香囊,偶尔咳嗽一声。
魏危低下头,指腹擦了擦手中书角的血迹。
她进门一扫屋内装饰,就看见角落的一叠书中,这本的书角沾着血点。
“……”
粉饰太平能欺天下,却从来不是真太平。
这间屋内齐整,看上去干干净净,可物品痕迹不会轻易消磨。
桌前有被长刀砍过的豁口,窗户的插销也有被人从外边暴力损坏的痕迹。
书侧血迹成点状,已经干涸,呈现出腐朽的黑褐色。不过因为这几日湿气重,若是使劲揉搓,血色还是会染到手上,粗糙估计,已过了至少一日。
册子出自一位名为“薛长吉”的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还在读书练字的年纪,这本是她所临写的颜勤礼碑。
墨色字迹旁有朱笔批点,其中一页朱笔圈起点似高峰坠石的一笔,在旁小字叹息:“吾儿磨尽三缸水,唯有一点似羲之。”
小字旁边一列,却是薛长吉自己若卧若起的墨迹:“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
另起一列,又是朱笔笑批:“促狭!”
寥寥几句,长辈对薛长吉的拳拳关爱跃然纸上。
魏危平静合起书册,再次环顾四周,指尖点着桌子。
从薛府门口到这间屋子,一路全是长刀砍出来的痕迹。
在他们路过院中那株遮天蔽日的柳树时,对面一名男子微微侧身,遮住跪在地上,背对着他们正在擦拭溅在柱子上血迹的侍女。
地上铜盆中盛着粉色的水。
那个所谓的薛府管家,虽然能道出薛玉楼与薛绯衣的名姓,但在跟着魏危一行人进来时腰微前倾,背部隆起,看似步履随意,实则蓄势待发。
如果不是陆临渊报出自己的身份,恐怕在他们进入内院后,就准备暴起杀人。
但薛府大门没有被过多破坏的痕迹,争斗应当是从府邸里面爆发的。
有人仓皇躲避,一路跑到这里,锁好门窗,但奈何寡不敌众,被人从门外强行打开砍伤,逃命之人跌在了地上,喷溅出血液落到一旁的书册。
魏危抬头看向房梁,上面干干净净。
人应该没有死——或者说至少没有在这里死。
长刀若想要杀人,无论是斩首还是刺心,这间屋子里不可能这么干净。
院中那株柳树是春意最繁盛处,魏危抬起头,隔着重重叠叠的柳叶后,与对面二楼正在盯着底下的那双浅色眼睛静静对视。
**
薛长吉今年十二岁。
此刻她藏在厨房的草堆里,手脚不自在地蜷着。
两天两夜的不眠不休后,体力早已消耗殆尽,但她仍然不敢睡。
她睁大眼睛,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
……
两天前,一队商队敲响薛府的大门。
为首的胡人模样的中年人自称为夏无疆,说自己一路从开阳过来做生意,在陈郡前往荥阳的荒路上正好与薛家的薛玉楼薛绯衣偶遇,因此相识。
他听说薛家今年培育出奇异的绿梅,奇货可居也好,看个新鲜也好,想顺路买几株回去。
上门的生意没有不好做的,门房进去通传,随后很快大开府门,请商队进来。
**
商队一行三十多人,门房让领头的几位进入正院,其余人就在外院歇息。
薛长吉彼时正在内院爬柳树玩,母亲叫她进房练字,说是有人来了。
薛长吉穿着一件桃红色比甲,脖颈柔软的兔毛将她暖融融地包裹住。
她问:“阿兄阿姐回来了?”
问的是在儒宗求学的薛玉楼与薛绯衣。
母亲笑着回答:“不是,但快了,应当就在这两日。听那位客人说,他们在陈郡还遇见了。”
薛长吉今日的目标是临完一遍《大墙上蒿行》。正在她临窗搓着手预备磨墨时,穿着天青色罗裙的侍女路过,在窗口摆着的小瓷瓶中插入一枝绿梅,笑说今年的绿萼梅开得很好,颜色又漂亮,香气又好闻,明年一定会有更多人来买。
赏梅是一件很风雅的事,但贩梅在其他人眼里就难免沾上了铜臭味。
薛家做的是花木生意,在外人眼里不够体面,但是好在很赚钱。
薛长吉看着窗边那枝孤零零的绿梅,忽然在想:既为此业,则当安之。为什么赏梅以为常,贩梅则以为异?梅就是梅,总不能在他们手中是铜钱,到文人手中就忽然成了花中之魁。如此终是好孤癖之隐,而非好梅。
薛长吉一边这么想,笔下一边临着书帖。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薛长吉的人生以那支绿梅为分界线,在一夜之间坠入无边深渊。
**
最开始是一声恐惧至极的尖叫。
在薛长吉根本看不到的地方,屠杀开始了。
进入正室后,跟着胡商后边的两位男子忽然从腰间抽出了匕首,漫不经心砍向了正在倒茶侍女的脖子。
茶盏碎裂,侍女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没人反应过来,那个青年男子转了转匕首,拽住了倒地侍女的头发,狠狠砍向她头后骨跟脊背连接的地方。
一刀,两刀。
鲜血顿时喷流而出,屋内屏风落满飞红,一颗鲜活的脑袋滚落到薛家长辈的脚下。
夏无疆蹙眉,端起桌上茶盏:“闹什么?”
一条人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盏茶来得重要。
青年嘻嘻笑笑:“大人你瞧,这一群猪狗。”
薛家众人终于从那名侍女的死亡中反应过来,尖叫声此起彼伏。
本来是前来商议生意的薛家掌事被青年拽着喝下一盅苦酒,掌事狼狈不堪,在青年松开自己的一瞬间连滚带爬离开这里。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出不去。
薛家大门守着的,正是胡商那一队人马。
被外面的动静吸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薛长吉不明所以来到了内院门口,正好看见家中那位掌事长辈跌跌撞撞跑向大门。
很快,他看起来就像是生出了一种溺死的幻痛,接着弯下腰,像虾仁一样蜷缩起来,使劲咳嗽、干呕、随后开始大口地吸入空气。
他的表情看起来太过痛苦,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像被抽走脊骨一般,轰然倒下。
一直慢慢跟着他的青年男子好整以暇地来到尸体旁边,用脚踢了踢他的脑袋,将他的身躯翻过来。
“断肠散服下后,只要不激动,一个月之内都不会发作。可惜啊,你太害怕了,才一炷香就这么死了。”
“你们总是这样,懦弱无能,像是个缩头乌龟一样龟缩在桃花源里,半点不肯睁眼看看其他东西。”
青年忽然抬头,朝薛长吉一笑:“原来这里还有个长得不错的小姑娘,可惜你比车轮高那么一点。”
——快跑。
薛长吉僵在原地,喉咙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
她的母亲出现拽走了她。
薛长吉的母亲手都在抖,用尽了所有手段阻挡青年进门,但她们无处可去,反抗不成,被商队的人从房间里生拉硬拽出来。
直到傍晚时分,薛家上上下下五十多口人全被找出,被蒙眼赶到了一起。
商队似乎暂时并不想要薛家众人性命,那个叫夏无疆的中年人叫他们分成两队,一队是薛家的下人,一队是薛家本家的亲眷。
他们似乎有什么计划,薛府中所有成人都被一一被拉入屋内询问事情。
薛长吉的母亲也被解开眼罩叫走,回来后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吻着薛长吉的额头。
她很恐惧,身子还有抑制不住的颤抖,但她强撑着安慰她的女儿,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但事情总在希望后变得更糟。
在眼前漫长的黑暗中,他们像牲畜一般被挑挑拣拣,最终重新分作两个队伍,薛长吉与母亲这一队被驱赶着前往后山的方向。
**
薛家后山有一大片绿梅林。
薛长吉鼻尖刚刚嗅到了梅花的香气,下一瞬,他们眼前的布条就被粗暴解开,看见了眼前明晃晃的弯刀。
有人开口求饶,却被一刀刺入腰侧,长刀在里头搅弄着,似乎抵住了什么内脏,那人的脸色霎时变红,又霎时变苍白,剧烈的疼痛让他半点也不敢动,涕泗横流。
那些商队的人还在大笑,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场景。
轮到下一个人,商队的人逗狗一般戏谑道:他若是学狗叫三声,舔干净面前的靴子,自己就放过他。
在无尽的羞辱中干完这些事,一股寒意忽然从那人后背袭来。
一开始还没有疼痛感,直到刀刃慢慢分割出皮肉,那人才迟钝一般感觉到骨肉传来的剧痛。
——长刀从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摊开有如蝙蝠展翅。
可人还活着,睁着眼睛,鲜血淋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薛长吉的喉咙里泛起一股欲呕的窒息感,她闭上眼睛,那些刽子手还在大声嘲讽,还在玩味大笑,声音在耳旁呼啸回旋,仿佛下一秒就有鬼怪挣脱而出。
他们在嘲讽:懦夫。
仿佛是上古祭祀才有的场景。祭品发出惨叫,尸体被切成块,头颅被人砍下,血肉飞溅吱呀吱呀的微妙声音像是冬日里被踩踏雪花细微的尖叫。
轮到薛长吉时,所有人都在绝望中放弃了挣扎。
长刀已经抵在她的心脏前,这时的薛长吉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瞪着眼睛,想记住面前人的相貌。
若世上真有厉鬼,她薛长吉也要做其中一个。
就在长刀扎入她身躯的前一刻,在一旁的母亲骤然跃起,大叫着扑了上去。
**
因为认定了女子逃不走,所以她们都没有被缚手。
赤手空拳对上长刀,毫无胜算,加上这里一片田地,一览无余,就算是逃也逃不了多远。但是薛长吉的母亲没有后退怯弱半分,尽己所能,以血肉之躯拦住屠夫高高举起的长刀。
跑!
母亲大喊。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多久,她知道薛长吉大概率还是会被追上……但跑吧,只有跑才有生路。
死亡决不能、也不可能越过她,降落到她小小的孩子身上。
这句话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匣子,薛家还活着的人骚动起来,将死之人反而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们都在反抗,在挣扎,即使这只是困兽之斗,对她们的结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商队那群人一时还真有些应接不暇,没有顾得上第一时间抓回抓薛长吉。
**
薛长吉在母亲喊出跑的一瞬间就站了起来,她朝着薛府的方向,仿佛一路狂奔至灭亡的囚徒。
混乱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长吉,薛长吉分不清,但她还是下意识回头。那瞬间,她看见母亲的胸膛被一把长刀透过,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染红了一片绿梅。
母亲仰面倒了下去。
而她背后,是堆尸贮积,手足相枕。
那个青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扎进她母亲胸膛的长刀拔出,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薛长吉。
十二岁的孩子自然比不过一个手持长刀的成年人,薛长吉伸长了脖子、拼命地跑,但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慢慢变短。
就在青年高高举起弯刀就将薛长吉脑袋砍下的一瞬,一根红色的细鞭从天而降,啪得一声缠住了追赶之人的长刀。
……
……
母亲无望的反抗得到了回应。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薛玉楼与薛绯衣站在了跌坐在地上的薛长吉面前。
薛绯衣抽回细鞭,将它重新缠到自己腰上。
“是你们啊。”
面对神色不明、似笑非笑的青年男子,他们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抽出鸳鸯剑,说了与母亲一样的字。
——跑。
薛长吉重新撑着站了起来。
这次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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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常情,在重大事情前,总会选择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尤其是那人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
夏无疆是这样想的,薛长吉也是这么想的。
夏无疆得知自己的属下居然叫一个小女孩跑了,怒不可遏,第一反应就是封锁了薛家。
他觉得薛长吉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到她熟悉的地方,然而他们掘地三尺却毫无踪迹。
因为薛长吉第一天躲在了后山的灌木丛中。
等到第二天,他们将范围扩大到后山,她才从薛府的狗洞里爬了进来,躲了一个灯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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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屠夫没有杀死薛府所有人,留在府里的杂役与婢女都活了下来。
最开始发现薛长吉的是一个守门的小厮,他没有上报,在薛长吉从狗洞钻进来后,沉默着用杂草掩住了那个洞口的痕迹,于是胡商队伍的人反复巡逻,也无人察觉薛长吉已经回来了。
但一个守门的小厮能做的显然有限。接着是一个端茶的婢女,她看见了躲在自己房中的薛长吉,借着擦地的空暇,她悄悄送来一套下人灰色的衣袍,叫薛长吉换上,随后将薛长吉那身沾血的衣服夹在裙摆下,带到了火房,塞到了灶台中。
除此之外,婢女无法可想。而看到薛长吉衣裙的那个伙夫不动声色将衣裙烧了,向婢女确认薛长吉在什么地方,一直等到晚上,那队胡商吃饭的时间,用送菜的推车将她藏起来,偷偷运到了火房。
又冷又饿的薛长吉在火房吃到了这两天来的第一顿热饭。
薛长吉能活下去,因为她母亲在绝望时的反抗,因为薛玉楼与薛绯衣如天神一般的从天而降,也因为薛府这些杂役层层传递间的善念。
杂役与婢女不怎么识字,也不懂什么大义,但他们喜欢薛长吉写的字,喜欢热热闹闹的薛府,喜欢育花时偶尔被捉弄的薛家长辈。
就连今年薛府培绿梅,也是去年过年时,打牌九赢的那位婢女笑着定下来的。
……
薛长吉在漫长的等待中想了许多东西。
——比如过完年,她应当十二岁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薛长吉脑子嗡的一声,原本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
眼前的稻草被人拨开,薛长吉抬起头,握着一把小刀,已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就在看清眼前场景的一瞬间,耳边声音泯灭至虚无。
魏危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后面是那个将她藏起来的伙夫,再往后是陆临渊,他手中提着夏无疆的头颅。
“薛长吉?”
魏危轻声开口,温热的指腹擦了擦她脸上的锅灰。
“没事了。”
薛长吉听不见声音,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般,松开了手中的小刀。
她喉咙像被锁住了,夹杂着咳嗽般的喘息,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太阳很高很亮,薛长吉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像是春天到来前、长夜里最后一滴露水,很快消失在青天白日中。
第63章 镜中人
一个时辰前。
屋内桌上的茶凉了又添,添了又凉。
三巡过去,乔长生腰上挂着的药香囊都要被他捏出窟窿来了,而魏危抱着刀背靠在墙壁上,眼中淡淡。
来中原一趟,魏危的刀法是有所进益,但恐怕最有长进的是她的脾气。
如果不是进门以来尚有几分不明白的地方,换做在百越,魏危老早一刀砍上去了,怎么会浪费工夫在这里等着别人做戏。
三人皆是沉默不言,尤其是陆临渊,半屈指节抵住额角,看起来是真的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再次传来动静。
**
跨入门槛的不是薛玉楼与薛绯衣,却是一个器宇不凡模样的人走在前头,管家与一位胡奴跟在他后面。
开阳富贵人家以家中蓄养昆仑奴、新罗婢为风尚。薛府富贵,有一个胡奴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刚刚进门,便朝陆临渊笑了笑开口:“鄙人是薛家掌事。”
“听闻儒宗大弟子下山,贵脚踏于贱地,寒舍上下实在蓬荜生辉。可惜近日忙于家中生意,小儿薛玉楼与小女薛绯衣暂时不在府中,倒叫几位白跑一趟了——管家。”
一旁侍立的管家闻声立马将胡奴手中的白瓷酒壶递上去。
“先前多有误会,那门口的恶仆我必严惩不贷。鄙人在此自罚一杯,还望陆兄台不要怪罪。”
掌事仰头一饮而尽,倒悬酒杯示意,又亲自给陆临渊倒了一杯酒。
“还请兄台饮尽此杯,一笑泯恩仇。”
手中那杯酒水清浅,映出陆临渊淡淡的眉眼。
几人视线都集中在陆临渊身上,忽然在旁一只皮肉匀称,修长有力的手伸出来,顺势接过男子手中酒杯。
管家与男子皆是一愣,视线被吸引过去。
只见魏危眉目寂淡,那向来持霜雪长刀的手指,此时正缓缓揉捏着指尖那一盅酒,却偏偏又像是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倒酒入袖的把戏,我们那里十岁的小孩都能看破。”
没想到是三人中这位女子开口。在后面夏无疆挑了挑眉毛,对方嗓音清泠,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来,似乎在看他。
“既然你们的头儿来了,又为何畏手畏脚,甘愿在后面当一个仆从?”
窗外暖色光亮照着他冷白的侧脸,夏无疆眼中意味深长,似笑非笑。
管家很快反应过来,不由蹙眉开口:“不知姑娘在说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吗?”
魏危语气淡淡,根本没有过多浪费时间的意思。
她五指并拢,握紧手中酒杯,管家眼睁睁地看到那瓷盏酒杯变作了齑粉:“……”
魏危:“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藏住眼神。”
桌上茶盏的位置,正好倒映出一旁安静端酒倒水的管家的那双眼睛。
从他们进门以来,管家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位胡奴身上。
就在她刚刚开口的一瞬间,管家的视线终于转而钉在自己的脸上,瞳孔很细微地震了震。
魏危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接着说:“而就在刚才,你又很苦恼地皱了一下眉头,看了一眼后边那个人,询问他的意见。”
“……”
管家自魏危徒手捏碎酒杯开始,就变作了一副青天白日见鬼的表情。
这个姑娘的心思未免太过缜密了,而且哪怕看破了自己的目的,她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恐惧的神色。
陆临渊见此情况终于有了动静。
他从袖口抽出一块帕子,拉起魏危那只捏酒杯的手,低着头去一点点给魏危擦手指。
陆临渊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轻轻叹气,好像现在天下地下最大的事情就是魏危指尖残留的瓷末。
他道:“有毒的东西还是不要直接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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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胡奴”的脸上终于露出波动。屋内长久的安静中,却是他先笑了一下:“……你说得不错。”
夏无疆原本佝偻着的脊背挺起来,气质好像无声无息地变了,杀意在眼底一闪而过。
而管家与扮做薛家掌事的那位男子就在他出声音的那一刻,悄然退在了他身后,在静默中蛰伏听从他的吩咐。
夏无疆凝视着魏危,缓缓开口:“可我一直觉得,没有足够的能力又十分自信,是一种自负的表现。”
夏无疆就那么看着她,唇角含着笑,好像在说——你未免太狂妄。
若是陆临渊喝下杯中的断肠散,今天这件事勉强就能和平解决。
只要人不激动,不动用内力,断肠散就不会发作,他会以此为要挟,要陆临渊保守秘密。
可惜这位姑娘不仅看出来了,还毫不在意,当面拆穿。
后面的管家摇了摇头,手慢慢挪到了腰上的兵器。
今日除了陆临渊之外,另外两个人都活不成。
**
魏危点了点霜雪刀柄,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夏无疆的眼神很宽容,就像是在看几个将死之人:“夏无疆。”
魏危道:“没听说过。”
江湖豪杰仗剑行侠,大多置生死于度外,但却不愿自己的性命莫名其妙死于无名宵小之手。
一个侠客乐意死在“赴士之厄困”路上,却肯定不乐意因为半夜踩人家屋顶脚滑死了。
夏无疆也不恼:“我也从没听过姑娘的名姓。”
魏*危:“那是你自己没见识。”
夏无疆:“……”
魏危看着夏无疆,眼中一道华光闪过:“你是凌月明在青城遇见的那个胡商。在陈郡到荥阳那段荒路中带上薛玉楼兄妹两人的,也是你们。”
“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此能力,大费周章,既不为财,也不为名,你究竟想做什么?”
夏无疆指尖微微一跳,片刻过后,他叹了叹气。
“我原本不想动武,可惜聪明人总是如姑娘一般自负。”
他双指摸到腰际,解开挂着的一枚小瓶,打开酒壶盖倒进去摇匀。
“你们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喝下断肠散,今后每隔一个月我会给你们一次解药,只要诸位能够保守秘密,我保证你们能长命百岁。”
瓷盖咕咚一声合了上去,夏无疆语气也变得冰冷。
“——第二是死在这里。”
门外传来长刀拔出的声音,显然不止一人包围了这间小小的屋子。
“……”
叫夏无疆意外的是,魏危三人依旧没什么反应,这让他难得皱了皱眉。
夏无疆有些拿不准眼前这三人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有恃无恐。
他那双含笑的眼眸渐渐冷了下来:“看来你们选择了第二个。”
“不。”魏危摇头,声音无波无澜。
“我在想,你哪来的胆量让我做选择。”
魏危再没什么耐心和夏无疆抽丝剥茧,她抬起手:“看来你不打算给我答案了。既然如此,还在等什么?你与我闲聊得再多,你的脑袋也不会在你脖子上呆得更久。”
话音未落,三人都动了!
魏危拔出霜雪刀,陆临渊抽出香水海,乔长生则飞快躲进了桌子底下。
三人分工明确,一旁侍立的管家见此想要先发制人,一把软剑骤然从腰上抽出,剑指在后,剑尖向前,向乔长生刺出!
先前管家就已经观察过了,这人最孱弱,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只是陆临渊一直谨慎地坐在他旁边,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此时打起来,他骤起发难,陆临渊与那个姑娘必定应接不暇。如无意外,他的剑尖就要刺穿这人的眉心。
管家心中大定,仿佛剑上已绽出乔长生的血!
“等等!”
夏无疆心头忽然一跳,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急促的叫喊后,长刀飞鸿点雪,管家维持着举刀的姿势,胸口忽然感到一丝诡异的冰凉。
胸前那抹殷红渐渐扩散,逐渐浸透衣裳。
霜雪刀抽出,一滴血从刀尖上滑落。
管家颓然倒地时,那双眼睛茫然地望向魏危。
魏危眯起眼睛,语气如阎王点卯:“你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
“……”
同样以为管家会一招定生死,房间外包围的众人一时也被魏危震慑住,不敢再轻易出手。
夏无疆没料到魏危根本不是什么陆临渊的姘头。如此功夫,少说也是儒宗峰主的水准!
他此刻终于将魏危放在了眼里,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恻恻含笑开口:“请姑娘记住,这一条命,我们记下了。”
他话音刚刚落下,窗户上罩着的油纸被一柄弯刀从中撕开,窗外两人配合默契,一前一后攻向陆临渊与魏危。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靠窗的陆临渊头也没有抬,香水海被内力一催,与前一人手中弯刀相接的瞬间,香水海剑身中不可抵抗的内劲传到他们刀柄,耳目如蒙纱布,模糊不清。
陆临渊这一剑并没有停。
刺客一击不中,香水海却去势未绝,“噔噔”两声脆响,两具刺客身体如泄气般倒下。
香水海仿佛半点血都没沾染,清亮纤薄,在阳光下泛着普度众生的光芒。
夏无疆听到魏危语气淡淡,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看他就好像是看一条上蹿下跳的狗。
“三条命了,你还可以记得更多。”
“……”
惊疑迟迟涌上来。
夏无疆隐隐约约觉得,自魏危三人进入薛府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他的掌控了。
第64章 忆少年
薛家房檐下挂着防止鸟雀啄食的铜铃,只要有微风刮过,檐下的几十个铃铛就会发出响动。
此刻,银铃被刀剑迎面罡风横扫,如波涛汹涌,铃铛激烈碰撞,声响震颤耳膜,很远之外尚可闻。
伏击的那一对兄弟惨死香水海下,夏无疆终于意识到不妙,眼角微抽。
他与旁边的下属对视一眼,随即一声令下,围在房间外的所有人骤然飞身而起,提刀而出。
他们有人的目标放在躲在一旁的乔长生身上,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靠近他之前在魏危与陆临渊手下活过三息。
陆临渊与魏危彼此背对,毫无破绽,霜雪刀与香水海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山峰,胡商队伍中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
霜雪刀在混乱中矫若游龙,犹如撕碎夜空的月色,来者脖颈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他还未来得及出手,就听得噗嗤一声,委顿倒下。
临死前,那人唇角忽然泛出一抹阴森诡异的笑。他唇齿一动,舌下竟然藏着一枚袖针,劲力一吐,就要暗算近在咫尺的魏危!
顷刻间,面前的面容忽然变成了陆临渊。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地上那人错愕的表情还没凝滞,陆临渊已眯了眯眼,手腕如同毫无骨头,香水海在空中一转,剑柄被双手合握。
不过是瞬息之间,香水海深深插入地上之人的心脏,接着狠狠一绞,鲜血迸溅在他的脸上。
陆临渊垂眸的神情冷极,在抬起眼睛看向夏无疆的那一刻,眼角微微一扬,笑意潋艳,风姿无双。
“……”
夏无疆寒芒在背。
这两个人竟都是疯子!
**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胜负已逐渐见分晓,留在薛府防守的十几人都惨死在这两人刀剑下。
夏无疆脸色愈发难看。
这次是他看错了眼,谁也不知道陆临渊和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女子会在今日来薛府。
但好在还不算功败垂成,先前他的下属领命叫了十几个人出去找薛长吉,此刻正好不在府中,只要能与他们汇合……
夏无疆的脚步缓缓往后退去。
“你要去哪?”
像是出现轻盈的梦里一般,背后忽然传来魏危冷淡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
夏无疆顾不得思考更多,立马抽身爆退,两袖迎风一招,几枚银针瞬发而出,被霜雪刀格挡落下。
“魏危。”
就在他转身的一刻,身后的陆临渊也同时开口。
夏无疆心中一惊,只见陆临渊甩了甩香水海上的血渍。
不知何时他的人已全军覆没。陆临渊踏过满地尸骸,向他幽幽走来。
夏无疆的大脑转得极快。
魏危……魏危……为什么他在江湖上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她出自何门何派?儒宗——还是九重楼?
夏无疆做首领这么多年,心思缜密,记忆力远超常人,可他翻遍了脑中所有记忆,也没找出这么一个对的上号的名字来。
仿佛魏危这人就是突兀降临,命中注定阻碍他此行的劫数。
夏无疆冷笑。
但他从来不信命!
**
夏无疆起身后跳,在出门的一瞬间运起轻功,足不点地,朝大门飞去。
薛府后山太大,前去捉拿薛长吉的下属听不到这里的动静,就像是他们杀薛府的这些人一样,哀嚎声不传六耳。
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桃花源,困住了薛府报信的可能,同样已阻绝了他逃命的希望。
“夏无疆。”
霜雪刀与香水海如阎王殿里索命的黑白无常,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精准地在薛府重重叠叠花木中追寻猎物,完全没有要留手的意思。
魏危冷冷质问:“薛府到底为什么被你挑中,薛玉楼他们又在哪?”
几个问题下来,回答她的只有不断转身旋出的银针。
夏无疆血气在喉间翻涌,区区两人,竟能将他逼到如此地步。但此刻求生的欲望与从不甘心落败的野心支撑着他——就算是阴沟里翻船,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夏无疆右手刚刚摸上腰际,后面的魏危眨也不眨眼地抬手,一枚飞蝗石分毫不差地击中他的手背。
夏无疆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手软趴趴地垂下来。
痛感抽打着神经,他知道自己的手骨断了。
“回答我。”
魏危话音刚刚落下,后面一路飞掠的陆临渊忽然借力一蹬,身影一闪,剑锋如鬼魅一般至他面前。
夏无疆心中一骇,左手一把长刀刺出,与香水海剑刃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损声。
但凡是惜剑之人必不可能以剑刃搏刀刃,陆临渊果然后退收起香水海,然而还未等夏无疆歇一口气,一脚正蹬踹便正中他胸口。
若在平时夏无疆尚能反应过来,但此时他右手已经断,被陆临渊正面一脚,平衡已失,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霜雪刀抵上他的胸口,被洗刷得浓荫似绿水的树影中,魏危垂下眼睫,有一种淡漠与秀丽兼容的气质。
夏无疆箕踞而坐,自知无路可逃,喘了几口气,冷笑开口:“我一人死不足惜,但你们这些螳臂当车,妄图之人,下场必定会比我惨上百倍……!”
像是约定好一般,霜雪刀和香水海一前一后同时刺入。夏无疆面色骤然惨白,痛不可抑,疼痛让他手脚冰冷如顽石,再也说不出话。
魏危:“东躲西藏的鼠雀之辈,也好意思在我面前狂吠。”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尾微微下垂,声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你惹魏危做什么。你难道到现在还没看出来,我们三人中,最不好惹的其实是她么?”
“……”
夏无疆能感觉到随着自己身体被这两把刀剑刺入,如同被什么东西打穿,两股大相径庭的内力在他体内蔓延,却恍若太极两仪,缠绵交织,浑然一体,使他一根一根的筋脉断裂。
夏无疆脸色惨白,常年身居上位者的傲慢使他不可能在魏危他们面前喊痛惨叫。可是就算是如此,他也有些受不住了。
“你们……你们这些人懂什么?”
痛极之余,夏无疆反而大笑起来,看着魏危他们的眼神如同下辈子还会遇见的仇人。
他的骨头够硬,到现在他浑身的骨头都已碎,经脉俱断,依旧一句求饶的话语都没有。
他瞳孔逐渐失焦:“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刽子手不会被曾经视作牲畜的手下羞辱。
魏危淡淡:“我知道了。”
她没有回头,匆匆忙忙追上来的乔长生听见魏危开口对自己说:“乔长生,闭眼。”
下一秒,霜雪刀回头利落地割断了夏无疆的喉咙。
初春里温热的阳光下,沾血的霜雪凛冽生寒。
乔长生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他倏而睁大瞳孔,陆临渊上前一步虚虚捂住了他的眼睛,缓缓向后带去。
乔长生呼吸在抖,但他深呼一口气,最后冷静开口。
“……陆临渊,我可以看。”
陆临渊一顿,最终还是一点点移开了自己的手。
夏无疆死了,被魏危一刀断首。
从内院那个房间一路走来,四处都是激烈交战的痕迹,有薛府之前留下的,有魏危他们刚刚留下的。血与泪静静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到底出自于何人。
夏无疆他死前凝固的最后一个表情,倨傲与算定一切的神情消失,就像是不可思议于自己所看见的一切——自己居然真的死在了一个不知底细的女子手中。
魏危擦干净霜雪刀,陆临渊则叹了一口气,有些嫌弃地捡起了夏无疆的头颅,叫远处那些观察了很久不敢出来的人看清楚,夏无疆确实已经死了。
……
……
被救下的薛长吉实在太困太累了,她强撑着向魏危三人说明了薛家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在魏危点头表示明了之后,薛长吉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朝他们磕了一个头,被乔长生与陆临渊拉起。
薛长吉此时连哭都没有眼泪了,她低头咬牙哽咽开口:“除了那个姓夏的之外,还有一队十多人的人马在后山。我知道我与几位恩人素未谋面,不敢要求什么。但如有可能,一定要杀了他们……求您……我今后什么都能做……哪怕是死……”
薛长吉又要磕头,乔长生揽住薛长吉,却一下硬是没拖起来。
魏危蹲下来,目光清明,甚至称得上温柔,朝薛长吉轻声开口:“不要将加害者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错不在你。就算没有你,那些人也会下手。你能活下来,她们一定很高兴。”
就这么一句,薛长吉眼眶骤然湿润,薛家上下只活了她一个的内疚与羞愧被魏危点破,心脏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此后薛长吉每每午夜梦回,夜夜惊醒,梦里惨烈的杀戮之后,都会想起魏危那一双宛如霜雪一般的眼睛。
**
陆临渊在夏无疆身上翻到了三样特别的东西。
一件是信号烟花,还有一白一红两个瓷瓶。刚刚夏无疆被追击时摸上腰际,恐怕就是想以信号烟花召回出去的部下。
白瓶中装的是夏无疆所说的断肠散,至于另外一瓶,分不清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
陆临渊皱眉问:“魏危,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简单。”魏危点了点刀柄。
“用烟花弹将后山那队人召进来一网打尽。先喂白瓷瓶,再喂红色瓷瓶,看他们是死是活就可以了。”
陆临渊:“……”
第65章 一剪梅
在后山追捕薛长吉的青年男子带人绕了一大圈,却只找到了几具疑似薛长吉那般年纪的尸体。
不过进府以来,青年不知杀了多少人,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一般面孔,哪里分得清什么长吉短吉。他粗粗对着尸首比较一番,以为薛长吉已死在了外头,正欲回去复命,正听见示警集合的信号烟花响起。
被陆临渊摁在地上时,青年男子还没有从屠夫与猎物的身份中转变过来,眉眼间尤带几分狠厉。
他的背后是提着刀的魏危。
反抗最为激烈的几人已成霜雪刀下亡魂,剩下的人见到夏无疆的头颅后也彻底丧失了斗意。
乔长生与薛府的杂役找来粗绳,将他们手脚捆在了一块。怕还有舌底藏针或是牙囊□□自尽这种事情,连他们的嘴巴也堵住了。
从收到信号弹赶来,到刚刚进门就被从房顶一跃而下的陆临渊踹翻在地,最后全军覆没。两边兔起鹘落,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
“……”
青年男子面容英俊且邪气,左肩伤口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听见后面的动静正要忍痛抬头,却被香水海剑鞘不轻不重地按住脖颈,如一口铡刀般压下去。
他整个身体被迫贴在地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陆临渊五指插入他的鬓发中,却是温和笑了一声:“叫你起来了么?”
几息急促的呼吸后,青年咬牙开口:“你果真是那个儒宗掌门弟子——陆临渊?”
陆临渊:“是我。”
青年:“你到底带了多少人进来?纵然你能一人对付百越那群龟缩不出的巫咸,也不可能一人杀得了这么多人。”
陆临渊叹息:“魏危这么大活人在这里,难道你与夏无疆都看不见吗?”
青年冷笑:“你懂什么?!凡是女子,天生就是奴颜婢膝之徒,寡义无耻之辈。只会攀附他人,在床笫之间取乐用。”
“这天底下只有百越那群顽固不冥没开化的野人才会奉一位女子马首是瞻——”
话没讲完,魏危握拳屈指往他喉结处向上一抵,青年喉咙里顿时泛起呕吐感,被迫张开嘴巴,白色瓷瓶里的断肠散顺势灌了进去。
魏危瞳如琉璃,抓住他的嘴巴闭上,霜雪冰冷的刀鞘拍了拍他的脸开口:“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断肠散被迫咽下,青年立时冷汗连连。陆临渊松开对他的钳制,他捂着左肩伤口,似是烂泥一样瘫下来。
陆临渊起身与青年隔开三尺远,肃色开口:“蠢如鹿豕,我辈不与他同道。”
“……”
魏危举目一看,见陆临渊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再看看地上的青年,人物猥琐,举止荒疏。
从前在儒宗还不觉得,到江湖上走过一遭,魏危是觉得陆临渊是越看越顺眼了。
**
断肠散服下后不可动内力,也不能情绪激动,否则发作的更快,这个道理青年不是不懂。
但是命握在别人手中,不由自己的滋味还是第一次尝到。乔长生上前问他为何要这么做,青年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喘息着开口。
“你们就算这样折辱我又如何?你们来得太晚,薛家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所以说到底,你们还是败了!”
即使已是第二次听见这件事,乔长生袖中拳头依旧捏紧,薛府众人也面露愤慨悲色。
青年皆一扫进眼底,嘴角带着讥诮弧度,嗤笑一声,像是炫耀一般,说起两天前那场屠杀。
他慢条斯理讲起薛府这些人是怎么被欺骗,怎么被追杀,怎么被赶到一块。到了后山时,他们又是如何为了一线生机在他脚底卑微如猪狗,如何丧失尊严与反抗的力气,最后一个一个死在自己的刀下。
青年种种恶劣情绪皆是为了掩盖此刻的恐惧,笑声不觉快意,只让人觉得刺耳:“我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去做什么。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他们连我的靴子都能舔。猪狗被杀尚会挣扎,他们却连猪狗都算不上。”
“你们儒宗不是总说什么君子节气,现在看来,这天下的方袍幅巾皆是妇人,一片枯木败草,无一骨节。”
“……”
薛府中一片寂静,魏危一手按上腰间錾银的霜雪刀柄,眼中华光依然如故。
“你称他们为猪狗,因为他们不肯壮烈赴死以成骨气。可他们不过是普通人,古往今来肉身成圣的人寥寥,一个普通人为了活下去,选择折辱所谓的尊严,这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想活着,有什么罪过?就算有,那也应该是你的。”
“如果有一天人被放到生死之间考验,要求一个普通人心性坚韧,用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和他们的性命威胁他们,要他们做到九死不悔,那怎么不干脆让他们成圣呢?”
“反倒是你们……”
魏危拔开红色瓷瓶的盖子,青年男子双眼蓦然睁大,似乎见到了什么令他感到恐怖的东西,连服下断肠散都没有低头的他眼中终于流露出无尽的恐惧。
这红色瓷瓶里装的绝非是什么解药。
陆临渊上前捏开了他的唇齿,魏危将瓷瓶中的一枚白色药丸取出,捂住男子的嘴巴,叫他生生咽下。
惊惧定格在男子紧缩的瞳孔间,他眼里浮起痛苦,被松开的那一刻,他急切地抠喉咙,想要将东西吐出来,但是那枚药丸已融入血肉,渐渐发作。
他颓然瘫倒在地。
魏危依旧如高山冰雪般冷眼旁观:“倚势凌人者,势败而人凌。你既然将这些事做在他人身上,就默认了别人也可以对你做一样的事情。”
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三步,横尸一人。
片刻后,青年男子身体抽搐起来,血似乎不受控制地从青年的嘴巴和鼻子不断涌出。
“你说得……那么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全死了,你来想见的人,想救的人,全都被我杀了。我知道,你们是来找薛玉楼他们的吧?太可惜了……”
乔长生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青年男子与夏无疆一样,有一种潜意识里深植的自豪感。他们信奉着什么东西,将除他们之外的人视作猪狗。
他们的信仰掩饰着他们狂热的傲慢和潜在的刻骨仇恨,所以哪怕是死,也是抱着殉道者的信念而死的。
但魏危要他们死得毫无价值。
魏危忽然开口:“薛长吉还活着。”
他唇角的笑容凝住。
青年男子瞳孔涣散却睁大,直接咳了一口血出来,努力挣扎想要开口,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穷途末路,男子已经没有更多力气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的每一寸僵硬的肌肉都在质问怀疑——怎么可能?
魏危缓缓开口:“她是你们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那些薛府小厮救回来的。而且这些人在见到我们的第一眼,就已经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提醒我们三人薛府有鬼了。”
薛府的亲眷用血肉为薛长吉铺路,使她逃出生天,而薛长吉在外面躲了一天一夜,伤痕累累地回来。那些身无长物的仆役,从阴诡地狱里竭尽可能地剖出一丝丝善意,为无辜之人悬下代表生路的蛛丝。
青年男子脏腑好似被点燃了,他分不清是切实的痛苦,还是死前走马灯的幻觉,眼前一片模糊。
魏危的声音像是一根钉子,将他钉在了地上:“只有活在恐惧之中的人才会用恐惧来支配他人。”
“你要死了,我要亲眼见证你再怎么挣扎都无法接近你所厌恶之人一丝一毫,还有因这一生的罪孽困死在这里,顾影自怜,毫无意义的人生尽头。”
“……”
青年男子双目圆睁,一口鲜血呕出,面前的霜雪刀倒映出自己狼狈而绝望挣扎的模样。
他一时间无法无法控制住身体,青筋绽起,在如同风箱破损的几声喘息后,如被掏空血肉的皮囊,彻底没有动静。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乔长生闭上眼睛,沙哑开口:“薛玉楼他们呢?”
他问了那个他们自进府以来一直在追寻的回答,然而他只看见了魏危与陆临渊沉默的脸。
“……”
这个悬而未决问题的答案在心头轰然落下,如一柄利刃从头到尾刺穿了他,乔长生的呼吸开始发抖。
**
通常来说,迟那么一点不算什么大事。毕竟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今年是薛玉楼与薛绯衣呆在儒宗的最后一年,他们选择在儒宗过年,因此迟一点下山,却正好巧遇了魏危与乔长生。
也因为迟了那么一点,他们没有赶上抱团过陈郡到荥阳荒路的大部队,不过正巧遇见了要去荥阳的胡商队伍,胡商邀请他们同行,一路薛玉楼还笑说他们薛家今年的绿梅很好,若有机会,他们也可以带两株回西域看个新鲜。
顺路拜过天水娘娘,买下疑似是徐安期的供灯后,因为迟了一点,他们又在镇水遇见了魏危一行人,正巧将供灯交给陆临渊回儒宗。
最后因为迟了那么一点,他们比夏无疆晚到薛府一个时辰。
薛玉楼敲门,然而门口小厮一见他们两人,那一瞬间如被闪电劈中,下一秒便变脸,怒斥他们两人是来薛府的讨口子,不等两人开口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
薛府一片死寂。
薛玉楼与薛绯衣退至一旁,对视一眼。
亲生兄妹本就心意相通,不需要开口,两人便从后门翻墙而入,路过一片狼藉的内院,心下已觉得不妙。
他们攀上了墙头,正好看见了夏无疆一行人牵着一队人前往后山的场景。
薛绯衣立马认出了为首那人就是在陈郡那段路上带上他们的胡商,夏无疆一路打听薛家情况,却没想到为薛家带来如此劫难。
薛玉楼眼中显出懊恼的神色,他示意一个眼神,意思是叫薛绯衣现在立马下山去报官,薛绯衣摇摇头,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胡商意图不善,但并不是毫无生机。
直到残酷热烈的咸腥人血,铺天盖地灌满了他们鼻腔。
归家的薛玉楼与薛绯衣见到了此生最让人哀恸的场景。
他们无法可想,理智告诉他们应当现在立马下山报官,出身儒宗的云胧秋也住在这里,他们也可以找她求助。但眼下的场景太过残酷,使他们被钉在原地,薛玉楼紧紧抓着薛绯衣的手,两颗心在掌纹间勃勃跳动。
他们十指相扣,仿佛一个人根本支撑不了,此时此刻只能从血脉相连的血亲身上互相寻求到一丝安慰。
直到薛长吉逃了出来。
活下去的路是那样长,怎么跑也跑不到头。就像初次来到儒宗求学的薛家兄妹,曾也这么抱怨圣贤梯怎么那么长,走到最后两人喘着气,恨不得与当年在山上讲课的孔圣同归于尽。
“……”
薛长吉跌倒在地后,薛绯衣的指尖跳动了一下。
他们这一对兄妹都相信生为强者,理应保护力所不能及的人。薛长吉的母亲竭尽全力阻挡了屠刀,给她的女儿争取了一线生机,而作壁上观,见溺不救,绝非他们所为。
一根血色长鞭呼啸而出,他们挡在了薛长吉面前。
青年男子认出了他们,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嗤笑,而兄妹两人并未多言,提着一口悲愤怒气,鸳鸯剑背负而出,君子之剑头一次出手如此不留余地。
薛玉楼变招极快,薛绯衣杀意凛然,两人早已配合了无数次,此刻剑法如滔滔不绝的江水,比起儒宗求己崖的剑法更加娴熟老辣,隐隐竟有破开数十人阵法拼杀而出的趋势!
**
求己崖灭心灯那次,孔成玉坐在魏危旁边,听见她评价这兄妹两人的功夫。
薛绯衣是尚贤峰的弟子,回去之后,孔成玉将魏危的指点转述给了他们。
魏危说薛绯衣的力量与剑法都不错,只是因为常年在儒宗,用剑守成,若在江湖上与打法犀利刁钻的野路子相搏,就必定要不拘一格、放开手脚。
魏危说薛玉楼的轻功很好,但如果双方的实力差距过于大,一味拉扯躲避是没有用的。若在江湖场上,弱者被拖到力竭没有丝毫反击能力时,只有一死。
——在实力差距过大的情况下,弱者那一方必须要在还有余力时反击,而且一旦出手就不能失误。
孔成玉转告他们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
但敌众我寡,人数相差太大,即便他们两人用尽全力,在十数人阻挠中,拼到生生折断了五指,最终也只刺穿了青年的左肩,没能取胜。
他们浑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地被围攻的人摁在了地上。
青年男子面色阴沉,捂着肩上的伤口,连说了三个好字,字字恣雎。
**
他们不肯下跪,于是被重重踩踏在脊梁上,被逼跪下,他们不肯求饶,所以被凌辱一般削掉了头发,露出里面青白的头皮。
到最后,青年男子说,该送你们上路了。
临死之前,其实薛玉楼与薛绯衣都在害怕。
为了显出处决的戏谑与青年一点点趣味,他们两人嘴里被死死塞进一个番石榴,石榴撑开了他们所能张开嘴巴的极限。
对死亡的恐惧使他们眼眶中不自觉地蓄满泪水,但泪水会激起屠夫的讥笑,他们眼中闪着不肯认命的固执,强撑着不让泪水落下。
薛玉楼作为儒宗弟子的前半生,早已学到了王侯将相终有一死的道理。无论生前如何煊赫,死后走的总是同一条路。
他的一生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天地父母的事情,就算现在到九泉之下,他也能堂堂正正面对自己的父母兄弟。
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可惜——
早说自己要死,他至少该表明自己心意的。
**
弯刀高高举起,脖颈忽然一点冰凉,薛玉楼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后,他的脖子仿佛一轻,本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好似被解开风筝线,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好像看见他的妹妹就在前面等他,薛玉楼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去抓那截红色的衣袖,却只感觉一阵风。
他想起在儒宗的最后一个冬天里,他与薛绯衣坐在明鬼峰的高台上,冬日白雪晶莹,他们看着对面的求己崖,微冷的风灌满他们的袖口。
傍晚灯火隐没在儒宗山峦中,时明时灭,两人并肩。
——你觉得我们两个,谁会先灭三十一盏心灯?
——就这么点出息,我可是要跟孔先生一起进齐物殿的人。
——也是。以后还能让儒宗掌门对着我们牌位磕头。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在儒宗的时间漫长而安静,无论是交给乔先生鸡爪一样的竹画,还是半夜去持春峰练剑被守门的弟子赶出来,他们兄妹总心有灵犀。也是到现在他们才发现,他们来也恓惶,去也恓惶,其实应该早些回头,看看身边最亲近的那个人的。
头颅滚落,身躯倒下的那一刻,薛玉楼与薛绯衣的手碰在了一起。
和最亲密的人在一块,少年是永远不会死的。
一轮巨大的太阳从云间坠落,晚霞如血,由近及远漫延。而薛家后山的绿梅开了,纷纷在初春的风里飘下柔软的花瓣,落在满地的血红间。
……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第66章 何曾九泉
胡商那队人马还剩几个小喽啰还活着,魏危确认他们都无反抗的能力后,叫薛府几个机灵的仆役携带信物去报官。
清河不算太大,而且向来太平。端坐高堂之上的官员骤然被报此等惨绝人寰骇人听闻的惨案,又看见了薛府与儒宗的信物,被惊得后背发凉*,完全不知道此事如何发生,也不知道这件事如何牵扯到了儒宗,当即点了一干人等前往薛府。
薛长吉醒来后,得知自己是薛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僵坐在床上沉默良久,直到手中握着的茶变得冰凉。
听见魏危几人要在官府的人来之前去后山自行查看,薛长吉终于有了些动静,坚持要跟着去。
家中突逢巨变,薛长吉的消瘦了不少,通红的眼眶下泪迹未干,连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
乔长生不忍心,眼中犹豫,薛长吉却咳嗽一声。
她的眼中有太多情绪一闪而过,最终沉淀下来,定定看着魏危。
“我见过他们最后一面,我知道他们在哪,府中现在也没有比我更合适为他们收敛尸骨的人。”
或许是两天两夜过去,恐惧、恨意这些情绪都被渐渐打磨冲淡,薛长吉清晰地表达自己所愿,她眼中固执,又似是恳求。
明明才十二岁,薛长吉眉眼中已经有了薛绯衣的风采。
过了片刻,魏危对她说了一句好。
薛长吉一怔,似乎没想到魏危这么容易答应了她的请求。她正踉跄着要下床,魏危却上前弯腰,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一只手落在她膝盖下,稳稳当当将她打横抱起来。
薛长吉整个人被抱在了怀中,脑袋靠在魏危胸前,神思有一瞬混沌,随即闻到她领口有一股好闻的海棠香。
“……”
“你不要想着他们是怎么死的。”
魏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今天过后,你要想自己如何活下去。”
薛长吉缩在魏危的怀抱里,就像从前在母亲怀里一般。等反应过来,她稍微有点僵硬的手已经搭上魏危的肩膀,眼角忽然一阵湿润。
很久之后,魏危感到她点了点头。
**
喧哗不在,后山万籁俱寂,呼吸不可闻。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后山凋零,满地狼藉,春风凄紧。不像是人间,更像是佛家所言的黄泉地狱。
魏危抱着薛长吉走在前面,陆临渊与乔长生跟在后面。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股人血的腥味直冲鼻梁,乔长生停住了脚步,心跳在狭小的胸膛里回响震荡。
春光烂漫,满地残肢。
最前面有两柄鸳鸯断剑,一个挂着鹅黄剑穗,一个挂着赤色流苏,剑身满是缺口,委颓在地,染着血迹斑斑。
最前面那两张面孔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是薛玉楼与薛绯衣的头颅。
那张乔长生在课上无比熟悉的面容正对着他的眼睛,使观者无不生出阴冷凄凄之感。
薛长吉被放了下来。
陆临渊蹲下来,指尖划过断剑,与魏危对视一眼。
鸳鸯剑四处都是崩口和卷刃,几乎不见一块好地。
他们战斗过,到最后一刻。
陆临渊无言,沉默着收起断剑,却在上前那一刻,眼角忽然瞧见薛玉楼的身躯之下,似乎掩藏了什么东西。
他凑近一看,却是用剩余半截剑尖划出的一个“夏”字。
在最后关头,薛玉楼将鸳鸯断剑重重插入土中,却不是为了反击,只是试图留下有关夏无疆的线索,以提醒后来人。
陆临渊垂下眼睛。
“……”
恍然之间,面前好像又出现了儒宗那对真真正正十多岁的鲜活少年,他们并肩下山,血管里流淌着温热的血液。
回忆如潮水惊涛一般涌来,太阳的光芒如同利刃划开永夜,薛长吉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
她跪在此处,泣不成声。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
薛家的惨案蹊跷、惨烈、看起来又毫无目的。清河上下震动,听说官府派去薛家处理后事的小兵见此场景甚至回去吐了一天一夜,不敢晚上出门夜巡。
从薛长吉到薛家所有下人,所有有关这件事的人员都被细细盘问,包括陆临渊与乔长生。
至于魏危,她的身份特殊,陆临渊以儒宗弟子的身份遮掩过去,好在儒宗掌门弟子的身份足够叫人信任,又有薛长吉担保,盘问的官员也没有过多探寻,很快结束了对她的质询。
仵作忙得昏天黑地,清河负责此案的官员也满头大汗,案子查起来甚至牵扯到荥阳、陈郡、乃至青城的事情,有关胡商的通关文牒,行走路程都被一一查验,等到这件事情彻底告一段落,薛家逝者入土为安,已经彻底入春了。
很快到了上巳节,街上男则朱服耀路,女则锦绮粲烂。
男女三三两两出门,在河流上游净手,意为祓除去宿垢,清河坊间为薛家灭门惨案的愁云被节日冲散了不少。
预备离开清河那一天,魏危三人又一次去薛家祭拜逝者。
薛府府门大开,四处都是引魂幡,纸钱飘落一地,因为薛家已无长辈,官府特意请来了清河有官职在身的云家长辈坐镇。
这几日来往祭拜之人众多,门口值夜阍人见到魏危,还是立马迎了出来,一开口,声音依旧有些哽咽,半月前为他们三人开门的事依如在梦中。
薛长吉身着首絰,特意出门迎接,对着魏危一行人长拜,带他们来到后山绿梅林前。
整整齐齐十余块新碑沉默矗立,坟冢周遭被打理的干干净净,前头已摆满了香烛纸钱。
眼前这两座墓就是薛玉楼与薛绯衣的埋骨之处。
乔长生跪下,从怀中拿出一壶酒,是从丰隆酒楼带来的浮生醉。远离青城,他向来舍不得喝,此刻他拔了壶塞,仰头喝了一口,慢慢地低下头来,鼻头一阵酸涩。
苍白的天空成了书画的底色,乔长生的背影仿佛是雪中半埋的一块玉石。
魏危眸子漆黑,清澈见底,也含着冷清。她朝乔长生伸出手,乔长生见状,不由愣愣地将酒壶给她,只是呼吸之间,魏危仰头灌了半壶酒。
向来滴酒不沾的唇上染上了浮生醉清冽的气息,乔长生只能听见轻微的吞咽声。
“……”
陆临渊同样接过酒壶喝了一口,他喝不惯酒,喉咙有些呛,咳嗽了几声,将最后一点还给了乔长生。
乔长生捏着壶柄,尽数倾倒在了墓前。
带来的纸钱烧化在墓前,不知何处吹来一阵梅花香风,乔长生细长的指尖颤了颤,只见灰烬被吹到半空,最后一张纸钱像一片透明霜雪,如云雾般消散在火中。
再回神时,那些灰烬越旋越高,到了半空,招魂似的飘荡,最终成万点金光,一闪不见。
……
……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
薛长吉后面跟的却是云胧秋。因她不是薛家人,只在右臂带着黑袖箍。
清河是边陲,常年有军队驻扎于此。云胧秋出身将门,云家与国都开阳关系颇深,其父云麾将军镇守边境,在清河与当地刺史几乎平起平坐。
听说薛家惨案,云胧秋作为曾经的儒宗弟子亲自上门,坐镇薛家。
祭扫完毕,薛长吉告辞去来往迎客。陆临渊想与云胧秋借一步说话,几人便来到薛家二楼小室。
云胧秋坐下喝一口浓茶,陪着薛长吉几天几夜,她眼下也有些乌青,不掩疲倦。
她忽然开口叹气:“我与薛绯衣他们不熟悉,可我知道他们是个好人,他们本不该死的。”
乔长生闻言抿了抿唇。
“……”
陆临渊摩挲着手中的香水海,与云胧秋寒暄几句后便直切主题。
“云姑娘,不知道这件事查到哪里了?”
云胧秋点着桌子,也没藏着掖着:“那些人当真是从开阳来的,路过扬州青城等地,皆无不妥,清河那个吃干饭的刺史查不出更多,想以匪盗定案,被我踢回去了。”
魏危忽然开口:“有没有查过和靺鞨的关系?”
云胧秋闻声看一眼魏危,讶异一挑眉:“确实有查过,不过靺鞨人最不好藏的就是他们的那双眼睛。这一行人除了夏无疆之外,确确实实都是中原人的相貌。”
说着她又半开玩笑道:“中原二十多年都没见过靺鞨人,那些靺鞨人变了相也不无可能。”
靺鞨自二十多年惜败退守戈壁后,一直被中原铁骑牢牢困守在北边。云胧秋出身将门,对边境之事了如指掌,让一群靺鞨人偷天换日从开阳而来,实在有些天方夜谭。
陆临渊想起什么,从随身带着的两个药瓶:“这里面装着夏无疆随身带着的两种毒药。其中一味名为断肠散,服下后不可动用内力,不可激动,否则犹如气闭而亡。还有另一种不知名字,却实在很邪门。”
云胧秋就要接过瓶子的手一顿:“如何邪门?”
陆临渊:“服下之后半炷香之内,内力尽消,一炷香之内,七窍流血,神仙难救。”
陆临渊从未见过这种奇毒,只消服下片刻,全身内力尽化为乌有,任是大罗神仙也只能做罗网之雀。难怪那名青年男子见此药丸会面露惊恐之色。
云胧秋脸色不由一变:“如此毒药,难不成是百越?”
魏危抬眸看她一眼:“……?”
陆临渊:“绝无这种可能。”
乔长生:“不可能。”
云胧秋被两人异口同声反驳,面露一瞬奇异之色,只是也没多想,收下瓷瓶道:“我知道了,我会叫人查下去的。”
陆临渊微笑:“还有一件事。”
云胧秋:“你说。”
陆临渊:“我们先前与薛长吉这孩子聊过,她年纪太小,此处又无亲友,她希望去儒宗求学。只是我尚有事情在身,思来想去,只有拜托你护送她去青城。”
云胧秋却是笑了笑:“巧了,就算你不说,我也是要去青城一趟的。”
见陆临渊面露疑惑,云胧秋有些好奇:“你还不知道?”
“……”
云胧秋放下茶盏。
“孔先生他当官了。”
第67章 孔氏文昌
几日前,青城孔府。
自孔圣骑牛入山观后,孔氏子孙后代蒙受圣恩。在孔思瑾之前,孔氏世世代代继任儒宗掌门之位。
本朝每一任孔家家主身上都有那么些虚衔——比如孔氏七世孙被征为二品贤德博士,十世孙官拜一品太子少傅,就连孔思瑾身上也曾挂着光禄大夫的名头。
孔成玉年纪轻轻接任家主后,朝廷下封正议大夫。当年被孔成玉以年纪尚小,无功不受禄为由婉拒,一时间还传为美谈。
直至今年过了年,孔成玉没有参与科举,不显山不露水,忽然受萌荫被起为青城长史。
孔成玉雷厉风行,接过任令后辞任尚贤峰主的位置,从儒宗搬出,从此居住在了山下的孔府。
众人这才恍然不觉,这孔氏的风好似变了。
以往加封,就算三太三公全加上去,金印紫绶,不过多了每月三百五十斛谷的俸禄,一品虚衔依旧是虚衔。
而青城虽是个都督府,青城长史也不过是个五品的官职。但青城临近开阳,极受重视。青城长史更是实权,执管府中之政令,掌管本府民生军务。
身居此位者,今后调任从三品刺史,乃至于征辟到国都开阳,指日可待。
只是孔氏本就是天下文人之首,万众瞩目,孔成玉不走科举就直接做了五品官,未免有些落人口舌。
早就不满孔氏世代恩荫的书生讥讽这一任的孔氏家主浑身铜臭味,要名还不够,还要权势,是必志骛高远,力疲兼涉。
更有甚者编了一段民谣,言“孔圣若不身早亡,子孙世代探花郎”,传唱于大街小巷。
孔成玉对这一切早有预料,既不愠也不怒,孔府大门照开不误。每日去府衙处理政务,却像半点没听到外头的风声一般。
**
半夜三更,孔成玉轻轻蹙眉,还在书房处理政务。
孔府灯火通明,门口有侍卫守着,府中行走的侍女也安静无声。
孔成玉换了一身素色宽大袍子,唇色浅淡,那双仿若永远不会熄灭的漆黑眼眸被烛火照得发亮,正飞快扫过呈上来的报告。一页一页纸飞快落下,而纸上每一个字仿佛被规规矩矩整理好,被她尽收眼底。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日日夜夜处理枯燥无味的政务,实在有些沉闷了,但她却很耐得住寂寞。
门口一名青年男子见此情状顿了顿,一直等到孔成玉摘下眼上带着的叆叇,放在一旁玳瑁盒子里。他才敲了敲门,进了书房。
他手上端着一碗清汤,孔成玉头也不抬便淡淡开口道:“林枕书,你留在孔府不是为了给我端茶送水的。”
送汤的青年正是先前在茶室里追上去与孔成玉见面的紫裳书生。
自受孔成玉指点后,他大有所获,闭关修学不出,直到年前才出门。
邻居差点报官,以为他死在家里了。
年后,林枕书在茶室里听见那些人三三两两在一起讥讽孔氏耽于权势,皱眉不忿,与他们又一次辩论起来。
巧的是,孔成玉这回依旧在茶室目睹了全程。
人散茶凉,孔成玉在他面前停住脚步,忽然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
林枕书放下清汤,踌躇片刻:“孔先生,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孔成玉此刻身上穿的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装束,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显得几分清瘦,却让人丝毫生不出小看的意思。
“你说。”
林枕书:“我知先生博览古今,才学远超常人,纵是参加科举,也必能金榜题名。所以不知道先生为何要走萌荫之路?若走科举,先生就不会受此窃语私议,长史的官位也会更加名正言顺。”
孔成玉闻言抬眸看他一眼,淡淡开口:“名正言顺?”
她的眉目总是冷淡,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严厉。
“从备考算起,乡试、省试、殿试,最少三年。我为一个名正言顺,要莫名花费三年的时间。”
“三年之后,我依旧成了青城长史,这和现在又有何不同呢?”
林枕书微微一怔。
孔成玉端起汤盏吹了吹。
“林枕书,不要太在意规矩、体统。”
“我朝高祖起事,麾下皆屠狗贩缯之徒。定国后封侯授爵时,无一人提起商贾卑鄙之人不能授官的规矩。”
“规定由人定,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过程并不重要。至于旁人闲言碎语,在我看来都是蝇声蛙躁,不值一提。”
孔成玉天生适合当官,在她看来这天下没有不能利用的东西,没有不能做衡量的东西。
哪怕是她本人,也是筹码之一。
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那些不是她该在意的。
“……”
林枕书面色恍惚,似在思索。
他来青城求学,自恃才学,常常与众人观点不同,离群索居。
但做学问总是一样训估考据,强调言之有据,讲究凡用典必做考证,凡理论必有渊源,困守故纸堆之中。
每每被孔成玉点拨,他才忽然生出跳出樊笼之感。
孔成玉喝完清汤,放下汤碗。
“还有什么事么?”
“哦……”
林枕书闻言恍然回神,从袖中掏出一份信件。
“这是尚贤峰那边弟子送下来的,说是先生原先住所的书房外停了一只怪鸟,任由驱赶不肯离去,他们上前一看,才发现原来那鸟儿脚上似乎绑着寄给孔先生的一封信。”
却是一件奇事。孔成玉正欲询问,眼神触及信封上头一个大大的“渊”字时,嘴角不由一抽,说了一声知道她是谁了,放下吧。
**
陆临渊千里迢迢传信而来,从以往和陆临渊接触的经验来看,孔成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她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定睛一看,上头字迹铁画银钩,确实是陆临渊的字迹。
开头一句,可以总结为“我让云胧秋带了一个不错的小孩给你。”
“…………”
孔成玉气笑了,陆临渊这个王八蛋自己出门游历江湖,倒是挺会给她找事。
然而看到后面的内容,孔成玉面色逐渐沉凝。
陆临渊花了千余字将薛家的前因后果写完,文中并无更多修饰,灭门惨案却如在眼前。
信中末尾提到,因为薛绯衣曾是尚贤峰弟子,征求薛长吉同意后,陆临渊将她的那块弟子腰牌一同寄了过来,交还给孔成玉。
腰牌被人擦洗过,但铁力木木上仍然沁着一块暗红的血渍,可以想见是何等惨烈的一幕。
孔成玉捏着那块义牌,半晌过后,桌上烛火一颤,她的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穿过。
她微微张开唇,缓缓闭上眼睛,像是一座被风化的石碑。
萤火熹微,却越过万水千山,飘向无尽远方,血肉之躯重新回馈生她养她的土地。
**
几日后,云胧秋带着薛长吉到了孔府。
一别经年,云胧秋从儒宗弟子成了白身,孔成玉从尚贤峰主成了青城长史。
下人通传后,孔成玉在书房等她们两个。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云胧秋手上拿着一袋子雪花山楂,一路穿过屏风,路过挂着的文昌题字,一边自然而然翻起孔成玉桌上的东西,一边招呼薛长吉不要拘束,仿佛这孔府是自家开的。
云胧秋眨了眨眼睛:“咦,你现在还读太白诗集?还有这些杂书,孔先生现在爱看这个?”
孔成玉淡淡:“这是印本,是我一个朋友留下的东西,上头或许有谜语,我闲来无事帮她解一解。”
云胧秋:“解开了么?”
孔成玉一扫那几百本书籍:“按照书上印章倒推,这几百本书上文字按照顺序排下来,正好是这本诗集的顺序。但或许是遗漏了什么,始终解不开下一层。”
云胧秋点了点头,将太白诗集随手一丢。
“……”
书桌往前,薛长吉作为小辈规规矩矩先拜见过孔成玉。
她那双眼睛与薛绯衣很像。
孔成玉道了一声节哀。她难得盯了薛长吉许久,最终缓缓开口:“你姐姐从前喊我先生,若你不介意,也叫我先生就好。”
提起薛绯衣,薛长吉略略顿了顿。
“从前姐姐寄信回家,常常提起先生。”
“……”
孔成玉闻言眉目像是被蛰了一下,微蹙,眼中有一瞬的悲伤。
几句闲谈询问后,孔成玉挑了几个问题考较薛长吉的学问。薛长吉皆对答如流,倒是让孔成玉多看了她两眼。
因为一连串的事情,少年的眉目带了些疲意,略显瘦削的腰背却挺直。
孔成玉虽已不在儒宗授课,但尚贤峰事务实际上还是由她处理。她叫林枕书带着孔氏的信物上山,等石流玉那边交接完毕之后,再带着薛长吉去儒宗。
薛长吉作揖谢过,很快有府中婢女过来,带着她先去房中歇息。
**
薛长吉走后,书房中就剩下了云胧秋与孔成玉两人。
青玉五枝灯火波光粼粼,云胧秋咬着细长的山楂卷,灯火点缀的星火像咬着一支烟斗。
“薛长吉这孩子很不错,自己很有主意,只是无依无靠的。本来想着交给你就很好。谁知道你不声不响地做了官,如今要称你一句孔长史了。”
孔成玉的语调很稳,没多大起伏,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她冰冷无情。
“我孔氏不是善堂,什么人都能进来。”
云胧秋笑起来:“嘴硬心软,我刚刚可看见了,你叫人送上去的是一块义牌。这孩子初来乍到,就成了孔氏的贵宾。”
孔成玉淡淡:“给她义牌,是想叫她来去自如,不被儒宗束缚。”
从前孔成玉很看好薛绯衣,有意栽培,可惜这把剑未曾过多打磨,就折戟在茫茫江湖中。
云胧秋闻言看她一眼,却见孔成玉眉目低垂,刮着茶沫。
几缕阳光透进来,修衬出尘的身影,她的眉目却舒朗,轮廓柔和。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过,只是还等不及抓住,云胧秋顺手打开茶盖,却是扑面而来的甜香,打断了思路。
从前她来尚贤峰蹭饭,喜好甜食,如今招待她便是连茶叶也泡的花蜜茶。
云胧秋笑一声:“我离开儒宗数年,孔先生还记得我的喜好。”
孔成玉:“看来你是忘了从前你来尚贤峰蹭饭吃,直接站在椅子上把我面前三果酥端走的事情了。”
确实让人记忆深刻。
“是吗?”
云胧秋摸了摸鼻子,接着叹息一声,搁下茶盏。
“若为从前事,我向先生告罪了。只是不知孔先生特意叫我来青城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
青城,牢狱。
阴湿昏暗的牢房内,一个面色疲倦的文人模样的男子被锁在深处,狱卒打开牢门,恭恭敬敬朝来人称呼了一句长史。
满屋都是难闻的臭气,踏入的浅云色缎袍光鲜得格格不入,云胧秋的鞋子更是直接踩上污秽之物,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朔风透过高高墙壁上的一口窗户,似挣扎而不能出。缩在角落的书生抬头,入目就是孔成玉有些冷峻的脸。
“……”
年前,此人在茶馆里大放厥词,谈及若要百家争鸣,必要废孔学、灭儒宗、毁儒书,乃至于让中原深陷乱世,重头再来。
孔成玉原本不在意这等跳梁小丑般的人物,可是他言语间侮辱孔子昕郭郡夫妇,并谈起百越靺鞨,就不得不令人在意了。
孔成玉暗中叫人查书生与何人往来,顺藤摸瓜发现他曾与一位胡商有过多接触,为胡商提供了不少便利,并在青城大肆宣扬乱世论,不少书生受他影响。
在陆临渊传信来之后,她当即就叫人扣下了书生,在他房中搜出不少未完成的著作。
“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
孔成玉坐下去,从袖中拿出一沓纸,摆在书生面前。
“你说你怀才不遇。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若是能说服我,我立马放你出去。”
几天几夜过去,虽未受刑,但书生的状态也不算太好。
书生神情阴郁冷冽,闻言却是冷笑,显出几分不为权势所逼的倨傲之态:“你懂什么?”
**
书生言,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百年前,居住在中原腹地附近的部落,无论是靺鞨、百越还是乌桓,都比彼时中原实力更强。龟缩在北方,因大水不得不逃来中原腹地的人绝不会想到百年后此处盛世场景。但百年过后,中原故步自封,自诩为正统,实际贿赂横行,不思进取,门阀鼎立,还要狭隘于“非我族类”,打压异族。
书生手中用力,面前纸张被他抓成一团,语气冷冷:“从前我学圣贤之道,如今想来,却是满堂的衣冠禽兽,以至拘泥于蜗角之争,为乌桓归顺中原叫好。实则想一想,祯朝虽占据中原腹地,但天下三分,百越与靺鞨占了其中一分,中原从未一统!”
“中原如今高墙固竖,实则闭目塞听,错过了天下一统的机会,流水才会不腐,祯朝自甘堕落,腐朽没落是迟早的事情。”
一旁的云胧秋眯起眼睛:“……”
“蠢材。”
放在从前,孔成玉必定会冷笑,可是大约是浸润官场久了,如今她面无表情地说这一句,却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我昨日花了半个时辰,将你写的这堆东西看完。觉得你要再多读几年书,仔细想一想,靺鞨与百越有没有一统的条件。”
“不提百越,就算是靺鞨将中原吞并,或是反过来,也不过是把战线的动乱扩大到其他地方,南北统一根本无法维持,最终还会分裂。”
“你口口声声要天下一统,却从来没有实地考证过,你从来不知道每年靺鞨与中原的边境会死多少人,不知道靺鞨赫连氏的豪酋每年捕汉人进狩猎围场,被杀和被炖煮的汉人到底有多少。”
“而你——”
孔成玉揪住了书生的领子,眼神声音寒冷如冰雪。
“前方战士浴血奋战,你却在后摇唇鼓舌,与靺鞨人为伍。你遇见的那个夏无疆在清河灭人满门,其中就有我的一位弟子。”
“你若再不配合,我会叫人将你绑起来扣在板子上,用尖刀在你肋骨上来回弹拨,直至你开口为止。”
说罢,孔成玉深吸一口气,放开他的领子,她掐了掐自己的指尖,微微的刺痛感让她迅速清醒下来,好像这就是她唯一的倚靠。
唯有疼痛,才能清醒。
书生听得冷汗直流,脸色登时惨白:“身为圣人子孙,岂能将人屈打成招!”
孔成玉缓缓笑起来,声音像从地狱中传出:“什么屈打成招?你出得去么?”
“……”
偌大的牢狱,顿时安静得像一口棺材。
一股恐惧窜入书生的喉间与脏腑,他嘴唇颤抖着张合,难以置信开口:“你……孔成玉!你怎么敢这么做?天地作证,你要你先祖为你蒙羞,让儒宗为你背上骂名——”
孔成玉冷笑一声,打断他:“天地为证?我此生从未敬过鬼神,若有孽报,也是先落在你头上。”
“……”
云胧秋静静地想,太难得了,孔成玉居然生气了。
她原本以为孔成玉已修炼成了莲花座上的菩萨,没想到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
书生一噎,当即就要起身辩驳,被一旁的狱卒眼疾手快压住,堵住了嘴巴。
孔成玉转身离开,对身后的不甘呜咽充耳不闻。
两人转身离去时,身后本来惊恐的挣扎呜咽声忽然就没了动静,一名狱卒飞快上来与孔成玉附耳说了什么,孔成玉吩咐了几句下去,狱卒领命离开。
与一个被一吓就轻易抖成筛糠的玩意说那么些话,孔成玉本来心中多少有些烦闷,她张口欲解释,忽然听见旁边云胧秋自言自语:“定然是刚刚那当头棒喝打得对方灵台顿开得道飞升了。”
“……”
孔成玉头一次发现云胧秋还有讲相声的天赋。
她嘴角一抽:“是他自己晕过去了,弹琵琶之刑不过是吓吓他的。”
云胧秋:“所以孔长史叫我过来,是要杀鸡给猴看?”
孔成玉:“岂敢。不过是给云将军看本人的一点诚意而已。”
云将军。
云胧秋闻言气质似乎也变了那么一点,面上笼着一层清冷的秋意,眸中流光暗藏,似在思索。
孔成玉抬手:“请。”
**
离开牢狱,回到孔府。风吹凉荫,仿佛业火散去,一下从无间地狱回到人间。
云胧秋换了一身衣服,再次来到书房,她一只脚自然而然翘起,一只手就那么搁在膝盖上,明明是放肆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显得傲气凌人。
桌上摆着一些甜食,云胧秋也不客气,挑了一个透亮的山楂在手中把玩。
她问:“孔长史想与我说什么?”
孔成玉指腹摩挲着温热的茶盏,缓缓开口。
“我有两件事,想要告知云将军。”
云胧秋动作未变,眸色却一闪。
孔成玉:“云将军应当比我更清楚,清河灭门案的主使夏无疆并不确定是靺鞨人。”
云胧秋以手支颐,挑眉道:“你想告诉我,你当着我的面骗人?”
孔成玉摇头:“不,我是想告诉你,无论夏无疆是不是靺鞨人,无论这件事情与靺鞨有没有关系,最终我都会上书朝廷,谈及这件事与靺鞨有关。”
云胧秋觉得有些意思了:“你为何要这么做?”
孔成玉:“如今我朝久不经战事,兵马废弛,开阳奢靡成风,只有边境兵卒上过沙场,十不足一。我研读过武库长安三年兵车器集簿,也知道这几年来对军费的支出一年不如一年。然而靺鞨狼子野心,五年之内必会对边境用兵。朝堂之上,需要时刻警醒。”
云胧秋沉吟:“看来孔长史是想告诉我,你是主战派。”
孔成玉定定看向云胧秋:“没有哪个青城人不会是主战派。”
云胧秋捏了捏手中的油纸,一时没有说话:“……”
十万大军,十万亡魂。
自齐物殿上祭奠满殿英魂后,孔成玉就知道,哪怕是以自己为代价,她都要北方这群蛮夷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青城一步。
孔成玉道:“你的父亲也是主战派。”
云胧秋深深望向孔成玉,最终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主战的朝臣越来越少了。”
孔成玉淡淡:“他们会转变念头的,就算我并不希望这一天到来。”
孔成玉:“你父亲云麾将军从三品上,以军衔来看,其实不算顶尖,毕竟归顺中原的慕容氏都有一个怀化大将军的虚衔,但论起实权,却是现在将军里拔尖的。”
“你们缺一个在三省里说得上话的人——改革卫所制,整肃军务,审查账务。”
“……”
云胧秋指尖拨着盘中山楂,糖霜沾到她的手指上,但她全然没有在意。
似是在权衡利弊,云胧秋思索了片刻,再次开口:“这是第一件想告诉我的事情,那么,第二件呢?”
孔成玉喝了一口热茶,说了一件看似无关的话:“你退出江湖,不参与扬州的演武大会,绝不是因为心生厌倦。”
话题轻松了一些,云胧秋不由松了松肩膀,饶富兴致:“哦?”
四目相对,孔成玉一字一顿开口。
“我们是一样的。”
云胧秋直觉孔成玉要说的第二件事也不会是什么小事。她看着孔成*玉,对方右手手指上不知道抹上了什么东西,接着抬起下巴,将脖子上的东西取下来。
眼前赫然是平整的喉结。
云胧秋整个人都被惊得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椅子把手,脑子一瞬的空白。
“你……你是……”
无须多言,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足以让人明白所有事情。
愕然过后,云胧秋盯着孔成玉的身影,目光泛起热意,像是看到了不慎露出了狐尾的狐妖。
“……孔先生啊孔先生,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孔成玉并不惧怕,反而反问她:“你会向皇帝告发我?”
“……”
云胧秋背往后靠了靠,忽然笑了起来,但这笑容里反倒没有了任何威胁性。
孔成玉接着开口:“百越曾经有首领冼英,中原有平阳将军,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女将军要么就是异族,要么是战乱时不得已为之的选择。”
“云麾将军年事已高,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你隐退江湖,实则为了进入朝堂。就像当初你选了长枪做兵器,也不过是因为军营里长枪最为实用。”
孔成玉与云胧秋四目对视,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你与我同为女子,同为权势,同为天下。”
“……”
云胧秋目光深邃,轻轻一笑,忽然指了指一旁挂着的字。
“能不能好奇问一问,孔长史这里挂着的文昌两字,是什么意思?”
原本云胧秋以为这是文昌帝君的文昌,主持文运功名的神灵。
但现在看来,孔成玉绝非这样求神拜佛之人。
“……”
在山楂甜到发腻的味道里,孔成玉抬了抬下巴,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是清晰可见的欲望。
“文昌台。”
文昌台。
尚书省。
尚书令一人居正二品,下统领六部二十四司,为天下朝臣之首。
云胧秋咔嚓一声咬碎了山楂糖衣,扶案弯眉一笑,朝孔成玉伸出了手。
第68章 暗中猎手(修700)
另一边,清河。
薛家事毕,乔长生却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咳嗽,发低热。
魏危与陆临渊带着乔长生在清河的医馆看病,医师把脉捋须沉吟,说是乔长生从前胎中不足,最近几日又乍见血腥之事,为薛家事心念大痛所致。
“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小公子是郁结于心,脏腑精气虚衰,才会如此。”
魏危又将日月山庄的药方给医师看,医师细细看过,赞叹这方子已是很好,自己再如何修方,也只能配一些药性温和的草药慢慢将乔长生身子温养。
医师开好药方,叫药童抓药,缓缓叹了口气:“我能力有限,小公子这方子远超我平生所学。若是几位去桐州,有幸遇见杏林世家陆家的人,或许还有更好的法子。”
乔长生从小被数不清的名家医师看过,也是第一回听说这个名字:“陆家?”
医师便笑了笑:“各位不知道也属正常,陆家的医术世代家传,所居之处层峦叠嶂、翠竹绵延。上一代的陆家家主正是竹海医仙陆月沉,医术很是高明。可惜只在桐州隐居,不愿出世。”
“……”
离开医馆时,一阵春风拂过,陆临渊忽然合起手,掌心拢着一片飞絮。
他抬了抬手,漫天柳絮四散,如朦胧烟气。
**
乔长生在清河养了七八天,云胧秋与薛长吉启程时还来看望过一回。
乔长生见薛长吉心中已定,得知她预备前去拜会孔成玉,轻轻笑了笑:“孔先生外冷内热,你会喜欢他的。”
春风早已化开冰雪,枝头花苞悄然绽放。
天气回暖,临街的铺子晾晒的五颜六色的袖衫,风过檐下,在阳光的照耀下飘飘荡荡。
就在云胧秋她们出发去青城的第二天,乔长生的低热终于退去。
陆临渊拿药回来,乔长生已穿着飘逸的广袖外衫,在小院中与魏危下棋了。
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乔长生抬眼微微笑了笑,眉宇似有千山万海巍巍。
“我身子已经大好,可以出发了。”
或许知道因为自己生病,拖慢了三人游历江湖的脚步。乔长生道自己的身子自己很清楚,况且他在马车上又不需要做什么,一样睡觉吃药,耽误不了。
陆临渊其实不是很赞同,还要劝他再歇息几日,忽然听见乔长生叹了一口气开口。
“按照之前做的计划,我们下一站应该去扬州。”
虽然到了春天,但院中还是点着一个炭盆,思考棋路的间隙,乔长生两只手伸在上头,慢慢烤着。
“魏危,陆临渊,我似乎有些想家了。”
“……”
魏危手中夹着一枚白子,轻轻敲着棋盘边缘,闻言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云窑棋子。
她将棋子扔回棋盒,开口。
“那就走吧。”
**
从清河去往扬州,有两条路。
一条是陆路,走清河下的徐州,随后走大道至扬州。
一条是水路,从清河原路返回荥阳,从荥阳泾河前往扬州。
两条路算起来其实差不多,徐州那条稍稍短一些,但考虑到乔长生的身体,魏危与陆临渊还是决定走水路。
离开清河那天,街上屋舍鳞次栉比,乔长生支起车上竹帘,马车经过大街小巷,身后的店铺飘来馥郁的炊饼香气。
阳光照下,青砖如铜镜,正中央的镜面是清河街中央的鲤鱼池,红色的锦鲤在其中时不时碰撞,和暖的春风吹落一阵孩童无邪的笑声。
镜中红尘滚滚,车马奔腾,行人匆匆,繁华热闹。
出城门时下起了小雨,春雨贵如油,清风凉雨,仿佛淡去世间一切血腥。
“……”
他们终于离开了清河。
**
旅途漫漫,大约是换了地方,乔长生退烧之后难得有这么松快的时候。
他头发用玉簪挽起,眉眼温和如春水清波,在马车中与魏危闲聊。
两人聊天也没什么目的,说说笑笑的,不知何时聊到百越风俗。
谈到百越文字,乔长生起了一些兴致:“我从前也听母亲提起过,百越文字与桐州的虫书很像,只是百越自二十多年前不与中原交流后,很少有人再读得懂百越文字。”
魏危:“我听人说你的外祖母是藏书大家,乔庄主文思敏捷,难道也分辨不出百越文字?”
乔长生手里握着一个暖炉,微微摇了摇头。
“……”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魏危便教乔长生写一点百越字。
白纸铺在桌案上,魏危如匕首一般转了转笔:“百越如今的年轻一辈其实也不大用百越字,百越字近似鸟篆,有些麻烦。”
“文字本身分成两个部分,带圈点的部分其实是语气,只有把那些圈点枝条去掉,才是文字的本意。”
“而且百越字更加偏向实物,比如中原的‘长生’两字,在百越只要一个字就可以表达。”
乔长生一笔一画,临摹魏危笔下“乔长生”两字。
“……”
乔长生眉宇间的温润儒雅并不会因为一场病就消散,只是因为这七八日的磋磨,垂着的眼角压低了些,眼眸颜色也显得有些淡,坐在那里风姿特秀,君子模样。
在纸上写了几遍,熟练之后,乔长生才拿起之前做的那把海棠与梅花的折扇,小心翼翼铺平,在正中写下自己的名字。
书画本一家,乔长生手上多年功底,这百越文字写完比魏危这个土生土长的百越人还要俊秀一些。
乔长生打量着折扇上似符文般的字迹,笑了笑:“可惜中原这里怕是谁也看不懂。”
魏危撑着下巴瞧着,倒是不觉得可惜。
百越与中原虽明面上无往来,但兖州与百越边境总有一些私底下的交易。
百越文字晦涩难学,不成系统,百越逐渐通行中原文字,男女老幼皆能学,倒是一件好事。
“……”
“……”
忽然,冥冥中一道灵光闪过,魏危慢慢坐了起来,她的一双墨眉微微蹙起,指尖点了点霜雪刀柄。
是了,中原这里谁能看懂百越文字?
——她想起那本太白诗集。
先前她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想,日月山庄里头到底谁会写百越文字,又为什么会在一本不起眼的书里写下“此地危险”几个百越字?
就她先前的试探来看,贺归之似乎对百越一无所知,而乔长生也不认识百越字。
那么那本诗集中的文字是留给谁看的呢?
那人应当确定之后会有认得百越文字的人翻看这本书,懂得他留下的记号,或者——干脆那个懂得百越文字的人就在他身边?
魏危忽然开口:“你记不记得,你之前送过一批日月山庄的家刻本到儒宗来?”
乔长生一愣,面上露出些回忆久远之事的恍然之色:“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去青城。”
因为要护送那些藏书,他特意走的陆路,路途颠簸,差一点活不到儒宗山门。
魏危:“那些书是如何挑出来的,你还记得吗?”
乔长生:“此事是我母亲一手操办的,她说我去儒宗当先生,也要尽宾客之礼,况且那些书在山庄也是私藏,不比明鬼书楼,能为天下学子所用。”
魏危:“全都是你母亲挑的?”
乔长生不知魏危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下意识细细回忆起当时的事情,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全都是我母亲选的。”
魏危顿了顿:“你们日月山庄,有在书上盖章的习俗么?”
魏危在纸上比划了一个单字印的大小:“这种的。”
乔长生:“?”
乔长生愈发迷茫,但身体依旧很诚实地开口:“我母亲确实擅长篆刻,但她向来爱惜书籍,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
乔青纨。
魏危想,去扬州之后,为了那本诗集上的百越字,她也要去见乔长生的母亲一面。
**
前往荥阳的路上,又过了几日。
此间都是大道,郊外花繁柳密,山林相映,云海蒸腾,春日的气息扑面而来。
魏危与陆临渊换了一班驾车,她闭起眼睛,正在马车中小憩。
不知何时,她忽然睁开双眼,马车已经停了一会。
驾车的陆临渊不知道去哪了,乔长生正自娱自乐与自己手谈,见到魏危睁眼皱眉,以为她在疑惑马车为何突然停下,开口解释。
“陆兄似乎看见了一处活水,去打水去了。”
“……”
魏危垂下眼睫,点了点霜雪刀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时,陆临渊忽然从外头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手中还拿着一个水囊。
陆临渊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欲语还休,却半点笑意都没有。
他朝乔长生挑了挑眉。
“乔先生,你猜我刚刚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声音从阳光处传来,倒是不轻佻。
“我们的晚饭。”
乔长生:“?”
**
中原果然人杰地灵,活水之边,居然有一群野雉。
乔长生不明所以跟着陆临渊下了马车,紧接着在他的指导下开始与那群野雉做殊死搏斗。
君子如玉如乔长生,就算去抓鸡也优雅清贵地像是在捻花,但是毕竟乔长生全身上下都透露的文人气质和抓鸡这种行为实在相差甚远。
陆临渊抬起眼皮,在旁边闲闲看着:“先生坐得久了,总要下车锻炼锻炼筋骨。”
鸡飞狗跳,乔长生在其中灰头土脸,咬牙切齿开口:“你!”
日月山庄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公子,有朝一日居然在与一群鸡斗智斗勇,不知贺归之知道了会不会一刀砍了陆临渊的脑袋。
陆临渊拍了拍手,挑眉道:“先生多利落的身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缠绵病榻的瘸子突然回光返照了。”
“……”
乔长生并不想理会陆临渊的阴阳怪气,他喘了一口气,凝神静气,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多余的表情,想要抓住这些比自己身子还好许多的野雉。
但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
山间野物似乎格外有灵性,每每都在乔长生神经紧绷,小心翼翼接近就要抓住它的那一刻徒然张开翅膀高高飞起,最后挑衅一般落在地上。
“……”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以乔长生此刻的怨气,很难说得清他眼前到底在抓鸡还是在抓陆临渊。
陆临渊见此叹气开口:“抓只鸡都不牢靠,先生还能做什么?”
乔长生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他心中太急,无法控制地猛咳几声,狠狠说道:“你行你倒是过来。”
眼眶都气红了。
呆在马车上的魏危蹙眉,掀起了帘子,面无表情地看了陆临渊一眼:“我早说过,不要捉弄他,也别离这里太远。”
陆临渊眯起眼睛:“先生不是也没生气么?”
“……”
乔长生憋着一口气,依旧有些不死心,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抓到,看准最近的一只,屏住呼吸,向前一扑。
野雉受惊扑腾四散,来人却紧追不舍,朝着马车的方向越来越远,就要跑进林子里。
陆临渊皱起眉头,似乎犹豫了片刻,面上浮现几分无奈,追了上去。
魏危等了几息,林中远远传来陆临渊与乔长生辩驳斗嘴的声音,不见他们回来,不由跳下马车,也朝林子那边走了过去。
她蹙眉:“还在吵什么?”
“……”
“……”
太阳要落山了,呼啸的晚风如同哭嚎,半人高的草木阻挡了外界的视线,掩盖了急促的呼吸声,只有近在耳旁的心跳声。
路上与林间逐渐安静下来。
茫茫望去,只有一辆马车安安静静留在了原地。
直到半炷香时间过去,三人没有一个回到大路上,暗中观察之人瞳孔骤缩,裹着凛冽的杀气,仿佛盘桓的巨蛇露出了獠牙。
不好,中计了!
第69章 长夜无尽
乔长生的演技在小河边发挥到极致,仿佛真的是一位弱不禁风,被同行人调侃的文人,骗过了在暗中观察的杀手。
而一进林子,背对马车,乔长生的面色就变了。
他脸色有些发白,咳嗽了两声,浅色的唇瓣因心绪起伏变红,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两人:“怎么回事?”
魏危与陆临渊的身手他很清楚,就算是十几个人一起上来围攻也讨不到便宜。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他们两个高手选择弃车遁入山林。
魏危一双眸子比幽夜更为深邃,霜雪刀柄拨开眼前荆棘,言简意赅:“有弓箭手。”
乔长生不由骇然:“怎么可能?”
本朝不禁刀剑,但官府对弓箭与弩的管制极为严苛。
十贼彍弩,百吏不敢前。民间只有猎户等少数人才能持有弓箭,能成气候的弓箭手必定登记在册。
陆临渊:“刚刚我察觉到杀气,借着打水的名头瞧了一眼山头,大约二十多人,都带着黑色面具……倒是有些像傩面。大道上地势广阔,两边高山密林,最好伏击,所以叫你们过来。”
乔长生努力回忆了一下下车时四周毫无异常的丛林。
这是怎么看见的?
魏危气息沉静,手中却握紧了霜雪刀柄:“我听到了弓弦的声音,听弦音至少有十石。他们当中还有射雕手,有些棘手。”
乔长生张了张口。
……这又是怎么听见的?
绝顶高手手中刀剑能拦得住百人围攻,却未必防得住暗中冷箭。
剑客刀客近身终有力竭之时,但弓箭却源源不断。何况还有用硬弓的射雕手,据说草原上的射雕手能在马上回身射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如果只是魏危与陆临渊两人,倒也有能在箭雨之下保全自身的本事,但这里还有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乔长生,弃车也是必然。
魏危:“这里离荥阳还有多远?”
决定进林子那一刻陆临渊就已算好了:“走原来的大道大约还要两日,若是凭我们三人穿过这里,大约要三日。”
……
……
有人在后拉紧了弓,绞紧了弦,要命的羽箭对准他们。
寒冬似乎还未退散,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爬上乔长生的脊椎。
嗖!
乔长生惊骇的提醒声还停留在喉咙口,一道泛着彻骨寒意的箭羽就射来,魏危看也不看,速度猛地一坠,回身的瞬间拔出霜雪刀,举重若轻般挥刀砍下,刺啦一声,发出的声音比方才的弦音更刺耳!
原本势如破竹,万人不当的射雕箭羽竟被一刀劈开!
甚至来不及惊讶,暗中的射雕手汗毛竖起,电光火石间看见魏危回敬的一枚箭头,死亡的预感转瞬攫住心魄。
魏危冷静:“走。”
陆临渊朝乔长生示意,乔长生瞬息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搭上陆临渊的肩膀,一股劲道拉过,转眼被带着飞掠而起。
魏危在殿后。
她握着剑柄的指节坚韧漂亮,衣袍灌风扬起,往后腾挪,无数箭矢落在她的四周。
换箭的仓促间隙,她那双如墨眼眸定在虚空,似越过所有伪装与阻碍,盯着射雕手本人。
“……”
驰骋草原,生而天骄,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射雕手居然一愣。
魏危那双眸子凝视注目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很动人的,百越的燕白星总是死鸭子嘴硬,说他第一次败在魏危手里是因为与她对视时有片刻的分神,被同为手下败将的楚凤声无情嘲笑。
笑过了,楚凤声又摸了摸腰上的鞭子,道巫祝大人那双眼睛确实是天下无双的漂亮。
——纵然是垂着眼睛看人,也凌厉锋锐,让人一看便不舍得挪眼。
**
夕阳落下,快要到入夜之时。
丝绒般的昏黄光芒落于山峦间,光亮缓缓渗透森林每一个角落,黑暗不断变浓,如黑墨洇开。
到了晚间,这里就只剩下一片黑绿的静默。
长夜漫漫,云雾缭绕,是猎手的藏身之处,也是逃生之人的一线生机。
追击之人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紧追不舍,要在魏危几人彻底消失在深林中前,将他们射杀!
乔长生呼吸的温度似比夜风更低,他紧张起来就容易咳嗽,何况他本就病了一场,身体还没好全。
他知道此刻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紧紧抓着陆临渊,便是回头都没有回,努力压住咳嗽的动静,实在撑不住了,才闷闷地咳两声。
身后箭矢如雨,破空而出,一柄霜雪抡起,如目不暇接的罗网,几乎斩断所有箭羽,偶尔有几支漏网之鱼,也被香水海拨开。
背后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乔长生先前怕帮倒忙,一直没有说话,也不敢回头。此时几乎听不见动静,才回头匆匆一瞥,心急如焚开口:“魏危呢?!”
“……”
陆临渊目如寒冰,喉咙紧了紧,语气却坚定:“她会追上来的。”
**
面前追杀的人不止一位弓箭手,七八支淬毒的箭矢同时射来。
确认陆临渊与乔长生已离远,魏危旋身下压,踢起地上一块不小的石头。
蓄着内力的石头与箭矢相撞,长箭折断,碎石也崩裂成齑粉,一瞬模糊了视线。
待齑粉散去,深林却空空荡荡。
那个执剑的剑客已带着病弱的文人跑远,如今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功夫诡谲的女子也忽然消失了。
“……”
原本盯着雪亮的箭尖的射雕手不由一愣。
他自三岁起紧盯迅疾飞鸟,常常一盯就是几个时辰,锻炼目力。也曾疾驰草原,一箭射双雕,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眼下居然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他眼皮子底下!
不对……不对。
她一定就在这附近!
射雕手重新屏气,正要一扫下面所有动静,揪出魏危的下落,忽然听见他头顶传来一道冰雪般的声音。
“你在找我?”
“!”
射雕手那双向来持万钧弓的手居然抖了抖。
他猛地抬头,被他箭尖指着的面容在他眼前徒然放大,一张高高端坐明堂的清俊面孔垂下,仿佛一直在等他。
决然没料到魏危居然顺着他的箭矢找上了自己,也决然不会料到她有这个胆子孤身一人来杀他,射雕手四肢百骸血流倒逆,毛骨悚然。
他想叫人注意到这里,但已来不及了。
魏危没有出刀。
时间仿佛在射雕手眼里放慢,魏危倒吊着从树上翻下来,如一只轻巧的猫儿,在射雕手喊出声之前来落到他的背后。
在这瞬息之中,手中天井、阳池等大穴被一道内力如热刀切豆腐一般刺入,射雕手被迫松手,弓箭一转,来到魏危手中。
但那根弓弦还在射雕手眼前!
仿佛一颗石子坠入寂静的湖泊,射雕手心头一颤,意识到魏危想要做什么,瞳孔骤缩。
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内心已咆哮叫自己仰头躲开,但魏危的速度实在太快,他连脖颈都僵硬了。
“……”
魏危单手攥住弓臂,用力往后一拉!
一道凌厉的血线似凭空出现,甚至尤嫌力道不够,还要速战速决,魏危一脚朝着射雕手的背上蹬去。
就在这刹那间,万千殷红如割断夜色,“滋”的一声爆散出漫天血红。
魏危抽身后退,血雾纷纷扬扬下落,只有一道未完全凝固的血点溅落在她冷白无暇的脸上。
她却不避污秽,抬手用手背静静抹了,眼中淡淡。
一个人从生到死是何其干脆利落,整片深林仿佛安静了一瞬。
魏危长身玉立,冷眼一扫。
身后偌大的山林渐渐沉入黑夜,暗中仿佛有无数从天宫地府来的神鬼,众人一时惊惧不敢妄动,仿佛神女持弓,消失在沉沉夜里。
第70章 割肉奉君
魏危带着沾血的长弓与箭囊回来时,陆临渊并没有多问。
乔长生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一副气虚挣扎的模样。
他确认了三人又聚在了一块,心中安心些许,就着有限的温水勉强啃下几块糕点,便沉沉睡去。
此后便是漫漫长夜。
陆临渊先前想弃车入林,乔长生与魏危都迅速领悟了他的意思,带了许多轻便却关键的东西下来。
魏危下车时,顺带还把大宛马的缰绳给解了。
眼下魏危虽然杀了其中那位射雕手,但剩下的那些人反应过来后,必然怒不可遏,对他们施以更惨烈的报复。
夜晚丛林中生火会暴露行迹,此时入春,晚上还有些凉。
魏危与陆临渊倒是不惧寒冷,但乔长生如今是一点寒凉都吃不得,幸好带下来的东西里还有一个手炉。
乔长生裹着一件外裳,缩在角落里。虽入梦中,却还有些不安。魏危与陆临渊稍稍坐在他前头,替他挡一挡风。
到此时,两人才有空闲说几句话。
陆临渊问:“他们是想杀谁?”
魏危:“若是他们的箭术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大约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不知为何,陆临渊忽然笑了笑,又收敛了唇角,问:“难道是夏无疆的同党?”
他想不出来谁会与他们三人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魏危抱着刀,语气平静而和缓:“不确定。光看他们带的傩面,我怀疑他们与百越有些联系。”
百越以为天地诞生之初,人鬼共生,山有山鬼,水有河伯。
在天地相分,人神不扰之前,人人都能沟通神鬼。
帝绝地天通之后,仅有部分人能用著草占卜,以舞悦神鬼,沟通天地,这些人就被人称作巫师。
百越巫祝会在祭神庆典上带上傩面——代表这个人暂时与人间身份无关,而是神灵的化身。
她们带上蛇形的弃耳,手上拿着寿羽鹭羽之类的祝器,向天地祷告。
世上面具千千万万,但傩面只有百越一家。
陆临渊目光闪了闪:“你要查?”
魏危点了点刀柄:“总要先去一趟扬州,此事毕,我再回百越。”
陆临渊闻言一怔,垂下眼睫,没有再说话。
**
此夜过去,接下来的几天,大约是魏危一行人游历江湖以来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陆临渊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正如魏危第一次提着刀来到他门口,他从容不迫地与她聊天,甚至于还能心性平和地聊一聊丰隆酒楼的菜式。
但他现在疲惫不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出一句多余的话了。
在山林里逃亡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再加上还要隐藏踪迹,分出心时时刻刻提防暗中冷箭。
并且,乔长生病得很厉害。
第一日晚上的乔长生还只是没什么精神,身体疲软,还能坚持下来走走。
到第二天,乔长生不知为何呼吸沉重,说话时拖曳出虚弱的颤音。
他虽然竭力想撑起一口气,叫魏危与陆临渊不要在意自己,但未免太过勉强。
那群杀手已快搜到这片地方,三人不得不离开。
陆临渊直接背起乔长生,运起轻功到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
照例是魏危殿后。
丛林是百越人的第二家乡,纵然有十个弓箭手,也抓不住一个百越巫祝。
但自射雕手骤然被杀后,这群人知晓了魏危的厉害,不能掉以轻心,只和鬼魅一般在暗中放冷箭,没一个落单送死,这让魏危很难单枪匹马的在弓箭手的压制下杀掉他们。
如此,就算是摆脱他们的追杀,魏危也废了一些时间。
等到约定集合的地方时,陆临渊皱着眉头,摁着已昏迷不醒的乔长生的手腕。
“……魏危,不太妙。”
魏危一顿,手背贴上乔长生的额头。
滚烫。
气氛压抑得有些难以形容,陆临渊倏而叹了一口气:“怎么办,荒郊野岭的,到哪绑一个医师给乔长生看病。”
说着望向魏危。
魏危:“……”
魏危翻了翻他们带下车的药丸:“没有对症的。”
陆临渊:“真的没有法子么?”
魏危蹙眉:“我是巫祝,不是神仙。”
陆临渊笑了笑:“魏危,我总觉得你是从天上来的。”
虽是打趣,但谁的神色都没有轻松多少。
陆临渊虽然先前说三天便能到荥阳,但那毕竟是估算,眼下已是第三日过去,他们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
陆临渊一直背着乔长生,后者浑浑噩噩不知事,发烧根本不见退去,烫得吓人。
中间魏危割破手掌,给乔长生喂了第一次血。
西府海棠的香气转瞬弥漫鼻尖,如起起伏伏的潮水,勉强将乔长生额头温度降了下来。
陆临渊看着魏危血淋淋的手掌,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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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晚上,月亮藏于层层叠叠的云层之下。
月色之下是无穷无尽的深林,放眼望尽,树木的剪影在其中簌簌摇晃,似永远看不见活人,令人生出绝望之感。
今天是魏危第二次给乔长生喂血。
为什么巫祝的血会有奇异的香味、为什么饲血能治病……这些问题陆临渊通通不关心,幽幽月色映着他垂下的眼睫,他撕下干净的衣物,耐心给魏危包扎伤口。
空气里除了残留的淡淡海棠花的气息,还有潮湿的草木味道。
先前带下来吃食已经快消耗殆尽,陆临渊将最后一块饼给了魏危,魏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掰开来和他一起分了。
喂血之后,乔长生烧退了,但还是没醒,只能塞下一点鱼糜。
这几天下来,去掉一天大约只有一个时辰醒着的乔长生,其余两人眼中也有掩藏不住的疲惫。
魏危抱刀,头微微垂下,正在抓紧时间睡觉。
她调动全副精力与那群不知底细的难缠杀手交手数次,就算只是一群功夫不如自己的人,加上弓箭手搅局,应对起来也很难缠。
这里是个崎岖的洞穴,在里面生火也不打紧,陆临渊靠了过来,遮住摇晃的火光。
他轻声开口:“你醒来之前,我会看着这里。”
魏危没有回应陆临渊,几息过后,她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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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睁眼时,月色寂淡,四周安静得过分。
漫天星子之下,仿佛只有陆临渊还醒着。
从前她就觉得陆临渊的作息简直不像是个活人,现在还是觉得果然如此。
陆临渊察觉到魏危醒了,转过头去朝她眨了眨眼睛,在她开口询问之前就回答了问题。
“三个时辰。”
魏危:“……”
陆临渊给百越几位巫咸留下的印象,除了他一战未败的功夫,还有他俊美的决不能让人轻易忽视的好皮相。
陆临渊虽然表面上温润若君子,在春风十里笑着,那双弯起来的桃花眼里却无一丝常人该有的情意。
只有面对魏危时,那双眼睛里才流露出幽幽淡淡般的高兴来。
魏危看了看高高挂着的月亮:“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你可以睡一会。”
陆临渊的眼睫在面孔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远处的火光融在他眼睛里,如正在跳舞的一只山鬼。
他笑了笑,看向魏危:“魏危,我有些睡不着。”
魏危闻言皱了一下眉头,不由得往前挪了挪,坐在了陆临渊旁边,看着眼前快要熄灭的火光。
她觉得陆临渊不是这样惶恐不安以至于睡不着觉的人,但她不会怎么安慰人,所以只是抓住陆临渊的手,顿了一下才*开口:“会到荥阳的。”
借着月光,陆临渊被握住的手动了动,他的骨节擦过魏危的指缝,轻轻握在一起,指腹温柔地蹭了蹭魏危的手背。
“……”
他的脸庞虽挂着笑,那双桃花眼却显得格外幽邃。
陆临渊低下头轻声开口。
“我年少轻狂,给巫祝下战帖,却不知道如今的百越巫祝到底是谁,是我错的第一处。在坐忘峰你找我赴约,我却至今没有全力与你比试,是我的错的第二处。虽木已成舟,但从出儒宗那一天起,我希望你往后能得偿所愿。”
“在天水娘娘那里,我曾经与乔长生说希望能死在你后面,其实和‘得偿所愿’是一个意思,我早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同行。”
魏危一时没有理解陆临渊在说什么:“什么?”
陆临渊只是看着她,那副神情,简直会让人觉得他一生都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魏危。
“无论我死在你前头还是后边,我都希望你能自由,走比我远的路。”
陆临渊淡声,声线仍然带笑。
“魏危,我的意思是说,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你可以吃掉我。”
“……”
月光惊起几只鸟雀,将熄未熄的火光闪烁着,跳动的如一颗心脏,显出几分光怪陆离的鬼气。
陆临渊目光灼然,眼眸凝望着对方,魏危甚至有些不能分辨他眼中深沉的情意。
两人的呼吸彼此交织,彼此依偎。
“我愿意成为你的血和肉,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生吃掉我。”
陆临渊低声开口。
“我更愿意是后者,如果你觉得太残忍,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
陆临渊其实很乐意被魏危吃掉。
他从知道魏危迟早有一天会达成所愿回到百越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被抛弃的恐惧之中。
所谓不愿意出手,也是一种隐隐知道她终将离去的无望拖延。
直到魏危带上他一起游历江湖。
这些天的太美好,让他短暂地忘记了痛苦,但恐惧总会在某一刻自己爬上来。
陆临渊这时候看起来神态自若,声音甚至带着一种引人沉溺的温柔。
——但其实他在发疯。
“明鬼峰的书上记载过菜人,可见古往今来吃人都不算什么大事。如果真的走不出去这里,我愿意被你吃掉。”
“……”
魏危看似没有任何表示,那双漆黑如冰雪的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
陆临渊在微笑,声音大有缠绵不休的固执之意,他还在劝说。
“你不要生气,魏危,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
魏危慢慢站了起来。
在陆临渊有些困惑的表情中,她一圈一圈解开了掌心的布条。
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伤口还没结痂。在主人的默许下,轻而易举地重新撕开,再次淌出鲜血。
魏危淡淡开口:“陆临渊,你又在发疯。”
她的一只手撑在陆临渊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撬开他唇齿。
魏危的手指冷冰冰的,一丝凉意蹿下来,陆临渊没有反抗,只是微微仰起头,甚至有些高兴地配合着露出脆弱的脖颈。
鲜血淋漓的掌心包裹了陆临渊微微张开的唇,带着海棠浓郁香气的液体蜿蜒着流入。陆临渊痴痴地仰头望着她,清醒与欲望这两种感情全都掌控魏危手里。
他就像是在炎炎夏日得到了一个纾解热意的冰块,下意识地像个孩子一样伸舌头舔了舔,海棠浓郁到令人战栗的气息顷刻间占据全身感官。
一瞬之后,陆临渊喉头一下缩紧,眼神中带着大梦初醒的恍惚。
他还被魏危的手掌堵着喉咙,呼吸有些紊乱,因为清醒地太快,此时有些血压飙升般的眩晕感。
“……”
陆临渊能看清魏危眼中的倒影,仿佛能被对方目光烫到一般,唇在魏危掌心翕动。
魏危淡淡看了他一眼,眼中一片冰雪。
她另一只手的指腹落在了他的咽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