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前的台风不讲武德,绕过预判路线,拐弯袭击过来。狂风暴雨中,骆为昭再次提溜着一大包核桃回家。
肖翰扬来接岚乔的时候扫过一整栋楼,特意找到他,“骆队!”他兴致勃勃,“你上次不是说裴总喜欢核桃吗,我又给你带了点儿!”
在这样“对方心里有我”的温馨氛围里,骆为昭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无事献殷,非奸即盗。不合时宜地想起四年前眼镜同志在眼皮子底下放走一个搞非法集资的诈骗犯,他怒骂:“肖翰扬啊肖翰扬,你真应该去整点核桃补补脑子!”
一切开端皆来源于此。这句话的重点,肖翰扬很显然是落在“整点核桃”,而非“补补脑子”,他兴奋得眼镜都反光:“行啊,霍叔叔家种核桃的!一整座山都是核桃树!”
骆为昭差点没撅过去。
时隔多月,骆为昭再次见到老手下,先叮嘱一下注意安抚岚乔同志情绪,为赵云鹤潜逃吃的这个连带责任处分着实是冤,但迟早嫌疑人能抓回来,千万别放在心上。训话说这个顾铠实在是欠历练,吃完处分肯定要重回分局,别再罩着。你自己还没站稳脚跟,纯瞎搞。温室里长不出好瓜果,这么惯下去好苗子都给你惯废。
肖翰扬惭愧地低头,逐字逐句记录老领导传授的话术。
实心眼人送礼都不会送,“带了点儿“的核桃实在是太多了,质朴量大的巨型编织袋竖起来得有半人高。他又穿着司法系统那身板正的深蓝色制服,还别着徽章,知道的说他是来走亲访友的,不知道的以为是有小鬼触犯天条,要被天兵天将逮走呢。
骆为昭看着这么一大袋,心说家里那位吃是要吃的,剥是不剥的,到时候全变成我的工作,剥完小臂都要变成麒麟臂。还得担心平底锅会不会拿它当小球追着玩,小猫咪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数,别玩高兴摔着了。
骆局的光芒普照四方,招呼还在班上的人赶紧分一分。你一斤,我一斤,分到最后仍有一大包,可以安心带回家,不用担心吃完上火口舌生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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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时间,电视里在播创业年代剧。
裴溯嘴巴一张说寂寞,骆为昭先尝试用吻堵住,未果。
地主老爷是真馋了,于是长工任劳任怨地在地毯上坐下剥核桃,身侧放着两个大碗,一边钳核桃一边碎碎念,“搁往前生二十年,我卖手剥核桃也算创业,卖到大江南北,给人补脑也是功德一件……”
“这位同志,社会最终必然会朝资本密集型产业转移,第一个淘汰的就是你这种劳动密集型产业,剧里这种技术密集还勉强够看……肖翰扬来啦?怎么不留他吃饭?”裴溯懒洋洋地伏在他膝头,单手盘手机,发尾翘出一个极其可爱的弧度,一颗小核桃夹在他漂亮的手指尖翻飞打转。
骆为昭看这动作,以为他心里有事儿。不禁低头看,只见人面色凝重,沉着冷静地搜索着:
“核桃真的长在树上吗?”
“核桃到底是种在土里还是挂在枝头?”
“树上的核桃和地上的核桃哪个才是真核桃?”
骆为昭:“……”
他憋住笑,摸一把人的头发,触手生温,把尾端卷两圈绕在小指上,说:“不留,人夫妻小别胜新婚,我们往那儿一杵算什么……哎,等九月新核桃成熟,到时候带你跟着眼镜儿一起去山里直接摘,赏个脸?”
“行呗,你说了算骆长官。”裴溯察觉到搜索过程被看,不好意思地扣下手机,在他怀里翻了个面,仰脸朝上,“那里能洗澡的吧?有饭吃吗?是燃气灶吗?不会要砍柴吧?”
骆为昭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要厥过去的冲动,“我说裴总,人是住在山里,不是住在神农架里,他们那村通水通电通网,有信号,有派出所,山清水秀空气好,去一趟不吃亏不上当。”
裴溯:“我不信。”
骆为昭心说原谅你从来没去过接地气的地方,有疑问是正常,那我只能舍身堵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刻薄的嘴。
核桃仁碎掉的壳子悄然散发出檀香的木质气息,闻久了心也逐渐静下来。
亲吻的时候还能从唇齿缝隙间中品出一丝奶香,更重的是香香甜甜的坚果味儿,跟有些人似的,外硬里脆,十分好品。
裴溯闭着眼睛,全情投入和他接吻完,再睁眼笑着看骆为昭,“怎么不正面回答?就耍这些无赖,到时候万一……”
“没有万一!”
“车子没油怎么办?”
骆为昭:“他们那村离最近的汽车站只有八公里,步行只要两个半小时。换成赵云鹤能一口气走上三个来回。”
裴溯:“能这么比吗?让我走七小时不如让外星人攻打地球,都别活了。”
“呸呸,说什么呢小崽子,要真没油了我背你走行吧,又不是没背过,这点路还轮不到你亲自走。”骆为昭细碎地咬他耳朵,看着熟悉的脖颈泛起粉红,“不许抬杠,吃点核桃就被眼镜儿这根etc传染……我要找他索赔。先带你去适应一下,等我退休,我们俩找个差不多的地,搞个池塘养鱼,再给你种点丝瓜,不是爱吃吗?”
“我最多接受环城市远郊一小时车程……必须要能点到主流外卖,能叫到保洁,最好隔壁就有乡村咖啡店,我要喝现磨的……不是,等等,骆为昭,你退休了我还没退休呢!我还上不上班……你有海量的社会保险和养老金我又没有,我可是要挣钱养家的……”裴溯笑着挣扎,猛推他狗头,又被乱七八糟地啃倒。
骆为昭不理会这些小布尔什乔亚的琐碎要求,继续发起猛攻。
裴溯被咬得发痒,躺着抬手把两只耳朵都堵住,一副油盐不进,丝瓜和鱼也不进的样子。
“说话,我跟你商量呢,别装聋啊……”
“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两只眼睛都听见了——”裴溯拖长调子,“老大爷,你种过地吗,真让你施肥你又不乐意……嘴上热爱田园生活可不作数,先送你去深山老林里打棕熊锻炼一番。”
骆为昭依旧报以狗啃。
地毯大到有充分的发挥余地,乳胶枕头被垫在两人身下,不愧是外交国宝级牌子,相当对得起它飞行两千多公里,穿过万水千山总是情,经过大狗野蛮冲撞后,回弹依旧坚定。
想象之中的远山已透过迷雾,层层叠叠地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裴溯在被抱起的腾空之中,仿佛看见什么,往前一抓,忽而一笑——那是他曾经偏离又重回轨道的人生,正向虚空中延伸出永无尽头的可能。
山谷的薄雾伴着夜晚的风声仿佛呼啸在耳畔,路是青石板还是小石子?养鸡的话会不会凌晨就开始叫?雨落下来敲在地上是什么声音?与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潺潺溪水穿过十万大山,白鸟自原野上飞过,一辆晃悠悠的小车开向梦中的田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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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夏天来临前,经过四个月程序缜密的调查,张淮安涉嫌严重违法违纪,接受监察署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终于出正式通告。
由于牵扯广泛,管理严格的三公经费里甚至专门抽了一笔钱出来用来复印打印群众提供的线索,以及为千里迢迢从滨海湾过来的举报人提供食宿。
软包一时人满为患,监察署实在忙不过来,正从各个单位非常不要脸地抽人借调,协助办案。
出公告这个时间点又赶上三个月后市委班子五年一换届,市换完就是区,整个滨海湾的商界逐渐暗流涌动起来。
来裴溯这里打听消息的人像粪坑一样苍蝇一样吵闹,被苗苗挡下大半,剩下的全部以“真的吗?”“我不懂啊…”“养病呢”给弹回去了。
他也确实是在养病。
定期拍片子复查,之前的肺炎恢复得也就那样,不好不坏,虽说没有纤维化,但体质差仍然有一些炎症吸收不掉。裴溯心说怪不得老觉得肺里痒痒的。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就是骆为昭担心得很,夏天本来要去海边呆一两周玩水的计划也就此作罢,还是改去山里。
春天他俩已经去过一次山里,爱上这种在溪水里钓鱼的感觉,他俩晒出黑白配的色差,家里现在进门就是渔具。
“这地方要是能建成像安缦那样的度假酒店就好了,肯定有市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农业用地,哎,回去看看吧……”
骆为昭不咸不淡地回答:“替你查过了,在土地红线里哦,出来玩还想这些,你这小脑瓜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他手里正在和鱼唇上的钩子搏斗,很显然新手还没掌握这个技能。
裴溯挤出一个虚假的商业笑容。
“我就当夸奖了,试问哪个人类看着呈红色上升的股票k线不会发出真心实意的微笑呢……商业上的金点子都是无意间想出来的。”裴溯拍拍他的手腕,示意放轻松,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鱼和钩子。他的手和心一样巧得很,两秒就褪出来了。
得救的小鱼“嘭”一声进桶。直接代表平底锅的观赏宠物数量从两只上升到三只,预计在未来仍将呈指数级增长。
骆为昭默默把鱼桶提到自己的脚边。
裴溯:“还生气呢?师兄。”
骆为昭:“还有点儿。”
生闷气还要追溯到本周的工作日。
裴溯几个月前给林宗利提的醒相当有用。他回家挨了一顿骂,紧接着他爹召开家庭会议,投票表决要不要给林老六擦这个屁股,可以说得上是民主中有封建,封建中有民主。兄弟姐妹虽然对老六和老爹的脑子表示费解,但都众志成城地支持擦。
赵云鹤潜逃后,林氏第一个率先向云宏建设发起诉讼,要求清偿过去的往来钱款,同时要求解除球场买卖的合同。最近开庭,林宗利一些法律上的事他拿不准,下意识地求助久经沙场的老哥哥,前几天半夜里还给裴溯打电话问怎么办。
裴溯当时刚做完雾化,勉强睡下,迷迷糊糊地被吵醒,又咳嗽起来。骆为昭接起来就是一顿爆骂,你不睡觉别人不要睡觉的吗,你是疯了吗大半夜打什么电话,等到第二天是有人要死了吗?死了我给你烧花圈!你自己听!
电话那头有林宗利全家以及他们焦头烂额的律师团。
骆局长经此一战恶名远播,搞得林宗利第二天亲自上门道歉,道歉又变成请教。被来接下班的骆为昭逮个正着,连人带电脑一起打出门去。
苗苗对此发表评价:“很有正宫风范。”
这二房火上浇油,正宫气得七窍生烟。
现代社会,打赢了坐牢打输了住院。骆为昭有火没地撒,只能趁着周五连夜把人打包来山里,这样总不至于继续在摩天大楼里当黑切白的烂好人。
骆为昭一生气,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像抽象派画作里的方块人,走到哪里都横冲直撞。
裴溯只好软下身段,哄他,“哥,别生气,哥哥。下次不会这样了。哥,你别生我气。”
骆为昭默默地又把鱼桶提回他俩中间。
裴溯目的达成,笑得眼睛都像装了星星,“翻篇了哈,下次可不能再翻旧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