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又是一年盛夏。


    一定要说有什么新鲜事,就是四旬老汉骆为昭的研究生考试,第一次失败后知耻而后勇,第二次终于擦线上岸。但骆为昭嘴比钛合金硬,说第一年是复习时间根本不够,纯裸考、只是练手……这就是一发入魂!


    裴溯:“……”行,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老大爷。


    录取通知明明可以寄到单位,他硬是要寄到家里,寄到某个人脸上。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性感厨娘正裸穿围裙在厨房里炸排骨,十分刻意的“不方便”。只能劳烦裴溯随意套件衬衫出来签收,懒散地拆开ems的信封,配合地发出惊呼:“恭喜啊恭喜。”


    骆为昭嘚瑟:“怎么样,我厉害吧。”


    裴溯一脸真挚地恭维:“超强的。跟我一样强。”


    骆为昭举着长筷出来,单手抓着他的手腕,给他腰上划上一道。裴溯笑着求饶说错了错了,你可是堂堂滨海湾队长,还在乎这点虚名。


    在乎的,相当在乎。有了这张汗水与abandon共同浇灌出的智慧之纸,现在他的干部履历表里终于光明正大地加上新洲政法大学硕士研究生,括号在读。这个年纪,这个资质,这个学历……放眼整个新洲都属于干部储备第一梯队,后劲极强,与裴总般配地不得了。


    然而裴溯戏称他这是身份降级,拿起纸质通知书遮住形状漂亮的嘴唇,眼睛眨呀眨,小声喊:“好哥哥,叫声师兄听听。”


    骆为昭从善如流:“师兄。”


    “裴师兄。”他一本正经,又喊。


    见他不答,骆为昭继续:“溯溯师兄,乖乖师兄,你和哥哥说句话。”


    裴溯同手同脚地转身,僵硬着试图去倒热水冷静一下。


    撩拨这件事上,一向都是他占主导,撩得人毫无还手之力。可骆为昭真的反客为主一边亲一边喊,他又无措。


    被压在岛台前,脊背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冷热交替,烧得他心烈如火。闭上眼睛,只剩下柔软的嘴唇,带着一腔心思共同荡漾。


    冲生菜的水流哗哗流淌,抽油烟机轰隆鸣叫,油温报警器嘀嘀作响,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


    骆为昭紧急刹车,拉远距离,说:“等会儿再亲,先办正事。”


    裴溯怒极反笑:“哈?”


    他正打算身体力行地传授一些毕业技巧,于是张牙舞爪地就要去抓人。


    骆为昭一个侧身,拉开餐桌前的椅子,把人摁下坐好。厨房的推拉门轰然关闭,隔出有烟无烟的楚河汉界,他在里面喊:“浪费水电可耻,节约菜籽油光荣ok?你等一会儿吧乖乖,一会儿就好哈。”


    行,行吧。


    高温拖过面衣形成焦香的脆壳,篦子上滴漏下浮油,骆为昭从门缝里夹出来一块长骨,“先垫垫。”


    裴溯抽张餐巾纸包着尾巴接过来,十分优雅地坐在餐桌前开吃。


    他去年整个冬天仍是不舒服,好在骆为昭盯得紧,稍有苗头不对就赶紧灭火。直到开春后,身体才养得稍微好些,能吃点大荤油的东西,不再像之前动不动就要吐。


    小时候没满足的口腹之欲,长大后变本加厉,裴溯热爱炸物,热爱橙橙各种莫名其妙的零食。骆为昭练就一手家庭作坊制作垃圾食品的本领,纯为他服务,见缝插针地给人上点肉。


    裴溯一边嗦骨头,一边看着他真实又忙碌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起床时间临近中午,日头盛大,一切浮光跃金,连漂浮的猫毛与灰尘都在勾勒出美梦般的光景。


    如此够了。平底锅趴在窗边晒太阳,裴溯习惯性瞥一眼水碗,所剩无几,提着恒温壶又加些水进去,接着掀开工作电脑看下周的安排。


    他现在是薛定谔的忙碌。新园区背靠国资好乘凉,顶着各种债权债务问题稳步推进建设,裴氏独资的配套酒店如期完工,万事俱备,只待挂牌。与酒店三街之隔有一个小型的体育场,近期要开演唱会,正在通过传媒公司的老股东传话,和他们商量能不能提前开业。


    不同于其他地方酒店激烈竞争,卷价格、卷服务杀到眼红,滨海湾文旅产业还是一片蓝海市场。之前新区游乐园的大获成功,滨海湾得到新洲层面整体战略重视,规划建设"艺术北斗星"大剧院、博物馆、美术馆建筑群,配套三大商业综合体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已经落马的上一任傻逼区长四处权利寻租,所有一切都停在要么刚刚招标,要么建设进度极其拉胯的状态。


    这座小体育场方圆五公里就他们一家五星级,还是待开业状态。让新洲层面的巡查组感慨,一枝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估计要再等三五年。


    “你之前是不是说要演唱会票的?”裴溯端着电脑隔着玻璃门问他。


    “哎,对的,妈想要啊。她去看那什么音乐剧,迷主唱来着”骆为昭侧脸粗略一扫宣传海报,不禁对慕小青同志的审美表示赞许,“但我没答应啊,你之前不是说票务公司卖给干互联网的了,现在要啥啥没有?没有就算了呗。”


    裴溯无奈瘪嘴,心说之前和你这大爷解释过交叉股权、实际控制的知识完全没往脑子里去是吧这票想有肯定能有,对你肯定有他调出页面,展示酒店集团提交的提前开业策划申请,简单陈述:“人问到脸上来,配合开业的话有票,你要不要,要我就同意,不要就算了。”


    “要的要的。”骆为昭边说边用脚推开玻璃门钻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炸藕饼炸排骨炸茄盒,嗵一声往桌上一放,斯哈斯哈着去水池冲手,显然是高估自己枪茧消退后的皮糙肉厚程度。


    金黄的香气勾着两只猫都来桌前。


    “不麻烦吧?”


    裴溯奇怪地看他,“这有什么麻烦的,原定也就是那一周,提前四天而已,不然人也不至于来问。”


    骆为昭说:“行,那你找铁像寺大师算一下。日子好那就开啊。咱给慕小青女士弄三张票,她小姐妹也要,多长脸。”


    裴溯倒牙,说行吧,请、请大师再看看,这笔没票的管理费用加上去,苗苗又要骂你。


    骆为昭:“上次聊还说这事儿呢,大师说他可以开咨询费发票,他有公司,依法纳税呢。”


    裴溯:“还挺讲规矩。”


    骆为昭表示那是自然,不讲规矩的话早就不来往,他有自己的一套人际交往防火墙。他又表示等会儿肖翰扬来送香肠,但不留他吃饭,我们后面吃。


    裴溯嗯嗯两声,表示好的,重新上床窝着等开饭。


    叮铃咚隆门铃响起,谈话中只听见小眼镜一个人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见骆为昭应声。听起来越发不让人放心。


    裴溯忍不住走出去看,又不能干看,只能假装嘴馋。


    “别吃多,反酸烧心你又要难受。”骆为昭制止他试图伸向那盆炸物的魔爪,“都是你的,等会儿跟中饭一起吃噻,别现在东拈一筷子西拈一筷子的……”


    裴溯眯眼笑:“有点馋,大概是看着你才特别有食欲啊师兄。”


    肖翰扬拘谨地站起来,请示:“骆队。”


    骆为昭一点下巴,“继续说。挑重点。”


    裴溯竖起耳朵,以为他要提出点什么不合理不合法不合规的要求,正准备火力全开地把话头顶回去。


    肖翰扬:“那个骆队,霍萧老家有个村,想要办个国家地理的绿色农产品标志我该找哪儿个单位办啊”


    就这?


    “哈。”裴溯嘲讽一笑,“你就一天到晚拎不清吧,这事关你什么事?让想办事的人自己想办法。还有,走错路了,雷公还能管降雨?平时都是去财神庙求送子是吧?”


    “工作工作不努力,事业事业不上心,再过几年岚乔姐都正处了你还搁那儿副科呢……天天就盘你那破核桃,文旅局怎么不给你发个旅游推广标兵……等木乃伊入侵霍萧老家,核桃弹碎脑子,剁吧剁吧一起炖,搅合的那根棍子就用你,又硬又杠。”


    肖翰扬:“……”


    骆为昭:“……”原来昨晚他俩看的电影《木乃伊入侵大东北》还有这用处。


    肖翰扬:“裴总,我还是怀念你躺在床上喊师兄的时候。”


    裴溯恼羞成怒:“你别说话!我帮你问行吗,快走吧!”


    ·


    这还是半年前的事。


    大概是抱着“骆为昭的人都挺好用”的这个想法,骆丞借调优先从熟人借起,监察署的红头文件宛如铜头皮鞭,抽得所有人都如陀螺般旋转。


    各单位都哭爹喊娘说你把精英借走我们正常工作都没法开展了啊,只有司法局忙不迭地把肖翰扬这尊大佛借出去。


    张淮安案收尾,滨海湾分局全体成员占四成功劳。骆丞也知道家里情况,非必要不麻烦好大儿。只是有一些实在需要骆为昭本人签字配合的机要文件没办法,于是交给带着“肃清张赵余毒”使命、未来即将长期驻点分局开展巡查工作的小肖一个“去找人签字”任务。


    滨海湾十年不遇的橙色预警的暴雪天气,肖翰扬拿着鸡毛当令箭,新官上岗一把火刚想熊熊燃烧,不巧得知局长请年假。小脑瓜灵机一动,私交公事混为一谈,午休时间立刻马不停蹄杀到家里来。


    你说说,哪儿有这样办事的。肖翰扬但凡放到社会上,就是一个纯不通人情世故,遇到点事就要上贴吧指天骂地,半夜敲人家门只为问问为什么在电梯里抽烟的人。


    就是这种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性格,他和监察署简直就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干得如鱼得水,编制都调过去。现在恨他恨得牙痒痒的有些人,都管姓肖的叫三姓家奴。


    骆为昭开门,见是他,没来得及关在外面,只能在客厅听取情况汇报,翻看文件。低声说,我看一下,裴溯睡不踏实,你帮我应着点。


    肖翰扬说行,这个我会。


    骆为昭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去书房核对签字,把床旁的位置留眼镜儿。


    肖翰扬如坐针毡,蹲在床旁边,大脚趾点地恨不得立起来原地开始跳芭蕾。他也不是没守过,但在医院在家总是不一样,后者更氤氲着私密的气息。


    窗帘拉上一半,地暖效果加持,屋子里盘旋着一股沉静的檀木香气,洗去他一身风雪的冷冽。


    或许是空气里传来并不熟悉的味道,安全感骤降,裴溯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下意识地喊一声“师兄”。黏黏糊糊,与他曾经骂自己时的果断尖锐完全不一样。


    肖翰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眼看着人眼皮振动着要醒过来,忙低声应半句,“嗯。”


    裴溯得到一个虚假的安慰,又阖着眼睡过去。


    他冬天气更弱,血氧始终上不去,嘴唇泛着令人不安的霜白。侧身躺着,如此瘦削。鼻梁上没有那副时刻反射着阴阳怪气的镜片,像卸下最后一道防线,极其脆弱的样子。


    骆为昭核对完所有资料,签字、摁手印,再次推门进来,把档案袋交给肖翰扬,“都签好了。你再对一遍。”


    肖翰扬接过,老实交代:“骆队,裴总喊了你三次,我代应了,没事吧。裴总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还好,就是前两天降温冻着。”骆为昭摆摆手,“枪伤落下的老毛病,要静养。”


    肖翰扬“哦”一声,就十分没有眼色地在房间里复核起来。


    骆为昭:“……”活该你被司法局踢皮球啊老弟。只好当他不存在,毛巾蘸热水后拧干,给裴溯擦冷汗洇湿的脖颈。


    要静养,他对谁都这么转述医生的判断。


    这已经是比去年要好许多的情况,人虽然一直昏沉,但确实只是受冻后身体机能跟不上导致的体弱。不用住院,不用再经历一次仅把希望寄托在仪器上,人力唯一能做的是祈祷。


    体检报告上所有“正常”的指标让骆为昭茫然,数字定义的健康是如此渺小可笑。裴溯这样,起卧都困难的状态居然也算是正常。


    他宁肯不正常,这样至少有解决方案可以实践。


    这种无助的静养,更像是悬而未决的利剑,让他感觉灵魂被放上一把大火,几乎要烧得他灰飞烟灭。


    肖翰扬核对完,正打算走。


    裴溯突然开始咳嗽,一串细密地震动,连带着眼皮和睫毛。身体蜷缩起来,绸缎睡衣被他摁在胸口的那只手揪皱,泛着冷淡的光。


    他大概是真没力气,被骆为昭扶着,才能侧身撑着床垫坐起来。被子滑到腰间,解开两颗扣子的领口透出突兀的锁骨。坐又坐不稳,头靠在骆为昭的肩膀上,咳得发丝从耳后垂到耳前,遮住半张惨白的脸。


    余光扫到自己,还能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好久不见啊。眼镜儿。”接着又是咳嗽,肺里空洞地像纸片被吹鼓,再被扎破。


    肖翰扬帮忙倒杯水进来,得了一句谢谢。他试图帮忙,骆为昭说倒也没有这个必要,快走吧您,看着您更来火。


    肖翰扬走进来,肖翰扬走出去。


    平底锅跑进来,平底锅跑出去。


    房间里昏暗的光游移不定。


    骆为昭想起小时候被骆丞牵着手,一只大手就可以扣住他两只手腕,将他吊起来像猴子一样荡秋千。他比划着裴溯的腕子,眼眶通红,将这才两天就瘦得能摸到一把骨头的手掌,捂在自己的眼眶上,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喷发。


    别哭啊。


    裴溯张嘴,用气声说。没事的,过几天就好。


    还有人呢。


    骆为昭心说,能有什么人,我看你是病糊涂了,都这时候还分精力安慰我,明明最难受的人是你啊。


    但手下仍旧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他,慢点吸气,吃完药再睡会儿,睡醒晒太阳,哥哥陪你呢。


    天气预报言出法随,暴雪就到今天中午停止。久违的太阳从云层后冒头。


    时值两点,大地热气上涌,阳光扫过两个人交缠的颈窝。


    裴溯看着终于好些,说睡不着,躺久骨头疼,最好能垫在你身上,可你又不上来一起,官人。


    骆为昭无语地轻推他埋在自己胸口的脸,说,等你好透再说吧。


    四目相对,漆黑的瞳孔里只有彼此。裴溯露出一个介于“讨赏”和“安抚”之间的笑容。甚至还带着点微弱的歉意,两根骨头凸出的手指在骆为昭手心里画圈,又敲敲,划出一个卡带的造型。


    骆为昭会意,把游戏机递过去。他不咳就看起来精神点,身后支着一高一低两个枕头,反正睡不着,顶着头晕捧着switch窝成一小团打游戏。


    骆为昭拉开窗帘,难得一见的积雪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眼,楼下停着一辆红色高尔夫。他走出房门打算洗杯子,还有从昨晚到今天中午堆着的碗,只见肖翰扬还没走,呆坐在餐桌前也不知道想什么。


    骆为昭大惊失色:“……你怎么不走?还有什么事?”怎么真的有人!我草,合着裴溯成仙了,眼睛不睁都能知道有人。


    厨房里的碗倒是已经洗干净,挂在滤网里滴水。什么田螺翰扬。


    肖翰扬:“骆队,你是不是忙不过来,要不我帮你铲铲猫砂什么的吧?”


    骆为心说你们夫妻俩可也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一个个上赶着关心孤寡老人给我当继子女是吗,我这儿又没有皇位要继承……他大骂:“滚蛋滚蛋赶紧滚蛋,看着你就烦,没事少上领导家里来啊!还有没有点隐私,上次打火锅就不该带你。”


    肖翰扬没理他,自顾自地走到房门口,这时候他又突然像机器人加载成功情商数据包,知道要先敲门,重复问裴溯:“裴总,我下半年常驻滨海湾,反正离得近,要不帮你们倒倒垃圾什么的?”


    骆为昭在他身后喃喃道:“这时候倒分得清大小王了…….你小子原来不会是演我吧……什么倒垃圾,我看你就是家里最大的垃圾……”


    裴溯专心打游戏,脑袋一片浆糊,怔愣一会儿,不明所以地看向骆为昭,眼神传递情报,最终同样拒绝:“不用。”


    肖翰扬并非全然不通人情。


    他能调到sid,能调到司法局,又能调到监察署,固然有自身性格有问题四处被排挤的原因……但骆为昭的作用首当其冲。


    多少人在不合适的岗位一呆就是一辈子,连跳出去的可能性都没有。方块妄想嵌入圆形卡槽,又不愿意打磨棱角,那自然是“不适应”。


    磕磕绊绊闯进系统这么多年,只有骆为昭愿意给他试错的机会。也是托福,在乱七八糟、横冲直撞后,最终找到监察署位置发光发热,虽然职级不动,未来更是需要摸爬滚打,但好歹找对位置。


    社媒上都说同事做不成不真朋友,这是事实。可骆为昭是他进社会以后见过最公义的人,张氏兄弟倒台sid改朝换代,他能顶住空降的压力,把位置让出来给一线拼上来的各位,后来又选择急流勇退,他家属岚乔倒成最大的受益者。


    肖翰扬只是直楞,并非蠢钝,别人对他好一件事,他就能记一辈子。骆为昭请五天公休,一天扣一千二,加起来比他半个月工资都高,碗筷顾不上洗,三袋垃圾堆在门口,骆监察长都联系不上他儿子……裴溯,裴溯又这个样子……


    社会身份是鱼鳞,刮去一片片“一个前领导”、“半个师傅”、“半个引路人”、“半个月老”的标签,皮刀鱼叩问自己本心,得出的结论是他看不下去,他想帮忙。


    骆为昭站在门口训他:“这位监察署的同志,你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别一天到晚奇思妙想添乱,别把我从休假中拉出去开形式主义的学习会就算帮忙了好吗?”


    绝情大门嘭咚一声关闭,一秒也不多留。


    肖翰扬当天灰溜溜地回去上班,然而骆为昭那股“聆听他人意见,保留自己判断”的工作作风,他有模有样学个七成。


    接下来一周,也不管别人需不需要,就硬上门当他的田螺男娘。


    但老实人笨办法,多少减轻点压力,至少不用下楼倒垃圾还提着一颗怕人咳醒的心。猫也不用一天到晚吃预制罐头,有点现煮的鸡肝鸭胸品鉴。


    雪化透,气温回升,整整花上一周时间,裴溯终于能正常走动,复查也没太大问题,骆为昭喜上眉梢。


    时间又恰巧赶上冬至,肖翰扬还靠着没眼色,硬蹭走一碗常鸣老家送过来的奶香羊肉炖的汤。


    骆为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猫得老伴,种二杠子得棒槌。


    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人有好报。


    ·


    八月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热浪被海风打散,又进入“每天傍晚都值得出门”的好日子。


    骆为昭开车与裴溯一同送慕小青和她的姐妹去看演唱会。


    明天酒店挂牌正式开业,裴溯要代表资方出席典礼,提前过来歇一晚上,有助于降低横跨滨海湾往返的工作强度。


    慕小青女士多年来一直坚持力量训练,加之人逢喜事精神爽,更是看不出年纪的明媚。她姐几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活蹦乱跳,盛装出席,说回程不用他们,退场人又多又杂,怕裴溯喘不上来。


    骆为昭嘿嘿一笑,说谢谢妈,妈真好,那我们到时候酒店见,你们直接拿房卡上去刷806和808就行,要是不约海底捞的话,客房服务会准备宵夜。


    慕小青分别时还不忘摸摸裴溯的手,亲亲他的额头,“谢谢乖乖呀,靠我们自己可抢不到票。”


    裴溯笑眯眯地说拜拜,玩得开心。


    骆为昭揽着人在遥远的山顶听了一会儿开场。他们旁边就是安保公司的负责人,还是听说骆为昭要来,紧赶慢赶从公司跑过来混脸熟打招呼的。


    骆为昭找他要了一把椅子给裴溯,自己在原来是大场景摄像的地方坐下,几个铝合金箱子堆叠在一起,硬给他坐出一种冰封王座登基的气势。与攀谈的人寒暄完,他俩身边原地出现一个生人勿近的一米结界。


    台上看不清,音响效果奇佳,爵士乐带着先天优势的律动,让人很忍不住吹起的口哨。


    骆为昭不太懂音乐文艺这方面,但觉得浪漫,没有什么比在夏天的风里,肩并肩地听歌更好的事情。


    台上人唱,想着你,正想你,忍不住迁徙到海里。低头观赏裴溯细腻的侧脸,他沉浸其中,轻微摇摆,眼睛闪亮。他聪明极了,一首歌听一遍就能跟上反复的部分。骆为昭忍不住拿手机摁上录像,想着回去当个手机铃。


    夜色如头纱般罩下,直教人心思如花枝乱颤。


    世界那么大,星星也要徒步去南极,世界又那么小,四处都能听见你的回音。


    氛围太好,骆为昭开口:“你就算今晚想喝点酒,也不是不行。”


    裴溯敏锐捕捉到临时解禁,抬眼笑看他,“这可是你说的。”


    又过不久,风格转换声浪涌动,人群山呼海啸般地和着歌。


    裴溯主动说:“走吧。”


    他不能跑,不能在人多地方待久,他的肺是淘汰的ie浏览器,只能打开简单的页面,适应不了高强度工作。


    骆为昭与他一同在副歌高/潮时退场,慢慢往外走,同频的脚步压住一腔难过,心脏像在石臼里被碾碎的大蒜,呛得他满鼻子辛辣。


    永远听不全的演唱会,只能遥遥远观的游乐设施,再美味的东西不过几筷子快乐对于他,始终有限。


    尽管裴溯自己不觉得,他如此坦然地认为一切若为自由故,万般皆可抛。一切苦难于他,都是瞬息的过去与不足为奇的过往。


    如今的生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被生活欺骗的人,却如此热爱生活。


    “走吧,师兄。”裴溯与他十指相扣。


    或许对于他,这就够了。


    回程路上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水马,车行道被压缩至只剩窄窄一条的单行通路。来的时候,他们时间上到得早,贵宾通道区隔人群,因此对人流没有实感。


    “”骆为昭沉默片刻,心说幸好提前退场,不然想要早点回酒店,真得背着裴总走上几公里。


    “这人这么火的吗?”他发问。


    裴溯坐在副驾驶上用眼白看他,唇角向左一撇,打出一个左勾拳,“不火能找黄牛都搞不到票吗僧多粥少啊师兄。”他朝路边的粉色广告牌一努嘴,“全是临时换的,之前可是海洋蓝,保护地球的广告。现在的全是搞应援搞的,统一颜色。”


    骆为昭:“哎呦喂,怪不得,我还在想妈他们怎么全穿粉色,差点想问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还好憋住了。”


    裴溯朝他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皮有点紧,多少沾点欠揍”


    “你觉不觉得这人跟你长有点像,我之前看妈包上挂着个小像,还以为挂的是你呢,还在想她是不是甄嬛传看多了。”


    裴溯:“”应援啊、痛包啊这种事,有代沟,说不来,跟老大爷真的说不来。


    ·


    骆为昭把车钥匙给门童,迎面遇上集团分管酒店业务的小春总,她热情地打招呼:“裴董,骆局,行政酒廊在为明天正式开业备酒,可以赏脸喝几杯提点意见吗?”


    裴溯笑眯眯地不说话,骆为昭替他拒绝,“他去不是给你们增加压力?等会儿送上来吧,意见到时候发你。”


    裴总订自家的酒店自然是套房,有浴缸,有落地窗,很适合酝酿出浓情蜜意。他俩对视着促狭地笑,牵着手倒在沙发上。


    裴溯洗完澡,热气难得聚拢在心口,躺在床上欣赏骆为昭在外间打工作电话。背影沉稳又可靠,他伏过无数次的肩膀宽厚,能承托起许多愿望。


    越看酒意越上头,打电话又从行政酒廊叫来两杯白葡萄酒。


    到底还是当年伤到底子,精心养着仍是不行。骆为昭打的这通电话长如裹脚布,起初还能听到些重点,再后来全是车轱辘话来回打转。


    在眼刀威慑下摄入的一口酒精,只能起到微弱的提神作用,最终抵挡不住困意。他迷茫地缩在鹅绒被里,瞳孔里倒影出无数的光点,温暖面前不做他想,思维溃散如水波。


    恍然间被抱起,却并非不讲道理的横冲直撞,而是面面俱到的温柔体贴。


    又不知过去多久。


    他闻到沁人心脾的果香,雷司令醒酒虽然过度,但余韵犹在,惬意到四肢酸软。裴溯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月光缱绻地缠着他的小腿。


    骆为昭紧紧贴在他身后,下巴严丝合缝地嵌在他颈窝中,声音温柔地让人沉迷,“真好呀,乖乖。”


    透过落地窗向下看去,灯带缭绕,光影阑珊,草坪上依稀可见穿着粉色的男女,手上拿着应援棒,更多更灿烂的烟花正在夜空中绽放,流光垂落如星河。


    裴溯犹疑地看着,问:“辖区是不是禁燃烟花爆竹来着这个他们报批了吗”


    骆为昭:“是,但这个时候是不是不该说这些你不是有老刘微信吗,他管安全的,你跟他说啊”


    裴溯笑着拍他的脑袋,说你搁这儿推卸责任呢,怎么回事,思想变质啊。


    骆为昭狗啃啃他的发尾,把他嵌回自己身前,捞到沙发上,回避问题,“又不穿鞋,烫脚是吧。”


    裴溯心虚一笑。


    雷司令在茶几上站岗,酒杯在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很难说是不是对人性的考验。


    裴溯试探着举起,见骆为昭并没有明确反对,看来临时解禁还在有效期。指节贴在杯壁上,低声说:“这杯敬你。”


    敬你什么,他也不知道,纯粹酒场话术,随口一说。说爱太轻飘,说责任太沉重,骆为昭是他在世间最重的砝码,平衡着他破烂身体的重量,避免落入未知的深渊。


    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又放纵妥帖,保着他依旧能在人间做快乐小神仙。


    酒香流淌如乐章,爱意萦绕耳畔。


    骆为昭同样姿势,环过他举起的手,交杯咽下一口酒,也说:“敬我们。”


    敬我们兀自挣脱命运,定下一生羁绊。


    敬我们绵延不绝的,幸福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