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正文完
雷声落下时,老小区跳电,灯明暗闪了两下。
纪浮听见雷声和自己的心跳响彻云霄,接着他被万荻声叼住耳垂,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东西,直到一只手盖在他眼睛上,耳边紧张到沙哑的声音问:“疼吗?怎么哭了。”
纪浮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掉眼泪,也没有回答,只更用力地抱着他。来到最后阶段,纪浮已经爽到产生了恐惧感。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就好像窗外雷暴雨会砸碎玻璃涌进来溺毙他。
他呼吸频率过高,万荻声贴过来亲吻他,让他别怕、放松,夸他很棒。这只第一次而已,纪浮竟有种有今朝无来日的濒死感。万荻声有比较克制,细密的吻落在他皮肤的任何地方,忍了一后背的汗,最后关头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有几下快把纪浮撞碎了,等万荻声恢复理智,他认真道歉:“对不起。”
但纪浮单单是看向他就已经用尽力气,说不出一个字来。
瑁城这个时节常有强对流天气,一夜风雨后,第二天的云蓬松柔软,雪白的,团在天边飘着。
风大雨大,像个高压水枪,把天洗得透亮干净。万荻声摩托车停在店门口,问:“能行吗?”
“能。”纪浮下车,摘了头盔,“你走吧。”
“真能?”万荻声又问。
纪浮回头,眼神平静:“难道以后睡一次店休三天?”
万荻声无言以对:“我……我中午买白斩鸡回来?”
“可以。”
秉承着该省省该花花的原则,他们这个铺子连门头都是从倒盐巷子直接拆下带过来。没有搞开业仪式,换下了门口褪色的旧“福”字,贴了对新的,完事儿就开门做生意。
开在老城区的五金店就是这样,有个差不多就行,不必装修得太精美,否则容易叫人望而却步,生怕你四颗螺丝收他688。
店里打扫得很干净,旧货架是邓宇在市场淘来的,原先那个全靠塑料扣的危楼货架确实不能继续用。纪浮把卷闸门推上去,钥匙搁在收银台,开空调。
铺子非常完美地融入了潮亭南路,和大家一样旧旧的,门头久经风雨,恍若在这里经营了二三十年。左边卖二手电动车,右边卖车轮饼和瓜子花生。五金店的前身是个快递驿站,里头拿快递外头卖水果。据说因为驿站门口占道经营,卖着水果还有个烤肠箱子,夏天更是拖了个冰箱卖啤酒,搞得两边铺子怨声载道,因为总挡着他们的店门。
上午进店的人都是碰巧路过的,因为刚开业,连地图上的搜索都没更新。进来几个买扳手剪刀和胶枪,纪浮已经是熟练工,最后那个买胶枪的出了店门两步又折回来,又要买个打火机,纪浮拿了个火机递给他说不用钱。
如果说倒盐巷子是一个“村落”,那么潮亭南路就是遵循规则运行的社区。
瓜子副食店的老板中午跟他们右边的店家吵起来了,说他们门口的冰柜挡着他家水龙头。另家说这哪儿挡了,瓜子店的说,水龙头都没法掰到最大了,挡着呢。
“这儿的人看热闹都挺收敛。”纪浮说,“要是倒盐巷子,张大夫估计已经坐人家店里听了。”
“早上郭姐给我打电话了。”万荻声将白斩鸡盒子打开,还有个打包回来的排骨汤,“她说她们已经从赵三街搬走了,问我这两天什么时候有空,把钥匙送过来。”
纪浮手里在抠米饭的盖儿,手里停下来,被万荻声接过去。他不解:“搬走了?不是说了吗,我不用去赵三街住,那屋子她们娘俩住呗。”
纪浮说完,又自问自答似的:“可能还是觉得愧疚吧,她甚至都不认得我姥爷,只是罗大爷好心给她们个住处……估计罗大爷当初也没想到我会回瑁城。”
当年,纪巍是如何向棋友罗大爷描述这对母子已经无从知晓,但估摸着是告诉罗大爷,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万荻声说:“嗯,她说自打知道你回了瑁城,连觉都睡不安,心里觉得对不住你。”
纪浮苦笑:“能理解,那她们有地方住了?”
“说是在她女儿学校附近租到了个便宜的房子,押金什么的都交过了。”万荻声把最后一个打包盒也拆开,向他笑笑,“我买了炸虾。”
“哦!”纪浮眼睛一亮。
正午日头毒辣,隔壁和隔壁的隔壁还在吵,已经进阶到要报警的程度。
纪浮丢垃圾的时候路过了下,看了眼那冰柜,确实挺大的,一双开门大冰箱,看起来是厂家送的。纪浮想,他们也得整一个,因为厂家送冰柜有电费补贴,目的是占用店内的空间为自己做广告,也是为了充作货物存储空间。
回到铺子里后,纪浮开始研究哪儿可以腾出来一块地方。
万荻声坐在矮凳,理着永远理不完的货,见他在那儿拧着眉毛看看这看看那,低头继续理货。
第二个礼拜,收银台侧边,原本挂了一墙格式钳子剪子的空位摆上了冰箱。他们选择了均价三块钱左右的饮料,厂家的要求是及时补货,保持冰箱是满的,以及不可以存放其他品牌的饮料。
万荻声知道纪浮平时把一些水果啊酸奶的搁在一排排饮料后边,反正不会被看见。
这天晚上万荻声回得比较迟,纪浮在看一部纪录片,歪了下身子,伸着胳膊去冰箱里拿了瓶冰丝丝的果汁递给他。
每天平稳地过着,万荻声和邓宇一天到晚在外边接活干活,市里做维修工果然比在倒盐巷子那儿活更多。只不过他们因为没有加入平台,所以接的活儿大部分还是从原来的老顾客们延伸出去。
譬如薛姐上班那个店,若是左右两边的店里有个什么坏了,过来问问有没有认得的维修工,薛姐就会把他们俩推荐过去。
万荻声几口下去,那瓶果汁没了一半。纪浮抬眼看看他:“陈老板那儿什么活啊,累成这样。”
万荻声说:“陈老板那早干完了,出来的时候他们ktv外边一个报亭老板给我拦下,叫我帮他修灯。他那灯,接的是市政路灯配电箱。”
“偷电的啊?”
“我在那报亭爬上爬下找了半天这线是怎么走的……”万荻声叹气,“最后才搞明白,他的灯没电了,是因为入夏后,路灯换太阳能了,那配电箱挖走不用了。”
纪浮笑着叹气摇摇头。
时间差不多了,一般八点半邓宇还没来的话,就可以直接关门走人。纪浮关上电脑,关灯,万荻声把门口的杂物收拾进来,拉下卷闸门,锁上。
卷闸门哗啦啦的声音对纪浮来讲是一天里的节点,潮亭南路上大部分铺子八九点钟都关了,月亮垂在几根电线之间,这个声音结束后,到入睡之前,是一天里纪浮最喜欢的。
有时候他会跟万荻声骑车去超市,超市卖冰淇淋的窗口会在这个时间会把甜筒接得巨大一个,打烊前折扣的烤鸡和寿司也是不错的选择,万荻声平时干活,夜里偶尔会需要再补一顿。
到最后回去芳菲路,一切都是静谧的,在家里有时候做/爱,或看电影,看完在阳台点个蚊香抽烟。
纪浮还是喜欢从楼上向下看,芳菲路北侧沿街开着夜宵饭馆和烟酒店,有饭馆就有卖烟酒的,有卖烟酒的就有代驾在附近待着,代驾在附近待着就有那么几家平价的糖水摊或炒粉炒面店。大家相辅相成,自成一套生态。
“那边那家是干什么的?”纪浮远远地向街尾望。
“什么?”万荻声有些困了,嘀咕着凑过来,搂住他在他脸颊亲了亲,然后蹭他颈窝,眼皮子都没掀,“哪家?”
“没事了,睡觉吧。”纪浮笑着揉揉他头发。
万荻声夏天会把头发修得更短,摸起来手掌酥麻的,这发型完整地显露出万荻声优异的骨相,他自己是图个凉快方便,纪浮看着则甚是满意。
夏天在外边干活消耗更大,万荻声入睡很快,但睡得不沉,纪浮如果夜里醒一下,翻身去看看时间,他也会跟着醒。这时候,纪浮会锁屏手机,放回床头柜,挪到万荻声身边,和他抱住,以一个不太舒适但非常安心的姿态抱着安睡。很快就能再睡着。
流星赶月的日子里,夏天最热最晒的时节,狂飙突进的气温被一场夜雨叫停,如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迎来了瑁城的秋天。
住他们对门的阿姨终于可以白天牵着她的柯基出去遛弯,否则水泥地烫脚。不过纪浮觉得那只柯基主要挨烫的是肚子,胖得底盘擦地了都。阿姨每每跟人解释说:因为绝育了,激素不稳定导致的长肉了,哎呀我们有在减肥啦天这样子热不好出去的,今天刚洗完澡毛比较蓬松。
这天从铺子里回家又碰上柯基了,阿姨和她女儿一块遛着。她们的柯基没有断尾,翘着巨大的毛尾巴,因为太胖了,一步步走得很辛苦。
阿姨停下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回来了啊,终于凉快点了。”
纪浮说“是”,手里拎着一袋子吃的。阿姨瞧了瞧,笑眯眯地叮嘱:“不好总是吃夜宵的噢,对消化系统不好的。”
“唉好。”纪浮点点头。那边万荻声停好了车走过来,狗凑过来拿鼻子戳他,他蹲下来摸摸狗头,小声说:“小肥狗。”
不料被阿姨的女儿听见了,她强行解释:“它只是腿短,所以从视觉比例上显得胖。”
“……”万荻声沉默地站起来,点点头。
柯基丝毫不给主人颜面,对着纪浮手里的袋子疯狂嗅闻,一边闻一边舔嘴巴。双方都很尴尬。
“每只肥肥的小动物都有护短的主人。”上楼时纪浮这么说。
“狗那么胖不好的。”万荻声说,“它刚刚口水流到我裤子上了。”
“那废话呢,这袋子里装着一盒糖醋排骨。”
万荻声笑着掏钥匙开门。
原本这天晚上会和从前一样,万荻声今天干一下午重活,这时候补个餐,然后洗洗上床,和纪浮一起看点东西。可能看着看着就会睡着,然后平板电脑放在那里电量耗尽。
结果是刚吃完,汪哥打了个电话过来。
万荻声放下筷子接起来:“汪哥。”
“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找你,小万,你现在有空没?”
“您说。”万荻声说。
纪浮递了个疑问的眼神过去,万荻声举着手机跟他点头,纪浮明白了,也点头。
“好,我十五分钟过去。”万荻声说。
“紧急救援?”纪浮问。
“真聪明。”万荻声起来收拾打包盒之类的垃圾,说,“平筝路有辆车坏路上了,车主不想拖车,附近24小时救援的都出去了,是汪哥的老客户。”
“平筝路啊。”纪浮想了下,“都快到国道了。”
“嗯。”万荻声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五分,“现在过去一小时,修好再回来,不知道几点了。”
纪浮说:“这个时间汽修打过来也没别的事了,我跟你一起。”
平筝路几乎是在瑁城的边缘,它尽头的岔路拐过去就是国道。那条国道修筑得宽敞平坦,沿着它向南跑上六十公里就是海。
十五分钟的摩托车到汪哥那儿,汪哥在汽修城门口等着他们。到了后,汪哥十分不好意思:“真抱歉啊,我老婆出差了,不能放女儿一个人在家,还是得麻烦你。你开这个车去,车里有工具箱,手动挡的会吧?”
“没事汪哥。”万荻声接过来车钥匙,“手动挡的?”
“我能开。”纪浮说,“走吧。”
荷载7人的五菱面包车停在汽修城路边,车钥匙交给他们之后汪哥就骑着自己小电驴走了。天暗得发闷,今夜看不见月亮星星,整个夜空好像透不过气。
很多人觉得五菱才是纯粹的车,没有花里胡哨的冰箱彩电大屏幕,它最豪华的设备是空调。纪浮坐进驾驶座,系安全带,调整座椅和后视镜。
“我不太记得手动挡怎么开的了。”万荻声也扣好安全带。
“很正常。”纪浮笑笑,“没事,本来你今天也累了,太累夜间开车不好的。”
一个小时的车程,车主的微信加上之后,对方很快发来了定位。万荻声用自己的手机导航,纪浮启动车,一时间没动。
万荻声犹疑着问:“怎么了?”
纪浮也就停顿了那么两三秒,然后踩离合挂挡:“刚才回忆手动挡怎么起步。”
“……啊?”
纪浮笑着打转向灯,笑得他肩膀都在抖:“骗你的骗你的,我刚才在看仪表盘上有没有故障灯,傻弟弟,说什么你都信。”
“我本来就是。”
“本来就是傻的?”
“本来就是你说什么我都信。”
纪浮又笑了。
车沿着马路向成外开,一过晚上十点,出城的车要么是大挂,要么是快递。五菱面包车混在这些车里毫无违和感,万荻声半睁着眼睛看窗外,上高架桥后,最左侧车道一辆旅行大巴,车身上写着瑁城到鹭岛。
鹭岛离瑁城不远不近,坐动车大约两三个小时,万荻声没去过,或者说他没怎么旅游过。高中毕业的暑假跟邓宇家里到邻市爬过山,在山里的一个湖里划划船,也挺开心的,邓宇家里人很好,他妈妈和小舅一家,热热闹闹的。
坐在车里看着高架桥上的灯,一个个亮点飞过去,他有些困。
再转过头,纪浮开车时的侧脸帅得他眼睛发直。全是晦暗不明的光线,乱七八糟的角度打在他脸上,高架桥限速监控的灯、其他车灯、路灯,万荻声觉得怎么看他都看不清晰。
“给我点根烟。”纪浮说。
“喔。”
万荻声降下些车窗,掏出烟盒磕一根,自己咬着点上,然后夹下来将滤嘴喂进他嘴里。
平时这个点已经睡了,纪浮需要提点儿神,出城的时候忘记买瓶咖啡。纪浮开下高架,开上省道,前边有个旅游标牌:鹭岛410公里。
纪浮推了下远光,看清了标牌,问:“鹭岛离这儿才四百公里?”
“嗯,挺近的。”
“你去过吗?”
“没。”万荻声答。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双双沉默,省道有一段不太好开,过桥洞,没灯。距离车主位置越来越近,大约还有三十多分钟,纪浮叫他睡一会儿。
夜里秋凉,车有轻微的颠簸,纪浮叫他睡,头一偏就睡了。
面包车开在国道上,出了城后从云层里冒出来许多星星,像是透过气来了。
距离目的地剩2公里时纪浮把他叫醒,叫一声名字他就睁眼了。万荻声坐直,缓了缓神,拿手机给车主发微信,说快到了。车主回复说他正在路边的快餐摊子上吃炒面。
车是一款很新的车,万荻声一看就知道有些救援不是没空过来,是不想搞这么麻烦的车。其实叫个拖车拖走就完事了,可车主偏不愿意,说是出来自驾的,不想耽搁。
这车光是舱里螺丝扭矩标准就有大概30%的偏差,纪浮跟着一起帮忙,那边车主一直在说“辛苦了”,万荻声“嗯”着,无暇跟他寒暄。
“你回车上吧,后面的我自己来。”万荻声说。
“你要吃炒面吗?”纪浮指指旁边的摊子。很有锅气,闻着特别香。
万荻声笑了:“我一天吃五顿啊?”
纪浮一耸肩:“小伙子长身体嘛。”
“我不吃。”
“好吧。”
纪浮回去车里等,十一点多到这里,现下已经零点一刻。
这阵子规律的作息让他感觉困意上涌,拿手机搜了搜,附近的旅店委实让他无法下手,看着就觉得卫生堪忧。
再抬头,万荻声已经收拾工具了。
车主过来跟他握手,又赏识他似的拍拍他肩膀。万荻声反应平平,只点头。他坐回车里,纪浮说:“我好困,不想开了。”
“那我开吧。”
“我们找个地方睡觉吧。”
万荻声跟他一样掏手机准备搜旅店。
纪浮按住他手,笑了下:“要不要往海边开,睡车里,然后定个闹钟看日出。”
“什么……”万荻声愣住。
“要不要?”纪浮确信他听明白了,没有重复。
于是这辆车身薄薄的,但扛得住风雨的小五菱向国道开去。
有段路程真的飘了点绵绵细雨,雨刮器旧了,在挡风玻璃上刮出“呜呜”声。车停在能看见海的一点点边缘的路边,纪浮开到国道边的加油站,停在旁边。
面包车的车厢密闭效果不算很好,不过座椅放下后,还是留了些窗缝。
“睡吧。”纪浮说。
“嗯。”
闭上眼睛后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就这样安睡。
无论在哪里,只要这样就可以安睡。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