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直到天亮（正文完结）
原本覆盖整个天际的黑夜,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感知到某种力量的消散，谢时貳几乎疯了一样，不顾阻拦冲出基地。
夜域已经消失了, 傍晚的夕阳在地平线边缘，映射出血红的云霞，刺目碍眼。
就像, 在祭奠谁人的离去。
很快，随着夕阳落下，他们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日夜轮转。
一个, 全新的黎明。
谢时貳一直觉得, 他们组织的名字，亦或者朔月这个名字本身，非常非常的, 不吉利。
只有在夜色消去后，黎明才会升起。
只有当朔月终结，新的月历才会展开。
谢时貳抓着基地出口处，刻录有灵流结界的门栏, 仰起头, 试图从天幕中找到些什么痕迹。
她原本以为她真的以为她已经接受了事实，在对方死去的这两年来, 700多个冰冷的日日夜夜，她已经接受了谢柒死去的事实。
但是没有, 根本没有。
甚至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沉浸在迟来的悲痛中，女人又冷着脸回到基地，在灾难的后续中，冷静发布出一条又一条指令。
“所有黎组织成员, 开始搜救！”
“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幸存者！”
“坚守人命第一准则！”
远方的战场上，鏖战几乎半个日夜的玩家，猝不及防地看见数以千万的影兽消散在夕阳中。
准确来说，消失的不是影兽，而是覆盖在兽类身上的影子，向褪去的潮水，这些影子一点点飘浮，悬空，散去，似乎也将什么不详的事物从载体里带走。
留在战场上的，是被影子裹挟的，千万“污染”兽群，看见这些老对手，玩家下意识警惕地后退，摆出防御姿势。
百晓生摆了摆手，半蹲在一只污染物前放。
这是只鸟类污染物，已经失去行动能力，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它的标识，并不是敌对的猩红，而是中立的黄色。
玩家突然意识到，鸟兽漆黑的羽毛，是它本身的毛色。
这是一只乌鸦。
传说中，乌鸦是死亡的象征，是不详、阴森而又恐怖的告死鸟，灾厄的传播使者。
在人眼中，乌鸦的羽毛，是死气沉沉的漆黑，但实际上，这种漂亮的鸟儿，羽毛会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色泽。
不被人所见，也不被人所知。
被玩家的举动所惊扰，鸟兽挣扎着，飞走了。
百晓生按照习惯，抬了抬眼镜，确认，这只乌鸦的污染指数已经降低到0，甚至彻底消失。
在场的所有“污染”物，污染指数都是0。
就像那些污染，也随着夜域的退去而消失了。
“走吧。”
百晓生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已经结束了。”
主播的身影消失在游戏中，已经下线。
在良久的沉默后，战场上的玩家也一个个消失，也有玩家试图进入灰域，角色死亡的地点开荒。
夜鸦升级了系统后，他们便可以在地图上直接标记想去的地点。
由数据具象化的黑鸟，会为他们指引方向。
无论他们做什么，这个系统，都永远支持这他们。
在玩家看不见的角落，一条不到一米长的小蛇，静悄悄从土里钻出头，观望了一遍战场的状况，又钻回地里。
耶梦加得逃一样离开了。
作为污染意识的化身，它本应该死去。
但是！可恶的夜域，竟然把它当做芒果核，吐了出来，不带任何污染版本！
导致它，尊贵、强大的污染化身，莅临于尘世的姿态比山峦还魁梧的吞噬世界之蛇，竟然沦落到和普通游蛇，甚至不如普通游蛇的地步！
可恶的谢柒！
蛇兽钻出地面，尾尖不受控制地拍着地面，动静一声比一声大，显然是气愤到极点。
耶梦加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谢柒怎么会这样做。
真是气死它了！这样和污染同归于尽的做法，到底有哪里好？
简直榆木脑袋。
两年前，就乖乖被它侵蚀控制，多好？它甚至还给出污染第二个首领的位置做交换条件。
谢柒气味真挺好闻的，很让蛇，阿不，准确来说是大部分污染物馋，哪怕不让夜鸦出去打架，单把新的堕化体往巢穴里一摆，岂不也是赏心悦目？
耶梦加得甚至用这个条件，试图跟岚商量密谋。
它其实不想让谢柒去死。
没想到岚那个疯子，竟然还不愿意，脸色难得地差到极点。
甚至还反过来嘲讽耶梦加得，就凭它，还想把谢柒绑回去做“压寨夫人”？做梦。
思及至此，耶梦加得越发愤愤不平。
压寨夫人怎么了？至少不会死。
况且那些人类男性能有污染物好？平均值能有13cm吗？它就不一样，只要谢柒需要，想要多大，它就能捏多大。
“所以谢柒怎么可能会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耶梦加得用不大的脑容量，试图思考。
“莫非。”
“那个男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蛇还没来得及在脑海中大思考，就被异能者动作粗暴地捏起，感受到卡在七寸位置的冰冷手指，耶梦加得一蜷尾巴。
它对上一双赤金色的眼。
想到什么并不美好的回忆，耶梦加得一个瑟缩。
“干什么？”
谢彦没有回答。
他只是抓着耶梦加得的七寸，问：“他在哪？”
几乎瞬间，耶梦加得就明白过来对方口中的“他”指谁，炸起鳞片：
“你疯了？我怎么知道？！”
谢彦沉默着，在冰冷的光刃胁迫下，耶梦加得不得不跟在他脚边。
异能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连灵魂也随着消失掉了，只是机械地行走在这片灰色荒原上。
“总会找到的。”
他说。
明明是平和的语气，却莫名让耶梦加得又炸起鳞片，它有些不敢看谢彦的眼睛。
“如果一天不行，那就两天。”
“两天不行，那就一直找下去。”
这场持续一个月的污染灾变，来势汹汹，褪去得也飞快，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
但哪怕如此，也有将近半数人类的城市，彻底湮灭于污染潮流中。
已经来不及为所失去的悲伤，压在所有人身上的，是重建。
一个原本没有什么名气的组织，越发壮大。
在浩劫中，几乎九成一上的幸存者，都知晓了黎的名字，这个为所有人类，从普通人，到高天赋异能者服务的组织。
黎的成员，也在短短一个月中，扩充了百倍不止，这些新加入组织的成员，大部分是被黎救下的幸存者，还有部分，是玩家。
黎的壮大，甚至隐约威胁到异协联盟的统治地位。
自然而然的，那些侥幸活下来的高级官员，开始对黎的发展表示抨击，口口声声说，这只是个邪恶地下组织，要召集异能者围剿。
可当他们议案提出后，坐在首位的首席执行官，笑而不语地望着他们。
议员们在会议里，愤怒指出黎的一桩桩“罪行”，什么违背规矩，绕过他们不缴税，便建造幸存者庇护所。
一定要狠狠的给黎一个教训！
有人站起身，对风止的沉默以示不满。
“可是，为什么要反对那个组织呢？”风止似是疑问，“我拒绝你的要求。”
“你！”
议员震愤于风止的公开反水倒戈，他还想要说什么，却突然看见，整个会议现场，其他大半的议员，目光都转向了他。
嘴角，是幅度相同的诡异笑容。
让人毛骨悚然。
风止笑盈盈道：“要我说，不仅不能反对，反而要大力支持才对啊。”
没人再反对。
当天，异协发布公告，和黎公开合作，将黎定义为正当的合法组织。
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在网络上掀起太大的风波。
更引人注意的，是黎组织也在同时，终于公开了它的背景信息，和创立人。
谢柒。
因为本人露脸的次数太少，黎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张合适的证件照。
这张脸，为公众所陌生。
但很快，随着他们视线的下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又一个谢柒的称谓。
前任首席执行官，夜鸦；黎组织的首领，朔月，雾灰城城主，特级调查员……
其中的任何一个名号，单独拎出来，都足以引人震骇，今天，却挂在同一个人身上。
更引人注目的，是照片异能者过分年轻的面容，清俊冷厉，20岁出头的感觉，不像强大稳重的执行官，反倒像是刚步入社会的青涩学生。
可同样标注在照片下方的，是赤裸裸已故二字。
异协管理员有专门的居所，作为风家的继承人，风止也有一个足够撑起他身份，世俗眼中的豪宅。
但他很少住在那些装修豪华的房子中。
废了不小的手段，他才弄来谢柒当年带学生一起住的房子，装修已经过时，也不算豪华。
教导风止时，谢柒还不算首席执行官，但经济条件，其实比他真正成为首席后要好。
那时的夜鸦还非常值得投资，至少钱是不缺的。
他是天赋出挑的新任执行官，也还未展现出过分出格的理念，只要展现出哪怕一点对钱财资源的需求，有的是人往他手里送。
这也成为后来抨击夜鸦贪财的罪证。
哪怕谢柒几乎从不把钱用在他自己身上。
这所私人所有，后来也废弃的建筑，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容纳了几乎所有被夜鸦救下的污染孤儿，也承担起上百张嘴的伙食。
物是人非，人去楼空。
风止安排了人定期清理，房间中并没有太多灰，空旷的建筑，给人的触感实在算不上好。
但熟悉的摆件，似乎又残留着曾经所住之人生活的痕迹。
风止现在住的房间，是当年谢柒住的那一间。
处理完一天的政务后，他把所有资料又复制了一份纸质版，就像是做什么记录，一份份点燃，放入火盆中。
直到火光散去，所有纸页都化成灰烬，新任的首席执行官还是半跪在火盆前。
就像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隔了大概一分钟，亦或者更长时间，风止又试探着，小心翼翼放入更多的纸页，再次点燃。
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
青年却沉默不语。
如果有人能将那些被投入火盆的纸页捡起来，翻开，便会看到黑压压的，几乎写满整个页面的话语。
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不回来混蛋该死的再也不回来怎么能再也不回来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我好想你，老师。
但是风止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所有纸页化作灰烬。
————
静谧的，和外界隔绝的空间中。
凌柒看着眼前漂亮得无异于人偶，却双目失焦地躯壳，以及躯壳内涌动的力量，越发为难。
他又划出面板信息。
在【凌柒】的界面下，跟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名称，全是污染物的种类，或者说，魔物的种类。
全是“眷从”的标识。
“完了啊。”
凌魔物大王柒表情难得的扭曲起来。
“这么多，全给我管？”
那他这退休不和没退一样吗？
按照谢柒给自己写的剧本，他应该在用身体凝聚污染，将所有污染净化后，便一起死去。
但凌柒万万没想到，这些被净化的污染物，竟然会变成另一个品种，魔物，而他，则被选中成为魔物的大王！
可恶的魔物大王。
凌柒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在这个曾经堕化体，现污染物大王的壳子左右打转。
一旁被冷落太长时间的玩家，终于没有忍住，走上前，不满地搂住凌柒的腰，冷哼一声。
“再等会，就等一会。”
凌柒敷衍道，嘴里嫌弃，但身体还是诚实的，就像得到新玩家的男生，双眼放光地摆弄着他的污染物大王壳子，“马上就好。”
“一天了。”程以烨冷声道，“你已经，玩这个东西，一天了。”
凌柒又敷衍地点点头。
玩家乖顺地坐在空间角落，静静看着角色的动作。
凌柒心虚片刻，但很快，又沉浸在新玩具的快乐中，宙斯声称，这是作为他加班的补偿。
具体的玩法，很像模拟经营小游戏，整个魔物群都由“魔物大王”来控制。
玩法并不新颖，但对于从未接触过电子游戏的npc来说，已经是降维打击。
不知不觉地，凌柒就沉浸在魔物养成小游戏中，所以等他突然视线一转，一屁股坐在玩家房间的床上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程以烨将数据传输的接口拔下。
默不作声的，关掉了反传接口，当然，只有一小会，不多时，等宙斯察觉到脑机编码者意图后，就要开始激烈反抗。
凌柒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以人的身份，对什么都很新奇，很快，便将魔物养成小游戏抛之脑后——毕竟在玩家口中，更好玩的游戏可多去了。
但，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空间，虽然是恋人的房间，还是很难放开。
程以烨把凌柒压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并没有掩饰他被冷落的不满。
凌柒又敷衍地亲了下玩家的嘴，开始透过玩家的身影，打量起房间的景象，左看看，右也看看。
程以烨没有再动作。
“等会我有点事。”
他说，“你先呆在家里，不要乱走。”
凌柒后知后觉地产生些许危机感，讨好般要拉住玩家的手，但程以烨已经把门关上反锁。
让角色不解的挠挠后脑勺。
很快，凌柒便被房间角落的一个黑色方块盒子，吸引了全部注意。
在论坛上，他就看见过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身。
游戏世界里，是没有这个东西的。
一台，最新款游戏机，下载了满满当当的游戏。
程以烨出门，确实有真事。
他去了《深渊之底》的官方公司，简单交接了一遍职员内鬼剽窃修改游戏数据的证据。
他的老师，《深渊之底》的制作人，已经去世，那个脑机编码者并没有血亲后裔，公司股权便直接交给了自己的学生。
不过，程以烨对开发游戏并没有兴趣。
相比之下，他更对游戏角色有兴趣。
借助房间的监控，他能清楚看见，房间中角色的所作所为。
程以烨在网络上看见过，当人将猫接到房间里时，为了避免应激反应，也是为了让猫更快适应环境，可以给猫留下单独的活动空间。
等猫自由探索后，便会习惯这个环境，放下警惕。
他并没有想到，凌柒竟然连房间都没有出。
他并没有觉得恋人的房子是需要提防的空间。
青年身高腿长，窝在电竞椅里，一双笔直的长腿懒洋洋搭在椅子把手上，原地就着玩家留下的装置，开始真自由探索。
好一个游戏角色用游戏机打游戏的场景。
多年来留下的警觉习惯，让凌柒第一时间察觉到玩家的注视。
他抬起头，扫了眼明晃晃挂在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半是敷衍半是瑟缩地朝玩家打了个招呼。
竟是下意识要掩盖他玩游戏的动作。
活像打游戏被父母抓包的小孩。
程以烨差点被气笑。
等他处理完内鬼的事情，回家时，夜色已沉，青年迟钝感知到恋人身上冷气，主动在门口守候，姿态乖巧。
程以烨将手搭在凌柒收窄的后腰上，呼吸到熟悉的冷冽气味，这具专门为ai定制的仿生身体，一比一复刻了“谢柒”的数据。
无论是长度，还是深浅度。
一直到被推在床上，凌柒隐约反应过来些什么，但想来，程以烨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在知晓玩家的喜欢后，角色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成分，懒洋洋往床上一躺，表情挑衅里带着些许慵懒。
大有种，有本事你就死我的架势。
“给黎取名字时，觉得很有深意？”
程以烨突然问。
凌柒迟疑地点头，并没明白，玩家为什么突然旧事重提。
当初，不本就是他们一起取的名？
只不过，取名的痕迹，已经被终夜论坛彻底封存，不被外人所知罢了。
“喜欢等天亮？”
程以烨又问。
凌柒越发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又没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他察觉到恋人是在翻旧账，却没搞明白程以烨追责的点是什么。
只是这次，他没有再点头。
看着表情茫然而无辜的角色，玩家喟叹一声。
“你让人怎么办才好？”
仿生的身躯数据来源于谢柒的数据库，太浅的位置，意味着几乎每一次动作，哪怕只是手指，都能带来明显的刺激。
这次是真的夜色散去，黎明到来了。
凌柒趴在玻璃窗上。
楼层很高。
所以，他能清楚看见天边微亮的曙光。
手不受控制的想要抓住什么，但光滑的玻璃上，什么都抓不住。
最后，不得不继续按在窗户上，似乎想要躲避着身后的存在，双目放空地看着天边曙光。
他迟钝地意识到，想借助网络把意识数据传回游戏里，但所有的通路都被堵死，隐约的，似乎有什么主系统，在无能地试图修复通路。
很快，另一只手，将凌柒的手盖住。
“抓窗户干什么？”
程以烨惩罚般，轻咬了口凌柒后颈位置的软肉，“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