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珩衍继位,晏七遭诬你怎么配被她碰!……


    北境,雁还山下雪庐。


    夜色昏朦。


    晏七用灵力将松树苗连土拔起,小心移栽到法器中才松一口气。


    他擦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将厚厚的冬衣拢得更紧,锁好雪庐的木门,站在院落外定定地看了许久,背上行囊,在苍茫的雪地上哧哧地缓慢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印,向南夤夜而行。


    芥子袋与灵剑都是高阶灵宝,以他的修为已无法驾驭。放弃修道后,他的身体机能也在日渐衰退,晨起对着灵池发觉鬓角生出了两缕白发,他想倘若她还在,是会说他更添风致了,还是嫌他年老色衰,不自禁笑了一下。


    灵剑已经无法说话了,在他身前发出微弱的光,照亮雪夜路。


    今夜风雪紧,宜归家。他别无选择,只有离开雁还山,才能逃掉所谓掌门的命运,逃掉修道,不负师尊之愿。


    他还要去找那段丢失的记忆,去找血魂珠。


    雪地里走了两个时辰,他回首雁还山却好像还在眼前,空中浮过无数黑点,直到看见御剑而致的灵气拖尾,他才发觉是雁还山上来人了。


    数十名弟子横剑将他截住,为首的是篱篱。


    晏七拍拍灵剑,死死护在他身前的灵剑只好听话,收回剑鞘。


    篱篱面露难色:“大师兄,药仙阁的前少阁主衡蹊仙君失踪归来,上山门告你状来了,还请大师兄与我们走一趟吧。”


    晏七沉默地呼出一长道白烟,向着天散了,道:“好。”


    议事堂里站得满满当当,衡蹊仙君坐在椅子里,形容憔悴,一见到晏七便激动不已,直言他是九州境剑道败类。


    晏七直直地站在那,听完了衡蹊的控诉。大致是说他的灵府碎裂乃是晏七所为,也看到了他手中玉符的留影——正是魔皇殿前,他堕魔后踏灵剑睥睨众修士。


    魔纹缠身面貌几乎无可辨,但灵剑只此一把,不可作假。


    即便如今魔域与九州境关系有所转圜,不再是从前你死我活的针锋相对,但雁还山的天骄堕魔依旧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篱篱拉着他的衣袖,着急小声说:“大师兄,你咬死了别认,他奈何不了你,师叔师伯还有师兄们都会护着你的。”


    珩衍招招手:“篱篱,过来。我们相信大师兄,即便是堕魔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还请诸位长老从轻处罚。”


    篱篱固执地拦在晏七身前,被五师兄拉走。


    晏七平静地回:“是我。”


    “那衡蹊道友的灵府也是你所为?”


    堕魔后记忆混沌,晏七记不清了,但他大致猜得出衡岐仙君完好的灵府自何处来,便也认下了。


    他是虱子多了不愁咬。可倘若她知道衡岐仙君再受牵连,会难过的吧。


    一长老终于找到发言的机会:“堕魔罪无可恕,看来今日师叔便要为你师尊清理门户!”


    另一长老拦住,道:“你是道吾最心爱的弟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堕魔一事想来必有隐情,师叔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


    晏七镇定地说:“为了救妻,也为了魔域的无辜魔人,我吞掉了归寂壑下的煞气换取修为。”


    从未见过如此不打自招的,议事堂里安静了许久,长老面面相觑。


    一长老幽幽道:“难怪道吾师兄要将掌门之位传于珩衍,而你又拿不出理由。还说什么你已自请离开师门,原来是堕魔的罪人!原先师叔们还心疼你为合欢宗妖女迷惑才致道心破碎,想来是被道吾师兄逐出师门的吧!”


    “你怎么说话的!”一长老不悦了,“说他就说他,合欢宗怎么就妖女了?”


    晏七道:“堕魔一事我无可辩解,也正因如此我才自请师尊与我断绝关系,离开雁还山。”


    一长老立刻提高声音道:“那你离开了吗!”


    自知意图太过明显,长老又闭了嘴。连篱篱都听出来,长老中不乏盯上掌门位置之辈了。


    一长老岔开话题:“那你倒是说说,你天资如此之高,你师尊为什么要将掌门之位传于珩衍,而非你!”


    晏七想想那卷手札,又望向珩衍,沉默了一会儿,隐瞒道:“弟子不知。”


    一道剑气拂来,他被击飞撞在门扇上,又摔落,


    吐出一口血。


    众长老之首收剑入鞘,缓缓向他走来,周身威压压得晏七直不起腰杆,撑着手臂尝试了几次,还是瘫在了地上。


    在场人皆屏住呼吸,心里都清楚晏七的秉性,他视师命如山,宁可承认堕魔也要保住珩衍的掌门之位,想来确实是师命之言。而大长老这一剑多少带了美梦落空的私人之怨。


    大长老垂目望他:“究竟是不知,还是你缄口不言下隐藏了什么更大的秘密?”


    晏七的目光掠过长老,钉在珩衍脸上,咬着牙道:“弟……子不知。”


    “既然你供认不讳,便按章程清理门户吧。堕魔无可饶恕,戕害衡蹊道友,数罪并罚,就地绞杀。”


    篱篱冲出来,横剑拦在晏七面前,哭道:“大师伯,大师兄他就算先前堕魔,如今身上也无半分魔气了,怎么就不能饶他一回!如今师尊已然飞升,你要真杀他,不怕师尊在天上降雷劈死你吗!”


    珩衍立刻上前行礼:“篱篱不得胡言!”


    众长老面面相觑。说不怕道吾,是假的,若真要绞杀晏七,谁都不敢做这把刀。


    衡蹊坐在椅子里,见众长老皆不言语,怒道:“飞升算什么!难道飞升了便高人一等吗!他的弟子闯下如此大祸也要受他福荫吗!”


    珩衍道:“我掌雁还山上下大小事务多年,熟悉门规,既将遵从师命任掌门,即便绞杀师兄,也该我来做,断不能脏了众师伯师叔的手。可是师门情谊百年,我还是想为师兄求一条生路。请师伯师叔开恩。”


    说罢,跪伏在地。


    篱篱与五师兄见状也跪下行礼,二人身后也立刻乌压压跪倒了一片弟子。


    “请放大师兄一条生路。”


    对峙良久后,伏地的珩衍微微抬头,给了椅子里的衡蹊一个眼神。


    衡蹊咳嗽了几下,道:“只要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死不死都无妨。我既因他灵府碎裂,不若让他也受受我尝过的滋味。”


    珩衍立刻接话道:“那么便将大师兄暂且打入地牢,日后处刑,如此也可保全一条性命,令他日日悔过。”


    晏七在伏地一片中站起身来,擦掉唇边的血。昔日剑道第一人座下首徒,余威犹存。众人望着他,竟一时不敢言,生怕一时有什么转机。


    他目光扫过众人:


    “无情道本就是邪道,我早已不修。灵府……尔等随意拿去。”


    “只一点,我要离开雁还山,去找她。”-


    数日后,雁还山地牢。


    自碎灵府的晏七终于醒来,首先钻入鼻腔的便是血腥味,混着潮湿发霉的腐臭味,眼睛也看不清了。


    “你还想去哪儿,大师兄?”


    是珩衍的声音,踱步声也随之响起。


    “我继任的时候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那么多人之上,受那么多人的朝拜,只有你缺席了。”


    “你没有看见那些长老们无可奈何的表情,真是令人满足。”


    晏七终于看清珩衍的轮廓,昏暗模糊掉他的边缘,只留下了灰白的印象。


    他动了动手腕,这才发觉双臂被锁链禁锢,一头扣着他,一头连着左右的墙壁,双踝也是如此。


    “你言而无信,我要去……找她。”


    “她不是你亲手送走的么?你有资格去找吗!”


    他永远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对什么都不在乎。从前是修道,如今是思念她。他愈是毫无反应,珩衍愈是怒火中烧。


    你凭什么想她!


    鞭子破空声一刹,紧接着便是胸膛上锐利的一痛,地牢里静悄悄的,有什么顺着他的衣襟向下滴。


    新鲜的血液味刺激着他的鼻腔。


    “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戴惯了面具的人,总是不自觉又戴上了,连恨意都无法畅快。


    晏七适应了地牢里的黑暗,终于在只有他二人之时,看清了珩衍。他的脸上有笑,有恨,有眼泪,眼角抽动,好像还有些许苦。


    晏七忽然绽出一个笑,像是在回忆:“因为你爱她,那么多人都爱她,可她只爱我。”


    珩衍阴阴地笑了:“何止啊,你夺走了所有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所有!”


    晏七:“师尊已经将冰原还给你,还给雪狼一族了,没有人欠你的。”


    珩衍声音一顿:“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道吾也知道?”


    晏七不答,只是闭上了双眼。


    “你与阿九是何时认识的?”


    “阿九?真好听啊,”珩衍冷笑,握着骨鞭的手几近颤抖,“她是我的母亲。”


    晏七合着眼睛,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母亲二字,道:“原来她说养过的那条大白狗是你。”


    他忽然笑了一声:“狼崽子也能认成狗,真是笨蛋啊。”


    珩衍冷哼一声,挥出一鞭:“当年你追捕临渊归来闭关,数年后他打上山门寻你不得,将怒气尽数泄在了我头上,将我打回原形,戴上狗牌,扔在合欢宗山门前,任人羞辱。师兄,这是你对不起我的第一罪。”


    新旧鞭痕交织在他身上,衣裳干结了又湿,血肉黏在破损的衣袍上,晏七只是听着,胸膛剧烈地起伏,却一声不吭。


    “若不是你的存在,当年临渊术法解除,我何须归还宗门做小伏低,上下打点勾连,我可以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掌门之位,还有她,都是我的!”


    又是重重一记。


    “你知道她睡着的样子有多可爱吗,”珩衍阴恻恻地笑着,“你当然知道,你被她睡过,还不止一次!你与她的第一面就在勾引她!第一夜就带她回雪庐!你看起来这样冷若冰霜,内里却是个龌龊的剑人,没有人知道你有多恶心!只有我!你还靠着这副模样勾引她骗到了她!你怎么配被她碰!”


    交叉两鞭再落他胸前。


    “我受的罪皆因你而起,我爱的人也被你生生夺去!而你在得到她之后,却任由她离去!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鞭如暴雨落下。


    “你想找她?做梦!”


    “我要你困在雁还山,做一个最卑贱的洒扫弟子,看着我一日好过一日,直到死!”


    不知过了多时,珩衍气喘吁吁地丢了骨鞭,紧紧捧着他的脸,几乎要将晏七的脸捏变形。


    珩衍更加发狠地狞笑:“就像我看着你和她琴瑟和鸣那样!”


    “你看我!看着我!看我如今有多得意!”


    晏七已成血人,瞧不出半分昔日的光彩。


    他抬起眼眸,依旧漠然地望着珩衍,甚至有几分悲悯。


    “倘若她在,会可怜你,还是我?”


    珩衍迟钝地松了手,怔怔地向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珩衍走出阴暗的地牢,取出一方淡紫帕子擦去颊边溅上的血点,整了整繁重的掌门服制,御剑飞向后山。


    山洞里,衡蹊怅惘地靠着岩壁,口中不住念着无心二字。


    “夺舍衡蹊,处理尸体,演技也不错,琴无涯,你干得很漂亮,”珩衍身上依旧带着血腥气,倾下身子温和地笑,“我带你去个地方。”


    “一个可以再见到姬无心的地方。”


    第92章 珩衍的复仇衡蹊死了。


    珩衍走出山洞,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冠,才掐了个除尘诀。阴戾的目光落在山洞幽深的尽头。


    他想,他真是个大善人。


    山洞轰然坍塌,掩盖他的善行-


    南境,合欢宗,灵泉之渊


    距她被关进琉璃盏里已不知过了多少日,渊底的人形气团也渐渐能辨出她沉睡的容貌。


    鸣鉴拖着长长的衣摆走向光晕最强的那一只琉璃盏。


    “别总抱着玉符看,你就不能与我说一说话吗,小九。”


    她懒散开口:“你就是这么跟主人说话的?”


    趴在琉璃盏里的清九撑着脸看玉符投在墙上的影像,正自动播放着鸣鉴在九州境四处布下的监控。


    那是一枚枚灵符,他埋得很隐蔽,手也伸得很长,随着九名宿主这些年的足迹由系统暗中插入,由此监视并掌控着整个


    九州境。


    炼成神女灵体还需些时日,起初鸣鉴为她编了个幻境让她好好睡一觉,就像另外六道残魂如今这般。


    她不肯,非要玩玉符。


    鸣鉴很喜欢她对他发号施令,听从了。让她看着玉符上自动播放的八卦,直到前几日他发觉三缕残魂融合的她竟然可以穿过琉璃盏以微弱的灵力驱动玉符。


    她拨动了时间,像造物主一样,目光飞速掠过她死后的须臾五百年。


    她看见临渊中药怒而手刃仇家,看见衡岐仙君受尽明刀暗箭,最后拜了一拜背上行囊隐居山林,看见玄天赐追在她屁股后面说“你凭什么卖这么便宜扰乱市场!你叫什么啊,住哪儿啊,师尊是谁啊,你说说说说说!”


    她看见自己坠入罗刹古林的地下古墓,被玉罗刹当作入侵者要取她性命,千钧一发之际她连抛数个媚眼,玉罗刹心慌意乱地逃了。


    斗转星移,在玉罗刹的好感度抵达-100%时,她也逃了。


    揭榜杀手也有被悬赏的一日,玉罗刹拖着将死残躯回到了古墓,合上了眼。古墓密封,他饥肠辘辘的蛊蛇吞噬了所有能吞噬的同类,最终钻入他的皮囊,吃掉他的血肉,取代他成为了新的玉罗刹,而他借着对她不死的执念成为了飘荡的鬼修。


    她看见自己去药仙阁串门,还是入门弟子的李仙草说今天在山门外捡了个刀修,战损版哇哇吐血老帅了,肌肉老大块了,可惜被人毒哑了,让她来刷刷存在感,他要是敢逃就给他药倒。


    她掀开帘子进来,闻得满屋药香,李随意睁着那双清澈的星目,十分不好意思地光溜溜泡在李仙草的药鼎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跟她比划着手语。


    白驹过隙,她和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手语交流,直到他痊愈的那一日,他兴冲冲地对她说:


    “妮儿,俺叫李随意,俺听那个妮儿叫恁小九,这名儿怪好听,俺以后可以这样叫恁不?”


    清九张大了嘴。


    李随意以为她没听懂,又切换一种:“幺妹,我叫李随意,刚才听那个妹儿喊你小九,这名字好听得很嘛,我以后就这么喊你要得不?”


    清九逃了。


    她看见熊精兔子精虎精……最后看见极北冰原的松林下,漫天飞雪的悬崖边,临渊受道吾真君之托,握着无相笔勾去了晏七的记忆。


    077和闻长晏一同死去,埋在风雪中。


    她想尽办法不动声色地联系外界,掺在自动回复里的提示也不知玄天赐察觉没有,便被鸣鉴抓了包。


    被抓包了也不怕,她已经是个鬼了,还能再死一次?


    鸣鉴施以结界,隔绝了她微弱的灵力,将九州境各处的监控投在墙上,只许她看。


    鸣鉴听罢,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慢慢跪伏在她面前:“请主人责罚。”


    他又缓缓抬头,笑盈盈又凉飕飕地看着她,眼神灼热渴望却有意将兴奋拖长了调子,道:“主人,等你的身体重塑好了,我们就这样玩儿好不好?惩罚我这些日子对你的以下犯上,一定很刺激。”


    清九目不斜视地盯着投影,干脆道:“不玩。”


    “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鸣鉴眼中的兴奋并未消减半分,反而更加缱绻:


    “我知道,只有惩罚不断积累到最后那一刻的释放,才叫极致。”


    清九扭过头看了看他。


    鸟人就是吊。


    这些时日,有时看见他炼化累了,回来抱着琉璃盏露出的那股满足神情,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隔着琉璃盏,他恨不能将她吞下去,再吐出来,再吞下去。


    她的目光只是死死盯着投影,期盼下一刻会出现雁还山。


    上一次出现雪庐的景象,是十多日前了,晏七正在为松树浇灌灵气,而后很快便切换到旁人那里。


    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实意怪自己钓过的元阳太多。


    鸣鉴起身,坐在她身侧:“我知道你想看谁,他过得并不好,境界跌落,垂垂老矣。”


    清九:“谁想看他了。”


    鸣鉴悠然道:“我不会阻止你爱他,也不会阻止你爱任何人,你是天神,爱任何人都恰如其分。但是能爱你的,能与你相爱的,只有我。”


    “五百年了,我只要一想到我爱的人是你,我竟然还能为你重塑身躯,我就兴奋得快要死掉,无论你信或者不信,主人,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你的主人命令你闭嘴,不要再说这些厥词了。”


    投影里闪过雁还山的山门,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握着扫帚,佝着背,慢慢扫山门外的积雪,她不敢认。


    鸣鉴念动,投影停止切换。


    好像是顺从,又好像是想看她眼底的惊恐苦痛。


    “喂,你怎么搞的?”山门外,三三两两弟子围了上来,“这最后一阶扫干净了吗你就想走,这么能偷奸耍滑,难怪堕魔换取修为哈哈哈哈哈。”


    天很冷,几个弟子笑得却很快活。


    晏七慢慢回首看了一眼,从佩剑看,这几人应当是这几年新入门的外门弟子。


    自从灵府碎裂后,他一瞬苍老,看起来是三四十的中年人,可做什么都很慢很艰难,全无往日的利落潇洒。


    他想离开雁还山,珩衍偏不遂他愿,罚他日日洒扫山门外的积雪。北境的雪无止境,常常是扫净了这一阶,那一阶又覆上。


    才扫过的长阶上沾了几点脏雪,显然是被这几人踢来的。


    这样明晃晃的刁难挑衅已不是第一回了。


    他没有理会,朝雪庐走去。篱篱朝着珩衍掌门发了脾气又求了情,软磨硬泡,只扫净一遍便可归还。


    那几名弟子没尽兴,在后面喊:“说你呢!人不人魔不魔的东西!真丢雁还山的脸!就你这样的还想当掌门?知不知道什么叫成王败寇!”


    晏七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对身后的谩骂讥讽毫不在意。


    几人被激怒,冲上来联手划出几道剑气,灵剑立刻飞出挡下。


    受晏七修为限制,一人一剑硬生生被芜杂寻常的剑气击得向后滑去,在雪地里滑出两长道雪痕,直到他背抵在了雪庐木门上。


    晏七抖落肩头积雪,握灵剑归鞘道:“多谢,否则我还得走好久。”


    推开半掩的木门朝里去。


    几名弟子被惹怒,全忘了来时掌门只折辱不伤性命的叮嘱,对着雪庐胡乱挥剑。数十道凌乱剑气一出,雪庐发出吱呀的声响,轰然倒塌。


    飞起的雪尘落定,晏七站在院落里,就这样看着自己住了一百七十多年的雪庐夷为平地。


    没能撩动他半分怒火,几人反倒被激得心火窜上天灵盖,冲进废墟里意图夺他灵剑。无他,掌门有令,今日必得带着他剑穗上绑着的水戒归还。


    “你这等无耻废物也配握这等好剑?”为首的弟子厉声喝着,大手猛地攥住剑鞘,指节用力到泛白,可任凭他咬牙狠扯,面容狰狞,灵剑竟纹丝不动。


    晏七握着剑鞘另一端,眸子沧桑好似看尽千帆,却充斥着深不见底的杀意,几人惊得打了个寒战。


    昔日剑道第一人座下首徒余威犹存,声音冷冷的:“你们的师尊何时教过你如此苛待同门?”


    几人面面相觑,可今日若不狠狠将他打压一番,回去怕是不好向掌门交代,目光在晏七身上搜索着,落在了他指间的另一枚水戒上。


    两人上前死死按住他左右双臂,另几人念咒困住他。


    为首的道:“这东西看似不错。你既然不肯交剑,便拿这个来换!”


    挥剑便要砍下他手掌。


    刹那一道魔气扑来,击碎长剑。


    几名弟子惨叫着飞出,晏七脚步不稳,被来人扶住,正是临渊。二人相识百年,虽是对头,却也无需多言。


    也不知是对手间的惺惺相惜,还是为了她,见昔日雁还山剑道卓绝的大弟子沦落如此之境,临渊心里总是不痛快的。


    他心中有恨,却更恨他如此颓靡。


    他总以为他爱过别人,不配为她颓靡。


    可见他颓靡,却又想倘若她知晓他沦落至此,可会难过。


    临渊心头戾气又起,爱你,还得替你管你的男人。


    怒喝道:“都滚,告诉你们背后的靠山,谁若再敢折辱他,便是与本君作对。”


    几人从砸出的雪坑里爬起来,见是临渊大气也不敢出。


    一炼气弟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自己背靠雁还山,有掌门撑腰,谅临渊也不敢将他如何,大喊道:“他是宗门败类,留他一条命算客气的了!”


    临渊从不多言,一团魔气化作手,扼住那弟子的咽喉将他缓缓抬起,那人立时脸红几近窒息,腿不停蹬踹着。


    晏七轻声道:“罢了。”


    临渊恨铁不成钢,可若真杀了人,晏七也必将不好过。他临渊魔君何时这样掣肘过?忿忿不平将人掷远了,只听得一声哀嚎。


    几个外门弟子又气又恨,连滚带爬一溜烟跑了。


    望着一片废墟的雪庐,晏七叹一声:“劳烦你了。”


    临渊哼他一声:“此时用得上我了?”


    一道复生法术,坍塌的木墙破瓦还原。


    晏七去看了看院子里种着的松树,小心地理了理枝叶,将今日靠近雁还山吞吐的些许灵气缓缓注入。


    他本就孱弱,这会儿虚得愈发衰弱苍老,深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喘上好几口,踉踉跄跄朝着木屋慢慢挪去。


    临渊皱眉,拂袖,雪尽消了。


    这个家没他真的不行。


    还不让他加入。


    清九,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晏七依旧礼貌颔首:“多谢。”


    见他这般落魄,临渊心中闷闷的,不好受。


    他将临渊引至屋内坐下,躬着背,手臂因灵力过分耗竭而颤颤巍巍的,给他斟一杯热茶:“你来此……所为何事?”


    临渊直截了当道:“衡蹊死了。”


    第93章 临渊:就是这么大度喜欢一个人,连她……


    临渊没察觉到晏七端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继续道:“魔皇死后,衡蹊的灵府被我换给了衡岐道友,他便成了废人。从前那样不可一世的少阁主,如今落魄,宁可流落魔域也不肯回宗,我便一直派人盯着,以防出什么岔子。十多日前,我手下来报他被人夺舍,灵魄也被打散。”


    “哪一日?”晏七蹙起杂乱的眉,神情严肃。


    临渊道:“你师弟登上掌门之位前三日。他藏匿灵气数日,我搜寻不得,昨日偏在雁还山附近露了波动。在我魔域杀人,将我颜面置于何地?”


    晏七了然。


    临渊冷言:“怎么,你当我是为救你……特意而来?”


    晏七轻轻笑了一声,这让临渊感觉很怪,他从没见这个对头笑过,如今落魄了反倒像个活人了,板着脸道:“亏你笑得出来。”


    晏七双手握着茶盏,垂下化了雪的眼睫,道:“实不相瞒,你在这儿,我总感觉她还没走,下一刻就会从屋子外满身是雪,笑着跑进来。”


    临渊也叹息一声,屋子里冷如冰窟。


    临渊问:“倘若她有一日真回来了,你当如何?”


    “离她远些。”


    “我这般模样,不想叫她看见。”


    “那很好,你主动放弃,能与我较量的只剩下衡岐道友。”


    晏七看看临渊,口张了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说:“还有那么多人,你争不过。”


    “那也与你无关了。”临渊贷款炫耀了一番。


    晏七捏着剑穗上的水戒眷恋地看了很久,好半晌后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无关……是啊,她与我无关了。”


    “她说,在她那个世界,以此物代表夫妻间的羁绊。她既然回去了,便该自由地走。她说,这叫离婚。”


    临渊眉心抽动,不忍道:“你怎么舍得的。”


    “想她高兴。”晏七一言轻轻带过。


    临渊思之又思,勉强开口道:“其实我们都觉得她还没走。”


    “玄天赐前几日说追踪到她转瞬即逝的灵气出现在合欢宗,怕进不去山门,求了他爹慎虚道长假意与盏摇长老谈合作,他好潜入其中。”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不过衡岐道友也说,小九曾托他查一种禁制,他查阅了九州仙舫的所有典籍,才得些眉目,那日还未来得及告知她,她便消散了。”


    “什么眉目?”


    临渊警惕地以神识探过四周,才传音于他:“天、上、来、物。”


    “还有玉罗刹,在她身上下了蛊,蛊虫乃是一雄一雌,同生同死。身死而蛊消,可雄虫并非在她消散的那日死去,而是次日。”


    屋子里煞时陷入死寂。


    一阵寒风吹开了门,裹进来无数雪点子。晏七抬起沧桑的浊目,声音沙得像粗砾:“是……天神杀了她的肉.体,她没能回家。”


    画面的那头,全盘掌控的鸣鉴眯着那双上挑的眼睛,斜倚在椅子里:“看啊,他们多聪明,可地上不自量力的生灵如何能与天神相斗呢?主人。”


    “你们做什么谋划什么我都能看得见。”


    “他们要如何来抢走你呢?”


    清九只是望着晏七那双苍老的眸子,好似与他对视。


    雪庐里。


    “我还在查,”临渊按住他颤动的手,“不过我们里头,最没资格关心她的就是你。”


    “是……”晏七脊背连着手臂一齐战栗着,“是我亲手送她去死的。”


    临渊是好心安抚,却将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浑,烦恼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罢了,横竖你也不记得。”


    “我待会儿便去雁还山寻你那个掌门师弟好好讨教讨教,”临渊十分不悦地冷觑他一眼,“她既不在,我便要替她看好你,谁叫她怎么偏偏喜欢上你这么个二手货。”


    晏七缓缓侧过头,视线透过凌乱的斑白发丝,难以置信地看向临渊:“你怎么知道……”


    “是你?”


    临渊自知失言,起身欲走。


    “你知道,你知道!”


    晏七踉跄起身拦住了临渊:“你知道我的记忆丢掉了,你知道她是谁,你知道是不是!”


    与道吾真君有约在先,临渊心虚,却更加不悦:“这么着急?在你心底,那个女人比小九更重要是么?”


    晏七情绪激烈地握紧临渊的手腕:“是你!果然是你!”


    临渊:“你这副模样真该叫她看看,自己看上的是什么三心二意的男人!”


    “你知道我还有过一段情是不是!”


    “是又如何!”


    两个人剑拔弩张,视线死死相抵。


    临渊本就因这个不够处的对头捷足先登醋意翻天,见他如此执意,气涌上了顶,也顾不得什么道吾真君的约定,径直取出无相笔在他颅顶勾画,一缕不过数日的记忆重新落回晏七脑海。


    晏七足下一软,锵啷一声跪在地上。


    风雪掩埋了一百七十载的闻长晏睁开了双眼。


    有一滴水滴落,是睫毛上融化的雪。


    他看见自己御剑撞上了额心会biu激光的077,看见自己有意在传音符的咒语后加了八个字,看见自己焦躁地等在魔皇宫外守着她,看见自己在大梨木下等了一日又一日。


    那原来不是一场幻梦,是他和她真实的过往。


    “她来找我了……一百七十年了……她真的来找我了……”晏七的眼泪模糊视线,一滴一滴洇湿地面。


    “林萋萋,你的星际和平了吗?”


    “林萋萋,我加到你好友了,我真的加到你了。”


    “林萋萋,你现在真的很爱说话,真好。”


    “萋萋……萋萋……”


    临渊十分嫌恶地睨他一眼:“你一个男人,还这么大年纪了,哪儿有自己叫自己七七的。”


    晏七没有回应,只是依旧低念着她的名字。


    晏七越是悲伤,临渊越是觉着他背叛了清九,替她打抱不平,冷言冷语道:“想起来了?知道自己对小九不忠了?”


    晏七跪在门槛前,望着屋外呼啸而过的风雪,凄然悲怆地大笑出来,原来他自始至终没有爱过别人,他干干净净的心脏因她生因她死。


    他等到了她,并且与她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斗,却又


    一次次错过了她。


    临渊的声音在背后不休:


    “其实算起来我与小九才是最先相识的,我是小九的初恋。你既然已经与她断了夫妻之名,倘若有朝一日真找回她,我才应该是她的正头夫婿,正经道侣。”


    “不……”晏七无力地摇了摇头,“萋萋,我不要再失去你了……”


    临渊抬高声音:“不?你不同意也无用!你不过是她的前夫而已。你这个渣男!”


    浑浊如雾的眼眸倒映风雪,有泪流下。“林萋萋,你听得见吗。”


    “林萋萋,天地无极,传我神音,我喜欢你,喵喵喵喵。林萋萋你听得见吗!”


    临渊愈发不悦,果然得到的都有恃无恐,掠过晏七踏出门外,走到院落中央,还是止了步子。没了结界,屋子外围满了以魔气为食的灵雉,正咯咯咯咯叫着。


    临渊望向四季如春的雁还山巅:“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替她保护你。”


    说罢,化作一团魔气飞上雁还山了。


    监视对焦在晏七沧桑的面容和未落先成冰的泪。


    隔着画面,她也掉下一滴眼泪,说:“我也喜欢你,喵喵喵喵。”


    画面戛然而止,是鸣鉴中止了玉符的灵气连接。他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这种情绪感染了他,让他焦躁,让他嫉恨,怎么有人可以让主人掉眼泪,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忤逆主人的坏鸡。


    鸣鉴以为她会骂他,至少会痛斥他几句,她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琉璃盏里,不给予他任何反馈。


    无论他怎么与她说话,还是放言要杀了她的元阳们,她都无动于衷。


    这样的冷暴力是一种折磨,让鸣鉴几乎发疯。


    临渊拂袖挥开珩衍门前的弟子,珩衍抬眼,来者不善。但没杀上山门于这个昔日的魔头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客气。


    临渊踏进门时,篱篱正拿剑抵着珩衍,殿里气氛冷如冰窟。


    珩衍轻声道:“篱篱,下去,有客人来了,大师兄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篱篱看看临渊,愤愤收了剑,被几名弟子请走。


    珩衍整整衣襟,上前道:“临渊魔君好久不见,有失远迎。不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临渊并没好脸色给他,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巧了,同一件事。”


    转身的刹那,珩衍温和的眼神忽然变得狠厉。


    “魔君的手臂被他砍断了两次也要为他来说情?”


    临渊看向他,他的目光又温和而不卑不亢起来:“你我心里都清楚他为何堕魔,何必装模作样?狼崽子?”


    珩衍冷笑一声:“他还真是人缘好。魔君情场战场都输给他了,还要替他说话。命怎么就这么好呢?”


    临渊倨傲,从未看得起珩衍:“他坦荡磊落,是可敬的对手,反倒是掌门你,虽能受得胯下之辱,做小伏低百年,却依旧是个小人。”


    “我奉劝你,倘若你再敢动他,我不介意撕毁与道吾签订的和平协定。让整个雁还山鸡犬不宁。”


    珩衍恼怒地吞下一口气,忽然大笑起来:“魔君真是大度,喜欢一个人,连她丈夫都护着,倘若她有三千后宫,魔君还护得过来么?”


    临渊嫌恶地瞪他一眼:“那我们再说说另一桩事,衡蹊。”


    珩衍的笑凝固了。


    “我的人说了,十多日前,也就是掌门继位前,见到衡蹊上了雁还山,却未曾下来。”


    珩衍转身,踱了两步,坐下,摆出掌门的架子,道:“这与魔君何干,就算问,也应当是药仙阁来问。”


    临渊冷冷地盯着他:“巧了,药仙阁的衡岐仙君也与她关系匪浅,衡岐衡蹊二人手足情深,本君不能不过问。”


    “如你所言,就是这么大度。”


    第94章 琴无涯的复仇你送我的那具身体,我不……


    空气结冰,珩衍目光死死钉在临渊身上,忽然放肆大笑:“是啊,是我,又如何?证据呢?”


    他有意整了整腰佩,昂首望向门外万里苍空,负手道:“好一个伸张正义的大善人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魔君是什么清流名士。”


    “万人之上的感觉很好吧,踩碎旁人尊严的感觉美妙吧?我如今也体会到了,我只是做了和你们一样的事,如何就十恶不赦了?就因为你们个个都是天之骄子吗?”


    “真是可悲,你们靠上天给的不惭愧,我靠自己双手得来的,干干净净我有何可愧?”


    他缓缓转身,日头从他身后投来,落下一片阴翳。他面色阴沉沉的,望着临渊的冷眼:“知道我为什么要爬上来吗?爬上来就可以不用笑了,就可以如你一般整日冷眼待人,而不会有人敢不奉承你!”


    碍于所谓的和平协定,临渊并未发作。自打清九离开,他的暴戾脾气收敛了许多,学会了沉默寡言,学会了不武力解决一切,即便这是他从前最擅长的。


    只是眯着眼睛冷觑着珩衍:“怪不得她说你……既然她走时没说,那我也不说了。”


    珩衍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我奉劝魔君不要多管任何人的闲事,衡蹊死了对谁都好,便如此得过且过吧!”


    雁还山上不欢而散,雁还山后,坍塌的积雪泥土松动,露出无数血痕扒出的生路。拖着衡蹊残躯的琴无涯早已不知去向。


    九州仙舫上,衡岐仙君神情紧张地走向深牢。药仙阁取代了姑洗宫的位置,衡岐仙君也成了炙手可热的对象,两名看守不敢怠慢,验过符印便恭敬地将人送了进去。


    行至幽深无人处,衡岐仙君后背已浸满冷汗,仓惶不安地张望了好一会儿,确定无人后才大松了口气,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变回衡蹊原形。


    幸好近来九州仙舫变故无数,符印还未来得及改。


    他几乎五脏俱裂,双手撑着地,额角暴起青筋,目中腾燃熊熊怒火。


    “好一个雁还山!什么名门正派,竟干出这等阴沟里的龌龊事!果然是道吾真君教出来的好徒弟,上梁不正下梁歪!”


    从前是堂堂五舫主之一,如今却为竖子阴了一把,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抬起头,眼前洞天中沉睡的便是无数被镇妖兽中最强大的一只——混沌。


    此兽以恶念为食,不死不灭,即便沉睡几百年,也依旧散发着骇人的凶煞之气。


    “无心……无心……我为你报仇了!”


    他强忍着剧痛,凝神进入混沌受刑的洞天之中。


    混沌浑身被毛,生得极为难看,被琴无涯从刑罚中唤醒,发出震天动地的嘶吼。


    “上清……是你来了吗上清……我不服……我要再与你决一死战!”


    琴无涯仰望着混沌:“别看了,我是来救你的!”


    混沌像个孩童一般左看右看,这才发现地上这一小点,低下头慢声吼道:“你?你长得……这么丑……能有什么本事……”


    琴无涯:“我若没有本事,便进不得此处了。”


    混沌身巨无脑,思考了很久,想想也对,慢吞吞说:“你这个丑人好……上清……那个漂亮女人……坏……”


    “带我出去……我要向上清复仇……”


    琴无涯听过上清神女的姓名,事迹,却并不知混沌与她之间的过节。


    混沌长满毛的爪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洞天大地震颤,琴无涯几乎站不住。


    “我被上清霸凌了,她抽了我右边八百个嘴巴,但是我不服啊……不服……”


    “我把她约在了东荒……她又抽了我左边八百个嘴巴……好疼啊……好疼……我不服……”


    “她说不服还抽我……呜呜我只好服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受刑还是天天看到她抽我八百个嘴巴……我服了呜呜……我真的服了……”


    琴无涯:“我带你出去,你想抽谁八百个嘴巴就抽谁。”


    混沌放下两爪,透过并不存在的双目看向琴无涯。


    琴无涯狡黠的双目闪出精光,道:“但是……你要先帮我。”-


    合欢宗。


    灵泉之渊内,鸣鉴怀抱着琉璃盏,透过玉符的投影看向宗内。


    玄天赐已经在合欢宗内住下几日了,此刻正在灵泉边溜达。


    为了长留下来,他假意来寻百里万,咬牙说自己家族遗传肾虚。听闻百里万能在合欢宗大长老盏摇身侧长青数年,即便是个外室,也是外室里头的那个家,是旅馆里的那个五星级,故慕名前来求教。


    入住合欢宗的日子并不好过,每天要和【合欢宗有真情,合欢宗有真爱】以及【快乐剑修(已入赘合欢宗)】一起跳健身操,还要锻炼臀腿肌肉和核心力量,熟读并背诵爱妻语录和男德经,留下来自由活动的时间便很少了。


    合欢宗里又时常出双入对,看得玄天赐眼睛都红了,红着红着就掉眼泪了。


    他坐在灵泉边的巨石上,取出罗盘推衍。身为道士,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灵泉下有古怪,他咬咬嘴唇,不知跳还是不跳。


    灵泉之渊下,鸣鉴与她一道看着投影中灵泉边的玄天赐,他指尖轻轻敲搭着琉璃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主人,你还要与我冷战僵持下去吗?我不介意放他进来,但是在你身体炼成之前,没有人可以活着走出去。虽然有些抱歉,但我想说……要不要我们拿他试试?”


    清九怒了,终于说了数日来的第一句话:“你到底要怎么样!这事与他有什么干系!他年纪小不懂事,你都几千岁了,要与他计较!”


    “是,主人。”


    鸣鉴很满足,听她骂自己,真是舒适惬意无比,仰起细长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长长一声喟叹,继而身子颤了一下,靠在椅子里掐了个除尘诀。


    他餍足地抚摸着琉璃盏,艳红的唇在盏上深情地吻了一吻,渐渐恢复理智:“主人,这魂灯撑不了多久了,一旦身体炼成,便得九魂归位,否则再有天神之力,我也无力回天,您不要倔了,好吗?”


    清九冷冰冰道:“无论生还是死,我总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你恭恭敬敬地说着好听的话杀掉了九个我,摧毁了我九段人生,把我的命运牢牢掌控在你的手里,按照你想要的去走,还说是为了我好。这样的好,我不要。”


    “我再微弱再对抗不了你,我选不了快活地生,总可以选择死。你送我的那具身体,我不会回去的。”


    鸣鉴挑起的眼尾滚下血珠,火红卷翘的睫毛如蝶翼颤抖,红唇贴上琉璃盏,吻了又吻。


    “主人,等你九魂归一,恢复了上清的天神身份与神力,就请收走我的元阳吧,作为对我的惩罚。”


    他依旧顾影自怜般自说自话。


    清九没有理,这些天听得够多了,一会儿是“主人,请您再忍耐一下吧”,一会儿是“与我说一说话吧,求求您了,不要再折磨我的心了”。


    她只是望着投影里的玄天赐,没头脑,也有没头脑的可爱。


    玄天赐忽然收了罗盘,取出泛光的玉符,忽然脸色大变。


    是韭黄群里的新消息——


    【我这药多好:混沌出世,击穿九州仙舫舱底,不知所踪。化神境以下保护好宗门弟子,化神境以上相互转告,一旦有混沌消息立刻驰援。】


    【临渊:它已经来了。】


    【继承者:去魔域了?】


    【临渊:(图片)雁还山。】——


    玄天赐望着灵泉之渊,狠狠心,足下法阵泛起白光,传送走了。


    清九:“你的监控切到雁还山。”


    鸣鉴得了指令,投影画面立刻换成雁还山。


    混沌正站在雁还山山脚下,四肢着地,立起身高可及山腰,长满杂乱长毛的身上坐着一人,正是夺舍了衡蹊的琴无涯。


    混沌急得原地跺脚,口中呜呜喊着:“上清呢……上清在哪里……你不是说……在这里可以见到上清吗……我要还她八百个嘴巴……呜呜呜……”


    琴无涯双目毒得几乎要沁出血来,道:“踏平这座山!你就能看到她了!”


    在上古巨兽的面前,雁还山的结界形同虚设,守门的弟子已经被踩作肉泥,几个高境界的弟子持剑来挡,被一爪子挥飞。


    珩衍站在雁还山山巅的大殿前,不急不忙道:“此物见所未见,本掌门需得联络各宗门及九州仙舫,暂且请诸位长老结剑阵抵挡。”


    被当作了盾牌,几名长老心中有怨气,但霄云剑宗乃是九州境第一剑宗,剑阵岂是浪得虚名,一齐御剑应战。


    临渊素来看不惯霄云剑宗上下那些尸位素餐的长老,血红大眼珠子瞪一眼珩衍,道:“你这样铲除异己,很卑鄙。”


    珩衍拂袖入殿:“是吗,那请仁善的魔君出手相助。”


    命令道:“召集宗门上下所有弟子来大殿。”


    上古妖兽上可诛神,下可翻江倒海,几位长老很快便见颓势,但好在目标小,灵活,尚能周旋。


    临渊在韭黄群中道:【混沌背上坐着琴无涯,应当是为姬无心复仇而来。】


    衡岐仙君回:【我们正在九州仙舫发布九州天书,很快就来了。】


    临渊:【我的意思是,琴无涯只是冲着雁还山来,雁还山上败类无数,死便死了,让混沌吃个够也就消停了,你们来也是白白送死。】


    天上的云忽然化作铺天盖地的白字天书,大致写着事由,告知北境修士立即戒备撤离。


    衡岐仙君:【发布好了。在来的路上。】


    临渊:【我的话你听不明白么?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向小九交代。】


    衡岐仙君:【我是大夫,死在战场上的大夫,是荣耀的。】


    临渊愤愤骂了一声,一群不省心的,飞身而上。


    第95章 姬无心现身我正打算胜天半子


    混沌过处,草木尽折,土石崩摧。


    与上古妖兽的一战无异于螳臂当车,雁还山的修士群起而上,剑气扫在混沌身上,连根毛也削不断。临渊拼尽毕生修为,才堪堪躲过巨掌,此刻停在一株参天松树梢,观望战况。


    混沌掌上满是肉泥鲜血,毛发也染上无数血的颜色,呜呜地喊着:“上清呢……你不是说……来这里可以见到她吗?”


    声音苍茫辽远,百里外赶来的修士皆可闻。


    临渊蹙起眉,口中低念:“上清是什么?”


    “是曾收服混沌的天神。”


    玄天赐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刚刚赶至,耗费太多灵力,满头大汗。


    慎虚道长及弟子也自玄阳观赶至,见庞然巨物现世,不由念道:“天地浩劫……”


    “小子,快跟你老爹结法阵将伤员都传走!扛过这一阵,等九州仙舫支援来。”


    玄天赐还没接话,临渊不悦:“老头,我们这么多人,还没打就先认输?”


    慎虚道长手上没停地迅速结印,道:“这是上古妖兽混沌,十个魔君你也难动他分毫!倘若道吾真君未飞升,倒有一战之力。如今只能等舫主将仙舫开来,启用破穹炮一试。”


    玄天赐与师兄师姐各自站位,飞速结印。


    北境的罡风吹得临渊乌黑的长发向后飘去,极目望去,空中不少修士御器飞来,其中不乏熟悉的身影,黑压压的虫子,狐火等一拥而上。


    “不就是拖延时间么……”


    临渊足尖轻点林梢,化作一团缠绕着血瞳的黑雾朝混沌飞去,对悬崖边忧心观战的晏七传音:


    “告诉小九,她的元阳没有一个是孬种!”


    前仆后继的修士如飞蛾扑火,坠落在地被玄天家法阵传去暂且安全的松林下,衡岐仙君一面运功护住伤员心脉,一面对症施治。


    临渊躲过混沌一掌,被另一掌拍在了松树上,嶙峋的松枝穿透肋骨,他强忍着折断树枝,自行拔了出来,滚烫的鲜血滴落雪地,烫出一串洞来。


    他捂着伤口,向衡岐仙君和慎虚道长这两位舫主传音骂道:“那什么破穷炮什么时候来!再不来本君不干了!”


    慎虚道长:“魔君再等等吧!仙舫舱底漏了,开来也要时间,九州本一体,不会不来。”


    衡岐仙君衣角沾了不下百人的血,这才得空将玉符投在识海里,看见消息的刹那,抿着唇向所有人传音:


    “各位道友,破穹炮……不会来了。”


    玉符里的消息很简单,是舫主妖王发的。


    “舱底泄露,仙舫暂无法启动,请雁还山道友再坚持坚持。”


    慎虚道长看了一眼玉符,不停发语音破口大骂,手上依旧飞速结着法阵:


    “放你大爷的屁!你不就是为着姬无心被道吾杀了这事耿耿于怀吗!”


    “你也不想想,霄云剑宗灭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混沌吃完了雁还山就要往南跑,所到之处无一活口,你以为天


    神还会像五百年那样来救我们吗!”


    “九州境已经没有能打的大乘期修士了!只有破穹炮还能搏一线生机,你再不把仙舫开来,老子把你不眠滩的水全都传送走!渴死你个死鱼!”


    玉符那头再没有回应。


    瘫倒在雪地里的雁还山伤员顿时陷入绝望,口中喃喃念着合欢宗露水姻缘的名字,一口气撑不住了,灵气四散。


    雁还山巅,珩衍与篱篱并排立于殿前看着山下的战况。


    篱篱焦急至极:“二师兄,你就让我跟着五师兄去吧!”


    珩衍冷漠地看着发怒的混沌:“你只有元婴修为,去了也是送死。”


    篱篱:“那你呢!你是掌门啊!”


    珩衍若无其事:“掌门若死,何人统领全局?”


    他侧过脸,平静地看向师妹:


    “篱篱,师兄是看着你长大的,至少会保全你。”


    篱篱看着珩衍,忽然觉得好陌生,甩开他阻拦的手,冷冷道:“我闻篱今日纵死,也绝不做缩头乌龟!”


    篱篱握住灵府中穿出的灵剑,飞身而出,凌于半空,在杂着雪点的猎猎北风中,对着混沌的后背,调动全身灵力,挥出一道刚猛剑气。


    “归雁——去!”


    剑气劈在混沌的后脑上,混沌正攥着两个修士的腿晃,慢慢转过身:“你是谁……你为什么打我的头……好疼啊……你和上清一样坏……我要吃掉你……”


    她丝毫不惧,喝道:


    “第二式,归雁——还!”


    第二道剑气自混沌身后荡来,琴无涯立刻扯着混沌的长毛,操纵它低头,锐利剑气直逼篱篱而来,眼看便要丧命于此,一片花刃飞来,当的一声脆响直送云霄。


    众人大惊。


    “这是姬无心的招式?”


    “不可能,她早就死在道吾真君手上了!”


    天际飞来一道火红的流光,姬无心接住了被剑气余波伤及的篱篱,翩然落地。


    篱篱惊慌地看着她,半晌才试探着道一声:“师娘?”


    姬无心松了手,对松林掩映下的身影道:“你的小徒弟交给你,我去会会那只混沌。”


    篱篱怔怔地回过头,道吾真君正站在松下,垂散的银白长发束起,穿着一身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周身无半分灵气,眼中却多了慈爱:


    “篱篱长大了。”


    篱篱跑过去,含着眼泪抱拳行一礼:“师尊。”


    “师尊,你飞升之后也可以随便来凡间吗?”


    道吾真君摸了摸她的发顶:“师尊没有飞升。”


    晏七原在协助衡岐仙君照料伤员,也赶了过来,珩衍也自空中落下,眼里没有半分温度地恭敬道:“见过师尊。”


    篱篱指着空中与混沌作战的姬无心问:“师尊,那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明明都看见了你证道飞升了……”-


    数日前。


    九州境某无人岛屿。


    姬无心的意识苏醒,四周一片迷乱白雾,道吾真君与她面对面合目打坐,接受着道吾真君缓缓注入的灵力。


    “我不是死了吗?”


    道吾真君依旧合目:“是,也不是。”


    姬无心神识虚弱,却很清醒,没有被那一剑蒙蔽理智。


    “你没有飞升,也没打算杀我……”


    “你在做什么?”


    道吾真君:“我正打算胜天半子。”


    姬无心虚弱地笑了:“倘若输了呢?”


    他打开双目:“筹谋几百年,若还会输,便不配做你的夫君了。”


    “五百年前,合欢宗搬迁至南境的那日。我原是受人之托去盯一盯传闻中的魔道妖女,一抬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你,那时我便知你是我的情劫。”


    她说:“我记不清了。”


    “为了躲这场情劫,我举全宗之力将雁还山搬去了北境。”


    “远远地看着你,看了五百年,藏了五百年。”


    她说:“你不想杀我,也不想用片刻的欢愉换来飞升。”


    道吾真君颔首,说:“我一直在等你飞升。倘若你飞升了,我的情劫便也破了。我可以去天上找你。”


    姬无心静静地看着他,他就这样将自己困在极北冰原困了五百年。


    “直到有一日,慎虚道长说合欢道脱胎魔道,是逆天道而为之,几乎无人可飞升,你命中必有一死。”


    “他说没有人可以对抗天道,它是这个世界的天理,是世界的规则。推衍术正是依据天理规则才能预测未来,我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天要你死,我来杀。”


    “我证道飞升以神之力为你重塑身体,以妖丹封存你的灵魄,从此,你不再是姬无心了,也摆脱了姬无心的命格。”


    姬无心满目不忍:“可你强行为我重塑身躯,天道难道不会惩罚你吗?”


    道吾真君望着妻子淡淡一笑:“所以我只胜半子啊,能讨来几十年的时光,我已知足。”


    他做到了。


    他钻了天道的空子,代价是为天道所惩,削去灵根,失去全部修为,再无修炼的可能,成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介凡人。


    听道吾真君解释完,篱篱啪嗒啪嗒掉眼泪,晏七道:“这是师尊的选择,能与爱人厮守是好事情,你哭什么?”


    篱篱:“师尊你走了这么久才回来看我们,大师嫂也走了,二师兄也变了,大师兄都被欺负死了,你回来要给大师兄撑腰啊。”


    道吾真君望向珩衍:“我们原本是打算隐居海岛,只是今日混沌出世祸乱九州境,无心她不肯袖手旁观才现身。”


    珩衍站在一旁,见道吾真君确无修为,眼前三人皆非对手,终于露出真面目,抽出佩剑,一步步逼近三人:


    “师尊,你养了弟子这么多年,珩衍很感激。可是你为了一己之私,为了你的爱,夺走他人栖身之所,赶走我的族人,这笔账又如何算!”


    雪地里弥漫着血腥味,道吾真君屹立在两弟子身前,目光掠过抵在心口的利剑:“珩衍,你可曾想过,以师尊的修为如何看不出你是妖修?”


    珩衍手中的剑一顿,大声道:“你不拆穿我,那也是因为你问心有愧!你夺走了雪狼的领地,全族只剩我一人!”


    道吾真君目光依旧温和:“倘若我赶尽杀绝,五百年前雪狼族不会遗下一活口,更遑论两百年前你的降生。”


    “师尊从未有过半分强占雪狼族地盘之心。五百年前雁还山迁址,本是你父亲狼王,亲与我议定。彼时便有约待你降生,便将你收入门下为徒,日后由你执掌雁还山一脉。”


    “你资质虽非顶尖,但若论勤勉不输旁人。修为与根骨上,你或不及晏七师兄,但你何须与他相比,何况选任掌门,考量的从非只有修为深浅。”


    晏七取出道吾真君的手札,递到他手里:“你自己看吧……”


    “可是如今看来,你有负你父所期。”


    珩衍的剑尖颤抖着,挥剑砍碎手札:“不可能!你们为了活命连这种无耻之言都说得出来!”


    “篱篱,再不滚我连你一起杀!”


    篱篱站在师兄师尊身前,擦一把眼泪:“二师兄,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从小只让我和鸡打架了,连我也是你登


    上掌门之位的敌人吗?你既然如此想,那我便是吧!”


    珩衍撕去最后一丝温情,大笑着丢掉了手里的剑,化回原形,四爪踏雪,仰头长啸,睥睨着昔日的师尊与同门:“你们都去死吧!”


    第96章 她的身体要碎了阿九,若有来世,我再……


    灵泉之渊下,清九拍打着琉璃盏,鸣鉴的指尖轻轻拂过琉璃盏,好似在抚摸她的脸。


    “那么主人,你希望我如何帮他们呢?”


    她看一眼投影,篱篱被珩衍甩飞在地,还要倔强地爬起来去够灵剑,松林上空消散的修士灵魄越来越多。


    她急得眼泪掉了下来:


    “你不是神鸟吗,你怎么可以眼看着妖兽祸乱人间无动于衷呢!”


    “天有常道,地有常数,主人。”


    他说得稀松平常,平静冷漠,就好像只是看天边的云开了又散,“这是天神定下的规则,我们只能按规则行事。”


    “什么肠不肠,我只问你出不出手!”


    鸣鉴垂着眼眸道:“我无能为力,主人。我以半生修为炼出了系统,半生修为炼化你的身体才体弱至此,已是自身难保。”


    清九跌坐在琉璃盏里,看她的元阳们一个个被法阵传送去松林下,狐狸断了尾巴,虫子也奄奄一息,刀也崩了,玉笛也折了,玄天赐瘫在地上累得像狗,衡岐仙君消耗过度也体力不支了……


    而晏七那边,本命灵剑为晏七修为克制,拦在高大威猛的雪狼面前,却犹如蚍蜉撼树。


    而她只是一缕残魂,出了琉璃盏不多时就会消散的残魂。


    灵泉之渊下,静得只听得见跌撞的流水,她垂下的头颅缓缓抬起,看向他为她雕琢了五百年,几近成形的灵体,慢慢开口:“倘若我做回上清……”


    “不行!”


    鸣鉴罕见地暴戾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反对太过激烈,强忍着激动柔声道:


    “我是说现在不行,你的灵体还未炼成,若受半分灵力冲击,肉身定会崩碎,届时……再也无力回天了。”


    “我会很小心,我只是想救他们,救所有人,就像五百年前那样。我不能有办法,而不去做啊!”她泪眼朦胧的,用几乎是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鸣鉴也不甘地哀求着:“主人,请你也为我想一想啊……五百年,我等了你五百年,守了你五百年,你就要为这些低贱的凡人抛弃我吗?”


    “为什么啊!是我!耗尽千年修为收集你的灵魄,是我!倾其所有为你塑造出的灵体!”


    “你那样爱他们,我都可以忍!可你怎么就不能爱一爱我了!你看一看我,看一看我啊!哪怕只有一眼!”


    她看着痛苦不已的鸣鉴:“你爱的那个上清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我……不是她。”


    “让她回来吧。”-


    雁还山下。


    姬无心勉强为负伤修士挣得些许撤离时机,可神识探得道吾真君等人被雪狼逼至悬崖边缘,她不过分神一刹,就在这刹那恍惚间,还是为狂暴的混沌一掌拍得坠落在地。


    见不到上清的混沌,已不受琴无涯控制,朝着姬无心坠落的方向走去。


    巨掌扫过,合抱粗的参天松树如杂草般被连根拔起,枝叶纷飞,松林下转移来的伤员,瞬间暴露。


    混沌问:“好多人啊……你们看到上清了吗……她打了我八百个嘴巴啊……好疼好疼啊……我不服啊……不服……”


    崖边,狼爪挥开阻拦的灵剑,笃的一声,灵剑深深刺入一侧岩石中,几乎只露出个剑柄,拔也拔不出来。


    雪狼侧过头,投来阴狠的目光。


    师徒三人已陷入死地。


    晏七遽然屈膝跪下,对着道吾真君拜了三拜,郑重道:


    “师尊,如今混沌祸世,弟子承您多年教诲与恩情,却无以为报。弟子无能,护不住雁还山,更护不了这乱世苍生。今有一计,请师尊成全。”


    道吾真君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帮师尊带孩子了,你的师弟妹们都教得很好。”


    晏七:“师尊无需再劝,我本就孑然一身,能这样死,很好。”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悬崖边。无力拔出灵剑,只能握住石缝中的剑柄,望向乌沉沉的天,高声喝问:


    “天道在上!霄云剑宗弟子晏七,今请叩问!上古凶兽混沌现世,戮我同门,伤我道友,山河蒙难!我愿以余生寿元为引,请天道赐力,驱逐混沌,还世间安宁!”


    所有人都看向上空,连混沌也抬起了头。


    遥不可及的天外之天降下一道金光,破开乌云,晏七合上双眼,握紧剑柄,静静等待一刻逆天神力的注入。


    那一刻很短,却又似乎很长,他闭上眼睛的瞬间,满眼都是她的笑靥。


    他微微扬起唇角,既能护佑九州境太平,又能了此残生,是自己赚到了。


    他握紧指间水戒。


    阿九,若有来世,我再娶你为妻吧。


    比天道之力先来的是一声怒喝。


    “什么狗屁天道,也配来跟老娘抢人!”


    晏七睁开双目,只见空中有神乘凤而来,周身霞光异彩,凤尾绮丽翩跹,身后追随着成群仙鹤灵雀,洒落金辉。


    天神指尖轻弹,刹那间,无数游离的灵气凝作剔透灵石,正击中降下的金光,轰然一声,耀目的白光迸发开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天神昂起头,望着苍穹道:“抱歉,老娘的男人你收不走。”


    混沌转头,声音兴奋:“是上清……上清你来了……”


    所有修士都抬头仰望着神鸟凤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那不是合欢宗的清九吗?她是天神上清?”


    “神女来救我们了!来救九州境了!”修士们欢呼伏倒一片。


    珩衍立刻化回原形,收起獠牙利爪,手足无措地看向她,欣喜,害怕,垂着头低唤母亲。


    玄天赐看向慎虚道长,话都说不全了:“小……小九是上清神女?爹,我们家世代守护的仙泉……就是为小九守护吗!”


    临渊李随意等人伤重,一时间不知是惊讶还是欣喜,只是再度看见她,不由眼眶湿润了。


    晏七颤抖着唇,泪光闪动望向空中灵气环绕的妻子,他想唤她。话在喉咙里哽了又哽,张开的口又紧紧闭上。


    他忽然理了理杂乱的鬓发和衣衫,又伏在岩上不敢再看她一眼。


    她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吧。


    鸣鉴传音道:“主人,你的灵体尚残,撑不了多久,速战速决后一定要与我回去。”


    “知道了。”


    残魂归一,落回灵体。复生的那一刻,前世的记忆尽数钻回脑海,有上清的,有077的,有残魂一,残魂二的……


    那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她不是清九了。


    她是神女上清。


    “混沌,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她乘凤靠近,平视眼前巨物。


    混沌的声音莽莽苍苍:“我又来找你约架了……上清……你还记得吗……你拿灵石打了我八百个嘴巴子……后来梼杌来替我出头……你又打了他八百个嘴巴子……再后来穷奇又来替梼杌出头……你又打了他八百个嘴巴子……你打得我们好疼啊……我不服啊不服的……”


    上清道:“记得啊,今天我是来再给你八百个嘴巴子的。”


    她瞥了一眼混沌头上坐的琴无涯:“你头上有只跳蚤,我不跟脏妖兽打架。”


    混沌啊了一声,伸出双掌在头上摸着,还没摸出味儿来,便粗暴地将琴无涯攥死了。


    混沌说:“好了……我们可以打架了。”


    上清一笑:“那就,开始吧!”


    这回众修士看清了她手搓灵石的过程。


    天地间源源不断的灵气向她周身汇聚,在她掌心翻涌形成两个漩涡,灵气先化作水,再迅速地结晶,长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极品灵石。


    混沌困惑地歪歪头:“上清……你怎么只能结出这么多灵石了……以前一只手就可以盛八百个了。”


    大把大把的灵石裹挟着神力砸向混沌,她貌若轻松从容,气定神


    闲,不让任何人看出她有一丝丝力不从心。


    混沌巨掌拦下半数灵石,还有半数砸在了面门上,它疼得叫了两声,吼声冲破积云。


    “上清……我要认真了……”


    混沌四肢着地,猛地冲了过去,所到之处树倒地裂,凤凰扇动翅膀,惊险擦过。


    她掌心再凝灵石,砸向混沌的屁股。


    凤凰传音:“主人,你快要撑不住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打了。”


    上清看一眼地上仰望的修士,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复健一下。”


    她凝神,灵府放肆汲取着更多天地灵气,一时间天地变色,电闪雷鸣,满天黑云压得更低,空中落起斑斑点点的白雪。


    双手的灵气漩涡在她周身汇聚成更大的漩涡,上通无尽天外。


    一枚枚灵石在掌心凝成。


    “上清……我不服……”混沌仰天吼叫着,四掌蹬地,向凤凰飞扑而来。


    轰的一声,铺天盖地的灵石在混沌脸上爆炸,灵力冲击溅起七彩斑斓的光,光晕掩蔽下,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混沌巨声痛叫传来,几乎传遍方圆千里。


    所有修士振臂欢呼,姬无心也松了口气。


    上清好似被抽去力气般,精疲力竭地栽在凤凰背上,手捂着灵府,唇色惨白:“小鸡……我们回去吧……”


    凤凰振翅。


    “我!不!服——”


    混沌穿过光晕,嘶吼着挥出巨掌,将她从凤凰上重重扯了下来,她被扔向悬崖,划出道弧线,凤凰流光的火羽亦被撕扯下,在空中飘荡,热血洒落,引颈长啸。


    她负伤的元阳们各显神通,立刻冲向悬崖。只有珩衍站在松树下,原迈开了腿,又缩了回去。她不会原谅他了吧。


    晏七离得最近,亦是踉跄着纵身一扑,接住了她。


    她被他横抱着慢慢放倒在地,看着围过来的众男修,元阳浓烈的感觉真好。


    原来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就是做合欢宗女修追着元阳,实则逗狗的时候。


    她鼻子一酸,好幸福。


    爱人很幸福,被爱也很幸福。


    人间一趟,不枉。


    鸣鉴在空中盘旋一周,向悬崖飞来,喊道:“主人,快跟我回去!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


    “来不及了……”


    她气若游丝,虚弱地摊开捂在腹部上的手,那里赫然破了个大洞,正不断涌出灵气,是她崩解的灵府。


    她的身体要碎了。


    冰冷的雪花在天地间飘飘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