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那句去灵隐寺, 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一湖死水中,在明妩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原本以为被关在这东院,他不会再许她出府。就像不听话的猫儿, 会用笼子关起来。
至于猫的心情如何,主人不会关心。
她就是这只被豢养的猫儿。
只是,他真的会这么好心?还有有什么别的目的?
明妩攥紧拳头
可万一呢,万一他是去灵隐寺有事顺便带她一道去。人不是常常也喜带着一些喜欢的猫儿狗儿外出溜达么?
这是难得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明妩在窗边坐了许久, 直到春楠轻手轻脚进来添了两次茶,她才恍然回神。
“春楠,去把我那件素绒绣花裙找出来。”
春楠眉心一跳:“夫人, 那件……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夫人这次回来后, 让她将一些银票, 碎银偷偷缝在了那件青色的素绒绣花裙里。
现在夫人明要那件衣裙。
明妩看了一眼窗外,语气平淡:“无妨, 就去灵隐寺穿。”
春楠知隔墙有耳, 便没有再多言,应声去取衣服。
只是心却砰砰地跳个不停, 怎么也静不下来-
翌日,天还未亮透, 相府的马车便已备好。
陆渊亲自来正院接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蓝色常服, 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仪,多了几分清俊儒雅。
只是那眼底深处, 依旧沉淀着化不开的浓黑。
当他看到明妩一身素色衣裙, 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时。
眸光几不可察地暗了暗。
太素了,素得像是在为什么人戴孝。
脑海里又一次浮现起, 那张文书上的“丧夫”二字。
胸腔里那股邪火又隐隐窜动,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朝她伸出手,语气温和。
“阿妩,过来。”
明妩目光掠过他骨节分明的大掌,像是没看见一般,径直扶着春楠的手,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陆渊的手僵在半空。
片刻后,面色如常地收回,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马车辘辘前行,出了相府,驶过清晨寂静的街道。
明妩靠在车壁上,指尖悄悄挑开一线帘幔,向外望去。
一轮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
晨曦穿过重重云霞,映照着翻滚的晨雾,笼在薄雾里的街景渐渐清晰起来。
露珠在草尖上闪耀着光芒,树木碧绿如新。清香幽幽,鸟鸣声阵阵传来,婉转动听,令人心旷神怡。
灵隐寺在城郊,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
寺门前的古槐树下,早有知客僧迎候。
陆渊身份特殊,住持早已清了场,此刻寺中并无闲杂香客,只有偶尔走过的僧人,低眉敛目,脚步匆匆。
荷花池在寺庙后院,需穿过一片幽静的竹林。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山间泥土的湿润气息。
灵隐寺的荷花是早荷,现在这个时节,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层层叠叠的碧叶间,粉白的花瓣舒展着,沾着未干的雨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明妩站在池边的青石上,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景色。
脑子里却在一遍遍地推演着,要怎么摆脱陆渊,最好让他被什么事给绊住。然后她再从后山的一条小路下山。
再……
陆渊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并没看这满池的荷花,而是将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
她看着荷花出神,他则,看着她的侧脸出神。
初夏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晃眼的金边。
光线穿透了她耳边几缕松散的发丝,呈现出琥珀般的通透感。
他甚至能看清她脸颊上那些细微柔软的绒毛,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池面的风拂过,牵起她腰间的丝绦和裙摆,勾勒出纤细得能一掌就握住的腰肢。
那一瞬,陆渊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后,砰砰地乱跳乱起来。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
他本该是那个执棋的人,冷静地布局,耐心地收网。可现在,他甚至只想做个焚琴煮鹤的莽夫,将什么计划,什么理智通通都抛在脑后。
负在身后的手,指节缓缓收紧,指骨因为太过用力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胸腔里那即将破笼而出的,叫嚣着占有的野兽。
“喜欢吗?”陆渊低声问。
明妩回过神来:“尚可。”她顿了顿,又道:“我想去前面的大殿拜一拜。”
陆渊深深看了她一眼:“我陪你。”
“不用。”
明妩立刻拒绝,语气有些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缓了缓声音。
“我想独自静一静,祈求……心安。”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陆渊一下。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抵内心。
明妩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紧咬着牙根,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
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时。
陆渊却忽然笑了,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好,你去吧。徐明,你带两个人,远远跟着夫人,保护好夫人安全,莫要扰了夫人清净。”
“是。”徐明躬身应下。
明妩心中微沉。他果然还是派人跟着了。
但她没有表露分毫,只微微颔首,便带着春楠,转身朝着大殿方向走去。
陆渊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
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
“都安排好了?”他声音冷得像冰。
暗处,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显现,单膝跪地。
“回相爷,寺内所有出口,均已安排人手。后山小路,亦有埋伏。还着人在山脚下守着。属下保证,便是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陆渊“嗯”了一声,又问:“宁王那边有何异动?”
“回相爷,宁王被太妃拘在王府里,相看姑娘。”
陆渊不满地拧了下眉:“通知下去,让我们的人在太妃耳边吹吹风,将宁王的亲事,早些定下来。”
虽然他知道,明妩对宋衍不会有什么私情。
但,他的女人容不得任何人觊觎。
竹林寂静,只有风吹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被尖尖的竹叶切割成星星点点,洒落在地上。
像是闪烁的漫天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侍卫匆匆跑来,在侍卫队长耳边低语几句。
侍卫队长脸色微变,快步走到陆渊身边,低声道。
“相爷,夫人……夫人她支开了所有人,独自往……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渊周身的气息骤然间变得恐怖骇人,仿佛有实质一般的黑色风暴在他眼中凝聚。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大殿后方那郁郁葱葱的山林方向,薄唇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痛楚,更多的,是毁天灭地的疯狂。
“阿妩……”
他低哑出声。
“这就是你选的路。”-
陆渊走得极快,衣袍下摆拂过山路旁的枝叶,带起一阵急促的沙沙声。
他眉宇间凝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看得侍卫队长心惊胆战。他猛地想起相爷前几日让工匠打造了一根五尺长的纯金锁链。
那锁链做得极为精致小巧。
上面还雕着花。
一看就是给女人用的。
侍卫队长忙收敛心神,不敢再往下想。
后山的小路蜿蜒崎岖,树影森森。
陆渊已想好了,待抓回那只胆敢逃跑的雀鸟,定要用金链将她锁在笼子里。
让她懂得。
她的天,只能有他。
也必须,唯有他。
前方,徐明正焦灼地立在岔路口,一见陆渊,几乎是踉跄着扑过来。
“属下已命人封住所有下山路径,只是……”徐明声音发紧,额上全是冷汗。
他话未说完,陆渊已越过他,目光如刀锋,刮过周遭每一寸草木。
“人呢?”
“属下无能。夫人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各处都,都未见踪迹。”
空气骤然凝固,连风都静止了。
陆渊周身那股被压抑的风暴瞬间炸开,戾气如有实质,绞得周遭温度都骤降几分。
他缓缓侧首,看向徐明,那眼神竟让徐明觉得,自己已是个死人。
“凭空消失?这后山,难道有鬼不成?”
话音未落,他眼神猛地一凛,倏地转向左侧那片茂密的灌木。
那里,一截青色布料在浓绿中若隐若现。
是她身上穿的那件。
陆渊快步走过去。
徐明与侍卫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见自家相爷已如疾风般掠过,袖袍一拂,带着千钧之力。
然而,下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渊的手僵在半空。
那不是什么衣角,只是一段挂在荆棘上的布条。
希望燃起又瞬间熄灭了。
陆渊盯着那布条,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
那里面翻涌的已不仅仅是怒气,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就在这时。
“相爷。”
另一名侍卫自右后方的小径疾奔而来,声音急切。
“这边,这边有人摔下悬坡的痕迹。”
陆渊猛地回头。
这一次,他眼底再无半分犹疑,那抹猩红彻底浸染了瞳仁。
“带路。”
陆渊的声音低哑,那两个字仿佛带着血腥气,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上。
他不再理会旁人,直奔侍卫所指的悬坡。
悬坡陡峭,乱石嶙峋,新翻的泥土和折断的灌木痕迹清晰可见,一路向下蔓延,没入下方更浓密的树丛中。
显然有人在此处失足滚落。
陆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被他强行压下的恐慌像是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无法想象,若是她……
他不该试探的,只要他将她关在府里,就算她的心不再,就算她想离开。
“下去找。”
陆渊率先便要探身下去。
“相爷不可,此处危险。”徐明魂飞魄散,连忙阻拦。
陆渊一把挥开他,眼眸泛着猩红。
“滚开!”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下方树丛中传来侍卫的声音。
“相爷,找到了。是……是夫人身边的春楠姑娘。”
春楠?
陆渊动作猛地顿住。
幸好不是她!
这念头带来一瞬灭顶的庆幸。
但下一秒,更深的恐慌攫住了他。
春楠在这里,那她呢?
他的阿妩呢?
侍卫们已将春楠从坡下救了上来。
她脸色煞白,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伤得不轻。身上的衣裙沾满泥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但陆渊仍认得,她身上穿的,是明妩早上时穿的那件。
陆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黑眸冷厉。
“夫人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猜猜,明妩逃走了吗?
第42章
春楠本就怕陆渊, 或者说,整个大宋就没有不惧他的。光是听见“陆相”二字,就足以让人心胆俱裂。
当那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身上时, 春楠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抠进断臂的伤口处。
她不能出卖夫人……不能……
陆渊耐心耗尽。
他缓缓蹲身,视线与春楠齐平。那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像在审视一件死物。
“穿她的衣裳, 引开视线。为她制造逃走的机会。”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春楠瞳孔骤然收缩。
他怎会知道?
绝望像是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浇灭。
陆渊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她安然无恙就好。
可随即, 阴霾又更沉地笼罩下来。
她没有遇到事, 那她就是存心想逃。
她就这般迫不及待要逃离他?
可是,阿妩, 你逃不掉的。这山上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眼线, 你插翅难飞。
陆渊缓缓起身,徐明不知从哪搬来一把太师椅。
陆渊从容地坐下,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语气轻描淡写。
“拖下去, 杖毙。就在这里行刑。”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 像拖死狗般将春楠架上刑凳。
春楠艰难抬头,望向掩映在葱绿树木间, 只剩下飞檐一角的寺庙。
夫人, 奴婢不能再伺候您了……
沉重的刑杖高高举起,正要落下。
“住手!”
一道清冽的女声破空而来。
陆渊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
到底,还是出来了。
他慵懒抬眼, 目光精准捕捉到,那个从山径疾步而来的纤细身影。
她穿着丫鬟的粗布衣裳,发鬓散乱,颊边带着奔跑后的薄红。那双总是盈着一汪秋水的眸子,此刻紧紧盯着刑凳上的丫鬟
写满惊痛,愤怒。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看他一眼。
陆渊胸口一窒。
她对一个卑贱的婢女都能倾注这般真情,对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夫君,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暴戾的念头如毒草般疯长,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行刑!
将这碍眼的丫鬟,杖毙当场。
行刑的侍卫动作僵在半空,忐忑地等候指令。
明妩见陆渊迟迟不开口,终于转头怒视向他。
山风恰在此时掠过树梢,万千青翠簌簌作响,而她回眸的刹那。
那双美目中燃着灼灼烈焰,竟比天边的旭日还要耀眼。
阳光恰好穿过树叶间隙,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晃眼的金边,整个人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陆渊呼吸一滞。
他凤眸微微眯起,身体后仰,以一种欣赏的姿态靠在太师椅背上。左手随意搭在扶手上。
“叩叩叩。”
食指敲在黄花梨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行刑的侍卫心头一凛,怜悯地看了一眼趴在长凳上,泪流满面的春楠,再度举起刑杖。
明妩惊得花容失色。
再顾不得在心里骂狗男人不做人。
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朝着春楠扑去,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春楠撑起一筑保护屏障。
众人大惊。
陆渊也在那一瞬变了脸色,倏地站起来。在见到侍卫及时撤去刑杖收后,他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意识到自己情绪起伏过大,面色僵了僵。
又沉着脸,坐下。
春楠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夫人……你……快走……”
明妩喉咙一哽。
这傻丫头,自己都这样了,还只顾着惦记她。
明妩安抚地拍了拍春楠的手,抬头看向陆渊。
“春楠只是听从我的命令。相爷若要治罪,就请治我的罪吧。”
陆渊面色铁青。
这个女人可知方才有多危险?若侍卫收势不及……
心口骤然的抽痛掐断了他的思绪,让他不敢深想,那沉重的刑杖若真落在她身上……
“治你的罪?”
他倏然起身,墨蓝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凌厉弧度。
每一步逼近,高大的身影便将她周身的空气挤压一分,直至完全将她笼罩在属于他的阴影之下。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
“主子行差踏错,奴才不知规劝,反而助纣为虐,此乃取死之道。”
“今日能助你欺瞒于我,来日便能引你入万劫不复之地。”
话音未落,他忽然俯身,指尖轻抬她下颌,声音陡然转柔。
“阿妩,本相是为你好。”
什么为她好?
分明是要折断她所有羽翼,剿灭她每分反抗,直到她心甘情愿困在金笼里,做那只只能供他把玩的雀鸟。
袖袍下,明妩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布料上的绣纹狰狞地割着掌心的嫩肉。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疲惫的灰败。
“是我错了。请相爷,高抬贵手。”
陆渊出言纠正:“夫人该唤我,夫君。”
明妩眼睫颤了颤:“请夫君,饶过春楠。”
陆渊伸手圈住明妩纤细的腰肢,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惊人的热度。
他稍一用力便将人带起。
明妩尚未站稳,已被他牢牢锁进怀中。
他骨节分明的手紧扣在她腰侧。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散乱的鬓发,指尖却在耳后敏感处流连。
明妩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任由他揽着。
没有躲开。
这般温顺乖巧,本该让他欢心。
可陆渊心头却像被无数细爪抓挠,莫名的烦躁在胸腔里翻腾。
他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几乎将她揉进怀中,声音却依然平静:
“带下去,找个大夫看看。”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
春楠的命算是保住了。那丫鬟瘫软在刑凳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任由侍卫将她拖了下去。
四周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
明妩始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浅淡的阴影。
她就在他怀里,温顺得像只收起利爪的猫。可陆渊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之间悄然改变。
山风拂过,几缕散落的青丝擦过陆渊的下颌。
那触感极轻,像被羽毛搔过,在他心头带起一阵悸动。
陆渊喉结滚了滚。
“阿妩,你方才去了哪里?”
来了。
明妩暗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她眼睫颤了颤,抬起小脸,努力扯出一个笑。
"妾身去寻善慧禅师,为夫君求了道平安符。"
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
"支开侍卫,是怕他们扰了佛门清净。没想到竟让夫君误会了。"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明黄色的平安符,锦缎上金线绣着的梵文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
恰在此时,善慧禅师缓步而来,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夫人确在佛前虔诚祝祷,为相爷祈福。"
陆渊的视线在平安符上停留,眸光渐深。
她在说谎。
她发间只有极淡的檀香,衣袂间更是清冽如初,哪像是在佛前长跪祈福过的模样。
还有,她与丫鬟互换衣服的事,她只字未提。
分明是计划败露后,临时寻来的借口。
一股暴戾骤然窜上心头,他几乎要掐着她的下巴逼问真相。
可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指尖,终究还是压下了这份冲动。
他心底的那股暴虐又蓦地窜了上来。
假的又如何?至少此刻,她还在他怀中。
陆渊猛地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按进怀里。听到她吃痛的抽气声,才稍稍松了力道。
他接过那枚平安符,指尖在"平安"二字上反复摩挲。
“原来如此,阿妩……有心了。”
明妩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一口气尚未喘匀。
"我还以为"
陆渊突然俯身,薄唇几乎贴上她耳尖。
"阿妩是要趁机逃走呢。"
明妩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下意识攥紧袖口,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滞住了。
……
其实明妩是有想过逃跑的。
一个时辰前。
灵隐寺后院,明妩再一次检查衣服里缝的“装备”,她实在是被上回仓促逃离,结果身无分文,给吓到了。
若不是碰到了陆沧,她恐怕连那条街都逃不出,更别说是雇辆马车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查漏补缺,经验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明妩强压下心里的不安,看向身旁眼圈泛红的春楠。
“春楠,听着。为了你的周全,也为免他们起疑,稍后我会将你打晕。你醒来后,只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夫人……”
春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伸手攥住明妩的衣袖,语带哀求。
“您不能带着奴婢一起走吗?奴婢舍不得您。”
看着她这般神色,明妩心头狠狠一软,几乎要点头应下。
可她不能。
此次,陆渊带了很多人随行,她没有把握能逃出去。但就这么放弃,她不甘心。
不管成不成,她都想试试。
她知道即使失败了,陆渊不会取自己的性命,最多就是被关得久点。
可春楠不一样……他定会杀鸡儆猴,毫不留情的。
这险,她冒不起。
“春楠,我……”
明妩正欲再说,忽然感觉到颈后一阵钝痛。
意识涣散,陷入黑暗前。
她感觉到春楠用力扶住了她下滑的身子,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她脸上。
“夫人,奴婢知道您说为我好。可山下全是相爷的人,夫人是逃不掉的。”
“就让奴婢穿着您的衣裳,替您走这一遭。若能引开他们,待您醒来,或许……或许就有一条生路了。”
春楠,不要做傻事。
明妩使劲想睁开眼,眼皮却像是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
朦胧中,她感觉到衣衫被轻柔地褪下,随即被妥善藏在一个阴凉的角落。
门“吱呀”一声轻响,是春楠离开的脚步声。
然后明妩意识渐渐模糊,彻底沉入了黑暗里。
……
“春楠!”
明妩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藏在一处隐蔽的角落,身上穿着春楠那套粗布衣裙。
遭了!
那傻丫头,竟真的替她去涉险了。
明妩挣扎着起身,不顾依旧酸软的身体,踉跄着扑到门边。
穿过寂静的禅院,在通往的后山的廊下,碰到了正迎面走来的善慧禅师。
匆匆行过礼后,正要错身而过。
善慧禅师落在明妩身上的目光微微一顿,随后低声叹了一声,带着一丝悲怜。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可知道,你已身中奇蛊。”
明妩身形一僵,愕然回头。
“你中的是子蛊。”
“一旦你远离母蛊超过一定距离,便会如遭火焚,痛至晕厥。”
“……母蛊能凭借蛊虫之间的感应,轻易寻到你的方位。”
“若想解蛊,需找到母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善慧禅师说的每一个仍像一记记重锤,砸得她头晕目眩。
她想起,上次逃亡时。
左臂内侧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痛,那痛楚尖锐异常,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骨头上。
她甚至没来得及呼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回到相府。
她一直以为是兄长向陆渊报的信,为此还心寒了许久。
如今想来,那诡异的灼痛,出现的位置,时机,不正对应着子母蛊发作时的症状吗?
所以他才总能精准地找到她。
所以他今日主动带她来灵隐寺,从头到尾都像在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因为他笃定,她根本逃不掉。
明妩脊背窜上一股寒意,指尖瞬间冰凉。
“阿妩,怎么了?可是冷了?”
陆渊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解下身上的墨色披风,动作自然地将她整个笼住。
披风上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带着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这温度本该带来暖意,此刻却让她寒凉刺骨。
明妩垂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正生疏地为她系带。
母蛊,会在他身上吗?
第43章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 便被明妩自行掐灭了。
陆渊是何等人物?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万金之躯。怎会甘愿以身饲蛊,冒这等风险?
可若母蛊不在他身上……
明妩蹙紧眉头, 纤长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她在脑海里将陆渊身边可能的人选细细筛过,徐明?几位心腹幕僚?还是那些她连名姓都叫不出的暗卫?
不过片刻,她便觉得脑袋阵阵发胀,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越收越紧, 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颓然发现,自己对陆渊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他在外经营何等势力,麾下究竟有多少人手, 她一概不知。就连这相府, 她所能接触到的, 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难怪这几回,她的逃离计划尚在萌芽便被扼杀。
唯一那次侥幸出城, 还是倚仗陆沧相助……
而她呢?
举目四望, 竟是孤立无援。
明家?
若是让他们知晓她存了逃离的心思,只怕会第一时间将她捆了送回相府, 唯恐耽误了他们攀附陆渊的青云路。
陆沧?
自她回府后便再未得见。听春楠隐约提起,似乎是被陆渊远远打发去了苦寒边境。
宁王府?
她本就不熟。唯一有些交情的宋雨萱, 也许久不曾见到她了。
明妩无力地闭上眼, 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陆渊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她心尖一颤。
明妩倏然睁眼, 正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风眸里落着细碎的日光, 看似温存,却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直抵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明妩下意识偏过头。
"没什么, 只是有些累了。"
陆渊的眸光沉了沉。
他岂会察觉不出她在敷衍他?自那次她醒来后,她对他是愈发疏离了。
陆渊知道那日确实是他疏忽,让她受了委屈。
后来,他也夺了母亲的掌家之权,还将齐蓝逐出相府。更是亲口许诺,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正妻,相府的主母。
他自认已经将能给的都给了,连从未给过任何人的真心都捧到她面前。
可她呢?
陆渊伸手,指尖轻抚过她微凉的脸颊。
明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陆渊的手僵在半空,眸中的温度一点点冷却下去。
他这些年来位极人臣,何曾需要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一个人?
朝野上下谁不对他俯首帖耳?
偏偏在她这里,连一个真心的眼神都求不得。
"很好。"
陆渊缓缓收回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山风掠过树梢,将他墨蓝色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明妩垂着眼睫,能感受到他压抑的怒意如实质般笼罩下来。
她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可方才那一瞬间的身体反应,快过所有思量。
就在她以为要承受他的怒火时,陆渊却忽然俯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他快步追上去,强硬地将明妩打横抱了起来。
“既然累了,那就回府。”
"放开我"明妩挣扎着想要下来。
"别动。"
陆渊抬手在她臀侧轻拍一记,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上格外清晰。
明妩瞬间僵住,连耳尖都染上薄红,整个人像被点了穴般动弹不得。
四周随行的侍卫齐刷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相爷与夫人的"情趣"。
"你"明妩又羞又恼,眼眶微微发红。
她这副羞愤交加的模样,让陆渊一扫方才的郁结。
他唇角微扬,眼底掠过一丝宠溺,低头在她耳边轻语。
"再动一下,为夫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看见,本相是如何疼爱夫人的。"
这话成功止住了她的挣扎。
明妩咬紧下唇,终是将脸埋进他胸前,不再作声。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冷冽的乌木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药味?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
陆渊身体一向强健,甚少用药。而且她也已很久没给他送过药膳了。
这药味……
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想再分辨,那味道已消散在山风里,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陆渊感受着怀中人终于安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抱着她稳步向山下走去。
初夏的阳光为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暖光,远远望去,倒真像一对缱绻的恩爱夫妻-
意识回笼时,明妩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锦褥柔软的触感,以及笼罩在她上方的,一大团黑沉沉的影子。
她睁开眼,正对上陆渊深邃的凤眸。
他似乎是刚将她放在榻上,并未立即起身。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禁锢在他与床榻之间。
墨蓝色的衣袍垂落,与她素色的裙裾纠缠在一起。
"醒了?"
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明妩看向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回到了相府。
不是她住的离院,而是他的东院主屋。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山道上,她靠在他怀中,鼻尖萦绕着那若有似无的药味。
然后
这已经是第几次这般莫名其妙晕厥了?她已记不清了。
细细想来,好似每一次这般晕厥,都是与他在一处。
还有那怪异的药味。
她做过药味,对草药也算是知晓一二。她可以确定,他身上的那股药味,不是见过的任何一种药材。
又想到善慧禅师说的。
[随着时间推移,母蛊与子蛊在一起时,会产生一些……反应。]
他身上怪异的药味,而她总是莫名其妙的晕厥。
难得,母蛊真的在他身上?
“在想什么?”
陆渊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他不知何时已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明妩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扣住手腕。
“阿妩还没有告诉我,你刚刚是在想什么。”
他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腕间娇嫩的皮肤,执拗地想要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明妩抿唇不答。
她现在还能保有自由的,只有自己的思想了。现在他连这都要掌控了吗?
陆渊眸色微沉。
他很不喜欢她这种,好似,与他已无话可说的神情。
再想到,他难得放下事务,特意带她出来散心。她却自始至终只想着如何从他身边逃离。
在灵隐寺时勉强被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如遇风的野火,倏地窜起,一发不可收拾。
“记住,你是我的妻,此生此世,都是。”
他低头攫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惩戒的意味,不容推拒,更不容逃避。
他强硬地撬开贝齿,肆意掠夺着她的呼吸。
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她身上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明妩想要挣扎,才动了一下,手腕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扣住,举过头顶压在榻上。
灼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
紧随而至的是他铺天盖地的气息,那带着强势占有的压迫感,正一寸寸蚕食着她最后的防线。
让她无处可逃。
忽然,他停下动作。
喘着粗气伏在她身上,额头紧贴着她的。
他紧闭着眼,眉心深蹙,仿佛正与身体里的猛兽殊死搏斗。
明妩能清晰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绷得像铁一样,每一寸都蓄满了未释放的力量。
像是一根拉满的,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明妩屏住呼吸,悄悄向后退缩,试图从他身下逃离。
才一动,他倏然睁眼。
那双凤眸深不见底,浓稠的暗色翻涌,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别动,让我……缓一缓。”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像是被火燎过,带着难以掩饰的压抑。
明妩顿时僵住,连呼吸都滞在喉间。
时间静谧。
寂静里感官被放大了无数倍,她敏锐感觉到,身上的人气息越来越不稳定。
好似崩塌就在刹那间。
明妩焦急万分,战战兢兢地问:“你……还好吗?”
她倒不是关心他,是想他控制住他自己。她虽然名义上还是他的妻子,但她已经决定了要离开。
她不想在离开前,还与他产生什么纠葛。
陆渊心中一暖,觉得她是在关心自己。
他将脸埋进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特有香味,闷闷地说。
“嗯,头有些痛。”
其实他头不痛,只是他想她再多关心他一些。
以前每每他头疾发作的消息传出。
不论多晚,不论风雨,她总会火急火燎地赶来。
即便他因不喜人近身,从不让她进屋。她仍固执地守在门外廊下。
一守就是一夜。
那时的他,听到徐明低声禀报“夫人还在外面守着”时,心底是何反应?
是了,他当时正被剧痛折磨,闻言只是不耐地蹙眉,甚至嗤之以鼻。
他觉得她在做戏,觉得她心机深沉,试图用这种廉价的关怀来换取他的信任与垂怜。
现在想来,他是何等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如今他才明白,那夜复一夜的执着守候,那被拒之门外也毫无怨言的等待,分明是她捧出的一片赤诚真心。
可当他后知后觉看清这一点时。
她的真心,再也寻不回了。
心头像是有一把刀在反复地碾磨。
“阿妩……”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44章
帐内空间狭小, 鼻息间全是他的气息。
明妩僵着身子,将自己想象成一根无知无觉的木头,任由他紧紧箍在怀里。
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生怕一个细微动作,又会引得他失控。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淌。
许久,覆在她身上的紧绷力道终于松懈下去。
陆渊撑起身,没有再压在她身上,而是在离她寸许的上空虚悬着。
他伸手, 指背轻轻蹭过她微凉的脸颊。
明妩眼睫微颤,强忍着没有偏头躲开。
她的乖巧取悦了他。
薄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他低声问:“饿了吧?”
话音刚落, 明妩的肚子就应景地叫了起来。在寂静的帐内, 这细微的“咕噜”声格外清晰。
明妩脸上腾地一下飞起两抹红晕。
窘迫得恨不得立时化作一缕青烟, 消散了才好。
太丢人了。
陆渊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是在朝堂上平日虚与委蛇的冷笑, 而是真正从胸腔里震荡出来的, 真正愉悦,松弛的朗笑。
笑笑笑, 有什么好笑的?
明妩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向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虚张声势。
陆渊笑得更愉悦了。
伸手捏了捏她滚烫的耳垂, 嗓音里还噙着未散的笑意。
“是我的疏忽,竟让夫人受饿了。”
他指尖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 下意识想躲。
他却已先一步收回手。
转而撑在她身侧, 就这样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深邃的凤眸里清晰地映出她小小的,无所适从的倒影。
明妩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作势要起身, 陆渊却依然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起开。”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他。
陆渊倒没有再为难她,低笑一声。顺势握住她抵在胸前的手,稍一用力,便将人从榻上带了起来。
"走吧。"
他牵着她往外间走去。
膳食早已备好,满满一桌,都是她平日喜欢的菜式。
陆渊亲自执箸,细致地为她布菜。
剔去鱼刺,剥好虾仁,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好似他们真是一对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
院子里侍立的下人皆垂首敛目,心下却惊涛骇浪。
虽不是头一回见相爷如此,可每次目睹,仍觉难以置信。
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冷峻威严的相爷,此刻竟这般耐心地伺候着夫人用膳。
明妩垂眸,看着碗中渐渐堆积如小山的菜肴,陆渊正将最后一只剥好的虾仁放入她碗中。
见她久不动筷,他柔声问。
“可是,这些菜不合胃口?”
转头看向一旁的管事,眉眼已沉了下去。
管事脸色煞白,“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房间里静得可怕,连窗外的风都停止了。
明妩捏着竹箸的指节紧了紧,夹起一只虾仁,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陆渊见状,唇角微微扬起,抬手示意管事退下,温声对明妩道。
“阿妩,再试试这个。”
他夹了一筷清蒸鲥鱼最嫩的部位,放入她碗中。
明妩夹起来吃。
明明是她最喜欢的,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过得格外缓慢。
“相爷。”
徐明快步进来,俯身在陆渊耳边低语几句。陆渊脸色微凝,抬眸看了明妩一眼。
“我有些要事需处理,阿妩慢慢用。”
他放下银箸,起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午后,明妩去看了春楠。
小丫鬟伤得不轻,身上多处擦伤,左臂骨折,需得静养一段时日。
明妩坐在榻边,看着春楠苍白的小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沉又涩。
春楠疼得额头沁出细密冷汗,却还强扯出一个笑容,宽慰她。
“夫人别担心,养些时日就好了。都是奴婢没用,非但没帮上忙,还累得夫人为我操心……”
她声音渐低,满是落寞。
若不是她被抓,若不是夫人为了救她,或许现在,夫人早已逃出去了。
她其实并不明白,夫人为何那么想离开相府。
在她看来,相爷如今待夫人多好啊。
那般细致入微的关怀,那些旁人艳羡的偏爱,连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能感受到相爷的变化。
夫人想要的,相爷都给了;夫人没开口的,相爷也早早备下了。
这难道不是苦尽甘来吗?
春楠想不通。
“夫人,如今齐姑娘已被赶出府,老夫人那也不再找夫人的麻烦。夫人……”
明妩沉声打断了春楠的话。
“春楠!”
春楠急急地下床想要请罪,左臂撞到了床柱,痛得她面色煞白。
明妩忙按住她。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
从春楠屋里出来,明妩独自在廊下立了许久。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半垂的轻纱帘幔,摇曳如烟。
其实她也有想过,就这样吧。
女人求的不就是一个着落么?她的地位稳固了,他的目光也已放到了她身上……
她曾经求的已经得到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她不甘心啊。
受过的伤,不是一句“过去”就能彻底抹去的。
不过这次春楠的伤,也是给了她一记警钟。
她不能再那般莽撞行事了,必须从长计议。她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却不能累及身边这些真心待她的人。
心绪纷乱,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穿过月洞门,绕过嶙峋假山,待回过神来,竟已走到书房附近。
这是陆渊的书房,是府中禁地。
明妩停下脚步,正欲转身离开,听得书房虚掩的窗扉内,传出两道压低的声音。
其中一道,正是陆渊。
明妩心下一紧,下意识矮下身子,躲进旁边一丛茂密的翠竹后。
“……她此次昏睡的时间,比上次又长了些。”
是陆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恭敬地回道。
“回相爷,母蛊与子蛊同源共生……尤其……相爷身上的母蛊会牵动夫人体内的子蛊。夫人昏睡变长,是子蛊对母蛊的依附加深……相爷放心,待到子母蛊成熟,这些症状都会消失……”
明妩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住了。
母蛊,果然在他身上。
四周万籁俱寂。
方才还拂过脸颊的夏风消失了,竹叶的沙响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空。
其实,善慧禅师断言她身中子母蛊时,她心底并不是全然相信的。
那般玄乎其玄的东西,像是话本里的传说,她更愿相信自己是得了某种怪病。
可现在,亲耳听到。
她再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先是离蛊,现在又是子母蛊,他还真是瞧得起自己呢。
明妩惨烈一笑,抬头望向被竹叶切割的蓝天。
阳光刺得眼眶发酸,明明是暖风拂面的初夏,她却像骤然坠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里。
好冷。
"夫人,您怎么在这里?"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明妩浑身一颤。
她转头看去,徐明站在路口,正疑惑地望着她。
明妩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见书房的窗棂"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是陆渊。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阿妩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作者有话说:明妩:短暂的迷茫后,更坚定地信念————离开
接下来,就是文案中,死遁的剧情啦。
第45章
几乎是本能, 明妩往后一缩,纤细的身子完全隐入茂密的翠竹丛后,屏住了呼吸。
这个下意识的躲避动作刚做完, 心底便涌起一阵懊恼。
她为何要躲?
明明做尽亏心事的不是她。
况且他既已看见,此刻再躲反倒显得她心虚。
明妩定了定身,缓缓直起身子,从那片婆娑的翠色后款步走出。
初夏的阳光重新洒落周身,光斑在裙裾上流转跃动, 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身形轮廓。
她微微垂首,避开那道落在她身上有如实质的目光。
“无意走到此处,打扰了相爷, 妾身这就回去。”
陆渊语气温和:“既来了, 阿妩不妨进来坐坐。”
进去?
不, 她不能进去。
袖中拳头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细微的刺痛让她纷乱的思绪骤然清明。
不能打草惊蛇。
在弄清楚子母蛊的真相前, 在找到解蛊之法前,她必须隐忍。
她得再见善慧禅师一面, 问清这子母蛊究竟是何物,又该如何化解。
那日在灵隐寺,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再加上她忧心春楠的安危。是以,没来得细问。
明妩垂下眼眸, 淡淡道:"相爷政务繁忙, 妾身不敢打扰……"
陆渊剑眉微蹙,未待她说完。
他已单手撑着窗沿纵身跃下。
玄色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衣袂翻飞间带起竹叶轻颤, 转眼便稳稳立在她面前,身姿如松。
明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睁大了双眸。
在她印象里,陆渊向来沉稳持重,行止间自有章法。
这般近乎恣意的纵跃,她是头一回得见。
玄衣墨发在日光下划过凌厉的弧度,那一瞬间竟让她想起掠食的苍鹰。
他还保持着落地时微俯身的姿势,距离近得能看清他衣襟上精致的暗纹。
他身上冷冽的乌木香扑面而来。
明妩警惕地后退半步:"相爷这是做什么?"
裙摆便被竹枝勾住,细密的罗纱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她身子一倾,眼看就要摔倒。
陆渊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的手腕。
"小心。"
他声音低沉,近在耳畔。
明妩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让那片肌肤不由自主地泛起细小的战栗。
这突如其来的贴近让她浑身一僵。
想要抽回手,却发现他握得极稳,指尖恰好扣在她脉搏跳动的位置。
“阿妩方才,可是听到了什么?”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目光慌乱地垂下,落在翠竹旁一株摇曳的不知名小白花上。
“没有。”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又干涩地补上一句。
"妾身刚到,徐侍卫便瞧见了。相爷是在商议要事么?那妾身更不该在此打扰了。"
她素来不擅说谎,此刻长睫如受惊的蝶翼般急颤,在眼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陆渊的视线始终锁着她,从她失了血色的唇,到被他扣住的,正急促跳动的脉搏。
"阿妩的脸色怎么这般差?"
他话题转得突兀,明妩一时怔住,下意识抬起眼帘。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整个人仿佛都要被吸进那深不见底的墨色深潭之中。
“许是……方才在日头下站得久了些,有些头晕。”
明妩慌忙低下头,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他掌中挣脱。
陆渊没有阻止。
他抬手,用手背贴上她的额间,试探体温。
明妩猝不及防地一怔,待要后退,他已先一步收回手。
“既然阿妩身子不适,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明妩暗暗舒了口气,福身行礼:"妾身告退。"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离去。
裙裾拂过青石小径,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
陆渊立在原地,目送那抹纤细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月洞门外。
竹影摇曳,在他深邃的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听到了呢。
陆渊眼底掠过一丝暗芒。
他缓缓收回视线,垂眸看向方才轻触过她额间的手背,唇角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徐明。"
早躲进一旁的徐明应声而出:"相爷。"
"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守着夫人。”
“她见了谁,说了什么,哪怕只是对着一朵花出神,我都要知道。"
“是。”-
回到寝房,门扉合拢的刹那。
明妩一直紧绷的背脊倏然垮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踉跄着扶住桌沿,指尖深深陷入木质纹理,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窗外,日头不知何时已隐入层云之后,天色暗沉下来。
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映得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真的是他。
母蛊,果真在他身上。
右手下意识地抓住左臂内侧。
只要这蛊一日未解,纵使她逃到天涯海角,也终究逃不出他的掌控。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难道真要认命,永远困在这金丝牢笼里,做他掌心无法挣脱的雀鸟?
不!
明妩猛地抬头。
只要尚存一线希望,她就绝不能放弃。
灵隐寺的善慧禅师既能识破此蛊,必定知晓解法。这个念头像是黑夜里一盏明灯,瞬间照亮了她。
明妩疾步走向房门,却在指尖触到门框时骤然顿住。
如今她连东院都出不去,谈何去城外的灵隐寺?
若去求陆渊
想到书房外他那几乎要看穿她内心最隐秘心思的目光。
明妩生生打了个寒颤。
摇头,将这个选项划掉了。
胸口堵得厉害,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
风拂过树梢,枝叶摇曳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张牙舞爪,仿佛是一只只无形的手,要将她拖入深渊。
四周一片黑暗,找不到一丝希望。
那她就真的只能一辈子呆在这牢笼里了,做那只任他亵玩的鸟雀吗?
噼啪!
烛台上,昏黄的灯芯猛地炸开一记火花,在渐暗的室内骤亮了一瞬,旋即又黯了下去。
那声脆响惊得明妩肩头微颤,却也像一道灵光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绪。
她盯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红星,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她出不去,但禅师可以请进来。
只是,要如何请?
是了,老夫人常年礼佛,与灵隐寺往来密切。
若能说动老夫人,以祈福讲经之名延请善慧禅师过府,岂不是最稳妥的法子?
明妩的心跳骤然加快。
她快步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苍白却眼神清亮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既然天无绝人之路。
那她便要为自己,争出一条生路来。
"来人。将库房里那尊白玉观音请出来,仔细包好。本夫人要去给老夫人请安。"-
书房内。
陆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
“她要去给母亲请安?”
他特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就是不愿见她在母亲跟前受委屈。如今她倒主动要去。
笔杆在指间转了个圈。
一种微妙的不悦在心底蔓延,像是精心准备的庇护被人随手拂开。
侍立一旁的徐明,道:"听闻那尊白玉观音,原是齐姑娘赠予夫人的。"
老夫人向来偏帮齐蓝。这时夫人带着对方所赠之物前去。
这可不像是请安。
恐怕今日的梅院,有得热闹了。
陆渊唇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将狼毫搁上笔山。
“让她去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让秦嬷嬷跟着。”
徐明垂首领命,心下明了。
相爷这是怕夫人斗不赢,派秦嬷嬷去给夫人撑腰呢-
"老奴奉相爷之命,随侍夫人前往。"
秦嬷嬷规矩地对着明妩行礼,一摆一眼挑不出一点错处。
明妩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面上却笑得温婉。
"有劳嬷嬷了。"
转身,唇角笑意倏然收敛。
他果然是不放心她。
派秦嬷嬷来,名为随侍,实为监视。是怕她在老夫人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疑心她另有所图?
到了梅院,甫一踏入,便觉一股沉郁之气扑面而来。
夏日的梅树褪去冬春的繁华,墨绿叶片在枝头蓊郁成荫,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森然绿意中。
明妩垂眸敛目:“儿媳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端坐上首,闭目捻着佛珠,半晌才缓缓抬眼。
她目光在明妩身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难为你还记得来请安。"
这话说得温和,字里行间却透着刺。
明妩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轻柔。
"相爷体恤是儿媳的福分,但侍奉母亲是为人媳的本分。"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顿了顿,终是摆了摆手:"起来吧。"
明妩这才直起身,示意秦嬷嬷将锦盒置于老夫人手边的紫檀小几上。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缓缓睁眼,冷冽的目光落在明妩身上。
"你倒是消息灵通。"
明妩对老夫人话中的机锋恍若未闻。
若是从前,她定会为这般敲打惴惴不安。
如今既已决意离开,这深宅里的人情冷暖,明枪暗箭,于她而言都成了无关紧要的戏码。
明妩从容不迫地迎上老夫人的视线,唇边噙着一抹云淡风轻的浅笑。
"儿媳偶然得见此尊白玉观音,宝相慈悲,想着或能佑母亲安眠,便特意送来,聊表孝心。"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敞开的锦盒内。
那尊观音像莹白无瑕,约莫半臂高的白玉送子观音像。玉质算不上很好,却也莹润通透。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嬷嬷,在老夫人耳边低语了一句。
老夫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将佛珠重重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拿回去!”
将齐蓝送她的东西,送给自己是何意?是在显耀胜利,还是在讽刺自己,看好的齐蓝败在了她手里?
近来没睡好,被这一气,老夫人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痛。
“儿媳只是担忧母亲的身体。”
老夫人斜睨过去:“你担心我的身体?”怕不是想她早死吧?
明妩轻轻颔首:"正是呢。"
她忽地压低嗓音,身子微微前倾,神色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这睡眠不安,可不能大意……别是冲撞了什么,或是……"
老夫人心头猛地一沉。
这些时日她夜不能寐,每每阖眼便噩梦缠身,本就疑心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此刻被明妩这般隐晦地一点,那点不安顿时如野草般疯长,化作实实在在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神。
“你……你胡说什么!”
老夫人声音有些发紧,色厉内荏地呵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四周,带着惊疑。
明妩见她神色骤变,知她已入了套,心中微定,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惶恐之色,忙用帕子掩了掩唇。
"是儿媳失言了。"
"许是儿媳多心了,母亲福泽深厚,自有佛祖庇佑,怎会……怎会有什么不妥呢。"
明妩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退。
老夫人此刻心绪不宁,满脑子都是那些神鬼之说,只胡乱摆了摆手,连惯常的训诫都忘了说。
晚间时,传来消息,老夫人三日后要在府中做法事。
请的是,灵隐寺的善慧禅师。
第46章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相府佛堂内, 香云缭绕,低沉的梵唱与清脆的木鱼声,交织在一起。
日光透过窗棂, 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亮,像一只只拼命挣脱的飞虫。
善慧禅师身披赤色袈裟,端坐于主位蒲团,眉目沉静。身后随行的灵隐寺僧人各持法器,闭目诵经。
老夫人跪在正中蒲团上, 由嬷嬷小心搀扶。
连日来的噩梦,已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堪,昔日雍容的脸庞上满是疲惫, 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
即便厚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
明妩安静地跪坐在稍后一些的位置, 垂眸敛目, 纤长白皙的指尖一遍遍捻过冰凉的佛珠。
她身姿挺得笔直,姿势端庄无可挑剔。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经文梵唱之中。
可若有人凑近了细看, 便会发现那捻动佛珠的指尖, 泄露出了主人的心绪。
时急时缓,时而停滞在某颗珠子上久久不动,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时而又像是追赶什么,急促地连捻数珠。
时间在这压抑的香火气里, 被拉得细长粘稠, 如同陷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着, 望不见尽头。
终于。
善慧禅师诵经的声调忽然一转, 化作悠长的尾音,徐徐消散在空气中。
他缓缓睁开双眼。
法事,暂告段落。
禅师需至早已备好的禅房稍作休整, 待酉时,再行第二场法事。
机会来了。
明妩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余光透过重重叠叠的芭蕉叶,紧紧锁住那道被小厮引着,走向最里间禅房的善慧禅师。
暗暗记下方位,转身,对着如鬼影般始终跟在她身后的秦嬷嬷,柔声开口,嗓音带着一丝久跪后的微哑。
“嬷嬷,跪得久了,腿脚有些麻。我想到那边回廊下走走,透透气。”
她伸手指向与禅房截然相反的花园,表情自然,看不出半分异样。
"老奴陪夫人。"
这是把她当犯人吗?
明妩按下心里的不悦,抬手轻按了按太阳穴,眉心微蹙,露出些许疲惫。
“不必了,我只想独自静一静,嬷嬷在此歇息便可。”
秦嬷嬷面上掠过一丝迟疑。
她在这深宅里浸淫掠大半辈子,最是懂得审时度势。
想起相爷近来,对夫人明显不同的态度。那日的维护,以及她被派过来时,那句"随侍"而非"监视"的特意吩咐。
她浑浊的老眼在明妩看似平静的脸上转来一圈。
终究不愿在此时惹她不快。
横竖只是在府内园子散心,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想到此,她躬身应道:“是,老奴遵命。”
随即真的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揉捏起自己酸痛的膝盖。
明妩心下稍定,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向月洞门。
甫一转过门廊,确认彻底脱离了秦嬷嬷的视线。她立刻提起略显繁复的裙摆,沿着抄手游廊,疾步绕向禅房方向。
初夏的风拂过庭院,芭蕉叶宽大的叶片沙沙作响,恰好掩去了她略显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站在禅房紧闭的门前,明妩停下脚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这才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
“禅师,信女明妩,冒昧求见。”
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善慧禅师站在门内,面容平静,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女施主请进。”
明妩不及多想,快步走入,反手便将门轻轻掩上。
也顾不得礼节,径直开口。
“禅师,我已经找到了母蛊在何处。请您如实相告,那蛊可有……解脱之法?”
禅师垂眸,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悲悯。
"子母相连,母为主,子为从。母蛊宿主可感知子蛊方位,若母蛊宿主身死,子蛊宿主亦不能独活。"
明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近乎断断续续的声音。
“难道……就真的……无解了吗?”
禅师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在追溯一段遥远的往事。
“此蛊,又名鸢蛊。亦有知情者,称其为情蛊,然其性其质,与寻常情蛊大不相同。”
“乃百年前,苗疆一位惊才绝艳,却为情所困的少年所创。他本是内定的族长继承人,一次外出,邂逅了一名外族少女……”
“苗疆族规森严,族长不得与外族通婚……那少女性情刚烈,便在少年大婚前夕,黯然离去。”
“少年得知后,几近疯魔。他舍弃族长之位,叛出苗疆,千辛万苦寻回爱人。可少女心已成灰,再不愿信他。”
“少年怕极再次失去,便倾尽毕生所学,创出了这鸢蛊。”
禅师言至于此,声调愈发空寂。
“母蛊为线,子蛊为鸢。纵是纸鸢高飞,天涯海角,那线头。终究牢牢攥在放鸢人手中,无从挣脱。”
明妩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声音发颤,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询问。
“所以……这是……无解之蛊?”
禅师缓缓摇头。
“那少年已走入魔障。他创此蛊,一为证其情痴,二为永锢其爱。”
“故而,若要解蛊,唯有二法。”
明妩整个人仿佛从黑暗的深渊被猛地拉回人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什么法子?"
既有两种法子,想来总有一条是生路。
她心底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大半,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然而,禅师下一句话,却将她重新打入更深的冰窟。
“其一,母蛊宿主死亡,或子蛊宿主死亡,则蛊毒自然消散。”
明妩彻底呆住,像是被冻僵了一般,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
“其二呢?”
“其二,便是母蛊宿主自愿斩断情丝,放下执念,不再对子蛊宿主抱有分毫占有之欲。其蛊,亦解。”
禅室内,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明妩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这两个法子,哪一个不是绝路?
让陆渊死?
且不说她能否得手,单是“母死子亡”这一条,便已堵死了这条路。
让陆渊放手?
那个偏执地将她禁锢在身边,甚至不惜在她身上种下此等霸道蛊毒的男人。
怎可能轻易放下?
那个在她身上种下鸢蛊,宁可彼此折磨也要将她禁锢在身边的男人,怎可能轻易放下?
她忽然想起那日,陆渊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明妩只觉得喉咙堵塞得喘不过气来。
哑着声音问:“禅师,这二者,与无解有何异?”
“世间情缘,缠缚痴怨,本就最难解。施主不妨想想,那创出此蛊的少年,最终可曾如愿?”
明妩心头一震。
是啊,那少年性情那般偏执,本就是想以此蛊将少女囚在身边,又怎会留下真正的生路?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一个以爱为名的,永恒禁锢。
禅房内静得可怕,连窗外风过枝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得像是在她耳膜上刮挠。
明妩怔怔站着,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连指尖都在发凉。
她原以为寻到禅师便能找到一线生机,却不料等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多谢禅师……指点。”
她勉强行了一礼,声音干涩得厉害。
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禅房门。
初夏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迎面泼洒下来,落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得刺眼,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回到佛堂时,秦嬷嬷仍在原处等候,见她面色苍白如纸。
识趣地什么也没问,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明妩一步步挪到蒲团前,屈膝跪坐下。
她已无路可走了。
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突然,她感觉到袖袍内侧似乎沾了一个微小的异物。
她垂眸看去,是一小块素色绢布。边缘处,隐约透出墨迹。
那上面写有字迹!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
在秦嬷嬷目光扫来的瞬间,她几乎是凭借本能,指尖灵巧地一勾,迅速将那绢布拢入袖中,紧紧攥住。
这时,善慧禅师缓步走回佛堂。
他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全场。
在经过明妩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眼神似有深意地在她面上一掠,随即,微不可查地颔首。
明妩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着那块绢布,细密的冷汗从掌心渗出。
梵音再起,木鱼声声。
第二场法事,开始了。
……
终于熬到法事结束。
明妩随着众人起身,膝盖早已跪得麻木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老夫人由嬷嬷搀扶着离去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方才,去找善慧禅师了?”
明妩呼吸骤然一紧。
老夫人怎么会知道?
她明明在进禅房前,仔细查探过了。四周没有人。
明妩定住心神,抬起眼,义正言辞地道。
“母亲何出此言?儿媳方才只是去了趟园子,秦嬷嬷可以作证。”
她目光坦然,看向一旁的秦嬷嬷。
秦嬷嬷垂首上前半步,恭敬回道。
"老夫人明鉴,夫人确实只在园中散了会儿步,老奴一直守在外面。"
老夫人浑浊的眸子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良久,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罢了,许是老身这几日睡得不安稳,听差了。"
待老夫人走远,明妩才暗暗舒了口气。
她本以为甩开秦嬷嬷便无人察觉,却忘了,在这深不见底的宅院里,处处都可能藏着看不见的眼睛。
或许,她与禅师在禅房内的每一句对话,都早已被人听在了耳里。
难怪……
袖袍下的手猛地收紧,那小块绢布几乎要被她嵌入掌心肌肤之中。
这绢布上写的,或许才是……这死局中,唯一的,真正的生路。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在她心中燎原。
明妩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木着脸,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平稳的步调,一步一步,朝着东院走去。
回到寝房,她如常吩咐侍女备水沐浴,又让人去准备安神茶,言语举止,寻不出半分异常。
直到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她纤细的脊背猛地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才敢放任自己脱力般滑坐在地。
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像是离了水的鱼。
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就那样在冰凉的地面上坐了许久。
直到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发麻的双腿恢复了些许知觉。
才用有些发软的手,撑着门板,缓缓站起来。
她没有点灯。
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室内地面铺开一片朦胧的银辉。
她借着这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那块已被手汗,浸得微潮的素色绢布。
指尖,带着难以自抑的轻颤,将其缓缓展开。
绢布之上,只有两个清晰无比的小字。
假死。
假死?
还没待明妩想明白,这两个字究竟是何深意。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熟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是陆渊!
明妩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慌乱之下,她手忙脚乱地将那方绢布往袖中塞去。
因为极度的紧张,手指都不听使唤,塞了几次都没能塞妥帖。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进来。
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外,背对着廊下昏暗的灯火,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第47章
陆渊缓步踏入室内, 玄色锦袍的衣摆在月色下无声拂动,流转着幽冷的光泽。
他整个人仿佛与这沉沉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怎么不点灯?”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沉,在寂静的黑暗里带着无形的重量, 压得人喘不过气。
明妩心口一窒,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了冰冷的桌腿。
“正……正要歇息了。”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低柔的嗓音里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只盼他快些离去。
烛火“啪”地一声燃起, 柔光铺满房间,驱散了原有的晦暗。
他收起火折,转身望来。
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流动, 勾勒出深邃的眉眼。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 抬手, 微凉的指尖轻抚过她的脸颊。
“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法事很累?”
这看似关心的话, 却让明妩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过。
她强压下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轻轻“嗯”了一声, 同时借着侧身躲避他触碰的动作。
将紧攥着绢布的手悄悄背到身后。
“母亲好似……对我有些误会。”她低声说道,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引开。
陆渊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她的袖口, 眸光沉了沉。
指尖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 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他双眸幽深, 像两口黑沉的寒潭, 翻涌着噬人的暗流。
明妩眼睫急颤了几下,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不敢与他对视。
“母亲那边,不必理会。”
他声音轻柔,说话间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额间。
明妩心头一恼,正欲抬手格开他这过分亲近的动作,袖口却陡然一轻。
那方被她紧紧攥着的“绢布”,被他抽走了。
明妩一慌,下意识伸手便要夺回,被他轻巧避开。
“还给我。”明妩怒瞪着他。
陆渊垂眸,漫不经心地打量手中那方素色布料。
“此乃何物?值得阿妩这般紧张?”
明妩咬住下唇,强自镇定道。
“不过是一块……一块寻常的布料,擦拭灰尘用的……”
他不是有洁癖吗,所以这般污浊的东西,赶紧还给她。
“是吗?”
陆渊抬眼看她,目光如炬,仿佛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相爷不信的话,那就仔细看看。”
还好,她急中生智。
将禅师给的那方写有字的绢布,趁他不注意扔到了桌子底下。同时顺手从旁边的针线篮子里抓了这块边角料。
陆渊看了看手中的布条,又将目光移到桌旁。
针线篮子的边缘,还挂着几根同色的布条。
“确实是块寻常的布料。”
陆渊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桌下阴影。
他知道了!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
来不及思索,她已本能地伸手攥住他的手臂,抢先质问。
“相爷今夜过来,也是在怀疑我吗?”
不等他回答,像是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语速又快又急,带着哽咽的哭腔。
“是不是我在这府里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去园子里透口气,都有人一字不落地禀报给相爷?”
起初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可话一出口,连日来的委屈与压抑却真真切切地涌上心头。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是不是,一直都派人监视着我?”
说到最后,杏眸中已盈满水光,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陆渊的视线从她泛白的指节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那双含泪却倔强不肯落下的眼眸上。
他静静看着她,深潭一般的眸底辨不出情绪。
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说完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让明妩攥着他衣袖的手,下意识一松。
时至今日,自己竟然还在期望,他能意识到他做错了,能看见她的委屈……
陆渊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她挣脱。
他俯身逼近,烛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若真如你所说,我派人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那你此刻,为何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明妩抬眼看他。
他为什么意思?
陆渊将她的惊疑看在了眼里,指尖抚上她的眼角,轻柔地为她拭去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阿妩当真以为,你的那些小动作,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他果然是派人在监视她。
明妩又惊又怒,猛地挣开他的手,向后踉跄一步。
"是,我是去见了善慧禅师。那相爷可知我为何去见他?"她抬起泛红的眼眶。
烛火在寂静中噼啪作响。
陆渊静默片刻:“你说。”
“听闻相爷不日将要离京,我只是去求了这个。”
明妩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道平安符。明黄色的符纸在灯下格外刺目。
这出行符,是那日在灵隐寺同那平安符一道求的。她是觉得几次出逃失败,想求一道出行符,安安心。
没想,竟还有这用处。
陆渊呼吸微滞,胸中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都消散无形。
这个向来要将万物掌控于指掌,容不得半分偏离的男人。第一次破天荒地,不想再追根究底了。
他抬手接过那道符纸,指尖触及她微凉的掌心。
一丝悸动自相触的肌肤窜起,直抵心间。
明妩迅速将手收回,那一瞬的空落竟让陆渊心里,又翻涌起一股陌生的失落感。
“我,不该误会你,以后……”我会好好对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明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相爷的‘以后’,妾身不敢奢望。夜已深,相爷明日还有公务,请回吧。”
他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驱赶。
若是往常,若是旁人……
可看着她,胸腔里那股愠怒,刚升腾起来,就又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适从的陌生情绪。
让他有些乱了方寸。
他上前一步,明妩立即后退。她脸上明显的排斥,像一根根尖锐的针,扎在陆渊心上,带来一阵阵刺痛。
他袖中手指微微握紧,又缓缓松开。
笑着道:“阿妩,你在生气。”
明妩火气蓦地拔高:“我不该生气吗?还是说,在相爷眼里,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以往,他定会冷下脸,或者用更强势的手段压制她。
然而这次,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有。”他吐出一个字。
明妩愣住了。
陆渊不着痕迹地拉近两人的距离。
直到明妩回过神来,发现他已近在咫尺。
他的鼻尖要触到她的,温热的气息交融。
“所以,我留在这里,让你生气,可好?”
明妩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要将他推开。
他,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陆渊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他喜欢她此刻全然被他影响,无力思考的模样。
“或者,”
他得寸进尺,唇瓣几乎贴上她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
“阿妩可以想想,怎么‘惩罚’我,才能消气?”
明妩浑身一颤,猛地回过神来,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是气的。
“你,无耻!”
她憋了半天,只挤出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她想推开他,手腕却再次被他扣住。
陆渊的目光落在她绯色的脸上,眸色渐深。
他低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
“嗯,我无耻。”
他从善如流地承认,视线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唇上。
烛火再次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室内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明妩的心跳如擂鼓,在他即将吻下来的瞬间,一滴泪从眼角流下。
陆渊动作顿住,薄唇在距离她唇瓣仅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那滴泪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他玄色衣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凝视着这滴泪,仿佛被灼伤般,松开了她。
明妩趁机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退到窗边。
夜风拂过她散乱的发丝。
"相爷非要这样折辱我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刺进陆渊心口。痛得他呼吸一窒。
“折辱?在阿妩的心里,我的这些话,是在折辱你吗?”
“难道不是?相爷可还记得,新婚夜相爷与我说过什么?”
陆渊面色微变。
他当然记得。
那夜红烛高燃,喜帐如火,他冷眼看着端坐床榻的新妇。撂下一句: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便拂袖而去。
那时,他只当她是个为了攀附权贵不择手段的女子。
可若当真厌恶。
以他的性子,怎会容她活到今日?又怎会在明知她设计下药之后,仍许她正妻之位?
或许从初见那刻起,她在他心里就与旁人不同。
他向前一步,嗓音放得极柔:“以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阿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是怎么能这般轻描淡写的?
明妩气笑了。
她后退半步,避开他试图靠近的气息。
“重新开始?然后呢?继续做相爷笼中那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宠吗?”
陆渊眉头紧锁,试图解释这并非他本意
“阿妩,过去无法弥补,但以后……”
话未说完便被厉声打断。
明妩眼底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在此刻轰然决堤,她直视着他,声音因为极度愤怒而而颤抖。
“别跟我说以后!”
“一句轻飘飘的不对,就想抹去我受过的所有苦?陆渊,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养的阿猫阿狗。”
她抬手重重指向自己的心口,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我是个人!一个会痛,会恨的人!”
陆渊僵在原地。
他看着她脸上滚落的泪珠,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
那句“会痛,会恨”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碾磨。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所有爪牙,连眼神都带着血丝的小兽。
他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最终,干涩的喉咙动了动,试图说些什么。
“阿妩,我从未……”
“从未?”
明妩抢先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打断他。
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仿佛要亲手擦去所有的软弱。
“你又要说,你不知情?还是说,这一切并非你所愿?”
“那你告诉我,你在我身上种的蛊毒,又是什么?!”
既然他都知道了,她去找善慧禅师解蛊的事。那她也不忍着了,这话,她早就想问了。
明妩脸上的恨,像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进陆渊的心里。
他瞳孔骤缩,被震得后退半步。
轰隆——!
惊雷在屋顶炸响,闪电劈开黑夜。
惨白电光映亮陆渊的脸。
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照得清清楚楚。有痛楚,有挣扎,还有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雷声过后,室内陷入窒息一般的死寂。
紧接着,雨点哗啦啦砸下来。
第48章
滂沱的雨声像一层厚重的幕布, 将整个屋子与外界隔绝开来。
烛火不安地跳动起来,在墙壁上投下动荡的暗影。
那影子随着火光扭曲,膨胀又坍缩, 就像是两人之间那根脆弱,绷紧的弦。
漫长的死寂里,陆渊喉结艰难地滚动。
“你,知道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甫一出口便被窗外的风雨撕碎。
“是。”
明妩抬起看他。
那双曾经满满都是他的杏眸, 此刻只剩下冰冷。
陆渊呼吸骤停,胸口传来沉闷的钝痛。
“那蛊……”他张了张嘴,后面的解释却都卡在了喉间。
他知道那蛊不致命, 更让太医令时刻关注她的脉案。
可那蛊确实是他亲手种下的。
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我知道。”
明妩的声音忽然响起, 平静得可怕。
“相爷当初娶我, 不过是因为我这身子,恰好能温养离蛊, 去救您的齐姑娘。”
“如今她既已大好, 相爷还留着我这药引做什么?莫非……”
她低低笑了起来。
“是这蛊虫养出了感情,让相爷……舍不得了?”
“不是为她!”
陆渊猛地抬头。
他向前一步, 玄色衣袍带倒了身旁的烛台。
铜器坠地的刺耳声响中,黑暗瞬间吞噬了半个房间, 唯有窗外闪电偶尔划过, 映亮他剧烈收缩的瞳孔。
“起初,确是为了救她。”
明妩虽然早已知晓了真相, 可亲耳听到他说, 心口还是猛地一痛。
她还是没忍不住冷哼一声。
看见她眼底骤然的痛色,陆渊声音愈发艰涩:“可后来……”
后来是何时?
是她半夜在灯下为他绣香囊时?是她在他病发默默守在门外时?还是她即便受了委屈,也只在无人处偷偷红一下眼眶时?
他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不知从何时起, 关注她的安危,留意她的喜怒,早已不再是出于对“药引”的考量。
“后来……”他迎着她冰冷的目光,哑声剖白,“是我不想你离开。”
所以临阵将离蛊换作鸢蛊,所以将母蛊种进自己心脉。
只为让她永远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心底从未后悔过种下这蛊。
恰恰相反,他很庆幸当时的一念之差,将离蛊换成这鸢蛊。他只是懊恼,一时疏忽,让她知晓了太多。
善慧禅师……
是不是自己仁慈太久了,以至于那老和尚都敢来插手他的家事。
陆渊乌沉的眸底杀意一闪即逝。
曾经的明妩,因着满心满眼的喜欢,将陆渊的一切奉若圭臬。
他眉宇间的每一丝波动,衣袂拂动的每一声轻响,她都反复揣摩。
时间久了。
她能从他面无表情里,精确地分辨出他是欢喜,还是不悦;能从他沉稳的步履声里,听出他是闲适,还是沉重。
即便此刻心已死,这份本能,还是让她敏锐地觉察到了他那一瞬间情绪的变化。
明妩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凉刺耳。
她抬起眼,狠狠地看着他。
“相爷以为,站在这里的还是当年那个明妩吗?“
“傻傻地,只为求你回头看一眼。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说那么一句情话。”
“我就会立马将所有的伤害抛之脑后,扑到你怀里?”
“陆渊,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的把戏。你的这些话……”
唇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现在,要么杀了我!要么,滚出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天际,将陆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抽干了。
“杀了你?”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挛缩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他向前踉跄了半步,玄色衣袖下摆扫过倾翻的烛台,沾染上浑浊的蜡泪。
“我若能下手……”
会如何会变成这日这样?
理智告诉他,对于不受控制的人,应该尽早铲除。可他下不了手,只一想到,她可能会离开他。
只一个念头,就能让他心如刀割。
又一记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陆渊想上前,想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对她的感情。
可看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她说的那一句“恶心”。
陆渊高大的身驱晃了晃,手撑在桌子上。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做。
“……好。”
一个艰涩的单音,终于从他喉间挤出。
他转身,玄色身影踉跄着融入门外滔天雨幕里,如同被黑夜吞噬的一抹孤魂。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怕多看一眼,那强撑的理智便会彻底崩塌。
明妩僵立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暴雨吞没。
她缓缓抬手,抚上心口。
那里,曾经因他而雀跃,而疼痛的地方,此刻只剩一片死寂。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真的。
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映在冰冷的墙壁上-
次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春楠拿着剥了壳的熟鸡蛋,在明妩眼下的青影处轻轻滚动。温热的触感稍稍驱散了彻夜未眠的疲惫。
却化不开她心头的阴霾。
假死……
禅师留下的这两个字。
是提醒她,用假死来金蝉脱壳么?
可那鸢蛊如同跗骨之蛆,只要一日未解。纵使她能成功逃出去,也出不了临安城。终是会被他抓回去。
到那时,等待她的,恐怕就是一生永无天日的囚笼了。
明妩冷冷打了个寒颤,用力敲了一下胀得发痛的脑袋。
算了,不想了。
禅师既然那么说,定是有道理的。
只是,要如何假死脱身。
得好好谋划。
她正凝神思忖,春楠斟酌着轻声开口:“夫人,昨夜相爷……”
话才起头,明妩便抬眼睨去。
那眸中淬着的冷色,让春楠后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春楠,从今往后,莫要再提此人。”
明妩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好像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经过昨夜,他们之间,已撕破了最后一丝虚假的温情。以他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再问她的。
这,是她的机会。
其实昨夜,她在冲动后,是有些后怕的。
她很清楚陆渊是一个怎样的人。
当年他杀得临安城血流成河,护城河里的水,半月都不曾褪色。
而他就那样端坐在城楼之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骸。执棋与自己对弈,衣袍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那画面,至今想起,背脊仍会抑制不住地发凉。
她竟敢对着那样一个人,说“恶心”,让他“滚出去”。
可后怕之余,心底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惊异的快意。
就像常年被铁链锁住的人,终于鼓起勇气朝枷锁狠狠踹了一脚。
午后,雨停了。
推窗望去,屋顶上架着一弯初生的虹。
色彩淡得像是画师笔下被水洇开的颜料,朦朦胧胧地缀在将散未散的雨云间。
“夫人,郡主来了。”
明妩转头,见宋雨萱正轻轻挑帘进来。
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纱裙显得有些宽大,裙摆处绣着的蝴蝶纹样低垂着翅膀,在透窗而入的稀薄光线下。
非但不见往日的灵动,反显得无精打采。
“表嫂。”
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默默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这般安静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步履生风,笑语盈堂的郡主判若两人。
明妩心头微微一紧,起身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雨萱,你怎么了?”
宋雨萱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嘴角刚扬起就无力地落下。
“我没事。”
明妩蹙眉。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分明是连假装欢笑都力不从心。
她正要细问,却见一滴泪直直坠落在自己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雨萱……”
明妩顿时慌了,忙用绢帕去拭她脸上的泪痕。
她从未见过宋雨萱这般模样。
突然,宋雨萱扑进她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再压抑不住。
“表嫂,我还是忘不了他,怎么办?”
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衣襟。
明妩先是一怔,随即想起春楠说过,陆沧因为暗中助她出逃,被陆渊打发去了边城。
沉重的愧疚感漫上心头。
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压着,连呼吸都滞涩。
她环住宋雨萱颤抖的肩膀,轻抚着她的后背。
“雨萱,对不起。”
宋雨萱摇了摇头,自己擦干眼泪直起身。
"表嫂,这与你无关。他从未给过我半分幻想,所有心意,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说他心里早就住了人,再装不下别的了。"
明妩垂着眼眸,没有作声。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
时至今日,她若是再看不明白陆沧对她的心思,那就太愚钝了。
可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再分不出一丝余裕来承托另一份深情。
只愿他能早日走出来,珍惜眼前人。
"哦,对了。"
宋雨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
"我今日来,是有东西要给表嫂。"
她将信递出的同时,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兄长。
宋衍?
明妩心头微动,面上却丝毫不显。
自上次王府一别,二人便再未有过交集。那封他冒险为她弄来的女户文书,被陆渊那狗男人夺去了。
莫非,这是新的女户文书?
明妩压下心里的猜测,接过信,很自然地将信拢进袖中。
两人又说了会体己话,宋雨萱便起身告辞。
待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明妩立即转身闩上门,快步走入内室。
将床帐放下,隔出一方隐秘的天地。
她坐在床沿,指尖竟有些微颤,深吸一口气,将那信纸展开。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前半是禅师亲笔所述的解蛊之法;后半是宋衍的字迹。
他说,会尽他所有,助她脱身。
还约定了联络方式。
第49章
傍晚时分, 残阳如血。
明妩用过晚膳,照旧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
斜阳余晖温吞地漫过庭院,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连她单薄的肩头也镀上了一层暖意。
却暖不进心里。
春楠轻步上前, 为她披了件外衫,唇瓣几度开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说吧。”
明妩的目光仍停留在花圃里。
明妩的目光仍停留在花圃里。那些被夕阳浸透的花朵开得正烈,每一瓣都红得灼眼, 像是要在最后一刻燃尽生命。
就像她曾经对陆渊那份不顾一切的爱。
春楠轻声道。
“方才,书房那边传来消息。”
"说相爷昨夜淋了雨,现下高热不退, 昏睡中一直"她看了明妩一眼, "一直念着您的名字。"
明妩执著团扇的手微微一顿, 扇面上绣着的蝶翼在暮色里轻轻颤了颤。
她望着那些烧灼般的花朵。
忽然想起昨夜被风雨打落在地的花瓣,今早扫出去时, 都已零落成泥。
就像她对他残存的那最后一丝情意, 在他亲口承认种蛊那一刻,彻底断了。
"夫人要过去看一眼么?"
春楠望着明妩沉静的侧影。
不由想起从前。
那时但凡相爷稍有不适, 夫人总是亲自守在院外廊下,煎药定要亲自看顾火候, 连汤药都要试过温度才肯递进去。
如今, 夫人虽说怨着相爷了。
可春楠私心里总觉得,没有爱哪来的怨?
明妩轻摇着团扇, 淡淡道:“我又不是太医, 去做什么。”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涟漪,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廊下的风忽然变得大了,将她的裙裾吹得簌簌作响。
那些灼灼花朵在暮色里摇曳, 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西边天际,太阳终于落下山去。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拂过她的肩头,旋即被暮色吞没。
她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往屋内走去-
天色渐渐暗沉。
暮色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向庭院收拢,将天地裹进沉沉的墨色里。
唯有书房窗内透出的灯火,在这片浓黑中撕开一道暖黄的口子。
窗纸上映出一道端坐的身影,背脊依旧挺拔。只是时不时传出一声压抑的低咳。
陆渊一手执笔批阅公文,另一只手抵在唇边,试图压下喉间翻涌的痒意。
高热让他头昏脑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笔杆都险些握不稳。可身体的煎熬远不及心里的焦灼。
他在等她。
余光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口。
每当廊下传来一丝响动,悬在公文上的笔尖便随之一顿,他急急抬眼望去。昏黄的烛光在眸中点亮一簇微光。
待看清空无一人后,眼底的光倏地熄灭了。
他默然垂眸,随后是愈发强烈的咳嗽声,震得投在窗纸上的影子也跟着微微发颤。
她在做什么?
可,知晓他病了?
还是说即便知晓,也不愿再来看他一眼?
执笔的手指缓缓收紧。
侍立在旁的徐明将陆渊的神情都在看眼里。
他自然知道相爷在等谁。
明明盼着夫人来探望,却偏要强撑着不肯开口。
徐明轻叹一声,悄步走到门外,招来值守的小厮压低声音问。
“相爷病着的消息,可确实传到夫人耳中了?”
小厮躬身回话,声音越说越低。
“回侍卫长,春楠姐姐亲自去禀的……只是、只是夫人说……她说她又不是太医……”
话音未落,书房内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呛咳,像是被什么狠狠扼住了喉咙。
徐明忙摆手让小厮退下,快步返回屋内。
只见陆渊伏在案上,肩背剧烈起伏,指节因用力握着案缘而泛着青白。
“相爷!”
徐明急忙沏了一杯温茶,递上。
陆渊抬手挥开,茶盏应声而碎,瓷片混着茶水四溅开来。
他撑着案沿缓缓抬起头。
苍白的脸上因为高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那双平素深邃的黑眸,此刻布满血丝,像困兽般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处。
“好,好得很。她倒是,分得清楚。”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徐明心脏猛地一颤,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穿堂的夜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小声地呜鸣。
窗外,夜已深沉,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汁。
院子里廊檐下挂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萤光,在夜风里摇曳。
像是顷刻就会熄灭了。
几息之后,陆渊从案头那摞公文中随手抽出一本,展开批阅。
他神色平静如常,仿佛方才的失控的,只是烛影晃动间的一个错觉。
更漏声不知何时停了。
烛台积了厚厚一层烛泪,新燃的烛火在寂静中偶尔噼啪作响,映得满室光影摇曳。
陆渊仍保持着执笔的姿势,宣纸上墨迹渐干。
唯有偶尔翻动公文时衣料摩挲的窸窣声,证明时间仍在流淌。
徐明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相爷时辰不早了,太医说您的身体……”
话未说完,陆渊忽然道:“她与郡主,说了些什么?”
徐明怔了一下,看着陆渊笔下未停,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仿佛这话只是随口一问。
“郡主与夫人说了约莫半个时辰的体己话,期间郡主哭了一场。临走时,递给夫人一封信。”
烛火噼啪作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渊执笔的手依然稳健,只是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比方才长了一瞬。
"内容。"
徐明低下头:"属下失职。夫人她很谨慎,看完后就将信,烧了。"
夜风掠过廊下,将灯笼吹得摇晃不定。
陆渊的目光终于从公文上抬起,望向窗外那盏在黑暗中挣扎的灯火。
"看紧宋衍。"
他放下笔,指节在案几上轻叩。
"他往来的每一封信,见过的每一个人,本相都要知道。"
“是。”徐明应下-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明妩猛然惊醒,胸口还在剧烈地跳动,砰砰砰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方才的梦境太真实了。
梦中,一条巨蟒紧追不舍,冰凉的鳞片缠上她的肌肤,任她如何奔逃都无法摆脱。
就像她与陆渊的这段婚姻,让她窒息,却无处可逃。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逃!这种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明妩捏紧拳头,在脑海里一遍遍幻想着,离开相府后的美好生活。用以来驱散梦中那挥之不去,让她窒息的压迫感。
待到心绪平复,她打了个哈欠,正欲再睡。
忽然,觉察到屋内有人。
心脏猛地一紧,她转头,借着从窗棂透进的朦胧月光,赫然见到床帐外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明妩又想到了梦中的那条大蛇,大骇,正欲大声惊呼。
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病中的沙哑:“是我。”
是陆渊。
他抬手挑开床帐,缓步走进来。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明妩才松懈下来的神经,又倏地绷紧:“你来做什……”
话音未落,就见他和衣直接躺在了床榻外侧。
隔得近了才看清,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间带着灼热的气息,让帐内温度升了几分。
“陆渊!”
明妩又惊又怒,伸手去推他。想将他推下床去。
掌心触及他臂膀的瞬间,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一顿。
就在这迟疑的刹那,陆渊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那双因高热而格外幽深的眸子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声音低沉。
“……阿妩……”
“……别走……”
“……是我的错……”
他这句话说得像梦呓,断断续续。
或许是烛光太朦胧,又或许是高热的缘故。明妩竟从这沙哑的嗓音里,听出了绝不该属于他的
——软弱。
这个向来强势,位高权重的男人。此刻像个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夜色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一面。
那一刻,明妩的心确实软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那些被辜负的深情,被利用的真心。很快就像冰冷的潮水,将这点不该有的心软,彻底淹没。
她缓缓抽回手,坐起来,冷冷看着他。
“相爷病糊涂了。”
说完,便提高声调朝帐外吩咐。
“春楠,去请秦嬷嬷过来。就说相爷病重,请她扶相爷回去歇息。”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像在处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甚至没有再看陆渊一眼,径直起身披上外衫,走到窗边的贵妃榻前坐下,摆明了要与他划清界限。
陆渊的脸色变了。
他撑起身子,玄色寝衣松散地垂落,在昏暗的光线里凝视着她。
“你就这般,不愿见我?”
“是。”明妩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陆渊泛着病态红晕的脸骤然失了血色。他按在床榻上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白,锦缎被面被抓出深深的褶皱。
他也是有自尊的。
借着病的由头来她这里,已是将骄傲碾碎在了脚底。
良久,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沉默地起身下床,脚步虚浮却仍挺直脊背,像一头负伤仍不肯示弱的孤狼。
行至门边时,他顿住脚步,终是没有回头。
月光惨淡,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细长,静静投在青石地上,像一道无声的伤。
徐明守在门外,自然也听到了明妩的那句话。
他屏息垂首,默默跟在陆渊身后,连衣料的摩擦声都刻意放轻。
生怕一丝声响。
就会惊碎相爷强撑的体面。
打破这摇摇欲坠的平静。
可,想到方才接到的急报。
他不得不鼓起勇气上前半步,将那份封着火漆的战报双手呈上,声音压得极低。
“相爷,边城八百里加急。”
陆渊接过战报,指节平稳地挑开火漆。借着月光快速浏览。
目光骤然锐利,强压下所有病态,属于权臣的冷硬一面重新回到他身上。
他扭头,望向寝屋的方向,目光停留在那透着微光的窗子上。
临到离别他才发现,他有多不舍,有多想念,有多不安,有多不放心……
可,边城战事有变。他,不得不去。
迂久,他收回目光,所有情绪已敛进深邃的眼底。
"备马。即刻调遣玄甲卫,随我出城。"
转身,大步流星朝着院外走去。
阿妩,等我。
等我归来,定给你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说:下章:死遁
陆渊回来,老婆没了。
第50章
连着数日都是晴天,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
还不到辰时,日头就已是白晃晃的,将庭院里的青石板晒得滚烫, 连偶尔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黏腻的热气。
搅得人心头发慌。
明妩静坐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起。
今日,是她谋划了许久的出逃之日。
借口是现成的。
去城外灵隐寺上香,为远赴边城的夫君祈福。
这是一个贤惠妻子该尽的本分。
连秦嬷嬷那般精明的人,也挑不出错处。在劝阻了几次, 仍是没有打消明妩要出行的念头后,便表示要一道同去。
明妩当然没有拒绝。
为了不让她怀疑,还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有嬷嬷相伴, 自是再好不过。
明妩清楚得很。
秦嬷嬷是陆渊明着放在她身边的眼线, 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双老辣的眼睛。
至于暗处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明妩不得而知,但必定是有的。
“夫人, 时辰到了, 该出发了。”
春楠进来,手上挽着个朱漆食盒, 里头整齐码着供奉菩萨用的时令鲜果。
明妩微微颔首,理了理裙裾, 起身往外走。
秦嬷嬷立即跟在她身后, 一步一趋,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明妩淡淡瞥了一眼, 没有多言。
时辰紧迫, 她必须抓紧。
她已与宋衍计划好了。
待马车行至北山那段人迹罕至的盘山路,自会有一队“劫匪”冲出,专为缠住陆渊安插在暗处的护卫。
届时马车将“意外”受惊, 直冲陡坡。
崖下湍急的河水,会卷走车架残骸。
为保万全,宋衍早已备下一具身形与她相仿的女尸,只待马车坠崖的刹那,便会顺势推入激流。
而她,会有人趁乱提早一步,将她与春楠带下马车。
这计划自然暗藏凶险。
若接应之人慢了一步,若……任何一环出了差池……
明妩指尖不自觉地收紧,细软的衣料在掌心揉出深深褶皱。
她已没有退路。
鸢蛊必须解开。
她不愿一生都做那只被豢养在金丝笼中的雀鸟,受人牵制不得自由。
世间万事,哪有什么万全之法。
正因为暗藏凶险,这假死之计才显得真实。
虽然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何禅师再三叮嘱定要逼真,要让陆渊深信不疑。但他既如此说,必有深意。
或许,这与解开鸢蛊有关。
马车徐徐驶过垂花门,再穿过一个广场,就是相府大门了。
这时,一辆从府外进来的马车竟不顾规矩急急驶来,直冲内院方向。
车夫躲避不及,"砰"地一声巨响,两辆马车堪堪撞在了一处。
明妩被撞得往前一歪,额头险些磕在车壁上。
春楠险险扶住她,掀开车帘正欲呵斥,却在看清对面马车里端坐的人后,顿时呆愣住了。
她扭头压低声音,面上尽是疑惑。
“夫人,是齐蓝姑娘。相爷明明下令让她去城郊庄子思过,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又回来了?”
顿了顿,猜测道:“莫不是,瞧着相爷不在,就偷偷跑回来了?”
这话恰被齐蓝的丫鬟蓝莺听了去,当即竖眉怒道。
“你这贱婢胡说什么。”
蓝莺的声音越说越大,仿佛要用这虚张声势来掩盖心底的心虚。
“相爷是心疼我家娘子身子不适,特地让去庄子上将养。如今身子大好了,自然该回府来。”
“难道还要经过你一个奴婢首肯不成?”
她越说嗓音越是尖利,连脖颈都涨得通红。
目光触及马车里端坐的明妩时,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自挺直腰板。
她自然没说谎,娘子确实是老夫人亲自派人接回来的。
明妩不欲在此纠缠,淡声吩咐:"春楠,让车夫挪出道来。"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宋衍只能绊住徐明半个时辰,每一刻都耽搁不起。
想起徐明此番被留在京中,明妩心头掠过一丝疑虑。
这位侍卫统领素来与陆渊形影不离,此番边城之行却破例留守
莫非,真是为了防着她?
另一辆马车上,齐蓝透过半掀起的车帘缝隙,正死死盯着明妩。
日光斜斜映在明妩侧脸上,在她精致的面容上镀了一层柔光。
即便只是穿着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那张脸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瓷白的肌肤近乎透明,长睫如蝶翼轻颤,偏那双眼眸清凌凌的,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
齐蓝的指尖猛地收紧,帘布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就是这张脸。
让相爷一次次破例,甚至不惜顶撞老夫人。
她想起那日雨中,自己趴在泥水里,疼得几乎昏厥。他却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自己不过是用了些小手段,他就在那么多下人面前,那般不留情面。
凭什么?!
她齐蓝才该是他娶的夫人,才是老夫人属意的儿媳人选。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明氏,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商户女,靠着这张妖媚脸蛋勾引男人。
她以前从不将明氏放在眼里,即便他娶了她。
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喜欢这种只有皮囊的肤浅女人。即便明氏占着正室之位又如何?
迟早要给她腾出来。
而且她还可以把自己塑造成被欺压的受害者。
让所有人都唾骂明氏。
怜惜自己,为他们的"真爱"感动,传下"情深不渝"的美名。
一想到她与他的"爱情"被天下女子艳羡,她就激动得浑身战栗。
可是,这一切都毁了。
他竟对那个女人动了心。
他勒令禁止任何人传播他与她的"佳话",还说那都是莫须有的造谣。
此处正是垂花门门口,路并不宽敞,容不下两辆马车并排经过。
明妩的马车正小心地往旁边花圃园子挪移,试图让出通路。
齐蓝眼眸闪了闪,忽然掀开车帘,做出要下车的姿态,笑盈盈地望向明妩。
“见过夫”
话音未落,她乘坐的马车突然往前一个颠簸,车辕重重撞在明妩的马车上。
“啊!”
齐蓝惊呼一声,整个人从马车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月白罗裙,此刻裙摆上已沾了尘土,发髻也散乱了。
蓝莺脸色大变,尖叫着扑过去。
“娘子!您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她抬头瞪向马车上的明妩,眼泪说来就来。
“夫人为何要指使车夫撞我们娘子的马车?就因为我们娘子要给您请安,您就这般容不下她吗?"
齐蓝伏在地上,适时地发出一声痛呼。
“好痛我的脚”
明妩端坐车中,冷眼看着这出烂熟的戏码。
又是这一出。
她没演腻歪,自己都看腻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受虐倾向,不是从轮椅上摔下去,就是从马车上摔下去。
就不会来点新鲜的么?
“明氏!”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
老夫人扶着嬷嬷的手疾步从垂花门走过来,满头珠翠在日头下晃出冷硬的光。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在相府门前行凶。”
春楠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要开口辩解,却被明妩轻轻按住。
日头越来越高,她的指尖在袖中收紧。
再耽搁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明妩焦躁地抿紧嘴唇,杏眸中闪过破釜沉舟的决绝。
“撞过去!”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惊得车夫浑身一颤。
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角落,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嬷嬷,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
秦嬷嬷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她只记得相爷临行前的交代:看好夫人,别让她出事。至于其他,与她无关。
伏地啜泣的齐蓝,见到老夫人来了,心中大喜,更不把明妩的吓唬当回事。
在她看来,明妩顶着相府夫人的名头,骨子里却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这些时日明妩的隐忍退让,早已让她认定对方绝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动手。
更何况,老夫人都来了。
她甚至暗中盘算着要如何将这场戏演得更逼真,盘算着待会儿要“虚弱”地晕倒在老夫人怀里。
直到马车毫不减速地直冲而来。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轰响震耳欲聋,扬起的尘土迷了她的眼。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齐蓝,此刻骇得魂飞魄散。
求生本能让她瞬间从地上弹跳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闪。
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了,珠钗掉落在车轮下被碾得粉碎,膝盖在石板上磕出青紫。
“齐姑娘,你的腿……”春楠惊呼
齐蓝浑身僵住,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直到这时她才惊觉,方才情急之下,她竟完全忘了自己还在“装瘸”。
四周顿时陷入诡异般的死寂。
明妩缓缓勾起唇角:“齐姑娘这腿疾,好得倒是快。”
老夫人铁青着脸站在一旁。
她是怜惜这个故人之女,也确实存过让她做儿媳的心思。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她乖巧懂事的份上。
此刻看着齐蓝那双灵活自如的腿,再想起往日她坐在轮椅上楚楚可怜的模样,老夫人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老身竟不知,你还有这等本事。”
齐蓝慌乱地想要遮掩:“老夫人,我”
“闭嘴!”老夫人厉声喝断。
她望着仍瘫坐在花圃边,裙摆沾满尘土的齐蓝,只觉心头阵阵发寒。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齐蓝是个好的。
记得长子去后,齐蓝陪着她一起怀念;
记得有一年寒冬,齐蓝跪在雪地里为她祈福,让本就不良于行的双腿雪上加霜;
记得渊儿大婚那夜,齐蓝红着眼圈却强颜欢笑地说“只要相爷幸福就好。”
……
正是这些点点滴滴,让她对这个故人之女心生怜惜,甚至不惜与亲生儿子多次争执。
也要给齐蓝一个名分,全了这份"痴心"。
可现在
老夫人死死盯着齐蓝:“好个痴心人,老身真是瞎了眼。”
她转身看向明妩,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她从未正视过的儿媳。
却见明妩并未趁机落井下石,只是静静望着大门方向,侧影在烈日下单薄却笔直。
老夫人突然开口:“城外不安全,出门多带点人。去将徐明唤来。”语气难得柔和。
明妩大惊,忙说不用。
可老夫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硬是坚持。
争执间,徐明领着两队全副武装的侍卫来了。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的玄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没待她开口,徐明已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夫人,相爷离府前特地嘱咐过,夫人若出行,属下务必率玄甲卫随行护卫。”
有徐明的护送,原先的计划自然行不通,只能暂时按下,再另行想办法-
日子在相府的高墙内如水般流走,明妩始终未能寻到实施计划的良机。
眼看陆渊的归期一日□□近,府中上下已开始筹备迎候事宜。
明妩心焦如焚。
这日午后,宋雨萱借着送绣样的名义前来,悄悄将一封密信塞到明妩手中。
信是宋衍写的。
信中言明,齐蓝已买通了一个负责杂役的小厮,计划在三日后。
陆渊归来的那天,趁全府上下都去城门口相迎时,在她居住的寝房四周泼洒猛火油,制造走水假象。
意图将她烧死在内。
春楠气得浑身发抖:“这齐蓝太恶毒了,竟敢用害夫人。夫人,我们立刻将她的阴谋告诉”
“不。”
“我们将计就计。”
明妩轻轻打断她。
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月季花上。
日光透过花枝,在她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缓缓将信笺凑近烛火。
火舌舔上纸缘,迅速蔓延,文字很快被吞噬成灰烬。
“既然她想要一场大火”
明妩抬起眼眸,唇边泛起一丝冰凉的弧度。
"那我便送她一场。"
她声音很轻,让春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明妩捻灭指尖最后一点火星:“去告诉宋衍,三日后,我要这火烧得恰到好处。”
是夜,明妩独坐镜前,望着铜镜中自己清冷的眉眼。
齐蓝想要她死,却不知这正合她意。
一场恰到好处的火,一具焦黑难辨的尸首,还有比这更完美的金蝉脱壳么?
她轻轻抚过做工精细的妆奁盒子,将写好的一封封露骨的情信,放进去。
将盒子锁上,放在床头边的花瓶里。
眼底终于漾开些许真切的笑意。
陆渊,待你归来时-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西华门外旌旗招展,百官相迎。
陆渊端坐马上,玄色大氅染着边城的风霜。目光扫过跪迎的众人,落在相府家眷的方向。
那里站着老夫人,秦嬷嬷,以及垂首侍立的丫鬟仆从。
却唯独不见那个最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夫人呢?"
他声音平静,握着马鞭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秦嬷嬷上前半步,恭敬回话:“禀相爷,夫人今晨身子不适,在院中歇息。”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都说相爷与夫人感情淡薄,可眼下相爷刚回城便急着寻人,哪里像是不在意的样子。
陆渊眼眸垂了垂,正欲打马前行。
突然,心口猝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陆渊脸色煞白,身形一晃,险些栽下马背。
“相爷!”
徐明急忙上前搀扶。
陆渊攥紧缰绳,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无事。”
在离开临安前,为了不波及到子蛊,他特意寻来西域秘药压制住了母蛊。
现在这般,是反噬。
"报——"
一个满脸烟尘的侍卫踉跄扑跪在地。
"夫人院子走水了,火势太大夫人……"
陆渊猛地攥紧缰绳,骏马吃痛扬起前蹄。
“夫人怎么了?!”他厉声喝问,那声音里的颤抖再也掩不住。
侍卫将头埋得更低,带着哭腔回道:"夫人,没能逃出来"
轰——
一道惊雷当空劈下。
“噗——”
陆渊身形剧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晃了晃,手中缰绳脱落,人直直从马背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