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跨金鸾 这偌大的江山,终是……
元嘉看也不看便仰头饮尽, 又将空碗递回去。逢春上前接过,两人指尖交错的瞬间,一包小巧的、带着棱角的物事已悄然塞入元嘉掌心。前者神色不改,只极快地瞥了逢春一眼, 袖口轻拂, 便将那物事悄无声息地隐入袖中。一旁捧着托盘的小宫女低眉垂眼, 对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动作一无所知。
逢春将空碗搁回托盘,便打发那小宫女退下, 自己则上前扶过元嘉手臂, 恭声道:“奴婢扶女君回去歇息。”
直到进了屋,左右皆退, 逢春才压低了声音,道:“女君,那东西……”
元嘉捏着纸包的手微微收紧,声音低沉而冷静, “有备无患。这玩意儿……我先收着, 若能不用它便达成所愿, 自是上上大吉。若天意不肯成全……”
她略一停顿, 眼中掠过一丝寒芒,“若天意不肯成全, 咱们……也需留好这最后一招后手。”
逢春神色一敛,当即称是。
稍晚些时候,随行的官员们依例前往燕景祁处请安。无人知晓内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听见屋内不断有瓷器碎裂发出的脆响, 和男人嘶哑却怒不可遏的斥骂声。
彼时,元嘉正坐在自己屋内,吩咐着底下人收整行装, 对这番动静置若罔闻。倒是申时安匆匆来报,又形容那场面“甚是难看”。
据说燕景祁动了真怒,将为首的几名官员骂得体无完肤,直道他们居心叵测、无能误国,更有人被当场削了官职,连降三级,简直颜面尽失。等到出来时,个个面如死灰,身体抖若筛糠。
元嘉静静听着回禀,面上不时露出几分惊讶与忧色,心中却是一片雪亮——那是男人在替自己儿子杀鸡儆猴呢,或者说……替她扫清某些来日可能兴风作浪的刺头。毕竟,那被贬斥得最狠、下场最惨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除了端王之外,在她面前言辞最厉,更直指她有不臣之心的那一位。
又一日,元嘉特意寻了个燕景祁精神尚可的间隙,询问他关于那姓施的道士与疯癫和尚的处置。
男人听闻“道士”二字,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厌恶和怒意,毫不犹豫道:“就地处死。”
可对于那和尚的去处,男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目光游移了片刻,最后落在自己依旧虚弱无力的手上,眉宇间竟流露出罕见的犹豫与挣扎。良久,才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迟疑,低声道:“那和尚……暂且先带上,一同回京吧……不,还是……算了,先让人给他收拾行装吧。”
语气中带着茫然与不确定,与男人处置道士时的果决态度截然不同。不知是对那刺穴泄血之法尚存一丝侥幸,还是对他自己这具病体残躯能否撑到回京,已失去了把握……
元嘉心下了然,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顺着应了一句。等到从屋里出来,也只命人去处置了那个道士,却对和尚的安排只字未提。
男人或还有所挣扎,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和尚已无用处。
……
是夜,燕景祁的精神颇佳。但因第二日便要启程,元嘉和燕明昱陪着人用过晚膳后,起身便要告退,不想却被男人出声挽留,“今夜……便都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燕明昱望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轻声劝道:“爹爹,时辰不早了,您该好生歇息……”
“无妨,”燕景祁却摆了摆手,目光灼灼,“你们陪着我,我便也觉得松快些。”
燕明昱不由得看向元嘉,见她默然垂眸,并未出声反对,这才犹豫着重新坐下。
屋内烛影摇曳,映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子。乍看之下温情脉脉,却因男人异常的坚持,多添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元嘉静坐一旁,只觉袖子里的那枚纸包,烫得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她想了想,仍是谨慎为上,只顺着燕明昱的话劝道:“陛下,天色已晚,明早还要赶路,龙体要紧,不若早些安歇?若想一家人叙话,明日让太子一同乘驾便是,眼下实在不宜继续劳神了。”
燕景祁却恍若未闻,目光停在元嘉身上,忽而问道:“为何不唤我三郎了……还有阿昱?”不待元嘉回答,男人又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似有恍惚,“我记得……你从前总爱穿浅色的衣裳,连头上簪的也多是玉钗,清凌凌的,像初春的湖水。可我……竟记不清你上次穿是何时了……仿佛,还是你刚嫁进太子府的那一年?”
元嘉闻言,指尖轻轻抚过鬓边冰凉的珠翠,又垂目扫了眼身上织金镂花的殷红裙衫,唇角漾出一抹浅笑,“三郎好记性,只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人的喜好也总是会变的。十几岁小娘子的心思,如何能与现在相同?况且,既为太子妃、皇后,衣着打扮关乎天家体统,自然不能再如闺中时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了。”
燕景祁听着元嘉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神情渐渐怅惘起来,喃喃道:“是变了……确实,都变了……”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到最后近乎耳语,仿佛陷入了某个久远的回忆之中。
见状,元嘉又一次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恳切与坚定,“无论其他如何改变,我待三郎的这一片心,由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燕景祁抬眼,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身上,“由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是。”
元嘉答得斩钉截铁,神色坦然无惧。
男人静默良久,终是缓缓移开视线,落在一旁静坐聆听的燕明昱身上,目光中满盛着割舍不下的眷恋与深沉的忧虑。他低声喃喃,“我……放心不下这孩子……”说着,又猛地看向元嘉,声音里带着最后的执念,“嘉娘,你一定要看顾好他……他是你的儿子,是我与你的……骨血。”
元嘉伸出手,轻轻覆在燕明昱略显单薄的肩上,声音平稳不改,“三郎放心,阿昱是咱们的孩子,我自是一心为他的,也定会让他……平安无忧,岁岁长久。”
元嘉的声音轻缓而笃定,如同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可“平安无忧,岁岁长久”八个字,却又藏了太多的深意,如何做,怎么做,其间的区别,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至于男人有无听出这层弦外之音,已不再重要,他只是疲惫地合上了眼,仿佛卸下了最后的重担。
正说话间,屋外忽而刮过一阵疾风,“哐当”一声将半掩的窗棂彻底吹开,几片早红的枫叶随风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进了屋内。
燕景祁似被惊动,缓缓睁开眼,怔怔然望着那几片落在地上的枫叶,抬手止住了欲要关窗的申时安,只问道:“如今……是几月了?”
元嘉温声道:“出来时勉强算是夏初,如今……已是初秋了。怪不得,连枫叶都红了。”
男人目光追随着地上那片最红的叶子,喃喃道:“往年……上京的枫叶,开得极好……可惜今年,是见不到了。”
见状,元嘉上前替他拢了拢膝上的薄毯,仍是温声细语,“三郎此时回去,正好赶上自己的万寿生辰,枫叶也还未落尽呢。届时,我与阿昱再陪着三郎一同观赏便是。”
燕景祁却只是摇头苦笑,目光仍死死黏在那几片枫叶上,不多时挣扎着起身,“来人,扶我……去院子里,我要看看今年的枫叶……”
元嘉见他眼中骤然迸发出的异样光彩,心下一凛,立刻与兰华一左一右地扶住男人欲起的身体,将其按回榻上,柔声劝道:“三郎,更深露重,您的身体刚有起色,实在不宜出去。若真想看那枫叶,不若让阿昱为您折一枝最红最好的进来,就在榻上观赏,可好?”
燕明昱立刻应声,“儿臣这就去给爹爹折一枝最好的来!”
燕景祁却置若罔闻,只伸长着脖颈,继续望向窗外那影影绰绰的红枫。
元嘉见状,当即吩咐申时安道:“你陪太子去,仔细挑一枝好的。”又朝兰华道:“好生照看陛下。”而后才看向燕景祁,轻声道:“三郎说了这许久的话,想是渴了,我去给您斟杯温水,也好润润嗓子。”
说罢,元嘉缓步走至不远处的方桌旁,背对着床榻,宽大的衣袖垂落,恰好遮住了她执壶斟水的动作。女子的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手上的这杯清水中。
可唯有她自己知道,袖中那枚小巧纸包的棱角,正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不容忽视的冰冷触感。
然而,元嘉刚将斟满温水的杯盏端在手中,便听得兰华一声短促的惊叫,“陛下!”
她倏然回身,正见燕景祁的双目缓缓阖上,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原本搭在薄毯上的手颓然垂落榻边。
元嘉端着杯盏的动作陡然停滞,而后,指尖一松。
“哐当——”
瓷盏坠地,温水与碎片四溅,刺耳的碎裂声打破了这一室死寂。
她一步步走回榻前,伸出手,极轻地探向男人的鼻息。
已无反应。
就在这时,燕明昱捧着一枝红枫兴冲冲地奔进屋内,口中还唤着“爹爹,您看……”,却在看清榻前景象的瞬间僵住,枫枝脱手落地。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扑到燕景祁的身上,失声痛哭,“爹爹!”
元嘉缓缓将手按在燕明昱因哭泣而颤抖的背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地的平静——
“从此刻起,你……再不是太子了。”
话毕,元嘉敛衽屈膝,朝着榻上那已无生息的身影,深深伏拜下去。
秋风穿过洞开的屋门,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片片红枫,在满室的哭嚎声中扬起,又落下,如同一场无声的祭奠。
后史载——
乾兴十五年秋,帝巡幸在外,疾笃,药石罔效。十月初,崩于自明观。太子明昱即位于枢前,遵帝遗诏,奉皇后季氏为皇太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权取皇太后处分。
这偌大的江山,终是要换人来坐了。
(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