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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荷花。


    ……


    盛夏, 日光斑驳,风穿山林,卷来一丝凉快。


    云芹背着一个篓子,她掀开帷帽纱帘, 回首望得广袤绿意, 倏地展颜一笑:“好美啊。”


    陆挚极目远眺, 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他轻笑:“是。”


    不久前, 皇帝赏了陆挚一座山庄, 名“秋阳山庄”。


    云芹花了两三个月简单打理这山庄的账目,如今进入盛夏,她知晓它适合避暑,想来住个五日。


    陆挚今日休沐, 送她和陆蔗来山庄。


    他们两人站在一块赏景,白云成团, 阳光眷顾,勾出一个身影轻灵昳丽, 另一个容颜英俊沉稳。


    望着父母,陆蔗心想,如果不是她爬得这么累, 差点以为他们坐马车来的。


    好容易陆蔗跟上来了,云芹笑着问她:“要不要我背你?”


    陆蔗心动, 还是摇头。


    云芹身后的篓子里,五妹探出个狗鼻子,哼哼唧唧。


    五妹老了跑不动才要云芹背, 陆蔗有了小自尊,想要自己走上去。


    陆挚说:“该让阿蔗锻炼一下。”


    云芹:“也对。”


    陆蔗咬咬牙,她不理解, 为什么娘亲爹爹走了这么久,居然不带喘。


    好在没多久,秋阳山庄如画卷舒展在眼底,绿树青竹,花木扶疏,湖水环抱,屋宇鳞次栉比,亭台楼阁比比皆是。


    一只白鹤翅膀掠过屋檐,落在浅水滩中,万分惬意。


    这么大的庄子,每年光运转就耗费千两银子。


    自然,庄子产出的东西或留用,或卖出去,都很值当。


    陆挚无声检查庄内。


    这地从前是皇帝的产业,不可能有危险,但他要亲自看过才好。


    他问云芹:“桂娥、林嫂子她们也快到了?”


    云芹:“快了。”


    陆挚:“那我弄好了事情,再过来。”


    这就有些折腾了,但他乐意,云芹没好说什么。


    晚些时候,见何桂娥带几个孩子来了,陆挚骑马回去处理公务,他如今休沐也未必有整日清闲。


    陆蔗和王爱春手牵手,玩一块去了。


    今年会试,二十九岁的王竹中了贡士,殿试三甲赐同进士,预计年底外放当县令。


    云芹和何桂娥在亭子内纳凉,何桂娥:“婶娘才回京,我就要出去了。”


    云芹洗茶具,笑说:“我这几年也觉着总是分分合合。不过,总归知道你去哪,将来能见到就好。”


    何桂娥散了阴郁心情,说:“能见到就好。”


    不远处,林道雪提着裙子拾阶而上,笑问:“你们说什么呢?”


    何桂娥起身:“林娘子。”


    林道雪:“哎呀别起来,坐。”


    姚端跟在林道雪身后,拱手一一跟长辈行礼。


    正说着,陆蔗和王爱春沿着台阶跑上来,笑说:“娘亲!我和爱春他们想去……”


    她迎面见到端坐的姚端,不由一愣。


    云芹斟茶,一边问:“去做什么?”


    陆蔗:“去摘荷花玩。”


    何桂娥:“要乘船吧?多带几人去。”


    林道雪:“端儿,你也去玩吧,拘着你在这也无趣。”


    姚端清俊的眉眼间,有些不明显的窘色。


    云芹笑说:“且去吧。”


    姚端这才说:“是。”


    盛京注重男女大防,但一群年龄各异的大小孩子一起玩,却也没什么。


    陆蔗和姚端早已见过几回,只是每回没说几句话。


    云芹她们往外望,就能见到荷花滩。


    潭水青碧,荷叶浓绿,荷花淡雅,笑声清脆,几艘小舟穿梭期间,陆蔗站在船头撑杆,姚端在旁边船只上。


    两人身影交错,阳光将这一幕撒金,描成了画,正是好年华。


    林道雪看得一直笑,云芹捧着茶杯,轻啜不语。


    何桂娥:“婶子吃茶。”


    林道雪回过神,说:“哎哟我这,看到阿蔗这般好,我就想笑。”


    她想想自己和云芹的关系,不必打机锋,便直接问:“云芹,你想过阿蔗婚事么?”


    云芹拿了块甜瓜吃,说:“我们不急,阿蔗我们至少留到十八岁。”


    何桂娥:“我要是婶娘,都想留到八十八。”


    云芹:“我可能没那么耐活。”


    几人都笑了。


    林道雪心道她喜欢陆蔗,可惜姚家和现在的陆家比起,就差了点。


    除非儿子中进士,否则,她暂不敢想。


    话题岔开,几人又吃茶聊话。


    过了片刻,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时候就乌云笼罩,雷声隆隆。


    云芹嗅到雨前的泥土味,吩咐人拿伞去给陆蔗一行。


    另一边,陆蔗也发现要下雨了,她捧着一怀抱的荷花,招呼王爱春几人:


    “都来,都来,我娘肯定叫人送伞了,咱们就近在这屋檐下躲一躲。”


    小孩们服她,纷纷跑到屋檐下。


    陆蔗跑的时候,怀里的荷花掉了一朵,她“啊”了声,回过头,姚端已把荷花拿了起来。


    两人来不及说什么,挤到屋檐下。


    他们来晚了,屋檐就外面一圈的位置。


    王爱春招呼陆蔗:“阿蔗快来。”


    陆蔗:“好。”


    陆蔗占了一个位置,剩下的位置姚端也能站,只是这样,他们手臂会相触。


    于是,他半个身子站在屋檐外。


    陆蔗起先不知觉,是雨下了起来后,她眼角余光发现,他外侧手臂在淌着水珠。


    她一愣,小声:“你……”


    姚端回过神,目光轻轻闪烁,说:“上回我父亲说错话了,抱歉。”


    陆蔗:“啊?说了什么?”


    姚益在陆挚面前说“青梅竹马”,叫姚端耻然,认为并非君子之举,许久未能释怀。


    见她不知,他心中却没放松,只说:“无事。”


    陆蔗想了想,只怕是些冒犯的话,也闭了嘴。


    只是,他爹说的话,如何是他来道歉,娘亲说得对,读书人总有点“呆”。


    王爱春呼口气,说:“好凉快的风啊。”


    陆蔗:“唔。”


    她悄悄用手背贴发热的脸颊,只觉不凉快。


    ……


    这一日,陆蔗捧着许多荷花回来。


    她兴致勃勃,道:“我要做荷花笺,娘亲会吗?”


    云芹:“不太会,不过陆挚和我说过,我试试。”


    凡事都是试试开始,陆蔗也捋起袖子,听云芹指挥。


    待得天黑后,陆挚穿着蓑衣,骑马回到庄子。


    他把马缰交给李辗,李辗自愿从杭州跟来,行事愈发妥当,牵马去了。而陆挚抬眼,屋内点着灯,窗户投影里,看出云芹和陆蔗凑在一处,不知在做什么。


    他心内疑惑,先是进屋,嗅得满屋荷花清香,桌上大片花瓣四散。


    云芹嘴里咬着一片荷花瓣,正在发呆。


    陆蔗:“好像又失败了。”


    云芹缓缓嚼荷花瓣,口齿模糊:“不应该。”


    陆挚清清嗓子。


    陆蔗一喜:“爹爹回来了!”


    得知她们在做荷花笺,云芹屡败屡战,陆挚知她又犟了,笑说:“我来吧。”


    云芹眼底又燃起亮光。


    陆挚晚饭也顾不上吃,他拿出泡好的荷花瓣,铺在纸上,用小刀裁切边缘。


    他的手很稳,语气也低沉:“要把花瓣形状修好。”


    云芹:“哦,是这样。”


    陆蔗:“跟娘亲教的完全不一样,”


    陆挚分神回了一句:“你娘是总‘灵机一动’,所以容易弄坏了。”


    陆蔗看向云芹,云芹低头。


    陆挚勾起唇角:“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者说,特别好。


    云芹重新挺起胸膛:“没错。”


    陆蔗:“……”


    久不做这些,陆挚有些生疏,姑且完成第一瓣,等明天晒过太阳就好。


    陆蔗捧着荷花笺,很是高兴:“真漂亮!”


    陆挚:“这和裱画的原理差不离。”


    陆蔗:“裱画?”


    云芹说:“家里那幅《小鸡炖蘑菇》就是你爹裱的。”


    陆蔗:“好好玩,我还想做一张。”


    云芹拍拍手:“等你爹吃完饭再来。”


    前面好一些失败的荷花笺,云芹也没浪费。


    她先焯水去掉花瓣的涩味,裹上豆沙和鸡蛋糊下锅油炸,花瓣香味清香,豆沙清甜,怎么吃都不油腻。


    目下云芹不经常下厨,她难得做一回,陆挚和陆蔗你一瓣,我一瓣地分,生怕对方多拿。


    云芹捧着一碟子炸荷花吃,一边笑一边吃。


    隔日晚上,陆挚挑出最大的一瓣荷花,着手做了一张荷花笺送给云芹。


    陆蔗从陆挚这学了八。九成后,也自己上手,这次成功了。


    她高兴地托着荷花笺,四处“游街”,遇到人就问:“好看吗,好看吗?”


    仆役纷纷笑道:“ 真好看。”


    云芹看她这神气模样,也是笑了几回。


    夜里,云芹和陆挚躺在一处,说:“阿蔗还真喜欢。”


    陆挚理她鬓发,说:“阿蔗是有些天分。我认识一个修画大师,不若请教一下?”


    云芹:“好。”


    隔日,得知父母要给自己找师父,陆蔗更是高兴,全然没了平日读书的懒劲。


    不久后确定,她同大师学手艺,束脩是陆挚一幅画。


    宝珍听闻后,自觉作为干娘,也要为陆蔗打算,去京外掳了另一位修画大师。


    当然,束脩还是陆挚一幅画。


    晚上,云芹睡得香,陆挚在书房挑灯画画时,心道这位郡主真是极为多管闲事。


    自然,这对陆蔗而言不是坏事,多学手艺,方能融会贯通。


    她很是忙碌,每日都要出府,五妹受云芹嘱托,傍晚在大门口摇着尾巴,接她回来。


    这日陆蔗背着一卷画,将双手藏在袖子里取暖。


    见到五妹,她故意:“汪!”


    五妹甩甩耳朵:“汪汪!”


    陆蔗:“汪汪!”


    五妹:“汪汪汪!”


    突然,身后传来男子年轻的咳嗽声,陆蔗吓一跳,回头只看是姚端。


    一时,她想到学狗叫被听到,有点赧然。


    她问:“你是来找我爹的么?他还没下值。”


    姚端嘴角掩去笑意,说:“蔗姑娘,我做了荷花笺。”


    “原就是你的荷花,只是,听说你自己做了荷花笺,却不知还需要否。”


    他用的荷花,正是那日捡了陆蔗的。


    陆蔗伸出手:“你要送我?给我吧。”


    这回轮到姚端面红,他从袖子里拿出盒子,双手递过去。


    陆蔗道:“多谢。”


    姚端:“不必。”


    给了东西,他就走了,路上想起依照礼数,他应该进府拜见云芹,却给忘了,自是后悔。


    而陆蔗进了家,也才想到应该和云芹说一声。


    云芹笑说:“收就收了,这没什么。”


    等回了自己房中,陆蔗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精美的镂空雕刻的荷花笺。


    作者有话说:继续跟大家说一下,盛京这一块结束,云芹和陆挚、陆蔗就回老家了


    阿蔗官配正文完结前不会定下来,总的来说本文并没有副cp


    第112章 少年心事。


    夜里, 内城酒楼。


    楼下醉汉和别的酒楼一般,猜拳赌钱,哗然吵闹,楼上却一片安静。


    陆挚挽袖执着剪子挑灯芯。


    灯火轻动, 他眼前浮现朝中衙署、官员、宗室、武将等等错综复杂的干系, 展开成一张蛛网。


    如今, 正该挑破这张网。


    让谁来做这第一人呢?他尚且在犹豫。


    屋外有人敲两下门, 陆挚回过神:“进。”


    段方絮一边进来, 一边褪下披风,道:“陆大人。”


    陆挚:“段大人,坐。”


    如今他与段方絮、杜谦等五人,联合着手吏改事宜, 事以密成,至今朝中没有走漏什么消息。


    段方絮:“我此时来, 要向陆大人引荐一人。这人你也认识。”


    陆挚抬手:“大人请。”


    段方絮看向门外,道:“不寒, 进来吧。”


    只看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着一身青色衣袍,面容瘦削, 双目却炯炯如炬,正是骆清月。


    他居段府十数载, 如今表字不寒,文章写得犀利,才华不浅。


    他要朝陆挚行跪拜礼:“学生见过老师。”


    陆挚快他一步起身, 道:“请起,不必多礼。”


    段方絮又说:“你看如何?”


    因曾受昌王派系迫害,由骆清月来开端, 再适合不过。


    陆挚轻蹙眉,骆清月一拜:“老师,学生身份敏。感,也知改革事难,于学生而言,却是唯一的机会。”


    陆挚又问:“你可想明白了?”


    骆清月:“再明白不过。”


    罪人之身本不能入仕,但他读书十几载,不愿空有一腔抱负。


    陆挚缓缓颔首:“好。”


    定下此事,他们没有久待。


    不一会儿,陆挚先走,他披上鹤氅翻身上马,马蹄踏着月光,快到清水巷,正好遇到禁军巡视。


    霍征穿戴锁子甲,手里抱着盔甲,火把光亮下,照出他鬓发发白,脸上瘢痕依旧狰狞。


    他问:“陆大人,这般晚回家?”


    陆挚拱手:“霍将军,京中没有宵禁,我何时回家,都是正常的。”


    霍征让了半边路让陆挚过去。


    马匹擦身而过时,霍征又冷笑:“朝中武将常年遭冷落,很不容易才有今日,你若动了,可得小心。”


    陆挚一笑:“入朝者,皆为天子、为社稷,我且要动什么?又得小心什么?”


    霍征不笑了。


    而陆挚引马掠过禁军一行人,笑意也渐渐消散。


    …


    陆府,梅树小院的灯还亮着。


    云芹卷了一卷书在读,听到开门声,她笑道:“回来了?”


    陆挚眉宇轻舒,且不急着洗漱,自去点了一根蜡烛,放到云芹旁边,说:“弄亮点,当心眼睛。”


    云芹倒扣了书,就看着他笑。


    只看她笑,陆挚不禁散了心内最后一点寒意,也笑了起来。


    他一边摘胡子,换衣裳,一边和她说了骆清月的事。


    云芹些微恍然:“这般也好。”


    人的一生若用一年、两年来看境遇,未免浅短,可若从十年、二十年来看,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骆清月是等到了自己的时机。


    陆挚泡好脚,把铜盆踢到旁边,他如今也会犯懒,只想着明天再泼水。


    想到骆清月如今模样,他只说:“但愿。”


    不说这些了,他一身清清爽爽的去搂着云芹。


    云芹轻拍他手臂,说:“对了,我也有件事跟你说,姚端送了张荷花笺给阿蔗。”


    陆挚笑了:“这有什么,孩子间互送点荷花笺、桃花笺,也是寻常,阿蔗可是见过好东西的。”不至于叫这玩意骗去。


    云芹:“这便好了,他手艺好,那张荷花笺还挺精美的。”


    早些时候,陆蔗看完它,也给云芹看了。


    陆挚弯起唇角笑了下:“怎么精美?”


    云芹:“镂空的,雕了云气走兽纹。”


    陆挚“嗯”了声,只低头亲她。


    …


    半夜,云芹隐约感觉陆挚起来了,擎着灯去了书房,以为是他又有急事,就继续睡。


    一夜好眠,隔日,陆挚早已起得比鸡早,去小朝会了。


    云芹伸了个懒腰,发觉床头搁着什么。


    她心内疑惑,拿起来一看。


    只看那是一枚崭新的、精美的镂空荷花笺,雕着鸳鸯戏水图。


    旁边一张纸,留下陆挚的一句话:此花笺与城北姚小子的比,孰美?


    云芹:“……”


    ……


    这几天,陆蔗时不时就会怔住,连学修画都受了影响。


    陆挚找的大师老太太见此情况,愤慨认为一定是宝珍找的老头压榨徒弟。


    老头则认为是一定是老太太害了陆蔗。


    两人一把年纪急得团团转。


    为防修画界老头老太干架,云芹让陆蔗在家歇上三日,清清心,再去学手艺。


    陆蔗还不乐意:“三日?这也太久了。”


    云芹:“你要是不歇息好,也是白学。”


    陆蔗被说服了。


    她最近确实有点心不在焉。


    见她得了空,王爱春就来找她。


    王爱春也快随父母出京了,俩人都舍不得,虽约定好可以写信,可到底和见面不一样。


    两人聊了许久,陆蔗把那枚荷花笺给王爱春看。


    王爱春很喜欢,爱不释手:“好好看,这是你做的所有花笺里最好看的。”


    陆蔗一愣,其实不是她做的。


    她已入门,自是知道姚端要做成这样,得费多少心力。


    可是她有些开心不起来。


    晚些时候,王爱春要走了,陆蔗送她,正好卫徽读书回来。


    如今陆蔗去学修画,卫徽则入了段府私塾。


    两人也长大了,男女有别,卫徽住在外院,他们不像小时候日日见面。


    乍然见到她,卫徽低头道:“小姐。”


    他生得像沈奶妈眉眼柔和,眼睫很长,一低头密密匝匝的。


    王爱春没见过卫徽,些许疑惑:“这位是……”


    陆蔗笑道:“他叫卫徽,我奶妈兄弟,你叫他阿蛇也好。”


    王爱春一惊:“蛇有点可怕。”


    陆蔗:“我也属蛇呀。”


    王爱春:“不可怕了。”


    两人说笑间,卫徽把头低得更深,一声不吭。


    陆蔗心内奇怪,再仔细一瞧,原来少年面颊泛红。


    她想,她和卫徽、姚端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但自己见卫徽,和见姚端不一样。


    …


    晚饭后,陆蔗独自把自己关在屋内,拿起那枚荷花笺,细细观察。


    她用一张纸,学着描摹笺上走兽纹路,可是好一会儿,纹路就破掉了。


    她有些垂头丧气。


    屋外,云芹敲敲门:“阿蔗,我做了菱角甜汤。”


    陆蔗一下馋了,小跑过去开门,屋外,除了在自己跟前的云芹,不远处,陆挚站在柱子那温和地笑。


    陆蔗这才发现自己把自己关门内,叫娘亲爹爹担心了。


    屋内烧了银丝炭,云芹和陆蔗盘腿坐在榻上,陆蔗吃完一碗甜汤,菱角入口粉糯,糅合了甜汤的滋味,香而不腻。


    云芹叫人端走碗碟,陆蔗又倚到她身上。


    她想了想,终于问出口:“娘亲,我对姚端和卫徽不一样。”


    云芹:“怎么说?”


    陆蔗有些害羞,小声说:“我看姚端,就脸红,看卫徽不会。”


    云芹小声一笑:“那也寻常。”


    姚端十八。九岁,高大俊逸,而卫徽嗓音没变,还比陆蔗矮一点。


    既然开口了,陆蔗且问:“这是……喜欢吗?”


    作为过来人,云芹自然有经验,说:“是。”


    陆蔗惊疑,摇头说:“既然这是喜欢,他送我荷花笺,我本该高兴,可是他做得比我好,我却不高兴了。”


    “娘亲,我是那般器量狭小的人吗?”


    云芹看着女儿精致漂亮的侧颜,点点她鼻端,说:“你不是。”


    “姚端比你大五岁,早早学了裱画手艺,自做得比你好,你不开心是正常的,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喜欢男的打猎比我强。”


    那时候,云芹和秦聪比手艺。


    她站在山上拉开弓箭,瞄准暗处的野兔,只想能不能提野兔回去吃肉。


    云芹明白这种感受,更不会叫陆蔗因为中间多了喜欢,就忘了那股不服输的劲。


    果然,陆蔗想了一会儿,自己也明白了。


    她眼眸微亮,说:“我虽喜欢他,但我更不想输给他。”


    有心动,更有不服不甘,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这两种感觉不该因为“喜欢”而被混淆。


    云芹好笑:“真聪明。”


    陆蔗:“不准用夸五妹的话夸我。”


    云芹:“那,真厉害?”


    陆蔗骄傲地仰头:“就是厉害。”


    她心情舒畅,难得和云芹聊这些,自然也好奇:“娘亲和爹爹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云芹有些怀念,说:“当年只是奔着搭伙过日子,没想过有今天的日子。”


    陆蔗:“这样真好,还好爹爹没有缺点。”


    她身边伙伴多,见多了其他人家中如何。


    才发觉她许多从小习以为常的小事,在别人家都是不可能,甚至她说了,她们都不信。


    云芹附在她耳边,气音说:“你爹有缺点。”


    陆蔗:“什么缺点?”


    云芹:“大部分事还好,有些事特别小心眼,还不让人说,一说一个急。还喜欢炫耀,完全藏不住的。”


    陆蔗挑眉:“真的吗?”


    这和她眼里沉稳持重、温和威严并济的爹爹完全不一样。


    云芹:“保真。”


    陆蔗完全想象不出来,两道眉头都纠结到一起。


    云芹咳了声,又说:“除了这些,其他没得说。”


    陆蔗一笑。


    她想到姚端,又说:“我和姚端,该怎么办呢?我……真的要嫁给他吗?”


    云芹捂了下她的嘴:“这可不好说。”


    陆蔗弯眼,嗤嗤笑了起来。


    知她是调侃,云芹放松了,又说:“其实,大人做的决定还不一定全对,何况是小孩。所以我十几岁时,是大人替我决定的。”


    “不止我,千百年大家都这样,婚姻大事,应该是我和你爹替你做决定,但现在不一样。”


    陆蔗:“不一样?”


    云芹:“既然你还小,我们想,就等你长大了,你再决定。”


    陆蔗从不知父母这般想,有些吃惊:“我要是好多年后才长大呢?”


    云芹语气温和而笃定:“那不管多少年,爹娘都护着你。”


    不管多少年。


    那一刹,陆蔗眼圈忽的酸涩,她抱着云芹,说:“娘亲怎么这么好。”


    云芹本想调侃她,耳畔仿佛浮现文木花的唠叨。


    须臾,她轻声笑了下,对陆蔗说:“你外祖父母给了我足够多的爱,让我能把爱分给很多人。”


    她也会给陆蔗足够多的爱,让她去爱别人。


    ……


    第二天,陆蔗高高兴兴出门了。


    她先去找王爱春,送了一张自己做的荷花笺,又告诉她:“那日你很喜欢的荷花笺,不是我做的。”


    王爱春:“是吗,那它好像也没那么好看了。”


    两个小女孩笑闹到了一团。


    接着,陆蔗又去姚家拜访。


    她借着给林道雪送东西的名义,实际上,把那只盒子还给姚端。


    她说:“我现在只想学修画,还不想那么多,只能先把荷花笺还给你。”


    姚端沉默片刻,回道:“好。”


    他送陆蔗到门口,陆蔗走出姚家,回过头朝他一笑,又走了。


    姚端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待回到房中,他珍重地把荷花笺收起来。


    天刮起风,扫开浓重的云层,露出白云下天空墨蓝的胚子,深邃漂亮。


    一场少年心事终了,陆蔗胃口大开,回家前,奔去外城喜荣街买吃的。


    喜荣街还有娘亲喜欢吃的糕饼,她大手一挥,买了不少,反正吃不完爹爹吃。


    她刚要走到马车上,忽的发现脚边有个香囊。


    差一点就踩上去了。


    她蹲身拿起它,它是云芹的绣工,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个香囊。


    而且,云芹的香囊怎么会掉在这呢。


    她心内疑惑,不远处一个男子走了过来,他与姚端年岁相近,身量颀长,双目明亮,姿容英俊,他拱手道:“叨扰姑娘,姑娘手中的香囊是我母亲的。”


    陆蔗:“你母亲的?”


    男子道:“正是,今早掉的,我们找了许久,很是珍视,还请姑娘?”


    果然在远处,还有一个清瘦妇人捏着手帕,着急地找东西。


    应当是他母亲。


    陆蔗差点就认错香囊,还要捡走旁人珍视之物,她很不好意思,忙把香囊递给他,说:“给。”


    男子双手接过香囊,道:“多谢。”


    第113章 距离。


    陆府正门, 一只穿着衣裳的雪白小狗侧躺在门房里。


    天渐冷,门房内倒是暖和,孙伯把馒头泡水逗它。


    它张开黑珍珠似的眼睛,并不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 小狗撑着前肢起身, 孙伯虽没听到动静, 知道它精着呢, 他赶忙打开门闩。


    果然, 云芹从巷子那边进来了。


    她挽着发髻,一身丁香紫袄子,手里提着一只圆肚子竹筐。


    孙伯恭敬束手:“夫人。”


    云芹点头一笑,再看五妹, 笑道:“走吧。”


    五妹:“汪。”


    它慢慢跟在云芹脚边,爪子趴在台阶上, 气喘吁吁。


    云芹把竹筐挎到手臂,抱它进屋。


    屋内, 沈奶妈正在缝陆蔗的衣裳,起身给云芹倒茶:“夫人。”


    云芹把五妹放在脚边,五妹对着竹筐:“汪汪。”


    沈奶妈:“里面没有吃的。”


    五妹还是盯着它, 云芹想到平日拿这篮筐背它,它许是要进去。


    她打开竹篮, 里面是一沓沓信件,还有一只随信来的小盒子。


    她一一取出东西,把竹筐放地上。


    五妹果然不叫了, 蹬着小短腿,自己爬进竹篮躺下。


    云芹好笑:“这小狗。”


    沈奶妈:“真机灵。”


    吃口茶润喉后,云芹将信分好, 阳溪村、长林村来的先放着,等和陆蔗一起读。


    建州杭州也有好几封信,她先打开看了,白湖珠的信也在其中。


    信里,白湖珠说织坊女学过了明路,办得更好,还说她去南方买了好些东西,专送来一盒小珍珠。


    云芹打开盒子,里头装的就是小珍珠,一个个色泽圆润,大小适中。


    东西不贵重,心意贵重,她很喜欢。


    沈奶妈道:“这可以嵌在春衫领口,不碍事,又漂亮。”


    云芹自知不好干手艺活,说:“劳烦奶妈了。”


    沈奶妈:“诶。”


    搁下这盒珍珠时,陆蔗回来了。


    她白皙面颊泛着粉红,双眼干净清澈,拎两包糕饼,一进门,带来一股芋头与炸果子香气。


    沈奶妈起身又去倒了一杯茶,陆蔗咕咚喝完。


    云芹问:“买了什么?”


    陆蔗:“芋头糕!”


    她还想说,在外头看到个和云芹绣工十分相似的香囊,五妹闻到香气,从竹篮里探出鼻子,呜呜要吃的。


    云芹对五妹说:“不行,你不能吃。”


    它老了,吃多了不好克化,吃芋头也需谨慎。


    一打岔,陆蔗忘了那事。


    她和云芹不敢对上五妹的目光,两人美美吃了芋头糕,一起读信。


    文木花的信是知知写的,家中年头在村东收了块土地,种点麦子,日子愈发宽裕。


    而何玉娘的信,是她自己写的。


    她和李佩姑悠哉住在长林村,这几年,送走了春婆婆和胡阿婆后,偶尔也帮人写信,教何家晚辈读书。


    她们也都挂念陆蔗。


    陆蔗有些惆怅:“好久没见奶奶了。”


    云芹也是,她翻到下一页,和陆蔗说:“哎呀,她要回来了,你快看。”


    果然,信上何玉娘说若不出意外,明年处理好何家事宜,便回盛京。


    陆蔗一愣:“奶奶要回来了吗?”


    云芹笑说:“是。”


    陆蔗欢喜,一个不慎,推到桌上珍珠盒子。


    盒子从桌上翻倒在地,她“哎呀”一声去捞它,只抓到盒子,珍珠从没盖紧的盒子里撒了一地。


    嘀嘀嗒嗒,弹跳到各处。


    五妹被动静吵醒,在竹篮里兴奋地汪汪叫。


    见陆蔗赧然,云芹笑了,沈奶妈拿来簸箕,她们扫了一通。


    沈奶妈数了一遍,问:“好像少了?”


    云芹看白湖珠的信,确定一遍,这一盒子是二十八颗珍珠,但现在捡回二十七颗。


    陆蔗:“还差一颗。”


    云芹合上盖子,说:“没事,现在找不到,哪日就在哪个旮旯里出没。”


    陆蔗不信,到处瞅,却和云芹说的一样,怎么也找不到。


    她恼自己粗手粗脚,要去逗五妹玩,却看五妹趴着喘气,形状有些不同寻常。


    她心内有种不好的猜想:“不会叫五妹吃了吧?”


    云芹也见五妹不好,她拍顺它的后背,五妹还是喘气。


    陆蔗眼圈泛红。


    想了想,她去穿披风,和陆蔗说:“别急,我带五妹去衡王府找宝珍。”


    因宫中娘娘多有豢养猫犬,太医院里有精通猫犬病患的医师。


    外头风大,临出门时,云芹使人骑马去衡王府报信,又往竹筐又塞几件旧衣裳,给五妹保暖。


    五妹依然只是喘气。


    不一会儿,云芹到了衡王府,宝珍已经叫来太医。


    那太医一边听云芹简练口述,一边左右瞧五妹,又摸它肚子,沉吟片刻。


    宝珍性急:“你快说,到底吃没吃珍珠?”


    太医拱手道:“禀郡主、夫人,此症状应是犬只过于兴奋,心力难以维系,而导致喘气。”


    宝珍:“那如何能好?”


    太医:“叫它歇一下便是,只不过……”


    云芹松口气。


    外头陆蔗狂奔而来,她眼眸含着泪花,面上又高兴:“找到了找到了!娘亲、干娘!”


    只看她白嫩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最后那颗珍珠,一手的汗。


    宝珍笑说:“我就说么,太医也说没吃下去。”


    陆蔗险些愧疚落泪。


    云芹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问太医:“太医方才说‘不过’什么?”


    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狗很老了,是不是近来越不爱动?”


    云芹:“确实如此。”


    太医:“人有天数,狗亦如此。我合算着,它大寿也快了,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得看命。”


    宝珍恼火:“你会不会说话?”


    云芹拦了下宝珍。


    五妹多大了?谁也说不准。


    起先,云芹在建州捡到它时,就有人说这狗当过狗王,得有十来岁,因年老体力不支,被狗群欺负得够呛。


    它是条白狗,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它嘴筒子的白毛,和它身上其他地方的皮毛不太一样。


    它也着实不爱动,走路慢吞吞的,只爱趴在门口等人,或者晒太阳。


    一年年的,原来,也快到期限。


    陆蔗便是握着珍珠,也笑不出来了。


    回家后,她压着唇角。


    五妹如今喘回气了,它以为自己闯祸了,滴溜转眼珠子,小心观察云芹和陆蔗。


    陆蔗还是后悔:“我不推倒盒子,它就不会累到……”


    不会累到就不会去找太医。


    不去找太医,五妹还能活很久呢。


    云芹轻抚她肩膀,轻声说:“找不找太医,是一样的。”


    陆蔗忍了忍,靠在云芹肩上,默默落泪。


    两人沉默,忽的,脚边五妹在轻拱。


    只看它嘴里含着一颗软球,那是陆蔗在建州给它买的球,它呜呜示意,叫陆蔗和它玩。


    它从前不轻易和陆蔗玩,此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盯着她。


    小狗知道主人在伤心。


    陆蔗怔了一会儿,她看看云芹,又看看五妹。


    云芹温声说:“和它玩吧。”


    陆蔗从它口中接过那颗球,没有扔,小心地从地上滚过去。


    五妹哒哒跑到球边,咬着它跑回来。


    它累得小喘,可见陆蔗停了哭,它尾巴也竖了起来。


    云芹用手帕替陆蔗擦泪,陆蔗破涕为笑,说:“它倒是担心起我了。”


    五妹:“汪!”


    这一日便这般似平常,又不平常地到了夜里。


    陆挚回来时,孙伯已经给他递了消息。


    他问过五妹情况,搂着云芹,许久没有说话。


    他是很忙,但也习惯了家中的小狗,说它要离开,叫人难免恍惚。


    须臾,云芹低声说:“虽然是早知道的。”


    早知道五妹年纪很大,早知道人的年岁,比狗要长,但送别便难免难过。


    云芹:“我想起老太太了。”


    陆挚:“我也是。”


    ……


    这个冬天,五妹睡很多。


    陆蔗每日出门学修画前,都会摸摸它,看它躲着自己,贱兮兮不叫摸,便笑了。


    冬去春来,辞旧迎新,五妹挨过了冬天,日子一日日到了春花烂漫的时候。


    没有什么预兆,也没有什么意外。


    这一日,阳光晴好,五妹睡在竹篮子里,进气长出气短。


    云芹和陆蔗摘了好些花,堆在它身上。


    五妹“呜”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它到了一个梦里,梦里它还是那只威震四方的狗王。


    它追着一只蝴蝶,看到眼前的女人,那是它的大主人云芹,她在和自己招手。


    身后,是小主人阿蔗。


    它不明白,为什么小主人一开始矮矮的,好调皮,老是用草根戳它鼻孔,现在这么高了,变得比它还乖嘞。


    不过,小主人长大了,那它就安心了。


    它身体变得很轻,跑起来,像一片羽毛,掠过大主人、小主人身边。


    越跑越远。


    一阵风吹过,云芹背着沉睡的小狗,再一次踏上秋阳山庄。


    陆挚、陆蔗和卫徽跟在后面。


    他们找了一处宝地,陆挚看过风水,向阳,花草繁茂,一眼也能望到盛京内。


    卫徽扛了两把铁锹,云芹和陆挚一人铲一块土,挖了个大深坑。


    小狗和鲜花被放坑里,又一点点土埋了回去。


    卫徽用袖子擦泪。


    陆蔗抿着唇,眼看云芹填平了土,她给小土包上插。了一朵花。


    陆挚摸摸她后脑袋。


    忽的,陆蔗小声说:“以后再也不养了。”


    云芹杵着铁锹,盯着小土包上摇摇欲坠的花。


    若一条小狗注定只能活十几年,人却注定要割舍,送它离开……


    无怪陆蔗会这般想。


    她轻叹一声,陆蔗连忙站起来,说:“爹爹,娘亲,我下山走走。”


    几乎话音未落,她跑走了。


    不待云芹和陆挚示意,卫徽赶紧远远跟上,以防万一。


    而云芹看了眼土包上那朵花,谨慎地用小尾指,把它扶正了。


    ……


    陆蔗独自一人走在山间小路。


    春日,风渐渐温暖,夹杂草木花卉香,去年家人来庄子里避暑,五妹就很喜欢。


    可那时它已经没多少体力上山了。


    这段时间原来这么长。


    陆蔗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踢石子。


    小石头跌到了山下,打到一个男人的布鞋。


    陆蔗一愣,抬眼一看,却是个面生,却又有些眼熟的男人。


    男人倒是记得她,朝她拱了拱手。


    陆蔗:“你是……”


    秦琳道:“去年姑娘捡到那个香囊,十分感谢。”


    原来是他,陆蔗说:“无妨。”


    于她而言,举手之劳。


    秦琳此时是庄子里的帮工,管事当初招他,是因为便宜,他正好能把省下的工钱中饱私囊,也就没禀报云芹。


    听说云芹突然来了,管事便叫他躲在此处。


    见到陆蔗,那管事赶忙跑来,对陆蔗揖了又揖,说:“叨扰小姐,我们这就走。”


    管事拉着秦琳,躲到一屋舍里。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两银子,说:“不是我非要你躲躲藏藏,实在你在这儿做帮工,本来违反山庄规矩的。”


    秦琳收了钱,道:“伯伯能收容我,给我一份活计做,我已十分感谢。”


    管事语重心长,说:“我观你小子才学不浅,为何要来山庄做这些脏活累活,何不试试科举?就是考个秀才,日子也比现在强。”


    秦琳低声:“再说吧。”


    当初,霍征送汪净荷和他出京,为避免昌王势力追杀,销了他们身份,重新给他们伪造身份。


    新帝登基,光初元年大赦天下,户部各司重新排查户口。


    汪净荷和秦琳按新身份继续生活。


    可若要科举,这身份经不得细查,真查出来,他父亲是死刑犯的事传出去,反倒蒙羞。


    因此,他到处做帮工,却从未想过参加科举。


    他回到租赁的小屋,汪净荷已收拾好行囊,也就两个布包。


    他们来时简单,走时亦然。


    见儿子神情些微沮丧,汪净荷问:“怎么了?莫不是管事不给你结账?”


    秦琳笑道:“不是,钱拿到了。”


    至于在山庄遇到了的事,他不好和母亲说。


    去年,他们攒够盘缠,去西北给汪县令迁坟,打算送他尸骨还乡,再安住那处。


    汪净荷也想寻找故友。


    可惜,这一停歇,就是半年,不仅没探听到消息,也用完盘缠,总算又攒了些,今日便要离开盛京。


    知母亲怅惘的心结,秦琳问:“母亲,再去梨树巷看看?”


    汪净荷:“好。”


    …


    秋阳山庄内。


    日光暖融融的,好一会儿,云芹和陆挚收拾好情绪,自去找陆蔗。


    他们下山时,陆蔗和卫徽一前一后踱步上山。


    卫徽问:“小姐,方才那人是?”


    陆蔗:“许是庄子内帮工。”


    “……”


    迎面是云芹和陆挚,陆蔗不想叫他们担心,展颜一笑,说:“娘亲,爹爹,我想起一件奇怪的事。”


    陆挚:“什么事?”


    陆蔗到云芹身边,挽着她胳膊,说:“之前,我在路上捡到一个香囊,是一个男人的母亲掉的。”


    陆挚抬眉:“还给人家了?”


    陆蔗:“当然还了。”


    云芹:“那为何奇怪?”


    陆蔗一边走,一边说:“奇怪的就是,香囊绣工和娘亲很像哩,我乍一看,还以为是娘亲的。”


    陆挚疑惑:“果真?”


    陆蔗:“那是,我当时都想捡回家,人家追到我面上问我还给他,叫我好尴尬。”


    “说来也是巧,那人如今在山庄帮工,我刚刚又遇到他了。”


    云芹笑着说:“确实很巧,我的香囊,也就送过婆婆、净荷……”


    说着,她步伐停了下来,心口一紧。


    陆挚也明白了,那人可能是汪净荷的儿子,他们在盛京。


    很快,他们去见了山庄管事。


    管事还怕要问责,陆挚温和说:“你放心,我只是想问问他住在哪里。”


    管事说:“此人叫方临,说是盛京外人士,和母亲暂住外城城西平水巷。”


    秋阳山庄在郊野,离外城城西不远。


    云芹叫陆蔗:“你先回家,那人是娘亲友人的孩子,我们去找找他们。”


    陆蔗:“好。”


    随即,云芹与陆挚一人一骑,先去外城城西。


    只不过,待他们抵达,那城西的某处宅子,却上了锁。


    云芹拿起锁头看,坐在外面缝衣裳的街坊见她和陆挚模样俊俏,便搭话:“你们找方家母子?”


    陆挚拱手:“叨扰婆子,可知他们去哪了?”


    婆子说:“不知道哩,他们不爱和人交际往来,怪得很,就住了小半年,今早上走了。”


    云芹放下锁头,同陆挚说:“净荷知道我们以前住在梨树巷。”


    陆挚:“我们去梨树巷。”


    …


    再一次到城南梨树巷,梨花纷飞,簌簌落下,如若雪瓣洁白。


    汪净荷盯着那上锁的屋子。


    前些年,房东贪赃已伏法,朝廷没收财产,至今没有处理。


    不过汪净荷和秦琳并不知情,街坊也不清楚,见到他们母子,他们打招呼:“方娘子又来了啊。 ”


    汪净荷朝他们点头一笑。


    半年前他们就问过邻里,他们说:“陆状元去南边做大官了。”


    “不是南边吧,我听说是做王爷了。”


    “瞎编,状元怎么做王爷?”


    “哎呀反正就是做大官。”


    “……”


    众说纷纭,这宅子却一直寂静无声。


    汪净荷以为他们还在京外,在盛京歇到三月末,也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调回盛京,回梨树巷的宅子。


    秦琳问:“不若问问霍伯伯?”


    若非实在没办法,他不会提出这个问题。


    他小时候,霍征曾带他骑马,那时他不懂局势紧张,只觉得霍征看起来不好相与,实际也没那么可怖。


    可是,送他们母子走的时候,霍征又容不得半点通情。


    这么些年,是他们叨扰他了。


    汪净荷犹豫片刻,道:“去问问。”


    他们坐上马车,秦琳驾马离开梨树巷,一朵梨花旋旋落在车辙子印上。


    好一会儿,又一双马蹄印踏在这朵梨花旁。


    云芹和陆挚引马抵达梨树巷。


    望着熟悉的巷口,她微微晃神。


    她才跳下马,要问问街坊,邻里众人激动起来:“状元!娘子!”


    “果真是你们,哎哟,娘子不见年纪!”


    “……”


    陆挚温和一笑,问:“大家最近可有见过一对母子……”


    一个婆子抢先说:“有,你说的是方娘子吧?他们每个月都来,刚刚才走!”


    云芹:“刚走?”


    婆子:“对啊,说是要去找一个霍什么……”


    霍征。


    云芹和陆挚当即告别邻里。


    要去找霍征,就得去内城,而离内城最近的城门是南门,他们也没道理跑东西北门。


    两人匆匆骑马抵达。


    内城城门口,士兵正在检查进出民众,云芹匆匆看过一张又一张脸,却不见汪净荷。


    兵头主动跑过来,拱手说:“陆大人,夫人。”


    陆挚道:“方才可有人说要找霍将军?”


    兵头:“没有……哦不对,是来了人,说要找霍统领。”


    …


    汪净荷和秦琳并不知道,多年下来,霍征已擢升大将军。


    他们抵达城门,秦琳拿出半贯钱给士兵,说:“劳烦问问,霍统领可在,就说我们是方荷、方临母子。”


    士兵看不上这半贯钱:“去去去,我们统领姓白,你们可搞错了。”


    汪净荷:“便是之前的统领,姓霍名征的……”


    话没说完,兵头发现这儿的情况,持剑走来,说:“你们是霍将军什么人?”


    汪净荷:“是从前的友人。”


    霍征上无父母长辈,家宅无妻小,左右无兄弟,可谓亲缘浅薄。


    这几年他飞黄腾达,难免有人装作他亲故来攀关系、打秋风,叫人烦不胜烦。


    因此,霍征也令人不必理会。


    兵头把汪净荷和秦琳当这些人了,驱赶:“谅你们是第一回 ,日后再来攀亲,小心我们打杀了!”


    汪净荷叹气。


    来的时候,她不抱什么希望,可又想,万一呢。


    如今这“万一”也没了。


    秦琳也没办法,他重新背上包袱,说:“娘,我们走吧。”


    汪净荷:“走吧。”


    清明前后,河水早已解冻,他们母子二人抵达码头,还了租借的马车,便又买了登船牌子。


    汪净荷小心走在木板上,足下江水茫茫,不知送走多少回未曾告别的人。


    她又回眸,看看远处繁华的盛京。


    许是最后一眼了。


    身后,一个大胡子大汉粗声粗气:“快点啊,磨磨蹭蹭什么。”


    汪净荷低头道歉,连忙上船。


    南下大船开一次不算容易,岸上,船工还在喊:“去南方,去南方,一人二两银子即可出发……”


    只是该上船的人,都上船了。


    实在没客人,船工也跳上船,示意解下一道道缆绳。


    船上人有些多,秦琳给汪净荷挤出一块地,两人就着白水,吞了点干粮。


    这时候,船上有人说:“诶,那两人是不是也要上船?”


    “哎哟,船工你们亏了啊。”


    “……”


    众人说着话,汪净荷不由奇怪,看了出去。


    阳光下,两人骑着马,疾驰到了码头。


    其中女人高挑,姿容昳丽,她抬手在眼前遮阳,双目明亮,只朝这边瞧着。


    是云芹。


    是云芹!


    汪净荷探出身,挥手:“云芹!”


    岸上,云芹眉头一松,她也朝她挥手,双手拢在一处:“小荷!”


    风捎来她们的呼声,却也推着船帆,顺着江流远去。


    见船离岸越来越远,云芹眼眶叫江风吹得愈发酸涩。


    她们还没来得及见一面。


    不行,她定下心,攥住缰绳,至少要知道她去哪。


    下一刻,云芹驱马追在河岸,用力喊:“你跟我说,你去哪儿!”


    陆挚跟随她身侧,跟着喊:“前往何处!”


    两人的声音隐隐传到船上。


    汪净荷本是泪流满面,一刹,她明白了什么,咽咽喉咙,双手拢着:“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我去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江浪大,撞破吹走的声音,碎成一个个模糊的音调。


    云芹听不清,还是追着喊:“你们去哪儿!”


    “去哪儿!”


    满船人看他们喊话,知是未见的离人,原来嘈杂的船上,变得安静。


    汪净荷吃了口风,用力咳嗽,喉咙沙哑到力竭。


    秦琳还在替她喊:“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可岸上人还在喊,便是没听清。


    汪净荷刚咽下的苦楚,又涌了上来。


    突的,原先那个在汪净荷后面上船的大胡子汉子,用力咳了一声。


    汪净荷和秦琳怕打搅到他,惹他不快,不由一愣。


    然而下一刻,那人也探出身,声音粗犷地喊岸上喊:“他们说,江州青山县汪家村!听到没?”


    汪净荷呆呆看着他。


    他喊出口后,其余人,女的男的,少的老的,一人接一人,一个个陌生的声音喊了起来:“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江州青山县……”


    “江州……”


    原先,这些声音也是碎的,聚到了一处,他们彼此素不相识,却想替他们把话带到岸边。


    终于,一声声“江州青山汪家村”,被人们推回岸边。


    迎着江风,云芹听了满耳朵,她默念,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她知道她去哪儿了!


    她看向陆挚,笑了起来:“江州青山县汪家村,是不是?”


    陆挚也笑了:“是。”


    云芹又道:“江州青山县汪家村!”


    陆挚:“是,在菱南路。”


    离盛京两个月半水路。


    距离再远,却是知道了方向,有了距离。


    …


    晚些时候,云芹和陆挚引马回了陆府。


    陆蔗就在大门口,一边磨修画的小刀,一边等着,见到人,她连忙问:“娘亲,见到了吗?”


    云芹笑说:“见到一面,也知道她要去哪儿。”


    陆蔗开心:“太好了。”


    陆挚:“多亏你。”


    云芹也抱住陆蔗,在她额角亲了一下:“谢谢你。”


    陆蔗骄傲地笑了。


    听说那位就是她出生前,和娘亲有结交的汪娘子,险些就错过了。


    她也想,是不是五妹驱使她下山,见到秦琳一面,才有此时重逢。


    不过欣喜完,陆蔗就低着头,不远处,卫徽支支吾吾。


    实在不自然。


    云芹和陆挚换了个眼神,两人看出他们神色不对。


    陆挚坐下,呷了一口茶,云芹倒没他磨小孩心性,笑着问:“你们两个怎么了?”


    陆蔗脚尖在地上戳,下定决心,说:“阿蛇,你拿出来吧。”


    卫徽上前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黑黄小狗,呼吸嘤嘤,摇着尾巴。


    陆蔗解释:“我们下山时,发现它摔在洞里,也没见它娘在。不带回来,它会饿死的。”


    陆挚见是这事,他忍着笑,说:“也不知是谁说再也不养了。”


    陆蔗小自尊发作了,她红了脸:“是阿蛇!”


    卫徽:“啊,我吗?哦,是我……”


    云芹咳了咳:“阿蔗。”


    陆蔗承认:“好吧,是我,但我不是拿它当五妹,”说到这,忍着微微哽咽,“我只是……”


    她只是想明白了,就算小狗终有一天会去世,就算她会为此伤心难过,她也愿意养。


    生命不会因为一场没有重逢的离别,就不再绚烂。


    云芹笑了:“那就养。”


    就像她问到江州的地址,也不会因为不知汪净荷到底能不能收到、到底会不会回信,便不寄出。


    这便是一种牵挂。


    房间内,黑黄小狗躺在毯子里,哼哼唧唧,一双豆豆眼,看着围绕着自己的一家三口。


    云芹撑着脸颊,冥思苦想:“叫什么好呢?”


    陆挚想到“追毫”“夺月”。


    陆蔗脑海里浮现“彩金”“戏珠”。


    下一刻,云芹指着它身上一个像“九”的纹路,说:“九妹?”


    陆挚点头:“这个好。”


    陆蔗:“……”


    作者有话说:云芹:起名是天赋[眼镜]


    陆挚:[加油]


    陆蔗:[问号]


    第114章 脉脉。


    ……


    这年六月, 陆府门口,一只毛色黑黄相间的狗竖着耳朵,威风凛凛地盯着远处。


    不一会儿,九妹兴奋地吠叫, 只看几辆马或拉车厢或拉行囊, 前后驶入巷子, 很是热闹。


    九妹凑过去, 车上下来两个对它来说很陌生的女人。


    但它又觉得其中一人身上气息熟悉, 它左右走了几步,观察她们。


    李佩姑扶着何玉娘,“嚯”了声,道:“好精神的小狗。”


    何玉娘笑说:“这就是九妹了?”


    云芹和陆蔗也相继下了马车, 陆蔗说:“是,九妹, 来,这是祖母。”


    时隔多年, 何玉娘和云芹、陆挚、陆蔗团聚了。


    中午,陆府上下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陆挚又换上官袍。


    云芹捧着云家请何玉娘捎带的皮货,摸着熟悉的兔皮, 她轻轻一笑,问陆挚:“这个做靴子?”


    陆挚理了理袖口, 说:“听你的,”又说,“晚上我在衙署吃, 你们不必等我,先吃便是。”


    云芹:“好。”


    他都要出门了,又折回来, 眼底浅笑,小声说:“睡觉得等我,我今晚亥时一定回来。”


    云芹推他肩膀:“你且去吧。”


    陆挚这才满意地走了。


    她站在门口,望着他阔步走出月洞门,身影峻拔,英气飒然,虽与寻常无异,但她知道,他腰间略瘦了。


    如今朝政形势并不容易。


    自然,处在动荡中也是过日子。


    云芹打点好东西,去何玉娘的院子。


    陆蔗缠着何玉娘讲长林村的事。


    何玉娘多年未见乖孙女,如何不答应,只是但凡讲长林村,必定会讲到何家的一些污糟事。


    她话语开了头,又觉得不好,便停下。


    云芹笑说:“娘说吧,阿蔗长大了,这些事不必避着。”


    陆蔗:“就是。”


    望着伏在膝旁的孙女,何玉娘唏嘘,总觉得陆蔗还是小小一团孩子。


    既如此,何玉娘直说:“何家分家闹得太难看。”


    老太太还在时,大家为了一个“孝”,做事还算留有余地。


    只可惜她老人家走了,何玉娘的大哥二哥争起家财。


    最后,大哥分了西院,二哥分了东院,因老太太留给何玉娘好些钱,她和大哥二哥难免发生摩擦。


    这些都是旧事,不值一提。


    但就在年头,何大舅和何宗远要卖了老太太所有东西。


    老太太东西不多,几件穿过的旧衣裳,用过的旧柜子、碗筷而已,占不了地盘。


    可何大舅请了道士,说何宗远连年考不上举人,是家里出了白事的缘故,要清掉老太太的东西。


    许多信件要不是按老太太遗愿随她入土,恐怕也要被拿去烧柴。


    何玉娘为处理这事,拖到现在才回的盛京。


    陆蔗生气:“他怎么能这样。”


    何玉娘说:“好在亲家相帮,叫我少受了许多气。”


    云芹:“我娘?”


    何玉娘笑了:“正是。”


    听闻不肖子孙这般对老人家身后事物,文木花叫上云谷、何月娥,气势冲冲到了何家。


    她只一人,把何家大房何大舅、大舅妈、何宗远几人骂得两日不敢出门。


    云芹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脑门,也笑说:“若说我娘骂起人,全村没人能挡。”


    陆蔗听得心痒痒,好奇从来只在信里叫她乖囡囡的外祖母,是如何骂人的。


    最后,何家这摊事还是由官府介入。


    这些年,阳河县换了几个县令,但都知道何玉娘的儿子三元及第。


    如今新县令更知陆挚曾为帝师,如今平步青云,手握重权,深受皇帝信赖。


    于是县令把老太太的东西判给何玉娘。


    几经周折,何玉娘把旧物收归自己一间屋子,总算解决此事。


    陆蔗:“祖母辛苦。”


    何玉娘:“辛苦倒也谈不上,你们这几年跑了许多地方,不容易。”


    几人又说笑片刻,何玉娘累了,云芹扶她躺下歇息,和陆蔗离开那院子。


    陆蔗回想祖母的面庞,祖母觉得她变化大,她也觉得祖母变化大。


    当年只是半白的头发,如今全是银丝,面上皱纹多了,手背也多了皱痕和淡淡的斑点。


    她若有所思,说:“娘亲,我想看看你。”


    云芹停下脚步。


    她没问什么,只是指着自己的脸:“看吧。”


    她三十五岁,云鬓乌浓,眉眼如画,在陆蔗眼里她从未有变化,不过总有一天,也会像祖母慢慢变老。


    这就是世事。


    陆蔗以前或许会茫然,但此时,她释然一笑,说:“真好看。”


    云芹:“我知道。”


    …


    光初八年,这日大朝会,新官先抵达宫门正门,喁喁私语。


    不多时,一架旧轿子从远处过来。


    朝官们纷纷避让,也有人上前,行礼:“陆大人。”


    陆挚下了轿子。


    他不太习惯乘坐轿子,只是要是在大朝会时他不坐轿子,因他官阶高,百官见他,都得恭恭敬敬的。


    如此一来,他不喜,他们亦非情愿,不如坐轿避了这礼仪。


    他朝几个官员颔首,纷纷往宫门走去,角落里站着几个年轻的面孔,皆身着六品以下青色官袍。


    若没记错,当初他与王文青等人,也曾站在那处,看朝中大员先行。


    如今是他先行了。


    他步伐一顿,身旁一个官员便说:“那几位是今年的周状元、王榜眼、姚探花。”


    今科探花是姚端,人若芝兰,行止端正。


    因殿试时,是皇帝和陆挚主考,他与三甲也有一些师生之情分。


    他朝那三人点点头,踩着熹微朝阳,又朝宫里走去。


    几年时光里,朝中吏改慢慢推进。


    不一会儿,骆清月蓄了须,姿容清瘦,步伐稳重,到了陆挚身旁:“大人。”


    陆挚:“胳膊好了?”


    骆清月一笑:“全好了。”


    吏改并不是没有险阻,不久前,骆清月出外城时遇刺,胳膊折了,养了百日才好。


    到如今,他官至监察御史,朝中有人暗骂他“骆九指”等,他倒也不介怀,依然按计划行事。


    知他性格机敏,陆挚别的也没多提醒,只说:“手还得养养,忌搬重物。”


    骆清月:“下官明白。”


    天蒙蒙亮,宫中大殿内,灯火明亮,百官按次序站好,今年新科三甲只能站在队伍的后段。


    陆挚手持象牙笏,走到最前方,离天子仅隔丹陛。


    稍倾,太监拉长声音:“皇上驾到——”


    帝王身着黄袍,器宇轩昂,阔步进入正殿。


    陆挚撇开官袍下摆,身后百官同样跪拜,众人:“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


    云芹和陆蔗去见宝珍。


    今年伊始,宝珍在府中架设了佛堂,平日不想见人,她就说自己在念经,实则于佛祖跟前吃酒听曲,好不惬意。


    乍然知道云芹来了,她连忙赶戏班子说:“快快藏起来,叫我干女儿看到了,成何体统。”


    其余宫女太监暗道,那郡主好好念经啊。


    好好念经是无可能的。


    吏改后,宝珍代表的宗室势力自是受挫。


    她向云芹交代过,对陆挚一行的反击也绝不手软,只是,陆挚手段很多,慢慢将宗室分而治之。


    起先宝珍怒气冲冲,后来和云芹一聊,听云芹说:“陆挚也头疼。”


    一刹,宝珍又觉得脸上有光,人家三元及第,都知道她不好应付。


    岂不是说明她的能耐?


    又后来,宝珍渐渐觉着,陪宗室闹没意思。


    毕竟,她心里还是忌惮因这些事,和云芹分道扬镳。


    再说,她也有政治嗅觉,国家冗官冗兵多年,若听之任之,宗室也没多少好日子过。


    这便是她设佛堂的缘故,只为挡了宗室的烦扰。


    云芹和陆蔗过来是为送画。


    宝珍有一幅刘大家的画被虫蛀得厉害,叫陆蔗修修。


    陆蔗入行不足五年,但她心气儿足,一口答应。


    宝珍展开那画,仔细观察修复部分,痕迹很不明显,她大喜:“阿蔗手艺也太好了!来啊,快取前阵子打的头面来。”


    云芹好笑:“你别太惯着她了。”


    陆蔗:“这不是惯着我,分明是我做得好。”


    宝珍:“正是此理。”


    那头面取来了,是各色宝石螺钿镶金丝的簪钗耳坠,工艺精致,十分华贵,不比陆蔗及笄时戴的差。


    云芹算了一下,这一套少不得五百两。


    宝珍还对陆蔗说:“这不是你给我修画的报酬,你给我修画,我还另外给你钱。”


    陆蔗两眼发亮:“哇,干娘真好,娘亲,我能不能……”


    云芹:“不行。”


    宝珍、陆蔗:“哼。”


    …


    晚上,云芹理账册,陆挚也回来了,他吃了口热茶,说:“今年有秋狝。”


    云芹:“不是停了八年了?”


    先帝最后几年又办了两次秋狝,消耗很大,皇帝登基以来,以修生养息为由停了秋狝,至今八年。


    陆挚:“特意又办一回,是事出反常。”


    云芹卷着书,轻拍自己面颊。


    倏地,她想到了:“是不是要动兵部了?”


    陆挚抽了她手里的书,笑说:“正是。”


    这次秋狝是一回“鸿门宴”。


    他低声说:“届时,官家临时让兵丁演武,段大人已暗中安插些许人进去,挫败演武,官家震怒,以此为借口改兵部。”


    云芹:“这手段好黑。”


    陆挚:“不是我想的,是段方絮。”


    云芹小声笑:“不过我喜欢。”


    陆挚:“其实是我想的。”


    云芹:“……”


    陆挚也小声笑了,两人窸窸窣窣几番议论,又完善了搅乱演武的计划。


    不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安插进兵丁的人,居然没派上用场。


    秋狝第一日的大演武,兵部内部乱成一团。


    因冗兵多年,许多兵士都是世家子弟吃空饷,临时演武打乱了他们阵脚。


    当时,云芹、陆蔗和何玉娘也在女眷行列中,因是诰命,位置排得十分靠前,旁边就是宝珍和皇后。


    何玉娘从前听说宫廷规矩森严,以为定是条理有序。


    今日见兵丁们或扭着身子,或操戈乱动,她疑惑不解,小声问云芹:“他们到底怎么了?”


    陆蔗也看向云芹。


    云芹说:“可能身上有虫子在爬。”


    一旁,皇后闭眼忍笑,宝珍直接笑了出来。


    按照陆挚等人计划,裴颖本来是要假生气。


    结果看了一场闹剧,裴颖是真生气了。


    如今他并非刚登基时的四处掣肘,当即革职兵部尚书,令大理寺、刑部同时审查。


    此兵部尚书乃何人也?正是本家陆湘。


    陆湘多年经营,朝中自然不少人上折子求情。


    便是霍征,也说了一句:“兵丁如此,各部官员也有责任。”


    一语惊醒,裴颖命人连夜翻户部账册,看每个衙署花了多少钱,原来兵丁吃的馒头一个竟要二两银子。


    这下,户部朱尚书也受了牵连。


    于陆挚几人而言,这一步跨得有点大,却也是机会,毕竟病灶得拔根而起。


    事情一忙,接连几日,陆挚回家都是亥时后。


    这日陆挚在衙署,有一个官员替陆湘递话。


    这是陆家本家头一次来找陆挚讲旧事,好歹是没再叨扰他家人。


    陆挚目光冷淡:“说吧。”


    那官员低着头,说:“陆尚书说:‘当年令尊替我顶罪的事,是祖父所决定的,我也无可奈何。’”


    陆挚笑了:“他以为我公报私仇?”


    官员:“不敢不敢,大人公正。”


    陆挚:“你下去吧。”


    那官员见陆挚没表态,犹豫了一下,终究离开了。


    陆挚搁下茶盏,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若放在二十年前,他许是会少年意气,与陆湘争论对错是非。


    然而如今,他不至于为此人破功。


    便是有别的想法,也不可能在方才那官员跟前透露。


    他待要继续处理公务,外头,王文青来了。


    王文青迄今未外放,看着仕途稳当,实则缺了些机会,至今四品官职,没有比新科三甲高多少。


    不过,他面相显老,叫人以为他已四五十,模样倒是“德高望重”。


    陆挚倒茶,王文青忙说:“大人且慢,下官来就是。”


    陆挚没听。


    他把茶杯放他跟前,说:“下官你慢喝。”


    两人笑了,官职的隔阂稍减淡。


    王文青是为了他妻子,妻子娘家主家侯府和朱家关系密切,朱家想从这事脱身,不管如何,只有求陆挚通融。


    他没有喝茶,提了要求后,双手各自放在膝盖上,擦着手汗。


    陆挚沉默许久,说:“不妥。”


    革新忌讳留情,若朝廷放朱大人一回,是不是也要放刘大人、王大人一回,那么革新有何意义。


    想来裴颖也不肯。


    王文青尴尬:“我明白你也不容易,你可能永远不知,妻子若不喜自己……”


    陆挚和云芹伉俪情深,便是如今陆挚再没有宣扬,朝中新官也都从前辈那听闻。


    可是王文青从成婚至今,就不知“情深”如何写。


    这回事情办不成,与妻子又添龃龉。


    他话说一半,忙也闭嘴,起身道:“如此,下官就不打扰了。”


    陆挚要送他,王文青恭敬道:“大人留步。”


    他步伐极快,快得狼狈,离开了衙署。


    陆挚缓缓闭上了眼睛。


    官场没有绝对的友人,他身旁官员来来往往,已然看开,只不过,段砚与王文青却是最稳定的。


    如今段砚仍外放,不知回朝如何,而王文青……


    只怕也是渐行渐远。


    他深吸一口气,先处理事务,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


    戌时三刻,天上下着薄雪,在月色里洋洋洒洒,晶莹漂亮。


    屋内温暖如春。


    云芹和何玉娘、李佩姑各自坐着,说着置办来年春装的事,便是这时,陆挚回来了。


    他没有穿蓑衣,鬓发、胡须、肩头落满白雪。


    何玉娘一惊:“哎呀,是忘了带蓑衣了?可别着凉。”


    陆挚掸掸雪粒,笑说:“叫母亲担心了,没有旁的事。”


    吩咐厨房做姜汤,何玉娘带着李佩姑先回自己院子。


    云芹早已看出他情绪不对,她想起身把炭盆往他那挪。


    陆挚:“我没事,你别起来。”


    云芹才坐好,陆挚便也褪鞋子上榻,与她紧密挨着。


    云芹轻声:“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陆挚想笑,唇角抿了抿,笑不出来。


    他抱着云芹,靠在她肩上,先说陆湘的事。


    “此人死到临头倒想要求我,还要倒打一耙,说我公报私仇。”


    “当年他十几岁,怎么可能不知情。不过行不义之事后,自己不承认,反而把自己说服了,认为自己何其无辜,就能心安理得做‘君子’。”


    云芹点点头,确实可恶。


    说了这事,陆挚解了一丝气,但说到王文青,他又凝起眉宇。


    见他这样,云芹揪揪他胡子,笑说:“别说是文青,就是我和你也吵架过。”


    陆挚心想,不一样,和好也要看人。


    他苦笑一声:“说起来,很久以前,你和郡主吵架那次。”


    云芹:“哪次啊?”


    她和宝珍吵得可多,但次次都能和好。


    可见她们的亲昵。


    陆挚说:“就是有那么一回,我问了王文青,若是吵架该如何办。当时他说……”


    当时,王文青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好笑问他:“我们也会吵架吗?”


    陆挚也以为不会。


    他们相识于萧山书院,作为同窗同科同僚,关系很稳定。


    却没想到今日。


    云芹不小心把陆挚胡子揪下来了,陆挚便也摘下胡子,靠在她怀里。


    他松开眉头,道:“你和我说说家里。”


    云芹:“官家赏赐的料子极好,明年给你做一身春衫,如何?”


    陆挚:“你呢?”


    云芹:“我自己两身,嘿嘿。”


    陆挚也笑了:“都给你。”


    屋内两人低声细语,听不清楚讲什么。


    屋外,李佩姑端着姜汤,进不是,不进也不是。


    而陆蔗正为修《小鸡炖蘑菇》发愁,要来问问陆挚怎么弄,见到李佩姑,她还未问出口,李佩姑赶紧比了个“嘘”。


    陆蔗小步走到廊下。


    透过半掩的窗户,她看到父亲抱着娘亲,又靠在她肩上,两人目中只有彼此,便有说不停的话,温情脉脉。


    陆蔗拉着李佩姑小声后退。


    她仔细想,果然从来温和不失威严的父亲,只有在娘亲面前是别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