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竹一进屋,若梅便问:“容容姑娘如何了?”


    问竹对着榻上的皇后行了一礼,道:“用过晚膳就睡下了。容容姑娘手心有擦伤,腿上青青紫紫的,躺在床上还抱怨骨头疼,听着叫人怪心疼的。”


    皇后叹气:“她这一晚上能睡好么?”


    “娘娘放心,容容姑娘喊了几声疼,奴婢还没离开,她就睡得沉了。”问竹有些无奈,“到底是小孩子,累了就睡。”


    皇后笑了笑:“本宫得先去一个地方,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问竹在她跟前跪下,“都怪奴婢没看好容容姑娘,险些酿成大祸。奴婢以为早上带她逛了一圈,回来后她不会再跑出去,奴婢实在粗心大意,请娘娘责罚!”


    “你觉得她去了哪儿?”皇后问。


    问竹道:“姑娘去过虎园,差一点被老虎袭击,幸得燕王救助。”


    皇后淡淡道:“只怕不止虎园一处——方伦说,有人在未央殿外面见过她。”


    问竹一惊:“什么?!”


    她定了定神,“容容姑娘问过奴婢未央殿的事,可奴婢绝没有与她多说,奴婢怕她当真犯傻擅闯禁地,还吓唬她那儿闹鬼。”


    皇后轻笑:“……禁地。”


    “娘娘?”


    “若真是禁地,这些年来,为何没有侍卫守门,太子等人出入皆随意?”皇后摇头,“圣上的心思,谁又能揣摩的清楚。”


    她看了看地上的宫女,“你起来吧,随我去凤鸣宫一趟。”


    若梅劝道:“娘娘不可!您也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那位的忌日前后,圣上不见人,莫说宫妃,下了朝连大臣也一个不见。您这一去,只怕触怒龙颜。”


    “正因为是孝昭武皇后的忌辰,才不得不去。换了别的日子,容容到过未央殿,那也不打紧,有人问起来,推说迷路即可,偏生在这时候——”皇后蹙眉,“既然有人见到她在未央殿,那沈令一定早已知晓。沈大人知道了,多半圣上也知道。我不先去请罪,难道等着圣上发落容容吗?那丫头因我而入宫,她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同哥哥交代!”


    *


    离着凤鸣宫近了,熟悉的白梅香飘来,掺杂浓重的血腥气。


    沈令对这味道天生敏感。


    刚进宫门,地上果然有一摊血。


    一名太监趴着一动不动,早没了生气。


    另有行刑的侍卫不知疲倦地挥动竹板,一声声的念:“……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直把那太监打成一滩烂肉。


    沈令盯着尸体,道:“这不是福满吗?”


    “回沈大人,福满他糊涂!”大太监吉祥叹气,“您说说,他也不是第一年进宫,不知怎就昏了头,竟在这日子呈上绿头牌。圣上下令,就地杖毙。”


    “这糊涂鬼吐那么多血,圣上就在殿内,门窗一开,不得被熏着?”


    “是是,多谢沈大人提点!”吉祥点头哈腰的,一转身,又对底下的人颐指气使,“发什么呆呢?快把人带走,地上擦洗干净!”


    *


    凤鸣宫种满白梅,漆黑的夜色中宛如盈盈白雪,凌寒盛放。


    这里曾是先皇后叶氏的住处,如今旧主不在,宫殿不仅没有闲置,反而被皇帝拿来当养心殿用,平时起居都在此处。


    这个月,皇帝更是五日一早朝,下朝后直奔凤鸣宫,上朝再离开,一成不变。


    年年如此。


    叶皇后早已仙逝,一应器具却十年未曾换过,东西用久了,缝缝补补又是一年。


    墙上最显眼之处,挂了一幅画像。


    皇帝就躺在画像的对面,矮几上备有暖酒。


    这位大曜的君主依旧身着龙袍,却披头散发,形容憔悴。


    他的背影清瘦。


    沈令站了很久,才开口:“陛下。”


    “你也有事?”皇帝厌烦。


    “惊扰陛下休息,微臣惶恐。”沈令这么说着,神情倒不怎么惧怕,“只是有一事,必须前来禀报,请陛下裁夺。”


    “哦?”


    “有人去了未央殿。”


    “太子爱去,随他就是,他也就这点乐趣。”


    “太子殿下昨日确实去过,但今日在未央殿的人——”沈令一顿,“是明容姑娘。”


    皇帝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谁?”


    沈令回道:“南康侯的大女儿,长宁宫娘娘的亲眷。”


    “她还在宫里啊。”皇帝说,多少有些意兴阑珊,“……竟然没被太子吓走。她去那儿做什么,迷路误闯?”


    “不像,明姑娘是燕王的人带着去的。”


    皇帝侧眸,“燕王回来了?”


    “早上刚到。”沈令察言观色,“陛下可要召见王爷?”


    “不见。”皇帝冷哼,“朕没那心情受他的气。”


    “燕王在燕地历练半年多,想来获益匪浅,比起往日,心性也更成熟。”


    “那是不可能的。”


    “……”


    沈令见皇帝不欲多言,上前替他斟酒,“未央殿……”


    皇帝抬手,一杯酒饮尽,才道:“沈令,你说,他为什么不走?”


    沈令心知‘他’指的是那位被废的九皇子。他静静地听下去。


    “宫门不曾落锁,殿外无人看守,朕也从未命令巡逻的禁军阻拦他。”皇帝冷冷道,“他若跨出那道门槛,皇宫任他行,出宫谋生之路亦是畅通无阻。可他不敢。”


    沈令道:“毕竟戴罪之人,宫门上没有枷锁,公子的心有。”


    皇帝淡然,“他‘自认’是戴罪之人。”


    他侧躺着观画,单手支头,“倘若只知画地为牢,无殊死一搏之胆量,他这一生,也只配任人轻贱。”


    院子里似有喧哗。


    沈令耳力绝佳,欠身告退,很快又折返,道:“长宁宫娘娘前来请罪。”


    皇帝笑了声。


    那是干涩、冰凉,毫无笑意的笑。


    “你瞧。”他对着画中人,温柔的说,“她们总是自作聪明,以为有多么懂朕。”


    沈令侍立在侧。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去把朕的大氅给她——知道怎么办?”


    “公子自出生起便身陷囹圄,时间久了,难免认命。”沈令垂眸,恭敬道,“若见到陌生人,听得烂漫笑声,也许就会向往外边的风景。那跨出第一步的勇气,自然也有了。”


    “很好。”皇帝称赞,“终究是你通透。”


    *


    天色已晚,各宫掌灯夜明,凤鸣宫亦不例外。


    沈令行路无声,从殿内出来,停住脚步。


    他眯起眼,看着跪在台阶下的皇后。


    明梓晗入宫三年,还很年轻。


    她一向是温婉安静的女子,太安静了,仿佛刻意降低自身的存在,宁可化为宫里的一棵树,一株草,也不愿多惹人注目。


    今晚,她清楚皇帝的禁忌,依然来了。


    素衣荆钗,脂粉未施,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等待夫君发落。


    沈令说:“地上凉,还不扶皇后娘娘起来?”


    宫女急忙上前搀扶。


    皇后冻得嘴唇发紫,声音微颤:“本宫管教后辈无方,乱了规矩,自请圣上责罚。”


    沈令笑了笑,将手中的玄色大氅递给太监,又由太监给了皇后的贴身侍女。


    问竹低头道谢,接过大氅披到皇后孱弱的肩膀上。


    那是皇帝的衣裳。


    皇后眼神微变,“圣上他……”


    沈令道:“圣上说,夜深风寒,娘娘注意凤体,当心着凉。”


    皇后沉默。


    大氅沾染皇帝身上的白梅暗香,她揪紧领口。


    “十岁出头的孩子,爱玩也好奇,走迷了路,并不新鲜。”沈令微笑,“天性如此,人之常情。娘娘大可不必过分苛责。”


    皇后注视他。


    沈令的笑容是天衣无缝的伪装,如一张和血肉融为一体的面具。


    她想起刚才见到的小太监的尸体。


    若她没记错,那太监原是司礼监冯公公的徒弟,在御前伺候,冯公公倒台后,圣上觉着用得顺手,一直没换人。今日,不知沈令使的什么法子,把他处理了。


    她颔首,“多谢沈大人告知。”


    言罢,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问竹悄声道:“娘娘,圣上这是……不怪容容姑娘?”


    “岂止不怪。”皇后轻嗤,“这么多年,他何曾对本宫嘘寒问暖?莫说天冷加衣,平时就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听他说过。”


    男人的大氅披在她的肩膀上,越发沉重。


    皇后眉心紧拧,“圣上分明乐见其成——沈令的言下之意,容容去未央殿,本宫不得阻拦。”


    *


    明容是趴着睡着的。


    她屁股疼。


    一觉醒来,房里有微光,床畔坐着熟悉的身影。


    她惊讶,“姑姑?”


    皇后指着枕头,“流口水了。”


    明容不好意思地笑笑。


    皇后也笑,抚摸她柔软的头发,“白天去过未央殿?”


    明容愣了愣,“我梦话说漏嘴的吗?”


    皇后失笑,摇头。


    明容攥住被子,小声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没有,姑姑只是怕你卷进一些复杂的事情。”皇后说,“既然去过,那随你吧。”


    *


    赵秀不太记得何时入睡。


    他的意识很清醒。


    清苦的药味缭绕不散,他分明身处寝殿,手中还握着尚未读完的一卷书……可他的确迷失在了虚幻而飘渺的梦境。


    深夜,宫灯盏盏,照亮夜行之路。


    他的魂魄随着轻风飞越琉璃瓦、穿过宫墙和门,来到父皇上朝的金銮大殿。


    殿内空荡荡的,寂然无声,唯有灯火长明。


    然后,他看见明容。


    那丫头瞧着比如今年长几岁,梳着大人的发髻,正无法无天地到处乱走,摸摸梁柱,摸摸扶栏,好奇的自言自语:“……是真金的吗?”


    赵秀更笃定这是梦,而且,是一个令人万分暴躁的坏梦。


    他想叫她不准动,不准乱走,更不准乱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朝堂重地,岂容她放肆。


    可惜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看着讨厌的丫头走到龙椅前,又开始东戳一下,西戳一下,甜甜地笑。


    他是如此的暴躁,恨不得命人将她拿下,就地正法。


    她以为那张椅子是任她观赏的玩物吗?


    不!


    那是代表至高皇权的龙椅,是赵家的皇位,如今暂归父皇,将来属于他。


    明容她怎么敢……离龙椅那么近。


    他都从未这般接近。


    然而,紧接着,他又听见一道声音,低沉的男音,带着几分微醺酒意。


    “坐。”那人说。


    只一个字,赵秀震怒!


    他奋力看清那人的脸。


    他已经不管这是不是梦了,醒来他一定将那犯上作乱的贼子拿下,叫他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何方贼人,竟敢!


    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乱党,只因他周身有一团刺目的光雾笼罩。


    明容诧异,“什么?”


    那乱臣贼子向她走去,将她打横抱起。


    明容搂着那人脖子,小鸟依人的模样,足可见两人是一对奸夫淫.妇。


    那贼子放她坐在龙椅之上。


    “朕能有今天,得你一半功劳。”他俯身,凝视她说,“龙椅分你一半。”


    赵秀又惊又怒,心底一阵恶寒。


    朕?


    这人绝非父皇,声音太年轻。


    可也断然不会是他自己,他死也做不出此等丧权辱国,纵容牝鸡司晨之丑事。再说,那丫头珠圆玉润的,他久病成疾,哪儿来的力气抱得动她?


    所以贼人是谁,是他的哪个兄弟,亦或……


    将来,敌军铁骑踏破城门,杀入皇宫,江山易主。


    何方窃国贼——


    西戎,北魏,南夏,大虞?


    明容的两条腿晃了晃。


    这死丫头还有脸笑得出来。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赵秀:“……”


    明容还在笑,站起来抱住奸夫,小脸靠在他胸前,轻声说:“但我很高兴。”


    废话。


    那是多少人为之流血丧命的至尊宝座,能不高兴吗。


    不,不对。


    她竟敢高兴!


    明容不仅敢高兴,她还敢仰起头,闭上眼睛,嘟嘟嘴,等奸夫亲她。


    ……奸夫还真敢亲她。


    就在金銮殿上,就在龙椅旁。


    他的龙椅,他的皇位!


    就这样被论罪当诛九族的狗男女玷污了。


    赵秀闷着一口恶气,睡梦中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