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和父亲聊过,元若甫一直谨记父亲的提醒。


    这段时间务必低调,不做任何冲撞堂哥的言行,以免摊上什么说不清的大事儿。


    不仅元若甫自己如此,就连昨日父亲官升半阶,好大一桩喜事,清荷院也是安静如常,没敢表现出一丝喜气。


    可即便如此,堂哥那边还是出了状况……


    去往三清庙的路上,元若甫和母亲没有一句交流,各自思考这件事的蹊跷。


    半途停车休息,元安进来送水,元若甫刚喝了一口,就听母亲忐忑地问元安,“显哥儿到底梦见了什么?”


    元安平日和外院的小厮接触不多,只说:“听丫鬟姐姐说,大公子的梦好像和公子有关。”


    “和我有关?”元若甫惊讶,“怎会和我有关?”


    一旁的姐姐却轻轻笑了声,“难不成梦见我弟弟抢了他的状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尤其是赵氏和元安,两人神情顿时变得紧张。


    不受待见的媳妇和下人,在这森严的国公府里,见过太多纠葛恩怨,也就在为人处世上更加敏感。


    这会听了姐姐的分析,两人皆怔住,又同时扭头看向元若甫,目露担忧。


    被这两道滚烫的目光盯视着,元若甫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的确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有本事反制堂哥,但以他目前的实力,这个心愿看起来更像在白日做梦!


    “娘,我随口说说的,”姐姐元晴也懂得察言观色,忙解释道:“那状元又不是大白菜,没真才实学,不付出努力,光靠想就能考中的么?”


    元若甫也附和,“姐姐说的对。我人太蠢笨,哪有那种本事啊!”


    “不准这样说自己。”赵氏终于松开眉头,抚了抚他的额角。


    又叹声说,“从前,娘只求你平安健康,谁知老天爷照拂,让你好了癫症,还能去书院识字明理,这便是对我们一家莫大的眷顾了!现在,你爹做官也有起色,娘真不敢有更多奢望……总觉得,人不该过得太顺遂。前日,你手腕受伤,许就是老天爷在警示吧!”


    元若甫仰起头,对上母亲含泪的眸子。


    虽无法认同母亲这样宿命的看法,但他更不愿看着母亲如此战战兢兢地活一生。


    “娘,儿子都明白。今日去庙里,儿子一定多跪几时辰,多磕几个头!”


    “三哥儿当真长大了哟!”赵氏搂住他,身子却不受控似的颤抖着。


    马车颠簸,终是停在庙门外。


    元安上前与门童打点,赵氏便牵着一对儿女在旁等候,又嘱咐元若甫,他父亲没来,让元若甫代替磕头。


    元若甫一一应允。


    可赵氏似乎还不放心,弯腰吩咐元晴先回马车里等,只领着元若甫一人进了庙门。


    “姐姐不去吗?”元若甫问。


    赵氏心事重重的,“对,娘先带你去看望显哥儿。”


    “三奶奶,错了,是北面!”


    元安站在第一个岔路口喊道。


    “没错,你原地等着,我们去去就来……”赵氏没停下脚步,牵元若甫往南面厢房走。


    元若甫回头冲元安摇头,示意元安别担心。


    至于他母亲想做什么,他已猜到七八。


    从前母亲安分守己,不常与嫡祖母、大伯、二伯家走动,但今时,父亲升职,他又在书院念书,母亲需为了父亲和他的将来考虑。哪怕帮不上忙,也不能树敌。


    既然已经得知堂哥生病、闹梦魇的事,母亲便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否则,除了落人看笑话,没其他好处。


    元若甫随母亲来到一处幽静的厢房外。


    周围绿岭环绕,鸟语花香,确是养病的好住处。


    可守在房外的小厮们却没给他母子好脸色,不仅轰他们赶紧滚,还将母亲带来的礼盒扔得老远。


    就在元若甫想劝一劝母亲的时候,李氏忽然从房里出来。


    但见李氏罗裙满是褶皱,鬓发也散了,一边伤心地低头抹眼泪,一边哑声斥责刚才守门的几人,勿要大声喧哗!


    好一副柔弱又楚楚可怜的模样。


    元若甫专注观察着李氏,一时没留神,发觉自己被母亲拉住袖子,往李氏走了过去。


    等他母子走近,李氏依旧苦着脸,没多说什么,引他母子进了内堂,还吩咐丫鬟奉茶,看似很客气的样子。


    元若甫将母亲的手紧紧抓牢,未敢放松警惕。


    “弟妹带甫哥儿来,是看我笑话的么?”


    李氏一开口,嗓音里竟带着哭腔,听得元若甫不适应地蹙起眉。


    “哪会!”赵氏赶紧开解,又颤巍巍地拿出带来的礼盒,谨慎道:“这些人参,是我娘家大哥自己采的,也一直在给三哥儿服用,保证没问题,能养气安神的……昨夜,显哥儿受苦,大嫂也跟着受苦了,一定要多保重身子啊。”


    “弟妹有心了,”李氏抬头看了看,勉强停住哭声,让丫鬟收下礼物,又泪眼婆娑地看向赵氏,“还是弟妹更有福呢……如今甫哥儿癫症好了,往后的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不像显哥儿……他这病……”


    话没说完,李氏双手捂住脸,趴在桌上颤声哭开了。


    “大嫂别哭啊!”赵氏见了立刻起身,许是碍于嫡庶有别,她没靠近李氏,只示意丫鬟上前安慰,自己站在原地关心道,“显哥儿到底怎么回事?让大夫瞧过了么?”


    李氏稍稍抬头,满眼都是泪水,嘴唇被她自己咬到泛白,却不肯吐露半个字。


    如此欲言又止,忍了好久,才张了张唇。


    “大夫正在内间问诊,我心里着急,先让庙里的王真人卜了一卦……王真人说,说,显哥儿这回发梦魇的起因……在甫哥儿身上!”


    嗖的一声。


    元若甫凭白中了一箭,他倒也不意外,只觉父亲劝他放弃升班,实在太有先见。


    可即便他让步了,龟缩起来了,依旧要被有心之人当做活靶子,胡乱放箭。


    “我问了王真人的意思,王真人解释,甫哥儿癫症好了,便扰乱了国公府的气运,这才惊动老天爷,把祸降给了显哥儿,叫显哥儿噩梦缠身,无法安睡的。弟妹你说,这可怎么办?显哥儿还在童试期,若一直病下去,影响了考试,我就成了国公府的罪人了!”李氏期期艾艾地哭诉着。


    赵氏紧紧牵着元若甫,嘴上还是劝道:“大嫂别急,王真人说了化解的法子么?”


    “法子是有的,王真人告诉我,解铃还须系铃人!”李氏眼眸一转,看到元若甫身上,面色为难道:“必须让甫哥儿……给显哥儿守床,在床边跪上三天,方能化解这场灾祸。”


    话音刚落,又低下头,委屈地小声哭,“这算哪门子化解?我若真叫甫哥儿跪了,又成什么了?我可怜的显哥儿……”


    元若甫听到这里,便看透了李氏的心机。


    这妇人也算有头脑,能想到借庙里真人的口,将他母亲逼到悬崖边,进退无路。


    若他母亲拒绝,便是不识好歹,存心阻拦堂哥的童试,往大了说,就是不为国公府的将来考虑。


    “这……”赵氏果然犹豫起来。


    她沉默了好一阵,终是建议道:“如果需要人为显哥儿守床,就让妇人我来跪吧。”


    元若甫心里狠狠一揪。


    这便是他善良的母亲,宁愿把自己逼死,都不肯让他受半点苦。


    他起身走到堂中,给母亲跪下,郑重道:“母亲不要如此,儿子会于心不安!既然儿子是此事的解铃人,若能为堂哥做些事,定当义不容辞去做,只盼堂哥能好好完成童试。”


    他毕恭毕敬地伏在地上,心里却有另一番盘算。


    作为现代人,他压根不信什么抢夺气运导致了堂哥梦魇。


    从医学角度分析,造成梦魇的原因很多。


    比如,某段时期内压力过大,精神紧张,或者劳累过度;


    又如,睡眠姿势不正确,采用平躺睡姿,夜里手臂压迫到心脏;


    再如,晚膳吃了太多,消化不良。


    结合堂哥的情况,饮食、就寝都有专人侍奉,也就排除了第二第三条。


    唯一可能的诱因,只有心病这一条。


    想到此,元若甫愈加觉得蹊跷。


    原书中写,堂哥天纵英才,在念书科考上,天赋极高,不该在一个小小的童试上露怯……


    心中存着疑惑,元若甫更明白眼下的形势。


    他若不依了李氏的安排,应下这桩蹊跷事,李氏必不会善罢甘休,一旦闹到祖父那边,自己一家又要受无辜牵连。


    “甫哥儿到底是懂事的好孩子!”那头李氏假惺惺地夸赞,下一句却又说,“你若真有心,直接跪地上吧,别用什么蒲团、软垫的……哦,这话也是王真人告诉我的。”


    说完便由丫鬟扶着,缓缓进了内间。


    元若甫还跪着,扭头宽慰母亲,自己是男孩儿,跪一跪也没什么的。


    赵氏沉默无言,过来将他从地上扶起。


    “等没人看着的时候,你起来歇一歇,千万别硬撑,跪坏了膝盖!你呀,就是心眼太实……像你这样的,日后也不可能抢得过你堂哥啊……”


    元若甫不辩解,心口像压着一层乌云,由着赵氏抱住自己哭了一阵。


    很快,赵氏由小厮送出门,而元若甫独自进了厢房内间。


    里面似有大夫正在问诊,关心堂哥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堂哥没回答。


    此时,元若甫已站到门边,抬眼望进去,就见堂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梦里有堂弟……他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