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误会?”沈恕纳闷。


    武陵收起高深莫测的笑意,拉着他走回小亭才道:“白简里的任务有难有易,你这任务与人牵绊,不用多说一定是难的。”


    见沈恕不解,他继续道:“极阳宫掌管天命,而在天命之中,人是最大变数。一入尘世,便生因果,但善因未必有善果,稍有不慎被卷入他人命盘,于你百害无益。”


    “风起于青萍之末,你在神州处事须要记住,人之福祸早有定数。”


    沈恕心里一惊,他何曾想过做了神仙要这般凉薄,蹙眉摇头道:“你是要我作壁上观?难道救人一命还会遭天道谴责?”


    武陵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什么,颇有感触地拍了拍沈恕的肩膀,嘱咐道:“谁说天命不会坑人,你多留心些。”


    说完便觉出这是一句废话,他与沈恕认识多年,早就看出他是个没心眼的,便主动分担道:“那人元阴丹吃得怎么样,寒毒且扛住了?”


    说到寒毒,沈恕将自己熬了一晚的疑惑和盘而出。若裴子濯体内真存有难解的寒毒,那这元阴丹再吃下去无疑雪上加霜。


    武陵虽博学见闻,但也不敢咬定原因,支招道:“还有个温和的方法,你可知癸水殿内有一地灵泉,哪里火灵旺盛,可用其代替元阴丹的功效。”


    沈恕记下位置,连连道谢。


    “你下了禁制,我看山脚下拦下不少山海宫的人。”


    这手留对了,沈恕颔首道:“确实如此,我不精通奇门之事,这禁制是四方阁祖传,只拦凡人不拦神魔,对付他们够用了。”


    武陵欣慰道:“妙哉,神州不比四方阁,多留心不为过。天命白简多看几遍,里面大有乾坤。”


    一听到白简,沈恕不免摊手道:“我还未曾亲眼见过白简……”


    武陵瞪起眼睛:“什么?!”


    “任务来得紧迫,司命星君先让我下凡来救人,好在也没出披露,只是我发现所扮的丹霄散人魂飞魄散了。”


    沈恕把丹霄勾结混沌做局,将乐柏山灵气抽干一事尽数告知。


    武陵接过乾坤袋,蹙眉问道:“他的残魂和那缕煞气都在这了?”


    沈恕颔首:“事关四煞复生,不敢马虎,只是这山中很蹊跷,一入地宫仿佛隔世,我竟与自己的识海断了联系。”


    “这般古怪?”武陵难得蹙眉道:“八成是有人在此布下过隐秘结界,看来这里的事也没那么简单。”


    沈恕眨了眨眼,“什么叫也没那么简单?”


    武陵仙君长叹了一口气道:“今日来此也是要与你说一件事,紫薇阁内主天命运势的白玉司南,又停摆了。”


    紫薇阁掌管天地运势,自盘古开天,白玉司南一直随神鸟金乌轮摆,代表六界蓬勃运势,从未停息过,除了三千年前那场大劫。


    那时仙官无故陨落,天地溃暗,魔王复生,黑夜长过白昼,神州战火连绵,凡人死伤无尽,六界似有重归混沌之征兆。多亏紫薇阁主,元时真君力挽狂澜,舍下仙缘性命终于换得六界运势回转,自那以后白玉司南便再未出现差错。


    如今旧事重提,经历过此番浩劫的武陵仍心有余悸。因此这次司南再度停摆,让天界众人着实慌了阵脚,赶忙吩咐极阳宫的司命星君广发任务帖,网罗机缘之人速速飞升以抵运势冲击。


    近日极阳宫也忙得脚不点地,多半是因此疏忽了,忘了给沈恕天命白简。


    “你别太忧心,目前来看此次司南停摆还没扰得六界幽乱,我们还有时间,没准能在大劫之前找到解决方法。”但武陵话锋一改,又绕了回去,“话虽如此,你抽时间也定要去极阳宫看看,天命白简是何其重要。”


    武陵仙君耳提面命嘱咐一堆,活脱一老妈子,奈何天界琐事缠身,不然他准能说到沈恕耳朵起茧子,只好留下一坛桂花酿匆匆离去。


    待送走了武陵,沈恕思绪沉沉,他知道武陵仙君此番是对他宽慰良多,可他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觉得上古四煞已有为祸神州之势,起码昨日他是亲眼瞧见了浑煞的。


    沈恕自知能力有限,若想助天劫渡劫,首要是完成任务,帮裴子濯飞升成仙。


    推门而入,离老远就瞧见躺在地上的外袍,孤零零的,可怜得很。


    他想起武陵说了一半的话,莫不是裴子濯真以为自己带人过来折辱他?


    虽不知为何裴子濯总是对他忽冷忽热,但此事还需解释清楚才好,免得又生嫌隙,总归要将人稳住再说。


    裴子濯将手搭在架起来的腿上,好整以待地半坐着,看沈恕走过才懒懒地掀起眼皮。


    “我代武陵说声抱歉,他这人臭毛病颇多,你别见怪。”沈恕站定在床边,笑得恳切。


    “丹霄散人于我有大恩,我哪里敢怪。”裴子濯故意咬字道。


    这话透着怪味,沈恕忙道:“他就是那副德行,见谁都亲。但心里没有恶意,只是想结交个道友而已,你不喜欢我便不再叫他来了。”


    若随之应下,那才叫吃了味,裴子濯不咸不淡,“你我相交不过几日,犯不上为我坏了你们的交情。”


    沈恕松了口气,他这任务少不了武陵指点,好在裴子濯心宽气广不计较武陵的冒失,便赶紧说些得罪友人的话找补:“与他白首如新,与子濯你才是倾盖如故,投缘得很。”


    一听就是假话,裴子濯心里不屑,但面上缓和几分,见丹霄用那只受伤的手捡起外袍,一举一动渗出血来,他蹙眉道:“怎么还在流血?”


    若是寻常外伤,渡一层灵力就好了,可这是被武陵仙君的独门仙法所伤,再加上沈恕灵脉被封,自然好得慢些。


    沈恕儿时经历特殊,对发肤外伤早已感觉麻木,只要没伤筋动骨他都没多在意,扫量一眼伤口,随口道:“武陵修为在我之上,这伤估计要养上几日。”


    “知道治不好还冲上去夺甲,你是没见过天阶的法宝吗?”裴子濯冷声损他,活似一个没良心的。


    也就沈恕心眼直,竟从中听出些关切来,顺势凑到裴子濯身前,抬眼笑得春雪消融,“这黑甲是绝顶的原材,得给你留着,炼一套只有天灵根才能穿的护具。”


    这人眼里好像含了秋水,随笑意闪动波光,险些让裴子濯晃了神,他不自在地后退半分,嘴里不饶人道:“那也得能炼出来。”


    沈恕搜刮了丹霄的藏书,准备找时间研究,他想着武陵的指点,便有心问道:“你只吃了一颗元阴丹,但寒毒接连发作两次,且势头不小。”


    这是要寻根问底?裴子濯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若再吃下去,恐怕不利于仙骨修养。我知道巴陵郡癸水殿内有一处灵泉,你可愿随我一试?”


    晨光笼罩在沈恕身上,在白净的脸上泛起一圈光晕,那双黑亮的眼睛粲然有神,满怀期待。


    被这双眼一看,恐怕只有心是石头做的人才会拒绝。裴子濯自认心如坚冰,可照石头还差上一截,他别开眼,有些燥热地开了尊口:“听你的。”


    纵使二人即刻启程,到了巴陵郡也已日薄西山。


    巴陵郡乃是凡人都城,二人都不想惹上麻烦,便早早落地,徒步而行。


    秋日明媚,晚霞如火,一片赤红映在身前,将裴子濯冷白的胸肌染上粉色。


    沿路同行入城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沈恕不时向旁侧目。


    忍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将裴子濯塞进一旁树荫里,脱下自己的白色外袍盖得严实道:“我去买件得体的衣服,你藏在这里不要动。”


    还挺护食。


    裴子濯脑子里蹦出一想法,等沈恕走了才惊怪,护他娘的什么食?


    他一掌拍开繁杂的草木,横目冷眼,大步流星地朝城里走去,还故意跺着脚走。


    自己把自己气成这样,裴子濯算是天上地下头一个。


    莫名其妙地牢骚也就发了一会,但脸依旧冷的要命,一副人人都欠他几百吊的模样。


    但这脸还是太俊,刚入城就被一头戴桃花冠的妙龄少女缠上了身。


    “见郎君面生可是初来巴陵郡?可有住处?”少女抬起纤纤玉手搭在他小臂处,笑得明艳灿烂,头顶桃花香气愈发扑鼻,“不知郎君要住多久,小女在城南有座小院,静谧干净,物美价廉,不知郎君可想一顾。”


    言罢,还娇羞地瞄了裴子濯一眼,含情脉脉,欲说还休。


    裴子濯八风不动,面无表情道:“桃花妖,你胆子不小。”


    少女脸色骤然一变,她化形之术练了多年,若非元婴期修士根本无法察觉。而且巴陵郡鲜有修士往来,她这才敢招摇过市,没想到正好撞上。


    她连连后退,深知动起手来根本逃不脱,便颤声求饶道:“求仙家恕我冒犯,我发誓从未伤过人,还请饶我一命。”


    见她松开了手,裴子濯抖了抖袖子,毫不留恋地继续前进。神州妖怪多着呢,他也不闲得慌,哪有工夫见一个逮一个。


    还没抬脚走出两步路,便遥遥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提着包袱快步而来。


    裴子濯眯起眼睛,不知哪根筋没搭对,脚底转了个弯折回那桃花妖处,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人听见的声音问道:“姑娘要带我去哪里?”


    他装得完美,一副浪荡模样,余光扫到越来越近的沈恕,便放肆地撩起那桃花妖肩膀的碎发,在手里把玩道:“有言道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在下是否合姑娘的眼?”


    桃花妖:“……”谁来救救我!


    沈恕耳聪目明,撩骚的话听进去了大半,一时间脸色通红,立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打声招呼。


    桃花妖答不敢答,沈恕动不敢动,三人之间流动着怪异的气氛,让裴子濯嘴角一抽。


    桃花妖害怕也就算了,可身后丹霄还直挺挺做什么?不对,他怎么还退了一步?!


    见气氛怪异,沈恕想起师兄们曾说过‘毁人姻缘下地狱’,吓得就要后退。可他扫量那姑娘一眼,认出那是只桃花妖,又不敢后退。


    他细算着裴子濯的修为,八成是看不出妖怪原型,便顶着要下地狱的担忧,小步挪到裴子濯身前,轻轻拽了一下袖子,“你,你过来一下。”


    见眼前那冷面阎罗走了,桃花妖才敢喘气,冷汗早就流了一身。她没搞懂那人抽什么风,故意撩拨不说,就在刚刚一瞬,眼神尤其可怖。若不是那白衣男子来解围,自己险些被吓回原型。


    她又瞄了一眼白衣男子,被吓乱的心绪徒然碰碰直跳。那男人可真好看,素白干净,不染纤尘,好似超脱俗世的谪仙下凡。


    这一眼扰得她脸色羞红,又忍不住还想看。


    可这次那尊阎罗也扭头,冷眼吓得她后退了好些步,不敢再动。


    “是只桃花妖吗?”裴子濯回过头来,抱臂看向沈恕,“你倒是关心我。”


    “妖气不利于仙骨修复,还是离她远些。”沈恕琢磨着措辞,继续道:“若真是情到深处,就再忍一忍,要不,我去帮你解释。”


    “你去解释什么?”裴子濯挑眉道。


    “让她等一等你,等你伤好了再接续前缘。”


    裴子濯眯起眼,他本是像借着桃花妖敲打一下丹霄,没想到那人反应这么平淡,叫人索然无味。


    他至今都没摸清丹霄到底怀有什么样的心思,想将他收为玩物,却没有不敬之意;想贪恋他姿色,却无逾矩之举。


    此丹霄与他听闻的相去甚远,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裴子濯心念一动,该不会是换魂之术?


    沈恕见他不答,便当他默认,走到桃花妖眼前,含蓄的笑道:“我并非捉妖师,也不会坏你的姻缘,只不过时候未到,还需再等一等。”


    桃花妖一头雾水,急忙辩解道:“仙家误会了,我与那位郎君只是一面之缘,绝没有再深的情义。我说的皆是实话,若有一句不实,仙家大可收了我的精魂。”


    此话情真意切,又以魂魄立誓,沈恕迟钝片刻才明白裴子濯是在诓他。


    先是庆幸自己不用下地狱了,而后才羞恼起来。他想找裴子濯对峙,可太伤颜面,便冒出个心眼,咳咳嗓子道:“没误会,我说的是你与我的情义,还需在等一等。”


    桃花妖入世甚久,一眼就看穿这二人是在拿她逗趣,奈何身家性命被拿捏,只好陪着演下去。不过对着沈恕这张清丽脱俗的脸,她还觉得自己赚了几分,便含羞抬眸道:“奴家愿意等。”


    裴子濯:“……”


    撩拨人都不打腹稿,自己还想什么丹霄换魂?换个鬼的魂?


    裴子濯拔腿就走,好像再听下去就要烂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