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青楼改做医馆完全是姜狸的一时兴起,事先并无谋划。


    演讲过后,她不免心虚地寻来花妩,又私下塞了几叠银票,对方推托不过,只好收下。


    花妩挽起仙使的臂弯,眉间忧心忡忡,唇边挤出一抹浅笑:“但凡医术好些的,在夫人小姐那都带着脸面,不一定肯来。我尽管试试。”


    “楼里的姐妹,虽都勉强识字,但心性不定,一个月出师怕是紧的,我尽量监督。”


    又说了许多话,但姜狸听不进耳朵,只痴痴地看着她。


    既顶着一张摄人心魂的脸,同时对各种预案如数家珍,房间改建、设备购置、看诊流程,甚至匾额字体都有提及。


    末了还补一句:“仓促间也只能想到这些了。”


    听起来转型升级确实耗费不少,姜狸不由得又塞了几张银票。


    待姜狸跨出大门,人已经重新站在桥边花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向那红木小楼。


    这个女人真的有让人拼命花钱的本事。


    离宵禁还有段时间,姜狸打算去荷善堂看一眼。


    钱包太鼓,路上顺道买了两只肥鸡,两只烤鹅。


    将吓人的面具别到脑袋后面,从唬人的仙使变回和善的三公主。


    穿过熟悉的泥巷,三长一短敲开了铜色大门。


    给她开门的是个小不点,小不点扎着一根冲天辫,直勾勾盯着油纸包,一只小手在嘴里吮着,一只小手往果棚那戳了戳。


    姜狸顺着小手看去,果棚布满巴掌大的绿叶,秦晩青一身红衣被半遮住,汤齐、柳翠湖和林举荷也在。


    姜狸蹲下身子,笑眯眯地从油纸里抽出一块糖藕,小不点捧着双手接过,开开心心地去玩了。


    回到这院子,才自觉结束了大半日的神神叨叨。


    果棚下坐着好几个人,却一点声音都无。


    秦晩青最先闻到香味,伸出头迎接姜狸,“公主,练轻功不需要一直翻墙的。”


    姜狸翻了个白眼:“我明明敲了好几下门。”一边吭哧吭哧放下肥鸡和烤大鹅,“你们都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其她人都低头叹气,姜狸便朝柳翠湖看去,她坐在最里头,正乐呵呵地剥着枇杷。


    姜狸第一次看见如此生动的柳翠湖。


    她梳着矮髻,松松地斜插一根银簪,五官比在床上躺着的时候更加舒展分明,笑起来牵动眼角,露出八颗牙齿,极具感染力,确实有弥勒佛般的神色。


    身旁煮着一壶茶,烟雾缭绕,衬得柳翠湖身上的月白棉衫更加温柔,许是女儿怕她冻着,脖子处还围了件枣红的短袍。


    秦晩青常来院子教孩子们学武,不放心母亲,便带着她暂住在荷善堂。柳翠湖瞧着孩子们,更加高兴,白饭都多吃了几碗,体格丰盈了许多。


    柳翠湖有过治家经验,女孩们喜欢她,林举荷也乐得让她帮忙管着大院。


    感受到公主的目光,柳翠湖手中动作不停,开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衙门做事拖沓,寻常案子被拖个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大公主的手书让柳翠湖顺利和离,嫁妆顺利讨回,但分割家产前所未有。


    府尹心里对柳翠湖的行为嗤之以鼻,表面功夫还在做,他想传召家主大将军从未得逞,又进不去军营,干脆得过且过,压着不审了。


    毕竟如果实打实地按照大丰律法,是没有因为受虐向夫家索赔这一项的。


    如果有,那么所有内宅女子都应该得到索赔了。


    汤齐耳目涣散地倚着柱子,她快将《大丰律疏》誊抄一遍了,状词写了又写,到了京兆尹那都变作废纸。


    秦晩青抱着剑,低头不语。她去京衙堵过好几次,那府尹滑不溜秋的,每次都巧言令色搪塞过去。


    姜狸听罢,招呼几个大孩子过来,让她们将东西分下去,再坐到汤齐身边。


    “亏你们武将世家,做事情怎么如此斯文!”


    汤齐迷茫抬头。


    “既然律法这条路行不通,那就走别的路。”


    三公主叉起腰:“到运河边找几个泼皮,田里找几个悍妇,去大将军府闹一闹,去京衙门口喊一喊。”


    柳翠湖刚想吃个枇杷的手止住。


    三公主戴着个木制小红帽,神采飞扬:“再拉个大横幅,日日夜夜在他们对面挂着,让路过的百姓都好好了解了解,咱们大将军都养了个什么儿子!”


    秦晩青抱着剑的臂膀微松,震惊地看向三公主。


    姜狸摸着圆脸思索:“现今横幅是流行黑底白字,还是红底黄字呀?”


    姜狸察觉周围的目光,“你们看着我干嘛?”又转向柳翠湖,“你们原本打算怎么做?”


    绿叶的影子在柳翠湖脸上晃动,激起一阵羞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与田庄的掌柜们都说得上话,有二三分情谊,而且,我知道那些地契都放在哪里,家主……秦毅一直不归,想必记不起来转移家产这回事。”


    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弱下去。


    “所以,你是想偷了地契变卖,再离开土生土长的京城,流落它乡?”姜狸猛吸一口凉气。


    姜狸一字一句:“如果秦毅是个中产……普通富商倒也罢了,但他是一品将军,你背着偷盗将军府的罪名,就算天高路远也一样会被抓住,最后声名狼藉,连性命都不保。”


    柳翠湖自知理亏,撅撅嘴,低头嚼一口酸甜的果子。


    她早知走律法是行不通的,纵然借着大公主的权势,对上大将军府,怕也要拖上很久才有结果,一时心急,才想着这出旁门左道来。


    怕连累女儿和汤齐,才一直没有行动。


    连日来被抽干力气的汤齐挨着柱子,也是才知道夫人的想法,不由得仰头。


    “三公主说得对,将事情闹大,闹到人尽皆知,闹到民怨沸腾,横竖我们也丢脸了这么久,也该让大将军和府尹大人落下面子了。”


    汤齐扶着木柱站起身,捋起袖子,也学着三公主叉腰。


    她耳朵长,京中世家都是怎么评价小姐和夫人的,她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心中痛极了,现在认真想想,实在大可不必。


    既然都已经被排除在圈子外,还要那体面干嘛。


    撕起来,撕得再响些。


    林举荷从虎口夺下一只鹅腿,放到三公主跟前,对方却猛然抓住她的手。


    是不好的预感。


    却见三公主从怀里掏出一叠白花花的银票,盖着印鉴,如假包换的那种。


    才发现三公主今日身形壮硕了许多,腰间鼓鼓的。


    “书坊那边,就拜托你啦。”


    姜狸黑溜溜的眼睛里,如今写着“财大气粗”四个字!


    ……


    京城不愧是龙脉所在,和煦春风吹个不停。


    百姓们发现,自己院中、门外路口,都飘荡着雪花般的纸片,洋洋洒洒,还以为冬天又至了呢。


    纸可是好东西,要收起来。


    纸上面印着小字,看不懂,但还画着图,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在逼一个女子喝药,女子泪流满面,却无力反抗,那身子骨瘦的呀,可怜见的。


    发生了什么呢?连忙出门去找里长八卦,正值春闱,路上还有不少书生愿意解答。


    女女男男相聚在里长家,几个书生带头,不一会儿就搞清楚小纸片上写的是什么故事。


    哟,是鸿威大将军府的大新闻呐!


    底层百姓对大将军的印象迷迷糊糊,年轻人更加不识得,都看向书生。


    学子得家中支持,赴京赶考,自然对朝中大官有所了解,不过都是心高气傲的文人嘛,素来对五大三粗的武将说不出什么好词,又有纸上所言作延伸,一句“治家无度”,一句“纵溺恶徒”,大将军在百姓间的评价一下子就落入谷底。


    大将军府就建在闹市,那就顺路去瞅瞅。


    那里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但在外围都听得有妇人在打骂。


    骂他儿子不孝不悌,骂院中专门种毒草,骂他拖欠丫鬟小厮的工资。


    大事小事都骂个遍。


    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知道骂的是谁。


    骂得累了又开始嚎哭,哭得震天动地。


    这等精英,正是汤齐从白事行里重金聘请的。


    几个哭灵女轮流上岗,越哭越有。


    专门租了将军府正对面的门头,绝不挡路。门面挂了好几条铁画银钩的横幅,不光有字,还有简笔画,确保围观百姓都看得懂。


    府中管事看得干着急,连忙遣小厮去军营送信,见小厮面露难色,还踹了一脚。


    “快去!”


    军营外的集市也热闹非凡。


    明明未到士兵休沐的时间,摊主们都已经赚得见牙不见眼。


    来了太多看热闹的百姓,都是捡到纸片,知道大将军在这里的。


    最火热的摊子,当然军营正门对着的那个。


    依旧是铁画银钩的横幅,但里头的人并不喧嚣,只悠悠地嗑着瓜子。


    横幅黑底金字,展开三丈有余,布面绷得紧紧的,一副气势恢宏的姿态。


    围观群众有许多问题要问,七嘴八舌,见摊子上的人并不作答,也不理人,又成群结队去军营门口骚扰岗兵。


    站岗的都是新兵头,胆小怕事,本就不是自愿当兵,平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见群众来势汹汹,立马内心发憷,转身就往营内跑去,抱着上级军官的腿痛哭。


    群众傻眼,又浩浩荡荡地前往京衙。


    百姓不认识秦毅,但大官家里出事了,怎么也要把瓜吃到底吧!


    待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京中世家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