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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江照雪醒来的时候, 天还没亮。


    她听见窸窣之声,迷迷糊糊睁眼,就见纱帐外裴子辰整理了衣冠, 低头清理地上散落的衣衫。


    江照雪趴在床上, 含糊提醒:“有人打理, 你不用管。”


    裴子辰闻言却还是将现场全部收整好, 卷帘坐回床头,垂眸看趴在床上的江照雪。


    他抬手给她补了护身用的剑意在身上, 便开始为她清除身上留下的痕迹, 灵力暖洋洋游走在她周身,裴子辰低声叮嘱:“我不在的时日, 您留在云浮山少出去。”


    “知道了。”江照雪懒洋洋道,“我可是你长辈, 还用你提醒?”


    这声“长辈”把裴子辰说笑,他垂眸落在她肩头斑斑点点,看着这些斑点在法光下慢慢消失, 轻声道:“我尽量十日内回来。”


    “十日?”江照雪嗤笑,“我钱都没数完。”


    说着, 江照雪语气认真起来, 闭着眼劝他:“你不用太过拼命冒进, 该睡就睡, 该休息休息。”


    裴子辰听着,抬眼看着闭眼休息着的人, 想了许久, 轻声道:“可若是花费时间太长,我又如何一鸣惊人呢?”


    “嗯?”


    这话让江照雪有些疑惑:“你要一鸣惊人做什么?”


    “去蓬莱……”裴子辰似是有了几分忐忑,“总该让江岛主觉得, 我有些用处才是。”


    最重要的,是要让江家人觉得,他比得过沈玉清,配得上江照雪才是。


    他把江照雪从沈玉清手里抢过来,总不能是让江照雪跟着他吃苦的。


    裴子辰那点心思江照雪想的清楚,她闭眼暗笑,只道:“放心吧,你长这么乖,还愿意去蓬莱,我爹娘肯定喜欢。”


    说着,江照雪突然想起来:“不过你去战场,动手也别太狠了。”


    裴子辰听着,转眸看去,就听江照雪散漫道:“我估计叶天骄在九幽境。”


    这话让裴子辰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江照雪,似是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江照雪未曾察觉他情绪异常,只继续道:“昨夜我问了我哥,确认了钱思思转世是青叶,既然钱思思转世,那必然是有人将她的妖丹送了过来,我猜这人应当是叶天骄。据传九幽境是玄冥大帝单独开辟的一境,一千年前出现在大荒,花八百年吞并大荒后,才触碰到真仙境边界,而青叶也是两百年前在蓬莱转世,也就是叶天骄跟着李修己在九幽境呆了一千年……”


    江照雪说着,没有出声。


    一千年,能改变的事太多了。


    她静默着,想了许久,才继续道:“你过去,先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确认一下情况,若叶天骄变了……”


    江照雪静默片刻,还是道:“一切以真仙境为重,便不必留手了。”


    若叶天骄当真变了,战场裴子辰留手,就是裴子辰的软肋。


    战场上的软肋,往往就是强者一败涂地的原因。


    “嗯。”


    裴子辰似是有了数,确认再没有半点他来过的痕迹后,替她拉上被子,低头亲了亲她额头,便起身道:“我明白,您先睡,我得走了。”


    江照雪本也还困,含糊应了一声。


    裴子辰悄无声息从云浮山离开,从云浮山出来后,他回到站岗的地点,等和其他弟子换班,随后回到自己屋中。


    他当初走得急,所有东西都留在原位,现下他要奔赴战场,等回来后,估计就会和江照雪直接离开,于是他便将所有东西都打包好,装入乾坤袋。


    他十七岁时东西不多,很快便打包干净。


    刚收拾好东西,天便亮了起来,裴子辰按照之前通知,到了山门前,同其他弟子一起上了去战场的灵舟。


    他前日一战成名,众人看见他,便都与他热络打起招呼。


    当年他很喜欢和灵剑仙阁弟子往来,众人每一次叫他“大师兄”,他都觉得是一份责任,这是他的羁绊,是他的家。


    可如今听着这声“大师兄”,他却觉得格外遥远,只是他也不比少年莽撞,哪怕心中不认,面上却还是格外有礼,同所有人打过招呼,才去了专门给内门弟子安排的房间。


    他是沈玉清首徒,自然是单独一个房间,等进屋之后,他终于有空休息,坐到椅子上,翻开一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是刚倒好的,还带着余温。


    裴子辰后知后觉想起来,以前顾景澜活着的时候,经常是顾景澜给替他添茶。


    顾景澜……


    江照雪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估计叶天骄还在九幽境。”


    叶天骄,顾景澜。


    慕锦月,新罗衣。


    李修己……


    如果慕锦月是新罗衣,叶天骄……大约就是顾景澜。


    若叶天骄是顾景澜,那从一开始,顾景澜在他身边就是一场骗局。


    九幽境这么多人在真仙境,埋伏在灵剑仙阁,必定对真仙境有所图谋。


    而这个图谋,大约便是以他为核心来完成。


    裴子辰看着茶杯里的自己,想起方才江照雪那一句“一切以真仙境为重。”


    他知道江照雪不是玩笑。


    蓬莱是她的家,蓬莱属于真仙境,她不可能做任何有损真仙境的事。


    他和李修己不会有任何关联。


    裴子辰将茶水一饮而尽,心中定神。


    将九幽境驱逐出真仙境,他和九幽境,绝不会有任何关联。


    裴子辰打定主意,便回到床上。


    现在这些怨虫本质都是九幽境生长,九幽境功法他再熟悉不过,他取出斩剑,低头在斩神剑上写咒,将克制九幽境的咒法注入剑中。


    他写了一下午,积攒了数万道剑意,等夜里到达战场,所有人将将上前,他一剑斩去,万千剑意齐下,夜空如昼,瞬间照亮了九幽境占据下来的土地。


    当天夜晚,九幽境议事大殿便炸开了锅。


    红衣女子正同所有人对着沙盘商议着下一步,突然就见沙盘上一块亮着的据点整个暗了下去。


    红衣女子一愣,当即回头,便听外面有一个瘦弱的青年冲了进来,急道:“新罗衣大人,新罗衣大人,九殿没了!”


    “怎么回事?”新罗衣反应过来,不由得道,“九殿那边仙盟送过去的不都是年轻弟子吗?怎么会连求援都没有就没了?!”


    “是……是魔主。”瘦弱青年面带焦色,急道,“魔主被灵剑仙阁怂恿,现在已经在清理整条南线,他的体质生来是我们天克,熟知我们功法弱点,又带着神器,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对他真动手,我们怎么办?”


    说着,瘦弱青年迷惑:“大人,神器既然都已到手,魔主为何还不归来?”


    这一道道问题砸下来,新罗衣咬牙静默不言。


    没了片刻,外面传来笑声。


    “新罗衣,”众人转眼看去,就见一位扎着马尾高冠的黄衣青年出现在大门前,他黄衣绣符,金冠刻箓,双手拢在袖中,斜斜往大门前一靠,看热闹一般道:“我早说过他根本不在意什么一统三境,要不就听我的,把人撤回来,大家各自安好,他过他的小日子,你当你的九幽境左护法,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不好的?”


    “叶护法此言差矣,”新罗衣还未开口,一个提着大锤的壮汉便率先出声,朗声道,“我主乃三境至尊强者,三境本就该归属于我主,我主不在意,不代表我们不效忠。魔主如今只是尚未清醒,待他日魔主归来,必不会责怪我等!”


    “责怪他是不责怪,”叶天骄嘲讽一笑,“他都懒得理你们。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你们都靠他的血肉成人,他越强你们才能越强,所以拼了命想把他养肥一些吗?”


    “叶护法!”


    “行了。”


    新罗衣冷淡开口,打断众人,看向门口叶天骄,平静命令:“他不能一直待在真仙境,想个办法把他弄回来。”


    “可我觉得他不想回来。”叶天骄实话实说,劝阻道,“要不你放弃吧。”


    “他是魔主!”新罗衣闻言提声,神色凛冽,“他必须回来。当初我们一起做好计划去灵剑仙阁,如今你我都回来了,魔主不归,我等作为下属不该为主上引路吗?!”


    叶天骄闻言轻笑:“我听他的,他要回到过去就回到过去。至于现下,你们想继续就继续。”


    说着,他转身往外:“找死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叶天骄!”


    “我闭关了。”


    叶天骄直接摆手:“当我死了吧。不过新罗衣我劝你一句。”


    叶天骄回头看向殿内人,说得格外认真:“你若敢耍手段把他强行逼回来,他回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新罗衣闻言,眼中划过一丝惧意。


    叶天骄明显察觉,知道自己目的达到,转头离开。


    等他走后,周边人都围了过来,着急道:“新罗衣大人,我们怎么办?魔主要继续下去……”


    “留些该清理、不中用的弟子带着怨虫在那边。”


    新罗衣盯着叶天骄走离开方向,思考了许久,咬了咬牙:“他若不愿意回来,那就让他在真仙境留不下去。”


    “可这样……”旁侧人有些害怕,“魔主回来……”


    “我自有我的办法。”


    新罗衣斟酌着,抬头看了一眼叶天骄去的方向,冷声道:“盯紧叶天骄。”


    第102章


    “溯光镜开启, 当真是天赐机缘,短短半月有余,时苍竟然精进至此, 实乃真仙境之福。”


    鹤飞云散, 云浮山正殿, 茶香缭绕。


    江照雪坐在案牍前, 看着对面青衫女子清点好的财物清单,听着对方感慨:“打从他五日前赶往战场, 九幽境便节节败退, 据说南线已经全部收服,裴子辰现下已经辗转北线, 据说,顶多再过四日, 裴子辰便会回来。”


    听到这话,江照雪一顿,她抬眼看向对面人, 见她神色毫无异样,江照雪也摸不准对方在她这里一直夸赞裴子辰, 到底是试探还是真心。


    这人是灵剑仙阁第三峰峰主柳冥秀, 算灵剑仙阁少有从未为难过她的人。


    当年她来灵剑仙阁, 第一次给长辈见礼, 除了孤钧态度最好,其余就算她。


    她这人是灵剑仙阁出了名的老好人, 与人为善, 与其他峰主不同,她经常去前锋授课,与普通弟子交往更深。


    光看她的模样, 和善文弱,任何人都想不出她为何会当上第三峰峰主。


    这事儿江照雪也问过她父亲江平生。


    只是江平生一听柳冥秀的名字,就告诉江照雪,你见她恭敬些,她平日脾气好,杀起人来可不眨眼,当年灵剑仙阁建阁,就数她杀人最多。


    所以后来江照雪对柳冥秀一直很恭敬,柳冥秀待她也向来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相处融洽的缘故,虽然柳冥秀属于灵剑仙阁,但江照雪总觉得她和灵剑仙阁很多人不太一样。


    这一次她要清账,把蓬莱的东西带回蓬莱,这不是个好差事,孤钧就把任务交给了柳冥秀。


    江照雪本来还想着,要钱不容易,灵剑仙阁或许会拦一拦,没想到柳冥秀得了话,只是轻飘飘一声:“啊,要回去了。”


    随后便让她放心,没几日就将账目清点了干净。


    现下看着这无比细致的账目,听她夸赞裴子辰,江照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眼看向柳冥秀,疑惑道:“师叔为何一直同我聊裴时苍?”


    “哦,”柳冥秀听她问得直接,也没遮掩,放下茶杯道,“就是想着,你与他在时光镜中待了不少时间,应当有些感情,此番师兄叮嘱,说你之后会挑选十位弟子与你一起回归蓬莱,我猜想……”


    柳冥秀笑了笑:“时苍应当在其列吧?”


    “自然。”


    江照雪倒也没有遮掩,随后扫了一眼自己手中清单,有些疑惑:“不过师叔,我有一事不明。”


    “嗯?”柳冥秀疑惑,“何事?”


    “师叔似乎并不介意我离开?”


    江照雪抬眼:“您不仅对裴子辰随我离开一事没有恶意,这份清单也给得十分果断。”


    江照雪扬了扬手中清单,提醒道:“这份清单详细罗列了这些年灵剑仙阁使用蓬莱之物的记录,非一日之功吧?”


    “是啊。”


    柳冥秀低头喝茶,吹拂着茶杯,轻笑着道:“从你来灵剑仙阁,我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江照雪得话一愣,有些茫然:“从我来?”


    一想,江照雪又明白过来:“您是因为宋清音……”


    “不。”


    柳冥秀抬眼,直接道:“我只是觉得泽渊和你性情不合。”


    江照雪笑起来:“这话我倒的确听了许多年,可他若与我没什么误会,或许……”


    “你们性情不合,就必有误会。”柳冥秀打断她,捧着茶杯,缓声道,“不是这个误会,就是那个误会,早晚之事。”


    这话让江照雪静默下来,知道柳冥秀说的倒也没错。


    柳冥秀转头看向窗外,感慨着道:“你是个好孩子,泽渊也是,但我们仙阁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等什么时候你看明白了这批人什么货色,你也就要走了。我就想着,师兄这么多年让我当牛做马,我总得做点报答他的事情,所以这蓬莱一笔一笔,我都记得清楚,你现下核对好,就去仓库搬东西,日后要是蓬莱和灵剑仙阁有点什么龃龉……”


    柳冥秀眨眨眼,提醒道:“还是念着我们些好,我们几万人的大宗,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柳师叔……”江照雪听着笑起来,“您在说什么呢?灵剑仙阁若当真与蓬莱有什么龃龉,也该是我请您高抬贵手才是。”


    “你当了八境命师,裴时苍带着神器,”柳冥秀叹了口气,“现在就杀不了你们,难道还有以后?现实一点吧。”


    柳冥秀撑着额头,叹息道:“明天你一走,我就立刻闭关,等你们互相打死了,我再出来。”


    “柳师叔。”


    江照雪苦笑不得,最后还是将目光回到清单上,安抚道:“灵剑仙阁与蓬莱交好多年,双方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反目成仇,您放心吧。这份清单没问题,稍后我便让人与您去清点财物,”江照雪抬眼看向柳冥秀,轻声道,“我哥今夜便会回来,若无意外,明日我便与大哥一起找到老祖宗,烧去婚书后,我便会带云浮山离开。”


    “啊。”


    柳冥秀听着,转头看了一眼周遭,感慨道:“大工程啊。”


    “当年如何来,就如何走吧。”


    江照雪说着,笑着道:“我当年成婚时,也是仙道瞩目,极为风光的。”


    “那可不是吗,”柳冥秀比划了一下,“带了这么大座浮山呢。”


    两人说笑着,江照雪唤了青叶。一行人去仓库清点了一日的东西,把东西搬回云浮山。


    等到晚上,江照雪便接到了江照月回来的消息,江照月过来喝了杯茶,简单说了一下明日和离的流程后,便回去休息。


    走之前,江照月再次同她确认了一遍:“走了之后就不能反悔了,不然来来回回的,蓬莱丢不起这个脸,你当真想好了吗?”


    “想好了。”江照雪认真道,“不会后悔的。”


    “其实……沈玉清这个人,”江照月斟酌着,“后来我也觉得……”


    “裴子辰没和你一路吗?”


    江照雪打断他,江照月反应过来,想起裴子辰,他知道自己说多了,便立刻道:“他调往北线了,有他在,仙盟也不用再增援,我便留了几个蓬莱弟子照看他,先回来带你收拾好,回头他就不用去灵剑仙阁,直接回蓬莱,免得夜长梦多。”


    “嗯。”


    江照雪点头,两人简单又聊了一下战场情况,江照雪知道江照月累极,便让江照月离开。


    等江照月走后,江照雪转头望着窗外,想到明天就可以离开灵剑仙阁,她心中百感交集。


    她在灵剑仙阁待的时间比蓬莱还长,就这么要走了……


    嗯,有一点高兴。


    但还是有些怅然。


    江照雪一怅然,就想起裴子辰,她趴在床上,想给裴子辰发消息:“今天我哥回来啦,听说你去北线啦?”


    “我哥打算明天就去找孤钧老祖宗把婚书给烧了,然后大家一起离开灵剑仙阁。云浮山要挪很麻烦,得提前挪走,免得出岔子。”


    江照雪写完,裴子辰没回消息。


    她想了想,继续写道:“明天我也走了,我在清水城有一间院子,到时候我在那里等你。”


    “要离开灵剑仙阁啦。”


    她一笔一划写,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终于离开了。”


    看见这句“终于离开”,江照雪感觉心头有什么尘埃落定,她等着裴子辰回话。


    过了许久后,她终于看见裴子辰回了一句:“嗯。”


    “嗯??”


    江照雪看着这个字,有些震惊。


    她说这么多,他就回这么一个字?!


    但一想裴子辰说不定是在战场上,想尽办法给她回一个字,她顿时又气消下来。


    算了,她还是睡觉吧。


    一觉睡到大天亮,江照雪神清气爽,她特意给自己选了件颜色喜庆的绯色长裙,稍作打扮后,带着青叶和一干侍从走出大门。


    推开大门时,江照雪感觉阳光落下,她抬手用扇子遮住光线,抬头看向高处浮云白鹤,叹了口气道:“这破日子总算是到头咯。”


    “女君。”


    话音刚落,江照雪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错愕抬眼,便见不远处立着一个白衣广袖绘墨云纹路的青年。


    银冠束发,手扶长剑,松立鹤停于不远处,眸中带了几分温和瞧着江照雪。


    江照雪愣了片刻,错愕出声:“裴子辰?”


    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提步上前,裴子辰抬手行礼,江照雪高兴停在他身前,上下打量他:“你怎么来了?”


    “昨夜夺回清水河后,仙盟暂做修整,我便从北线临时折回。”


    真仙境地域宽广于凡人境数倍,从北线回来,哪怕是裴子辰有鸢罗弓不断破开空间缩短路程,那也需要好几个时辰,而且体力消耗巨大。


    江照雪不由得有些茫然:“你回来做什么?”


    听到这话,裴子辰笑起来。


    如松雪一般的人,温和道:“昨日收到您的消息,这一段路,无论如何我都是得来陪您走的。”


    江照雪一愣,就看裴子辰侧身恭敬道:“女君,走吧。”


    江照雪听到他的话,左右看了看,轻咳了一声上前。


    青叶见状立刻明白过来,在众人试图跟上江照雪时,抬手拦住后面所有人,压低声道:“离远一点!要有节奏!远一点!”


    裴子辰听见青叶的言语,看向青叶一眼,礼貌颔首道谢。


    青叶惊住,等裴子辰跟着江照雪上前时,青叶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道:“他刚才是不是看我点头道谢了?!”


    其他所有侍从赶紧点头。


    青叶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胸口,忙道:“可以!他可以!”


    说着,青叶想起来,忙道:“必须再远一点!”


    于是江照雪领着裴子辰,带着一批离得老远的人,往正殿走去。


    到了正殿山脚大门前,江照月早已等候在哪里,看见裴子辰,江照月眉头一皱,正想开口训斥,就听裴子辰平静道:“少主,北线正在休息,并无战事,今日情况特殊,我来送女君下山。”


    江照月一听,便明白了裴子辰的意思。


    他和江照雪都是法修,虽然也带了一些像青叶这样的剑修刀修护身,但终究不如裴子辰过来妥当。


    思及裴子辰也是为了江照雪安慰,江照月把话都压了下去。


    淡下脸色道:“行吧,走吧。”


    江照雪少见江照月这么好说话,暗暗给旁侧裴子辰竖了个大拇指。


    裴子辰看她一眼,压着笑,跟着她一起进了大殿。


    正殿中众人早已站定,七峰峰主皆在,孤钧坐在高处,平静看着一行人走进大殿。


    江照月带着人上前,先同孤钧行了个礼,江照雪带着裴子辰跟在身后,行礼过后,孤钧将目光落到裴子辰身上,神色淡了几分:“时苍不在北线,竟然回来了?”


    “我叫他回来的。”


    江照雪扬声回应,笑眯眯道:“老祖宗不是说,我走时可以带走十位弟子吗,北线如今暂时休战,我便让他回来,收拾一下东西,等战事结束,他便直接去蓬莱,也免得折腾。”


    “江女君当真绝情,”管修书闻言冷笑出声,“泽渊对你也算不薄,你如今说走就走,倒是半点颜面都不留他。”


    “不薄吗?”


    江照月冷声开口,管修书立刻想要反驳,旁侧柳冥秀忙笑起来打圆场:“都说好的事了,何必争执呢?两个孩子的私事,他们自己心里明白。”


    “行了。”孤钧打断众人,看向江照月,“江少主,婚书带了吗?”


    婚书是两宗定下亲事时所写,因为江照雪和沈玉清二人身份特殊,事关两宗之谊,故而婚书都在长辈手中。


    江照月闻言面色稍霁,颔首道:“晚辈已让人从蓬莱送达,如今就在手中。”


    “行吧。”


    孤钧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从高处走下,领着江照月走到中央宝鼎香炉前,叹息道:“泽渊的婚书也在我这里。如今泽渊还在病中,老朽身为长辈,便由老朽代替他与少主共焚婚书,了结了这段姻缘吧。”


    听着这话,管修书面露不忍,忍不住道:“师兄,要不还是叫泽渊……”


    “修书。”


    孤钧声沉下来,管修书一僵,知道孤钧已经打定主意,挣扎片刻,还是将话压了下去,捏起拳头,看着江照月走到香炉另一边。


    孤钧见江照月从袖中拿出婚书,有些遗憾抬眼看向江照雪:“江女君,婚事并非儿戏,你与我徒两百载夫妻,就此分别,可当真想好了?”


    听着这话,站在江照雪身后的裴子辰抬起眼来,有些紧张捏起拳头。


    江照雪没有言语,她看着孤钧和江照雪手中婚书,想起当年自己也是站在这大殿之内,凤冠霞帔,满怀欣喜签下婚书的时刻。


    想起那一刻,她心上带了些许酸楚,有种委屈细细密密泛上。


    委屈之后,又生了几分松了口气的向往和坦然。


    她抬眼迎向孤钧,平静道:“想好了。”


    “好罢。”


    孤钧无奈,抬手一转,一个法阵落在宝鼎香炉之下,法阵运转而起,孤钧看着江照雪,认真道:“本座代天问女君三次,若烧婚书,至此便与灵剑仙阁再无瓜葛,女君一切与灵剑仙阁无关,女君可会后悔?


    “不悔。”江照雪答得毫不犹豫。


    “若烧此婚书,女君至此便与我徒沈玉清夫妻缘断,各自婚配,女君可会后悔?”


    “不悔。”


    “若烧此婚书,女君与我徒沈玉清,从此生死陌路,前尘尽断,再无相干,女君可会后悔?”


    “不悔。”


    江照雪连答三次不悔,孤钧脚下法阵亮起。


    他看着法阵亮起,轻叹出声:“女君心意已决,天道已明,这婚书再无意义,江少主。”


    孤钧抬眼看向江照月:“你我共焚此书,我徒沈玉清与令妹之姻缘,便算了断。”


    说着,孤钧将婚书一扔,江照月同时扔入炉中。


    原本黑漆漆的香炉突然爆出火焰,将婚书吞没其中。


    婚书被吞噬那一刹,天命殿中的沈玉清骤然惊醒。


    他心跳飞快,急促喘息着,看着天命殿大殿顶端黑漆漆的屋顶,感觉有什么从自己身上流失。


    江照雪……


    他无端端的,就想起她,想起她那刻,他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他明确知道,一定是与江照雪有关。


    他要见她。


    他浑浑噩噩起身,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周身灵力被人彻底封住,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从回到灵剑仙阁,他似乎就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他睡了多久?


    他想不出来。


    这件事立刻让他察觉异常,哪怕他绝对相信灵剑仙阁不会对他做什么,可是理智也告诉他,这绝对不对。


    尤其是他明显意识到有什么与江照雪有关的东西在改变时,这种异常更令人心惊。


    他甩了甩有些沉重的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后,便立刻从旁侧提剑下床,开门冲了出去。


    只是刚打开门,站在门口的弟子便露出错愕之色,赶紧拦住沈玉清,急道:“阁主,您怎么醒了?老祖宗说让您好好休息。”


    “我休息够了。”


    沈玉清盯着两人眼中有些慌乱的神色,冷声道:“让开。”


    “阁主。”两个弟子露出难色,试图搬出孤钧压他,“是老祖宗让您……”


    “让开!”


    沈玉清拔剑而出,两个弟子惊得跪下,但依旧不退,只叩首道:“阁主,老祖宗说了,若是您强行要走,弟子只能动手。”


    “你们……”


    话音未落,一阵冷风从沈玉清身后拂过,正在说话的弟子眼神一直,就倒了下去。


    沈玉清错愕回头,便见天命殿中央悬浮着的天命书正散发着光亮。


    而后天命书上写出一个字:


    走。


    沈玉清看着那个走字,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天命书继续写:“婚书已毁,江照雪将下山。”


    这一行字是黑色的字体,这代表天命书日常交流。


    沈玉清看见这一行字,骤然睁大眼,随后毫不犹豫,便疾冲而下。


    他没有灵力,身体也还残留着迷药,沉重得像是拖着一池污泥。


    可他还是拼了性命,就像在时空镜中,奔向天空中宛若神祗的江照雪。


    江照雪。


    他的妻子江照雪。


    他疯了一般从后山狂奔而下。


    而这时,江照雪看着婚书被火舌吞噬。


    等婚书彻底焚尽,孤钧抬眼看向江照月,冷淡道:“等二位下山,灵剑仙阁便会将此时昭告仙道。”


    “多谢老祖。”江照月客气回应,随后客气道,“父亲让晚辈告知前辈,他二人婚事虽然未成,但蓬莱与灵剑仙阁之谊不变,望前辈宽心。”


    “那是自然。”听到这话,孤钧笑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裴子辰和江照雪,想了想,轻声道,“泽渊如今还在睡着,你若是要走,便走吧。”


    “是。”


    江照月应声下来,带着众人出去。


    等到了门口,江照月看了一眼裴子辰,淡道:“我先去收拾东西。事情已了,你将人送回云浮山,该走就走。”


    裴子辰知道江照月是埋怨他擅离前线,也不敢多说,应声道:“是。”


    江照雪听着,偷偷看了一眼江照月,想说什么又不敢。


    江照月仿佛是知道她心思,冷声道:“灵剑仙阁体面,你也别太过,回云浮山,就让人走。”


    江照雪知道这话有理,摸摸鼻子,应了一声:“哦。”


    江照月似是不耐她这番模样,瞪她一眼便离开。


    裴子辰跟在江照雪身后,恭敬道:“女君,走吧。”


    江照雪知道现下该赶紧走,以免夜长梦多,也不多说,领着裴子辰便往云浮山走去。


    江照月既然下令,她也不好多留,裴子辰似乎也是做好了送到云浮山就走的打算,江照雪不免叹气,只能借着这么点时间,好生询问:“你见到叶天骄了吗?”


    “未曾。”裴子辰摇头,实话实说道,“我甚至没见到他手笔的符箓。”


    “那有抓到的魔修吗?”江照雪好奇,“审问出什么没有?”


    “亦不曾。”裴子辰继续道,“九幽境魔修要么死要么跑,没有活口。”


    江照雪听着,倒也不意外,没两句话就到了云浮山,裴子辰把她送到门前,两人见走到终点,裴子辰也不能再留,心中虽然惦念,但还是行礼道:“女君现下便可启动法阵,让云浮山脱离灵剑仙阁仙峰离去。弟子不便多留,便先行告辞。”


    江照雪听着,知道裴子辰是赶时间。


    而且就最后一日,裴子辰大约也是不想落人话柄,没有跟着她进屋。


    毕竟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保护她,可以说是尽命侍之责,跟她进屋,怎么都是说不清的。


    理解裴子辰的意思,但心中总有那么些遗憾,便转着扇子,轻声道:“行罢,来一趟就说说话,也是你厉害。走吧,我不留你什么。”


    裴子辰闻言,抬眸看着面前人。


    好几日不见,面前人比起在时光镜中,明显精致了许多。


    金簪步摇,宝石项链,光彩照人。


    他静静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只觉指尖发痒。


    他这么着急赶回来,除却担心她的安危,想在关键时刻陪她,最重要的……


    就是想她。


    原本来之前,只是想看看她,然而此刻看她活色生香站在眼前,他便又生出几分冲动,想着是不是可以上前一步,抱一抱她?


    只是这个念头乍起,他便被自己惊住。


    他自己什么身份,众人盯着,哪里能做这种事?


    他又不是沈玉清。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泛酸,但他面上不显,抬手行礼后,轻声:“那弟子先行,愿与女君……”裴子辰声音放轻了些,带了几分温柔,“蓬莱再见。”


    江照雪听着,转着手中折扇。


    她看着面前青年依依不舍行礼,转身往外。


    走了没几步,江照雪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裴子辰。”


    裴子辰疑惑回头,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江照雪朝着他猛地扑了过来!


    看见她张开的双臂,裴子辰瞬间睁大了眼,惊讶惊喜惊慌同时冲出,在被她保住刹那,心跳砰砰不停。


    他本能性环在她腰上护住这个来得莽撞的人,说话都有些结巴:“女君,你……你……”


    “你刚才是不是想抱我?”江照雪环在他耳边,笑着道,“我看出来了。”


    这话一出,裴子辰感觉心上慢慢定下来,他在结界里拥抱着这个人,感觉这一趟仿佛终于有了重点。


    江照雪靠着他,闭上眼睛:“我很想你。”


    “嗯。”裴子辰红了耳廓,“我也很想您……”


    话没说完,利刃呼啸而来,裴子辰江照雪往前一护,抬手从腰间拔剑急挡,“叮”一声撞在一把毫无灵力的剑上。


    这剑他本可瞬间拂开,却在看见来人刹那,惊在原地。


    沈玉清死死盯着他,一双眼带着血气杀气,咬牙低问:“你在做什么?”


    裴子辰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听沈玉清提声:“你在对你师娘做什么?!”


    第103章


    听见这话, 裴子辰眼眸骤沉,他抬眼看向对面沈玉清,平静宣告:“她不是我师娘了。”


    沈玉清不知自己是不是用药太久, 拿剑的手在这一刻竟是颤抖起来。


    他眼里瞬间浮出水汽, 咬牙出声:“让开。”


    裴子成静默不动, 整个人如山一般挡在江照雪身前, 只留她衣角从他身后隐约露出,用眼神安静逼退沈玉清。


    这样强势的姿态急得沈玉清杀意顿生。


    只是现下他灵力被锁, 拿裴子辰无可奈何, 甚至于他能破开云浮山的结界进来,也不过是云浮山感应到同心契的缘故。


    但越是实力悬殊, 裴子辰越不敢妄动,于是两人僵持下来, 裴他静默看着自己曾经的尊长,眼中带了歉意,冷静劝道:“师父, 既已分开,不当纠缠。”


    “这话轮得到你说吗?!”沈玉清一刹崩溃怒喝, “若是无你, 我与她会有今日?!”


    裴子辰闻言, 眼皮微垂, 恭敬却无半点悔意,只认错道:“弟子知错。”


    “知错就让开!”


    “弟子不能。”


    “裴……”


    “时苍, ”江照雪听不下去两人来来回回车轱辘, 抬手落到裴子辰肩头,裴子辰动作微僵,就感觉江照雪在他肩上用了力, 轻声道,“让开吧,我与你师父说。”


    虽知江照雪大约只是打算和沈玉清说清楚,然而在江照雪按住他肩头那一瞬,裴子辰还是生出了几分不当有的阴郁。


    估计是这些时日江照雪对他放纵太多,他便有些忘形,把自己那些一直压着的本性放出来,在这种关头,首先生出的念头,竟是不让。


    他仿佛是呆住一般没动,江照雪有些疑惑:“时苍?”


    沈玉清也冷眼看去,那刹裴子辰只觉自己似乎方式棒打鸳鸯的恶人。


    他知道这个想法不对,逼着自己回神,仿佛一个普通弟子一般恭敬侧身让开,将江照雪暴露在沈玉清视线之中。


    看见江照雪一刹,沈玉清瞳孔微缩,明明是自己要见的人,却又在触及这个身披霞光的女子时,心中生出了恐惧。


    不来,他好似还能一直停在那段尚未结束的关系里。


    来了,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他不由自主捏紧了剑,江照雪上下打量他。


    他外衣未披,发髻未束,周身灵力全无,气息凌乱。


    她一生见过他无数狼狈时刻,但过去他狼狈,大多只是因为输赢,他的心从不臣服,从不退步。


    可今日,她却头一次从他眼中读到了怯意。


    她看着面前人,一时有些难言,沈玉清似也察觉自己那点怯懦被江照雪看出来,想要逃又不能走,捏着剑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由江照雪开口:“去屋里说话吧。”


    沈玉清如蒙大赦,他不想在裴子辰面前与江照雪这样对峙。


    两人进入房中,裴子辰犹豫片刻,还是跟上,随后便如年少时一般,停在长廊之外。


    他少年时陪沈玉清来云浮山便是这样,弟子要守在门外,等着沈玉清随时可能出现的命令。


    但也不可太近,这是尊卑有序。


    江照雪看了一眼驻足在外的裴子辰,就听阿南开口:“你要敢关门你死定了。”


    江照雪得话,悄声给裴子辰送了一道传音:“等我。”


    裴子辰指尖一颤,便看江照雪合上大门,设下结界。


    沈玉清虽然没有灵力,但神识尚在,他感知到江照雪的动作,忍不住又生出几分希望,抬眼看向进屋的江照雪,便见她提步走向房间,熟稔打开衣柜,取了一件外套拿出来,轻声道:“你从天命殿下来的吧?怎么外套都不穿?你如今也是灵剑仙阁阁主,让人看到多不好。”


    说着,她将外套披到沈玉清身上,仿佛过去做过无数遍那样。


    沈玉清鼻尖发酸,眼眶骤热,沙哑开口:“瑶瑶……”


    “这是裴子辰的衣服。”江照雪开口,沈玉清骤僵,感觉江照雪摆弄着将衣衫为他穿上,替他系着腰带,平静道,“不过是我刚做的,他还没穿过。他与你体型相似,应当不会有人看出来。”


    沈玉清说不出话,他清楚意识到,这是江照雪无声的告知,他害怕又克制不住环顾着周遭——


    这个他来过无数次的房间。


    他虽与江照雪分居,但毕竟有两百年时光,就算他不主动,但江照雪逼的也好,礼仪也好,时间太长,累计起来,也成了一个无法估量的数。


    一直到江照雪离开灵剑仙阁前,他记得这个房间都始终准备着他日常用度的东西。


    他穿的衣服,他的玉佩,他的发冠,他的杯子,他喜欢用的笔砚,他喜欢看的书……


    然而那些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却明显能看出是其他男子的东西。


    沈玉清呼吸轻颤起来,感觉有什么一口一口啃食着他的内心。


    江照雪替他挂上玉佩,慢慢收手,抬眼看向面前青年,认真又温和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了。”


    沈玉清骤然回神,慌乱看向面前女子,她站在不远处,朝他笑了笑:”今日我哥哥与老祖宗已经一起焚毁你我的婚书,我马上就走了。我想着……这两百年虽然过得不算好,但毕竟是我的两百年,我还是想好好告别的。”


    “阿雪……”


    沈玉清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江照雪的袖子,急道:“你听我说……”


    这次江照雪没有阻拦他,她站在他面前,耐心又平静等候着,等着他开口。


    可这话说出来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该说的话说尽了。


    宋清音的死她知道了。


    天衍藤的事她知道了。


    他曾经隐瞒的那些对她的好她知道了。


    甚至于,他对她,那份毫无底线的纵容和喜欢,她也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了一切,却还是选择离开,他就算再说,又能说什么呢?


    她真的走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捏着她的袖子,仿佛是又落回那年沧溟海。


    汪洋深海,而她没来。


    他死死抓着她的袖子,一句话说不出来。


    江照雪等了许久,见他无话可说,便知了结果,她叹了口气,缓声道:“我知道你来做什么,今日我愿让你进屋,就是想最后和你说清楚。在时光镜回溯的时光里,我们都过得太匆忙,许多事尚未了解,所以虽然你来,我有些忐忑,但能说清楚,也算有始有终。”


    听见这个“有终”,沈玉清心上巨颤,他慌忙摇头出声:“没有的,阿雪,我们不会有终,你不要冲动。”


    江照雪平静中带了些怜悯看他,沈玉清眼里带了乞求,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寻找着所有劝说着之言,急道:“阿雪,我们是两百年夫妻,你只是跟他回去了八年,八年在仙生很短,你只是一时冲动……”


    “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江照雪眼露无奈,“骗自己还没骗够吗?我不爱你了……”


    “不能再爱吗?!”


    沈玉清急喝打断,忍不住反问:”你可以花八年爱上另一个人,就不能再爱上我吗?!”


    这话让江照雪愣住,沈玉清见状,眼里带了几分希翼:“你爱过我的。”


    他颤颤伸手,试探着放在她肩头,沙哑着提醒:“你爱过我这个人,只是我……是我做错了。我离开你太久,你把我忘了。可你只要回头,你再看看我,一年不够十年,十年不够百年,百年不够千年,你总会爱上我的,你爱我过啊!”


    沈玉清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激动道:“我知道错了,我可以改!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江照雪听着,慢慢反应过来,她静默看着这个和年少时已经完全不同的男子。


    仙人容貌从金丹之后便不会改变,若是变化,也只是刻意选择。


    沈玉清将自己的容貌永远停留在了他们相遇那一年,然而两百年沉浮,他却已经完全没有了二十一岁的影子。


    江照雪注视着他,知道若是不说清楚,他必不会放手。


    于是她想了许久,平静反问:“你知道你错了?”


    “对……”


    “那你错在哪里呢?”她继续追问。


    沈玉清绞尽脑汁,不停寻找着自己的错处:“我……我不该对你不好,我不该冷落,我不该不相信你,我不该……”


    “那你觉得宋清音说谎吗?”


    这话一出,沈玉清僵住。


    江照雪平静看着面前已经用反应给了她答案的男人,继续询问:“你觉得你的师妹宋清音,在死前说见过我当日发饰,暗示是我前去给她施压逼死她,这件事是她用命在说谎吗?”


    “是……”沈玉清不敢正面回应,只能避让,“是有误会……”


    “若你没有觉得她撒谎,人命当前,你对所做之事,又有何错处呢?”


    江照雪说得坦然,仿佛毫不在意他做过的一切。


    沈玉清僵着僵硬听着,江照雪叹了口气。


    她想了想,转身走到茶桌后,招呼沈玉清道:“坐吧。”


    沈玉清压着惶恐上前,看江照雪为他煮茶。


    江照雪不说话,这对于他而言便是恩赦。


    他知道此刻他们每往前推进一刻,就是他二人相处之际更少一刻。


    他看着对面的人给她倒茶,她也不复年少时那样锐利,在岁月中带了温柔和从容。


    江照雪将茶杯推到沈玉清面前,轻声道:“沈玉清,其实知道天衍藤的事情后,我还是感激你的。”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他要爱。


    可沈玉清什么都不敢说,他只听着对面人重新煮了茶,缓声道:“可感激归感激,但这两百年,我们也的确已经过去了。我想得明白,你我从来不是因为误会分开,而是因为这是你我,才有误会。”


    “这怎么能不是误会?”沈玉清闻言不忿,“清音之死尚未明晰,你我怎么不算误会?”


    “可如果这是裴子辰,”江照雪抬眼看他,笃定道,“他会信我。”


    这话让沈玉清愣住,江照雪继续道:“他会在宋清音出事时就告诉我,哪怕后来没有,他也会在宋清音死后相信我,一心为我查明真相,给我清白,而不是拉着我,去赎这未知之罪。”


    “我不信。”沈玉清闻言咬牙,“大家都是人,我不信他若易地而处,就比我做得更好。阿雪,你现下只是喜欢他所以维护他。”


    就像当年维护沈玉清一样。


    他体会过这种无条件的维护,自然觉得江照雪是昏了头。


    江照雪也知他的意思,轻声道:“可我当年维护你,不仅是因为我昏了头。而是我深信我爱上的,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可你不是,”江照雪苦笑,“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就妄谈爱我。”


    “我知道!”


    “你不是觉得你错了,”江照雪了然看着他,“你只是怕我离开,可天道已经给你我很多次机会了。”


    “它给了我什么机会?”沈玉清得话激动起来,“它给了你我什么机会?!如果当年没有找天衍藤,如果我师妹没有死,如果没有裴子辰你我好好的,他给了我什么机会?!它给的是裴子辰!神器给了他,你……”


    沈玉清死死捏起拳头:“你也要跟他走,我有什么机会?”


    江照雪听着,静默了一会儿,她看着面前人,摇着手中团扇,挣扎片刻,终于道:“我记得二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你,其实当时我只是觉得你为人正直,颇为英俊。”


    江照雪突兀提起当年,沈玉清有些茫然。


    那写柔软的年少时光将他抚平,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江照雪想起当年试剑大会为了自己宗门子弟受欺,来找她评个的道理的人,轻笑起来:“小小金丹,就敢来找我对峙,说我蓬莱欺了你的师弟师妹,我觉得可有意思。多看你几眼,问你有没有想过找道侣,你说你无心风月,我便想走。”


    沈玉清呆住,他有些忐忑,不安涌现上来,不由得道:“为什么没走呢?”


    “我不知道。”江照雪笑笑,“其实不止那一次,从我遇见你,我便总觉得有一股力量控制着我。它不断放大我对你的喜欢,迫使我一次次越过自尊去见你。沈玉清,我是蓬莱女君,我不是没脸没皮的人,你既无心我便休,如果不是暗中的那股力量,我不会与你开始。”


    沈玉清愣住,江照雪转着扇子,继续道:“只是后来,随着我接触你,我的确喜欢上了你,我知道你只是看着冷,但你生性秉直,做事细心,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会顾着我,所有人都是嘴上漂亮,只有你,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会把你有的一切给我。”


    沈玉清听着,眼神微动。


    他从不知自己年少那点心意,都是落在江照雪眼中的。


    他贪恋看着江照雪,江照雪转头看向窗外云浮鹤舞,缓声道:“那时候我喜欢你,所以我不顾一切嫁给你,可来到灵剑仙阁后,我过的不好。我记得我们成婚当天,你就搬到了落霞山,那天晚上我就穿着喜服坐在这个房间里,我一直等,我就想,你或许就是说说,也许再等等,就回来了。”


    “瑶瑶……”


    听到这话,沈玉清心上锐痛:“我……我只是不过不了我心里的坎。清音刚死不久……”


    “可我不知道啊。”江照雪抬眼看他,仿佛是为年少的自己讨个公道,茫然又温和道,“我做错什么了呢?是你许诺我娶我,我找你应诺。是我救了你,是你灵剑仙阁下聘。她于我的恩,她的死,我一概不知,我做错什么了呢?”


    沈玉清说不上来,江照雪继续道:“你每次都要老祖宗发话,或者有事才会来云浮山,我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我想尽办法讨你欢心,但你从不理会。所有人嬉笑我,议论我,说我当年是用各种下作手段逼你,而你也质问我,不是你要喜欢我,我为何挟恩图报。沈玉清,我是个人。”


    江照雪说着,声音微哑:“我早就想走了。”


    沈玉清听着,暗自捏起拳头,听江照雪继续道:“只是天意逼着我在这里,如果我没有步入第七境,我可能还会继续待在这里,然后被你挖掉灵根赠给慕锦月,被你圈禁当成向蓬莱吸血的工具,看你与慕锦月卿卿我我……”


    “不可能!”


    “这就是我看到的未来。”


    江照雪笃定开口,沈玉清震惊看她。


    江照雪一字一句,格外认真:“这就是我步入第七境后,窥探天道看到的未来。而我看到未来的时候,我甚至还给了你机会。你知道我最后一次死心,是什么时候吗?”


    江照雪说着,想起往事,轻笑起来:“是我传音让你回来,你不肯,于是我用慕锦月的传音玉牌传音给你,让她求你回来,而你——”


    江照雪一说,沈玉清便想起来。


    那一日,他在修补结界,先收到江照雪的传音,他不回应,怕江照雪看出他对她的善意。等江照雪用慕锦月的传音玉牌写消息给他,他从行文习惯认出是江照雪,于是拐着弯,应下了她的邀约。


    “你答应了。”


    江照雪声音响起来,沈玉清慌忙欲辩,只是还未开口,就听江照雪打断他:“你为何答应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答应了。”


    “就像你一次次救慕锦月,你做错了吗?也不尽然,毕竟很多次,的确是生死之间,为道义当救。可没有人能忍受这种一次次被放弃的日子,我受够了。所以在那天,我告诉自己,如果你答应我,或许我们还能坐下来,一起商议未来。如果你答应的是慕锦月,那无论什么原由,我都放弃你。”


    放弃他。


    这一句话出来,沈玉清如刀剑贯心。


    他从未想,他们的最后,竟然结束于这样他一次简单的、无心的傲慢。


    可他却也明白,所谓的“无心”,是因为有千千万万次的日常。


    他无法反驳江照雪的决定,只觉喉间哽痛,而江照雪看着他,轻转团扇:“你已经有过很多次机会,天道逼着我给你无数次机会。你我之间,从来不是因为他人插足,也不是因为误会,而是我们不合适,我们二人,从一开始,就是强求。”


    “可是,”沈玉清听着,他心上如锯来来回回拉扯,嘴唇轻颤,却还是不甘开口,“你已经强求了啊?”


    江照雪皱起眉头,沈玉清眼中盈出水汽,艰难开口:“你让我爱上你,你已经强求到这份感情,你怎么可以在现在告诉我你放手了呢?!”


    “沈玉清……”


    “如果你可以强求,为什么我不能?!你留下来。”


    沈玉清起身疾步上前,他跪坐在江照雪身前,一把拉过她的手,双手握到身前,急切道:“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你留下来,这次换我强求一次,我求你,同心契还在我,我们永远分不开……”


    “我们会分开的!”


    江照雪不耐大喝,冷眼看着他:“我不会和你绑一辈子,我们会分开的!”


    这话让沈玉清愣住,他不可置信看着江照雪:“怎么可能呢?”


    他喃喃:“那是同心契,是你给我的同心契,是蓬莱秘术,我们怎么分开呢?”


    江照雪不欲多说,强硬将她手抽出来,只道:“你不要纠缠了,到此为止吧。”


    说着,江照雪便欲起身,沈玉清却是仿佛突然明白什么,低喃开口:“锁灵阵?”


    江照雪一僵,这反应让沈玉清骤然意识到什么。


    他不可置信抬头,许多事电光火石在他脑海中闪过。


    她突然前去乌月林,裴子辰在乌月林明明有过致命一击却还活下来,她突然跟随裴子辰,裴子辰身体中有天机灵玉,有各种神器……


    而天机灵玉,是解开同心契必要之物。


    他一瞬反应过来,一把拽住江照雪手腕将她拉近,压低声音,急切道:“裴子辰身上有锁灵阵对不对?你一开始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解开我们的同心契对不对?”


    “我不是……”


    “他不会原谅你的!”沈玉清仿佛突然明白过来,激动道,“你们不会在一起,他会恨你……”


    “那就恨我!”


    江照雪骤然抬眼,冷静道:“生死由他,爱恨由他。”


    既被沈玉清知道,江照雪也不挣扎,迎着沈玉清目光,坦荡中带了几分痛快道:“如果他愿意同我在一起,我便喜欢他。他若不愿意,那我就心存愧疚地喜欢他。”


    “可那时候他没用了!”沈玉清立刻道,“锁灵阵会抽取他所有灵力到时候他就是个废人!”


    “那又如何?”


    江照雪反问,沈玉清愣住。


    他看着面前人毫不犹豫道:“我喜欢一个人,从来只是因为那个人。沈玉清我知道,孤钧一直告诉你,人要有用才能被人所喜,可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


    “不要说了。”


    沈玉清害怕起来,江照雪却没停下,她盯着沈玉清,干干脆脆说了个痛快:“我喜欢你时,你可以一无所有,你可以是个凡人,我不在乎天衍藤是谁种的,我不在乎神器是谁拿到,我不在乎他是不是灵剑仙阁阁主是否与我身份般配,我也不在乎他是听我的话,还是不是。”


    “别说了……”


    “我在乎的是那个人,两百年前我爱沈泽渊,是因为你是沈泽渊。而如今,我喜欢裴子辰……”


    “别说了!”


    “是因为他是裴子辰。”


    两人同时开口,谁都压不住谁,沈玉清颤抖着抓着她的手腕,看着对面眼神毫无退意的女子,听她宣告:“沈玉清我们结束了。天衍藤我不欠你,同心契,我会解开。今日下山,你我便会再无关联。”


    说着,她抬手拉开他的手,站起身来,抚平衣上褶皱,居高临下看着他。


    在他起身那一刹,仿佛是有两百年时光在他们中间流过,她看着面前这个人,真诚道:“我祝你,仙路坦荡,另觅良缘。”


    这话出来,江照雪便觉有什么终于彻底落下。


    她绕开沈玉清,提步往外,而沈玉清感觉她裙摆流淌过他的手,他看着年少的江照雪和自己。


    看着那个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而来的人,看着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笑意盈盈喊:“沈泽渊。”


    “沈泽渊。”


    “沈~泽~渊~”


    她要走了,她要离开。如果她走了,他还有什么呢?


    他一回顾,半生拼命往前,为的就是终点与她同归,如果她走了,自尊,傲骨,灵剑仙阁……一切他还有什么呢?


    他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巨大的惶恐像海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完全不受控制,疯了一般回头,踉跄扑身上前,一把拽在江照雪衣袖上,急声道:“不!没有,阿雪我们没有结束!我们不会结束!我错了,我什么都可以改,你要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接受。”


    “放开!”


    “我可以让裴子辰留下。”


    “放开!”


    “我继续当他师父!”沈玉清大喝,江照雪愣住,就看沈玉清颤抖着抬起头来,苍白着脸,抓着她的衣袖死死捏紧,仿佛在承受什么巨大的屈辱,流下泪来,沙哑道,“裴子辰……裴子辰可以驻守云浮山,有我在,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这话让江照雪惊得睁大了眼,裴子辰驻守云浮山,那不就等于天天待在她身边。


    “你……”江照雪被这话震住,看着面前这个完全不认识的沈玉清,不由得道,“你在说什么?”


    “你们不能在一起的,”沈玉清见她回声,仿佛是受到鼓励,一面落泪,一面逼着自己咬牙出来,“可若有我在,没有人会议论你们,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能做到的,我也能。他怎么抢走你,”沈玉清咬紧牙关,低低喘息着,颤抖着身躯,艰难又认真道,“我也能。”


    “你疯了?”江照雪脑子有些发懵,她反应过来,有些害怕拉他,安抚道,“沈玉清你冷静一些,人生不是只有情爱……”


    “可我只有你!”


    沈玉清激动出声,他死死拉着她,乞求看着她:“我只有你,阿雪,我等了两百年,我筹谋两百年,我什么都没有我只剩下你,不要抛下我……”


    他只差一点就可以走到尽头。


    赎了他要赎的罪。


    他就可以再无牵挂奔赴向他最爱的人。


    他只差最后一刻。


    “我当年想跟你去蓬莱的,”他从未如此坦诚,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低低呜咽,“我想等师妹元婴,等灵剑仙阁后继有人,我就可以成为你的命侍,我就可以去蓬莱。”


    “只是我后来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阿雪,救救我……我求你……救救我,别走……我可以的,我都可以的……”


    “沈玉清。”江照雪听着,慢慢反应过来,她看着面前痛苦的人,叹了口气,怜悯又温柔开口,“没有人可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沈玉清一僵,他愣愣抬头,江照雪看着他的眼泪,垂眸取出手帕,为他温柔擦干。


    “你还是灵剑仙阁阁主,”她一面擦,一面告知他,“一段感情而已,你可以走过去的。我过去恨过你,但现下,我是真的希望,沈泽渊,你未来过得好。”


    沈玉清听不明白她意思,就看江照雪为他擦了眼泪,为他扶正玉冠。


    “沈阁主,”她说的认真,“再会。”


    说完,不等沈玉清反应过来,江照雪抬手一挥,房门瞬间打开。


    房门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许多原本侍奉在天命殿的弟子,江照雪一看便知这些人是被沈玉清出逃之事惊动,被孤钧派来。


    看见这些弟子,沈玉清瞬呆恐惧之色,江照雪平静开口:“沈阁主服用药物,神志不清,过来帮忙吧。”


    说着,那些弟子立刻应声进来,他们冲到沈玉清面前,告罪之后,便试图将沈玉清扯开。


    沈玉清早知他们要来,拼命挣扎,然而他没有灵力,这些侍奉天命书的弟子本就非寻常弟子,不出片刻,便碎了他的五指,让江照雪离开。


    江照雪提步往外,听着沈玉清的嘶吼:“不!放开我!放开我!”


    “阿雪!不要抛下我,我错了,回来!回来啊!”


    “江照雪!江照雪!”


    沈玉清一声一声嘶吼,吼到最后,江照雪便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疾呼:“阁主不要!”


    江照雪疑惑回头,就看沈玉清不知何时竟是挣开了弟子,还完好的左手握着一把匕首,插在自己心口。


    他死死盯着江照雪,江照雪目光凝在他流血的匕首上,看着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凶兽,死死盯着她,咬牙威胁:“你若敢走,我们一起死。”


    江照雪不说话,她平静注视着他手上鲜血,心上揪起。


    阿南瞬间破口大骂起来:“什么玩意儿!”


    “瑶瑶。”


    沈玉清沙哑乞求:“回来罢。”


    江照雪没出声,她转过头去,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裴子辰。


    他手扶玉剑站在阳光泼洒之处,看似平静的眼眸中压着惊涛骇浪。


    他一言不发,静静等着江照雪。


    阿南迟疑着:“主人,要不还是解决一下沈玉清……”


    “那就死。”


    江照雪平静留了这一句,提步往前。


    沈玉清睁大眼睛,看着江照雪一步一步往前,他的手一直在颤,刀尖距离心脏不过咫尺。


    只要扎入心脏,同心契便会起效,江照雪便会与他同苦同痛同死。


    这是她爱他时给的东西。


    是她最大的软肋。


    他握着她的软肋,看着她走向阳光下静候她的青年,嫉妒怨恨痛楚如毒蛇啃噬在心上,然而他却始终无法再用力半分。


    他在这一刻,站在江照雪的房间,想起这个房间在当年成婚时张灯结彩的模样,想起那一夜的江照雪,笑着叮嘱他。


    “沈泽渊,以后你要好好爱惜你自己。有了同心契,你若受伤,我也会疼的。”


    “我好怕疼的。”


    这么怕疼,为什么不回头?


    这么怕疼,为什么还要离开?


    这么怕疼……这么怕疼……


    怎么会这么疼?


    沈玉清看着江照雪伸手拉过裴子辰,拉着走远,终于克制不住,颓然倒在地上,完全不顾仪态,痛哭出声。


    而江照雪拉着裴子辰,感觉到他手心的湿意,玩笑看他:“天这么热吗?我们冰灵根的裴小道君也会出这么多汗?”


    听到江照雪玩笑,裴子辰也笑开来他仿佛从生死走一遭,有些疲惫道:“是因为什么,您当是知道的。”


    “哦?”


    江照雪停下脚步,笑着转头瞧他:“裴小道君心思如海,我哪里知道?”


    裴子辰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江照雪,一双眼晦暗莫测。


    江照雪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虚,不由得道:“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瑶瑶,”他说着,微微弯腰,平视着她的眼,郑重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江照雪一僵,含糊道:“什么最后一次……”


    “你和他人的瓜葛,”裴子辰抬手放到她颈后,轻轻摩挲在她脊骨,温和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强势,轻声道,“这是最后一次。”


    “啧。”


    江照雪听着,有些嫌弃,抬手用团扇推开他,摇头道:“你还是不如你师父大方啊。”


    裴子辰愣了愣,不由得道:“大方?”


    “是啊。”


    江照雪笑着转身,摇扇往下:“你师父可大方呢,说你怎么抢人,他也可以。”


    “什么意思?”


    裴子辰隐约猜出这话的含义,不可置信,赶紧转身跟上江照雪,忍不住道:“师父他说什么?”


    “没什么。”


    “他……他让您留在灵剑仙阁,开了什么条件?”


    “一些令人心动的条件。”


    “瑶瑶!”


    裴子辰一把拉住她,江照雪含笑回头,用团扇挡着脸,看着面前忐忑难安的青年,听他道:“师父……师父的话……您……您……”


    他始终说不出口,一想沈玉清可能说的那话,他便有些害怕。


    沈玉清是他心上一根针,永远扎在心头,江照雪似笑非笑看着他,见他越来越不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裴子辰茫然抬眼,便见江照雪用团扇戳了他的脑袋一下,转身道:“傻子,走了。我既然走出来拉住你。”


    江照雪斜眸看他:“便已经是答案了。”


    听到这话,裴子辰跟上江照雪,慢慢悟出江照雪言语中的意思,知晓她应当是回应了沈玉清,不是对沈玉清建议心动,心上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抬眼看前方女子,低声轻唤:“女君。”


    江照雪低低应了一声“嗯?”


    “女君……有想要东西吗?”


    裴子辰忐忑开口,江照雪听着,便知他现下应当是高兴,想送她些什么。


    江照雪笑起来,漫声道:“没什么想要的。你若想送什么,那就早点回蓬莱。”


    “还有呢?”


    “还有?”


    江照雪想了想,抬手用扇子遮住阳光,眺望远方,随意道:“那就做个好人吧。”


    说着,她回头看向裴子辰,笑道:“我已经把你拐走了,若还把你带歪,我怕天道看不下去罚我。”


    “好。”


    裴子辰笑起来,其实他心中知道江照雪偏好,含笑低头:“弟子会当个君子。”


    “不错。”


    “除了对女君。”


    “嗯?!!”


    江照雪震惊回头。


    裴子辰抿笑看她:“弟子不能说谎的。”


    “大胆!”


    江照雪用扇子敲他,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往山下去,这时沈玉清被押回天命殿中。


    孤钧站在天命殿里,神色冷淡,沈玉清狼狈跪在地上,仿佛被人抽走了魂,早已没有半点平日模样。


    孤钧见他模样,皱起眉头:“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师父为何瞒我?”


    沈玉清却只关心这一件事。


    孤钧冷笑:“她执意与你和离,心中无你,你以为你留得住?”


    “留得住留不住是徒儿的事,师父不当骗我!”


    “放肆!”


    孤钧抬手隔空一巴掌将沈玉清扇翻在地,沈玉清轻轻喘息。


    孤钧见他模样,似是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若想留她,你以为求就可以吗?那只会让她看不起你。你今日闹成什么样子,难道留下她了?”


    沈玉清趴在地上,喘息着不敢应答。


    一想江照雪离开,他就满腔恨意,却又不知从何恨起。


    他安静下来,孤钧也不愿争执,看他片刻,一甩衣袖,只道:“好好在天命殿反省,别给我丢人。”


    说着,孤钧大步往外,关上大门。


    沈玉清一个人坐在屋中,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江照雪。


    他要想办法,他必须想办法,有什么办法……


    他浑浑噩噩。


    这时,他感觉前方光亮,抬眼看去,便见是天命书亮了起来。


    上面浮现出一行黑字:“你想要江照雪吗?”


    看见这一行字,沈玉清愣住。


    随后就看天命书显出第二行字:


    “祭你气运,与江照雪结天命姻缘,你可愿意?”


    天命姻缘……


    能逆转真仙境气运的天命姻缘。


    一旦结成,整个真仙境都会逼着江照雪回头,她生生世世都会和他不断相遇,不断得到相爱之机的天命姻缘。


    气运?


    沈玉清看着这两个字,不由得低低笑起来。


    他坐在天命殿蒲团之上,仰头看这没有江照雪的房间。


    冷风不知从何而来,吹拂在这根本没有开窗的屋中,屋中符摇幡动,铜铃自响。


    沈玉清眼前光怪陆离,都是江照雪与他少年场景。


    那是他执念一生之人。


    “愿意。”


    他轻喃开口。


    明知气运便是修士生机,可他却还是出声:“只要她回来,弟子所有气运,您尽管取去。”


    第104章


    江照雪和裴子辰一路玩笑下山, 等到了山门,便见江照月的侍从李游带人站在门口。


    江照雪立刻正色,裴子辰也下意识退了一步站在江照雪身后, 李游目光扫过二人, 笑着上前, 恭敬给江照雪行礼:“女君。”


    说着, 他又转头看向裴子辰,眼中压了意味不明笑:“裴道君, 鄙姓李, 单名游,现任蓬莱岛府管事, 随侍少主。”


    李游眼中的笑意颇为明显,仿佛是在女方家人在端详新婿。


    裴子辰无端端觉得有些脸热, 强作镇定同李游见礼。


    江照雪看出裴子辰窘迫,打断了李游逗弄裴子辰,扫了一眼周遭:“我哥呢?”


    “少主去取裴道君魂灯, 稍后就到。”


    李游解释着,说话间, 周边灵力变动, 所有人转眼一看, 便见旁边金光旋转着凝聚成人身, 江照月提着一盏琉璃魂灯出现,将魂灯交给裴子辰。


    魂灯是一缕神魂所制, 平日无甚影响, 但若被有心人利用,便可成致命之物。


    现下江照月把魂灯带回,江照雪才彻底松一口气。


    江照雪扬起讨好笑容:“哥……”


    “他怎么还没走?”


    江照月直接开口询问, 江照雪笑容僵住,旁侧裴子辰立刻接话,恭敬道:“禀少主,弟子师父方才过来,弟子怕师父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故而留下。”


    江照月听到这话,皱起眉头:“沈玉清来了?”


    江照雪赶紧点头。


    江照月冷笑出声:“他还敢来?都来了怎么不来找我?”


    “他不敢。”


    江照雪赶紧奉承:“您可是蓬莱少主,天下第一符师,他哪儿敢找你啊?”


    江照月知道她是说漂亮话,懒得理她,继续追问:“云浮山怎么交接的?”


    “我昨晚吩咐了青叶……”


    “方才青叶大人已经同弟子说好,”裴子辰继续接话,沉稳道,“女君下山,云浮山便会启动法阵离开。”


    话音刚落,就听“轰隆隆”一声巨响,所有人抬头看去,便见一直稳定在灵剑仙阁的云浮山,宛若一座巨大的飞舟,脱离云浮山群峰,往远处缓慢行去。


    所有人都错愕抬头,仰望着云浮山的离去,江照雪静默看着。


    在云浮山离开刹那,灵剑仙阁通报之声彻响仙界:


    “灵剑仙阁敬告诸宗,今灵剑仙阁阁主沈玉清,与蓬莱女君江照雪,因道途有别,至今日起,道侣契解,姻缘尽断,一别两宽,各证道途。告诸君见证,大道长青,各觅逍遥! ”


    这声音在真仙境反复回荡,江照雪看着高处渐行渐远的云浮山,静默不言。


    裴子辰侧目看旁侧仰头看着高处的人,云山浮影落在她眼里,裴子辰想了许久,在两人广袖遮掩之下,悄悄拉住了江照雪。


    江照雪一愣,转眼看向旁侧,就见裴子辰扶剑看着高处,轻声道:“过去了。”


    说着,他转头看着江照雪,笑了笑道:“女君,我们走吧。”


    “咳。”


    话刚说完,旁边李游就重重咳了一声。


    江照雪转眸看去,便见江照月冷冷盯着裴子辰和她悄悄拉着的手。


    他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江照雪和裴子辰像是被父母抓包的私奔少年,强作镇定又悄悄把手放开。


    江照月冷着脸转身,正要开口刹那,一道金光从灵剑仙阁后山天命殿方向冲天而起,所有人惊讶转头,李游错愕出声:“这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这冲天而起的金光,明显不是灵力。


    可不是灵力,又是什么?


    所有人都不清楚,只有江照雪,隐隐不安,总觉得这道金光的力量让她极为不适。


    没有片刻,江照月又立刻感知到传音玉牌灼热起来,江照月取出传音玉牌,众人看去,便见江照月皱起眉头,平静告知众人:“仙盟诏令,命各宗话事人三日后于沧溟海北海天机宫共商要事。”


    天机宫是灵剑仙阁在外的据点,到天机宫议事,这明显是灵剑仙阁的邀约。


    李游立刻询问:“少主,可知所为何事?”


    江照月摇头,只道:“去了就知。”


    说着,江照月转眼看向江照雪和裴子辰,想了片刻后,同裴子辰道:“你先去北线,北线往西,有一座平宁岛,那是蓬莱据点,瑶瑶与我在那里等你。只要九幽境退兵,你立刻回来,我们一起离开。”


    裴子辰闻言,恭敬行礼:“是。”


    两边人各自分别,江照月召出灵舟,带着所有人上了灵舟。


    江照雪上舟之前,偷偷将江照月给她的传送符交给裴子辰。


    “如果出事就用这个。”


    江照雪说着,便转身离开。


    等江照雪上了灵舟,裴子辰拿着手中符咒,不由得苦笑。


    上面灵力淳厚,明显是顶尖修士心头精血所制。这样的手笔,除了江照月,谁能给得出来。


    结果江照雪转手就给了他,他怎么敢用?


    若是用了,怕是蓬莱的门都进不去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将符箓装入乾坤袋中,目送着灵舟走远,这才赶紧赶回北线。


    江照雪裴子辰各自赶往去处,沈玉清走出天命殿后,孤钧的身影在天命殿中慢慢凝结。


    他抬手对着天命书行了个礼,恭敬道:“神君大人。”


    “沈玉清与江照雪已结天命姻缘,九幽境退,逼江照雪成婚。”


    天命书上浮现这一行字,孤钧露出笑容:“看来神君已得泽渊气运,再得裴子辰,大业可成。”


    “尚早。”


    亮着的天命书上露出二字,随后又一字一字宛若有人书写一般亮起来:“应愿之时,才得气运。江裴不死,我心难安。”


    看见这一行字,孤钧露出冷色,恭敬道:“神君放心,我已安排下去,九幽境退兵之时,裴子辰丧命之日。神君大业,无人可阻。”


    *** ***


    江照雪和裴子辰分开,便跟着江照月上了灵舟,从灵剑仙阁飞往平宁岛需要一日,入夜之后,才到平宁岛。


    蓬莱执掌海域,中洲东面的岛屿,大多由蓬莱管理,平宁岛是距离北线最近的岛屿,江照月作此安排,就是为了随时可以接应裴子辰。


    夜里到了平宁岛,江照雪和江照月各自歇下,等到第二日起身,兄妹二人一起用饭,江照雪多年未与江照月这么一桌,颇为高兴,看了一眼桌上餐食,发现还是自己当年爱吃的,不由得道:“哥你还记得我喜欢吃的东西啊?”


    “就那么几道菜,”江照月语气淡淡,“我脑子又不是鱼,怎会记不住?”


    “是是是,”江照雪坐到江照月旁边,笑着道,“哥哥记性好,不过就是随便一记罢了。说起来,你口味有没有什么变化啊?”


    江照雪看着满桌子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好奇道:“你还是只爱喝西北风吗?”


    江照月不喜用饭,她是知道的。


    江照月冷淡看她一眼,给她盛了一碗番茄鸡蛋汤,没有搭理。


    江照雪想想又好奇询问:“还有爹娘,他们口味变没?没变的话,我回去路上给他们带点喜欢吃的。”


    “有件事,”江照月突然开口,随着他出声瞬间,结界无声打开,江照雪诧异抬眼,便听江照月低头喝了口茶,淡道,“我还没告诉你。”


    江照雪心上“咯噔”一下,知道江照月说的必然不会是小事,便也郑重起来:“什么事?”


    “灵剑仙阁人多口杂,而且我估不准孤钧的能力,所以没说。”


    江照月解释着自己晚说的理由,抬眼看向江照雪,这件事仿佛是早已接受了许久,轻声道:“父亲不行了。”


    江照雪握着筷子的手指一紧,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发问:“什么情况?”


    “从一千年前起,父亲的气运一直在衰竭,似乎在受什么孽力反噬,一开始他正直鼎盛春秋,倒也没什么。可从真仙境气运衰竭开始,真仙境修士不再受天道庇护,父亲闭关受伤之后,他便一日不如一日,蓬莱仇家众多,灵剑仙阁孤钧又虎视眈眈,所以一直不敢对外开口。”


    “那怎么不早点同我说?”


    江照雪急急开口,江照月抬眼看她。


    这一问,两人都静默下来。


    以她当年对沈玉清的情谊,这种事怎么敢同她说。


    她心上顿如蚁噬,不由得分外后悔,然而也庆幸还未酿成大错,立刻道:“那我不等裴子辰,我现下就回去。”


    “不。”江照月压住她,叮嘱道,“你必须等他。”


    江照雪一愣,便听江照月道:“父亲乃渡劫修士,他窥测天道,说自己如今气运衰竭,是因为因果所噬,唯一救他的办法,只有你成为九境命师。”


    江照雪听着,明白过来,听江照月解释:“九境命师可以拨动修正因果,你与天赌运,是救父亲唯一的机会,所以此番,我们必须确保裴子辰安全回去,这比什么事都重要。”


    “既然如此……”


    江照雪听着,有些不明白:“为何还要让裴子辰去北线?强行带走不就好了。”


    “我们不能让灵剑仙阁发现异样。”江照月解释着,“天命书窥测众生,只是父亲乃渡劫修士,天命书无法窥察,现下才能瞒住这个消息。如今你以感情之事带走裴子辰,再好不过。但我若出头太过强硬,急着带走裴子辰,裴子辰身负神器,难保灵剑仙阁起疑。毕竟父亲已经多年不曾出关。”


    “我明白。”江照雪点头,思考着道,“总归不过几日时间,平稳带走裴子辰最重要,就是……”


    江照雪迟疑着,江照月有些疑惑:“就是?”


    “就是……我也有一事,”江照雪艰难抬眼,看着江照月,小心翼翼道,“得同你说。”


    江照月一听便皱起眉头,江照雪抿了抿唇,还是道:“裴子辰修炼了九幽境功法。”


    江照月闻言瞳孔急缩,瞬间带了怒意,江照雪艰难笑开,强撑着道:“沈玉清在时光镜里就发现他修炼九幽境功法了,这事儿藏不住,所以他一回来就告诉了孤钧,孤钧给他做了遮掩,说好只要他把九幽境赶走,就让裴子辰跟我走,未来裴子辰给我们两边出力……”


    “他的话也能信?!”江照月怒骂,“胡闹!”


    “可能怎么办呢?”江照雪无奈,“我要是直接带他回蓬莱,这才惹祸吧?”


    江照月一时难答,江照雪说得也没错。


    要是她直接把人带回蓬莱,灵剑仙阁以藏匿九幽境魔修之名上门,江平生身体受损一事怕就遮掩不住。


    而江照雪又没办法在蓬莱之外的地方直接开锁灵阵,一旦开锁灵阵,裴子辰所有灵力顷刻被神器吸收,他会立刻变成凡人,以这些时日他身体受伤的程度来说,没有灵力维系,成为凡人,他怕是当场就会死。


    必须在把他伤势都调养好,身体没有任何隐患的情况下,准备好足够的灵药和医者,抽取灵力后,出现任何意外,立刻救治,才能保证裴子辰的安危。


    先说服孤钧,是当时他们二人最好的选择。


    江照月梳理了思路,逼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行,我明白了。但瑶瑶,我必须告知你一件事。”


    江照雪看着江照月,听他认真道:“我会尽量保护你们,可对于我而言,蓬莱是我的责任,必要时……”


    “我明白。”江照雪立刻道,“哥你放心,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蓬莱。若是顺利,我们一起回蓬莱后,待他身体无碍,我便开锁灵阵取走天机灵玉,之后我再向他赔罪。若不顺利,我便单独带他离开,寻找机会,拿到天机灵玉后,我偷偷回来,救好父亲,再与灵剑仙阁论个黑白。”


    到时她救下他父亲,蓬莱又有一位九境命师,拳头才是硬道理,她倒看谁敢找上门来。


    江照月点头,轻声道:“好。”


    兄妹二人就此商定。


    两人说了会儿话,江照月便去处理蓬莱传来的公务。


    江照雪回到房间打坐,等到夜里,她收到裴子辰传音:“瑶瑶,你睡了吗?”


    江照雪握着传音玉牌,倒到床上,听着他声音中带着的雨声,转头看了一眼外面平静的天,回应道:“没有,你那里下雨了?”


    “嗯。”裴子辰似乎有些疲惫,声音埋在淅淅沥沥的雨里,轻声道,“方才外面下雨,我就在想,平宁岛下雨了吗?您与我,是否在同一片风雨之中呢?”


    江照雪一犹豫,她想着,还是撒了谎:“在。”


    “真好。”


    裴子辰似乎有些开心,他说起今日战事,他从灵剑仙阁回去,夜里九幽境便发起突袭,好在都只是些怨虫,除了费力也没什么大患,从昨夜到今日,他连清北线大半妖魔,这才停下休息。


    “我很快就回来了。”裴子辰语气里有些高兴,“到时候,我们到蓬莱,我想住在离您最近的地方。”


    “行啊。”江照雪玩笑,“来我床上。”


    “瑶瑶……”


    裴子辰颇为无奈,江照雪开着玩笑,同他道:“我床很大的,能睡好几个人。哦,我还有一个灵宠园,蓬莱好多妖修幼崽时就放在我里面养,你还喜欢狗狗吗?喜欢的话,我抓一批来给你养。”


    “倒也不必……”


    裴子辰犹豫,江照雪有些心疼:“你……你是不是还在想胖胖啊?”


    “不是。”


    裴子辰听她说起当年那只灵宠,轻叹出声:“我虽遗憾胖胖,但毕竟过去多年……我也放下了。”


    “那你为什么不养狗了?”


    “我怕女君太喜爱这些宠物,”裴子辰实话实说,“我心生嫉妒。”


    江照雪:“……”


    狗都嫉妒,这是真狗!


    江照雪有一搭没一搭和裴子辰说话,一直说到睡着。


    之后两日,裴子辰每日有空便与她传音,不在传音时,便在战场。


    江照雪闲着无事,便抓着江照月写符,自己补充物资,随时准备逃跑。


    等到第三日清晨,江照月清晨早早出发,前往天机宫议事。


    等到午后,江照雪便收到了裴子辰的消息:“女君,九幽境已全线退至沧溟海后,今夜打扫完战场,修补结界后,我便会回来了。”


    “好啊。”江照雪立刻道,“我去接你!”


    “不必……”


    “我这就去江宁镇。”江照雪一想距离他最近的陆地城镇,做了决定,“我到的时候你差不多也可以动身,我们一起走,这样我就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你了。”


    裴子辰顿了顿,似乎是无法抵御这巨大的诱惑,终于道:“好。”


    说着,他笑起来:“那我第一时间回来。”


    两人约好,江照雪便立刻带上青叶和其他随从动身,当天入夜,便赶到了江宁镇。


    等江照雪到达江宁镇,让青叶包下一家富商宅院落脚时,天机宫内,仙盟各家已至。


    仙盟主要由灵剑仙阁、天剑宗、星云门、百音阁、天地道门和蓬莱岛五大宗门组成,统领中洲百宗,此番五大宗门骨干齐聚,另外百宗都派人前来,于天机宫云集。


    江照月到了之后,同众仙家打过招呼,便在灵剑仙阁旁侧位置坐下,同站着的管修书点了点头。


    管修书站在空位之后,明显是等着谁。


    等众人落座之后,天地道门周不罡率先发话,疑惑道:“管兄,不知灵剑仙阁云集众仙,所为何事?”


    “此事,便由我师兄同诸位告知吧。”


    说着,管修书抬手结印,连同灵剑仙阁,众人便见孤钧的身影出现在管修书身前空位上。


    来的只是个虚影,众人却都起身行礼。


    孤钧微微一笑,同所有人寒暄过后,便沉声说了来意:“诸位,今日召诸位过来,是有要事告知。诸位应当知晓,九日前,我宗弟子裴子辰挟五神器归来一事吧?”


    一听事关裴子辰,江照月神色便冷了下来。


    旁侧天剑宗徐子臣点头,回忆道:“知道,九日前沧溟海那一战我刚好在场督战,恰好见他出手,此子天赋极高,前途无量,孤钧兄为何说起他来?”


    “徐兄有所不知。”孤钧叹了口气,似是极为苦恼,解释着道,“我宗这位弟子,过去便与九幽境关系不甚清楚,但因老朽惜才,虽知他有这段过往,也未曾深究。可三日前,仙盟战场俘获了一位九幽境魔修,他指认裴子辰偷偷修习九幽境功法,勾结九幽境作乱。此事兹事体大,故而将诸位召来,便是想要与诸位一同商量,我宗这位弟子,大家觉得,如何处置更为妥当?”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住。


    徐子臣皱起眉头,不甚相信:“修九幽境功法?可九日前我观他出手,修的明明是仙法。仙魔互斥,他既修了真仙境的功法,又怎会修九幽境法术?”


    “不错,”周不罡也是疑惑,“他难道还能仙魔双修不成?”


    “正是。”


    孤钧点头,周不罡惊住,脱口而出一句:“人才啊。”


    “咳。”


    一贯沉稳的百音阁阁主凤鸣寰轻咳一声,提醒了一下周不罡。周不罡立刻反应过来,面露尴尬之色,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一般人做不到。”


    “此子天赋极高,”孤钧似是极为苦恼,“但心术不正,若放任下去,老朽亦不知会有何结果,故而才召诸位前来商讨。”


    “商讨……”徐子臣眉头紧皱,“如今真仙境气运衰竭,还需神器逆转气运,他身负五神器,除了招揽,还能做什么呢?”


    “可五神器并未认主。”


    这话一出,众人愣住,江照月抬眼看向孤钧,手指微蜷。


    如果神器认主,杀了神器之主,神器便会进入休眠,短时间内不可能再认他人。


    可现下神器没有认主……


    “孤钧前辈如何得知?”江照月终于按耐不住,疑惑出声。


    孤钧笑了笑,询问众人:“真仙境气运没有变化,大家没发现吗?”


    众人不言,都开始仔细感应真仙境的灵力。


    除了命师,其他人对气运的感知并不精确,大多以来灵气的产生来判断一境气运。


    感知许久后,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孤钧所言不加。


    星云门长老水沉渊开口,冷着声道:“若神器未曾认主,气运不曾逆转,真仙境当如何?”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


    孤钧说着,带了几分笑意:“昨日,姻缘石上突然出现了我徒沈玉清与蓬莱女君江照雪的名字,他二人在姻缘石首位,金字所刻,乃天定姻缘。”


    “天定姻缘?”周不罡立刻道,“是受天道眷顾,若能结成道侣,可福泽一境的天定姻缘?”


    “不错。”


    孤钧沉声道:“前些时日,蓬莱女君因与玉清争执,二人和离,结果姻缘石便给了天定姻缘的提示。现下只要江女君回心转意,与我徒再次结契,便可逆转真仙境气运,让我等有喘息之机。”


    “所以,”水沉渊思考着,明白了孤钧的意思,“现下裴子辰手握神器无用,还修九幽境功法,与九幽境勾结?”


    “不错。”孤钧点头,似是为着所有人思考道,“他如今尚且年幼,是非不分,若手握神器不除,怕是养虎为患。我请诸位来,便是想今夜九幽境退兵,裴子辰连日征战,正值虚弱之际,烦请诸位见证,老夫清理门户,以证灵剑仙阁清白!”


    “孤钧前辈,”江照月听着,压着情绪提醒,“裴子辰若勾结九幽境,怎会因讨伐九幽境力竭虚弱?”


    这话问得尖锐,众人都看向孤钧。


    孤钧倒也不惧,解释道:“那个被抓回来的九幽境弟子说,他正是打算用九幽境战功在中州获得大家的信任,所以这些时日,九幽境都只派出本就需要清理的怨虫和不重要的弟子,核心弟子早已撤离,就是为了给裴子辰演戏。”


    “口说无凭,”江照月继续道,“孤钧前辈为何不信自己宗门弟子,反而信一个被抓来的九幽境魔修?”


    “因为不仅那个弟子说了此事,”孤钧立刻道,“玉清最近醒来,亦是说,他看见了裴子辰使用九幽境功法,哦,他说,裴子辰遮掩功法的法器,正是蓬莱九转仙生铃。”


    江照月脸色微变,明白孤钧是冲着蓬莱过来。


    孤钧笑了笑,盯着江照月道:“江女君与我宗这位弟子私交甚笃,怕是受了这位弟子蒙骗,稍后江少主不如与我同去,夺了这九转仙生铃,再看看裴子辰是不是魔修如何?”


    “竟有此事?”


    江照月冷着脸,暗中握紧拳头,却也明白,现下他必须必任何人态度都更坚定。


    裴子辰是修了九幽境魔功的,孤钧既然敢说,必有验证的把握。


    而九转仙生铃在裴子辰手中,蓬莱但凡有任何偏向之举,都会在裴子辰事发后成为被指责的证据。


    江照月心中转的飞快,立刻道:“若此子当真欺骗阿雪,我必手刃贼子,还请灵剑仙阁勿怪。”


    “当然。”


    孤钧立刻点头,同众人道:“我等不妨现下出发,当场验证,若裴子辰当真修九幽境功法,我等齐力诛杀。若裴子辰清白,那此番他立下赫赫战功,我等必不能亏待了他,如何?”


    “可。”


    水沉渊立刻点头,沉声道:“若他当真修九幽境功法,未来必为大祸,绝不可留。”


    众人定下,管修书便请众人起身,逐一往外,往战场而去。


    李游跟在江照月身后,低声询问:“少主,要不要通知裴子辰?”


    江照月眼波一动,他捏着拳头,挣扎许久后,轻声道:“不。”


    李游抬眼看向江照月,江照月提步跟上众人,冷静道:“天定姻缘既在,父亲便有救。现下若是裴子辰逃跑,蓬莱说不清楚。”


    在场都是真仙境精锐,他不可能做到毫无痕迹传消息出去,一旦裴子辰跑了,是谁通报,众人心里都清楚。


    他不能为了裴子辰拖蓬莱下水。


    江照月下定决心,跟着众人离开。


    灵剑仙阁内,孤钧满意看着所有人前往战场,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的沈玉清。


    他伤势已愈,换上了过去灵剑仙阁阁主俯视,金冠高束,金线白衣,手执拂尘,长剑负身。


    孤钧上下打量他,挥手道:“想杀就去杀吧,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我若杀他,阿雪会恨我。”


    沈玉清平静开口,抬眼看向孤钧:“师父,那个九幽境魔修,说的是真的吗?”


    “怎么,”孤钧冷笑,“你以为我找了一个魔修来嫁祸他?”


    沈玉清没说话。


    他过去从不怀疑孤钧。


    这是他的师父,一手将他养大的人,为师为父,是他死都应该相信他是为他好的人。


    可从知道孤钧把他关在天命殿,骗着他让江照雪离开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有什么种在了心里。


    只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当如此想,赶紧垂眸道歉:“弟子不敢。”


    “你啊,”孤钧看出他违心,拨弄着烛火摇头,“为了个女人,终究与师父生份了。裴子辰修九幽境功法为你亲眼所见,我何必多此一举嫁祸他?这的确是九幽境送来的人,只是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就不知道了。可就凭他修九幽境功法一条——”


    孤钧抬眼看沈玉清:“裴子辰他不该死吗?”


    “应该。”沈玉清应答,“但不该是我来杀。”


    “你怕江照雪恨你?”


    孤钧嘲弄一笑,沈玉清睫毛一颤


    孤钧转头喝茶,随意道:“放心吧,其实裴子辰不死在你手里,也要死在江照雪手上。”


    沈玉清疑惑抬眼:“师父?”


    “江照雪还是太年轻,凡事代价都是对等的。通过锁灵阵获得普通法器,要的是修为。可锁灵阵用于神器……”


    孤钧低头喝茶,语气淡淡:“那要的,就是命咯。”


    沈玉清得话一顿,孤钧低头泡茶,随意道:“若是不想去杀人,就去把江照雪接回来。她在江宁镇。记好了,”孤钧抬眼看向裴子辰,面上带笑,“拔了爪牙的老虎,才能睡在身侧。别给她养肥了。”


    沈玉清明白孤钧的意思,他抿紧唇,抬手行礼:“弟子知道了。”


    第105章


    裴子辰修补好结界回来, 细雨未歇,然而所有真仙境弟子都兴致盎然,看上去极为高兴。


    沧溟海结界修补好, 九幽境妖魔尽灭, 所有魔修退回九幽境, 真仙境却未伤筋动骨, 这个结果再好不过。


    众人都知这是裴子辰的功劳,裴子辰一路回营, 众人都在同他打招呼感谢, 预祝他前程无量。


    有如此赫赫战功,所有人都清楚, 等裴子辰回灵剑仙阁,大概率是要钦点为下一任灵剑仙阁阁主继承之人的。


    沈玉清当年就是这样, 如今他亦如此。


    裴子辰听着众人道贺,不以为意,只笑着同这些人颔首点头, 却是一人都进不了他的眼里。


    一路急急赶往自己房间,只想收拾了东西赶紧离开。


    他已经收到江照雪的传话, 江照雪早到了江宁镇, 他也归心似箭。


    他避开人群回到自己营帐, 开始收拾细软, 东西刚刚装好,就听外面传来弟子嬉笑之声, 他们打闹着掀开帘子, 一进营帐,就撞上正打算离开的裴子辰,为首的弟子有些惊讶, 不由得道:“大师兄?你这是去哪儿?”


    “宗门还有事,”裴子辰随意扯了个谎,“我先回去。”


    “啊?”众弟子有些失望,“你不参加庆功宴啦?大家好多人还等你呢。”


    “不了。”裴子辰看着这些喜怒皆形于色的少年轻笑,“这种场合你们去就好,我本就是不喜欢的。”


    “我才不信呢。”另一个弟子开口,裴子辰扫去,见是第三峰的弟子。


    过去沈玉清门下弟子经常是和第三峰一起出任务,第三峰对裴子辰极为熟悉,那弟子玩笑道:“以前你每次都是嘴上说不喜欢,结果去了都很高兴,来来来。”


    第三峰弟子涌上来,试图把裴子辰东西放下,劝说道:“走,管他什么任务,就非得是你吗?我等会儿和师父……”


    “师弟。”


    裴子辰按住拉他的手,郑重道:“我真的要走了。”


    他说得很认真,大家对视一眼,知道裴子辰不是玩笑。


    挣扎片刻后,众人只能遗憾放手,让开道:“好罢,那今日师兄的份,我们就帮你喝了。”


    “好。”


    裴子辰颔首,真心实意道:“来日我若有机会,我再回来与诸位共饮。”


    “放心吧。”众人玩笑,“我们回仙阁就喝死你!”


    裴子辰笑着不言,一一扫过面前少年。


    他一去八年,对于这些少年却不过是一月时间,他们还是记忆中最恣意的模样。


    这些人都是过去与他一同长大的人,虽然大多不过是在出任务时见一面,但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


    他将这些人映入眼中,抬手行礼。


    他这一礼行得太大,大家都惊住,一时有些尴尬:“师兄怎么这么认真……”


    “来日见。”


    裴子辰眼神温和,却没再犹豫,转身便走了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道:“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嗨,别管,”心大的弟子道,“人嘛,总有些心情起伏,等他开心的时候,再回去找他就好啦。”


    说着,大家便拿了各自的东西,热热闹闹去往庆功宴。


    而裴子辰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御剑离去,往江照雪的方向奔去。


    只是他御剑不过片刻,便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法光冲天而起,裴子辰急急停步回头,就看原本营地方向,巨大的阵法在营地中亮起,鸢罗惊呼出声:“诛仙阵!”


    此次清扫北线,有裴子辰坐镇,仙盟便没有再派长辈,都是些年轻弟子冲在前方,这样的大阵,若无长辈作者,哪里是普通弟子能敌?


    可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大阵?这种大阵,哪怕是他,若不暴露九幽境功法,怕都难以破开。


    如果往前,或许就是将他暴露葬送。


    可如果离去……


    裴子辰看着那些与自己曾经并肩作战的弟子,脑海中突然想起江照雪的叮嘱。


    “做个好人吧。”


    这一句话出现在脑海时,裴子辰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向大阵。


    灵虚急喝:“主人!”


    然而已来不及,裴子辰重回大阵,便见所有弟子都被阵法中的法光束缚,仿佛是黏在蛛网上的猎物一般挣扎,眼看着要将他们诛杀的法光如雨而落,所有人绝望之际,裴子辰如陨星而落,“轰”一下砸入法阵阵眼,一掌压入阵眼刹那,斩神剑自脊骨而出旋飞上去,众人身上束缚他们的法光随之散开,手中之剑紧随裴子辰斩神剑齐上于高处结阵,纷纷激动上前:“师兄!”


    “大师兄!”


    “裴兄!”


    仙盟各弟子欣喜上前,裴子辰一人扛住大阵,立刻道:“此乃诛仙大阵,众弟子结阵。”


    大家也不多说,立刻跟在裴子辰身后,法印翻飞,以剑结阵。


    然而这大阵却还是一寸一寸往下压下来,裴子辰死死盯着阵法,思绪飞转。


    这里为什么会有诛仙阵?


    九幽境何时能悄无声息在营地布下这么一个大阵?


    他们若有这样的实力,这些时日是在做什么?


    裴子辰心知不对,灵虚也出声提醒:“主人,这怕是局,您该走了。”


    然而见大阵压下,眼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法光与剑光对抗,裴子辰心弦绷紧。


    他一走,头顶这些法光会顷刻落下,这里几千弟子无一幸免。


    然而他留——


    留下,他明显感知到这阵法力量绝非他化神期的法力所能对抗,必须运转九幽境的功法才有破阵可能。


    “主人,要么走,要么打,”鸢罗看法光压着剑阵往下,急道,“这样下去你也要折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道法光破开剑阵一角直落而下,直直朝一个弟子冲去。


    眼看弟子就要被法光贯穿,裴子辰九转仙生铃一祭,斩神剑骤然亮起,一剑轰绞向高空法光,朝着众人低喝:“跑!”


    说罢,他手中剑光化作千千万万光剑,与头顶法光对撞在一起。


    分化出这么多光剑对力量消耗巨大,九转仙生铃在他头顶转得飞快,这些时日弟子早已习惯听他命令,从他破开的阵法裂缝中急飞而出,眼看着最后一个弟子逃脱刹那,裴子辰正欲收手逃开,威压突然铺天盖地而来,一道剑意疾驰向九转仙生铃,另一道剑意直刺裴子辰身后!


    这剑来得太快,裴子辰一跃而起,朝后斩下身后剑意,另一侧九转仙生铃却被另一道剑意重重一撞,“叮”一声碎裂开去。


    魔气一刹轰然炸开,诛仙阵爆亮而起,千万法光如陨石雷霆而来,裴子辰抬手一抓飞回斩神剑,倾尽全力旋身一斩,诛仙阵寸寸碎裂,裴子辰化作急光远走,就听一声暴喝:“哪里逃!”


    说罢,周边法阵如网而下,剑光身后急来,扰人神魂音律自高处跃下,化作利刃与剑光同出。


    层层围剿而来,裴子辰身若轻羽,动若游龙,手结法印,剑意随身。


    动作干脆利落,带风雅之息。


    高处周不罡见状,忍不住鼓掌称赞:“漂亮!”


    旁侧徐子臣瞪他一眼,抬手一掀,一剑朝着裴子辰疾驰而去。


    这一剑同水沉渊的阵法、凤鸣寰法音、孤钧剑阵集结一起,裴子辰终于避无可避,回身一剑斩下孤钧飞剑,横扫阵网,头顶发冠被飞剑削半而下,躲过回头刹那,便被徐子臣飞剑已经指在脖颈。


    裴子辰动作瞬凝,随后就听高处孤钧冷喝:“逆徒裴子辰,你勾结九幽境,祸乱中洲,今日仙盟百家在此,你还不速速伏诛?!”


    听到这话,裴子辰这才有余力抬眼,他一一扫过高处,发现自己早已被仙盟六宗之人围住。


    灵剑仙阁孤钧;


    天剑宗徐子臣;


    天地道门周不罡;


    百音阁凤鸣寰;


    星云门水沉渊;


    还有……


    裴子辰看向孤钧身侧的江照月,江照月静默看着他,手执符箓,神色冷漠。


    周边都是仙盟弟子,除却刚刚由孤钧等人带来的弟子,更多是刚才他救下之人。


    他们都惊慌看着站在人群中央,魔气克制不住外溢的裴子辰。


    他头发散开,额间血色魔印忽明忽暗。


    虽气质清朗如月,五官却格外冷艳,黑气却自脚底缠绕,将他整个人衬出三分妖冶鬼气。


    “老祖这是何意?”裴子辰打量周遭,心中已知孤钧来意,暗中绘阵,冷声询问,“神器之力,与九幽境修炼功法相通,弟子因此误修九幽境魔功一事,自归来之时便早已禀报老祖,老祖答应弟子,心道方为正道,让弟子安心为宗门效力,今日为何突然以此为由,让弟子伏诛认罪?”


    “你勾结九幽境,假意领功,此事已仙盟知晓,还想抵赖?!”


    水沉渊闻言厉喝,只道:“既修魔功,便当自断,何须师长出手?!”


    “弟子虽修魔功,但并无作恶之意。”


    “九幽境功法作恶乃早晚之事,”水沉渊立刻反驳,“你还想让真仙境养虎为患不成?!”


    “走。”


    裴子辰看见江照月口型,心上一凛。


    顿时知晓仙盟怕是早已经有了决断,他再多留无意。


    环顾周遭,众弟子都是又惊又怕看着他,裴子辰再不犹豫,手上阴纸仙一洒而出,朝着水沉渊一剑劈去!


    水沉渊乃阵修,不擅近战,裴子辰来得又快又猛,水沉渊只来得急大喝一句:“竖子!”


    便被裴子辰一剑逼开。


    他这一逃,众人也不再犹豫,周不罡神色凝下,和徐子臣对视一眼,也跟着追去。


    山移浪卷,天地无门,高处是孤钧大喝:“裴子辰修炼九幽境功法,勾结魔修,十恶难赦,众弟子听令,今日随本座,诛邪魔,杀妖道!诛裴子辰者,神器可得!”


    说着,天地间法光如雨,裴子辰封住自身气息,隐入山林。


    他躲避着密密麻麻落下的法光,奔跑在雨里。


    那一刹,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十七岁没有任何两样。


    而十七岁那年,江照雪在等他。


    江照雪……


    他捏着袖中江照雪给他的符箓,想着江宁镇那个人。


    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和蓬莱建立半点联系,他不能去找江照雪,也不能用江照月的符箓。


    如今他唯一的出路,就逃出去。


    逃出去,找江照雪。


    他拼命往外,江照月站在高处看他奔逃。


    李游跟着江照月,低声道:“少主,该通知女君。”


    *** ***


    裴子辰被沿路追杀之时,江照雪坐在江宁镇租下的庭院小屋中,看着自己传音玉牌,撑着下巴敲着桌面,等着裴子辰。


    按照仙盟的惯例,打了胜仗,必然会有一场庆功宴,当年她也参加过不少,那是年轻人最喜欢的场合,按照裴子辰的容貌性情,应当会喝不少酒。


    裴子辰上一次喝酒……还是好几年前,大半夜陪她骑仙鹤。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主动用灵力与她交融,应当算是失控,今夜若是喝酒……


    江照雪挑起眉头,突然有些期待了。


    只是不知道他要什么时候才回来,江照雪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轻敲着桌面,觉得时光分外漫长。


    阿南见她心神不宁,忍不住道:“你要不就直接问问他,让给个时间,你好睡觉,睡一觉不就看见他了?”


    “这怎么行?”


    江照雪立刻道:“我方才画了一个时辰的妆,睡觉花了怎么办?而且我给他传音,万一他不参加庆功宴,直接回来怎么办?”


    “那不好吗?”阿南奇怪,“你不也想见他?”


    “想是想,可他毕竟年纪小,”江照雪说着,眼神温和下来,“总当是想见见热闹,有几个朋友的。”


    她看得出来,裴子辰说起灵剑仙阁那些同门时,也不是当真毫无情谊。


    只是对他而言,那些或许早已经不够重要了。


    可她还是希望裴子辰能像少年时那样,多几个朋友,人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心心念念,听外面雨声越来越大,随着一声惊雷响起,江照月的声音也从传音玉佩中响了起来。


    “瑶瑶,天命书确认你和沈玉清是天命姻缘,今夜仙盟围猎裴子辰,路要怎么走,你自己选。”


    音落刹那,雷声亦停。


    江照雪愣愣坐在屋中,整个人仿佛是被雷劈中,懵在原地。


    她哥说什么?


    仙盟围猎裴子辰?


    仙盟为什么要围猎裴子辰?裴子辰有神器在手,真仙境气运逆转尚需要他,他们今夜围猎裴子辰,就不怕真仙境气运从此衰竭吗?


    是因为她和沈玉清是天命姻缘?


    他们觉得找到了第二条法子?


    可哪怕是找到第二条法子,如今就在九幽境边界,他们围猎裴子辰,不怕裴子辰反水,直接投靠九幽境吗?


    还是说,他们已经肯定裴子辰投靠了九幽境?


    无数想法窜入江照雪脑海之中,然而她来不及多想,她清楚知道,仙盟既然动手,必是赶尽杀绝,她的时间不多,她必须立刻赶去接应。


    依照裴子辰的性情,哪怕他拿着她给他的传送符,但只要在仙盟面前,他就算死都不用,以免牵连蓬莱。


    她要想办法救人。


    她立刻起身,叫着青叶名字大步而出,开门刹那,江照雪便觉冷香袭来,她脚步骤停,便见前方背对着她,站着一个青年。


    雨水哗啦啦倾盆而下,院中不知何时站满了人,蓬莱弟子都被封住声音,紫庐带领的灵剑仙阁弟子用刀劫持。


    青叶站在最前方,她的刀甚至没来得及出鞘,看见江照雪出来,她眼中尽是急色,疯狂摇头,急急欲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江照雪心上骤紧,将目光收回眼前,就见长廊前青年缓缓回身。


    几日未见,他似乎又清瘦几分,头戴金冠,身着广袖金丝长袍,背负长剑,手执拂尘,气质清冷如雪,目光无悲无喜看着江照雪,轻声询问:“雨势这么大,夫人还要出去吗?”


    沈玉清来了。


    他既然来,证明灵剑仙阁有备而来,裴子辰怕是凶多吉少。


    江照雪心上明了,符咒滑落在手中,盯着沈玉清警惕道:“你怎么在这里?”


    “三日前,仙盟抓到一位九幽境弟子,检举裴子辰勾结九幽境,里应外合,欲假借战功,迷惑真仙境,以求大业。”


    “胡说八道!”江照雪闻言怒喝,“你直接说孤钧想要什么?!”


    “裴子辰修炼九幽境功法。”


    “神器中的力量就是九幽境功法,”江照雪立刻道,“继承神器力量之人必修九幽境功法,此事回来之时便已告诉过他,此事他不知吗?”


    “知,但神器尚未认主,他又与九幽境关联,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神器尚未认主……


    江照雪一瞬明白,什么修炼九幽境功法都是假的。


    最核心的,是神器尚未认主,若杀裴子辰,便可取之。


    “那真仙境呢?”江照雪不由得道,“你们把他杀了,真仙境气运怎么办?他活着,就算暂时没有认主也是一线生机……”


    “三日前,你我分开时,天命书便确定,你我乃天定姻缘。”


    沈玉清开口,江照雪瞳孔急缩,就看沈玉清抬起眼眸,平静看着她:“你我成婚,真仙境气运便可逆转。”


    “我不信。”江照雪闻言冷笑,“我不信你的鬼话,给我让开!”


    “让开后你要做什么呢?与他一起出逃?”


    沈玉清仿佛看透她的心思,继续追问:“那真仙境呢?真仙境的气运怎么办?”


    一听这话,想起她父亲病重,江照雪咬紧牙关:“我会成为九境命师……”


    “那裴子辰就会死。”


    沈玉清果决开口,江照雪一愣。


    沈玉清一看她神色,便明白:“你也不知道锁灵阵会杀他是吗?”


    “锁灵阵,”江照雪脑子有些混乱,“锁灵阵只是吸取他所有灵力……”


    “前提它锁的不是神器。”


    沈玉清一出声,江照雪僵住。


    沈玉清看着她僵硬神色,缓声道:“凡是皆有代价,神器与普通法器怎么可能一样?锁灵阵开启之时,移交于你的代价,就是他的性命。”


    “不可能。”


    江照雪心跳快起来,她觉得面前沈玉清的面目变得狰狞扭曲,仿佛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她忍不住想退,又知自己决不能在此时露怯。


    她告知自己,沈玉清是在搅乱她心神,然而冥冥中,她似乎又知道这话无错。


    其实她早就想过的。


    神器与普通法器是不是没有区别,可她不敢深想,只是一日又一日拖着开启锁灵阵的时间。


    她从不去想,裴子辰是不是足够喂养天机灵玉。


    只是想,要等他集满神器才开锁灵阵;


    等他回真仙境才开锁灵阵;


    等他回蓬莱才开锁灵阵……


    她找了一个又一个借口,直到沈玉清看出她犹疑,告诉她:“若你不信,我们便去试试。”


    江照雪瞳孔急缩,就看面前青年朝她平静伸手,认真道:“现下我带你过去,你取神器,结束之后,我带你回家。”


    这话将她逼到绝路,江照雪牙关打颤,忍不住道:“沈玉清,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会恨你?”


    这话让沈玉清眸光一颤,他哑声开口:“可我能如何?”


    “你可以让我走。”


    “然后眼睁睁看着你和他共赴死路吗?”


    沈玉清克制不住提声:“看着这个逆徒修炼魔功,扰乱纲常之后,带着我的妻子一起送死吗?阿雪你要知道,今日无论你我是不是天定姻缘,从他急功近利修炼九幽境功法开始,这一日就是注定的!”


    “不是他急功近利!”


    “那是什么?”沈玉清立刻提醒,“他可以不用神器的力量,是他自己选了这条路。若不是因为急功近利,他为何要修九幽境功法?”


    江照雪听着,说不出话来。


    她满脑子却都是那个二十一岁,无论她如何引诱,都不肯修习九幽境功法的青年。


    他是什么时候决定修习九幽境功法的?


    江照雪回忆起起来,仿佛又回到那一年饕餮楼中。


    她故意涉险,想逼他修炼鸢罗弓的功法。


    那天夜里,冰雪夹杂魔气而来,她在满地尸体中惊讶回头,就听见裴子辰在她身前跪下,哑声开口,说那一句:“师娘,我来接您回家。”


    是她。


    江照雪呼吸艰难,感觉胸腔都快炸开。


    不是裴子辰选了这条路,是她为裴子辰选了这条路。


    她给他设下锁灵阵,引诱他修九幽境功法,因为那时候她从未想过他的未来。


    她设想之中,他修正道魔道,最后都只是她的养料,她从不在意他的未来。


    等如今她在意之时,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锁灵阵开,他必死无疑。


    要么他死,要么他就要被仙盟围猎,他不可能以魔修之身长存于真仙境。


    “是他自己选了这条路。”


    沈玉清看着江照雪久久不言,心上不忍,却还是告诉她:“从你给他种下锁灵阵,从他选择修炼九幽境功法,他就已经是必死之局。如今众人觊觎他身上神器,你若想要,就现下启程,我带你去拿。”


    江照雪听着,不可置信,就见沈玉清沉声许诺:“我挡住他们,你开锁灵阵,拿到神器之后,你就可以步入九境命师,选自己的路了。”


    “若我想救他呢?”江照雪突兀开口,连自己都未曾预料。


    然而开口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并不后悔。


    沈玉清似也料到,他眸光颤动,轻声道:“那你,就只有与我成婚一条路了。”


    如果她要救裴子辰,她就不可能成为九境命师,真仙境气运无法逆转,她所图谋一切功亏一篑。


    一个八境命师,在没有命侍保护之下,且不说为了她父亲,就算没有她父亲病重一事,真仙境也会迫她与沈玉清成婚。


    要救裴子辰,等于她需放弃自己曾经布局的一切,斩断自己本可垂天之羽,把自己又送回那条任人宰割之路。


    如果她成为九境命师,她可以解开同心契,可以逆转真仙境命运,可以成为这千年唯一的九境命师,窥探天命,距离飞升半步之遥。


    只要她能按照计划,开锁灵阵,取出那颗藏在裴子辰心口多年的天机灵玉。


    只要裴子辰死。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他一生行善,一生都在原谅。


    书中杀人的不是他,作恶的不是他,害她的不是他,恨她的不是他。


    她所认识的裴子辰,中正一生,害他之人他不恨,憎他之人他不怨,就算修炼九幽境功法,可在场所有人,哪怕是她自己,哪一个不比他作恶多端,哪一个不是道貌岸然?


    他凭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她九境命师铺路。


    凭什么,要为她的人生而死?


    他不该死的。


    而且,她说过的……


    “”裴子辰你死一次我救一次,你死千千万万次我救千千万万次。”


    她说过,她要救他,那就该救他。


    九境命师之路,该是她自己寻踏之路,而非从他人身上抢夺修为,强行破境之路


    她要救他。


    这个念头浮现上来,江照雪心上浮尘落定,她慢慢抬眼,沈玉清抓紧拂尘,在她眼神中明白了她的决定。


    “他得去九幽境。”


    沈玉清开口,江照雪毫不犹豫:“好。”


    “你手中有锁灵阵,他日,他若敢对真仙境不利,你必须杀他。”


    “好。”


    沈玉清没说话,他看着眼前目光中带了水汽的人,想了许久,轻声道:“阿雪,有我在的。”


    他走了,还有我在的。


    然而这次江照雪没说“好”,她闭上眼睛,缓了片刻后,直接上前,抬手绘阵,冷静道:“安置弟子,即刻出发。”


    说罢,她也不耽搁时间,直接抬手开阵。


    她一直用命侍契约感应着裴子辰的位置和情况,顷刻便开出一个传送阵,沈玉清安置好弟子,立刻上前,两人一前一后,便从传送阵中一跃而下。


    不到片刻,江照雪便听周边传来人声,知晓是要到达地点,她手捻符咒,沈玉清似有警觉,在落地瞬间将他往后一拉,抬剑轰开高处散落法光。


    江照雪将将站定,便发现这里是乌月林,此刻法光散乱,照得天空亮如白昼,到处都是人声,伴随着有人疾呼:“别让他跑了!”


    江照雪抬眼看去,一个白衣青年正在众人围剿之间穿梭。


    “带他走。”


    沈玉清音落刹那,手指剑诀,已如离弦之箭袭向裴子辰方向。


    金光乍现,剑阵齐发,“轰”一下挡在袭向裴子辰的法光前方。


    裴子辰惊讶看见沈玉清白衣骤至,随后便听江照雪召唤:“裴子辰。”


    一股巨力从远处召来,裴子辰心上大喜,顺着命侍契约翻身直接召到江照雪身侧,江照雪抬手一掀,他整个人便从她头顶凌空跃去。


    “女君……”


    “跑!”


    江照雪毫不犹豫。


    裴子辰只来得及看她一眼,只见白衣金簪女子手指法印立于雨中,如巍峨高山,挡在他前方。


    他不敢多看,急奔往前,就听江照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天道无常,赌运于天,上上大吉,神佛不渡。”


    音落刹那,地面泥土破土而出,如山而起。


    裴子辰听着地动山摇之声,在雨中回头喘息回头,便见身后已经被与天同高的山峰断绝,江照雪沈玉清跟在他身后,乘鹤御剑追来。


    他知道他们是跟着自己过来,知道自己还不安全,不敢停留,只用鸢罗弓飞快劈开空间奔逃。


    身后各方仙息紧追不舍,沈玉清和江照雪一路为他断后,江照雪替他指着方向,直到最后一刻,到达一座山崖之前,裴子辰急急停住。


    来到山崖刹那,他才突然意识到,江照雪给他指的路,竟是通往九幽境的方向!


    山崖之下,便可横渡沧溟海,这是去九幽境最短的路程。


    他慌忙停下,就见沈玉清和江照雪一起落到不远处。


    裴子辰隐约感知什么,不安看向江照雪,捂着自己伤口,沙哑开口:“女君。”


    “去九幽境。”江照雪抬手将一包仙丹扔过去,压着情绪看着面前满身是血的青年,咬牙吩咐,“真仙境已无你立足之处,你先走,日后我再去找你。”


    “找我?”


    裴子辰扫过旁侧沈玉清,最终将目光挪回江照雪眼睛,认真道:“我今日若走,女君当真还能来找我吗?”


    “那你留下做什么?”沈玉清冷声开口,“你修的是九幽境功法,你不可能在这里留一辈子。”


    “然后让你们逼她吗?!”


    裴子辰瞬间回头,盯向沈玉清,了然道:“师父来救我,开了什么条件?仙盟既然如此截杀我,想必应对气运衰竭已有办法,什么办法?”


    这话问出,江照雪便知瞒不过去。


    裴子辰太聪明。


    他惯来内敛,表现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如今当真追究,他怕早在沈玉清出现时,便猜出了端倪。


    仙盟若是放弃他,必然寻找到其他逆转真仙境的法子,要么是她成为九境命师,要么出现天定姻缘。而现下沈玉清与她同时过来,她又让他离开,所谓天定姻缘,还有谁?


    他不可能放江照雪一人在这里面对龙潭虎穴,也知江照雪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安抚道:“女君我不会走,我就藏在暗处,除非我死,谁都别想勉强您。”


    “可我若说,我不是勉强呢?”


    江照雪艰涩开口,裴子辰睫毛一颤,听她违心道:“我若说,我愿意同你师父在一起呢?”


    “我不信。”


    裴子辰立刻道:“您现在是想诓我去九幽境,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你别害怕。我收敛是我想留余地,不是我无能,若他们当真想伤你……”


    “没有你他们不会伤我。”


    江照雪打断裴子辰,裴子辰愣在原地。


    江照雪蜷起手指,面上平静看着他,仿佛是看一个陌生人:“你今日离开真仙境,你就是真仙境的叛徒,从此大家再无干系。而我和你师父是天定姻缘,我们会再次成婚,为了真仙境气运,也看在蓬莱灵剑仙阁颜面上,没有人会对我做什么。但如果你在——”


    江照雪捏起拳头,看着裴子辰呆愣的眼神,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你就是我的污点。”


    一个修九幽境功法的人是她的命侍,是她的污点。


    一个修九幽境功法的弟子留在她身边,是她的污点。


    甚至于,他爱她,这就是她最大的污点。


    “他们逼你?”


    裴子辰眼里浮出水汽,犹自不信,继续道:“他们想办法造了一个天定姻缘,用来逼你,你是为了我……”


    “我不是为了你。”


    江照雪知道不说实情,瞒不过他,干脆道:“我从来没放弃过你师父,从一开始与你在一起,就是在骗你。”


    听到这话,裴子辰愣住,沈玉清转眸看来。


    江照雪暗自掐紧手心,继续道:“我早知真仙境气运衰竭,为了挽回气运,我必须成为九境命师,而成为九境命师一定要天机灵玉,当年我在乌月林抢夺天机灵玉时,天机灵玉进了你的身体,为你所用,所以我在你身体里下了锁灵阵。”


    “这是什么?”


    裴子辰听不明白。


    “锁灵阵,”江照雪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就是把你变成替我保管神器的灵器,当锁灵阵开启时,会抽取你所有力量,滋养神器,然后移交给我。”


    这话一出,裴子辰瞳孔紧缩,面色惨白。


    江照雪看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半真半假麻木念着她在脑海中编造的台词,逼着自己道:“我爱你师父两百年,怎会突然变心?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师父,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留在你身边,只是因为锁灵阵,我答应你所有事情,也都只是因为锁灵阵。而现在,我与你师父既是天定姻缘,我便不需要你,如今我与你师父同来,是想为你求一条生路。你去九幽境吧,日后好生修炼,大家各不相干,若你敢来,我便取你性命。”


    “我,”裴子辰听着,眼里带了水汽,感觉有些看不清对方面容,却还是道,“我不信。”


    说着,他想起那些点滴,忍不住提声:“我不信你不爱我,你悬崖下救我,你用命救我,就连进幻境你的心愿都是愿我过的好,你从头到尾都不忍害我,如今明明神器唾手可得却还要让我走,你敢说这不是爱我?!”


    “这不是。”


    江照雪提声打断他,压着眼泪看他,咬牙挤出字眼:“这是怜悯。”


    裴子辰呆住,江照雪感觉酸涩一波一波冲向眼眶,然而她要生生逼下,她看着面前青年不可置信的眼神,一句一句毁去他所有爱恋的根基:“当年从悬崖上随你下去,是为了天机灵玉。”


    “我愿你过得好,是因为我要取你性命。”


    “我对你再怎么好,那也只是因为怜悯,因为我知道你要为真仙境而死,我可惜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愧疚,我只是想补偿你。”


    “可这不是爱。”


    江照雪看着面前呆愣的青年,感觉每一句话都是划在自己心上,哑声道:“裴子辰,我从来没爱过你。对不起,如今请你放过我,让我与你师父在一起吧。”


    对不起。


    她从头到尾,对他只是只一句,对不起。


    而他无法反驳。


    他生性敏锐,她的情绪,他焉能不知?


    她从一开始就怀揣着其他心思而来,只是他一直觉得,这份假意之中,多少有几分真情。


    在她背着他跋涉过雪山之时,在她从鸢罗弓破开的时空里将他救回之时,在她带着他骑着仙鹤看过满夜星空,与他幻境成婚,与新年送上那一颗铜板之时……


    她无数次心软,无数次回头,无数次下意识站在他身后,他都以为,这些细节,是她的真情。


    可结果这些好意,只是对不起?


    “我不信。”


    裴子辰坚持摇头,然而眼泪却已经落了下来,他死死盯着眼前同样都是白衣金纹的华衫的眷侣退步,摇着头道:“我不信,你骗我,你只是想让我走……”


    “你不走我怎么办?!”江照雪厉喝,她感知着周边越来越紧的气息,心上焦急起来,“若你不走,我就是勾结九幽境的叛徒,裴子辰我告诉你,我可怜你但也有底线。”


    江照雪抬手一召,鸢罗弓瞬间一跃而出,落到江照雪手中。


    她抬手一挽长弓,灵力成箭,指在裴子辰额间,她冷眼盯着他,咬牙道:“若其他仙门到时你还不走,为蓬莱名誉,我亲手诛你。”


    裴子辰没有说话,他看着她挽弓模样。


    命师不擅兵刃,江照雪又生性爱懒,她挽弓习剑,都是在灵虚幻境中他一手教授。


    此刻她用与他极为相似挽弓的动作,用鸢罗弓指着他,裴子辰突生几分不甘。


    他死死盯着江照雪,看着箭刃锋芒,一动不动。


    他生出逆骨,非想要在这里一赌,不信她当真能射出这一箭,亦不信她能杀他。


    江照雪看出他心思,知道不逼到极致他不会走,抿唇拉弦,手上弓弦绷到极致,冷声开口:“三。”


    裴子辰静默不动,江照雪箭上杀意太甚,他肌肉忍不住绷紧起来。


    灵虚阿南都察觉这份杀意,灵虚急急劝阻:“主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走吧!”


    阿南也在江照雪身边扑腾:“主人不要啊啊 !这样小裴好伤心的!”


    只有鸢罗,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不敢说。


    “二。”


    江照雪不敢看他的眼睛,盯在他胸口。


    她感应到他袖中跃跃欲出的那一枚铜板——


    那是新年之时,她送给他的压岁钱。


    他以为那是一个普通铜板,安心珍藏。


    但那是她另一套赌运法器,任何时候,都会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天地铜钱。


    “走!”


    音落刹那,她毫不犹豫射出箭矢。


    这一箭朝着裴子辰胸口直去,不带半分迟疑,裴子辰看见箭矢刹那,身体比脑子更快,本能性旁侧一滚,江照雪却已经引弓再射!


    一箭一箭毫不迟疑,箭箭灵力蓬勃,直指要害,俱是致他于死地杀箭,逼得裴子辰毫无喘息之机。


    直到最后一滚,他刚一回头,便见箭矢朝着他胸口刺来!


    一枚铜板从他袖中脱身而出,与那箭矢“叮”一声冲撞在一起,磅礴灵力卷起巨浪,将他整个人朝着崖底掀飞。


    他克制不住坠崖而下,听着江照雪声音从高处传来,又冷又傲,仿佛是一触既碎的薄冰,扬声道:“去九幽境,我等你回来杀我!”


    九幽境……


    裴子辰听着这话,看见远处沧溟海上那一条孤舟。


    孤舟之上,红衣女子执伞而立,周边站了密密麻麻的九幽境修士。


    他们似乎早已做好准备,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看见这些人的刹那,裴子辰毫不犹豫,一把捏碎江照雪给她的传送符,瞬息消失在新罗衣等人眼前。


    等他再次出现时,已到蓬莱边界。


    他一口血呕出,再也克制不住,倒在树前。


    灵虚顿时着急起来,忍不住道:“那个新罗衣对您明显并无恶意,您何必强行使用传送符箓?千里传送对身体损耗极大,您……”


    “女君……”


    裴子辰一开口,灵虚便愣住。


    他明显已经开始失去意识,躺在泥土之间。


    然而哪怕他刚被那人恶言相向,恶箭中伤,哪怕他几乎意识全消,埋于泥土之间,他却还是低喃:“瑶瑶……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