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课堂
“那天你和老师到底聊了些什么?”前往公开课教室的路上,诺瓦突然问道。
——以至于老头离开时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除了例行啰嗦让他照顾好自己之外,眼神也奇怪得要命,而某人只是微笑着表示,他已经说服了他的老师,对方不会再阻拦他们的行动。
当时他尚且陷入疲病,大脑仿佛被千百根针扎过的、正在漏水的软皮袋子,直到这时才突然想起这茬。
“些许真相、选择性的隐瞒、外加一些小小的善意谎言。”他的助教忠实地紧随着他,脸上是淡淡的礼貌笑意,时不时冲碍于某人的存在不敢上前攀谈的学生微微点头。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此人的站位恰巧可以随时将另一人全部吞进自己的影子里。
说了和没说一样。教授的眉毛挑起一点——出于某种原因,对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拉伯雷先生真诚地为您的处境感到忧虑而为难。”对方的语气很轻,似乎在感叹什么:“您有一位好老师,而我卑鄙地利用了一位老者的关切与善心。”
“……唔。”
黑发青年淡淡地应了一声,难得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那么等到时机合适,我会和老师解释一切。”
他顿了顿,冷淡地补充道:“你我皆是共犯,不必认为自己卑鄙。”
神眷者脚步微顿,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
但愿教授在得知真相的那天还能如此体贴……虽说对方大概率是不会在意的。
一如既往,公开教室里挤满了人,仿佛挤进了一千只交头接耳的灰雀——但是当鞋跟敲击那带着细微裂痕的泥灰地板时,如古罗马斗兽场般吵嚷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数百人的目光聚集在教室尽头的最低点。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个害羞且拙舌的人,此时该冷汗涔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不过教授显然不是——他才是给予众人压力的源头,是一切目光的深渊,那双冷且明亮的烟灰色眼睛所及之处,总有人会下意识低下头来。
离讲台更近些的席位,坐着一群穿着打扮与白塔大学的学生明显区分开来的年轻人,披着同款式外袍,其上绣着“圣徒巴罗多”那标志性的、用葡萄藤与荆棘纠葛而成的棘冠,人人衣着打扮优雅得体,不少人的脸上带着略显倨傲的冷漠与不耐。
一群被默认为帝国未来的天之骄子,比起疲弱愚钝的普通人,简直就像翱翔天际的游隼和泥地间爬行的虫豸之间的差距——他们更愿意相信能从一位早已声名赫赫的神学家身上得到些许有用的启发,而不是坐在一个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教授面前,充当课堂华丽却无趣的装饰品,等待对方发表些浅薄乏味的见解。
诺瓦瞥见了熟人——小巴特曼,对方绷着脸,显露出冷漠而抗拒的神情,他的堂弟倒是不知所踪。
黑发的年轻学者无视了陌生来客,将教案放在桌上,转过身去开始今天的第一句板书。
——我是谁?
“这是今天的第一个问题,我会给在座的各位一分钟时间思考自己是谁,然后请告诉我一个有价值的答案。”
对方看起来毫无用一段幽默风趣的自我介绍活跃课堂气氛的兴趣。
“这是在做什么?”一名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压低声音,优雅的与同伴交头接耳:“难道是因为这位先生忘记了他人的姓名?”
“也许只是一场别开生面、令人印象深刻的介绍会,你懂的。”他的同伴略带嘲讽意味地耸了耸肩:“如果现在屋顶上掉下来一块墙皮,也许能砸到三位伯爵之子和一位侯爵之子;屋顶要是彻底垮塌,那么整个帝国都要震荡一番——我得说,看在他那位美貌惊人的助教的份上,他成功了。”
坐在他们身旁的小巴特曼瞥了俩人一眼。
“时间到了。”讲台上的教授敏锐地看了过来:“从左往右,从前往后,第二排第六位的先生,请。”
说小话的学生懒洋洋地冲人微微颔首:“凯尔加·马顿。您好,教授。”
“您好,凯尔加·马顿先生——这是您的姓名,一个自您降生以来,为了方便与其他个体进行区分,由另一个个体所赋予的独有特殊符号。”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冷漠地盯着他:“来客信息表上清清楚楚写着,您不需要再向我介绍一遍。”
嚯,咄咄逼人啊。
马顿的态度总算严肃起来,也不由坐直了些:“那么请容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马顿银行行长罗恩·马顿的长子,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二年级生。”
“这是您的亲属关系和社会地位,马顿先生。”对方平静地说:“这些与外界的链接影响着你的思维与行动,推动你的成长与变化,但是远远无法定义你是谁。难道当你脱离学生时代后,你就不再是你了吗?”
马顿迟疑了下:“我还是海洋之神欧德莱斯的虔诚追随者。”
“这是您的信仰——确实,一个人的信仰足以极大地影响行为习惯,但你并非生来就是信徒,所以这也不是你的本质。”
这家伙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莫非是瞧见了他之前和同桌嘲讽人,现在故意为难吗?马顿有些窘迫,开始烦躁起来,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他身上后,干脆略带嘲讽意味地挑衅道:“那我只能说我是一个人了,教授。”
他身旁的同伴恰到好处地插嘴道:“是的,显而易见,不是一只猴子或者一只母鸡。”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顿时低低笑了起来,白塔大学的学生却安静而沉默地注视着讲台,直到那些笑声渐渐消失。
“没错,恭喜您回答正确。”布洛迪先生靠在讲台上,鼓了鼓掌,冲着面露茫然之色的回答者颔首:“你是一个人,这是一切的本质。”
他转过身去,在板书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单词,“人”。
“什么是人?一具有血有肉的躯体和一条毫无尊严可言的灵魂在社会化的规训下成为一只戴着镣铐的高智商动物——”教授顿了一下:“太富有个人情感了是么?那么我们把它变得理性一点。”
“常规来说,你有一具可以活动的血肉躯体,这也是‘我’之所以存在的物质载体,与世间任何客观存在的实物,比如你面前的桌子,你头顶的星空,你视野所及之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且寂静的宇宙一样的实物。”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清晰,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于此同时,你们也都拥有意识,这是你对自我、他人和社会的认知、思考与情感,是人类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与认识。”
有听入迷的学生不禁提问:“可是这和神学有什么关系呢?”
“有价值的问题——不过下次请先举手,卡尔先生。”在对方的小声道歉中,教授继续讲了下去:“在座的各位都拥有灵魂本源,是帮助诸君与各位神明进行共鸣的另一载体,它究竟是物质的,还是意识的?我认为是物质的,圣者可看见灵魂,法术可伤害灵魂,我可以说我不喜欢我这条疲惫而刻薄的灵魂,我想丢掉它——可是灵魂依旧存在,它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不为人的意识所转移的。”
他的语速稍微快了一些,但依旧能听出是在强行压抑着的:“那么,究竟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这是千百年来哲学家们的终极辩题,而我坚信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拥有能动的反作用,两者对立统一——换句话来说,对于神明的信仰依托于你们的躯体与灵魂而存在,也会反过来影响躯体与灵魂,但你们能通过客观实践来影响它、增强它、甚至改变它。”
窃窃私语声顿时大了起来,有人脸上流露出憎恶与愤怒之色,也有人带着好奇与若有所思。而布洛迪教授在一片切切察察中提高了声音:“这场公开课的一切研究都会以此为理论基础,不能接受我再讲任何一个字的人请现在自行离开,我不希望接下来有人会扑上来试图咬断我的喉咙。”
“胡言乱语。”马顿听见身边的同伴低声骂道:“信仰怎么可能被改变?这简直是该上绞刑架的渎神者才有的亵渎想法。”
有人愤而离席,门都没有关——但是他还是坐在马顿身旁。
直到无人再起身,一直平静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教授开口道:“还有人想走么?没有了?很好。”
他的助教几乎将门板拍在最后一人的脚后跟上,而教授则冲他点了点头。
“谢了,阿祖卡。”
他用指骨节敲了敲讲台,将所有人都注意力拉了回来:“那么,留下来的诸君欢迎用不同的思考与辩解来反驳我,课后单独讨论或写信给我也都可以。但是出于时间原因,课堂上我只能回答一个人的问题——请,巴特曼先生,感谢您的举手发言。”
特朗·巴特曼,马尼·巴特曼之子,乔里尼·巴特曼的兄弟,缓缓站了起来。
第62章 亵渎
“布洛迪教授。”小巴特曼看起来没了以往那嚣张咋呼的模样,脸色略显苍白,浑身绷得像冻鱼。
眼神轻微游移,手藏在桌下,看不清更多细节——索里尼眼镜店和白塔大学成对角线,几乎要横穿整个白塔镇,他始终抽不出时间配镜,该死的刺客头子——小巴特曼在紧张,对方并非因当众说话感到紧张的人。
为什么?
“按照您的理论,信仰会影响人的行为习惯……”小巴特曼吞了口唾沫:“那么我可否得知,您所信仰的是哪位神明?”
见那人正用那双吓人的灰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他忍不住补充道:“只是学术讨论。”
“依据以福公约,签订灵魂契约的神学家需确保公平公正,不得在非学术研究的公开场合谈论神明本身,以免亵渎神明。”黑发教授冷淡地顿了一下:“但这里是大学课堂,所以我愿意告知您,是爱欲之神阿娜勒妮。”
——来者不善,小巴特曼知道了些什么,或者幕后之人要求他做些什么,比如神选之人绝不可能公开表明自己还信仰着另一位神,爱欲之神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神明。
有人的眼神顿时微妙起来——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信徒自称为“极乐访客”,是一群耽于感官享受、追求极乐的放浪形骸之人,经常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历史上最著名的极乐访客之一是已经灭国的镀锡国国王塔拉萨,传说这位国王狂热地喜好享用美食,在一场足以淹没整个王都的饕餮盛宴中,对方下令屠宰上万头牲畜,直至王城的吊桥都被拆下投入烧炉充当柴薪,牲畜的血液、溢出的美酒和熊熊燃烧的炉火将镀锡河彻底染得血红——最后,塔拉萨硬生生将自己撑死了。
至于眼前这位冷漠、严肃、和欲求一词毫不沾边的年轻人,看起来可不像爱欲之神的信徒。
小巴特曼继续追问:“那么您所追求的欲望是什么?”
这已经不太礼貌了——尽管对方并非术士,还是名异教徒。
“真理。”教授回答得近乎不假思索:“我所渴求的一切都是为了真理。”
好像没什么毛病,虽说颇有种诡异而荒诞的好笑,但没人规定“极乐访客”只能是性瘾患者和暴食症病人。
“但是我听说,您的母亲曾多次宣称您是一位非常虔诚的辉光骑士。”小巴特曼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否意味着,您已背弃了光明的照耀,转而投入爱欲的怀抱?”
众人不禁哗然。尽管大多数人不会深究一个普通人到底信了几个神——但背弃信仰对于辉光骑士来说算是十分严重的指控,在有些保守的教区,甚至会被当地的信徒私刑处死。
诺瓦掀起眼皮,瘆人的烟灰色眼睛让小巴特曼不由有点犯嘀咕。他还记得上次对方就这幅表情,愣是让他提心吊胆了好些天,思前想后还是跑去找那个人商量——最后被毫不留情地骂了一顿。
“就不能指望你有点脑子。”那天,乔里尼·巴特曼轻蔑地冷声道,而他站在阴影里,低着头,拳头在暗地里捏紧。
“‘听说’。”罪魁祸首优雅地重复这个单词。
小巴特曼忍不住撑住桌面,将声音提高:“您该不会想说,这是与您一起长大的堂弟在胡言乱语吧?”
“不,波西说得没错,我的母亲确实如此宣称过。”对方居然没有辩解,平静地承认了。
毕竟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信徒人数最多,最易步入政治权利中心——最重要的是,这也是卑鄙而贪婪的爵位小偷选择的信仰——布洛迪夫人在这一点上堪称殚心竭虑。如果不是发现随着对方年龄的增长,她已无操控儿子的半点可能性,这位绝望的母亲恨不得将那如魔鬼般的孩子锁进光明教堂。
“我是否可这样理解——您亲口承认了,您已背弃了吾神?”
一切似乎太顺利了,小巴特曼反而忍不住心里打鼓。教廷和学会之间明里暗里的矛盾近些年愈演愈烈,贵族与王室对此乐见其成。他被要求全力打压这位奥肯塞勒学会的新起之秀,最好能引来辉光教廷的异端裁判所。
“别再搞砸了,别让我深感对你再次产生的丁点儿信任依旧只是一场笑话。”乔里尼冷漠地盯着他:“这关乎巴特曼家族的立场,如果不是你的身份恰巧合适……”
教授的声音将小巴特曼从回忆中扯了回来:“什么是背弃信仰?”
他认真地询问,就像真的对此感到好奇一样。
小巴特曼下意识回答:“您抛弃了对一位神明的信仰,选择信仰另一位神明,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弃吗?”
“那么我自始至终都不曾背弃信仰。”对方坦然而轻蔑地回应道:“再次强调,我所渴求得一切都是出于对真理的追求,就像您对光明与荣耀之神的信仰是出于渴求光明与荣耀的力量一样。”
“究竟什么是信仰?”不顾小巴特曼的欲言又止,他居然开始讲起课来:“信仰是一个人对世界存在及其运行规律的总体认知和理论构建,同时指导着人们如何认识世界,如何理解政治和经济,如何看待各类社会问题。它是意识,是人塑造的世界观,也是指导人的方法论,为人们提供了认识改造世界的基本框架和指导原则。”
“信仰同一位神明的信徒的行为会在相似且共享的价值观影响下,呈现出一种群体化的趋向。”
他示意助教点燃讲投影机里的无烟灯,将几张表图投影至台前的幕布上。
“感谢拉伯雷先生、恩多先生等十余位学者的助力,我的博士论文其一便是建构四位主流神明近五十年来的信徒分布地图,采取的样本主要是各个阶层、只信仰一位神明的纯粹信徒和一百三十五篇官方文献中的可信记载。”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那些繁复细致、严谨精确的数据图几乎震撼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在地域性这一章节,我们可以看见辉光骑士多于王城附近活动;船中客主要集中分布在海运便利的海港城市;极乐访客多出现在人流来往密集、商贸交易为主的富裕地区;至于赴死者较为特殊,在经历战争、瘟疫、饥荒等灾难的地区,会在五至十年间爆发性出现黑夜神信仰。”
“这说明了什么?”教室里鸦雀无声,连小巴特曼都傻站在那里。但是教授没有立即抓住这个反驳的机会,接着往下讲,他只是站在原地,镇定地等待下一位思考者的出现。
很快,一个人怯生生地举起手来,是一名白塔大学的学生。
“请,拉比先生。”
马代尔·拉比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抖:“这是否意味着,信仰会指导信徒的行为……但同时也是信徒的自主选择?”
讲台上的那位先生微微颔首:“感谢您提供今日课堂的核心论点之一,拉比先生期末平时分加一分。”
教室顿时热闹起来。很多白塔大学的学生纷纷举手,也有机灵的学生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抢答。
“我的一位亲戚因为工作缘故跑去卡萨海峡谋生,经历了几次海上暴风雨后,他决定改信海洋之神,这是人生经历对于信仰的影响。”
“这种案例现在其实很多,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明明是人之常情,大多数教区其实都不避讳这些了,也就保守派那些老古董还在天天念叨。”
当然也有反对声,可惜大多只能重复“这是亵渎!”“这是对神明的不敬!”,很快便淹没在热火朝天的讨论中了。
小巴特曼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他不明白自己算不算成功,对方似乎已然承认背弃信仰,但那些阐述与思考和周围学生的激动却令他有些糊涂了,无法坦然地称其为渎神的“异端”。
最令他恐惧的是,他竟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辩驳对方的诡辩,寻找出除了“对神明不敬”以外的任何缺漏,越是深思便越是隐隐觉得……那个人说得似乎是正确的。
“……一派胡言。”他听见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凯尔加·马顿愤愤不平地低声说。但小巴特曼分明瞧见那家伙在笔记本上无意识般写下了“对立统一”一词。
……魔鬼!对方一定是蛊惑人心的魔鬼!怪不得成为了爱欲之神的信徒呢!
“您还有其他疑问么?小巴特曼先生?”等到讨论声稍歇,魔鬼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
小巴特曼本能摇了摇头。蠢透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鹅。
“那么请您先坐下吧。”教授微微颔首,小巴特曼发现对方的瞳色是一种非常、非常透彻明亮且锋锐的灰色,仿佛看透了人世间一切的呻吟与苦痛。此时那双眼睛猫一般微微眯起,是全新的不祥征兆。
“请代我向您的兄长问好。”魔鬼平静的、意有所指般地说。
第63章 冲突
公开课圆满结束——姑且算是圆满结束——至少这一次没人当众打起来,像两只郊狼在尘土飞扬中满地打滚;也没人挥舞着拳头扑向讲台,试图砸断主讲人的鼻骨。
几名在课后留下单独提问的学生也逐渐散去了,教授开始低头整理那些铺满讲台的讲义。阿祖卡拾起其中一张,那些由细密黑色字迹和稍微晕染开的线条构成的小块岛屿,在造物主心血的浇灌下,组成了一个被历史撕裂的、思想与文明的海洋世界。
“我来。”
世界的主人抽走他手中的讲义,爱惜地捻着页码——毫不遮掩的占有欲,就像任何一个好石匠在抚摸他那满是浮尘的杰作,温柔、小心、饱含爱恋与骄傲。
毫无道理的,救世主忽然很想用嘴唇触碰那个人孤寂下垂的眼角,亲吻那正涌动着夺目光辉的、属于人类的苍白皮肤。
自对方站上讲台,如君主莅临他的国度的那一刻起,一种微妙的、与任何思考或本能都毫无关联的渴求悄然生长着,在此时此刻几乎到达了顶峰——但是他失败了。在门反弹到墙上的巨响中,有人闯进了教室,桌椅都被撞得歪歪斜斜,激起的风将桌上的图纸呼啦啦卷起,那些近在咫尺的光敏感地颤动了一下,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神眷者的嘴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这位先生,公开课已经结束了,教室目前暂停使用。贵校难道从不教导您什么是礼貌吗?”黑发的学者用手按住被风吹乱的讲义。他站在讲台后,瘦削而挺拔,冷漠地抬头注视着不请自来的粗鲁访客。
是一名圣巴罗多的学生,诺瓦记得是之前率先离席的学生之一,几乎写满了“有钱”一词的衣着打扮和鼻孔朝天的倨傲神情足以令他印象深刻——此时对方的衣领和袖口却被自行拉扯得歪歪斜斜,浑身酒气冲天。
“什、什么狗屁公开课、嗝!你这满口胡言的、畜、畜生,恶心的叛徒!”那人冲着他口齿不清地破口大骂,面色酡红,诺瓦闻见了在空中四溅的口水中散发出的酒精臭气。
对方毫无顾忌地一脚踹翻了挡路的桌椅,又用光球炸飞了几把椅子,在那轰然巨响中还试图越过讲台去揪学者的衣领:“现在我要揍你,让、让你像一只狗一样哀嚎求饶,舔我的鞋子,再送去、送去异端裁决所,你这——”
但是他没能继续挥洒那些粗俗恶毒的叫骂,伸出的手没有碰到目标分毫,便猛地收了回来,转而开始抓挠自己的脖子。
“你、你做了什么——”对方惊恐地嘶叫着,声音怪异而尖细,如声带劈叉的驴:“我的父亲可是法姆伯爵——”
不过很快他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嘴巴因缺氧滑稽地一张一合,身体无力地瘫软下来,浮肿的脸红涨得像个狼茄。
耳熟的姓氏,教授的眉毛抽动了一下。是那位和“庇护者”公司争夺银花矿场30%所属权的大贵族,坐拥几个大矿坑——没错,确实有钱。
眼见那位法姆少爷的脸色已经朝向不祥的青紫过度,诺瓦还不想闹出人命,皱眉看了身旁的神眷者一眼。
对方的侧脸一如既往的漂亮,眼神很平静,平静得瘆人——那是看死物的眼神。
……等等,这家伙该不会真想在这里动手杀人吧?
“阿祖卡。”他低声警告,不动声色地碰了下那人的手指。
对方立马敏捷地反握他的手,慢慢眨了眨眼睛,随后就像大梦初醒般,嘴唇蠕动着轻轻念了几句什么。法姆少爷开始大口喘气,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他吐了,酸臭的发酵物气味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该说不愧是术士,那家伙瘫倒在呕吐物里喘息,口中还在含含糊糊地叫骂:“你、咳咳、异端,你怎么敢——我一定会告诉、告诉我的父亲——”
那从湿黏头发中露出的充血的眼睛如一条饱含仇恨的毒蛇,却在对上一双毫无波澜的蓝眼睛时,不由惊惧地颤抖了一下。
无论是喝得理智全无的烂酒鬼,还是毫无人性可言的动物,都能清晰明白死亡的气息究竟为何物。
诺瓦抽出被人扣在掌心里的手——对方瞬间握紧了一些,不过很快便驯服地松开了。他面无表情地靠近那一坨烂泥般的酒鬼,对方却下意识往后蠕动着,直到缩进墙角。
他看起来酒醒了一半,色厉内荏地叫嚣着:“你、你想做什么?!”
教授压根没理他,盯着那家伙仔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认真的?”
这位法姆少爷浑身酒气,衣袖还沾着些许未干的酒渍,眼下皮肤青黑,面部肿胀发红——标准的酗酒人士,并在半小时之内摄入了大量酒精。诺瓦甚至怀疑对方逃课就是为了喝酒。
拉伯雷院长一语成谶,也许是酒精毁了一切证据,他居然从这人身上暂时看不出任何违和,仿佛对方只是一个心血来潮前来找茬的、匪夷所思的蠢货,多么标准的狗血漫画里的恶毒无脑小反派。
如果站在这里的只有教授一人,哪怕是他也无法对付这么一个毫无智商可言、难以通过逻辑判断、甚至无法进行沟通的强壮类人生物,受伤怕是免不了的。
……所以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巨大的响动很快引来了其他人。有人撞开被桌椅挡住的教室大门,便瞧见了圣巴罗多的术士被柔弱的普通人逼得躲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诡异场面。
“布洛迪教授!发生了什么事?”白塔大学折返回来的学生们反应过来,一边扶起倒塌的桌椅,一边朝着教授的方向跑来。
“这人突然闯了进来,试图攻击教授。”他们的助教平静地解释:“我不得不动手阻拦。”
“比尔·法姆。”跟在后面的小巴特曼厌恶地皱了下眉。
此人有个极不好听的绰号,“疯狗比尔”,不学无术,仗着有个有钱的伯爵老爹肆意妄为,天天喝酒闹事——之前瞧见对方自行离场时他还松了口气,至少不会当众发疯给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丢脸——到底是谁将他加入了旁听名单?
也许是看到有人来了,原本已经瘫软在地的酒鬼又支楞了起来:“抓、抓住他!把那个杂种抓进异端裁决所!”
白塔大学的一众学生顿时对他怒目而视——都是些年轻气盛的青少年,见有人辱骂自己的老师,立即有人压不住火气骂了回去。
“嘴巴放干净点!这里可不是你们的地盘!”
“莫名其妙跑来打人,打不过就开始耍赖,你们圣巴罗多的还要不要脸!”
很少有人敢这样和术士讲话,另一方的学生也不干了,有人站在人群中阴阳怪气:“谁知道呢,要我看异端裁决所就该把你们这些人都抓起来。”
“你说谁是异端?!”
“——都先安静。”
身为这里唯一的教授,诺瓦不得不站出来维持秩序。论嗓门大小他肯定比不过一群青少年——好在他积威已久,冷冷扫视过的地方顿时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就连圣巴罗多的学生都不由偃旗息鼓,总算控制住了这场如果爆发己方肯定会吃大亏的冲突。
小巴特曼原本还在迟疑,现在的局面似乎很符合兄长的要求——但是当那双灰色的眼睛瞥过来时,不知怎的,他同样下意识提高声音:“圣巴罗多的也都闭嘴!马顿、帕斯,你们两个先去把法姆先生扶起来。”
帕斯就是之前坐在马顿身旁的学生,闻言嫌弃地撇了撇嘴:“才不要,他身上臭死了,我穿的可是新衣服。”
马顿在一旁赞同地点了点头。
小巴特曼猛地扭头,冷冷瞪着二人:“我以二年级次席的身份要求你们,可以、先把、法姆先生扶起来吗?”
二人:“……”
哇哦,小巴特曼看起来要吃人——他在恼羞成怒些什么?
眼见对方真要发飙了,马顿一把拽住了不情不愿的帕斯,拖着他朝墙角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好吧、好吧,谁让咱们年级首席不在呢,现在你是老大。”
疯狗比尔看起来除了脖子上出现几条抓挠痕迹之外没什么外伤。见有人前来扶他,他立即一把攥住了马顿的裤脚:“他们要杀我!就他们两个——我要告诉我父亲——”
马顿顿时大惊失色:“我的海神呐,放手!我的裤子!”
这家伙的手上还沾着呕吐物呢!
帕斯在一旁捏着鼻子幸灾乐祸,闻言冷冷地翻了个白眼:“行行好,法姆先生,您还嫌不够丢人吗?”
这人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还不是因为法姆伯爵往他的宝贝独子身上堆了数不清的稀罕魔具。之前对方还大肆炫耀过,他新到手的防护魔具“安吉亚的守护”能够阻挡一位主祷级别术士的全力一击——杀人?就凭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平民术士?这家伙怕不是又喝出幻觉了。
第64章 出现
最后还是闹进了校长办公室。
真正的校长“猫头鹰”先生常年神出鬼没,谁也不指望对方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是个总是笑呵呵的和蔼胖肚子老头,此时脸皱得像苦瓜。
“同学们呐,举行公开课就是为了让不同学校的师生互相沟通、一起交流的,就算意见不合,有什么冲突大家好好说,理性的、友善的讨论,也不能下课跑来打人嘛。我们学校的同学老师大多是普通人,怎么经得住圣巴罗多的术士同学的一拳一脚啊,你们说对不对?”
在那边的法姆少爷“是他们要杀了我!”的高呼声中,副校长面不改色地继续唠叨:“当然了,布洛迪教授,我也得批评批评你,上课的时候怎么可以让外校的学生自己跑出去?人家人生地不熟的,好歹得请哪位没课的本校同学带着好好逛一逛我们白塔大学,放松一下身心,才能更加快乐的学习嘛。比如我们白塔大学这个钟楼可是历史十分悠久的,那上面的雕塑艺术啊,可以追溯到末世纪……”
教授冷漠地盯着他扯淡,直把副校长看得心里犯嘀咕——好在对方没有拆台,只是面无表情地耷拉下眼睛。
老滑头!一旁的小巴特曼心中不由大骂,这死老头子滑不溜手得像只泥鳅,东拉西扯了一大堆,重点部分一句“意见不和”就轻飘飘地一笔带过,绝口不提关于“异端裁决所”的事。
“死老头!”
居然有人把他心里的腹诽当众喊出来了,小巴特曼有些惊悚地瞪着看起来尚未彻底醒酒的比尔·法姆,那人摇摇晃晃着扑到副校长面前,红血丝遍布的眼珠子差点抵到对方鼻子上。
“别在这儿放屁,想着蒙混过关。”他揪住副校长的衣领,阴狠地咬牙切齿:“是你们的教授先在众目睽睽下口出狂言,亵渎神明,然后又想杀了我,杀死一名尊贵的法姆——你们是想和法姆家族为敌吗?”
对方扯开烂咸菜似的衣领,指着脖子上朝向青紫转变的抓痕:“瞧瞧,瞧瞧!就差一点儿老子就要死了!这都是因为——他!”
阿祖卡盯着那根指向教授的手指,微微眯起眼睛,随后那家伙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哆嗦了一下,不由将手放了下来。
——动物的求生本能令他救了自己一次。
“恕我直言,布洛迪先生是一名普通人,而您是一位术士——您是想要指控一位普通人差点儿挠断了您的脖子吗?”赶来护犊子的神学院院长冷冷地说。
“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什么助教,他是个术士吧!或者他们两个身上带了什么魔具,随便什么——”比尔·法姆烦躁地松开副校长的衣领,就算已经喝得意识混沌,他也绝不可能忘记那如坠深渊的、森冷彻骨的恐惧,偏偏清醒后身上唯一的伤痕还是自己挠出来的。
要知道他还带着“安吉亚的守护”,假如真有人突破了防护魔具,说明施法者的阶层至少在初级主祷术士之上。
据说该死的异端是个普通人,难道那美貌惊人的助教是一位主祷级别的术士?这不可能,对方看起来年轻得过分,肯定是身上带有什么古怪的卷轴或魔具。
被人无端指控的助教平静地叙述了一遍案发现场:“当时我和教授在整理讲义,然后这位法姆先生突然闯了进来,满身酒气,踹倒了一些桌椅,还一边叫骂一边试图对教授动手。我召唤了风,想要将桌子飘起来挡住他,然后他就自己摔倒了。”
“脖子?”漂亮的年轻人垂下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光下温柔颤动的睫毛令他看起来柔软而无害:“当时太混乱了,我没太在意,不过我听说喝醉酒的人容易感到燥热,会试图自己拽开领口,脱掉衣服,也可能会浑身发痒……”
他望向一旁已经不耐烦到快要用手指在胳膊上打出节奏的黑发青年:“教授,您有注意到法姆先生的脖子吗?”
对方冷冷地回答:“显而易见,我没有在恨不得到处钻洞保命的时候还有精力去关注那些细枝末节的能力。”
比尔·法姆顿时大怒:“你——”
你放屁,他想破口大骂,但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警告他就此收手,只得转向助教先生无能狂怒道:“你是个什么阶层的术士?!你身上是不是有魔具?”
“中级使徒。”对方掏出了由当地政府颁发的术士等级评定资格证——这家伙什么时候去做的假证?诺瓦不由对他侧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拿到的,肯定比不上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诸位。”
绝大多数还在初级、中级使徒阶层徘徊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
妈的,不会又一个波西·布洛迪式的天才吧?!
“至于魔具……”对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就像您袖子上的袖扣么?我曾在魔具店见过类似的魔具,不过太贵了,我得给布洛迪先生打工十年才能买得起。”
从来不给人发工资的教授:“……”
他面无表情:“那可真是抱歉,别说您的工资,哪怕加上我的全部工资,十年也买不起。”
于是这件破事似乎有了定论,谁也不相信一个风评奇烂的酒鬼的证词。比尔·法姆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谁也不知他被酒精腌渍过度的脑子里究竟迸发出了什么奇思妙想,毫无征兆地,他忽然举起了手,袖扣顿时迸发出刺目的光亮。
“——光罚!”
数道粗如银蛇的锁链瞬息间出现在了房间里。波西曾用过这招对付小巴特曼,不过相比之下,这些锁链显然更加粗壮庞大,气息也更加迫人恐怖,直愣愣地冲着教授的方向砸了过去。
神眷者的眼睛顿时冷了下来,这是一道主祷阶层的法术。
教授身上的神明灵魂碎片会在对方濒死时被迫触发,这是绝对不能公开的秘密。而救世主本人并不想在大众面前过早暴露实力,但也不能遮掩太过,导致全无利用价值。原因之一便是己方势力尚未羽翼丰满,他不希望提前招来那些真正的老怪物。同为圣者,单打独斗他丝毫不惧,但如果有人瞄准他的身边人,或者身边人的身边人下手呢?他能随时护人周全么?
还有那一进办公室就存在的、来自天花板角落里的暗中窥视……
无数血腥森冷的方案在他的脑海里涌现,又被推翻重组,直至逐一排除,化为了最后的执念——但是这一次没轮到他动手,有人在半空中轻啧了一声,随后那些由光组成的锁链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尔·法姆则飞了出去,将墙撞出了个大洞,随后躺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一人从半空中突兀浮现,随着尘土逐渐散去,众人惊悚地发现,对方居然长了个猫头鹰脑袋——呃,不对,来者似乎是带了一只毛茸茸的猫头鹰头套,脸上镶嵌着两枚黄澄澄的宝石充当眼睛,连一丝头发丝都瞧不见。
“一股子酒臭味——吉布森,我怎么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还兼职酒窖了?”来者撑着一柄黄铜手杖,用沙哑尖锐的、几乎听不出年龄的古怪声音嫌弃地问,腾出手大幅度地挥了挥鼻子周围的空气。
“哎呀,猫头鹰先生!今天您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吉布森·怀亚特笑得满脸褶子,拍了拍被人拽皱的领口,乐颠颠地迎了上去。
猫头鹰先生,奥肯塞勒学会会长兼白塔大学校长,诺瓦只在开学典礼上远远瞧见过对方几次,还不是年年都有——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直面这位神秘的学会老大。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方,随即敏锐地发觉身旁的神眷者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将他护在身后。
……等等,这位猫头鹰先生该不会是一名圣者吧?
据神眷者介绍,随着诸神——理念二道贩子,诺瓦这样标注——的消失,术士的修行变得越来越艰难。除了四大主流神明的信徒还能勉强修行,许多信奉其他神明的术士越发没落,甚至因此诞生了不少耸人听闻的悲剧故事。
比如在末世纪中后期,命运女神的信徒“纺织者”们几乎掌控了国家的运转,无论何事,全国上下都依赖他们窥探命运的走向,编织或是可喜或是可悲的未来。
但在确定女神死亡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一批“纺织者”发现,能够窥视命运走向的信徒越来越少,直至再也无人。于是他们一齐剜出了自己的双眼,割掉了自己的舌头,刺穿了自己的耳膜,从此闭口不言,闭目不看,闭耳不听。之后偶尔出现的命运女神的信徒,也纷纷沦为了疯子的代名词。
至于想要成为武者?中低阶层的武者确实一抓一大把,但越是修行,其困难程度便越是令人心生绝望。不像灵魂,人类的躯体似乎天生难以和理念产生强烈共鸣,术士还能出现几位主祷阶层以上的强者呢,武者却是几乎没有。
因此,每一位圣者的诞生,对于安布罗斯大陆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震动。依据明面上的记载,银鸢尾帝国目前尚且活着的圣者一共有三位,分别是辉光教廷的教皇萨布利奇,王庭守护者桑卓,以及坐镇北境之城的圣者伦斯贝,也是三人中唯一的武者。
除此之外,极北之国弗尔洛斯有一名圣者,南方的灰域联盟有两名高级主祷术士有可能突破成为圣者。当然,也许还有些隐姓埋名的圣者,不愿意为任何一方势力效劳的。
第65章 财产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一群尚且稚嫩的天才显露出不安。
没有人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一旁看了多久。光看此人轻描淡写着遣散主祷级别的法术,便知道对方绝对是一名强者。
白塔大学的人都不太了解猫头鹰先生,外人对这位神秘的校长的脾性如何、能力深浅更是知之甚少。浑身防护魔具的比尔·法姆先生可还在地上躺着呢,一副生死不明的模样。
“……尊敬的阁下。”
作为学生中目前实力最强、地位最高的人,小巴特曼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我想这不是贵校应有的待客礼仪。”
该死的疯狗比尔,小巴特曼暗地里咬牙,要不是假若他死了,他那同样疯狂狠毒的伯爵老爹怕是会四处攀咬个不停……
“哼,客人?”
猫头鹰先生冷嗤一声,撑着手杖,用那双锃亮的黄宝石眼睛上下打量着有些战战兢兢的年轻人:“你是巴特曼家的小子吧,怎么年龄轻轻就老眼昏花?”
“我只看到了一个在我的办公室里闹事的酒鬼——威胁我的副校长,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还冲一个普通人下死手……”他厉声喝道,顺便砰得一声,一掌拍断了一旁的办公桌,激起了满地的尘埃:“怎么着,圣巴罗多术士学院是准备公然挑衅奥肯塞勒学会吗?要不要把我也抓进异端裁决所?!”
几乎所有人都被那轰然巨响吓了一跳,阿祖卡瞧见身旁教授的眉毛抽动了一下——副校长却是满脸心疼地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试图捡起散落在地的文件:“哎呦,我刚整理批改完的文件——您老人家心情不好就冲着人打嘛,年轻人都皮实耐揍,需要历练,何必祸害我的桌子呢?”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众人:“……???”
这说得是人话吗?!
对方还在絮絮叨叨:“您担心下手没轻没重的话也没关系,我现在就联系长青树学院,他们院长正发愁手下那帮菜鸟没有足量的术士当练手对象呢,这下可都是新鲜又量大的——”
“劳驾,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老师总算赶了过来,便瞧着平日里那群无法无天的刺头此刻都缩成了一群鹌鹑。诺瓦瞧见他身旁正站着失踪的波西·布洛迪,对方却好像没看见他似的,神情漠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那群狼狈的同学们,目不旁视,一言不发。
很好,诺瓦有些欣慰地想,虽说过程好像有些奇怪,但熊孩子似乎是听进去了他的劝告——远离他,不要和他扯上关系。
至于小巴特曼在课堂上的找茬?诺瓦倒不觉得和他这位堂弟有多少关系。毕竟只要去布洛迪家族的封地稍加打听,便能探听到大量消息——得益于布洛迪夫人的大肆宣传——更何况两人是朋友,无意间说漏嘴或者只是小巴特曼扯起虎皮做大旗、增强可信度都是有可能的。
另一边,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能在圣巴罗多当职,来者自然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奈何此时白塔大学还坐镇着一只脾气并不怎么美妙的凶恶猛禽,所有人都得看他的“毛色”。在一番绵里藏针、你来我往的交涉后,对方黑着脸将一群蔫蔫儿的学生带走了——当然,没忘记拖走地上尚且昏迷的罪魁祸首。
“先生们,别从墙洞走,也别忘了关门——”猫头鹰先生懒洋洋地命令道。
波西落在最后,正巧瞧见他的堂兄在和身旁的助教说些什么。那个碍眼的家伙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用残存着笑意的蓝眼睛望着他,温柔且惑人地弯了一下——随后那人以一种在波西看来恶意满满的方式低下头来听人说话,从他的视角来看,嘴唇几乎正巧吻在黑发青年的耳朵尖儿上,而他那位极讨厌和人发生身体接触的兄长却对此毫无反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波西·布洛迪:“……”
他想将校长办公室的门摔得震天响,但最后还是在仅存理智的压制下轻轻掩上了,气得刚出门就差点被散落在地的碎砖绊上一跤。
“凑这么近干什么,你听不见?”诺瓦皱眉看了某人一眼。他只是问一句他的教案有没有放好,结果这家伙突然靠近他,陌生的呼吸吹得他耳朵发痒,总有种用手去蹭的冲动。
看来那位猫头鹰应该还不是圣者——至少现在不是。否则对方不会故意放松下来给他看。
我在报复。
那人冲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没等诺瓦深思,便听见一旁的拉伯雷院长重重咳嗽了一声。
随后对方硬是挤到两人之间,冲着看似神情冷漠实则满脸茫然的爱徒粗声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诺瓦有点莫名其妙,他自觉自己看起来健康极了:“没有,阿祖卡动手很及时。”
老爷子差点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猫头鹰先生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等拉伯雷结束了他的例行唠叨后,他才站直了身,将手杖换了手,冲着那位身处风暴中心的年轻天才伸出了手。
“诺瓦·布洛迪先生。”他别有深意般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久仰大名,德尔斯当女儿一样娇养的、最后一名学生。”
确实是久仰大名,据他所知德尔斯·拉伯雷刚入职时,可是放话要在白塔大学颐养天年,绝不收徒的,连卡穆公爵和枢机主教帕瓦顿·米勒都没给面子。结果没过多久此人就啪啪自打脸,火速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归入自己门下,从此尽心尽力小心护着,深怕别人拐走他的宝贝学生。
“中午好,猫头鹰先生。”诺瓦脱下一只手套,和他握了握手——对方的手有力且稳定,无汗,一个强势而冷静的人,却带着头套——面部受伤?隐瞒身份?心理需求?存疑;虎口、指节及中指第一关节侧有茧,常年握笔,擅长搏击;袖口有轻微的磨损痕迹和些许墨迹,领口还有几滴新鲜的番茄酱,不修边幅,习惯独自生活;后脑头发有些许灰尘,肩膀后方和颈后有蛛网痕迹——对方刚才呆在天花板的一角……?
“我是男性。”他注视着对方那双宝石眼睛偏下些的位置——理论上的出气孔和眼睛——冷淡地补充道:“生理男性,心理自我认同男性。”
“哦,偏好也是男性?”
“咳嗯。”副校长咳嗽一声,示意校长先生这非常不礼貌——没看到护犊子的某人已经黑脸了吗?真把对方惹急了,跑来办公室吹胡子瞪眼的,到时候猫头鹰拍拍屁股就飞了,受罪的可是他的桌子。
“不,我是无性恋。”另一人却是极其流畅地接上了话,看起来丝毫不觉尴尬:“无论对男性或女性均缺乏性冲动——对人类以外的物种也没有。”
猫头鹰先生:“……”
他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噎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回什么好。
不过很快他便转移了目标,将脑袋对准了一旁的金发年轻人:“看来这位就是保护公主的骑士阁下了?”
“幸会,猫头鹰阁下。”对方冲他微微俯身:“我是阿祖卡,布洛迪教授的助教。”
但是这一次,这位脾气怪异的会长可没那么友善了,他接受了对方的礼貌,却没有回礼,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你骗得过其他人,可骗不过我——下手够狠的,小子。”
比尔·法姆的灵魂已经出现了些微裂缝——非常轻微,几不可查,但是如果不在初期加以控制,及时修复,对方的灵魂会如出现缺口的沙堆般慢慢消散流逝。等到法姆家族发现,也只会觉得是猫头鹰下手过重——谁会怀疑一名中级使徒级别的小小术士呢?
这家伙绝对不仅仅是一名使徒,也许是初级主祷也不一定——就算不是,至少也有直接攻击灵魂的途经。
这个年龄,这个成就,无论放到哪里都称得上一句惊才艳艳、甚至惊世骇俗的少年天才。
被看出来了,神眷者脸上的淡淡笑意保持不变,毕竟是即将踏入圣者领域的强者。但是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的,甚至自觉已经十分克制,反正对方还看不出他的深浅。在教授被袭击的教室里,他可没觉察到任何额外的保护措施。如果不是他这个变数,身为普通人的教授绝对经受不起来自一名术士的攻击——他会受重伤,甚至会死。
怎么,这群人自顾自将他的教授置身于险境,还妄图要求他们必须按照“剧本”来走吗?
阿祖卡可不信什么“巧合”,前世的无数经历告诉他,一切巧合背后皆有各方势力的推动——包括这一次的比尔·法姆。
气氛略显冷凝,一头雾水的副校长不由看了眼拉伯雷院长的表情——嗯,看不懂,和他的学生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至于那个过分漂亮、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温和亲切的年轻人,不知怎的,此时竟显露出些许冰冷的压迫感来。
猫头鹰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该留在这里,你对知识没什么渴望,反倒适合追求力量——你该去圣巴罗多术士学院。”
“抱歉,打断一下,”一旁的诺瓦·布洛迪忽然开口:“但是他是我的助教。”
“我的,我自掏腰包雇佣的,没有使用白塔大学任何资金支持。”黑发青年冷冷地强调道:“严格来说,他是我的私人财产。”
第66章 不幸
“私人财产……您真这么想?”
神学教授办公室里,救世主注视着窗外的天空。白塔镇夏日那些温暖湿润的雨水正乘着热气与鸦群升腾,形成一团巨大的积雨云,压在如思想朝向天空延伸的白色钟楼塔顶。
其实他想谈论的不仅仅是些亲昵的调侃……不如说他只是首先选择了一个轻松些的话题。
“差不多。”对方背对着他,坐在办公桌前,冷漠而简短地回答。但阿祖卡知道,此人的大脑如一台精密、高效且冰冷的机器,没有半点暧昧不清的意念,估计只是些你是我的合作对象而我是你的雇主之类的人物关系图谱。
——尽管那番充分彰显占有欲和所有权的说辞,已成功让在场除了某人之外的所有人神情古怪地沉默良久。拉伯雷院长的眼神复杂得要命,阿祖卡甚至怀疑那位猫头鹰先生后来之所以急着将他们赶出去,就是为了要拍着桌子独自大笑一场。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对方默许了身份不明、意图不定、实力不祥的年轻人留在自己的地盘。
“你以前经常会遇见过这种事吗?”教授正用笔在纸上写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也许是觉得自己语义含糊不清,他又补充道:“莫名其妙的、毫无逻辑可言的针对与恶意——‘无数灾难和巧合会自然而然地降临在我和我身边的人之上’。”
从比尔·法姆的表现来看,对方并非虔诚的信徒,也不是个对增长实力或壮大家族具有强烈渴望的人——一个大脑里只有酒精的家伙,真就如此巧合地撞上了学会与教廷之间那根岌岌可危的天平横梁?
“数不胜数。”漫画男主平静地回答。
“我曾遇见过很多奇怪的人。”他慢悠悠的、轻描淡写着历数:“有因为我得到对方看中的魔具,便试图杀了我;也有因为暗恋的女孩对我表达过好感,便尝试毁了我的脸和本源。还有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满怀嫉妒恨之入骨,谋杀,施虐,囚禁……一群对我来说人生异常美满的人就这样理性轻易缺失,爱意与恶意同等廉价,仇恨泛滥而荒诞地向我倾泻,甚至波及所有我在乎的人。”
而这一切都终结在宿敌的出现——当时他的全部心神几乎都耗费在如何逃脱对方设下的陷阱里,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里乱七八糟的神经病还真少了不少。
……等等,漫画男主有些好笑地想,这么说来,他的宿敌在某一层面来说,却是属于他一人的救世主?
“……爱欲之神。”
“唔?”另一人有些走神。
“很像爱欲之神和极乐访客的手笔,”教授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对方回神:“玩弄人心,放大欲望,激发内心最深处的渴求与恶意。”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前世没有找到过有力证据。”
男主绝不是蠢货。一个人两个人的特意针对,也许可以辩解为对方天性如此,或只是气场不合、私人恩怨……但如此之多不合常理的恶意与仇恨,简直就像厄运在他身上打下了标记,很难不让他怀疑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可是当时的他尚且弱小,光是在各式各样的针对与仇杀中逃生、壮大自身便已精疲力尽;等他强大些后,那些人或已被他反杀得渣都不剩,或是理智回归,一副谄媚谦卑、能屈能伸的模样,看不出任何异常。
男主决定求助他的大脑外挂。
“教授,您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我暂时得不到更多信息。”
对方难得看起来有些暴躁,重重靠在在椅背上,以至于两只椅腿都翘了起来:“至少我从比尔·法姆的外表上找不到任何不妥——他是个酒鬼,暴躁易怒,习惯行使暴力,对上学没什么兴趣,也许这一次参加公开课只是为了安抚为他半个月前闯的祸勃然大怒的父亲——也许需要深究这件事。”
教授的语速越来越快:“一同参加公开课的学生不喜欢他,不是他的跟班或朋友,不会和他产生过多交涉。他为什么突然决定要逃课喝酒?为什么喝醉后要打着异端裁决所的名号攻击白塔大学的普通人教师?”
袖口酒渍、被自行拽开的衣领、发粘的头发末梢,鞋边的泥土以及后背的鬼针草……他躺在花圃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突然站了起来,决定去找一个神学教授的麻烦。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酒?催眠?法术?更加久远的事件催化?旁人似是无意的引导?
“这不符合人类正常的思维逻辑,”黑发青年下意识将手指抵在唇边,冷酷地强调道:“除非比尔·法姆是只进化不完全的猴子,一切只是他出于野兽本能的随心所欲,而我们恰巧倒霉撞上了——不,一定有哪里我们错过了,有人鼓舞了他。”
阿祖卡扶住了那人的椅背,以免对方重心不稳摔下去。
“他没有遭受任何法术,灵魂也是完整的,没有爱欲之神的痕迹,只有光明之神的气息。”
以至于在相似理念的共振下,令猫头鹰隐约觉察到那些人为的不自然空缺。
“谢谢,第一条信息有用,第二条显而易见,”教授有些不耐地回答:“爱欲之神不会耗费灵魂在小喽啰身上,就为了给我们找点茬。”
有人将手指搭在他的后颈上,微凉的指腹打断了思维的飞速运转,诺瓦这才发现自己嘴里已经出现了薄绒鹿皮手套的淡淡咸味。他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放手。”
“也许我们直接问问比尔·法姆本人。”那家伙装没听见,手一动不动,嘴上镇定地提议道:“会有点麻烦,但也不是毫无可能。”
教授看了他一眼:“用你那些奇妙的‘小把戏’?”
“嗯,我的那些……奇妙又有用的‘小把戏’。”对方轻轻笑了一下,不辨喜怒,只是单独强调了“有用”一词。
“……好吧,暂时只能这样。”黑发青年勉为其难地啧了一下,一副对自己非常不满的表情。
“节哀。”他忽然飞快地说道。
神眷者愣了一下,一时有些跟不上对方极速运转的脑回路。
“为你之前被莫名其妙毁掉的人生。”那家伙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强调:“节哀。”
阿祖卡:“……”
鸦群拍打着翅膀远去了,他嗅到雨水的温热潮湿,还有大概和这个世界一样古老的故纸堆的气味,以及一种属于不断流淌着的墨水、咖啡、时间与思维的深沉苦涩——此时此刻,那些气味构成了眼前这个人,一条浩瀚博大、温柔冰冷的灵魂……说不定有一天对方会在人体温度的蒸腾下,彻底变成一团升腾而起的雾气,笼罩他生命的尽头,在时间的法则里,在鸟群的哑叫中。
“我的用词不对?”没有得到反应,诺瓦不由皱了下眉。
异世界本地人对于死者家属的慰唁多为“愿某某神眷顾死者的灵魂,护佑余下的生命”,但这话现在说来倒是讽刺意味居多,他才选取了家乡的习惯用语,用异世界的语言重组,大意是希冀对方远离悲伤,早日走出不幸的阴霾。
他也曾多次听见这个词,不论是敷衍的礼节还是真切的安慰,现在干脆拿来取用了——为一条被命运玩弄折磨的灵魂。
“……不。”
那人好像在轻轻叹气,原先抵在他后颈的手指紧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松了手,转而盖住他的眼睛。
一片黑暗中,有风一般干净微凉的气息靠近了他。对方转而从后方箍住他,手指搭在脖颈上,迫使他仰起头来,感受喉结被指腹碾过的轻微不适。
诺瓦下意识去够桌子,以免因突如其来的下坠从平衡本就岌岌可危的椅子上摔下去。
但是他没有重新找到着力点,挣扎的手便被人握住了——这下他的全部体重全部依赖着身后人的支撑,但凡对方后退一步,他会立即狼狈地摔下去,后脑着地,眼冒金星。
“……你一定要用这么扭曲的方式抱着我?”
教授睁开眼睛,有些忍无可忍地盯着那家伙的下巴。
救世主的手指攀爬向上,轻轻磨蹭着包裹着尖锐下颌骨的、温热细腻的人体皮肤。
他的宿敌被那怪异的癖好搞得心头火起,阴森森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出其不意地抽出手,眼疾手快地拽住那些散落着在对方耳侧的、如金线般耀眼的金发。
“放手。”他面无表情地重复,顺便加重手上的力度,随即心满意足地瞧见对方吃痛得微微皱起眉头。
结果那家伙干脆顺势将脸都埋进他的颈窝里,呼吸柔和颤动着,如一朵晦暗膨胀的云。
“我的先生,您该对您的私人财产好一点。”对方含含糊糊地低声抱怨着,将他的椅子归于原位。
“……难道我对你还不够纵容?”终于双脚落地的教授冷冷地骂他:“放手,今天的精神治疗到此结束,你的医生下班了——别让我再说一遍,否则我要换一个能让你听懂的方式来沟通了。”
第67章 钟楼
但是诺瓦没有得到来自神眷者的“小把戏”造就的便利。
比尔·法姆死了,就在白塔大学的钟楼里,前来维修时钟的镇里钟表匠发现了他的尸体。
据对方所说,白塔大学的校工向他抱怨学校里的老钟越发不准,最近甚至直接停止不动了。身为白塔镇上唯一的钟表匠,老马克好不容易腾出时间,趁着黄昏时分、按理来说鸦群外出觅食时前去查看,谁知隔着钟楼厚重的石门,便嗅到了隐隐的腐烂臭味。他本以为是防止生物入侵的法阵失灵,导致乌鸦或什么小动物的尸体掉了进去,弄坏了齿轮,但等他忍着恶臭爬上楼顶,刚点亮油灯,却被大群乌鸦扑了满脸,慌乱中踢到了一个又湿又沉的东西。
钟表匠一边护着脑袋,一边战战兢兢地提起煤油灯,却和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面面相觑——尸体满脸血肉被乌鸦撕得稀烂,露出森白的头骨,连眼球都被叼去了,仅留下了两个血窟窿,隐见细小的白胖蛆虫在空洞的眼眶里蠕动。
一声凄厉的惨叫,心胆俱裂的钟表匠连滚带爬着冲下去,钟楼死尸的消息仿佛生了翅膀,很快就有教授赶到现场,将恐惧而好奇的、试图爬上钟楼一探究竟的学生和鸦群一并赶开。
等诺瓦来到钟楼时,无法归巢的鸦群不安而愤怒地在钟楼外盘旋尖叫,他瞧见他的同事奥斯温教授正在楼下吐得稀里哗啦。
“别进去了,里面又热又臭。”对方脸色煞白,看起来吐得快虚脱了:“等治安官来吧,应该是哪个跑来定居的流浪汉病死了……?”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迟疑,要知道这里可是鸦群的地盘,哪个想不开的流浪汉愿意忍着啄咬、利爪和粪便的袭击,硬要住进钟楼里?
但是他的同事压根没理他,随手塞给他什么东西,丢下一句“含住”便往钟楼里冲。
是一截气味浓烈的香料,被切成片状。吐得眼泪汪汪意识模糊的奥斯温下意识塞进嘴里,顿时被辣得一激灵。
“姜?!”
钟楼顶层狭窄昏暗,狭小的窗户也被乌鸦窝占据了,此时却挤进了不少人,热气蒸腾着臭气,越发令人作呕。
诺瓦本来眉头紧锁,但很快那些炸得人脑子疼的臭味被清新的空气取代。他瞥了神情平静镇定的神眷者一眼,对方冲他弯了一下眼睛。
尸体在钟楼靠近窗户的位置仰躺着,失去眼珠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虚空,嘴边是一滩散发着酸臭发酵气味的呕吐物。好在这里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现场暂时没被过度破坏。
“晚上好,灯。”
一名正借着光亮、捂着鼻子小心观察死者身份的教授愣了一下,也许是那人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了,他下意识任由对方将油灯夺了过去。
然后来者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大踏步走向那具死状凄惨的死尸,蹲下来开始翻检尸体,头也不回地嘱咐道:“现在我需要嗅觉,还有把我说的话整理记录下来,谢谢。”
他的助教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地翻开小本,随后诺瓦被突然猛烈起来的臭味冲击得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继续检查。
“一,死者性别,男性;二,年龄,19至21岁;三,种族,希尔维人。”黑发青年平静无波的声音在钟楼里回荡。
希尔维人,银鸢尾帝国主体民族,但是这人的脸分明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四,死亡日期……”
然后这人忽地徒手——更正,带着手套——捏起一只正在尸体眼眶里蠕动的蛆虫,脸凑了过去,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正奋力挣扎着的白胖幼虫:“蛆虫约长0.4厘米,综合天气原因和腐烂程度考虑,死者死亡时间大概在48小时之内,具体时间待进一步检查。”
阿祖卡:“……”
自认洁癖并不严重的神眷者瞳孔剧烈颤动了一下。
“五,尸体身份初步推测。”
然后那人忽地蹲在原地陷入沉默,周围围观的、还能保持神智清醒的人不安地咕哝了一声,意思是等治安官来了再说。
——别再掰开死者那仅剩牙齿的“嘴”,还把手指插进对方嘴里抠出呕吐物了!
“……不仅仅是治安官。”
对方拍了拍手,站起来,转身面向众人,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是永恒不变的锐利冰冷:“请立即联系怀吉亚先生,告诉他在白塔大学的钟楼里发现了比尔·法姆的尸体。”
——尸体衣领上的银线已经被乌鸦啄咬得七零八落,但还残存些许针线的痕迹,拼凑起来正是法姆家族的家纹。
得知钟楼出现死尸时诞生的不好预感成为了现实,似是终于难以忍受那股恶臭,黑发青年举起一条胳膊,别开头去,将鼻子埋进袖子里,发出一声感叹般的闷闷喘息:“麻烦大了。”
麻烦确实很大。
不仅仅是因为死者是一名会触发魂灵护颂的贵族,对方还是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又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法姆伯爵更是出了名的溺爱这位独子,不知为何时隔48小时都还没有风声。
诺瓦猜测法姆伯爵正处于银花矿场拍卖会的关键时刻——但是这么看来,父子间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外界流传的那般和谐。
教授如一只灵巧的猫科动物,在钟楼转悠了几圈,忽地抓住墙体凸起的砖石,借力伸手去够那被树枝杂草填补的窗沿。他正翻找得费力,突然觉察腰间一股无形的托举力量,让他轻松了不少。
——不必说,神眷者的手笔。
“乌鸦喜好闪亮的东西。”等他跳下来,见众人一副看上蹿下跳的疯猫的复杂表情,黑发青年冷淡地亮出其中一枚亮晶晶的袖扣:“死者身上有一些魔具不见了——看来凶手不是为财,无差别杀人的可能性也较小,估计是仇杀。”
“凶手?”刚才被抢灯的教授不由疑惑道:“为什么不能是这人被自己醉酒后的呕吐物呛死了?”
显然,他对这位同僚经历过的“酒鬼打人”事件记忆犹新。
“咽部黏膜呈现暗紫红色,皮肤出现红斑,气管被呕吐物堵住,窒息确实是一部分死因。”诺瓦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但是对方的呕吐物里为什么有曼陀罗植物的种子?”
见有药剂学的同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补充道:“具体是哪种曼陀罗属植物还需专业鉴定,但颠茄碱性植物或其提取物服用过多后会出现极度口干、幻觉狂躁甚至昏迷、抽搐的状况,显然和死者的死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还有一点,”黑发青年神情冰冷:“他为什么会特意跑来白塔大学?”
众人的眼神不由微妙了些许——眼前这人可不刚巧和死者结了仇,对方是故意前来报复也说不定。
不久后,原本外出参加活动的副校长终于匆匆赶了回来,还带来了治安官,总算将比尔·法姆那具凄惨的尸体移走了。身为光明与荣耀之神的信徒,尸身却如此凄惨,一名信仰相同的治安官还忍不住在胸口画了个斜十字。
初步检查完尸体及现场的教授站在楼下,盯着盘旋的鸦群陷入沉思。也许是出于对此人方才那番“壮举”的敬畏,旁人都悄悄绕着他走。等其他人走差不多了,诺瓦忽地觉察自己的手腕被人箍住,以一种诡异僵硬的姿态举了起来。
回过神来的教授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你在干什么。”
另一人紧皱着眉,以一种堪称如临大敌的严肃姿态研究他的手——今天教授换了一副薄薄的廉价皮革手套,此时上面沾满了黏糊糊的恶心不明物——对方先是试图直接脱掉,又觉得无处下手。思考片刻后,那家伙干脆直接召唤了风,将那两只饱经沧桑的手套划成碎片,却没有伤及皮肤分毫。
完全来不及阻止他的教授:“……”
“我本来打算带回去消毒。”他有些不满地皱眉。
“我愿意为您添置更好的,十副。”神眷者一边温和而坚决地回答,一边掏出手帕,沾了些水,仔细擦拭着他的手指。
宿敌的手其实很好看,掌心略显单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是一双适合执笔的手——但是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指尖有被药剂侵蚀过的痕迹,指甲也神经质般修剪得很短,以至于指缝泛着不健康的微红。
对方似乎并不习惯被人触碰此处,手指在陌生的掌心里不自在地缩了一下,但是很快被他不轻不重地箍住、动弹不得了。
“您有紧张焦虑时会啃咬指甲的习惯?”毫无征兆的,神眷者忽然轻声问道。
“……关你什么事。”那人掀起眼皮,冷冷地反问。
阿祖卡再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已经很久不曾出现的抗拒、警惕和些微源于自保本能的敌意。
他顿了顿,轻笑了一下,低下头来帮人擦拭另一只手,声音却是越发温柔:“只是担心您万一没注意,舔到了这幅手套……”
“……不会的。”
对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他的真挚程度。随后,阿祖卡觉察到掌心里抗拒的力度慢慢放松了些许。
“我会控制好自己。”黑发青年平静地说。
第68章 调查
比尔·法姆的死亡引发的后续影响快得超出想象,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便有治安官来到白塔大学,姑且算是礼貌得将诺瓦·布洛迪先生“请”进了治安署,要求他配合调查。
治安署的会客室里,诺瓦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法姆伯爵,一个穿着精致奢华、脸颊却病态凹陷进去的中年男人,再重的铅粉也遮掩不住对方的黑眼圈,俨然一副痛失爱子、悲痛欲绝的父亲形象。
“您有十分钟时间,法姆阁下。”一名老治安官在对方身旁提醒。而法姆伯爵只是坐在沙发上,摩挲着手杖,眼睛都不抬一下,身旁的侍从立即掏出一包东西,塞进治安官的手心里,其中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老治安官若无其事地将钱袋塞进怀里,动作丝滑无比,毫不顾及对面有人目睹了全程:“半个小时,法姆阁下——毕竟布洛迪先生是一名银血贵族,也是白塔大学的教授,而不是一名罪犯。”
“请不要用词过于绝对。”法姆伯爵冷冷地说,用一种冰冷而憎恶的眼神打量着黑发的年轻人。
但是另一人一动不动,毫无情感可言地注视着死者家属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没有丝毫愧意或不安。
“诺瓦·布洛迪。”法姆伯爵阴冷地咀嚼着这个单词。
“德尔斯·拉伯雷最后的学生,奥肯塞勒学会声名赫赫的新起之秀,白塔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他嘲讽地鼓起掌来,一下又一下:“我想您已做到了专业领域中的极致,真是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学者啊。”
前途无量一词对方说得仿佛诅咒——但另一人依旧不加遮掩自己那令人不适的、冷漠锋锐的视线。
“您知道我的比尔在痛苦的死亡降临之前,都喊了些什么吗?”法姆伯爵突然转变了话题——魂灵护颂会自动记录贵族死亡时留下遗言等信息,并呈现至家族和王庭议会。
“异端。”
几乎异口同声的,两人一起吐出了同一个单词,只是一个满怀仇恨,一个笃定无波。
黑发青年冷淡道:“您的手杖上还残留些许金粉的痕迹,看大小和位置应该是拇指下意识擦拭时留下的。而辉光教廷向来有在文书上使用金粉印泥的习惯,加上比尔·法姆和我之间的冲突表面上围绕异端展开……”
无视了周围治安官越发怪异的眼神,这人平静地下了定论:“在从此次见面之前,您先去了一趟辉光教廷的异端裁决所。依据银花矿场第一轮拍卖的结束时间来判断,大概是在昨天下午?随后又马不停蹄地连夜赶来了白塔镇。”
“……”
法姆伯爵阴郁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诺瓦干脆无视了他,看向一旁的老治安官:“我深切怀疑凶手有意陷害于我,同时也了解比尔·法姆的生活习惯——建议你们首先排查一下比尔·法姆的人际关系与我的人际关系之间相交的人群。”
“这不是您该操心的事,布洛迪先生。”对方冷硬地回答:“三天前的下午六点至八点您在做什么?”
“我独自在办公室里备课。”
“谁能作证?”
诺瓦顿了一下:“没有人,我的助教去镇上帮我采购些教学用具,原本约定答疑的学生临时调课,换了时间。”
“这段时间里您没有去吃晚饭?”
“没有,我忘记了。”
老治安官低着头,在记录本上写了几笔:“据说在发现尸体后,您没有等待治安官的到来,而是率先自行上前进行‘检查’尸体?”
“请原谅,我从书本上了解了一些刑侦知识,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部分证据也可能会随之消失。”黑发青年的语气依旧毫无波动:“也请你们理解一位学者对于难得的实操机会实在是无法抗拒。”
一个茶杯正冲着教授的脑袋飞来,诺瓦敏锐地偏了一下脑袋——茶杯擦耳而过,砸在墙上,在清脆的响声中碎了一地。
“那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是什么该死的实操机会!你这个肮脏的、恶心的、叛徒!魔鬼!”法姆伯爵看起来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赤红着双眼,手指颤抖,喘着粗气,如一头愤怒的公牛。
“有趣,”一片混乱中,教授冷冷地说:“您不去憎恶杀死您儿子的凶手,反倒责备我不该试图找出真相?”
“您又是怎么知道比尔·法姆是被人杀死的,而不是因为意外?”老治安官严厉地打量着他,一旁的法姆伯爵似乎冷静了一点,整了整衣领,重新坐正身体。
诺瓦顿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我可否得知验尸官得出的死因结论?”
“比尔·法姆在昏迷中因呕吐物堵塞气管,从而窒息身亡。”
“除此之外呢?”
老治安官敏感地反问:“什么除此之外?”
“你们没有在死者的胃里发现些什么?”诺瓦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您怎会有如此亵渎的想法?”老治安官顿时皱起眉来:“哪怕是死去的辉光骑士亦需保护其容貌与躯体的清洁完整,不得有损吾神的荣光。”
教授冷漠且嘲讽地回答:“如果您已亲眼目睹比尔·法姆的尸体,我想任何人都看不出损坏30%的荣光和损坏50%的荣光之间有什么区别。”
光看对方那副被乌鸦啄咬的尊荣,哪里还差肚子上拉这么一刀?
法姆伯爵怒吼一声,看起来想扑过来揍他,奈何被几名治安官死死拽住——他身旁的侍从无措地注视着这一幕,不知该上前帮忙按住暴怒的主人,还是率先冲过去,给那不讲人话的混蛋一耳光。
罪魁祸首依旧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盯着人看,对自己造成的一切混乱毫不在意:“如果您已经询问过我其余在场的同事,我想您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老治安官一边记录些什么,一边不动声色道:“我们从呕吐物中发现了一些未消化完全的豆子。”
“曼陀罗的种子和豆类相似,很容易混入其中。”
“看来您对这方面颇有研究?”老治安官忽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很抱歉,不是我们想质疑您,但您是位神学教授……”
“这并不代表我该对其余领域一窍不通。”教授无趣地往后一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毫不客气地命令道:“请说些我不知道的事,不要再浪费你我的时间,否则我拒绝继续配合这无效的对话。”
会客室陷入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盯着那嚣张狂妄的家伙,心里盘算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比尔·法姆先生于三天前的下午八点左右来到白塔镇,”老治安官打破了沉默,慢吞吞地说:“他在镇上的桦木餐馆里用过晚餐后前往白塔大学,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两天后,他的尸体在白塔大学的钟楼里被发现。我们连夜搜查了桦木餐馆,当天比尔·法姆先生食用的晚餐里确实含有豆类,但我们没有在后厨发现曼陀罗的种子。”
“有趣的是,当我们询问桦木餐馆的招侍当天是否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他回忆说记得那天下午有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漂亮金发少年前来要求打包些食物——布洛迪教授,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所以你们认为是我施展了某种无法理解的手段,将比尔·法姆从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千里迢迢地召唤来白塔大学。”教授的声音毫无波动,语速却变得快了起来:“因为白塔镇的桦木餐馆里的葡萄酒赫赫有名,所以比尔·法姆一定会选择此处用餐,而我指使我的助教在他的餐盘里混入曼陀罗的种子,使他陷入幻觉,又将他伪装成醉酒后呛死在白塔大学的钟楼里——毕竟此人是位著名的酒鬼,而我和他恰巧有些关于异端方面的冲突。”
他优雅地鼓了鼓掌:“不错的剧本,大致犯罪动机、犯罪手法都有了解释,就差我究竟是如何施展召唤术了。”
“所以你承认了?”法姆伯爵冷笑一声,冲一旁的治安官提高声音道:“阁下,我不明白,为什么还不把这人抓起来?”
“您的大脑是摆设么?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您和比尔·法姆之间的血缘关系了。”黑发的年轻人终于再次正眼看他了,可惜一张嘴就气死人。
对方愤怒地盯着他,嘴唇剧烈抽搐着,脸色铁青。
“抱歉,法姆阁下,我们尚且没有掌握决定性的证据,所以无权拘留关押一位贵族,而且白塔大学那边也会进行抗议的。”老治安官为难地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我不会为难你们。”法姆伯爵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轻蔑地回答:“我会请有能力的人来介入此事。”
他如一条毒蛇般打量着黑发的年轻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比如王庭议会,比如……异端裁决所。”
“当然,这是您的权利。”老治安官面不改色,又冲向教授点了点头:“感谢您的配合,布洛迪先生,等我们再询问几个关于案发现场的问题后您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但请不要未经允许离开白塔镇。”
第69章 尸体
尸体升起来了,一具冰冷、腐烂、毫无尊严可言的肮脏肉块,狭窄的光照亮了黑冷空洞的眼眶,那些痛苦与折磨就像被裱起来的绝世杰作。乌鸦在钟楼杂乱的腐草里安睡,死亡之歌甜蜜而永无止境地环绕着他,而生者盯着那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躯体,想要从中寻找一些有用的东西。
“教授。”
尸体臃肿的手指狰狞地扭着,指节青紫,地上满是指甲划出的抓痕——他又热又渴,仿佛只身在沙漠中穿行,心跳快得就要突破肋骨的局限,穿透他的颅骨。
“……教授?”
阿托品导致的幻觉出现了,他开始嘶吼,朝向虚幻的仇敌嘶吼,身体却无法行动,该死的一点点失去感知能力,如一块毫无意义的石头,直到口干舌燥,从口中呼出的、腐败的恶臭气体即将被无穷无尽的大火燃尽……
手腕被什么东西握住了,来自男性的、清朗而温柔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
“您在想些什么?”
黑发青年慢慢眨了眨眼睛,随即发现嘴里出现了一股涩且发咸的怪味。自己常戴的那双鹿皮手套上指腹部分的短短绒毛,已经被他咬得湿漉漉着揪起来。钟楼暂时被法阵封住了,无家可归的乌鸦们围着巢穴盘旋,哀嚎着抗议,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鸦群终究还是在某个黄昏离开了白塔大学,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其中也包括了那只大概叫“呱呱呱”的乌鸦。
“我在复现案发现场。”诺瓦思考了一会儿,冷淡地回答,继续注视着钟楼的塔尖。
“在您的大脑里?”另一人带着不明意味叹息道。
比尔·法姆的尸体早被拉走了,这里仅有一座沉默的白色钟楼。
“当然。”黑发青年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你查到了些什么?”
那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深究,而是松开了他的手。对方先是为自己带上一双白手套,又掏出一张纸条,皱皱巴巴的,墨水已经彻底晕开了,隐隐可见其上用熟悉的字迹写了一个单词。
“瑟西。”
一个女性的名字,字迹却是教授的字迹。
“从比尔·法姆的嘴里抠出来的。”发现钟楼死尸的那天,等四下无人后,教授将这团脏兮兮的纸条迅速塞进同伴的手心里:“看来他在意识即将消失时试图将纸条吞下去毁尸灭迹,却意外引发了致命的呕吐。”
本来救世主就嫌弃地微皱着眉,在得知纸条的具体来源后,差点下意识甩手丢出去——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神情变得冰冷起来。
阴毒的陷害。
——如果这团纸是被治安官发现的,他们会立即陷入百口莫辩的被动境地,怕是会被彻底关押起来了,哪里还会像现在这般自由行动。
“瑟西这个名字寓意比较轻佻,意为拥有魔魅魅力的女人。”教授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纸:“常见于妓女,或者埃蒂罗处女的化名,也有可能是爱欲之神的信徒或其子女。”
神眷者微微眯起眼睛:“您的意思是,查找一下圣巴罗多术士学院附近的埃蒂罗处女、妓女或极乐访客中有谁叫这个名字?”
“不,时间宝贵,这样筛选起来太慢了。”另一人的烟灰色眼瞳中闪烁着某种锐利而瘆人的光:“去打听打听比尔·法姆大概半个月前到底犯了什么事,以至于惹得一向擅长为他平事的法姆伯爵大发雷霆。”
从他不断激怒老法姆后对方的表现来看,疯狗比尔大概还真是对方的亲儿子——只是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到底还是比不上整个法姆家族——据他所知,为了银花矿场,法姆伯爵可是将绝大多数能够调用的资产都砸进去了,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时间回到现在,救世主用带了手套的两根手指嫌弃地捏着罪证,但见教授打算伸手接过,又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姿势。
“比尔·法姆可能杀了人。”
另一人果然立即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手下意识停在半空中。
“据他那些还未离开的同学所说,”神眷者静静地说:“大约半个多月前,比尔·法姆曾带着酒气、浑身是血的回到宿舍。有人询问,便威胁对方‘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会像操死那个婊子一样操死你。’”
这人哪怕在复述那句粗俗的脏话,眉头也不动一下,语气柔和平静得仿佛在念诵圣典,神职人员的素养简直拉满。
据那些被他的“小技巧”迷惑的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倒霉学生透露,“疯狗比尔”时常酒后闹事,搞出人命也并不罕见。之前有一次,对方在酒后硬生生将一名街上乞讨的乞丐当众打死了——以至于这一次居然也没人深究,只以为是哪个倒霉的妓女或者平民女人。
但是为什么法姆伯爵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呢?
“那么只可能是埃蒂罗处女了。”教授带着嘲讽意味冷笑一声:“埃蒂罗处女并不排斥和异教徒发生性关系,她们认为这是在为阿娜勒妮争夺信仰——但是她们不会接待醉酒的人,因为醉酒会导致献给神明的欲望不够纯粹。所以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奸杀,而‘瑟西’大概率是那不幸的女祭司的名字。”
他语气冰冷而厌倦地说:“——比尔·法姆身为光明神的信徒,奸杀了一名爱欲之神的女祭司。”
这是非常严重的亵渎行为,不论对哪位神明都是。
难怪比尔·法姆为了平息父亲的怒火,多少老实了几天,硬生生装成个好学生跑来上公开课。
“好极了,看来我们终于发现了‘我’究竟是如何施展那精妙绝伦的‘召唤术’的。”教授面无表情地说着他那并不好笑的冷笑话,继续下意识去拿关键罪证——又被躲开了,这一次他总算反应过来了,皱起眉来瞪人,某人却若无其事、满脸无辜地看着他:“怎么了?您需要些什么?”
诺瓦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地啧了一声:“……把你的手套给我,然后闭嘴。”
这人看起来温柔好说话,尊重且赞美他的大部分决定。只要乐意,对方就能成为世界上最完美、最虔诚、最甜蜜的信徒。但在某些时候,救世主本人却是个冷酷专断、不折不扣的控制狂,这种时候适当退让才是最佳解决方式。
……更何况他也不想和男主深入讨论自己因另一个世界的经历造就的病态表现——准确来说,他不想和任何人探讨那些破事,从而获取些无聊的厌恶或怜悯。
关于那些精神压力导致的不良习惯,他被迫和这个世界的母亲进行过数次沟通——糟透了,对方试图用尖叫和咒骂治愈他那些“不体面、不光彩”的抓挠与噬咬,甚至尝试用针尖刺他的手指,而争端的唯一结果是他不再轻易脱掉手套。
新手套还带着另一人的体温,只是不太合手,宽大了些——不过这一次对方总算愿意将纸条交给他,诺瓦对着光,继续研究那熟悉无比的字迹。
“大概率是描出来的。”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些深得并不均匀的痕迹:“幕后之人能够得到我的手稿,和比尔·法姆有仇,知道之前那场关于‘异端’的冲突,还和爱欲之神的女祭司有一定关系……”
教授突然转换了话题:“那天在桦木餐馆里,你有遇见什么眼熟或奇怪的人么?”
“没有。”对方思考了一下,肯定地回答:“我去的时候餐馆里一切如常,也没有看见比尔·法姆。我已经询问过桦木餐馆的招侍和厨师,他在我走之后来的。”
“那些人不是应该被治安署关押起来了?”诺瓦忍不住眉毛扬起了一点。
治安官对待平民可没有对待贵族这般客气,还能在白塔镇里自由乱窜。就连他的助教都是由他之前力保下来的,表示如果私自关押审讯对方,他对此次案件一个字都不会透露,还会以白塔大学的名义向某些机构表达些许抗议——关于每年都得缴纳的昂贵保护费,关于某些明显非法的交易。
最后他和助教只是被草草问话了事——治安署似乎也不想沾手,而是在等着异端裁决所和王庭议会介入这件麻烦事。
“是在治安署里没错。”某人无辜地回望着他:“所以我又去了一趟治安署,亲自‘问’的。”
诺瓦:“……”
他再一次隐隐觉察到这人身为反叛军后裔的法外狂徒属性。教授本人已经算是离经叛道,但多少还是下意识遗留些许来自新时代公民的良好品德,所以有时候对方甚至比他还要敢想敢做。
“不过我觉得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也许您能从中看出些什么。”阿祖卡安静地注视着另一人的眼睛:“那个招侍回忆说,比尔·法姆没有在桦木餐馆里喝酒,来的时候身上也没有酒气。”
作者有话说:
阿托品:从颠茄中提取的一种有毒的白色结晶状生物碱
死亡之歌甜蜜而永无止境:极乐迪斯科的开场台词
第70章 再探
教授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你觉得那些人说的话可信度如何?”
另一人平静地回答:“绝大多数人不可能在我面前撒谎。”
——眼前的家伙是例外。
“好吧,那么我们换种思路——比尔·法姆因为‘瑟西’的缘故心神不宁,他没有心思喝酒。”
诺瓦沉吟片刻,忽然一言不发地向钟楼的入口走去,另一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治安署设下的“禁止出入”的法阵对两人来说形同虚设。
钟楼内部的空气还残留着闷热的臭气,光线昏暗,仅有几缕从天窗透入的光,勉强照亮了蜿蜒而上的斑驳石阶。爬上顶部的平台后,天窗边缘的护栏已经锈迹斑斑,仿佛随时都会断裂,站在此处可以看见整个白塔镇,而后方便是钟楼的机械层,是整座钟楼的心脏。
这一次不必急着遮掩对己方不利的异常,教授也有了时间仔细观察案发现场。很快,他将目光锁定在那由上百枚大大小小的机械齿轮组成的机芯上。
“保护机芯的法阵失灵了,不是人为。”神眷者在他身后轻声说。
“年久失修?”
要知道设置长期法阵的费用还是相当不菲的。
“是。”
教授眯起眼睛,烟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亮。
“帮我一把,”他忽然说:“把那枚大齿轮拆下来。”
等那笨重的、几乎一人多高的齿轮被法术挪开后,两人不由陷入了沉默。
尸体,十几具密密麻麻的、血肉模糊的乌鸦尸体,腐败的血肉骨骼和乌黑的羽毛彻底将大大小小的齿轮卡死了,如一具由血肉和机械组成的畸形巨物,场面怪异而阴森——难怪白塔大学的钟楼不再做声。
诺瓦回过神来,在另一人的帮助下,小心掏出其中一具勉强算是完整的鸟尸,仔细观察翻看,腐血将白手套染得黑红。
“都是些壮年乌鸦的尸体。不像是传染病,倒像是中毒。但是阿托品在人体内的代谢速度较快,一般在24小时之内就能完成代谢,就算乌鸦吃了腐肉也不会死……”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难道是摄入酒精导致的大批死亡?”
他曾听说过鸟群因偷吃酿酒剩下的葡萄残渣导致大批死亡的传闻,而这里唯一可能和酒沾染关系的东西,只有比尔·法姆的尸体——但是酒呢?
“比尔·法姆收到了纸条,他不太可能认出这是谁的字迹,所以也许还有‘来白塔大学的钟楼,你会得知真相’之类的口头传话。”
黑发青年开始在钟楼里神经质地转悠。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在自言自语,试图重现那个带来死亡的黄昏。
“身为术士,他可以隐藏行踪,不被白塔大学的其他人发现……他来到了钟楼,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儿,担心这是个陷阱。黄昏恰巧是乌鸦外出觅食的时候,鸦群飞了起来,所以他会下意识仰头,盯着钟楼顶部供乌鸦出入的天窗——但是这时候他看到了什么,随后他立即毫不犹豫地冲进钟楼,一口气爬上塔顶……”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示意另一人来看。
“这里的砖石缺了一块,断面却很新——比尔·法姆爬上钟楼顶部,随后在平台的入口又看见了什么。他吓坏了,下意识将一个硬物丢了出去,他看见的那个东西也随之消失了。”
“……您指的是这个?”
黑发青年呆愣一瞬,猛地扭过头来,伸出双手,接住了那悬浮在半空中的便携式酒壶。
“它被卡在齿轮的最深处。”阿祖卡补充道,随即有些好笑地瞧见那双灰眼睛猛然迸发出如沸腾铁水般的光亮来。
“没错,酒壶,”那人立即兴高采烈起来:“一个酒鬼怎么可能不随身携带酒壶?”
酒壶外壳是银质的,盖子歪斜着,壶身雕工精美,还镶嵌着宝石,但显然已经被乌鸦啄掉了,其上残存着啄咬和抓挠的痕迹,还有一道崭新的磕痕——恰巧和教授的推理吻合。
那人捧宝贝似的捧着酒壶,兴奋地走来走去,语速越来越快:“情绪紧张和剧烈运动令他的血液循环加速,他开始感到口干舌燥,所以他捡起了酒壶,大口喝酒——但是很快他开始感到头晕,这一次的眩晕感和以前醉酒时不太一样,他直接摔倒在地,恍然发觉自己似乎中计了,身体却渐渐失去了行动力,无法爬下本就陡峭难行的钟楼楼梯……于是他趁着最后的清醒,将纸团塞进嘴里,试图吞下去,却因会厌反应引发呕吐,由于无力翻身,最终被呕吐物堵塞气管——”
教授忽然顿住了,随后仿佛想起了什么,毫无形象地蹲下来,将酒壶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细软的银质瓶口顿时变了形,一层银白色的、薄薄的内胆封层也随之剥落。
随后,几粒细小的、小石子大小的黑褐色果实掉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曼陀罗的种子。”
昏暗腐臭的钟楼里,一人独自蹲在地上,神经兮兮地喃喃自语着,像个发病的疯子。
“比尔·法姆不是在桦木餐馆里吃掉了曼陀罗种子,有人将这些种子用薄薄的锡封进他的酒壶里,随着毒素扩散,酒也随之出现毒性,误食乌鸦才会大批中毒身亡——但是幕后之人没有想到,比尔·法姆将酒壶摔了出去,将封层摔裂了,这才导致他在情绪激动时混合着酒水吞下几粒曼陀罗的种子。”
只要五粒曼陀罗的种子,就能彻底杀死一名成年人——幕后者本来没想让比尔·法姆死得这么快,找不到和“瑟西”相关的线索,在阿托品导致的狂热幻觉下,几近癫狂的比尔·法姆接下来会冲谁兴师问罪?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在接下来的冲突中对方毒发身亡,那他可真是有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这实在是……令人惊叹。”阿祖卡站在一旁轻声感叹道。
对方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来看着他,因方才的激动情绪,那双灰眼睛里还残留着快活的、闪闪发光的光亮。
“确实,幕后之人心思十分缜密。”他顿了一下:“现在还差一个问题,比尔·法姆究竟看见了什么?我猜是瑟西的幻象,不过这是属于你的领域了。”
“不,我是说您的推理。”神眷者无奈地垂下眼睛,温柔而真挚地称赞他:“这是一场只有您才能创造的奇迹。”
再次强调,当救世主专注地凝视着某个人时,世界上任何拥有灵魂的生物都会被那双蓝眼睛打动。
“……你也不赖。”诺瓦愣了一下,忽然冲人露出了一个飞快的、有些僵硬的微笑:“干得漂亮,‘华生’。”
“……”
某人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温柔得令人心颤的微笑,声音轻柔和缓,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华生’,是谁?”
另一人毫无所察:“一本著名的侦探小说里的大侦探最好的朋友和最忠诚的……算了,当我没说。”
见某人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半张脸被阴影笼罩,唇角的上挑弧度完美而瘆人,他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只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忘掉它。”
——完全想象不到这家伙会向谁真心效忠的模样。
“我可否理解为,”救世主慢条斯理地问道:“您已经认为,我是您最好的朋友?”
“如果将朋友定义为理想相似、利益相近、可以互相信任的人,当然,你是我的朋友。”他的宿敌谨慎地回答——该死的谨慎。
“但是如果非要谈论比较级……”对方陷入沉默,眼睛失去焦距,不知道在看哪里。
某种巨大的、似曾相识的疲惫与孤独笼罩了那个人,就像灰色的海雾覆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他仰起头来,注视着他,平静地陈述着既定事实:“我无法定义什么是‘最好’——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您还有其他需要检查的么?”另一人忽然有些隐忍地问。
诺瓦有些莫名地感到一股蠢蠢欲动的危险力量将他托了起来。
“暂时没有。”他狐疑地盯着那家伙的脸——看不出任何异样,自从知道自己会观察微表情后,对方的伪装便越发无懈可击起来。
然后他的腰上忽然一紧,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抱着从钟楼的天台跳了下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失重带来的不安令他下意识想要抓紧对方的衣服,却又想起那家伙的洁癖,纠结间两人便已轻柔落地,那沾染了污血的手套也瞬间碎成了粉末。
被吓了一跳的教授:“……”
败家玩意儿!
没等他皱眉骂人,鼻梁忽然微微一重,眼前的视野顿时清晰起来。
“临时眼镜。”对方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拢到脑后,神情不明,声音却是温柔的:“从索里尼眼镜店里带回来的,先凑合用。”
“……哦。”
黑发青年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那么剩下的算了,不用你赔。”
“我知道是你接手了,关于我那些被毁的标本和收藏。”他有些生硬地补充道:“是你的话完全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