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祥


    阴谋的破解点似乎就在“瑟西”身上,但有一点很糟糕,那场凶手与受害者互为异教徒的奸杀显然没有发生在白塔镇,而教授本人又不能明着和治安署对着干。


    况且他还有课要上,有学生要教,有论文要看,还有《神史》的编纂工作等待完成,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视野里,唯有来自“异端”的阴影像一张沉入大海的渔网,不知何时会困住所有人。


    白塔大学的学生同样隐隐觉察到那不祥的暗流。原先总是涉及玩乐与成绩的话题逐渐向各种隐晦的试探转变,来上神学课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少了起来,开始有嗅觉敏锐的人选择休学甚至退学。


    副校长怀亚特倒是毫不犹豫地批准了所有的休学退学申请,对日渐稀少的学生人数视若无睹。


    “孩子,没关系的,”诺瓦恰巧撞见那好脾气的胖老头正在低声安慰一个抹着眼泪的学生,对方似乎是被家人强制要求退学了:“真理的白塔将永远屹立于奥肯塞勒河的浪潮中,只要保持思考,无论走到哪里,你总会再次朝它的方向而去。”


    等那个学生哭哭啼啼地离开了,怀亚特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冷淡的烟灰色眼睛。


    “早上好,怀亚特先生。”黑发的年轻人面无表情但很有礼貌地向他问好。


    “……早上好,布洛迪先生,我本来也想去找你。”副校长叹了口气,一想起对方那孤僻怪异的性子,胖脸不由为难地皱了起来:“教工告诉我,你开设的选修课“神学与社会史观”选修人数已经不足开课标准了——你看要不要趁机休息一段时间?”


    对方正处在这场暗涌的风口浪尖上,甚至还为此背负了一个疑似“异端”的身份——也该避避风头了。


    另一人立即敏锐地反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猫头鹰先生的意思?”


    怀亚特顿了一下:“是我的意思,也是猫头鹰先生的意思,包括你的老师德尔斯也是这么想的。”


    ——对方已经多次冲进他的办公室里拍桌子发脾气了。


    “你还年轻。”老人若有所指地说:“有时候年轻人也该让我们这些老骨头活动活动筋骨。”


    怀亚特还记得一年前的某天下午,猫头鹰一边翻看当届博士答辩的答辩人资料,一边随手揉皱了就往地上扔,不少外界已经声名赫赫的学者,在这间狭小拥挤的办公室里被标记上“沽名钓誉的庸人蠢货”之类的称号。


    本来怀亚特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甚至能伴着对方的骂声悠然自得地喝咖啡吃点心。谁知骂着骂着,那过于尖锐的背景音乐突然消失了,然后那人对着一沓论文研究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声音沙哑、兴高采烈地跑来找他,说自己发现了个很对胃口的好苗子——可惜后来才发现,“好苗子”早就被德尔斯·拉伯雷抢走了。


    猫头鹰因此不爽了好长时间,那段日子对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尽管隔着头套没人瞧得清他的表情,也没人看得出他的坏脾气有没有更坏一点。


    “你说,神明为什么是神明?”在对方还没带上毛绒头套、成为一只脾气古怪的猛禽的青年时期,曾在私下里无数次询问过他这个绝对亵渎的问题。


    怀亚特知道那人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究竟怎样才能成为神明?


    经过激烈的探讨与查证,猫头鹰认为唯一可行的方案是仿照初世纪的先民,直接使用本源和世间理念进行共鸣,毕竟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神是信仰另一个神的——可惜膨胀的理想被现实的重压刺得七零八落,更何况还遭遇了那事……


    于是猫头鹰变得沉默,藏起那些亵渎的思考,转而选择追随前任会长的道路,趁着辉光教廷陷入与贵族和异教的党争时,从教士们看不起的世俗入手,一点点进行蚕食。他们几乎成功了,如今帝国的各行各业都有奥肯塞勒学会的学生,但在信仰方面依旧履步维艰,各大神殿始终牢牢把控着“术士”的诞生与培养,这也意味着对方把控了掌管一切的命脉。


    一个样本成功的可能性太过低微,要想寻觅正确答案,奥肯塞勒学会需要更多的、更多的样本——但是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敢相信,神明不过是一群强大些的、没有信仰的先民。


    直到诺瓦·布洛迪的出现,那些堪称超越了整个时代的思想令猫头鹰突然窥见些许希望的曙光。


    怀亚特知道猫头鹰心急,他们都老了,好不容易抓住个看起来似乎可以突破重围、抵住教廷要害的年轻天才,自然想将其磨成一柄最锋锐不过的尖刀。


    但强者总是和弱者难以共情的,无论头脑怎样惊世骇俗,对方始终只是个脆弱的普通人,就连比尔·法姆那样的不入流货色都能轻易杀了他——况且眼前的青年学者还年轻得过分。


    他老了,心肠也软了,开始担心过度刺激教会神经,会为“尖刀”招致来自辉光教廷的磋磨与报复;也担心那些足以令任何常人崩溃的精神重压,会将眼前看起来天真且神经质的年轻人压垮。


    猫头鹰则对他的优柔寡断嗤之以鼻。


    “他有一位足够心狠手辣的骑士,用不着你我操心。”他嘲讽地咕哝着,但最终还是捏着鼻子默许给对方些许喘息空间。


    “只是不到开课标准,那就是还有人在听我讲课。”


    怀亚特回过神来,便听见另一人如此反驳。他张了张嘴,刚想针对那些来自年轻人的傲慢与偏执进行一番规劝,却被人打断了。


    “就算现在就地解散神学院也解决不了问题,”黑发青年举起手里的信晃了晃:“取消课程反倒显得心虚,也会让更多学生感到不安。”


    害怕的学生很多,但也有马代尔·拉比先生这样的年轻人。对方曾在一次私下答疑后,吞吞吐吐地和他表示,不论那些胆小鬼怎么想怎么说,他们中有很多人都坚信布洛迪先生的思想是正确的,他们所追求的一切将开辟一个崭新的世界。说着说着,那个温和懦弱、甚至有些愚笨的穷学生直接情绪激动地哭了起来,搞的诺瓦安慰也不会安慰,训斥的话更说不出口,最后还是他的助教帮忙救了场。


    怀亚特看着那封印着家徽的信:“这是……?”


    “一封家书,异端裁决所调查了我的家族,母亲催我回家一趟。”诺瓦平静地说。


    家书来自他的母亲布洛迪夫人,其中充斥着惊怒惶恐的咒骂与哀求,勒令他立即辞职,完全无视了神学家难以离职的窘境——异端裁决所绕开了他,前去布洛迪家族进行“审查”,这简直让布洛迪夫人惊恐万分。


    “因为你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丢脸行为,我被你气病了,病得要死了——三天后,我要在你堂弟的成年礼上看到你,”布洛迪夫人在信中愤怒地写道:“如果你想要成为家族的耻辱,想要让你的母亲在无尽的恐惧与耻辱中孤独地死去,那你就继续呆在那个充斥着下等人臭味的白塔大学里吧!”


    怀亚特不由皱眉:“去吧,治安署那边的禁令和教学方面的问题我会解决。”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不要硬撑。”


    关于布洛迪家族内部的事,德尔斯·拉伯雷和他提过。但在这个节骨点上,偏偏还要处理爵位继承问题——只要对方开口,想必德尔斯会豁出去自己这把老骨头,猫头鹰也不介意帮他撑这个腰。


    黑发青年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在那双灰眼睛的注视下,怀亚特居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得有些紧张。


    只见对方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关于这场闹剧幕后之人的身份,我有一些想法。”


    随后,胖老头目瞪口呆着被迫洗耳恭听了一场缜密大胆到令人惊悚的推理大戏,他知道这位白塔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在学生甚至教授间流传已久的、名为“大魔王”的绰号,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直面“魔王”的威能。


    “我认为凶手之一,就在圣巴罗多学院前来参加公开课的学生之中。”那边“魔王”已经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具体嫌疑人是谁,得去调查谁和女祭司‘瑟西’有关。”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学生都是些身世显赫的权贵子弟,调查起来很麻烦,除非男主或反派这种级别的bug亲自出手,但他现在被绊住了脚——至于将神眷者独自丢出去?某人只是微笑起来,然后告诉他想都别想,他的安全问题才是第一位。


    ……况且他需要回家做一件事,一件关乎后续计划的大事。


    “我不需要您多做些什么,当然如果能帮忙打听些消息更好。”诺瓦冷淡地说:“针对我本人,异端裁决所和王庭议会没有决定性证据,但要防止他们栽赃陷害到白塔大学的其他人身上。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还请您帮忙拖住他们,我会尽快赶回来解决。”


    他补充道:“最多五天,我会赶回来的。”


    第72章 封地


    在希尔维人的语言中,“布洛迪”的本义是“泥泞之地”。布洛迪家族的先祖曾追随卡西乌斯一世四处征战,也曾名盛一时,后来逐渐没落,仅存的封地“铁棘领”如今已经小得可怜,只有百余户村民,离白塔镇大约有两天的车程。


    封地的真正所属者布洛迪家族养不起骑士,也无力雇佣靠谱的执行官,在爱德蒙·布洛迪子爵掌权的时代,收缴的各类税收高得快令人活不下去——感谢诸神,老子爵死得太突然了,等布洛迪夫人重新成功掌管铁棘领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王庭议会的威慑和短暂的休养生息没有令封地真正爆发暴乱。


    布洛迪夫人是一个十分尖酸刻薄的典型贵妇,一心希望布洛迪家族能够重归先祖时期的高贵地位——可惜除了熟知餐具的十八种摆放方式及其对应含义外,她并不擅长振兴一个破败、贫穷、除了爵位之外堪称一无所有的家族,唯一值得赞美的是,她对家族事务的不甚了解令她还未到达老子爵那般敲骨吸髓的地步,铁棘领的日子还勉强过得下去。


    直到布洛迪家族的长子将封地的绝大多数土地租借给了金纺车公司,事情出现了奇妙的转折——谁也不知道一个当时只有十岁的孩子是如何说服他那偏执刻薄的母亲,如何和那群精明狡猾的羊毛贩子周旋,令对方以堪称赔本的高价租下了铁棘领狭小贫瘠的土地用来生产羊毛,并签订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租赁协议,答应优先雇佣铁棘领的村民当纺织工。


    从此雪白柔软的羊群占领了这片姓氏都泛着铁与血腥气的土地,村里的男女老少纷纷化身羊倌和纺织工。原先大家还浑浑噩噩、半信半疑,只以为是贵族孩子的任性胡闹——但是谁也没料到,不起眼的羊毛生意居然如此暴利,一个技巧娴熟的女纺织工,日薪甚至能比一个壮年男劳力还要多上一倍。


    他们的小主人还会时常提供一些看起来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但事实证明,对方总是对的。生活一天天好过起来,不少人在每日祷告时,都会偷偷为未来的新领主多向神明美言几句——直到噩耗传来,经王庭议会审定,封地的领主极有可能另有其人,无耻的小偷即将偷走那个冷淡寡言、性格古怪、但毫无贵族架子的年轻人的一切。


    村民们不懂什么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什么白塔大学,也不懂什么王庭议会的审议条令,只是村里的妇人谈起这些,不免开始擦眼泪:身为普通人,柔弱可怜的小主人只敢远离家乡,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所什么大学里,以免被那对野心勃勃的父子半夜割破喉咙。


    诺瓦并不知道领地里的村民已经将他脑补成了凄苦小白花,他正坐在雇佣的马车里闭目养神,神情有些不爽——一路上他本来打算通过看文献来打发时间,结果还没看一会儿就被人夺走了。


    “您已经看了快一个白天了。现在太阳落山了,光线不好,太伤眼睛了。”


    救世主态度温和而坚决地取走了他的眼镜,又抽走了他手上的资料,降尊纡贵地表示可以亲自帮忙阅读,教授以听读方式信息获取量过小为由据理力争,并试图动手抢夺。


    结果显而易见,压根没抢过。某个混蛋一手就能把普通人箍得无法动弹,完全挣扎不开——碍于武力压制,最后他还是黑着脸听人用那清澈温柔的好嗓音在他身旁读文献,结果听着听着他就开始犯困,也许是平滑迟缓的信息摄取量完全无法刺激大脑,他竟不知不觉地靠在那人肩上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薄毯,莫名其妙地蜷缩在另一人腿上,又浪费了好几个小时。


    ——他干脆无视了男主揉着被压麻的大腿轻轻抽气的可怜模样,并铁石心肠地认为对方纯属活该,甚至怀疑某人习惯在说话时夹杂使用些许魔法,以至于总能令人不自觉放松戒备。


    最后他坚决拒绝了那家伙的提议,转而开始在脑子里整理之前写过的论文,不过这一次对方总算安静了些,只是会时不时出去一趟,神出鬼没的,连车夫都毫无察觉,回来时还总往他嘴里忽然塞一把还带着水珠的新鲜浆果,防不胜防,酸得要命。


    等马车终于踏上了铁棘领的领土,另一人看起来对外面的风景兴致勃勃,时不时引他说话。诺瓦不由拿眼睛瞥他,完全搞不懂光凭铁棘领和路上完全一致的风景地貌,有什么值得吸引救世主大人目光的地方。


    “这是您的家乡——在这个世界上的家乡,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独特了。”对方温和地回答。谈天间,一大群绵羊恰好挡住了马车的去路,并不知道乘客身份的车夫懒洋洋地停了车,羊群尖声颤动的咩叫和牧羊少年的催促呵斥此起彼伏,诺瓦不得不将声音提高一些。


    “……当年铁棘领附近有好几处荒废的大块土地,不适合耕种,但很适合当草场,而铁棘领恰巧处于草场与城镇之间的交通枢纽地带。”


    他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发家史”,又略显骄傲地表示:“所以事情就很简单了,那些羊毛商人要不常年忍受贵族的刁难,每次过关都要缴纳一笔高昂的货物商税,要不就答应我的条件,还能得到最先进的改良版纺纱机图纸,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他看起来对自己取得的成果非常满意且自得。


    神眷者忍不住惊叹:“您连纺织技术都有所研究?”


    黑发青年矜持地抿起嘴唇:“不多,只是以前看见过类似的纺纱机图纸,记下来后根据实际情况稍微改善了下。”


    说话间羊群总算过了大半,缀在后面的牧羊少年无意间一撇,却瞧见那有些陈旧朴素的马车里晃过一个眼熟的侧脸。


    “光明神呐,小布洛迪阁下!”他不由惊呼起来,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诺瓦从窗内望去,将那张黝黑、热情又带了点羞涩的脸庞,和记忆深处的村里光屁股小孩一一进行对应,脑子里找了半天总算对上了号:“……安东尼?”


    “是我!您居然还记得我!”牧羊少年顿时咧着嘴傻笑起来。


    随后阿祖卡瞧见教授干脆下了车,先是和车夫安排了几句,又和那傻小子攀谈起来,似乎在了解铁棘领的近况。


    下车前对方还做了个手势不许他跟上去——神眷者有点不高兴,但是没表现出来,他眯起眼睛,风将一切消息驯服地传递给他。


    “……小布洛迪阁下,传言是真的吗?”那个安东尼先是颠三倒四、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大家都在说,以后您可能不再是我们的领主了。”


    “我可没相信,”他又慌慌忙忙地补充道:“肯定是谁在胡扯。”


    “真的。”另一人回答得平静且斩钉截铁,浑然不顾对方一副晴天霹雳、天塌地陷的表情。


    “别担心,”黑发青年补充道:“你们的雇佣合同是和金纺车公司签订的,而金纺车公司是和布洛迪家族签的租赁协议,就算领主换人,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可是、可是如果您走了,铁棘领该怎么办呢?”


    安东尼结结巴巴的——见鬼,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然后他瞧见年轻瘦削、冷淡严肃的小主人微微垂下眼睛,某种莫名危险瘆人的东西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令他不由敬畏地屏住呼吸:“……新任领主不会是一个糟糕的家伙,我保证。”


    对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越发无波,平静理智得就像机器在咔咔运转:“而且你们有整个银鸢尾帝国最好的纺织工,掌握了最先进的养殖纺织技术,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饿死。”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究竟在看向何方呢?安东尼傻兮兮地望着他。他原先感到眼前这人除了长高了些,五官更加锋利硬朗之外,似乎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那个有些奇怪又有些吓人,但是可以和村中孩童讨教昆虫出没地点的贵族少年——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觉得对方好像异常陌生,就像头顶高且远的月亮。


    见他依旧在发愣,另一人平静地道了别便重新踏上马车。安东尼一激灵,刚迟疑着要不要再多问几句,却正对上了一双蓝色的眼睛。灿烂的金发一闪而过,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告诉大家,保护好自己。”小布洛迪阁下丢下了一句极轻的、若有似无的告诫,便催促车夫重新启程,很快就连车辙都看不见了,独留下安东尼站在原地怀疑人生。羊群围着他咩咩叫,嚼他的裤脚,黝黑的牧羊少年却两眼呆滞,挽不回半点神智。


    尊敬的光明神啊,他颇为惊恐地想,他们的小布洛迪阁下该不会是要和哪位公主殿下私奔吧?!


    第73章 争吵


    马车停在布洛迪家族的宅邸前,一座阴沉、古旧的建筑物,墙角与石柱爬满青苔,喷泉的水稀稀拉拉地淌着,野花与杂草被人拔了一茬,留下些许被晒得蔫头耷脑的黄昏玫瑰和白叶海棠,仿佛老人的鬓角,带着衰败的腐朽气味。


    车夫咬着烟斗,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乘客的身份似乎超出他的想象,但对方付车费时大方且爽快,等黑发青年提起行李走下马车,他便迅速收起好奇心,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一个身着女仆服饰的老妇人迟缓地推开门扉探出头,瞧见来者时,不由发出惊讶的喊叫。


    “啊呀,夫人!夫人!”老女仆昏花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挺拔瘦削的青年身影:“是诺瓦少爷,诺瓦少爷他回来了!”


    “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玛姬,不要一惊一乍的,”一个尖锐严厉、略显神经质的女声响起:“再这样我要扣你的月薪,让你去牛棚里呆着了!”


    “哦,我很抱歉……夫人……”老女仆咕哝着,挪动着笨拙的身子,让开一条路,露出她身后的女主人。


    一位高瘦的贵妇人,端坐在前厅壁炉架旁的华丽沙发上,身着墨绿色衣裙,黑发一丝不苟地绾在发髻里,苍白的脸上依稀能见年轻时的美貌。


    “早上好,母亲。”另一人站在门口,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唤道。


    布洛迪夫人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挑剔的神情打量着她那已将近一年未见的独子,眼神着重在对方衣角和领口那因车马劳顿导致的不雅皱褶处转了一圈,顿时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你还知道回来。”她冷冷地嘲讽道:“我还以为你要眼睁睁地看着那对父子将你的母亲从家中赶出去呢。”


    但是她的儿子压根不接茬。


    “……您说您病得很重,”诺瓦对她皱眉:“病得要死了。”


    ——对方现在看起来甚至比被马车折磨过的自己还要健康些。


    诺瓦自认只是在复述来信中的原话,却将布洛迪夫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声音变得越发尖锐:“你怎么敢主动提及此事!你知道当那些人找上门来时,我有多么震惊么?!你——”


    她强压下怒火,站起身,想将儿子拽进无人的书房训斥,免得被仆人看了笑话,却意外瞧见了被儿子挡在身后的另一个身影,并被那惊人的容貌晃了一瞬。


    ……等等,刚才那里有人吗?


    “这位先生是……?”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尚未来得及转变的怒气,以至于显得格外僵硬。


    “阿祖卡,我的助教,有一些事需要他帮忙处理。”诺瓦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另一人也微笑着微微俯身,礼仪优雅完美得无可挑剔。


    反应过来对方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贵族或教士,而是一个卑贱的平民后,布洛迪夫人迅速回神,再一次瞥见那人精致柔和的五官时,不由厌恶地皱起眉来:“最好只是助教,而非又一个令人厌恶的怪癖。”


    好歹是漂亮的人类,不是怪异的昆虫或血淋淋的动物尸体——布洛迪夫人都不知道是否该为此感到欣慰。


    “——姨母?是表哥回来了吗?”陌生少女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扑到布洛迪夫人身旁,好奇地张望着,红润的脸颊上撒着浅浅的雀斑,瞧见他时有些羞涩地抿起嘴笑了笑,却在撞上某人的蓝眼睛时迅速陷入呆愣中,呐呐着红了脸。


    布洛迪夫人对此一无所知,一直绷着的脸难得放松了些许,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拍了拍少女挽着她臂弯的手:“来见见你格蕾丝姨妈的女儿,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也是你将来的未婚妻。”


    神眷者微微眯起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个未婚妻?”诺瓦冷冷地说,浑然不顾贵族间默认的委婉交谈习惯,也丝毫不给人留面子——名叫艾米莉亚的姑娘在那双冷漠锐利的灰眼睛的注视下,神情不由变得僵硬,下意识往布洛迪夫人的背后躲了躲。


    布洛迪夫人压根不理她的儿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们马上就举行订婚仪式,我都安排好了,就是时间可能紧张了些,委屈了艾米莉亚,不过婚礼会更加盛大、更加——”


    “什么也不会发生。”这一次诺瓦颇为粗暴地打断了她:“不会有订婚仪式,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婚礼。”


    布洛迪夫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敢这样和你的母亲说话?!”


    “抱歉,卡莱顿小姐,我对这一切并不知情。”黑发青年不理她,转而向那年轻的贵族姑娘微微俯身:“如果这对您的名誉造成了任何方面的损失,我会竭尽所能对您进行补偿。”


    “不,我……”对方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布洛迪夫人拦住了。


    “亲爱的艾米莉亚,为什么不去花园里看看新栽种的黄昏玫瑰呢?我发誓你一定会喜欢的——玛姬!”她瞪着儿子的脸,嘴上咬牙切齿道:“你陪艾米莉亚小姐去花园里散散心,新鲜空气对年轻的小姐们来说总是有好处的。”


    见老女仆带着忐忑不安的少女离开了前厅,布洛迪夫人立即将儿子拽进二楼的书房,独留下被遗忘的阿祖卡和行李呆在原地。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无视了周围几名女仆若有似无的打量视线,极不见外地坐在布洛迪家华丽却有些陈旧的沙发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着,毫不符合本该谨小慎微的“平民”身份。


    风将隐隐的争执声传进他的耳朵里,布洛迪夫人在愤怒地阐述着那位艾米莉亚小姐的家族有多大的能量,自己又花费了多少心血,做出了多少让步——如果有卡莱顿家族的支持,他们就有可能将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从那对小偷父子手中抢回来。


    至于他的教授——对方似乎对母亲的愚蠢天真感到厌烦,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卡莱顿家族的虚张声势,表明对方深陷某种并不合法的债务危机中,急需某个冤大头的输血,否则怎么会选择一个如此不合时宜的时机?


    “何况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更不是恋童癖。”那人冷冷地说,而布洛迪夫人听起来要被他气死了。


    “你只要为布洛迪家族留下一个后代,其他的随便你,就算是外面那个——”


    “和阿祖卡有什么关系?”对方莫名其妙地反问,同时气人无比地补充道:“假如您单纯想要一个孩子,这同样是一个可笑至极的决定——近亲繁殖会导致后代畸形。”


    一声响亮刺耳的脆响,随后是布洛迪夫人低低的啜泣声,阿祖卡眉头不由一跳。


    ……教授临走前和他比了手势,对方不愿意让他参与这场纷争。


    “你要你的母亲怎么办?我为你做的难道还不够多么?”布洛迪夫人哭诉道:“当年我为了你放弃再婚,为了你的安全担惊受怕,为了你的前途殚心竭虑,拉下脸来到处低声下气着求人,结果你就这么回报我,跑去当一个什么不入流的神学教授,现在还和异端扯上了关系——”


    “……可是我说过很多次了,妈妈。”青年的声音变得平静而无波,他略带嘲讽意味道:“我们都明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总之是要靠操控我的人生达成的。”


    布洛迪夫人的家族不会无缘无故地帮扶一个死了丈夫的、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儿,而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寡妇贸然再婚,假如新任丈夫心狠手辣些,在一两年后变成“疯子”、甚至病逝才是常态。


    “我会保证你的生活质量,也不会让自己轻易死掉。”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是我不需要、也不想要这个爵位,不仅仅因为它十足麻烦又无聊透顶——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成为压迫者中的一员,不想在那如寄生虫般啃食他人血肉、并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幸福的腐化堕落之中逐渐沦亡。”


    那些述说逐渐如同梦呓,那个人像一只失去脚的鸟,所有嘶叫或喘息都逃进虚无的云层里:“这是个懦弱的选择,我没有真正进行抗争,甚至也在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可这也许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坚持做到的事,否则我害怕我会忘记我是谁,忘记我从哪里来……而这会真正的、彻底地杀死我。”


    “你又开始说什么胡话?”另一人越发歇斯底里,带着不自知的惊慌与恐惧:“你是被深渊里的魔鬼迷惑了心智么?你为什么就不能正常一点?!”


    “……您知道答案。”他的教授沉默良久,冷漠而疲倦地回答道。


    “——因为我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


    随后阿祖卡瞧见对方甩开门,快步走下楼梯,嘴唇紧抿着,提起原封未动的行李箱便往门外走。他的脸色极为苍白,略显红肿的手印因而更加显眼。神眷者微微皱眉,一言不发着起身,跟在他身后。


    “……姨母?怎么了?”听见动静赶来的艾米莉亚站在前厅入口,和女仆一起不安地看着这一切。


    “不好意思,卡莱顿小姐,”她那仅有一面之缘的表哥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劳驾您让一让。”


    在那烟灰色眼睛的威压下,她下意识让开了路,而布洛迪夫人在楼上不顾形象地尖叫:“你敢走!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黑发青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脸来。光将他的容貌彻底吞噬,他是傲慢与孤独的象征,一座隔绝在世界尽头的岛屿,浸泡在无垠的、没有生机也没有死亡的海水里。


    布洛迪家族的长子的声音格外轻缓,也格外冷漠:“……您以为我回来是为了做什么?母亲?”


    他又冲那露出担忧神情,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的老女仆微微点头:“早上好,很高兴再次看见你,玛姬太太。”


    第74章 旅馆


    铁棘领最大的旅馆就在光明教堂隔壁,老板娘坐在后厨门口清洗羊毛里的杂物,淌着鼻涕的小儿子正抱着一只羊羔乱跑。


    白天少有客人前来住宿,她也没心思招揽生意,全部心神都放在训斥淘气的儿子和手中的活计上——直到刻意加重的鞋跟将地板压得嘎吱作响,老板娘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结果差点被小树枝扎破手指。


    光明神啊,她愣怔地想,我这是瞧见了从教堂壁画中走出的哪位神明本尊吗?


    “早上好,夫人。”对方微笑着说:“请帮我开两个房间。”


    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老板娘慌乱地用围裙擦了擦手,几乎是呆愣着完成一系列工作,直到对方离开,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妈妈,那是传说中的公主殿下吗?”不知何时跑到身旁的儿子偷偷拽她衣角,激动得结结巴巴:“漂亮的金色头发,亮亮的蓝眼睛,声音又很好听……”


    “别瞎说。”老板娘赶快压低声音训斥他,生怕被那位贵客听见:“那是位先生,况且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可能来我们这种地方?”


    ——那位可是自己拎着箱子的,而且光看另一人自顾自往楼上走的模样,便知道对方不是什么侍从。


    “可是他很好看,比最近新来的贵族小姐还好看……”小男孩不服气地嘀咕,见母亲瞪眼举手作势要揍他,立马抱着羊羔跑开了。


    神眷者并不知道那个曾多次被同伴戏谑的诨名再次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嘴中验证,他放下行李,另一人已经站在旅馆的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身下的天空是灰蓝的,树叶上的光斑抖落在来往纺织女工的外套上,树叶下的灰尘被羊群踩踏成雨后新鲜的泥沼。铁棘领带着牲畜臭烘烘的热气,在柔软得像云朵般的羊毛中野蛮生长着,而这片土地的守护神已经别开眼去。


    ——在细碎黑发的遮掩下,救世主注视着那个人后颈处微微凸起的、向着衣领深处延伸的脊骨形状,冷硬、嶙峋而苍白,让人不由生出用手掌扼住的冲动。


    “……教授。”


    “说。”黑发青年冷淡地应了一声。


    但是另一人陷入了沉默,诺瓦皱着眉转过身去——他被吓了一跳,无声无息间,那个人已经近得几乎下一秒就要撞上他的额头,以至于那双在近距离下越发令人目眩神迷的蓝眼睛,呈现出某种足以将人溺死的、骇人的美来。


    “……你干什么。”


    他下意识想要后退,结果被窗沿硌得眉头一抽。尚未反应过来,一只陌生的手便捂住他的脸,微凉的指腹施了些力气,缓且沉地抚过略微红肿的痕迹,就像在确认些什么。没等他因猛然剧烈起来的疼痛皱眉,脸上那些热胀的不适忽然消失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治愈法术。”


    对方若无其事地松了手,后退一步,神情一如既往的温柔无害。


    教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对方嘴角的弧度虽说始终完美,但他总觉得那家伙心情好像不太美妙:“……多谢。”


    “之前我写信约了金纺车公司的人在这里见面,大概半小时后到。”他又冷淡地叮嘱道:“因为涉及了商业机密,所以这是场私密性质的会谈,等会儿你可以去附近逛逛。”


    “怎么这幅表情,”见人神情不明地盯着他,诺瓦不由冲人挑眉:“我又不是个和家里人大吵一架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然后躲在桥洞下面痛哭流涕的青春期小鬼。”


    “指望因一层血缘关系就能无条件收获源源不断的理解与支持,我还没有这么天真愚蠢。”他冷酷地补充道,但更像是某种笨拙的安慰,只是不知是针对谁的。


    神眷者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谢天谢地,诺瓦感觉自己永远也无法适应那些令他困惑不安的、温柔且危险的触碰。


    “因为爵位继承的问题?”对方换了个话题。


    “不止,不过不用担心,”教授平静地说,甚至又开了个无人听懂的玩笑:“除了布洛迪家族的长子身份,我还是他们的AAA金牌技术顾问。”


    等“AAA金牌技术顾问”布洛迪先生和金纺车公司的代表结束“私密会谈”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对方起身与他告别,临走前还十分郑重的和他握了握手。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布洛迪先生。”那位精明圆滑的商人半真半假地惋惜道:“不过我们尊重您的意愿,如果您后续有任何需要,金纺车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只是我很好奇,单纯出于私人原因的好奇。”


    他顿了顿,若有所指地小心试探道:“您知道的,金纺车看重的从来都是您这个人……”


    而非一个摇摇欲坠、穷困潦倒的破败家族。


    这位布洛迪家族的长子明明表现得对家族本身不屑一顾,只将利益与财富和铁棘领捆绑在一起,自己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肆意浪费着机缘和天资——假如对方愿意的话,轻易就能得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至于贵族身份?现在这年头,有钱的才是大爷。只要有钱,就连国王都得给几分薄面。


    一位古怪且奢侈的天才。


    “我想这和贵公司之间的合作没有太大关联。”另一人抬起冷漠锐利的灰眼睛,立即令人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补充一点,坏脾气的、不好相处的天才。


    等对方悻悻地离开后,诺瓦干脆下楼,找老板娘要了杯咖啡。本地的咖啡豆味道不太好,但是聊胜于无,足以刺激他高速运转了一天后、开始疲乏的大脑。


    还好那家伙不在,他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一个神奇的、前所未有的怪念头——假如被人发现大晚上偷偷喝咖啡,他又得直面某人“不赞同的眼神”了。


    害怕那当然是不可能害怕的——但也怪瘆人的,还有种莫名其妙的轻微心虚。


    旅馆的来客渐渐多了起来,这一次有人迅速认出了他,但是碍于那张冷冰冰的脸,无人敢于上前搭话,只是几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偷偷看一眼黑发青年所处的角落。


    关于这位布洛迪家族的长子,在逐利而来的外来者眼中是一个软硬不吃、过于理智冷漠的棘手存在。结果这个许多人看来过分傲慢天真的年轻人忽然即将失去傍身的一切,总有人乐得看笑话,甚至试图再踩上一脚。


    可那即将失去爵位的“可怜虫”就像身处某个与世隔绝的空间,视他人或是怜悯或是恶意的目光如无物——直到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时不时夹杂着明显的轻轻吸气声,诺瓦顿感不妙,下一秒,有人用指骨在他的咖啡杯旁的桌子上敲了敲,神眷者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这位先生,我说过什么来着?”


    柔软冰凉的金发轻轻扫过耳朵,诺瓦痒得下意识缩起脖子。那人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撑着桌子,要想逃跑,只能从对方臂弯的空隙里钻过去。


    诺瓦大致估算了一下空隙大小,然后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晚上好。”


    “……晚上好。”


    神眷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直起身来,随手将那杯“罪证”移得更远些。旅社的灯是最普通的煤油灯,模糊昏暗,却衬得另一人好像世间一切光线的源头。


    “你逛完了?感觉怎么样?”教授淡定地继续转移话题,顺便看了眼旅社大门——好家伙,原本只是三三两两的路人不知何时多了几倍,不少偷偷趁着“路过”朝旅社里张望的家伙,眼睛都快长到某人身上去了。虽说他有意向有心人宣告,此时两位“神选之人”都在铁棘领,但教授现在甚至怀疑,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铁棘领来了个“美人”,而且和布洛迪家族的长子很熟。


    诺瓦再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男主”的魅力——有些人天生是世界的主角,轻易便能夺走他人的呼吸。


    “生机勃勃。”阿祖卡温和而简短地概括道,顺便冲躲在桌子旁偷看他的小鬼露出一个微笑。对方立即傻乎乎地张开嘴,连鼻涕都忘了吸溜。


    “……姑且问上一句,按照你的经验,我今天晚上还能睡的着么?”黑发青年谨慎且郑重地问,并在此刻心生了某种奥雷等人曾经历过的疑虑:“不会有人跑来窗户下整晚整晚地唱情歌吧?”


    得益于吟游诗人这一职业的存在,安布罗斯大陆的居民基本都会哼唱几句著名唱段,里拉琴配情歌更是追求漂亮姑娘——或者漂亮小伙儿——的必备技能,缺点是格外扰民,特别是不幸撞上个五音不全的家伙。


    被暗中揶揄的某人似笑非笑:“我想您会睡个好觉——当然,前提是没有那杯咖啡的话。”


    第75章 同情


    结果谁也没睡着。


    扰人清梦的并非某人那些胆大包天的追求者,当诺瓦拉开被深夜敲响的旅社房门,瞧见外面那身披黑袍的娇小身影时,他着实愣了一下。


    “布洛迪先生。”


    来者掀起兜帽,露出一头褐色的长卷发,和一张雀斑点点、下巴尖尖的小脸,带着青涩美貌的脸庞不复白日的红润,略显苍白。


    “……卡莱顿小姐,这么晚了,您不该出现在这里。”另一人穿着睡衣,披着外套,提着一盏灯,光将他的眼睛衬得格外冷漠,毫无将那看起来十分惹人怜惜的少女迎进房门说话的意图。


    “旅馆走廊也不是什么适合交谈的好地方。”艾米莉亚·卡莱顿不再像是白日那副羞涩天真的模样,勇敢地抬起头来,声音有些颤抖,但依旧毫不相让地盯着对方冰凉的灰眼睛。


    “您不该来找我。”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我没有兴趣、也不会参与卡莱顿的麻烦。”


    “——如果我说,”少女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几近轻不可闻:“我知道一些秘密,关于卡莱顿家族和爱欲神殿之间的交易呢?”


    “……”


    艾米莉亚紧张地盯着对方微微抿起的嘴角,哪怕曾如此在脑海中计划了千百遍,但她依旧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动着。


    一个人慢慢地黑暗中走来,那张白天让人不由脸红的、如同神赐的面容一点点从阴影中浮现,就像夜晚那些无声无息蔓延的、冻结成冰刺的海潮。令人印象深刻的蓝眼睛似乎还残存着温和的笑意——但假如仔细观察,便能瞧见那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与漠然。


    少女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


    来者踏着她刚经过的那条走廊,但所有房门紧锁着,没有发出任何在夜晚分外刺耳的吱呀声——刚才有人在那里吗?某种让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名为恐惧的本能爬上了她的脊骨。


    “请进吧,卡莱顿小姐。”


    挡在门口的人忽然开口,侧身让开了一条路,露出房间里的些微暖光。艾米莉亚在那一瞬间简直分外感激对方,她如释重负钻进狭小简陋的旅馆房间,而那令她汗毛倒竖的家伙则慢条斯理地关上了门。


    “布洛迪先生?”艾米莉亚咬了咬嘴唇,悄悄瞥了对方一眼,下意识往黑发青年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没事,阿祖卡不是外人。”对方冷淡而简短地回答,随手将灯放在桌上,并且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房间里唯一一把柔软的软椅。


    “这将涉及一些非常危险的话题。”艾米莉亚慎重地强调道。


    有人很好听地轻笑一声,然后打了个响指——艾米莉亚忽然感到风声在离她远去,原先那些总是不可避免的、窸窸窣窣的动静突兀地消失了,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另一人的呼吸与她自己的心跳。


    “现在彻底安全了。”


    诺瓦瞥了某人一眼,平静地补充道。


    ——真没看出来,这家伙居然喜欢在女孩子面前耍帅?


    艾米莉亚深吸了口气,开始了她曾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开场白:“关于我你之间的那场‘婚约’,并不仅仅涉及布洛迪和卡莱顿两个家族之间的交易。”


    “异端裁决所。”


    “……呃?”少女呆愣了一下,原本打好的腹稿顿时乱了套。


    “毕竟明眼人都知道,布洛迪家族的爵位不会落在我头上。”对方有些厌倦的、懒洋洋地说:“首先,布洛迪家族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铁棘领的财富在子民身上,而不在家族本身,这对于急需投资来缓解债务危机的卡莱顿家族来说并不合适;其次,与其选择一个注定的弃子,为什么不去争取我的堂弟波西·布洛迪呢?你们并非没有其他可以交易的东西。”


    “所以很简单了,异端裁决所。”那人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敲打着手臂:“大概是要求你以未婚妻的身份指认我做出了某些亵渎之事,从而换取一个针对卡莱顿家族的承诺?”


    “……您、您都知道了?”艾米莉亚下意识喃喃道,随后懊恼地发现这让自己彻底陷入了被动境地。


    “不,只是一些浅薄无聊的猜测——可惜那群人同样的浅薄无聊。”对方却是干脆利落地否认了:“所以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少女抿起嘴唇,低声说:“我愿意将一切都告诉您,配合您接下来的行动,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不,准确来说是请求。”


    黑发青年没有说话,在那双灰眼睛的注视下,恍惚间,艾米莉亚总觉得对方看透了她的一切想法,这让她对接下来的话越发感到羞耻与不安。


    她咬了咬牙,继续道:“我希望您能和我继续成婚。”


    “……”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少女慌忙补充道:“只是借用您的妻子这个名义,如果您嫌我烦,等到大概半年后,我会主动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如果今后出现了您的妻子的其他合适人选,我也会立即主动离婚。”


    始终没有开口的金发少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卡莱顿小姐,这不是可以用来交易的事。”


    那双温柔的蓝眼睛轻而易举令人沉浸其中,下意识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您还年轻,人生还很长,我希望您能拥有出于本心思考后得来的爱情乃至婚姻。”


    艾米莉亚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似乎被这听起来无比真挚的话语触动了,微微别开头去:“抱歉,这位先生,十分感谢您的祝福……但是只要我还背负着卡莱顿这个姓氏,婚姻对我来说永远是一枚笨重的筹码。”


    诺瓦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您想要通过与我成婚达成什么目的?”


    “我想要脱离卡莱顿家族。”艾米莉亚坦诚地回答道。


    接下来,两人听了一个贵族家中不起眼的女儿在冷酷逐利的父亲和贪婪冷血的兄弟姐妹间夹缝生存艰难度日的故事。


    “只要家族需要,卡莱顿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被牺牲。”卡莱顿小姐苦笑道:“我那美貌惊人的大姐被父亲许配给一位丧妻的老伯爵,仅仅只是为了对方手中那点药剂生意——老伯爵暴虐成性,上一任妻子就是被他虐待致死的,我最后一次瞧见大姐时,她已经‘不小心’被刺瞎了一只眼睛,舌头也消失了。”


    “我不算漂亮,也不聪明,在家中永远被其他姐妹压上一头,可是连我们中最出色的大姐都落得如此下场。”少女悲哀地说:“现在父亲越来越暴躁,我很害怕,也不甘心,还不如主动为自己挑选一位合适的丈夫。”


    眼见对方快要哭了起来,阿祖卡语气温和地安慰她:“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艾米莉亚不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怀疑自己方才对此人生出的莫名恐惧,大概只是光线问题。


    但是她最想触动的那个人,看起来丝毫没有因她的述说而动容,流露出任何怜悯之色。


    “姑且问一下您的年龄?”黑发青年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


    “下个月满十五岁。”艾米莉亚下意识说道,反应过来后,她咬了咬牙:“如果您需要一个子嗣,我完全可以……”


    她将一切自认为最宝贵的东西都摆放上去了,鲁莽、天真、孤注一掷。


    “不,我不是恋童癖,对子嗣也没有任何兴趣。”诺瓦不由皱了下眉,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


    在他的世界,这个年龄的女孩绝大多数还在操心作业与考试,任何觊觎她们的存在都是恶心且令人唾弃的畜生——而眼前的姑娘已经开始要为自己寻找一个不会施虐的丈夫了。


    “您给出的要求不具可行性,提供的筹码对我来说也不是非得不可。”他毫不客气地说,无视了少女顿时暗淡下来的眼神:“通过结婚来脱离原生家庭,这种方式也许可以一试,但是不确定性太大,时间也过于漫长,整个过程中相当于将周身要害都交付给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人。不过综合考虑到您的年龄和阅历,我就不对这种愚蠢的行为发表过多评价——”


    眼见对方要被他的严厉与不留情面说得哭出来了,诺瓦顿了一下,勉强安抚道:“但是阿祖卡说得没错,至少有一点值得肯定。”


    “您很勇敢,”他面无表情地说:“以至于敢于深夜跑来找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表哥’,敢于努力争取我对你的好奇心与同情心,甚至敢于去赌我究竟是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变态。”


    他自认已经说得十分温情了,结果那姑娘眼圈一红,忍了半天还是别开头去,在俩人面前落下泪来。


    “……在我已经对您产生些许同情心的前提下,我不认为在谈判对象面前哭泣是什么好事。”黑发青年干巴巴地说:“有时候示弱会让您的处境更加危险。”


    见对方眼泪掉得更凶,他再次试探着施放些许善意:“也许您需要一些私人空间?我们可以等您情绪平复后再谈。”


    “……教授。”然后他听见神眷者叹了口气:“其实这种时候可以不用说话的。”


    第76章 药剂


    好在艾米莉亚·卡莱顿很快便控制住了情绪,别开头去擦了擦眼泪。


    “是我太莽撞了。”少女红着眼睛低声说,下意识将身上的黑袍裹紧了些。


    她感到羞耻、慌乱而不安,胸膛深处那点微弱烛火般晃动的勇气几乎要消失殆尽了——为那笑话般的、自以为是的“交易”。


    但是她听见对方说:“诚实是一种美德,卡莱顿小姐。”


    “您我之间并不对等。如果您在我面前卖弄些愚蠢可笑的、故弄玄虚的伎俩,我会毫不留情地将您赶出去。”那个傲慢至极、却聪明到可怕的黑发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但是您选择了坦诚,所以我愿意给您一个机会。”


    “我不会和您结婚,也不会将生命与思考浪费在无趣的婚姻里,做一只被粘在油膏上的苍蝇。”他手指交叠,微微后仰,舒舒服服地蜷靠在软椅的垫子里——艾米莉亚忽然觉得对方很像一只慵懒的猫,揣着手懒洋洋地趴在高处:“但也许我会帮助您脱离您父亲的掌控——前提是您能提供给我一些我想要的东西,不仅仅是现在。”


    艾米莉亚咬牙,依据对方暗示,抛弃了一切委婉:“您又该如何保证,事后将完成您所承诺的一切?”


    那人冲她飞快地扯了扯嘴角,只是怎么看怎么敷衍:“可是除了我,你此刻别无选择,不是吗?”


    “……”


    艾米莉亚被那家伙理所当然的无耻噎了一瞬。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就在教授开始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手背时,贵族少女忽然低声道:“好,我答应您。”


    没等对方催促,她便继续说了下去:“那天异端裁决所来了几位裁决官,和我父亲谈了许久。我悄悄偷听见了几句他们交谈的内容,半夜心忧得睡不着,就起来在家里到处走走。”


    “无意间,我听见父亲的书房里有声音,就是,那种……动静。”她难以启齿地顿了顿,悄悄看了眼两位男性的神情——一人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一人始终如初的淡淡微笑,这让她好受了些。


    艾米莉亚强作镇定,继续道:“我当时很尴尬,想悄悄离开——但是这时我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就像有一条蛇在她的喉咙里滑动,不属于父亲的任何一个情人,尽管他总是更换情人……”她的神情中流露出恐惧,手指将斗篷攥出了皱痕,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但是等我再一次清醒时,我已将父亲书房的门把手压了下来,浑身发抖,下一秒就要推门而入。”


    诺瓦和阿祖卡互相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卡莱顿小姐,她都说了些什么?”神眷者语气分外温柔地问道。


    艾米莉亚低声复述:“她说,‘阿娜勒妮正在注视着你,亲爱的。’”


    教授的眉头慢慢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我害怕极了,也担心父亲发现我在偷看——所以我就立即悄悄跑开了。”卡莱顿小姐的声音在轻轻发抖:“……但是接下来我开始做梦,仿佛永无止境的噩梦,梦境永远是一个内容,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身后好像还有一条铁链向着虚无的远方延伸。我试图靠近她,看清她的脸,她却化为一缕虚幻的、扭曲的鬼影,如一条巨蟒般朝我扑来——然后我一遍遍被吓醒。”


    “我整晚整晚的睡不好,越来越憔悴——直到父亲告诉我,我要成为您的未婚妻。”她咬住嘴唇,悄悄看了那人一眼——对方的灰色眼睛还是一成不变的冷漠,艾米莉亚却莫名感到心安不少:“他、他要我蛊惑您,尽快和您发生……那种关系。母亲不愿意,和父亲爆发了争吵,说只要得到未婚妻的名号便足以完成异端裁决所的要求,之后我还要嫁人,不希望毁了我的贞洁。”


    “但是父亲当着我的面,狠狠给了母亲一耳光,让她闭嘴。他的五官都扭曲了,看起来可怕极了,我从来没见他如此失态过……”她望着虚空的一点,眼瞳因恐惧而缩成了一点。


    “……父亲说这是神的旨意,神明降临了,神明眷顾了卡莱顿家族,作为家族的女儿,她该为神明献出一切。”


    然后艾米莉亚·卡莱顿紧紧闭上了嘴,脸色苍白,看起来不打算再透露任何一个字。


    “您对药剂有些研究?”教授忽然换了个话题。


    “您怎么知道……?”艾米莉亚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


    “手指、袖口和气味。”诺瓦简短地回答,他看了眼那姑娘傻乎乎的表情,又冷淡地补充道:“最重要的是我在书房看见了许多药理学方面的书籍有近期翻阅的痕迹——母亲不会看我的书,玛姬太太眼睛不好,其他人没有资格进入书房。”


    布洛迪夫人认为他珍藏的书籍都是些让人胡思乱想、变得道德败坏的罪魁祸首——之所以没有丢掉,也许是因为她在潜意识里畏惧着那个古怪的儿子。


    艾米莉亚顿时脸红起来:“抱歉!没经过允许就动了您的藏书,因为都是些没看过的,我一时没忍住才……”


    她期期艾艾的,不仅是因为私自阅读了他人的藏书,更重要的是,调配药剂可不是正经贵族小姐该有的爱好,男人更喜欢看她们用白皙娇嫩的双手来插花刺绣,摆弄裙角,而“药剂”总令人联想起疾病与死亡,母亲没少因此训斥她。


    对方不置可否,扯出一张信纸,抵在扶手上开始写些什么。


    艾米莉亚不由问道:“这是……?”


    “介绍信。”教授一边写信,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您拿着它去白塔大学,找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先生,然后请他转交给猫头鹰先生,他会安排您去长青树学院读书,卡莱顿家族的手暂时还伸不进奥肯塞勒学会。”


    那家伙利用他利用得飞起,这点人情与便利不用白不用——更何况对方会满意这个学生的。


    他顿了一下,想起来什么似得打量了她一圈,眼睛犀利而明亮:“当然,前提是您能通过入学考试。不过离考试还有半个月时间,我想这对您来说绰绰有余?”


    贵族少女呆呆地看着他:“可是、可是我是个女人,也不是生命与喜悦之神的信徒,更不是一名术士……”


    关于前者,现在确实逐渐有女性入学——但是人数极少,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教育未婚贵族女性的新娘学校或教会学校,真正和男人一起进行高层次学习的女性屈指可数,且被上流社会所鄙夷。


    后者则更加离谱——众所周知,药剂师绝大多数都是生命与喜悦之神的信徒,调制出真正具有功效的药剂是需要法术支持的。


    “别说傻话了,是不是女人又不会影响大脑的构造。”对方轻飘飘地说,那轻描淡写的字句却如惊雷般在少女的耳边炸响:“况且您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毒药又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艾米莉亚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她猛地站起身来,想要后退,却惊恐地发现房间里的最后一人早已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大概不致命,到底是催情药剂、昏迷药剂还是其他得看您的想法——别告诉我这是您买的,我没兴趣继续去戳穿一个拙劣的谎言。”教授低着头,在信纸右下角标注了自己的署名,随后满意地抖了抖信纸,等待墨水变干。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那面容惨白的少女:“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上眼皮随之上提。您在害怕?为什么。”


    “我说过,您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黑发青年站起身,慢吞吞地踱到少女面前,优雅地将折好的信纸递到她眼前:“您是一位选择自保的自救者,这很好,否则我该怀疑您的大脑是否清醒,与您交易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


    少女紧抓着裙摆,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诺瓦等了一会儿,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有些困了,现在还得强忍着困意和人对峙谈判。


    “拿走它,配合我,我会给你更多,或者现在就离开。”


    他简洁高效地给出了最为粗暴的选择,又补充了一句:“别担心,你将永远无法说出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不管灵魂契约还是其他劳什子法术,总之神眷者会处理好的,不必担心遭受某些玩意儿的威胁。


    那姑娘却被他吓得一哆嗦,颤抖着双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信纸,眼圈红红的,简直仿佛在决定签署来自魔鬼的协约。


    ……我有这么吓人?诺瓦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他重新坐回软椅里,揉着额角,很想再来杯咖啡……好吧,别想了,某人还在这里呢,尽管那家伙正在温声安抚卡莱顿小姐并试图送客,但他发誓,对方偶尔瞥过来的眼神分明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而且绝对不怀好意。


    “后续我该怎样联系您呢?”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道。


    “里面有足够五次通话的法力。”金发魔法师塞给她一枚纽扣大小的便携式双向水晶球——又是从哪掏出来的?教授不由侧目:“您可以联系我。”


    那人又微笑着补充:“联系我和联系教授是一样的。”


    第77章 生气


    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离开了,带着那枚水晶球。在某人送客的空档,诺瓦正蜷在软椅里昏昏欲睡,直到听见门被锁住的咔哒轻响。


    “卡莱顿小姐的灵魂上有爱欲之神的神印,但是爱欲之神的灵魂不在她身上。”阿祖卡慢吞吞地说。


    黑发青年毫不意外地淡淡唔了一声,就像是早有预料,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耷着眼睛。


    “看来爱欲之神有些急切了。”诺瓦有些厌倦地说:“那枚曾寄居在女祭司身上又被我吞噬的灵魂碎片莫名消失了,她肯定会率先怀疑其他神明。而奥雷·阿萨奇对阿帕特拉的监视令她越发不安,生怕其背后的黑夜之神发现了什么,所以她想要尽快掌控我这个变数——一场未婚夫妻间自发产生的性爱,是最不易引起其他神明注目的神降方式之一。”


    埃蒂罗处女选择在血色集市的地牢里召唤爱欲之神,枢机主教选择在大礼拜上召唤光明神,前者充斥着大量忘情纵欲之人,后者则被追求荣耀的权贵环绕。由此可推断,在场活人所渴求的理念和神明相对应的理念相符,是神明降临现世的前置条件所需,活人人数多少则与消耗的能量成反比,否则“神降”的神迹早该遍地开花——因此也不难理解阿帕特拉混进各处的爱欲神殿充当神妓,大概是试图再一次召唤神明的打算。


    可惜爱欲之神看起来已经抛弃了她,转而将目光聚焦在艾米莉亚·卡莱顿身上。


    “您认为卡莱顿小姐在说谎么?”神眷者轻声问。


    “不,至少现在不。”黑发青年冷淡且傲慢地回答:“除非她能一次性骗过我们两个人,而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也许是因为总算抓住了神明的小尾巴,另一人看起来心情不错:“我得感谢您对我的信赖。”


    “这是基于事实推断得出的结论,不是单纯的情绪化选择。”诺瓦顿了顿,发现自己懒得继续辩解下去:“……算了,你当是信赖也无所谓。”


    ——那家伙为什么还不走?他有些困乏地想,勉强调动了一下开始混沌的大脑,随即恍然大悟起来。


    “其实最简单的方式是将计就计,”大反派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漠平直,毫无情感色彩可言:“只要和卡莱顿小姐发生性关系,就能顺势引出爱欲之神的灵魂碎片、甚至灵魂本体,达成我们的目的。”


    救世主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轻轻笑了一声,声线变得越发低缓轻柔:“那么,您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因为和十四岁的女孩上床属于人渣的做法,这太恶心了,不符合我的道德观念。”诺瓦看了他一眼,冷漠地解释道:“当然,这可能会导致计划的低效,今后如果遇到其他紧急情况,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我会抛弃任何不必要的顾虑,一切以利益最大化为主。所以你不必担心我的“底线”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另一人冷静地打断了他——只是不知为何,仿佛有些微阴郁的雾气在他身后蔓延。


    教授盯着那家伙看了一会儿,忽然慢慢直起身来,冲人皱起了眉头:“你在生气?”


    他深觉自己有进步,能从男主那张总是挂着柔和微笑的漂亮脸蛋上直观感受到些许情绪,甚至早于基于微表情做出的一系列分析。


    “你为什么生气?”诺瓦思考了片刻,又迟疑着试探道:“因为你对卡莱顿小姐一见钟情?”


    另一人嘴角的弧度上扬了几个角度。


    “教授,您该休息了。”他分外温柔地说。


    “好吧,我开玩笑的——见鬼,别让我猜,你知道我搞不懂这些。”


    “我没开玩笑。”神眷者的语气依旧温和:“您确实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去参加波西·布洛迪的成年礼,而您现在看起来像是要在椅子里睡着了。”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对方执着地盯着他,嘴唇抿得很紧。


    “……教授,您的生命很重要,您的底线很重要,您的感受也很重要,”阿祖卡隐忍地闭了闭眼睛:“我希望您要以自己为主,而非追求什么利益最大化。”


    “——无论对面是什么。”一种清晰、强烈而悲伤的愤怒让他产生了将对面那个人紧紧抓进怀里的冲动:“无论是什么,您都不该成为被放弃、被牺牲的那一方……您甚至不该将这些东西放上天平进行对比。”


    那家伙沉默了一会儿,气人无比地冲他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所以你因一个基于尚未发生的可能性引发的假想推断出一个臆想式的结论,然后开始生我的气?”


    你在无理取闹,那张可恨的脸上分明如此写道。


    阿祖卡:“……”


    “快点睡觉。”救世主大人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宿敌从椅子上拽了起来,然后将被子丢到对方头上,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哈,恼羞成怒。”


    “明天的咖啡没有了。”


    “小心眼。”


    “后天的也没有了。”


    “——你这个混蛋,你不可以这样!”诺瓦扒掉了盖在头上的被子,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我当然可以,您可以试一试我能不能做到。”某人仗着武力值冲他温柔微笑起来:“容我提醒一下,您的咖啡成瘾症状已经十分严重了,减少咖啡摄取量对您的健康与睡眠都有好处。”


    深感被人冒犯的大反派裹着被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那胆大包天的家伙,试图寻找对方的弱点进行反击——随后他有些沮丧地发现,在拒绝成为一个口不择言、不知好歹的混蛋的前提下,他居然找不到什么恰到好处的有力反击方式。


    ——所以我讨厌和人类打交道,他面无表情地想,要不然干脆还是给他来上一拳吧。


    就在他思考那一拳到底是打肋下还是打鼻梁的时候,另一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帮他理了理被蹭乱的头发。


    “……抱歉,”神眷者略显疲惫地垂下眼睛,光在他的脸上柔和颤动着:“您现在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有些情绪过激了。”


    ——他总是想起死者那双灰蒙蒙注视着远方的、毫无生机的眼珠,那具终于不再遭受折磨,以至于轻得可怕的遗骸……记忆的裹尸布被扯开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嗡鸣在眩晕中爬上他的脊骨,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发现,那是他的牙齿因过于紧咬导致的战栗。


    尚且年轻的宿敌注视着他。也许是他的错觉,阿祖卡忽然觉得对方在某一瞬间竟显露出些许神性的悲悯来。


    “阿祖卡。”那个人异常平静地问他:“基于假设——我是说假设——我希望你在经过慎重思考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对方的声音很轻,就像在陈述一个残忍的、必将实现的预言……而救世主憎恶预言。


    他说:“假如有一天,我必须要以性命相博,你会做些什么?”


    ……


    波西·布洛迪穿了一件华贵的白色礼服,站在宴会厅二楼,凝望着下方的来宾。来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教廷、王庭的大人物,甚至包括尊贵的巴特曼侯爵和他的两个儿子。他的父亲奥特莱斯·布洛迪立即迎上去接待贵客,刻意提高的嗓门和脸上泛起的红光无一不在说明,他为他这个儿子感到骄傲。


    “首席大人,今天你才是主角,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同学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


    波西下意识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刚想随口糊弄过去,对方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朝着栏杆下张望:“嚯,小巴特曼先生,他居然真得来了!”


    对方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抬起头来,隔着栏杆与波西对视,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挑衅意味十足的笑容。


    “也不知道他在狂什么。”波西听见身旁人将声音压得很低,几近耳语:“不就仗着有个好父亲,有个好兄长,霸占了那么多资源,结果不还是比不上你。”


    “请不要这么说,大家都是同学,一时的输赢代表不了什么。”波西淡淡瞥了他一眼,对方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


    低级的挑拨离间,他厌烦地想,这人在财政署的父亲最近好像因陷入派别斗争,被巴特曼侯爵连带着找了麻烦,所以对方乐得看小巴特曼的笑话——但波西拒绝让自己也成为笑话的一部分。


    “您最近还好吗?我记得院长说要找您的父亲谈谈您的成绩。”他用一种真挚的忧虑口吻问道,尽管他连这人的名字都记不太清:“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请尽管提出来。”


    另一人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了:“不、不必了,多谢您的关心,我挺好的……”


    “那就好,”波西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我的父亲那边好像有事,请恕我失陪一下。”


    “快来,波西。”奥特莱斯·布洛迪冲他招了招手,波西微笑着,温顺地站在父亲身边,任由对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巴特曼阁下,这位就是犬子了。”他的父亲故作矜持地向巴特曼侯爵介绍道:“小巴特曼先生应该和波西比较熟悉了吧,毕竟是同一届的同学……”


    波西有些走神,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重要时刻走神。


    他的伯母站在不远处,显然精心打扮过,脸色却异常难看,阴沉愤恨地注视着他们这边。她的身旁是一个陌生的贵族少女,但波西还是没有看见想要见到的人。


    ……骗子,说什么会尽量赶回来。


    第78章 除名


    “特朗和我提起过你,小布洛迪先生,”巴特曼侯爵摩挲着手杖,优雅地点了点头:“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二年级首席,年仅十七岁的光系高级使徒术士,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这肯定不是小巴特曼的原话,波西下意识想,那家伙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王庭议会长卡穆公爵阁下公务繁忙,只得托我前来,不过他嘱托我为您带来一件生日礼物。”巴特曼侯爵递给波西一枚信封,里面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凸了起来。对方别有深意地说:“一个小惊喜——相信我,您肯定会喜欢的。”


    奥特莱斯激动得手都在颤抖,他相信自己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


    “啊,亲爱的巴特曼阁下,请您务必代布洛迪家族向卡穆公爵阁下表达我们崇高的敬意,今后布洛迪家族必将继续追随即阁下的步伐!”他紧紧握住了巴特曼侯爵的手,却没瞧见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嫌恶。


    “我必如实传达。”巴特曼侯爵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淡淡地应到。


    一点点没人瞧得上的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一个年轻天才的家族,好似朝流浪狗泼洒些许残羹剩饭,就能令它们摇尾乞怜,真是可叹可笑——只是何乐而不为呢?


    “时间快到了,老爷。”一名侍从走到奥特莱斯·布洛迪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


    奥特莱斯·布洛迪瞪了那没眼色的侍从一眼,先是满面谄媚笑容地同巴特曼侯爵致歉,随后带着儿子走上礼台的台阶。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波西瞧见许多张脸,除了千篇一律的虚假微笑,那些眼睛里闪烁着各异的光,好奇、讥讽、冷漠、嫉恨——波西突然感到有些、有些……有些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只知道此刻自己毫无幻想中那般踌躇满志,胃反而因某种怪异的情绪一点点揪在了一起,就像一块沉下去的石头。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的贵宾!”奥特莱斯上前一步,提高了声音:“诸位聚于此处,共同见证布洛迪家族第六代子嗣,波西·布洛迪的成年礼,同时,我还要宣布一件事——”


    “到我身边来,波西。”他露出慈爱的笑容,朝儿子招了招手,波西却莫名想起幼年时鞭子抽上脊背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还有父亲那张阴冷扭曲的脸。


    “愚蠢!懦弱!比起你的堂哥,你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鞭如毒蛇般吻上他的脊背,在幼小身躯无法承受的剧痛中,他不由大哭起来,但很快就被成年人一脚踹得差点背过气去,而那张在孩童眼中如魔鬼般狰狞的脸,竟和眼前呈现出老态的人脸逐渐重合了。


    “波西?”另一人依旧保持着微笑,只是那个名字就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波西顿时敏锐觉察到父亲的怒火,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抿起嘴唇,快步走到对方身旁。


    奥特莱斯·布洛迪暗含警告意味得瞪了儿子一眼,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开口,但是他再一次被打断了。


    宴会厅的门被人推开了,众人不由向门口望去——不速之客穿着低调的黑衣,孤身一人,神情漠然。


    “诺瓦·布洛迪。”很快,有人认出了那黑衣人的身份——布洛迪家族名义上真正的继承者,却因此刻这场成年礼的主人被迫推迟继任,甚至极有可能被剥夺爵位。


    有好戏看了,他们不动声色地互相交换了幸灾乐祸的眼神。


    “好久不见,我的好侄子,我差点以为你不来了呢,真希望光明依旧庇佑着你。”奥特莱斯率先反应过来,他走下礼台,冲着黑发青年的方向伸出手来,却只得到了一个冷淡的颔首。


    “我去拿礼物了,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奥特莱斯冷哼一声,混不在意地收回手,俨然一副慈爱的长辈模样:“我们大概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面了?好像自从你在白塔大学任职以来,你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您的大脑没有出问题。”对方面无表情地回答。黑衣将他衬得冷冽肃穆,但那双灰眼睛却如寒星一般,锐利而明亮。


    奥特莱斯·布洛迪的嘴角不由一抽,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是么,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这个叔叔了。”


    “显而易见,我的大脑也没有出问题,”那人用一种气人无比的眼神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就像在看一个发疯的疯子。


    ……不管经历多少次,只要和这家伙稍微多说上几句,他总会被气得血压飙升。


    奥特莱斯不想和这个怪胎浪费时间了——对方最好有些自知之明,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阴狠而得意地想,否则他可不敢保障那对母子的小命。


    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了!爱德蒙啊爱德蒙,你和我争了一辈子,仗着长子的身份将我驱离铁棘领,结果现在的胜利者不还是我!


    “你这孩子,就喜欢说笑。”奥特莱斯故作宽宏大量地劝道:“去找你的母亲吧,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看。你要好好解释同她下为什么迟到,千万不要惹你母亲生气。”


    “不必,时间宝贵,我只是来说几句话。”


    诺瓦看了眼神情阴沉的布洛迪夫人,还有她身后不安捏着裙角的卡莱顿小姐,无视了叔叔顿时难看下来的脸色,走上了礼台。


    波西下意识让出位置,却只得到了毫无情感的一瞥。他因那个眼神愣怔站在原地,良久才接收到来自父亲的眼色,喃喃开口道:“堂哥,你……”


    但是下一秒他被对方的动作惊住了——准确来说,是在场所有人都面露惊色。


    那人掏出了一卷由银线编制而成的古老卷轴,封皮镶嵌着华美的宝石,底纹满斥繁复的符文,闪烁着幽幽的银光。对方轻轻一抖,那卷轴顿时如流水般展开,轻盈地漂浮在半空中。


    诺瓦·布洛迪带来了布洛迪家族的族谱,也是血缘法术“魂灵诉讼”的作用载体。


    “家主的戒指。”


    波西傻兮兮地问道:“……什么?”


    “王庭议会决定由你来继承布洛迪家族的封地与爵位,”对方淡淡地说:“应该已经将审议判决书和赋权后的家主戒指交给你了,难道你还没拿到?”


    不会有什么“成年后再进行资格审议”,布洛迪夫人的一切挣扎不过是无用功。


    年轻的小布洛迪呆呆地看着他:“你、你都知道——”


    “让我们停止这愚蠢的对话。”年长者皱了下眉,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家主戒指,拿出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等波西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颤抖着手,从信封里抖落出那枚由秘银制成的荆棘状戒圈和灰色晶石构成的戒指。


    “戴上它,跟着我一起念。”那双冰凉平静的眼睛就像是一面镜子,波西从中瞧见自己的神情格外僵硬,冰冷的戒指在他手中却如火烧一般炙痛:“我,波西·布洛迪,以布洛迪家族第六代家主之名起誓,将布洛迪家族第六代子嗣诺瓦·布洛迪,从家族中除名。”


    “不……”


    “不!我不允许!你到底在做什么!”


    前者那极轻、极轻的呜咽来自波西·布洛迪,布洛迪家族的新任家主;后者撕心裂肺的尖叫来自布洛迪夫人,诺瓦·布洛迪的母亲。


    但是那个人没有丝毫迟疑,平静地复述家族戒律中的字句:“从今往后,他将不得以布洛迪家族之名行事,他将不再享有来自血缘和族亲的庇佑,流淌不息的银色血液将从他的躯体里消失,他将漂泊在世界尽头,承载唾弃与耻辱,直到身死亦无法回归故土。”


    “——背弃家族者,必将永恒孤独。”


    一片死寂,满座皆惊,众人目瞪口呆,没有任何人预料到事态会这样开展,就连巴特曼侯爵都不由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小巴特曼更是瞪大了眼睛。奥特莱斯·布洛迪却率先反应过来,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假惺惺地上前劝道:“这是怎么了?就算你堂弟当了家主,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啊。”


    对方却不理他,只是用一种堪称冷峻的神情注视着小布洛迪。


    “波西,戴上戒指,”他的声音很轻:“重复我刚才说的话。”


    不!我不愿意!那些早于思考的尖叫在波西的喉咙里疯狂撞击着。除名不仅仅代表着失去“布洛迪”这个姓氏,更意味着彻底失去贵族身份,从此沦为平民,不再受包括魂灵诉讼在内的一系列帝国特权保护——这和送对方去死又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更何况……波西咬紧牙齿,一种庞大到几乎让他失去理智的情感从胃里涌上来,直到在他的胸膛炸裂。他近乎仇恨地瞪视着抛弃他的兄长,一种想要杀死对方的冲动让他想要上前,狠狠掐住那人苍白脆弱的脖颈——但是他做不到,他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我,波西·布洛迪,以布洛迪家族第六代家主家主之名,起誓……”


    他看见自己戴上戒指,听见自己颤抖着开口——不,这不是他想说的,他想躲起来,大哭一场,他依旧是那个在父亲的怒火和兄长的压迫下,瑟瑟发抖着的、愚蠢懦弱的废物。


    但是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戒指在他的手指上散发出明亮的银光。


    “——背弃家族者,必将永恒孤独。”


    布洛迪夫人发疯一般朝着礼台冲去。


    但是随着新任布洛迪子爵的话音落地,一道银光自灰色晶石升起,狠狠撞向了卷轴最后一行唯二两个名字。那绣着“诺瓦·布洛迪”字样的布料如被火烧过一般,渐渐从上面消失了,很快,“波西·布洛迪”的左侧便只剩下一个被烧灼后的黑洞。


    除了奥特莱斯,没有布洛迪的血脉面露喜色。


    而年长者静静注视着那五官和他有几分相似,却脸色惨白如死人的黑发少年,轻声说道:“生日快乐,波西。”


    作者有话说:


    爱德蒙,主角老爹,我都不记得名字了


    奥特莱斯,主角叔叔


    第79章 碾压


    “您有些着急。”


    当诺瓦回到旅社时,一个声音突兀地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他顿了顿,继续将几本从家里顺便薅走的珍贵孤本往行李箱里塞。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黑发青年有些阴郁地说:“我本以为那些人会立即冲我发难——但是顺利得超乎想象,回到旅社的路上甚至没有遇见任何意外。”


    另一人沉默了一下,忽然低低叹了口气:“我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您在放纵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他顺手将散落的换洗衣物叠好,语气轻柔平缓,却莫名流露出些许危险:“您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教授背对着他,冷淡地回道:“暂时不告诉你,否则你可能会破坏我的计划。”


    ——这家伙的迷惑性实在是太强了,哪怕是他,也得时常告诫自己,不要被对方言听计从的表象迷惑,真将其当成一柄温驯顺手的解剖刀。


    背后没有声音。神眷者一但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浅得仿佛幻觉。但是诺瓦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来自本能的不安,就像有无形的触须一点点环绕上他的腰间,顺着脊背的凸起弧度缓缓向上蠕动生长,让他的血管燃起冰封的大火,直到那些又冷又潮的触手慢吞吞舔舐着人类脆弱的后颈,亲昵却致命地一圈圈勾紧——他皱紧眉头,立即回身望去。


    本能告诉他会瞧见一只疯狂的怪物——但是散发着淡淡辉光的美丽人型生物正站在原地,光将他周围的灰尘照得发亮。对方静静地凝望着他,蓝眼睛温柔而忧伤。


    “……你这幅表情是想表达些什么?”


    黑发青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行李箱——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得随时准备着将那笨重的箱子抡到另一人的脑袋上。


    “我有些难过。”


    如细碎金箔般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将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掩住了。


    “每当我满心欢喜地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些许来自您的信赖时,”那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微仿佛哀伤至极的颤抖:“您总是转身告诉我,其实我依旧离您很远。”


    “……我没有不信赖你,只是出于理性思考得来的最优解。”教授费解地皱紧了眉头,思考了半天也没搞懂话题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我曾经征求过你的意见,而你的回答是沉默。”他绷着脸辩解道:“综合分析考虑你的性格和行为逻辑,此时对你隐瞒一些事才是正确的。”


    那些沉默令他不得不开始思考,如果他最强大、最亲密、最无法分割的同伴不支持他的冒险行为,他又该为俩人留哪些后路。


    “您真的很会惹人生气。”救世主平静地说,完全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生气”来。


    “我没有惹你生气。”另一人皱着眉反驳他:“从微表情来看你也没有生气……好吧,现在好像有点生气——所以你是刚才装着不生气,还是在我观察你的微表情后才开始真正生气?”


    阿祖卡:“……”


    他莫名有些牙痒。


    救世主深深地吸了口气,隐忍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我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生气这并不是重点,您……”


    他忽然顿住了,扭过脸去,定定地注视着薄薄的木门之外,诺瓦发现对方调整了一下站位,以一种微妙的姿态将他掩在身后。


    有人在敲门。


    教授眨了眨眼睛,没等另一人阻拦,直接自顾自越过对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熟悉的人,布洛迪家族同款黑卷发,未彻底长开的脸精致秀气。对方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只是衣服有些皱皱巴巴,领口歪斜着,就像是从一场宴会上逃回来的。


    这很少见,诺瓦从未见过他这个重视外表和礼节的堂弟如此……狼狈?


    “堂哥。”那个人小声唤道。


    “我已经不是你堂哥了。”诺瓦堵在门口,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来干什么?”


    “……”


    “你现在是家主,不该有空来找我。”布洛迪家族此刻大概一片混乱,身为家主哪来的偷闲时光。


    “……”


    对方还是低着脑袋不吭声,诺瓦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了,刚想关门,却被一只冰凉纤细的手猛地箍住了手腕。


    “放手。”年长者皱着眉试图将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但是看起来纤细的贵族少年力气却大得超乎想象,诺瓦觉得他的手腕绝对会青。


    ——先别动手,他用另一只手在身后摆了一下。


    “你怎么可以……”


    起初少年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等诺瓦凝神细听时,对方却慢慢抬起头来,惨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圈惊得教授一顿,不由眉头皱得更紧:“你……”


    “哥哥,和我回去。”布洛迪家族的新任家主打断了他,眼中燃烧着某种亮得瘆人的东西:“你也说了,我现在是家主,我完全可以做主将你的名字加回去……”


    “波西,别耍小孩子脾气。”教授沉下声音警告他:“我既然决定离开家族,说明我有自己的考量。”


    对方定定地盯着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你是说‘异端’那回事吗?”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他有些急切地说:“我也有来自辉光教廷的人脉,就连父亲都不知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


    但是那镜片后冰凉淡漠的灰眼睛让他将一切字句都慢慢吞了进去,只留下深重的嘲弄与些微悲哀:“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真正看着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能做出些能让你发生情绪波动的事,不是吗?”


    只是在思考该怎么哄熊孩子回去的教授:“……”


    ——今天这些人都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关系。”少年冷漠地垂下眼睛,轻轻笑了一下,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以至于年长者的骨骼都被捏得发出咔咔怪声,疼得诺瓦不由眉心一跳。


    “哥哥你好像忘了,我是个术士。”他柔和地说,轻轻念了几句什么,教授却看见数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光链自脚底升起,如蠢蠢欲动的群蛇般,试图朝着身上攀爬。


    “而你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这代表着,你无法抗拒我。”圣巴罗多术士学院赫赫有名的年轻天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兄长,疯狂的底色自他的眼底攀升,语气却异常轻柔:“我不会和你生气,我会带你回家,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教授:“……”


    傻小子。


    轻柔的风自耳边流淌而去,手腕上的桎梏不知何时被迫松开了。一声闷响,诺瓦本能闭眼后退,等他再一次睁开眼时,年轻的术士已经被狼狈地摔在地上,露出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疯狂与惶恐。


    “……是你!我就知道你呆在哥哥身旁不安好心!”波西恨恨地瞪着那些垂在眼前的金发,对方此时轻描淡写地按着他的脑袋,迫使他的侧脸死死贴着地板。


    “听话些,别动。”那家伙蹲在一旁,气人无比地轻声劝道,觉察到少年人手下泛起挣扎的光亮,他顿了顿,随后诺瓦听见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分明瞧见地板都塌下去一块,些微血液溢了出来。


    “否则就杀了你。”神眷者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但那如针尖刺向眼球般的冰冷杀意令波西顿时陷入僵直。


    “弄坏了旅社地板要赔偿。”诺瓦在一旁冷冷地说,小布洛迪却像得到了某种鼓舞似的,再一次剧烈挣扎起来。


    “你搞偷袭,卑鄙!”他恨恨地骂道:“有本事放开我,我们再来!”


    “好呀。”对方出乎意料地放开了他,任由他迅速爬了起来,擦了一把自额头上淌下的血,愤怒而警惕地瞪着那张带着淡淡瘆人笑意的漂亮面孔。


    教授取下眼镜,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直到小布洛迪再一次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被人狠狠贯在同一块地板上,他才重新将眼镜架好。


    这一次神眷者可没有上一次客气,直接不轻不重地一脚踩着少年的后脑勺,十足的侮辱意味。


    波西脸色惨白,不仅仅是因为那来自后脑的剧痛和仿佛随时都会被压碎头颅的、来自死亡的可怖压迫感,更重要的是,他的一切挣扎都是玩笑,一切反抗皆是无用,甚至他竭力跨级施展的七级法术在那个人手下都如被轻松掐灭的火苗。


    上一次白塔大学公开课他故意躲着人,自告奋勇去协助带教老师,后来又被某人气得扭头就走。直到回校,他才从同学的闲谈中得知,对方似乎也是个天资不错的术士。当时他不屑一顾,只觉得是个运气不错的平民,还讨人厌得缠着堂哥,现在那些讥讽与轻蔑却如一记重重的耳光——对方明明看起来没比他大多少,却在他最引以为傲的领域将他踩在脚底。


    “……你不会杀了我。”明明已经开始害怕了,小布洛迪还要嘴硬道:“我的身上有魂灵护颂。”


    “区区一个九级血缘法术。”对方的声音依旧温和动听:“你真的觉得我会无计可施吗?”


    第80章 教训


    他在撒谎,这是波西的第一反应——但是那个人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一片浩瀚幽深的海洋,以至于任何谎言在他面前都是渺小浅薄的。


    他到底是谁?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如此年轻的高级主祷甚至圣者,这完全不能用天资卓越来解释,所以要不只是故弄玄虚,要不就是哪个伪装过的老怪物。但是不论是哪种,对方都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抗衡的存在。


    见他不说话,头顶传来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轻笑。很快波西感到颅骨的剧痛愈演愈烈,漫不经心的杀意却像要硬生生将他的头颅碾碎。


    恐惧在这一瞬达到了顶峰,那家伙真的会杀人。


    求生的渴望胜过了一切,濒临死亡的错觉令波西下意识挣扎着朝另一人伸出手来。


    “哥、哥哥——”


    “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只是早了些,但不碍事。”有些陈旧的鞋尖停留在他眼前,那要命的重压随之停滞了:“来签订一份灵魂契约吧,关于铁棘领的。”


    兄长的声音听不出波动,就像他之前狂妄的冒犯与对方无关,此刻他卑微的祈求依旧与对方无关——他现在一定很丑,也很可笑,小布洛迪绝望地想,毫无道理可言的恨意忽然冒了出来,再一次在他的躯体深处扭曲生长着。


    那个人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明明只是一个柔弱的、无助的、不值一提的普通人,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凭什么轻而易举地丢掉他耗费一生去争夺的东西,凭什么……就这样毫不迟疑地抛弃他?


    波西挣扎着,想要抬头望去,却因脑后的重压只能勉强瞧见另一人的裤脚。那些阴暗涌动着的东西,和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催促他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如果我不答应呢?”


    “——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要求,哥哥,你会杀了我吗?”


    “你还没有了解灵魂契约的内容,就要否定我的提议?”诺瓦皱了下眉,严厉地盯着突然犯蠢的堂弟:“波西·布洛迪,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能会波及到铁棘领甚至你本身,我希望这只是你一时的情绪失控,否则我得重新考虑将铁棘领托付给你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了。”


    少年却是低低笑了起来,直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歇斯里底。他甚至笑出了眼泪,混合着灰尘,将那张脸蹭得分外狼狈。


    “我不愿意。”他满怀恶意地幻想着兄长脸上的表情变化,一种脱离对方掌控的奇异畅快令他将未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尽管还带着哭腔:“我的答案是,我不愿意,我再也不要听从你的操控了。”


    “……我不理解,是因为个人感情因素?”年长者深深皱起眉来,仔细观察着小布洛迪露出的半张脸上的表情:“你恨我?为什么,明明你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东西,我认为这已经充分展现了我合作的诚意。”


    回答他的是一声颤抖的、快要哭出来的冷笑:“怎么,难道哥哥你还要我对你的施舍感恩戴德吗?”


    诺瓦:“……”


    他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彻底陷入了面无表情的迷茫。


    这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黑发青年有些困惑地想。威逼利诱好像失败了,他本来也不擅长这个。杀了对方?可行,但是太麻烦了,重新更换人选也需要时间,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况且好像不太符合正常人类的基本道德。


    然后诺瓦听见同伴轻轻叹了口气。


    阿祖卡蹲下身来,粗暴地将人提了起来,让对方因缺氧而涨红的五官彻底暴露在空气里。


    “波西·布洛迪,别像个撒泼耍赖的孩童一样可笑。”救世主语气柔和地说:“教授会对你保持宽容,我可不会,奉劝你不要让我彻底失去耐心。”


    回答他的是少年仇视的眼神:“之前在成年礼上,是你操控我将哥哥从家族除名?”


    他明明不想这么做的,但当时他的躯体与唇舌完全失去了控制。


    “为什么你觉得是我呢?”神眷者温柔微笑着:“这难道不是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吗?”


    他冷漠地盯着少年剧烈缩小的瞳孔,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深处的脏污都挖了出来:“你深深嫉恨的兄长放弃与你争夺,你得到了好处,却又愤恨对方为什么放弃得如此轻描淡写,显得你拼尽全力争夺的东西对另一人来说就像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更何况对方只是个普通人,在你看来只该摇尾乞怜的普通人——所以当他提出要将自己从家族除名时,你一边窃喜彻底断绝对方与你相争的可能性,一边又幻想他在脱离家族的庇佑后吃尽苦头,你再以仁慈的胜利者形象将他拯救。”他轻轻嗤笑一声,眉眼如一樽冰冷傲慢的神像,另一人却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满足了你的利益需求还不够,还得满足你扭曲的情感需求,以免你脆弱且不与实力相匹配的自尊受损。”


    “不,我没这么想……”波西苍白无力地辩解着,下意识祈求着看向兄长的方向——但他无法阻止那无情的审判如雪崩般降临。


    “可惜他没有如你所愿,作为一个怯懦自私的孩子,你只好将一切都怪罪到他人头上——是父亲和家族逼迫你,是有人操控了你,是你的兄长利用了你,你只是个无辜可怜、无能为力的受害者。”


    “可是他从来都不欠你什么,波西·布洛迪,反倒是你试图窃取他的人生。”注视着少年逐渐崩溃的表情,救世主面无表情地给予了最后一击:“你那扭曲的仇恨真是令人作呕,可惜没有任何作用。”


    他松开手,任由浑身僵硬的小布洛迪重重砸回地上。


    “——就像现在,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你,而你什么也做不了。”


    诺瓦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此时的小布洛迪脸色惨白,神情恍惚,一副难以继续谈话的模样。这是传说中漫画男主必备的嘴遁么?他思考了一会儿,尝试安慰道:“没有关系,我不会杀了你。你也可以恨我,这是人类正常的自我保护机制,我只希望你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


    人类是本能恐惧承担责任的,将责任推卸给他人,也是为了避免情绪过激、伤害自我的正常条件反射——况且波西·布洛迪在现有情况下也做不了什么,这份仇恨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忽然掉了眼泪,完全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的诺瓦顿时眉心一抽。


    “——你为什么不怪我?你知道了那些、那些……之后,还是不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不能生气?”黑发青年皱着眉看他:“你在浪费我的时间,也在给我造成麻烦。我对蠢货一向没什么耐心,你现在还能继续和我对话,只是因为你在血缘上是我堂弟。”


    明明是毫不留情的讥讽,另一人的眼睛却逐渐亮了起来,结结巴巴着语无伦次道:“所以即使你生气了,你也不想杀了我……其实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二年级首席,年轻的天才术士正可怜巴巴地揪着一个普通人的裤脚,脸上表情怪异得令诺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做些什么,让这场谈话继续下去,他强忍住转身就走的欲望。然后阿祖卡冷眼看着他的宿敌僵硬地蹲下来,一言不发地拍了拍小鬼的头发——结果那家伙就像得到了某种赦免似的,得寸进尺地试图往人怀里钻。


    “我没耐心了。”救世主一把揪住了小布洛迪的后衣领,粗暴地将人拽了出来,视对方要杀人的眼神如无物,微笑着问道:“签订灵魂契约,还是死?”


    ……


    一番鸡飞狗跳后,最后俩人还是成功签订了灵魂契约。


    “哥哥,我不明白。”哭得眼圈通红的小布洛迪带着一股子莫名的亲昵小声问道:“既然你放心不下铁棘领的领民,为什么还要放弃爵位?”


    以至于要求他签订了一份堪称商业合同的严密契约,几乎杜绝了三年内任何有损领民利益的可能性。只要照着方案走,铁棘领的产出还会至少翻上一番,对方傲慢地表示——前提是新任领主不要犯蠢。


    年长者的语气很冷淡:“因为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而他们将成为我的弱点。”


    “离开?你要去哪?那家伙也要去吗?他到底是谁?”一种莫名不好的预感令波西急切地接连问道,对方却是淡淡看了那讨人厌的金毛一眼,眼皮耷拉着。


    “这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事。”


    小布洛迪的嘴唇颤抖了一下:“那么为什么选择我?明明我的父亲还有其他子嗣……”


    回答他的是漠然一瞥,却令波西的心脏不由砰砰跳动起来:“你是最佳选择,所以我希望你能展现出应有的价值。”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实力性格,对方是综合考虑下最合适的人选——尽管不算完美,但还有灵魂契约作为约束。


    “该离开了,还有眼睛在盯着这里。”一旁抱胸观赏这兄友弟恭一幕的神眷者忽然幽幽出声提醒道。


    波西没理他,不甘心地盯着堂兄:“哥哥……”


    他的兄长却站了起来,赞同地下了逐客令,并往他口袋里塞了包什么:“你确实该走了,阿祖卡会解决那些眼线——之前借你的钱,还你。”


    波西不死心地扒着门框:“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的敌人到底是谁?”


    诺瓦沉默地注视着他,在这一瞬他真切感知到到些许救世主在面对往日同伴的复杂情感。


    要赌一把吗?


    见他不说话,对方又低声补充:“我会照顾好伯母,照顾好玛姬太太……这不是交易。”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就在波西满心沮丧地以为无法得到答案,被某人拎去门口时,他听见兄长平静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教廷。”


    某人已经重归了往日里温柔平和的模样——可惜波西再也不会被那虚伪的表象迷惑。对方盯着他阴郁的脸色,忽然露出一个微笑来,就算是对他满心厌恶的波西都不由被那张脸晃得一愣,直到听见了说话内容。


    “对了,关于成年礼上发生的事。”那家伙恶劣地冲他弯了弯嘴角,用气声道:“刚才是骗你的。”


    ——是我操控你将你的兄长从家族除名。


    波西茫然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顿时大怒,脸涨得通红,但是还没等他发作,便被人将门板拍在了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