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血腥
“你是说,他直接当众与布洛迪家族断绝了关系?”伊亚洛斯骑士长诧异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的密探。
“属下亲眼所见,”那人恭敬地俯下身来:“相信很快布洛迪家族便会上报王庭议会。”
“他疯了?就在异端裁决所盯着他的紧要关头?”伊亚洛斯不由皱紧眉头:“难道他不知道脱离贵族身份后,一些人要想寻他的麻烦会有多么轻而易举吗?”
对方垂着眼睛,没有应声,另一人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抚着剑柄沉吟片刻后道:“教廷那边有消息传递出来吗?”
“尽管已经极力平抑,失去神选之人的事实依旧在教廷高层造成巨大震动,献祭派的呼声再次高涨,教皇冕下对此很是头痛。”没等伊亚洛斯继续询问,那人已经熟练地简短汇报道:“海神殿近期变得更加低调,似是成功找到了第三名神选之人,范围大致明确在卡萨海峡附近;赴死者一如既往行事诡谲,我们探听不到太多值得关注的消息,至于风暴之神乌托斯卡……”
对方迟疑了片刻,道:“截至目前,没有任何消息。”
伊亚洛斯眯起眼睛:“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错,我们所能寻到的神殿均已荒废,信徒都是些乡下的愚夫愚妇或吟游诗人,基本全是普通人,也没有听说过近年来出现过任何和那位神明有关的神迹。”密探解释道:“至于那名风暴之神的神选之人……我们同样看不出底细。他是卡拉克人,初次出现的地点又是鱼龙混杂的莫里斯港,这大大增加了追踪的难度。等对方离开白塔大学,一路上我们前去盯梢的人也没发现什么……”
密探迟疑地一顿,虽说眼线们只道一切如常,他看着回来汇报的属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伊亚洛斯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他沉默地注视着桌面上那些大面积摊开的资料,全是涉及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神史文献,哪怕仅仅只是几句只言片语。
“献祭派……”他低声喃喃自语着:“难道那群胆大包天的疯子真得成功了?”
……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了许多,神眷者一如既往随时随地失踪,教授也没在意,只是买了好几份大大小小报社的近日报纸,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请问最快还有多久能到白塔大学?”他忽然出声问道。
老车夫正吧嗒吧嗒抽着烟斗,闻言扯着一口浓重的乡音:“老爷,还得跑上大概一天一夜嘞,您二位要是累了,等穿过这片荒原,再走不久就有个镇子,咱们可以去那里歇歇脚。”
身后忽然由远及近传来庞杂急促的马蹄声,沉沉闷响越来越大,仿佛重重砸在人类的心脏上。老车夫受惊扭头一看,只见由两匹健壮黑马拉着一架纯黑的马车,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老车夫立即赶着马向一侧让路,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抱怨:“这群老爷真是性急,赶路就赶路,还和咱们抢道——”
“他们不是赶路的。”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过他手里的缰绳,老车夫惊得一颤,差点从车上掉下去,睁大眼睛瞪着那突兀出现在车前座的金发年轻人——他甚至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出现的。
“坐稳了。”
对方接替了车夫的位置,一抖缰绳,鞭花在空中炸响,拉车的温驯棕马嘶鸣一声,顿时狂奔起来。老车夫趴在座上,紧紧抓着一旁的车架,只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都要被颠散了——随后他忽然发现车厢似乎变得越来越轻,仿佛半悬在空中似的,这令他笨重的老伙计轻巧迅捷得仿佛一只游隼。
“有三架一模一样的马车在追我们,呈尾部包抄状。”
黑发青年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体,风灌入了他的喉咙,让他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
数支带火的箭划破空气,正冲着他们疾驰而来,但都插进离车轮不远的泥地里。
“哎哟,我的光明神啊!这是遇上强盗了!”老车夫忍不住惊恐地叫了起来。
诺瓦没有应声,他抓紧了窗沿,被晃得越发恶心想吐。不太可能是强盗,他勉强维持着思考,强盗不会使用带火的箭矢,以免烧毁试图劫掠的货物和财宝,而这群人显然更加无所顾忌。
黑发青年眯起眼睛,试图分辨更多信息——然后被一阵风按得跌坐回去。
“很危险,教授。”神眷者的声音清晰在耳旁响起。
下一秒,一支箭便从他的眼前滑过,斜斜钉进车厢门的门框上。
诺瓦:“……”
他都不知道这支突破重围的箭是某人故意漏给他,以此满足他的好奇心,还是单纯为了吓唬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和他的同伴还有一些小小的、未彻底解决的争执。尽管教授完全搞不懂那家伙究竟有没有生气,毕竟救世主已经在他面前初步展示过了,当某人脾气坏起来且不加控制时,到底行事能有多么恶劣。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将尚未彻底燃起的火扑灭,烧灼的焦味冲进鼻腔,他被浓烟呛得捂住鼻子,眯起眼睛:“麻布、木炭、硫磺和……某种油脂?”
他只能通过那股蛋白质被烧焦后的特有臭味,大致推断出应该是一种动物油脂。
马车忽然猛地一顿,诺瓦差点跌到座椅下面去。
他从车窗向外望去——第四架黑马车出现了,正巧堵住了前路,看起来预谋已久。
“总算来了。”
诺瓦望着拉开车厢门的同伴。神眷者那张漂亮的脸此时依旧挂着微笑,淡淡的杀意却从他身上一丝一缕地冒了出来。
“从您前去铁棘领开始,便有人在盯梢。”对方平静地解释道,顺便朝他伸出手来,示意他下车:“起初我以为是王庭的密探,探查后却发现好像不太对劲——除了密探,还多出了一些人。那群人身上的血腥味很重,重得不像是以修行为主的普通信徒。”
阿祖卡握住了教授的手腕,又因那不正常的冰冷微微一顿。
诺瓦立即反应过来:“所以你一路上蒙蔽了王庭密探的感官,没有让他们上报消息,试图将这些人彻底引出来?”
“唔。”神眷者淡淡应了一声,注视着那四架呈包围圈的马车,渐渐将他们围了起来。车停了,十余名身着血色红袍、戴着惨白面具的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那些面具雕工精细,样式一致,看起来像是一张嘴角微微翘起、双目安详紧闭的男性面孔,仿佛微笑着睡着了,诺瓦却莫名觉得那应该是一张属于死者的脸。
老车夫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开始不断向光明神祷告。
“……生命之子。”阿祖卡低声说。
黑发青年忽地扭头盯着身旁的同伴:“传说中那群搞人体献祭的邪教徒?”
神眷者的眼神很冷,诺瓦很少见这家伙如此情绪外露地对谁表露厌恶之情。他不由挑起眉来:“你之所以讨厌血腥味,是和这群人有关?”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简短地用母语说:“我曾彻底毁灭了这个教派。”
准确来说,他只身一人将那些“生命之子”屠杀干净,手段残忍凶狠到连他的两个同伴都没敢上前劝说。
诺瓦眨了眨眼。好吧,看起来确实关系匪浅。他难得体贴地没有深究下去。
那边的生命之子已经纷纷拔出武器。他们的武器同样奇异,多以铁钩、尖刺为主,就像是放大版的刑具。
但是他们没有对准教授等人,反倒喃喃着咒语,忽而回身朝着那些黑马的脖颈和腹部狠狠刺入——一时间,马的惨嘶哀鸣声四起,血水立即喷射而出,将那群人的红袍染得更加鲜艳。被生剖的马腹里滚落而出的各色内脏还冒着热气,浓烈的血腥味顿时充斥了每一个人的鼻腔。
老车夫已经彻底被吓晕过去了。
伴随着生命之子的齐声吟诵,在地上汇聚成河的血水忽然沸腾般冒起了泡。一些马还没有彻底死去,躺在地上轻微抽搐着,它们的内脏却如活物般可憎地扭动起来,忽地炸裂成一团团扭曲的怪物,伴随着成千上万血水凝成的血箭,朝向众人的方向疯狂袭来。
神眷者平静地举起一只手来,对准了那由腥臭难闻的血雾与骨肉共同构成的污秽海潮。风从他的背后而来,将他的金发拂起,看似温柔的气流在他手中聚拢成一轮轻描淡写的小小漩涡,却仅在一息之间,便将一切秽物吞噬殆尽,连空气都变得洁净起来。
要不是躺在地上的马尸,简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红袍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幕,出现了轻微的骚乱——但领头的红袍人藏在面具后的眼睛闪现过惊愕,却立即被狂喜所取代。
他忽地抓住了一旁的同伴,生生用手中的尖刺贯穿了对方的眼球,而那人竟连任何挣扎都没有,除了初始的惨叫之外便堪称温驯地无声软了下去。
第82章 咬人
诺瓦盯着那些红袍的疯子,源自人类本能的抗拒令他开始隐隐作呕。
另外两名生命之子娴熟地剖开了那名“祭品”的胸口,暴露出森白的肋骨和其下尚在蠕动的内脏来,仿佛活剖的只是一头牲畜,而非一个人类。但伴随着吟诵,教授敏锐地发现,祭品的伤口边缘竟以不正常的速度蠕动生长出新生肉芽。
史书中那些荒诞血腥的宗教仪式再一次在他眼前具象化,他想起曾亲眼目睹过的、被公开处刑的异端的惨状,而对方不过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农妇——唯一的区别大概是这一次的牺牲者仅有沉默。
活人的血肉对红袍人来说,似乎更有些难以言喻的成效。尖锐凄厉的嘶声炸起,听起来竟像是层层叠叠的狂笑与诅咒。血腥味浓得呛人鼻子,胸膛大开的祭品跪在地上,双手大张,睁着两个血洞仰望天空,浓稠的血雾自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呈现铺天盖地之势,嘶嚎着再次朝他们冲来。
神眷者的身形忽然从原地消失了。
下一秒,那道身影出现在血雾中,一手掐住了领头的红袍人的脖颈。
狂风乍起,石块战栗,诺瓦感到脚下的大地重重呻吟着颤抖起来,仿佛在承受某种极端的痛苦。以对方为原点所诞生的、如爆炸般的巨大冲击波令他下意识卧倒,顺便抓住了昏迷不醒的老车夫。
但是很快周遭变得格外寂静,诺瓦抹了把脸上的沙土,歪斜的镜片却倒映出一张表情凝固的、陌生男人的脸从不远处飘过——只有一颗脑袋,头颅以下已经消失无踪,余下的部分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齑粉,更远些的唯有飞速旋转着的、令人悚然的细小颗粒,令人不由深思那些颗粒的具体构成。
——他们身处由敌人的血肉构成的风暴眼中,唯一的活口仅有被救世主拎在手中的红袍人。
那人的面具已经掉落在地。他的脸肤色异常斑驳,鼻子和嘴唇不知被谁削去了,只剩下两只瞳孔急剧缩小的浑浊眼球,其中显露出来自人类本能的恐惧。
红袍人忽地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拽到半空中,他张开了残缺的嘴,脖颈和额头上青筋凸起,痛苦且费力地喘息起来,而神眷者只是站在原地,神情冰冷地注视着那具令人憎恶的躯体。
觉察到有人靠近,他朝身旁瞥了一眼,只见对方虽说脸色苍白,但神情算是平静,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恐惧或厌恶。
“……他身上的伤口经过多次愈合。”教授调整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架,同样仰起头来:“其中不乏常理来说必死无疑的致命伤。”
“也许因为练手的机会很多,生命之子的治愈法术出了名的强大。”另一人轻柔地冷笑道:“可惜还是无法做到起死回生。”
红袍人显然情绪激动起来,嘴里发出赫赫怪声,手指扭曲着试图朝两人抓来。
“教授?”神眷者无视了他的挣扎,语气忽然变得和往常一样温柔——但在这种场合,只会显得越发瘆人:“可以麻烦您去检查一下这些人的马车吗?如果是您,也许能得到一些意外的线索。”
“我可以等会儿再去检查。”觉察到这家伙试图支开自己,诺瓦顿时不赞同地皱起眉来:“况且就如你所说,我能从这个尚且活着的家伙身上得到远超你所能获取的信息量。”
“我了解这些人,所以接下来的画面不会十分美观。”救世主不再掩饰潜台词中的冷酷与血腥。
“我不介意。”
“我介意。”
对方的脸色分明不太好看,之前手也很凉——他还记得这人直面珍珠海公馆刺客尸体惨状时的下意识反应。
“……您这是试图在我的面前伪装自己吗?”黑发青年忽地扭过头来,用一种格外傲慢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并且着重强调了“我”这个单词。
“温馨提示,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不要对我进行臆测,这是十足愚蠢且无用的行为,尤其在您尚且需要我的智慧的前提下。”他嫌弃地冷嗤一声,冷酷无情地补充道:“放弃吧,我远比你想象中还要了解你。”
对方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眼睛柔软一弯,飞快地揉了揉他的后颈。没等教授反应过来准备骂他,那家伙已经若无其事地重新看向了半空中的倒霉鬼。
“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对方一言不发,神眷者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伴随着忽然加剧的痛苦喘息,只见红袍人伸展的手竟自指尖起开始一寸寸化为粉末,露出新鲜的骨头和肌肉横截面,却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没关系,恰巧本人的治愈法术也学得相当不错,”他语气轻松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所以在你给出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会确保你将清醒地见证自己如何被一点点肢解。”
接下来救世主耐心地开始他的工作。诺瓦眼睁睁看着那家伙被逐步分解了两只胳膊和一条大腿,直到内脏开始渐渐暴露在空气中时,红袍人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口中吐出的不再是惨叫与哀嚎,而是颤抖着吐出些许成型的字句来。
“尊、敬的……尊敬……”他的声音微弱而沙哑,含糊不清,隐匿在风声里几乎什么也听不清。神眷者皱了皱眉,风暴突兀停歇了,不论是人的尸体还是马的尸体都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随后两人清晰听见红袍人口中几乎不成形的叹息:“尊敬的,风暴……之神呵,暴虐……无常的……乌托……斯卡……”
诺瓦惊疑地皱起眉来,但是另一人的脸上暂时看不出丝毫情绪。
明明经历了漫长的酷刑折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红袍人的眼球里却闪烁着某种疯狂而喜悦的光芒,如沸腾的铁水一般。
“吾等……蝼蚁,向您,致敬——”
诺瓦忽然被人拽进怀里,脑袋被护在手下。随即他听见一声仿佛气球爆炸的噗嗤声——红袍人残余的躯体忽得自发从内部膨胀起来,下一秒便彻底被炸成了碎片。
“……根据法术回路来看,是一种契约类的禁术。”神眷者一边护着人,一边轻巧地后退一步,躲开了那些四散的人体碎片,眉头却是微微皱了起来:“以前我很少见这群家伙如此使用。”
“……放手。”
怀中人冷冷地命令他,阿祖卡干脆装没听见,甚至低下头来仔细嗅了嗅,顿时引来另一人不安分的抗拒与挣扎。
“嘶——你又发什么疯?!”陌生温热的鼻息突然打在敏感的颈侧,黑发青年顿时瑟缩了一下,随后恼火地试图去拽那家伙的后衣领,结果抓了一手冰凉柔韧的发丝,缠在指缝间很是恼人。
他现在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刚才那几句信息量爆表的话,但是被人如此亲昵地对待,哪怕是他,也足以令大脑短暂宕机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的吧?诺瓦不免有些怀疑地想。
“我要被血腥味淹窒息了。”救世主正闷闷不乐地冲他的宿敌抱怨:“每次对付这群人都会被弄得浑身死人的腥臭。”
“那么我建议你去一趟露天旱厕,”大反派冷酷无情地说:“人类粪便的气味可以快速掩盖口鼻间残留的尸体臭味,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而你现在就算拼命闻我,闻上个三天三夜,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
阿祖卡:“……”
他泄愤般在那近在咫尺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随后快速松手。这一次他成功在那脆弱轻薄的皮肉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并且招至了直冲肋下的狠辣一拳,又被他轻松化解。
“我警告过你不许咬我。”一脱离桎梏,诺瓦立即后退几步,神情阴郁地瞪着那咬人的混账。令他格外不安的陌生情绪催生了满腔刻薄的毒液,又被他忍住了。
“抱歉,没忍住。”另一人略带歉意地冲他微笑,笑得很好看,漂亮的眉眼显得圣洁而无辜。
但是教授压根不吃这一套,对方骨子里的恶劣分明已经越发不加掩饰了:“上一次是表达亲近,这一次你又有什么借口?”
结果那人从善如流:“只是因冲动行事导致的小小报复,还请您宽宏大量地原谅我。”
“冲动。”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个单词:“难道是因为那名生命之子留下的遗言对你造成的震动太大,乃至于抛弃理智重归了原始?”
被人毫不客气、甚至是不近人情地如此指责,神眷者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当那几乎与救世主融为一体的温柔笑意消失时,他身上那奇异的沉静与威严令他越发让人不敢直视。
但是很快那些隐隐的压迫感也同样从对方身上消失了,救世主微垂着眼,轻叹了口气,竟流露出几分疲惫的脆弱来。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他苦笑道。
第83章 改变
“生命之子,一群制造了无数活人献祭惨案、试图复活生命与喜悦之神巴达尔的极端邪教徒。”诺瓦双手抱胸,若有所思地盯着同伴:“他们之所以曾和你发生冲突,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身上有风暴之神的神印,甚至发现你是一名‘神眷者’,所以曾尝试在你身上做实验?”
这群人既然相信可以从人的生命中获得强大的力量,甚至借此复活神明,而少年时期尚未成长起来的男主似乎深得神明宠爱,看起来分外特殊,因此招来了这群疯子——逻辑上似乎没有太大缺漏。
果不其然,另一人堪称温和地重复道:“什么也瞒不过您。”
“那么你又在忧虑些什么?”诺瓦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和这群疯子打过交道,你该知道他们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又有几分是邪教徒的癫狂呓语。”
空气里夹杂着蛋白质烧灼后的焦腐臭味,救世主站在风中,眼神很深,静静地凝望着他:“……难道您不曾担心过,我真如那人所透露的那般,不过是一具被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所操控的、甚至谋求借此复生的可悲躯壳吗?”
金发魔法师的背后是危险且诱人的无垠荒原。他看起来像是一种令人为之悸动的未知,就像不知从何而来、不知经过哪里、不知在哪里停歇的风,世界正注视着他。
“你的记忆出错了?你自己说过的。”
诺瓦莫名其妙地看了那人一眼,发现对方又开始不自觉地选取富含韵律感的用词——这算什么?神职人员的职业病?不过每当神眷者的用词开始变得简洁粗暴,便意味着听众要对此格外留心。
“你的原话,”他勉为其难地帮人回忆道:“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已经死干净了,我亲手杀死的。”
“……只是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他曾宣称自己杀死了一名神明,而他那思维缜密的宿敌就这样真切地相信着那些狂言?
救世主的声音渐渐变得越发轻柔,莫名的不安令诺瓦下意识后退一步,就像下意识对深海里突兀出现的、美丽夺目到悚然的光亮保持惊疑与抗拒。
“什么叫只、是因为这个?”他警惕且不满地瞥了那家伙一眼:“我的无数论断都是以你提供的讯息为基础的,既然连我都无法发现逻辑错误,那么由此倒推可得,你绝不是个蹩脚的骗子,而我想像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值得信赖的认证方式。”
“简而言之,”黑发青年冷淡且快速地补充道:“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由我自己选择信任的你。”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在诺瓦看神经病的眼神里轻轻笑了起来,在荒原上低低地回荡。
“您可真是……”
救世主吐出一口气来,将在风中狂舞的金发拢到脑后,眉眼舒展开来,罕见地坦露出属于强者的肆意与傲慢。
“您的信赖没有错付,我还不至于无能到不敢确认剑下仇敌是否彻底死去。”他平静且冰冷地点评道,神情冷酷得甚至有些悲悯:“所以那不过是一群可笑可悲、却深陷于虚假希望的疯子。”
“那么你刚才在纠结些什么?”诺瓦皱着眉看他:“我甚至思考过你是否因此产生了自我怀疑,但又不符合我对你的侧写。”
“这不好,以后少搞这套。”他理所当然、甚至堪称无理取闹地责备道:“你的伪装有时会影响我的判断。”
另一人顿了顿,抬起眼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得向您郑重地道歉。”
黑发青年的瞳孔放大了一瞬。
如银镜的灰眸中,救世主正冲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扶在胸口,虔诚且郑重——这是骑士向宣誓终身效忠的君主起誓的礼节,他竟被那双奇异而美丽的蓝眼睛短暂地蛊惑了,一时间愣在原地。
“也许是因为我曾比您多经历了一些,所以我还是下意识看轻了您,不论是心智方面还是能力方面。”骑士的声音清朗且柔缓,令人不由自主地信赖他:“而这份傲慢令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一些不该产生的裂痕,这是我的错误。”
他的眼睛很温柔,也很真诚——但是诺瓦莫名感到了一种奇异的、令他下意识想要逃避的压迫感。此时他明明可以俯视对方,另一人的影子却像是夜晚弥漫的海雾,一点点困在了他的手脚,令他朝向未知的海域坠入。
他向来不喜、甚至是厌恶有人和他道歉的。心理医生告诉他,童年时发生的悲剧会让他的情绪年龄永远停留在那一天,直到他真正地、彻底地接纳自己——蠢话,当时他想,他绝不会被些不可控的有害情绪操控。
但是此时他有些后悔了。某种难以抑制的情感一点点漫了上来,失控的痛苦折磨着他,让他迟迟无法发出声音——那似乎是一种令人可耻的恐惧,一种被剥夺理性思考能力、即将被迫深陷不明中的恐惧。
“您该向我伸出手来。”一个声音轻声提醒他。
他下意识照做了,随即有一个轻柔得就像是羽毛般的吻,隔着手套落在他的手背上,而他裸露在外的手腕却被人一点点箍紧了。
“您并没有生我的气,”对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只是不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对吗?”
“……我该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或者说其实我也有错。”诺瓦听见自己冷冷地回答:“然后我们双方再一次达成和解,合作得以继续深入。”
“不。”另一人好像叹了口气:“您在此时该给我一巴掌,然后骂我怎么可以仗着您不懂人心,就这样过分地欺负人。”
……
毫无道理的,那个人令他联想起流石滩上一块古怪的、不知为何尚未被漫长的时间残蚀成碎石的巨大灰色矿石,断面坚硬且光滑,却过于易碎,无法打磨成纳塔林人常用的箭尖与石斧。在幼年时,那块冷硬锋利的巨石多次划伤他的手脚,困厄他的脚步,吸收他的体温却不予回报分毫——直到月亮升起来了,他躺在碎石堆里,那冰凉的、苍白的断面竟像未经打磨的镜子一般,反射出无数张他淌血的脸。
他看见了那个人的眼睛。
安静而虚无,是他头顶高悬着的、荒芜灰白的月亮,忠实反射出他的阴暗、彷徨、软弱和那些折磨着他的野心与欲望。
不论他是无信者,是救世主,是痴心妄想的疯子,是供诸神逗乐的小丑,或者是阿祖卡,那个人看他的眼神好像永远都不会改变。
……因为他看不见他。
……
回校的后半程,被安置在车厢里的老车夫始终没有清醒,不知是被真被吓得够呛还是某人的魔法作用。教授在随身携带的羊皮本上奋笔疾书,歇息时手指却下意识摸索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直到夜色渐深,马车终于进入了白塔镇,诺瓦盯着窗外,此时路上马车与行人都已变得稀少,直到拐过一个街角时,他突然示意另一人停车,然后从一个还在街头游荡的报童手中买了一份当天剩下的报纸。
“……”
“马车得停在这里,车夫大概在十分钟后清醒,接下来我们要走路回去了。”
得到意外收入的报童已经欢天喜地着跑远了,他的助教打开车厢门,温和地嘱咐道。见他脸色不对,对方顿了顿:“怎么了?”
教授没有回答,眉头紧得死紧,他再次迅速翻了一遍那份报纸,忽地啪得一声合上了。
“我要回校,先回一趟宿舍。”他的神情变得格外冰冷:“他们宣称杀死比尔·法姆的凶手已经找到了——开什么玩笑?”
他罕见地粗鲁低声骂了一句什么,随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另一人接过他手中的行李,顺便理了理他歪斜的衣领。
“好,我送您回去。”对方没有问太多,只是伸手搂住他的腰。
“放松,别紧张。”金发的魔法师在他耳边低声说。随后诺瓦感到浑身忽然一轻,失重感乍起,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抓住了另一人的衣服,身体也本能向着温暖的气息凑了过去。
他们像一阵穿梭在大街小巷的风,呼啦啦地卷起商户的门帘,和那些横七竖八斜斜晾晒的衣物与被单,惊得一大群正在地面觅食的母鸡扑闪着翅膀四处逃窜,但是偶尔几个匆匆走过的路人却对此毫无所觉,只是低声抱怨着夜晚的风怎么突然这样大。
直到风声停歇,诺瓦勉强睁开眼睛,便见到自己熟悉的宿舍——另一人已经礼貌地松开了他,正帮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温暖的指腹时不时蹭过他的脸颊。
似乎有点过于亲昵了,但是教授现在没心情计较,他绷着脸扑到书桌前,抄起几张纸就往门外走。阿祖卡瞥了一眼,发现是一叠有批改痕迹的论文和课表。
“我要去见猫头鹰,或者副校长怀亚特。”黑发青年站在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脸来盯着他:“你能不能找找他们现在在不在学校?”
神眷者从善如流地闭上眼睛。金发在他的脸侧浮动,似乎在倾听风声中传来的信息。
“……去校长办公室吧。”他睁开眼,若有所思地说:“猫头鹰和怀亚特都在,他们似乎在等你。”
第84章 牺牲
夜色渐深,白塔大学里很安静,安静得不太正常。
往日里这个时间点还能瞧见上完晚课的教授和学生,但是此时唯余有淡淡的夜雾,和些微嘶哑的虫鸣。
一路前往校长办公室时,走廊上有几名教授看见诺瓦时纷纷神情一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见他脸色阴沉、脚步如风的模样,最终也没人敢上前。
开门的是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胖老头此时脸色并不好看。他看起来对俩人的来访毫不意外,侧身将人迎了进去,猫头鹰则占据了办公椅,正背对着他们。
诺瓦毫不客气地将那份刚买的报纸甩到办公桌上,上面的照片分明是一张异常熟悉的脸。
“请给我一个解释。”黑发青年看向怀亚特,脸上如凝冰霜:“您曾答应我会尽量拖住那些人,但是这五天我甚至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是任何消息——直到踏入白塔镇,我才从一份报纸上得知了杀死比尔·法姆的凶手已经落网。”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照片上神情仓皇的年轻人,音量渐渐提高:“白塔大学的平民学生马代尔·拉比杀死了法姆伯爵的独子比尔·法姆,开什么玩笑?!”
那个傻兮兮的、单纯得甚至有些愚蠢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策划出如此阴毒缜密的计划,然后嫁祸于他?
怀亚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带着血丝的眼中流露出内疚,但最终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诺瓦迫使自己重归冷静。他从怀里掏出了几份论文和一张课表,一一摊开在桌面上:“因为拉比先生选择的选题是流浪者与远旅之神,所以他曾求助于我,我也同拉比先生约定过进行论文答疑,这是之前几次答疑时的留痕。比尔·法姆死亡前后几天拉比先生是满课,而且死亡当天他换了课,所以我在课表上有所标注,这些事可以询问任何学生,他们都能证明拉比先生那几天没有作案时间。”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再往前推论,拉比先生和比尔·法姆唯一一次产生交集是我的公开课,当时双方仅有的几次接触都在众人的见证下,就算之后俩人有私下里的接触,那也——”
怀亚特疲惫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拉比先生是平民,这件事惊动了王庭议会长卡穆公爵阁下,他联同异端裁决所向我们施压,要求交出人来‘配合调查’。这一次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也无法拒绝。”
——所以无论他所阐述的辩词多么有力、多么可信,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年轻人眼神异常冰冷地盯着他,将他的一切闪躲都印入那双锐利的灰瞳中:“你们明知道异端裁决所的手段,你们明知道他们会如何对付一个平民。”
关押、审讯、折磨,甚至酷刑逼供、祸及家人。
“年轻人,别冲着我的副校长大喊大叫。”猫头鹰终于开口了。他将椅子转了过来,声音嘶哑,黄宝石制成的眼睛闪烁着威胁的冷光:“如果不是吉布森这些天为你四处奔波,你真以为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冲我们发脾气?”
“学会并非无法继续对抗,但你们依旧选择牺牲了一个不重要的平民学生,只自以为是保下了我。”另一人毫不相让地盯着他:“如果必要的牺牲可以带来可喜的进展,那么不必多说,你我皆是卑鄙的同谋;但你们所做的不过是一些无谓的退让和软弱的妥协,代价却是一个淌着热血的年轻人——可笑!可鄙!”
很久没有人敢在猫头鹰面前如此不客气了。他甩开了一旁试图劝阻的怀亚特的手,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自己一个普通人能对抗些什么?就凭你的小聪明和几句口舌之快吗?”
某种似曾相识的重压出现在诺瓦身上,强者的盛怒足以令一个普通人身体瘫软着窒息了。但是很快猫头鹰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他强压下喉咙里的隐隐血腥,看向金发年轻人的方向,头套后的眼中闪过惊疑之色。
“这些人无非发现难以从我身上入手,所以试图通过拉比先生证实我的‘异端’身份,从而打压学会。”诺瓦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同伴的手。要想救拉比的命,他需要往对方身上加重砝码:“将拉比先生牵扯进来更是愚蠢且致命的做法,他知道我一些尚未公开的研究,这些研究甚至可以动摇教廷的统治,但如果现在暴露,只会给白塔大学和学会招至灭顶之灾。”
片刻的沉默后,猫头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关于什么?”
“我带来了。”诺瓦又从怀里摸出一叠论文手稿,放在办公桌上。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他的老师曾私下里多次劝诫他,千万不要将这东西暴露在众人视野中,哪怕是交给学会,也会使他处于众矢之的,甚至将他推向绞刑架。
“……作为一生都在追求真理的神学家,真不敢相信有一天我居然会说出这些话来。”看见他的论文初稿的那一天,德尔斯·拉伯雷严肃地望着他:“但是孩子,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看见这些文稿,最好把它烧了,否则它绝对会毁了你,彻彻底底地毁了你。”
当时他出于对自身研究所得的珍惜与骄傲,对对方销毁文稿的提议持反对意见,此时却恰巧派上了用场。
将部分研究交给学会本也是他的计划之一,不过提前了些许。时钟机械地摆动着,诺瓦冷漠地望着猫头鹰因情绪激动微微发抖的手指。马代尔·拉比只是一个小小的催化剂,他注定要走上一条老师不愿意看到的道路。
命运的大潮终究还是吞噬了他。
良久,猫头鹰终于抬起头来,那双无机质的宝石眼珠紧紧地盯着他:“还有谁知道?”
“至少马代尔·拉比知道。”诺瓦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冷地说:“与其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学生会在酷刑下守口如瓶,不如早日将异端裁决所的视线从他身上引开。”
见猫头鹰不说话,黑发青年向前几步,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当然,你我都知道还有一个备用方案。”
“——杀了马代尔·拉比。”
他的声音冰冷无波,惹得一旁的副校长猛地抬头看他,眼神中流露出惊愕,似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看似文弱无助的年轻人。
猫头鹰倒是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任由他继续说了下去:“当然,这会导致异端裁决所更加怀疑对方掌握些什么秘密,竟令学会不惜灭口——而且我本人不同意,我现在提出来只是为了让你们仔细想想我能做些什么,哪怕我只是个普通人。”
“……这个不必你操心。”猫头鹰重新将那些文稿整理好,明明被一个普通人威胁了,他的态度倒是几不可查地软了下来。
不好的预感在此时到达了顶峰。诺瓦后退一步,全力按捺下情绪,终于开始仔细观察俩人身上透露出来的信息。
“拉比先生不会透露任何我们所担心的讯息。”黑发青年的瞳孔瑟缩了一瞬,他听见猫头鹰的声音略带怜悯:“你以为我们不想救他?他也是白塔大学的学生,是我们的学生——但是他已经死了。”
“……”
怀亚特在一旁叹了口气:“就在被关押的当晚,你走后第二天,异端裁决所负责审讯的高层甚至还没到,那孩子就……”
“就什么?”诺瓦面无表情地追问。
“‘畏罪自杀’,那小子藏了几颗曼陀罗的种子,悄悄吞了下去。”猫头鹰补充道:“以我对异端裁决所的了解,应该真是自杀,否则等到审讯开始他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傻小子。”他转动了座椅,重新背对他们,声音渐渐变得含糊低沉:“哪怕再坚持几天呢?”
怀亚特担忧地望着看不清神情的年轻人。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开口,至少从声音中听不出丝毫情绪。
“我知道了。”
他将那些文稿一张张拾起、整理平整,转身准备离去,然后恰巧在门口撞上了神学院院长。
跑得有些气喘的拉伯雷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见人似乎无碍后,他才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本能伸手想要拍一拍对方的肩膀,却迟疑着顿住了。那双透彻的灰色眼睛正静静望着他,将他眼中的愧疚映照得一清二楚。
——他同样知道马代尔·拉比的被捕,却没有向学生透露任何信息。
“猫头鹰阁下,”然后拉伯雷听见他的学生突然开口道:“有一件事,虽然也许你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是我认为有必要告知于你。”
“——我现在也是平民。”
一个最适合被瞩目、被造势、被献祭的身份。
丢下这句话后,对方便和他的助教一同离开了彻底陷入寂静的校长办公室,只是在经过神学院院长时,拉伯雷听见他的学生留下了很轻很轻的一句,几乎飘散在风中。
他说,我不怨你,老师。
第85章 办报
黑暗的海岸线上,圆锥形的光照着一个男人。他赤裸着双脚,略带卷曲的黑发被海水浸透了,紧紧贴在他惨白瘦削的脸上。
“我们又来到这里了,可悲的逃亡者。”他侧过脸来,像个溺水的死人,灰色的沙砾覆盖了他的虹膜。
“……我只是想在海岸上走一走。”教授听见自己说道。
“啊,走一走,沿路翻找些好看的贝壳,把那些腥臭难闻的软体动物残骸踢回海里,然后一切重归无声无息。”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嘲讽地嗤笑起来:“你总是这样,不是吗?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冷眼旁观。”
教授张了张嘴,结果发现自己辩驳不了什么。他所擅长的那些汩汩流淌的语言与思维在此时被冻结了,透骨的寒冷刺痛了他的胸口,胃里的曼陀罗种子发芽了,从他的口鼻生长而出,将他紧紧困住,在黑暗荒芜的海洋边缘。
“你想得到一些东西,却又不愿意真正去做些什么——出于傲慢,出于无能,出于恐惧。”
那些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他脚底的更深处传出来的,他低下头,没有看见自己赤裸的双脚,只有逐渐涨到胸膛以上的潮水。
“世界改变着你,你无法改变世界。”
“浪潮吞噬着你,你无法吞噬浪潮。”
“痛苦撕扯着你,你无法撕扯痛苦。”
——哪怕这样,你也要成为那独自驶向黑暗海洋深处的小船吗?
溺水带来的巨大痛苦让他猛地睁开眼睛。有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黑发青年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抓挠着试图掰开那只令他窒息濒死的手,但很快他便渐渐失去了力气,只隐约瞥见一双由浅金向着蓝色蔓延的眼睛。
……可是那些蓝色实在是太温柔了,在缺氧带来的、痛苦的眩晕与恍惚中,他有些茫然地想。
——以至于好像无论如何,等到他退无可退,他总能在那夕阳下的海浪里无需挣扎地溺死,变成一具潮湿安静的尸体,任由海水包裹冲刷他疲惫至极的灵魂。
“嘘,嘘,安静些……”蓝眼睛的主人如此说道:“放松下来,我不会伤害您……”
等到那些虚弱的挣扎渐渐消失,他才松开捂住对方口鼻的手,任由另一人在他怀里剧烈喘息咳嗽起来。
他抚摸着他有些单薄的脊背,感受那些受伤野兽般急促无助的颤抖。对方颈后的皮肤湿润、光滑而阴冷,就像掉落在荒原里的月亮淌出的稠浆,还有那些凝固在毁坏雕像上的雾气。他感到自己在拥抱一个即将死去的孩子,那些突然自胸口深处涌起的、无可抑制的温柔的悲哀让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隔着一层薄衣,用手指轻轻拍抚那些凸起的脊骨。
“您刚才喘得太厉害了,就像无法呼吸到空气一样。”救世主低声说,只字不提自己如何发现宿敌那些在睡梦中出现的、不同寻常的痛苦。
良久的沉默后,阿祖卡听见那人冷淡地解释:“由于过度通气引发的呼吸碱中毒,可以通过反复屏气或者纸袋呼吸来缓解,你做得很好。”
对方似是十分疲倦了,竟缓缓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觉察到他的动作一顿,又低声补充道:“只是一些基本无害的后遗症,不用担心。”
——中枢神经系统疾病可直接刺激呼吸中枢引起通气过度。
神眷者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拍抚宿敌的脊背,甚至开始揉捏他的后颈,如同安抚一只应激的猫。那家伙原本还算听话地趴在他怀里,安静了没一会儿,忽又开口道:“我想喝咖啡。”
阿祖卡:“……”
“现在是凌晨两点。”他幽幽地提醒道。
“我知道。”那人严肃地冲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我的大脑昏昏沉沉,我需要清醒。”
“不,您需要休息。”救世主平静地垂眼看他:“还是说您需要我讲个睡前故事再唱支安眠曲哄您睡觉?”
啊,真是令人怀念的感觉,族里一些胆大的小崽子也是这么和他胡闹撒娇——不过最后都被忍无可忍的父母打了屁股,抽抽噎噎着、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听起来好恶心。”
“那就老老实实睡觉。”金发的魔法师浅浅打了个哈欠。
他松开手,捏了捏眉心,干脆在对方身旁躺了下来。
“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也许在前世的暴君看来堪称挑衅的行为,如今换来的却是沉默。阿祖卡看着他,黑发青年正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凝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手背上青筋凸起,就像他的胃里有一个巨大的、源源不断流失着的空洞。
“……不舒服?”
一只枕头被粗暴地丢到他的脸上:“睡你的。”
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另一人挨着他的肩膀躺下,身体又湿又冷,像个溺水的死人。良久,他听见对方平静而疲惫地开口宣布。
“我会做些什么。”
“……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阻止您,不是吗?”救世主轻轻地叹息着:“至少请允许我有幸追随您。
回答他的是一只冰冷的、紧握的手。
……
“……办报?”
猫头鹰坐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奥肯塞勒学会有自己的学术期刊,每半年都会刊登最新的学术论文,我记得你的论文也上过几次头版。”
——每次对方上刊,下一期定刊人数必定激增翻倍,着实令他印象深刻。
“学术期刊只会在特定人群中流通,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具有较高的理解门槛,学会需要可以广泛传播的、并且被自己掌控的媒体平台。”
教授直接塞给他一大沓数据图表和报告文稿,什么市场调研研究报告、各大报社营销策略与优劣分析、报刊策划方案与运营计划等等,鬼知道他从哪里整理来的。哪怕是异世界权威学术组织的领袖,也没见识过21世纪的人类为了项目立项、争取经费都能扯出多少花里胡哨的鬼话,一时间没了声音。
见对方尚在迟疑,诺瓦忽然转变了话题:“我去了一趟马代尔·拉比的家里,他是白塔镇本地人,父亲是铁匠。”
“起初他的家人不愿意开门,门后他的母亲在嚎啕大哭,父亲在大声斥骂,说和这个被异端裁决所抓走的儿子毫无关系,直到我说我带来了白塔大学退回的学费,他们才勉强愿意见我。”
猫头鹰沉默地注视着他,双手交叠着。
“他的父亲全程都在重申,他们不知道这个儿子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全家都是十分虔诚的信徒,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成为异端并杀死一个贵族,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他的母亲则一直在哭,重复说后悔让他出去上大学,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她认为是白塔大学教坏了她的儿子。”教授平静地与他对视:“后来我提了一句,有没有可能马代尔·拉比并非‘畏罪自杀’,他们立马翻脸把我赶了出去。”
“马代尔·拉比的第二个弟弟恰好是上教会学校的年龄,那孩子追出来,告诉我,教会学校的教士说被异端裁决所抓走的人,都是活该被绞死的异端。他问我他的哥哥真的是坏人,真的该死吗?”
“不过是一群愚民。”猫头鹰冷声说:“绝大多数人是麻木不仁且没有思考能力的,哪怕死去的是自己的血亲——你不该对他们报以希望与幻想。”
砰得一声,另一人一掌拍在桌子上,猫头鹰被对方吓了一跳,心中不由抱怨这人怎么和他的老师一个德行,直到他对上了一双如铁水般燃烧沸腾着的灰色眼睛——此时此刻,他竟对眼前脆弱的年轻人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敬畏。
“不,那是因为辉光教廷掌控了最庞大、最沉默、看似最不起眼的人群,教士如牧羊的羊倌,这是必然产生的恶果。”那人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快:“他们从出生到死亡只会被告知要信仰神明,要尊崇教士的教诲,要顺从贵族的压迫。要劳作,不得休息,不得推脱;要交税,不断交税,不管是什么税;要祷告,要跪地膜拜,要把少得可怜的积蓄捐给教廷和神殿——”
猫头鹰猛地打断他:“诺瓦·布洛迪,慎言!”
对方毫不畏惧地冷笑:“如果您希望和教廷抢人,怎么连谈论这些的勇气都没有吗?”
“……你不必拿话激我。”猫头鹰缓缓站了起来,背对着他,凝望着窗外。
“曾经我和你一样。”他缓缓地说:“满腔热血与激情,觉得其他人都是些令人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蠢货,一心想要追寻世间的真理。”
“但是梦想是很沉重的,以至于不断牵扯着我们,直到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他意有所指地说:“吉布森责备我,不该将一个年轻人推到台前,承担起我们这些老东西本该担负的东西——布洛迪先生,您真得决定好了吗?”
“别这么叫我,我已经没有姓氏了。”黑发的年轻人冷淡地回答:“并且我会给您一个无法抗拒的理由。”
“辉光教廷至少做了一件好事,很多人识了字,足以支撑简单的阅读理解。”他平静地用指骨敲了敲那沓报刊策划方案与运营计划:“所以只要学会支持办报,我承诺学会将会得到一笔十分可观且稳定的收入。”
第86章 演说
最后他当然说服了猫头鹰——奥肯塞勒学会将负责协助新生的报刊,向有关部门报备并通过内容审核,但报刊的最高权限并不由他负责,而是由白塔大学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掌控。这是必要的退让,也是必要的保护,成功得到主编位置的教授没有多言,只是回了自己办公室,闭门三天后便提供了第一份样刊。
当今市面上在平民间流行的报刊多由大量香艳、血腥、猎奇的黄色新闻组成,要多耸人听闻就有多耸人听闻,要多吸引人眼球就有多吸引人眼球,而这份新鲜出炉的样刊却是独辟蹊径——占据了大量版面的居然是政论文章。
在场还有几名奥肯塞勒学会的高层,也是猫头鹰默认的心腹。其中一人瞧见板面排设后顿时皱了皱眉,诺瓦认出他是专攻法律税务和文辞逻辑的法尔伽学院的院长:“年轻人,恕我直言,类似的政论报刊我也有订阅,但你确定那些思想简单的平民会对复杂晦涩的政治讨论感兴趣?”
黑发青年看起来已经遮不住疲态了。他身形瘦削,皮肤苍白,眼下的青黑让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熬了几天几夜,那双灰眼睛却是亮得惊人。
“很简单的基本逻辑,没有人会不关心影响自己生活的事。”他简短地回答:“就像人们可能不在乎某位财政署大臣在今天的某次会议上表了哪些态,但他们一定会在乎明天收到的税务表格里会多上几枚钱币。”
怀亚特正在仔细翻阅占据头版的政论文章,笔者大胆尖锐地就银花矿场所属权拍卖会、帝国近年深陷的债务危机与逐年高涨冗杂的能源税收进行点评,其用笔冷峻辛辣得令人难以想象作者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偏偏通篇文章没有一处晦涩难懂之处,甚至带着略显荒诞的幽默感。
“立即旗帜鲜明地反对教会那套理论,只会招致大众的恐慌与抵制,而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将上层之间的斗争和针对下层民众的剥削拆开了揉碎了,用清晰易懂的方式告诉人们,到底是哪些人做的哪些事对他们产生了哪些影响,并且相信人类是会自主思考的。”见对方陷入沉思,低头细看,年轻人继续说道:“所以当今世面上所流行的煽动情绪之文章不可长久,总有一天读者会对此感到疲惫与厌烦,这也不符合我们办报的初衷。”
“——将生命献给真理,将权力还给人民。”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在座的众人,直到所有人都不由下意识偏开头去,不敢直视那双冰冷、明亮、如燃烧着的月亮般的眼睛。
一旁的猫头鹰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闻言不由抬起头来,头套后的眼深深地注视着那个对他来说年轻得过分的青年——可怕的家伙。
他从那人背后竟隐隐瞧见了什么浩瀚无垠的、闻所未闻的东西,它无法用现存的语言所描述,明亮,平静,清晰而坦然,仅仅只是存在,便足以令所有人为之深深恐惧且狂热痴迷着了。
“我没有意见了。”
良久,法尔伽学院的院长轻轻放下那份报纸,吐出一口气来。他站起身,郑重地冲着诺瓦的方向伸出手:“也许法尔伽学院将有幸为您提供些许协助,比如部分投稿和资料的提供?”
“我的荣幸。”黑发青年和他握手。只要他乐意,他能将一切礼仪完成得无可挑剔。
还有不少人提出相当尖锐的、甚至满怀攻击性的质疑,但年轻的演讲者凭借他那令人屏息的独特魅力,成功令他们驯服地深思着安静下来,至少再也无人出声反对,认为那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构想不过是一场天真的幻梦。
“它注定是要激发人类理所当然存在着的、对于追求权力与真理的欲望,鼓舞他们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而斗争;它注定要使人学会服从公正严明的法律,反抗仅为贪婪者方便剥削而存在的峻制;它们注定要使士兵学会识别上级暴戾恣睢的意图,在命令他们屠杀无辜时放下武器,对胁迫报之以冷笑;它注定要撕碎教会森严残酷的律条与虚伪流毒的蛊惑,将可悲的牺牲者从压迫中解救出来,直到听见那自由与胜利的高歌。”
“火花在他眼中噼啪作响。”也许后世的吟游诗人会如此描绘此刻的年轻人,但燃烧着的只有物质,火焰本身是没有声音的。
在众人的屏息中,年轻的黑发领袖严肃地凝望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又好像在看向未知的远方:“这将是我为之献出生命的工作,也将是诸君所支持、所从事的工作,我敢相信,我们没有、也不会浪费时间。”
“那么,您要如何为其命名呢?”有人不禁问道。
对方回答得不假思索:“《黎民》,就叫《黎民报》。”
……
“你给学会出了一个难题。”等学会的众人离开后,猫头鹰终于开口说了迄今为止的第一句话。
诺瓦明白他的意思。如此一份定位激进——虽然在他本人看来已经相当保守——的报刊,要想不招致当权者的打压绝对堪称异想天开,能否取得办报资格完全是个未知数。
“新兴贵族、大商人、政客中的革新派……总有人试图和现存的秩序相抗衡。”黑发青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已成为一柄森然冷锐的利器,没道理还要自己去央求本就杀心四起的持有者何时出鞘。
猫头鹰毛茸茸的头套里挤出了几声古怪的、咕咕的笑,令人听不出情绪。
“不久前我见到了一位贵族小姐,”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她拿着一封信,独自来找吉布森,神情惶恐,谈论起你时更是敬畏得像在谈论一位君主。彼时她的家族已经深陷某种巨大的麻烦当中,她的父亲正为了保住性命而疲于奔命。”
诺瓦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这么说来他寄出去的几份信件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看来您对她很满意。”他冷淡地回答:“相信不久后将会在长青树学院的优等生名录上看见卡莱顿小姐的名字。”
“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普通人。”猫头鹰冷笑道:“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我会收下她?莫非是看在你那几行潦草破字的面子上?”
哪怕是猫头鹰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聪明,令人无法置疑的聪明,但同时也傲慢得惹人讨厌——大概是同为聪明人之间的本能相斥,他对人欣赏不已,但又总想出言挑衅,完全不顾自己是对方年龄几倍大的事实。要是老友在这里,早该笑他为老不尊了。
“卡莱顿小姐完全可能制作出足以取代圣水在平民心中地位的药剂,而我将一位足以彻底改变医疗界的人才都送到您面前了。”果不其然,年轻人诧异且略显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半点没有自己正在和学会老大、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顶头上司对话的概念:“别让我怀疑您的大脑是否还在正常运转。”
猫头鹰差点被他气笑了:“……小子,你这张嘴可真是不讨人喜欢,难道你和拉伯雷也是这么说话的?”
“——这关我的老师什么事?”对方瞬间扭过脸来,警惕地盯着他,像一只弓背的猫——瞧瞧,炸毛了。猫头鹰心里不由有些酸溜溜的。
“别擅自把我的老师牵扯进来。”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警告他:“您知道我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谁稀罕一样。”猫头鹰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毫无顾忌地当着他的面说人家老师的坏话:“那老头儿当年本就是为了避让教廷和王庭之间的纷争才离开王城的,那些互相斗争的党派中很多都是他的学生,他为了不相帮任何一方,直接一走了之,跑来白塔大学养老。连他那帮子高官尊爵的学生都没办法请他出手,我可请不动他。”
——当然,当年声名显赫、德高望重、曾成功帮助当今教皇成为圣者的“先知”,要是为了某个最不省心也最是心爱的年轻学生重新出山,那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最好如此。”诺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将材料整理完毕便准备走人。
“你不打算起个笔名?”猫头鹰忽然在他身后提高嗓门问道。
这家伙直接将自己的名字毫无遮掩地标于作者一栏——一副彻底将自己暴露于即将到来的明枪暗箭之下的模样,猫头鹰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在找死。
“不,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那是我,没有这个必要。”年轻人背对着他,语气平静无波:“况且这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诺瓦”在当地语言的含义,指的是一种天文学家观测到的罕见星象,寓意着某颗星辰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辉。而在另一个世界的学者口中,它是巨大臃肿的老年恒星无比辉煌的葬礼,同时也会引发附近星云中无数新生恒星的诞生。
那个名字寓意着一场真实物质的大爆炸,一颗新生与死亡并行着的“超新星”。
作者有话说:
演讲部分借鉴些许让·保尔·马拉评价《人民之友报》;
“燃烧着的只有物质,火焰本身没有声音”借鉴极乐迪斯科台词;
第87章 学生
时间开始变得不够用,短时间内从零开始搭建一份报刊并非易事,况且还有学校的本职工作。书房里的灯亮得时间越来越晚,白塔大学的学生们同样发现他们的“大魔王”在课堂上越发寡言少语——之前对方多少还会讲些并不好笑的、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古怪的嘲弄的“笑话”,用来“活跃课堂氛围”,现在对方却少有在课堂上扯些题外话,眼下的青黑和眉间的刻痕越发深重,只有那双灰眼睛亮得瘆人,偶尔瞥过来的眼神越发令人胆战心惊。
也许是因为马代尔·拉比,不少学生私底下悄悄如此讨论着。对方的死显然和教授的异样分不开关系,似乎对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迄今为止还能留在白塔大学神学课堂里的学生,自然都是不信教廷那套“异端”说辞的,但真相究竟如何?不少人心里也不免开始犯嘀咕。
随着怪异氛围的日渐发酵,终于有勇士在即将下课的时候,开口询问传说中“被谋害”的当事人。在学生们紧张的注视下,黑发青年顿了顿,抬起头来,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扫视过每一张年轻而不安的脸,嘴角紧绷出苍白锐利的弧度。
“——我知道近期出现了很多消息,许多看起来十分权威的来源判定白塔大学的马代尔·拉比有罪,宣称他是个疯狂残忍、胆大包天的异端。”
下面顿时爆发出些许窃窃私语,但很快那些声响便低了下去。
不知怎的,许多人不敢与那双灰眼睛对视,只得默默低下头来,任由对方平静、冰凉、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旋:“可是身为白塔大学的学生,你们要对一切进入大脑的讯息报之以警惕、质疑与探究精神。而马代尔·拉比是和你们朝夕相处的同学,甚至在传说中的‘案发当天’,还有不少人和他一同上课放学。所以我希望你们先使用自己的眼睛与大脑进行观察与思考,然后再尝试得出一个结论。”
短暂的沉默后,有学生低声说道:“他是个老好人,不够聪明,没见过他和谁发脾气。”
“有点多愁善感,有点口齿不清,但是人不坏。”
“我还没把从他那里借走的书还给他……”有人小声抽泣起来。
那些原先被压抑着的哀恸渐渐变得连绵不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哭泣——为了同学,为了自己,为了越发令人迷惘的未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始终靠在讲台上一言不发的人轻轻将讲义合了起来。
“如果诸君想要知道我的看法……”
他站直了身,眼睛垂了下来,看不清情绪,接下来对方所说的话,却令许多尚且沉浸在悲伤中的人面露惊骇之色。
他们的教授语气疲惫而冰冷:“马代尔·拉比,一位不幸、纯粹且高尚的年轻人,沦为当权者罔顾律法与公正、攘权夺利的可鄙斗争的牺牲品。”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当权者”指的是谁,所有人都开始觉得他疯了——在大庭广众下毫无忌惮地撕开那层血淋淋的外皮,露出了狰狞的本真。
“但与此同时,他的死亡将不可辩驳地将白塔大学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在众人看疯子的眼神里,黑发青年的语气依旧冷漠平静:“因为我们这些自称教师的人,没有保护好一位无辜的学生,导致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可悲地逝去。”
“……这是我的错误,马代尔·拉比的死亡将我的苟活衬托得无比卑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怔怔地望着那往日那永远傲慢矜持的人正向着学生的方向低下头来,郑重地同他们鞠了一躬。
此时下课的钟声恰巧敲响,白塔大学的学生仅能听见那些字句伴随着钟声,哪怕对方已经离开,依旧沉沉在每一个人的胸口震响,些微不可言说的东西开始生根发芽。
“——所以身为一个普通人,身为一名教师,我会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为了揭穿虚伪与欺骗,为了攻击贪婪与肮脏,为了追求正义与真理……我会为此献出马代尔·拉比代我献出的东西。”
……
直到回到办公室,门关上的一瞬间,黑发青年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
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多谢。”诺瓦借着那支撑的力量站稳,然后本能想要避开。但很快他发现那只按在他肩上的手箍得很紧,不至于产生疼痛,却令人无法挣脱。
“您这些天的平均睡眠时间没有超过四个小时。”另一人轻柔地阐述道,只是细听之下才能发觉,语句中似乎带着莫名的隐隐怒意。
甚至这四个小时还是他强压着人去休息的。
“……等报刊正式出版就好了。”诺瓦没听出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对我自己的身体有数。”
“是吗。”
另一人平静地笑了笑,忽地松了手,转而在他的颈后某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一股子莫名的酸软剧痛突兀袭来,诺瓦下意识闷哼一声,却发觉自己的四肢失控般变得异常无力,只得朝着对方的方向软倒下去。
“这看起来可不像是‘有数’的模样。”任由宿敌软绵绵地挂在自己身上,阿祖卡一边虚扶着另一人这些天越发瘦削的腰,一边垂下眼睛,语气冷淡地轻声嘲弄道。
“……放手!”
“您确定?”
原本按揉对方几处越发僵硬的肩颈肌肉的手指忽地加重了力度,顿时激起几声隐忍的抽气。
“明明有专业人士表态愿意提供一系列帮助,但您还是坚持自己亲手完成所有工作。”那人的语气依旧平静,以至于呈现出某种异常苛刻且不近人情的冷酷来:“我该说您责任心太强,太过自傲于自己的能力……还是说,这是在通过自我折磨来进行赎罪?”
救世主一向是非常敏锐的人,人性的虚伪与挣扎皆瞒不过他。平时不开口则已,一但摈弃那些“温柔体贴”的伪装,三言两语便令人崩溃是常有的事。
“这家伙坏得要命,哪天被揍了也是活该。”奥雷曾有几次被他冷嘲到破防,俩人大打一架还不够,事后还要时不时恨恨地骂上几句。
“……”
男主的眉头缓缓挑了起来,回答他的是肩膀上的一阵剧烈钝痛。
他的宿敌咬了他一口。
不同于之前两次那些温柔亲昵、多半是为了逗弄人的轻轻含咬,哪怕隔着一层衬衣,救世主都能感知到对方那深陷进皮肉里的、毫不留情的锋锐犬齿。
还怪疼的。
“不要、对我、进行臆测。”那人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听起来要不是因为肢体无力,怕是立即一拳揍上来了——可惜因为咬着人,吐词变得含含糊糊的,本该气势十足的威胁顿时变了调。
口中的血腥味重了起来,诺瓦能清晰感知到那些顺着牙关的合紧传递进口腔里的、热烫血管的跳动,肌肉的细微紧绷,还有另一人隐忍的呼吸。他皱了下眉,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发什么疯,怎么被某人同化到脑子一抽就咬上去了。
——难道这段时间真得太累了?
黑发青年松开牙齿,下意识舔了舔那些溢出的血,顿时尝到了人血的甜腥。
……有点恶心。
正在疑惑并嫌弃自己发疯的教授因此没有觉察到另一人顿时僵硬的反应,和慢慢收紧的手臂,直到他忽然浑身猛地颤抖了一下,随后反应极大地剧烈推拒着另一人的手。
“……我说了放手!”
这一次神眷者总算任由彻底炸毛的猫从他怀里挣出去了。眼见对方脸绷得死紧,窜到离他三米远的地方警惕地瞪人,他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回忆了一下,刚才似乎是不小心摸到了那人的……腰侧?
“什么破习惯,头足纲生物似的。”诺瓦黑着脸揉了揉自己差点闪着的老腰——长期伏案工作的人肩颈和腰椎基本都有些或大或小的问题,刚才那股突如其来的、直接渗过衣服的瘆人热意直到现在都挥之不去,奇异的酸软依旧隐隐约约顺着他的脊背直往上涌,令人头皮发麻。
“我还不至于脆弱到得靠自虐来赎罪,以求获得心理安慰。”黑发青年冷冷地说:“这是我们发表的第一份刊物,我必须要亲力亲为——太多东西需要被改善了,我至少得为接下来少说数月、多则数年的工作打下样板,定下规则,今后哪怕我不再参与,也能令报刊正常运作下去。”
“至于课堂上的那些话……”诺瓦沉默了一下,忽地抬起眼来,与那双仿佛看穿了一切的蓝眼睛对视:“真假参半,其中不乏煽动人心的虚词诡说。”
此刻的他变得异常冷酷无情:“年轻的知识分子永远是一场变革的导火索,他们热烈、纯粹、易于被所谓对理想和公正的追求所鼓舞,所以我在利用那群尚且天真的学生……我在将他们加速拖向死亡。”
救世主沉默的、甚至有些悲悯地注视着他的宿敌。
对方已将自己判下无法界定的沉重罪名。但是哪怕他什么也不做,那群年轻人同样会连同神学院一起沦为被燃尽的柴薪——而这就是历史,残忍的历史,个体的挣扎与牺牲总是如此微不足道。
但是他的教授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对方看起来早已走出了迷惘的灰雾,某种无形、巨大、沉重到足以令人精疲力竭的东西正压在他的肩上,但那个人依旧站在比他更高更远的地方。
“马代尔·拉比不过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会死人,死更多人,而我永远只能保护一部分人……但是我不会停止。”那人疲惫地扯了下嘴角:“谁叫我是大反派呢。”
第88章 心虚
银鸢尾帝国的王城内,鸢心宫最为奢华巨大的主卧室深处,此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沉。刚从宿醉中醒来的卡西乌斯二世推开双胞胎分别挂在他肩上的雪白臂膀,眯着眼睛、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前往盥洗室的途中,还踩了一脚地板上散落一地的衬裙和内衣。
等他舒舒服服地放完水,王室内侍已经恭敬地鱼贯而入,端着镶嵌宝石的金盆为他梳理洗漱,更衣剃须。
不知该算在哪一餐的主餐是斯莱姆金色葡萄酒、花草茶、迷迭香蒜蓉面包、蘑菇肉酱、香熏小牛肉、腌烤肥鸡和甘蓝奶油鹧鸪肉汤,还有几乎铺满了整个餐桌的精致甜点和水果。卡西乌斯二世穿着满是金银线编织而成的繁复蕾丝花边的丝质睡衣,肆无忌惮地袒露着胸腹。他近期最宠爱的那对双胞胎舞女也醒了,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旁,娇笑着,争抢着,试图喂他吃樱桃。
“哦别闹了宝贝儿们,等会儿咱们先不去戏院。”卡西乌斯二世大笑着,在美人儿娇嫩的脸上各亲了一口:“卡穆公爵的小儿子举办了个什么沙龙宴会,那小子过来邀请好几次了,说是保证惊喜——今晚咱们也去赏脸玩玩儿。”
“宴会?那是不是要跳舞?”双胞胎中的一人惊叫起来:“啊呀,我那几套舞裙可都是半个月前流行的款式了!”
另一人也不甘示弱:“人家连配套的像样珠宝都没有,这下那些贵族小姐夫人们都不知道怎么在背地里嘲笑我——”
国王漫不经心地招来了内侍,毫不迟疑地应下了情人贪婪拙劣的暗示与撺掇:“这有什么,现在就请来设计师、裁缝和鞋匠,给我们的希娜宝贝儿现做几套 。”
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舞女白皙丰盈的胸口,暧昧地笑了起来:“不过反正跳着跳着还要脱下来,我看没什么差别。”
见一人咯咯笑得娇羞,一人委屈地冲他瘪嘴,卡西乌斯二世又歪过头去哄道:“至于你,我的希塔小甜心,快去珍宝室里挑一挑,王室收藏的珠宝多的是,准有你喜欢的。”
“陛下,这不合规矩——”一名年轻内侍顿时大惊失色。
要知道那些价值连城的珍贵珠宝,可都是在历代先王和王后尊贵的头颅上出现过的,现在怎么可以佩戴在卑贱妓女的脖颈上?
卡西乌斯二世不耐烦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哪来的傻子?让他从我眼前消失。”
立即有人捂住那内侍的嘴,将他拖出门去。余下的人都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他们都是国王身边的近侍,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也许国王不会杀人,但是王后会,而且绝不介意随手灭口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
“砍头王后”的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又一名内侍战战兢兢地上前来,恭敬地低下头来:“陛下,王后在今早传来口谕,希望您清醒后能见她一面,她想和您一起沟通一下近期的帝国财政支出问题。”
“让她等着。”国王不耐烦地咂咂嘴,桌下的手还不安分地往舞女的大腿上摸。很快,刚穿上的衣服又被丢到了地上,没有得到退下命令的内侍们眼观鼻鼻观心,直到国王尽兴,搂着两位情人离开主卧,他们才默默收拾起那一地的狼藉来。
说是沙龙宴会,其实最后还是变成了赌博、酗酒和群交的荒唐狂欢。卡西乌斯二世浑身酒气,被人扶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公爵府,一路上还踢了个没有及时让路的女仆一脚,任由对方嘴角带着血迹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今晚国王的赌运烂得出奇,甚至连女伴颈上的项链和裙上的宝石都输出去了。最后他赌红了眼,干脆在起哄声中将银花矿场剩下的所属权压了上去,结果还是输得一塌糊涂。等他稍微清醒些后,一想起可以预见的责备与训斥顿感分外头痛。
恶劣的心情在瞧见一辆出现在公爵府外、装潢华丽的马车时到达了巅峰。
“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让那婊子滚蛋!”国王口齿不清地冲身旁快要哭出来的内侍咆哮起来。
“……陛下。”
沙哑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卡西乌斯二世慢慢扭头,只见他的王后一身利落肃穆的男装,跳下马车,亲手为他打开了马车的车门,几名银盔骑士侍卫左右。
“——请允许我和您说上几句话。”女人如野兽般的金色瞳孔正严肃地盯着他。
最后国王还是勉强顺了她的意。他闭着眼睛,厌烦地听着对方向他报告帝国近期越发严峻的债务危机。
“……财政署大臣已经多次上奏,如果再不能补上前段时间为了加固北境之城边防、平息流民叛乱导致的财政亏空,最多再过三个月,甚至可能连内侍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就连银行都开始敷衍王室,提出的借贷条件和贷款利率越来越荒谬,那些贪婪的大商人背叛了自己的君主,要不是王室掌握着银花矿场的所有权——”
静止不动的马车内,国王粗鲁地打断了她:“这种事和我汇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请爱欲之神帮帮忙,干脆将那些什么大商人大银行长也变成你的裙下之臣,这样事情不就解决了?”
一旁护卫的银盔骑士低垂着头,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角落里的拳头不由微微紧握。
爱斯梅瑞面无表情地慢慢抬起头来:“……陛下,我没有和您开玩笑。”
“我也没和你开玩笑,”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国王得意地冷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吧,刚才我把银花矿场剩下的所有权——大概是50%还是70%来着——输给了卡穆公爵那狗娘养的小儿子了!嘿嘿,那小子可真会耍诈……”
“……陛下!”
王后的牙齿紧咬着,惊怒和失望从她金色的眼中一闪而过,但最终仅残留下疲惫的痛苦来。
“快去求你的神啊,亲爱的爱斯梅瑞?”卡西乌斯二世凑近了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被酒色熏至浑浊的眼中竟迸发出完全不符他一贯的昏庸形象的冷光来——随后他一脚踹开了马车的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形象全无地跌了下去。
“希娜!希塔!那两个婊子人呢?”国王毫无顾忌地在夜色里大声吆喝起来。
……
最终王后还是从卡穆家族手中收回了被国王以无比荒诞的方式输掉的矿场所有权——卡穆公爵那贪婪的老狐狸见好就收,吞掉了足以令王室肉痛不已的利益后,才假惺惺地声称不过是些小孩子酒后的玩笑。
这场意外令帝国本就岌岌可危的财务状况雪上加霜,数天后,财政署新修订的能源税收法令被正式通过,以其波及范围之深广,和令人匪夷所思、前所未有的奇高税率,顿时引发了全国上下的怨声载道。
与此同时,几乎是前后脚,一份崭新的、之前从未有人听说过的报刊横空出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了大街小巷。
“……于是那些没有任何私有财产、不曾享受过被上等人称之为‘煤精’的小石头带来的任何好处的普通平民,成为了这场荒诞可笑的债务危机的首要责任人。他们莫名被判处苦役,只是因为他们白天要用木柴烧饭,夜晚要用煤油点灯。”笔者在最震撼人心的头版头条中如此冷峻而激烈地评论道。
从未有人如此清晰易懂得向下等人介绍帝国转嫁危机的具体运作机制,也从未有人将普通百姓的愤懑与委屈表达得如此酣畅淋漓。起初只是三俩人瞥见大标题后好奇地驻足,但是很快,报刊亭前的人群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拥挤,甚至出现了买报人排满了几条街的盛况。
就算奥肯塞勒学会慷慨解囊,首刊的印数并不算少,可是很快第一期便被卖断了货。报刊亭的老板乐开了花,开始有人从垃圾桶里翻找二手报纸,机灵的报童满大街乱窜,只要有人提供一枚铜币,便将剪下的《黎民报》一期头版文章给人看上一眼。
“一场前所未有的、针对平民的盛大华丽马戏”“被施加了蛊惑法术的文字”,同行报刊如此酸溜溜评价道,甚至开始有报纸特意开辟专版,逐字逐句地对《黎民报》刊登的几篇政论文章进行攻击谩骂,结果当晚当家主编便被街头混混打了闷棍,第二天上班时鼻青脸肿的。
“诺瓦”这个名字彻底出名了,读者信件如雪花般飞来,几乎淹没了白塔大学的传达室,其中不乏些字母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来自于初学者或文化程度不高的人。
起初教授还能逐一回复,但很快他便发现,仅凭自己的双手,绝无可能完成这一工作。于是他干脆重新规整了下一期报刊的板面,开辟出读者专区,准备挑选出部分读者来信张贴上去并做回复。
而他的老师德尔斯·拉伯雷正是此时找上门来的——要知道从《黎民报》的开创定刊到首刊的出版,包括和学会之间的交易,诺瓦完全是瞒着对方的,甚至为了不露馅,不惜去找猫头鹰,寻了个交流会之类的理由令老爷子暂时离开了白塔大学。
瞧见恩师的苍苍白发,和那双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眼睛,某人终于后知后觉地莫名心虚起来。
第89章 宣告
现在的角度诺瓦看不清老师的脸,老人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凝望着快要被无穷无尽的纸堆和书信淹没的年轻人。
他的学生坐在书桌前,又瘦了许多,突出的骨头锋利得扎人手,脸侧却被光线映照出一层细小轻软的绒毛。
年轻人站了起来,绕开纸堆,靠近了他,对方看起来罕见的有些不知所措。拉伯雷自认了解自己的学生——洞察万物,偏偏对他的同类一窍不通。
德尔斯·拉伯雷一生未婚,也没有子嗣。曾被整个帝国追捧为“先知”的神学家老了,他这漫长的一生中最为之骄傲、也最放心不下的,唯有这个绝不擅长讨人喜欢,甚至迫他时时挂念忧心的学生。他既希望对方能继承他的衣钵,又希望他不沾灾祸,平安一生,现在这二者看起来却是越发不能共存了。
——他那视若亲子的学生,头也不回地走上一条注定满是血与泥的道路。
“……老师。”诺瓦隐隐有些不安。
老爷子要是气得挥舞拳头,吹胡子瞪眼要揍他,他都有办法应付,但对方只是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望着他,像一尊衰朽已久、结着蛛网的雕像。
“孩子,我知道我无法阻拦你,但是我要你再仔细地想一想,”老人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当你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因你而死,当你众叛亲离,当你在疾病与贫穷的胁迫下一辈子东躲西藏,甚至在牢狱中苟延残喘着,满怀恐惧地等待如何结束被众人唾骂的一生……那时的你会再一次回想起今天,你是否会后悔自己此刻的选择?是否会怨恨我这个糊涂懦弱的老师,为何没有在此时及时将你拦住?”
“……我为什么会怨恨您?”年轻人的眉头皱得很紧:“流血是一切变革的必然代价,哪怕是我自己。况且皆是我思考得来的选择,这完全和您无关。”
“……”
“老师?”
望着老人疲惫阖上的眼睛,诺瓦下意识上前一步。他想要分析对方脸上的微表情——但是那些代表着悲伤的符号阻遏了他的大脑,令他无法继续辨析肌肉的走向和皱纹的起伏。
“……流血是变革的必然代价,哈。”老人苦笑一声,从未弯下的脊背此时竟显得有些佝偻:“所以你就将我这糟老头拒之门外,令我耳聋眼瞎?”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诺瓦隐隐觉察到,他似乎伤害到了他的恩师。
不,他想辩解,尽管他多次迟疑过,但正如他曾如此责备这个世界上所谓的救世主,这是一种傲慢与愚蠢。
早期的隐瞒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令自己显得天真、冲动而自大,最大限度将学会的注意力从老师身上引开,但诺瓦本人从未放弃得到来自德尔斯·拉伯雷的助力。
况且还有一个分外卑鄙的理由:等到一切无可挽回,他的老师便再也无法阻拦他。依据对方的性格,极大可能会私下里来主动要求加入。
……他不过是仗着老师对他一贯的溺爱与偏袒,但这时主动权才会全部掌握在他本人而非猫头鹰手中。这是属于大反派的私心与软弱,诺瓦绝不愿意他的老师落得同伴口中的那个下场。
现在最重要的是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黑发青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很难进行辩解——该如何解释的呢?目前对方所得到的信息和现实完全一致,无论如何听起来都像是狡辩,也不可能向他的老师透露前世的“剧情”。道歉?伤害已经产生,道歉是最无用的选择。
有人从身后按住他的肩膀。他不知道神眷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呆在那里的,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多少。
那人微凉的手指似乎若有似无地抚过他的后颈,就像是一次未成形的安抚——然后对方上前一步,向同样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惊吓到的老人微微俯身。
“早安,拉伯雷先生。”
老人盯着他,渐渐挺直了腰板,声音变得冷硬低沉:“你曾向我承诺。”
那天,金发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笑,只是一开口就丢给他一个天雷。
“我是无信者,是教授的同类。”
清晨的阳光正好,撒在那张漂亮且平静无波的脸上,德尔斯·拉伯雷却莫名浑身发冷,就像是被什么潜藏在海洋深处的东西看了一眼。
随后那东西先是轻描淡写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绝对碾压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那群小崽子后,见老人神情越发凝重,他便又轻笑道:“至于教授的信仰问题,相信曾教导无数术士的‘先知’早已发现了端倪,却始终为学生处处遮掩……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关于那个人,您与我的立场是并不相违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良久,拉伯雷冷声问道。
“您也知道,无信者的修行艰巨程度非常人所能忍受,毕竟人类的灵魂该如何和各类虚无缥缈的理念进行共鸣呢?就算成功了,但凡共鸣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不是变成精神崩溃的疯子,就是灵魂碎裂,惨死当场。”对方轻柔地叹了口气,十分苦恼的模样:“但是当我某次拜读了教授的著作,这竟令我首次如此清晰流畅地完成了共鸣——您将难以想象,从今以后,他的存在,他的思考,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看似清澈柔和的蓝眼睛里,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执着与癫狂,如试图吞噬星穹的海啸。
“——他是我的灯塔,我的理性,我灵魂唯一为之颤抖着折服的月亮。”
拉伯雷记得自己当时沉默了一会儿,困难地吐出几个单词:“……所以你,暗恋他?”
原谅他吧,尽管老爷子自认绝不是什么老古董,但那一刻他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了。
“您该如何界定譬如‘爱恋’之类的情感呢?”看起来生着介于少年与青年间样貌,却拥有饱经沧桑的灵魂的人轻轻笑了起来:“珍视,占有,保护,摧毁……‘爱’过于危险易变,如晦影般浓重且虚无……”
他的眼神温柔而宁静:“——所以不,我只是想要一直看着我的月亮,仅此而已。”
拉伯雷见过的疯子多了去了,毕竟强大的狂信徒和疯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但他依旧被那双眼睛里汹涌的东西压在原地,尽管对方说起话来轻柔和缓又动听。
他信他个鬼。
“我确实曾向您承诺,也绝不会背弃我的诺言。”现在那人正站在他的学生面前,礼貌地向他俯身。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方似乎阻碍了他的视线。
哪怕是诺瓦,也不由狐疑地在这两人脸上来回扫视。
有古怪。
但是二人只是对视了一会儿,便不约而同地无视了这个话题。某人的心思尚不可知,拉伯雷却是丝毫不想让爱徒知道身边有这么个神经病。君不见多少孽缘始自好奇心,以学生那喜欢对一切探究到底的性格,无知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保护了。
——反正这家伙现在的定位就是个能打的保姆。
“您一直习惯喝的巴塔利亚高地咖啡,我无意间买到了一些新货。”阿祖卡毫无征兆地开口道:“咖啡商宣称这种新培育的品种会带有烤杏仁、蜂蜜和苹果的香气,可惜产量十分稀少,我也不敢随意冲泡,怕糟蹋了东西。”
“在书柜最左侧的柜子里——没错,就在您那本关于葵花鹦鹉习性的书的后面。”教授拎着小小一罐咖啡豆,黑着脸,满眼都写着你小子什么时候瞒着我偷藏进去的。但救世主对此视若无睹,笑眯眯地收拾了一下被杂书堆满的沙发,空出足以容纳三人的座位,又翻找出三个干净的小杯子摆在托盘上,随后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拉伯雷先生,为什么不先坐下来,然后我们慢慢说呢?”
见老爷子倔强地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冷哼一声,重重地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神眷者脸上的微笑更盛,转而扭头望向还有些呆愣的宿敌,声音柔和得要命:“以及我是否有幸能品尝您亲手冲泡的咖啡?”
听话,他冲人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显然是要支开人了。
“……”
诺瓦瞪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从他手里端走了托盘。
“很会使唤人嘛。”对方前脚离开,后脚老头就开始阴阳怪气:“还有,刚才你和我的学生说了句什么?”
简直越来越不像样,当着他的面都敢这样,背地里那还得了?!
“……”阿祖卡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您想要些饼干吗?来自教授最近很喜欢的一家面包店,不会很甜。虽然他曾提及您更喜欢甜食,但是老人家还是吃得清淡些较好。”
对方温和地微笑着,金发以美好的弧度滑落在耳侧,蓝眼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折射出玻璃般的清透影子。
……
他站在阳光里,如神祇降下神谕般,向着老者宣告:我会令他远离死亡的屈辱与胁迫,世间的伤痛将不得沾染他分毫。
——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第90章 说谎
咖啡豆被烘烤后苦涩的香气一缕缕钻进鼻子里,诺瓦低着头,一时竟有些发愣。
神眷者和老师交谈的声音轻得听不清。对方故意支开自己,也许是为了和缓气氛,而他一向不擅长这个。
……有些奇妙,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挺身为他解围,就像在对待一个会因外界环境变化产生尴尬、难堪、委屈或不安等情绪的正常人类。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开始冒泡的壶中液体——而他一向是不需要、也不被认为需要这些的。
人类贪婪地希望着,能从世界中的物质给予的反应里得到材料,从而再一次重构自我。他在精疲力尽却孜孜不倦地重复着新生,甚至他手中出现色素沉淀的咖啡杯、滚着白热蒸汽的沸水和有着烤杏仁、蜂蜜和苹果香气的咖啡豆同样催生着“人”的诞生——世界一如既往不顾任何人的意愿,改变着他。
“我来。”
一双手从他的身后探了过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教授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失手将咖啡杯打翻——对方手疾眼快地稳住他的手臂,诺瓦突然发觉这人的身量似乎比初见时又高了不少,少年的单薄感渐渐从对方身上褪去,属于成年男性的压迫感却是日益上涨。
他干脆松了手,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敏捷从对方臂弯的空隙里钻了出去——见人略显错愕地望着自己,黑发青年僵着脸:“你已经和老师达成某种共识了?”
“只是一些闲谈罢了,”神眷者有些无奈地望着他:“等到实在无话可说,可不就寻个借口出来找您了吗?”
——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他差点以为对方将自己溺死在咖啡里了。
诺瓦沉默了一下:“……老师没走。”
在他最坏的构想里,他还以为对方会摔门而去,然后再也不搭理他。
“没错,所以我们该快些离开这里,”阿祖卡半开玩笑着提醒道:“否则拉伯雷先生愤怒的视线该穿透墙壁并将我大卸八块了。”
对方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抬眼盯着他:“我不明白,老师他生你的气干什么?”
“不必在意,只是一个玩笑。”
黑发青年皱眉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吞下些分外刻薄的字句——另一人差点想要拥抱他,就像拥抱一团不知该飘向哪里的雾气。
然后他看着自家宿敌站在他面前,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虚心向他求教:“老师他……还在难过吗?”
对方看起来有些不安——真实的,柔软的,无措的,属于人类的反应。
在救世主的滤镜里,他的宿敌正可怜兮兮地低声冲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种时候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就好,不必隐瞒遮掩。”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趁机迅速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声音温和而柔软:“爱你的人自会进行分辨。”
结果没等诺瓦开口,便被自家老师一巴掌拍在背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姑且一提,趁着某人离开,老头迅速占据了房间里唯一的双人沙发。
“死孩子!”对方气咻咻地骂他:“太能耐了你,还敢算计你的老师——老子和王城那群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玩心眼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诺瓦一时不察,被拍了个踉跄,但是很快被老人拽到面前,仔细端详着:“啧,瞧瞧这黑眼圈,下巴都尖了一圈——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听你那个助教说你天天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不要命了?”
诺瓦:“……”
诺瓦:“???”
趁机告黑状的某人笑而不语。
接下来他被老师训了个狗血喷头,一向绝不在嘴上功夫吃亏的大反派站在恩师面前沉默不语,等对方骂累了,立即恭敬地为人端上放凉的咖啡。
口干舌燥的拉伯雷接过就是一口闷——然后被苦得嘴角抽搐,完全搞不懂爱徒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您知道他一向是个十分理智的人。”
等他拒绝了什么狗屁饼干后,某个心怀不轨的家伙微笑着望着他,双腿随意交叠着,姿态柔和放松,明明年纪轻轻,却隐隐展现出掌控一切的、漫不经心的威严来。
对方确实有资格在“先知”面前这般强势。一名不足以用“少年天才”来形容的强者,拉伯雷甚至怀疑他已经步入了中级、乃至高级主祷的行列——这不能用天资卓越来解释,因为完全不符合最基本的法术常理。
要知道越是年幼,因本源尚未成熟,越容易产生共鸣,而这也是贵族从孩童时期便开始启蒙的原因。但是共鸣过程中尚且单薄的灵魂更易受到理念的影响,万一共鸣强度过高,吸纳的力量过多,极易失去理智变成疯子。
绝大多数术士形成回路后便会放缓修行速度,随着年岁增长,灵魂日渐稳固,才能更加妥善地处理来自理念的影响。当然,这种方法足够安全,却只能催生庸才。
所以当人们看见一个年轻、异常强大并且似乎神智正常的术士,仅能说明一件事——对方是个危险且极度偏执的狂信徒。
偏偏那人又自称“无信者”,这就很微妙了。拉伯雷不知道对方共鸣的理念到底是什么,这样的疯子却在他的学生面前显露出奇异的柔软无害,倒显得更加瘆人。
普通人少有渠道接触关于术士修行方面的知识,就连拉伯雷都是沾教皇冕下的光,和对方探讨教义时才了解了不少……所以他的学生知道自己到底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吗?老爷子不免开始为人忧虑。
好在术士会将力量视作生命,越是强大越是如此,毕竟理念的力量已经深入了他们的灵魂。既然那人声称他的学生对自己的修行有益,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对方会在短时间内突然翻脸。
……虽然理是这个理,但是这家伙实在是“友善”过头了吧!
老爷子黑着脸,听对方先是狠狠夸了自家学生一通,什么“运筹帷幄”“料事如神”——这还是德尔斯·拉伯雷第一次当有人夸奖爱徒时却没有洋洋得意着与有荣焉,反倒越发毛骨悚然。
“您该相信他对于梦想的严肃性。”那个人叹息般地说:“理性会令他变得冷酷起来,但也许当您会因那些算计与冒犯骂他一顿,便足以令他感到轻松些许了。”
“说与做是两码事。”拉伯雷冷笑道:“我这个学生虽然很有气人的本事,偏偏本质又过于柔软——这种柔软会害死他。”
话是这么说,他脸上的神情却缓和了不少。
“您说得没错,但柔软的本质本身从来不是什么坏事。”另一人温和而平静地回答:“他身怀超越时代的思想,这已令他注定孤独——但那些明亮至极、闪烁着人性光辉的东西会吸引许多人无法抑制地追寻他,就连我都是那趋光的飞蛾。”
他微微笑了一下:“——况且我不会让他死。”
“……”
拉伯雷深深地凝望着他,这人几乎每一句话都踩在他的心口上,甚至有种情绪会伴随着对方的话语不由自主跌宕起伏的错觉。偏偏他又是温柔而真挚的,完全挑不出错漏来,要不是他先入为主对人心怀警惕,此刻也该对人心生好感了。
这份天赋如果仅存在于一个普通人身上,那么对方也许会成为一个政客、商人或是骗子——但是当一位明明可以轻松碾碎大多数人的强者,还如此擅长操控人心呢?
想到这里拉伯雷又忍不住瞪了尚在状况外的学生一眼,这死孩子到底从哪招惹来了这么个怪物?
“我要加入。”没等对方开口说些什么,他便冷着脸抢话道:“没道理你这种冒冒失失的小崽子在前面冲锋陷阵,而我这个当老师的却躲在安全的后方——注意一下,我还是你的院长,你小子是想翻天?”
“……我没有冒冒失失。”
老爷子眼睛一瞪:“你还顶嘴?”
诺瓦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坚持道:“我没有顶嘴,也没有冒冒失失。”
“这关系到今后的布局。”他低声辩解道:“我会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只是危险是必然的,而我需要您在我无法顾及白塔大学的时候保护神学院,这意味着您必须在明面上不能和我扯上关系。”
“当然,私下里是两码事,”见恩师脸色发黑,他又立即补充:“所以您要加入也可以,但是必须听我的。”
“……你真该学学什么叫语言的艺术。”老头瞪了他一会儿,差点又想揍他,终于忍无可忍地骂道:“但凡能有你身边那家伙十分之一的狡诈,说话也不至于这么气人,今后和其他人也这个样子可怎么得了?!”
他选择性无视了自己也是个直来直去的倔脾气,而突然被波及的某人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随后拉伯雷见年轻人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他。
“可是您是我的老师。”年轻人低声说:“您是我的老师,我不该拿些糊弄其他人的说辞来糊弄您,也不希望您因为我的欺瞒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