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答复


    冬季正是农闲的时候,白塔镇的居民开始发现镇里多了一群奇怪的年轻人。他们分成了数个小组,各个成员年龄不大,说话和气,自称是白塔大学的学生。为首的是个开朗健谈的青年,无论和谁都能攀谈几句,在那明亮笑容的攻势下,三五个回合后,白塔镇的居民、尤其是年长些的女性便对他放下戒备,热情地邀请他去家中做客。


    “辉光教廷?”原本还乐乐呵呵帮人倒花草茶,试图让他们暖和暖和的农妇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冻得通红的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僵硬。


    “我该说些什么?”她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破败阴暗,家具缺胳膊少腿,橱柜上的些许零碎物件笼罩在自缝隙透过的雪光里。农妇神情紧张地问道:“光明神呐,我们全家都是虔诚的教徒,每周我们都会按时去祷告,捐款从来没少过……”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艾德里安连忙摇了摇手:“只是一些闲谈罢了,您知道的,我们都是神学院的学生……”


    但是接下来无论他怎样试图让对方放松戒备,农妇就是那些车轱辘子话,教区氛围颇为友善,教士老爷十分仁慈,他们全家都对光明神感恩戴德……


    一个小时后,农妇的丈夫也回来了。眼见农妇全家看他们的眼神越发警惕,艾德里安只得和他的小组成员一起,带着一肚子花草茶和一肚子沮丧离开了对方冰窖一样的家。


    太阳落山后,白塔青年会的年轻人们重新在白塔大学聚头——教授给出的调查名单五花八门,包括了工人、农民、职员、商贩等等人员,甚至还有流浪汉和妓女。


    但是所有人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垂头丧气。他们得到的都是那套机械的、不假思索的答复,简直好像经过集体洗脑背诵出来似的,任谁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唯一勉强称得上有用的收获,来自一名疯疯癫癫的流浪汉。那名学生机灵地和人分享了自己的午餐,随后浪费了一下午时间,听人猥琐下流地大谈特谈“某位教士每周私会的情人到底有多么带劲儿”。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一名学生嘟囔着:“镇上的人要不无视我们,用看疯子的态度对待我们,态度恶劣的还会让我们滚远点儿的——要不就压根不会说真话,全是虚伪的谎言,我们在做无用功。”


    “至少我们知道了平民不敢随意评价辉光教廷。”艾德里安认真地鼓励他:“这也能说明部分问题,比如他们担心会遭到周围人的举报,招致辉光教廷的报复。”


    “艾德里安先生说的没错。”


    一个不属于同伴的声音从学生中间冒了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一整天未见的教授不知从哪晃了出来,不以为意地扫视了一圈:“诸位,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比如艾德里安先生和那名农妇交谈时,她家橱柜的平台上摆放着一张全家人的照片,其中有一名身体健康、笑容灿烂的四五岁男孩。”


    无视了学生们顿时瞪大的眼睛,教授继续将信息拆解开来,细细分析道:“相纸发黄模糊卷边,不是近期拍摄的。相框却没有灰尘,经常被人擦拭,也有被仔细打磨的痕迹,主人很爱惜它。拍一次照片很贵,是为了纪念重大的日子。看那孩子的穿着打扮,特意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一般需要劳作的人很少穿浅色,哪怕是换新衣,所以白色有特殊寓意——那个男孩当天成功进入教会学校读书。”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再一次清晰地亲眼见证了大魔王究竟是如何施展他的威能。


    “不论是从餐具还是从衣物来看,这户人家的常住人口只有两人,从农妇和照片上的年龄对比推断,照片的拍摄时间不超过六年。按照常理来说,一个疼爱孩子的家庭不会在尚且活得下去的前提下,去让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长期外出当童工——那么为什么家中没有出现第三个人、乃至那个孩子五岁之后的任何痕迹?”


    艾德里安不由低声喃喃道:“……所以她的儿子在小时候就出了意外?”


    教授不置可否:“还有一点,在你们提起辉光教廷的时候,那名农妇的下意识第一反应是去看那张照片——为什么她会立即从辉光教廷联想起儿子的死亡,而且是在时隔六年之久的前提下?”


    一片死寂的沉默,不祥的预感在所有人心头盘旋。


    有人结结巴巴地:“这、这也太……说不定是那孩子病死了,或者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呆在家里……”


    “当然,只是一种推测,虽然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是正确的。”教授平静地冲艾德里安嘱咐道:“明天你们可以先试试在周围打听打听情况,也许这是个突破口。”


    艾德里安忽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您是怎么推断出这么多的信息,相框,衣物,餐具……简直就像是亲眼看见了一样?”


    他紧张兮兮地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难道是我的鞋子边缘沾了什么东西,还是我衣服上的皱褶暴露了什么?”


    诺瓦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群立即对他面露敬畏、仿佛正等着他挥舞魔法棒施展魔法的学生。他们似乎半点儿都没觉的哪里不对。


    “……我又不是在你们头顶盘旋的最新款留影石。”教授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我一路跟着你们,只是请人帮忙给我施加了混淆法术罢了。”


    某位救世主深藏功与名。


    众人:“……”


    “没错,我目睹了一切,包括你们那些惨不忍睹、丑态百出、软硬兼施却毫无作用的调查技巧。”诺瓦毫不客气地继续对学生们进行精神方面的暴力输出:“明早的神学课上每个人都要交上来一份关于今天调查的总结与反思,然后一起进行半小时的交流讨论。”


    “我就不要求字数了,但必须言之有物,是经过大脑思考得来的产物,否则……”


    他微微眯起眼睛,未尽之意却令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一名学生在同学看勇士的眼神下,有些愤愤地抱怨道:“您既然已经跟我们走了一路了,为什么不干脆亲自开口去问呢?”


    诺瓦毫不客气:“第一,如果是我去问,你们会彻底沦为一群大脑暂停运转的金鱼,只会张着嘴吐泡泡,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二,”他们的教授顿了顿,那张缺乏表情、以至于总显异常傲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些许不爽的神色:“你们就这么想看我当场挨揍?”


    他竟然对自己的招人恨程度十分有自知之明。


    众人:“……”


    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格外难受。


    奥雷却没这个顾虑。这家伙明明生着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冷峻帅气的面皮,幸灾乐祸起来却显得格外猖狂——直到在外浪费了大半时间、现在总算开始赶一整天的日常工作的教授烦得开始想要揍他。


    他的助教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毫不留情地在好友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顿时招来了刺客的怒视。对方却压根不理他,狡猾地上前邀功:“一些简单的工作我已经完成了,只剩下这一部分需要您定夺。”


    “……多谢。”诺瓦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回忆了一下平日里有时也会发生的学术交流,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专业素养多少还是值得信赖的。


    “希望您今晚能早些休息。”他的助教语气显得格外温柔,漂亮的蓝眼睛忧愁地望着他:“——或者明天的早课我可以帮您代课?”


    ……非常有诱惑力的提议。这段时间睡眠严重不足的教授沉默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才刚开始,我还是需要亲力亲为。”


    一旁的奥雷不冷不热地哼道:“你倒是管得宽泛。”


    ——这人看着简直一副随时要被淹死在工作里的模样。


    教授不耐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达尼加·阿萨奇呢?今晚我没时间,让他明天下午来找我。”


    ——要不是这讨人厌的家伙和他背后的逐影者还有用,他早就喷洒毒液将人轰出去了。


    “部分逐影者就在白塔镇,但是我不会让我的人单独和你相处。”奥雷冷漠地说:“有什么话我会转告。”


    他本人听从指令是一回事,将整个逐影者都交给暴君却是另一回事,他冒不起这个险。


    暴君面露嘲讽之色,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桌旁的一大沓文件里抽出之前某人从他怀里抢走的笔记本,其中夹了几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稿纸,冷着脸交给他。


    奥雷接过后打开一看,心情不由变得复杂起来:简直是肉眼可见的认真与用心,鬼知道这人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了这么多事——好吧,他的那位好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呢,想必耗费了对方不少精力。


    刺客莫名感到自己的良心在隐隐作痛。


    “给达尼加·阿萨奇的答复。”教授冷漠而简短地回答:“你可以直接给他,包括你在内的其他人也可以看。”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扯出一个饱含讥讽意味的笑:“当然,前提是您能看懂,不是吗。”


    第122章 母亲


    按照教授的吩咐,白塔大学的学生在调查时会帮当地镇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渐渐的,艾德里安和其他学生清晰感受到部分镇民们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缓和,并且开始愿意同他们透露一些信息。


    “其实我第一天就认出你来了。”那位曾为他倒茶的梅森太太,将他拉到角落里,悄悄地和他讲:“你就是那个站在光明教堂门口演讲的学生,还被那些教士抓住了。”


    艾德里安紧张地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有些担心眼前看起来瘦弱亲切的妇人会翻脸,要去辉光教廷举报他。


    这些天他们也曾遇见威胁说要去辉光教廷举报他们的人,尽管学生们没说任何亵渎神明的话。最危险的一次,是调查到了一位休假的教士头上,而他们只得含糊着声称这是白塔大学的课外作业后迅速溜走——至少目前来看一切平安无事。


    “别紧张。”梅森太太压低声音,脸上闪过一丝憎恶:“不是你们这些孩子的错,那些教士总是这样……”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立即闭上嘴,艾德里安却是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


    他决定赌一把:“我和您说实话吧,不久前,我们的一名平民同学被异端裁决所无缘无故地指认成异端,并宣称他杀死了一名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贵族学生,也许您曾听说过这件事儿。”


    艾德里安想起了马代尔·拉比,那个懦弱温和的老好人,不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本只是为了引出话题,说着说着,他也变得真情流露起来:“他是个好小伙儿,从小在白塔镇里长大,从来不和人生气,案发当天一直和同学呆在一起……大家都觉得这里面有猫腻,但是异端裁决所不容置疑地抓走了他——然后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梅森太太悲伤地凝望着他。


    “起初我们只是想着,假如能多了解一些相似案例,多掌握一些关于辉光教廷的不利证据,说不定就能逼迫异端裁决所重新调查此事……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了越来越多教廷内部简直令人难以忍受的脏污,包括最近的博莱克郡私吞煤矿事件。”


    艾德里安的神情看起来极其坚定,而这种只有在年轻人的脸上才会出现的东西,明亮,易碎,却十分吸引人,就像阳光下的钻石。


    “我们是神学院的学生,毕业后有很大概率进入教廷工作。这绝不是我们想要的未来,也不是任何一个虔诚信徒想要的未来,甚至根本不符合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对我们的教诲!”


    年轻人越说越激动,他望着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的女人,愤怒而严肃地说道:“教士做的不好,我们就要批评,但他们却容不下批评的声音,反而要堵住我们的嘴巴,捂住我们的眼睛,塞住我们的耳朵。”


    “只有我们学生的力量是不够的,所有因教廷的迫害而受苦的人都该站出来,只有这样才能——”


    “嘘——孩子,小声些!”对方忽然打断了他,颇为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快走吧,不要再随便和人说这些东西,你会没命的!”


    最后他被梅森太太格外坚决地从家里赶了出去。


    艾德里安颇为沮丧地走在街上。太阳西沉,又是毫无所获的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要同他敞开心扉了,也许明天他该再来一趟。


    他正有些走神,忽然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艾德里安抬起头来,瞳孔顿时剧烈一缩——是一群衣着打扮和普通教士截然不同的白衣教士,他们穿戴着臂甲和胸甲,胸前雕刻着两柄十字交叉、锁链缠绕的长枪。


    这些人十分眼熟,正是那天因为猫头鹰的出场、白来一趟的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们。


    “伊凡·艾德里安先生?”为首的那人冷冰冰地问道,其余裁决者渐渐围了上来:“有人举报你涉嫌出言亵渎神明,并且和异端有关——和我们走一趟吧。”


    ——跑!


    艾德里安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


    他转身就跑,街道上的路人们纷纷惊恐躲闪,所到之处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为首的裁决者冷哼一声,站在原地,对准逃犯逃跑的方向举起手来。伴随着教士的吟唱和路人的尖叫,数条耀目的光链竟是直接冲着人群砸了过去,丝毫不顾忌是否会造成误伤。


    光链在泥地上犁出数条深深的沟壑,但是等扬起的雪雾与尘土消散,本来胜券在握的裁决者震惊地发现,现场只余下一片狼藉,被波及的路人躺在地上呻吟,掀翻的货物洒落一地,而那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学生却是没了踪影。


    混乱不堪中,一道无人察觉的黑影悄悄离开了此处。


    艾德里安只觉得自己从未跑得如此快过。他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但压根没敢回头看,只是瞄准任何一条看起来隐蔽些的小巷便胡乱往里面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一只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拽进一个隐蔽的角落里。


    他差点拳打脚踢着惨叫出声,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嘘,是我!”


    艾德里安震惊地瞪着她,等对方放手后,这才惊叫出声:“——梅森太太?!”


    见他重归冷静,梅森太太示意他跟着自己,七拐八着穿过街巷,竟带他重新回到了自己家中。


    艾德里安不安地低声道:“这样我会给你们全家带来麻烦的。”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梅森太太摇了摇头。此刻的女人看起来冷静极了,竟一点不像一个懦弱无知的农妇。她直接从地板上掀开一道隐蔽的小门,带着一头雾水的艾德里安爬进了地下室。


    “这是……”


    梅森太太点亮了油灯,艾德里安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地下室里仔细摆放着属于孩童的衣物和玩具,用料劣质,造型粗陋,却明显是经过用心挑选的,只是陈旧得仿佛被遗忘在记忆里的产物。


    “我曾有一个儿子。”


    女人举着油灯,语气平静,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我的小卢克,死的时候只有五岁,那天早上他去教会学校念书,走之前还亲吻我的脸颊,兴高采烈地和我道别。但是我等啊等,等啊等,中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回来。”


    梅森太太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起来:“我到处找他,那些教士说我的儿子死了,却连尸体都没有让我看一眼。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跪在地上哀求他们发发慈悲,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把我的小卢克还给我。”


    “最后是一个年轻教士可怜我,收了钱后偷偷告诉我说,今天下午异端裁决所在抓捕异端的时候,不小心误伤了小卢克。”眼泪忽然从女人的眼眶里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我发了疯,不停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至少让我看看孩子的尸体——但是那些教士突然改口了,宣称怀疑我的小卢克也是异端,否则为什么和异端来往,再闹下去连我也一起抓起来。”


    她的声音嘶哑,喉咙仿佛已经被盐水腐蚀得支离破碎:“——我倒宁愿他们这样做!我那才五岁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异端啊,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啊?!”


    艾德里安呆呆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心碎的母亲。


    梅森太太似乎变得冷静了一些,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他们说的那个异端是镇上卖蜡烛的寡妇艾琳,教士们说她在梦中和魔鬼偷情——但我知道真相。”


    她嘲讽而憎恶地冷笑一声:“不过是那不幸的漂亮女人不愿意成为教士的情人,还威胁他要去向教区的主教告状——然后他们就贿赂了异端裁决所的人,宣称她是异端,当众杀死了她。”


    “可是我的小卢克呢?我的小卢克是很懂事的,他知道家里蜡烛用完了,那天不过是下了课去买蜡烛——”


    艾德里安以为她要再次崩溃了,但女人没有,只是麻木地怔怔地望着儿子的玩具与衣物:“我的小卢克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这么多年来每一天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他……”


    “……我的丈夫害怕我自杀,劝我再生一个孩子,就当这只是一场噩梦。”


    名为复仇的火焰在一个母亲的眼中灼灼燃烧,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不,如果我不记得小卢克,这个世界上很快就没人再记得他了——我想给我的儿子报仇,但我该向谁报仇?那个误杀了他的裁决者,还是那个陷害艾琳的教士?我一个普通的农妇又能对那些老爷们做什么?”


    梅森太太缓缓弯下腰来,从废弃的柜子里翻出了厚厚一踏纸,上面爬满了笨拙丑陋的字迹。她将这些东西递给了艾德里安:“我记下了这些年来偷听到的、打听到的东西,其中有不少教士的丑事……我想这对你们来说有些作用。”


    年轻人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他结结巴巴的:“您、您就这样相信我们……”


    “你们都是好孩子。”梅森太太轻轻摇了摇头。她看起来一下子瘫软了下去,静静靠在墙上,用手去抚摸那些小小的衣物。


    “……而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第123章 异端


    直到深夜,冰冷的月亮笼罩大地,伊凡·艾德里安才敢偷偷返回白塔大学。他觉得自己怀里就像捂着一团火,源源不断的热气顺着那些早已干瘪脆弱的纸,不断蒸腾着他的胸膛。


    白塔青年会的其他学生早就急坏了,艾德里安回来时,他们已经商量着要不要去找猫头鹰先生帮忙了。


    “光明神呐,伊凡!”同伴们激动地冲过来挨个拥抱他:“我们听说异端裁决所在大街上追捕你,你没事吧?!”


    一名学生担忧地望着他:“你在发抖。”


    “他们没抓到我。”艾德里安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已,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只是因为难以抑制的激动。


    “不说这个!”他掏出那沓得来不易的稿纸,分发给众人:“你们不会相信我得到了些什么,我……”


    “怀亚特先生让你回来后立即去找他。”一名学生打断了他。等艾德里安匆匆赶到校长办公室时,发现诺瓦先生也在那儿——向来笑眯眯的副校长坐在办公椅里,难得绷着脸,而他们的神学教授坐在待客沙发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着。


    微卷的黑发遮住他的脸,看不清神情,被皮革手套严密包裹的手指抵在下巴上,仅仅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他像一尊沉默不语的石碑,在海浪的冲刷下屹立不倒。


    “艾德里安先生,我就开门见山吧。”怀亚特疲惫地望着他:“我希望你们停止这项危险的‘社会调查’。”


    艾德里安怔怔地站在原地,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白塔青年会已经取得了许多进展,”他急切地说:“我们通过收集资料,调查得出短短五年来白塔镇便发生了八十三起异端审判案件,而这仅仅只是记录在案的。我们走街窜巷,发现一些‘异端’只要交足‘赎罪金’便草草了事,但还有一些闹出了人命,其中许多都是无辜者!”


    “除了异端审判,还有教士强占房屋土地的,贪污受贿的,强制‘捐献’的,逼奸妇女的……”年轻人的眼睛在灼灼燃烧:“一些是口口相传的捕风捉影,一些是受害者亲自诉说,只要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艾德里安先生!”副校长有些头痛地打断了他:“你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艾德里安皱眉望着他:“怀亚特先生,我是个成年人,白塔青年会的成员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孩子,我们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旁的教授冷漠地插话:“他的言下之意是我在利用你们。”


    “什、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在利用你们。”黑发青年微微抬起眼来,语气冰冷无波:“只有我一人不可能和教廷对抗,我会被人暗杀,我会被抓捕入狱,我会死在异端裁决所里——所以除非有你们的帮助,否则我将一事无成,代价却是令你们深陷危险当中,甚至需要你们献出性命。”


    “先生,不是这样的,您曾经将利害关系说得很清楚了,这是我们自己思考后的选择。”艾德里安严肃地望着他:“我们同样在为自己的未来而斗争,也是在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而斗争。如果按照您的说法来推断,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您呢?”


    没法再聊了。怀亚特甚至怀疑自己若是声称此人的目的是为了推翻教廷统治,这些仿佛被洗脑的年轻人也会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欢呼雀跃着支持他们的教授。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了起来,白塔青年会的学生依旧分散着去往各个街巷,只是行动更加隐蔽,警惕性更强,并将那些被认定“排斥心理强”的镇民从调查对象名单中排除。


    这是一步险棋。不少人担心昨晚大街上发生的事,会令镇民们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甚至遭到举报,但大多数镇民居然没有因此对他们另眼相待,反而态度更热络了些。调查中途,甚至时常有人跑来报信,告诉他们异端裁决所的人在往此处来。


    他们就像在“打游击”——这是教授的原话——在镇民的帮助下,这些几乎没有武力的年轻人竟在白塔镇七转八折的街巷里如鱼得水,不可思议般一次次避开了来自异端裁决所的追捕。


    这对向来战无不胜的异端裁决所来说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毕竟那些“异端”大多是些无知懦弱的农夫农妇,只会瑟瑟发抖着跪地哀求,稍微逃跑几步都称得上是勇于反抗。


    “这都是些许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为首的裁决者大发雷霆,冲着手下咆哮道:“而你们是武者,是术士,现在却告诉我哪怕连一个普通人都抓不住?”


    他的手下却颇为委屈:“告密的人实在太多了,现在变成了我们在明,学生在暗。您别看那些平民看起来老实本分,实际上最奸猾不过,时常我们刚刚掌握了学生的踪迹,另一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逃跑。”


    他们可没有掌握米勒主教那种高阶层术士才会使用的追踪法术。


    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倒是知道学生的大本营在白塔大学里,但是他们敢在上级尚且态度暧昧不清的情况下去白塔大学里抓人吗?哪怕不提他们必将直面那位向来脾气古怪的主祷术士的怒火,万一闹出什么事来,首当其冲便是他们这些干活的背锅。


    “那些镇民怎么敢同异端通风报信?难道都是异端的同党?”裁决者的眼神慢慢变得阴冷起来。他的手下也不敢提醒他,这些学生还不能称得上异端——至少截至目前还没有得到来自法律的判决。


    “原本异端裁决所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裁决者面容冷厉,胸甲上的双枪闪烁着冰冷的光:“可是这些异端同党既然不知好歹,肆意妄为,那么别怪我们换一种方式了。”


    就在学生们以为事情会顺利发展下去的时候,他们突然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梅森太太一家被异端裁决所抓住了。


    裁决者包围了这栋破败的小屋,里面本就少得可怜的家当被全部搜罗出来,摊开在屋前空地上。就连床板和桌面都被人劈开了,检查其中“是否藏有密信”。


    “有人举报你藏匿异端,对抗教廷。”为首的裁决者站在那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妇面前,她的丈夫已经被人按着跪在了雪地上。


    梅森太太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直到有人捡起一个相框,她才忽然抬起头来,发了疯似的尖叫着往前扑:“——别碰他!”


    周围的裁决者立即控制住了她,一个瘦弱不堪的女人此刻力气竟然大得惊人,两个壮年男人才勉强按住她。


    检查相框的裁决者同样被她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后,立即恼羞成怒地撬开了相框,一张轻薄脆弱的相纸掉在地上,被脏污的雪水沁湿了边角。


    相框被劈开了,什么也没有。对方捡起那早已发黄发脆的相纸,小心翼翼地试图寻找其中是否有夹层——但直到彻底将照片撕成了细小的碎片,他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得颇为遗憾地汇报道:“只是一张旧照片,什么也没有。”


    女人陡然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与哀鸣。


    她在冰冷的雪地上挣扎着,试图用颤抖的手去拢那些和雪水融为一体的碎纸,周围围观的镇民几乎不忍再看。


    一名裁决者从那低矮的屋子里钻了出来:“我们发现了一间地下室。”


    为首的裁决者皱起眉来,冷冷瞥了那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农妇一眼:“里面都有什么,难道是些试图召唤魔鬼的邪物?”


    “这……属下愚钝,都是些小孩子的衣服和玩具……”


    为首的裁决者从身后揪出一个平民,直接严厉质问道:“你不是说梅森一家的儿子已经死了吗?”


    梅森太太陡然抬起头来,血红一片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那人不敢看她,只是唯唯诺诺着将脑袋低下去:“没错啊老爷,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六年了!好、好像也是因为异端一事死的!”


    “那么事态很明确了。”裁决者语气冰冷地宣布道:“玛娜·梅森因为儿子受到审判心怀愤恨,多年来尝试与魔鬼进行交易,企图复活早已堕入深渊的儿子,地下室里的衣物和玩具就是罪证!同时她还积极接触其他异端,试图妖言惑众,报复教廷……”


    “汤姆·梅森!”他忽然看向梅森太太的丈夫,厉声质问道:“你和你的妻子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你是否知道她所犯下的罪行,你是否故意为她进行隐瞒,你是否曾经参与其中?在光明神的注视下切不可撒谎,立即回答我们!”


    那一向老实本分的农民已经被吓得脸色一片惨白,几乎尿湿裤子。只要对方为了脱罪,指认自己的妻子,那么人证物证具在,这件事便算是板上钉钉。


    “……我、我的妻子是无辜的。”


    裁决者慢慢皱起眉来。


    对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老爷们,她是无辜的,她绝不是什么异端,她只是太想孩子了,您发发慈悲,发发慈悲——”


    第124章 年轻


    目睹这一幕的艾德里安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其余同学都没有他对这一片的地形熟悉,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但是再一次的,一只手忽然悄无声息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拽进阴影,一根冰冷的尖锐之物直接抵在他的脖子上。


    “伊凡·艾德里安,别做傻事。”一个陌生的、年轻男性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你现在出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和梅森一家一同被抓进异端裁决所的监狱里。”


    脖颈上的锐物比雪还要冰冷。


    “不要叫,我就放开你,明白的话点点头。”


    他慢慢点了点头,对方果然缓缓松开了手,脖颈上的锐器也随之离开了,艾德里安下意识低头一看。


    “……钢笔?”


    “唉唉,这可真是我最不帅气的一次挟持。”听起来是个很年轻的声音,异常活泼地在他背后嘟嘟囔囔着,艾德里安刚想回头,却被人一把按住了脑袋。


    “看过我的脸的人都得死,”那人语气格外轻松,笑嘻嘻地问他:“伊凡·艾德里安,你确定要看吗?”


    艾德里安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相信了?我的黑夜神呐你居然信了!”对方忽然大笑起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我开玩笑的,我又不是变态,我可是个好人。”


    艾德里安:“……”


    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


    “你到底是谁?”他愤怒地转过身来,结果发现此人一身黑衣,脸上还带了副纯黑面具,压根看不见半点皮肤。


    对方很高兴似的回答道:“某位尊敬的先生让我来保护你们——所以咱俩暂时是一伙儿的。”


    不知怎的,艾德里安下意识脱口而出:“教授?是诺瓦教授吗?”


    假如是那位总令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的先生,倒也没什么好惊讶了。他总觉得对方应该认识一堆奇怪的人,而且混在里面也会异常和谐。


    然后艾德里安瞧见那副纯黑的面具冲他晃了晃:“这可不是我主动透露的啊。”


    “那么您现在能救下梅森太太一家吗?”艾德里安回过神来,焦急地请求道:“他们不能进异端裁决所,那些人一定会对他们刑讯逼供——”


    黑衣人冷酷地打断了他:“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现在把在场所有教士和目击者都杀了吗?”


    艾德里安震惊地瞪着他:“什、当然不是!”


    “那我不能。”对方耸了耸肩:“按理来说我现在的职责只有保护你,可不包括做这些额外的活儿。”


    “小子,别犯傻了。”他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脑袋:“弄死这群狗屎的方式多了去,但不代表现在就要跳出去踩上几脚,结果搞得自己滑倒在地浑身臭烘烘,狗屎还溅落得到处都是。”


    有一说一,艾德里安被这个说法深深恶心到了,但这确实令他冷静下来。


    ——然后他俩当晚就跑去异端裁决所劫狱。


    脸上绑了条黑布的艾德里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三下五除二便将异端裁决所负责看守的教士打晕。那家伙还觉得不解气似的,朝之前负责抓捕的裁决者脸上重重踹了一脚,顿时踢飞了对方几颗牙:“现在是私人时间,老子要做老子想做的事——这是为了小卢克,你这个垃圾!”


    艾德里安在心里默默替人叫好,说真的,他也想这么做——非常想,但是他现在还有其他任务要做。


    梅森太太和她的丈夫缩在铁牢里,惊慌失措地目睹了一切。他们面容憔悴,不过看起来还没来得及遭受折磨。艾德里安连忙跑上前去,先是露出脸来让人不要害怕,随后开始仔细研究牢笼上的锁。


    “我的光明神呐,艾德里安?”梅森太太结结巴巴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隔着铁栏,一把抓住艾德里安的胳膊:“你不该这样做,你闯了大祸了——”


    “别担心,夫人。”刚才动手揍人的黑衣人俏皮地冲她挥了挥手:“逐影者为你们服务,保证将一切办得妥妥帖帖——在黑夜的庇佑下,辉光教廷这群垃圾只会无能狂怒,自认倒霉。”


    艾德里安猛地扭过头来瞪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是逐影者?!”


    那个凶名赫赫、神出鬼没、近期其首领的人头赏金足以买下三座大型庄园、包括博莱克郡的大罢工事件也和他们有关的反叛组织?


    达尼加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呃,最后一个其实不是……算了,差不多。”


    然后他对上了对方极为惊恐的眼神。


    “你不知道——我没有说吗?”他迷茫地确认了一下,见人下意识摇了摇头,刺客有些抓狂地反问道:“那你还胆子这么大,问都不问一句就跑来和我一起劫狱?!”


    这小子纯粹自告奋勇,表示可以帮忙安抚不认识他的梅森夫妇。达尼加心想劫狱而已,轻轻松松,带上个普通人也不算碍事——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不少想在人前当一次英雄过过瘾的虚荣心。


    黑衣黑面具是他为逐影者设计的经典形象,达尼加还以为对方早就认出来了,心里美滋滋地想着逐影者的名头挺有用——结果年轻人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你说了,是教授派你来保护我们的。”


    他自然是相信教授的——至于逐影者?


    艾德里安脱口而出:“逐影者不是一群专门嗜好猎杀贵族、还要将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吃的邪教徒吗?”


    那些报纸都这么写。


    达尼加:“……”


    他暴跳如雷,简直恨不得立即与人辩论三百回合,但是时间不允许,场地也不合适,最后只好黑着脸,直接用法术弄断了锁链。


    “快走吧,异端裁决所那些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刺客气哼哼地说:“我送你们回白塔大学。”


    “没错,你们二位不能回家,也得去白塔大学。”他看向梅森夫妇:“你们的家已经被那些混账毁了,而且周围所有人都亲眼看着你们被异端裁决所抓走,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梅森夫妇面露欣喜,但也有些忐忑不安:“我们真的可以留在白塔大学吗?”


    达尼加忽然心虚起来——这一次劫狱完全是他自作主张,甚至连头儿都没告诉。之前对方确实告诫过他不要惹事,但是谁能眼睁睁看着这不幸的一家死在寒冷阴森的异端裁决所里?


    他还得强撑着在三个满眼崇拜的平民面前不表现分毫:“当然,那位先生是个好人,他会帮助你们的。”


    “快走快走。”刺客拉开铁门,却瞧见了梅森夫妇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怎么了?为什么这幅表情?达尼加有些茫然地想,但他只感到胸口忽然一凉,刺骨的冷风灌了进去——他像一个漏水的破袋子,自胸口的破洞源源不断地淌出血水。


    艾德里安似乎在喊些什么……别叫了,傻小子,把异端裁决所所有人都招来了——刺客安静无声地倒了下去,越发模糊的视线里,倒映出一双粘了雪与泥的靴子,还有沉沉坠在对方身后摇晃着的黑色皮质斗篷。


    恍惚间,他仿佛瞧见了无数如暗河般肆意倾泻的咒文,铺满了被雪与血浸泡的土地上。


    ……


    等到学生离开了校长办公室,怀亚特慢慢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很严肃:“诺瓦先生,我想你要明白一个道理。”


    他望着靠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恍惚想起数月前自己还担心对方会在来自教廷的压力下精神崩溃——结果此人现在已经快要冲着教皇的脖颈比比划划了 。


    “这里是学校,是研究学术的地方。”


    他难得不再使用那通总是你还我好大家好的说辞:“我同猫头鹰一起创建白塔大学的本意是为了建造一处追求真理的纯粹之地,外界的纷纷扰扰本该和学校里的学生无关。”


    “……马代尔·拉比的死亡已经是令人痛心的恶果。”怀亚特瞧见黑发青年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波动,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绝不希望再有第二个、第三个马代尔·拉比出现。”


    诺瓦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猫头鹰的意思?”


    怀亚特愣了一瞬,但这短暂的近乎错觉的愣怔却被对方捕捉到了:“看来是您的意思,您和猫头鹰之间有了分歧。”


    他直接站了起来,莫名的压迫感令怀亚特下意识后退一步。


    “您是个聪明人。”


    否则也不会从他目前的行动中看出他今后的目的,尽管对方暂时还对此次《神史》的发行内容一无所知。猫头鹰选择瞒住他的老友,说明按照对方的性格会强烈反对这种强硬且危险的行动。


    “那么您想依靠何种方式来保护这些学生?”教授面露嘲讽之色:“圈一块土地宣称这是天选之地,外人不许进出吗?”


    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奥肯塞勒学会已逐步蚕食了不少来自教廷的权利,这是无可辩驳的功绩。但是迄今为止没有爆发致命性的剧烈冲突,也是因为学会没有彻底触及宗教组织的根本利益。”


    怀亚特欲言又止,但诺瓦没有理他:“教廷与神殿始终代表神明的力量,神明的意志,神明的选择。全世界的术士都必须要通过教廷或神殿来了解自己所信奉的神明,从而获得理念的力量。”


    “但是神学院诞生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意味:“神学院的创造是非常明智的一步棋,它在逐步剥夺教廷的释经权,可这也意味着双方之间的冲突会愈演愈烈,直到不可避免。”


    “所以妥协是无用的,退缩是无用的,逃避是无用的。”


    年轻人直接将双手按在办公桌上,如山峦般的阴翳自他背后升起,顶到了天花板上:“不是嘴上说几句‘不该将学生牵扯进来’这种正确的废话,便能令对手大发慈悲。优柔寡断是领头人最致命的缺陷,没有之一。”


    烟灰色的虹膜如亘古的冰川,面部肌肉像大理石一般苍白冷硬——某一个瞬间,怀亚特竟以为自己在面对一位统领了整个星穹的、冷酷暴虐的君主。


    黑发暴君的声音极轻,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震耳欲聋:“自神学院创办的那天起,奥肯塞勒学会便已选择好了道路。在双方身后早已坍塌,身下唯有深渊的前提下,现在唯一的未来,便是你死我活。”


    “……可是那些为了所谓的远大理想而牺牲的人呢?”老人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灰败,他面露颓废与痛苦之色:“他们还这样年轻,他们本该过自己的人生,本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本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爱与幸福……”


    ——甚至连你都还这样年轻。


    “他们和你我一样,死了就是死了。”年轻人平静地回答道:“个体的死亡对历史来说微不足道。”


    ——但哪怕是最强大的神明,也得向由无数人类构成的汪洋大海低头。


    第125章 拯救


    达尼加以为自己会可笑地死在监牢里,连杀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睛。有人扒开了他的眼皮,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得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然后他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有意识了。”


    又一张熟悉的脸挤了过来。透过褐色的皮肤都能看出对方脸色简直黑得滴水,哪怕是尚且处于浑噩状态的达尼加,都忍不住本能缩起脖子。


    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语气极其阴沉:“达尼加·阿萨奇,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的头儿看起来想给他一刀。


    一个轻缓柔和的声音救了他一命:“不要浪费我的治愈法术。”


    达尼加几乎要对那人感恩戴德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周围是顶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架,无数藏书以一种极具压迫性的姿态俯视着他,总有种随时要噼里啪啦倒塌下来的错觉。


    他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胸口的破洞已经不知被谁修补好了,只余下被血黏住的衣物证明了在异端裁决所里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噩梦。


    教授原本蹲在刺客身旁,饶有兴趣地围观救世主修补人体,结果观测对象突然呼啦一下坐了起来,他被吓了一跳,好在身边人早有预见般地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帮他稳住重心。


    “我没死?”达尼加没注意这些小细节,他迷茫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艾德里安呢?还有那对夫妇……”


    “我救下来了。”


    刺客头子的脸沉得可怕。此时的他看起来暴躁而凶悍,像只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夜行掠食者。


    “呃,头儿,那个晚上好……?”达尼加尴尬地讪笑着,奥雷给了那小子一个等会儿再收拾你的眼神,随后不再看糟心的弟兄,转而看向诺瓦的方向。


    对方已经站了起来,眉头紧皱,神情显得格外阴郁,仿佛下一秒就要喷洒出毒液——奥雷还一头雾水,便瞧见他的好友已经熟练地将人扶住,用手背试探了一下对方额头的温度。


    “头疼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不论多少次,奥雷都想吐槽好友对待暴君的态度,简直温柔体贴得令人毛骨悚然。尽管这家伙很会装模作样,但只要长期相处,那种冷淡漠然的疏离感是无法遮掩的——说真的,他从未见过这人对任何人如此耐心过。


    “……不碍事。”教授恹恹地耷拉着眼皮:“蹲久了突然站起来导致的直立性低血压。”


    还有些脚麻。


    奥雷:“……”


    就是这么一个他一拳就能打死的脆弱生物,在被学生们告知艾德里安无故失踪后,忽然要求他前去异端裁决所的监牢里救人——但凡稍微晚上一步,他曾发誓要保护好的弟兄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里。


    男二深吸了口气,对着他曾经最大的敌人低下头来,沉声承诺道:“我又欠你一次。”


    “我劝你不要计数。”对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否则就凭你们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运行方式,很快你就会发现,今后连带着全体逐影者豢养的乌鸦都得归我。”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奥雷有些惊奇地发现自己心中居然没有产生多少怒火,可能是已经麻木了,也有可能是对方说得一点没错。


    “你杀死了一个外来者。”教授烟灰色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


    “我不得不。”奥雷冷漠地回答:“他看到了我的脸,也知道了达尼加的身份。”


    诺瓦冷静地分析道:“我推断过这群外来者的行动轨迹,他们不是异端裁决所的人,但应该有某种合作关系——比如由异端裁决所为他们提供实验体。之前的工作都由底层人员完成,近期因为特殊原因有高层人员到来,达尼加·阿萨奇大概是恰好撞上了。”


    达尼加敬畏地望着眼前苍白瘦削的黑发男人——这位先生到底是怎么从一团乱麻中推测出这么多信息的?!


    “救下梅森夫妇一家的指向性比较明显,他们暂时不会想到逐影者头上,却会怀疑白塔大学。”诺瓦冷嗤了一声:“这会深深刺激教廷,矛盾冲突会再次加剧——不过也是我需要的局面,问题不大。”


    奥雷沉默地注视着他。


    ——眼前这人是否其实已将因达尼加的冲动涉险及其导致的一系列结果,都已全部计算在内?


    以他对暴君的了解,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只要踏入暴君的棋盘,任何人都是他的傀儡,只得随着他的心意起舞,或被其肢解后化为燃料。


    那是一种非常熟悉的绝望与恐惧,近乎于不可逃脱的宿命——但他到底是满嘴谎言的骗子,是心机深沉的奸徒……还是一个冷酷、残忍、疯狂,却妄图通过毁灭一切来拯救一切的救世者?


    暴君忽然打了个哈欠,些许生理性眼泪将他的眼睫染得湿漉漉的,这竟让他变得无害了许多。奥雷瞥见好友的手指忽然动了动,似乎在抑制某种冲动。


    “你们一定要大半夜的杵在我的书房里,然后面面相觑着充当摆件浪费我的时间?”教授极其不满地指责道:“下一次你们任何一个人预备做蠢事的时候,麻烦提前报备,我会依据工作量情况来安排时间处理,并且和我的助教申请相匹配的咖啡量。”


    助教先生:“……”


    至少已经知道了要和他打申请,姑且算是有进步——但是想都别想。


    他直接笑眯眯地起身送客,或者说毫不客气地将刺客们赶了出去。一转身便瞧见自家宿敌已经形象全无地蜷缩在沙发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蔫巴巴的。


    他轻叹了口气,站人身边,垂下眼打量着对方过于苍白的脸色。


    “头疼?”


    “……唔。”


    救世主的声音低缓轻柔,着实很难令人心生警惕:“需要我给您揉揉吗?”


    诺瓦瞥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还是慢慢靠了过去——但是对方没有动作,语气淡淡的。


    “去床上躺下。”


    ……似乎有些太过亲昵了。但是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躺在另一人腿上,温热有力的手指顺着经络的方向缓缓按揉深入,胀痛被迅速缓解,舒服得几乎令人从喉咙里发出颤动的咕哝。


    他的上半身是温热舒适的,人体的呼吸与温度令人安心。其余部分则陷在寒冷粗糙的黑暗里,但是不碍事,他几乎要就这样沉沉睡去——可是期待已久的沉眠始终没有成功升起来迎接他,熟悉的、不成形的图像在脑海中闪动。童年的气味,医院的消毒水,看不清脸的女人蹲下来抚摸他的脸,她说对不起,然后毫不犹豫地和另一道身影一同转身离开……


    心理医生的嘴一张一合,你要接纳你的童年创伤,你要确定被父母抛弃不是你的错,你要明白一切痛苦都是病理性的……他当然知道,这就是个愚蠢混沌的透明世界,人类的思考令神明发笑,自怨自艾没有任何作用,他承载过恶意,但也接纳过善意,所以他依旧活着。


    于是他尝试潜入更深……无数混乱不堪的光点在他的大脑里闪烁,那是一张张流血的脸,生者的,死者的,已发生的,未发生的,齐声呐喊起来一切都是他的罪责,他傲慢而冷漠地注视着这些亡灵,那些伟大且渺小,高尚且卑微的死者。


    承认吧,你不可能拯救世界,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高声嘲讽道,当然任何人都不可能拯救世界,而你却更可悲一点,你连任何人都拯救不了,你甚至无法拯救自己,你这个被一颗病变的大脑折磨着的可怜虫。


    所有破碎的、无趣的、来自两个世界的碎片依旧塑造着他,真是该死,他不得逃脱,他被困在这些软弱、疲惫而卑鄙的记忆里了,他是一颗挤满无数人的星球上那唯一的外来者。


    更糟的是,些微的暖意也在离他远去。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就像远古的先民祈求天空降下火。也许他只能操纵梦中的肢体,毕竟现实的肉体是如此粗陋沉重,那只是一具又湿又冷的尸体——但是他成功了,一种微凉的触感自额头一触即分,随后他似乎进入了更加狭窄安全的巢穴。


    “别怕,我不会离开。”


    谁在他耳边低声承诺。


    世界上不存在什么“不会离开”。他想,人类会一直背叛他,他也在一次次背叛人类。


    ……可是实在太温暖了,温暖而黑暗,让他有种忘记一切理性的冲动。他曾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行走于人世间,如同仅存本能生存的野兽。后来有人试图用善意拉住他,用爱来规训他,用燃烧的理想束缚他——那便来吧,他说,他大概是一面忠诚而愚钝的镜子,反射世界曾经予以他的一切。


    阿祖卡垂下眼睛,他的宿敌哪怕在睡梦中手指都下意识攥着他的衣服,被他在脊背上拍抚了一会儿才渐渐放松下来。对方在无意识的时候有种奇异的……黏人,或者只是一种求生本能,来自人类对于同伴的体温与拥抱的渴望,他只能借此窥见那些巨大压力与痛苦的一角。


    我不会离开,救世主再次温柔地承诺着,轻轻吻着曾经的宿敌的额头。对方从喉咙里发出很轻微的咕哝声,安静地偏向他,呼吸渐渐柔和起来,好哄得简直令人心里一阵阵发软。


    ……我的月亮。我的月亮。


    第126章 报复


    教廷的报复来得极为迅猛。异端裁决所开始大范围抓捕曾和学生有过交流的镇民。因为接连不断的意外,白塔青年会的会员近期十分警惕,如非必要绝不出校——结果异端裁决所居然丧心病狂到织罗了各种罪名,在校外陆陆续续抓捕了十来名普通学生。


    白塔大学的师生惊怒交加,数名教授向白塔镇的官员写联名信进行抗议,得到的答复却是“按照法律规定,异端裁决所有权扣留涉嫌异端罪名的公民,只要在一个月之内将无罪者释放。”


    一个月,人的尸骨都该臭了,这群官员分明是不想干涉教廷与学会之间的斗争。


    神学院本身同样遭受到了猛烈的打击,近期多位大主教站出来质疑白塔大学神学院的权威性:“诚然神学家已向奥肯塞勒河进行宣誓,必保证公平公正——但其教导的学生又该如何确保所言必真?”


    甚至已有一名枢机主教公然表示,假如渎神一事在神学院中无法避免,他要向教皇冕下建议重新思考“神学院”的存在合理性。


    紧张的氛围如压在所有人头上的阴翳,直到噩耗传来,一名刚入学不久的初等生只是出校向家中邮寄信件,便被异端裁决所以“疑似私通异端”的罪名当众逮捕,谁知那孩子在惊慌失措的挣扎反抗下“意外”身亡——全校师生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学生们开始罢课,涌上街头游行,进行抗议示威。


    愤怒的学生直接占领了光明教堂,几名猝不及防的教士被人捆住丢到教堂前的空地上,往日一尘不染的精美白袍全是被靴子踩出的泥水。白塔青年会几名领头的学生开始当众大声宣读对方曾经犯下的罪名,包括贪污、强占、诱骗、陷害、奸淫……人越聚越多,憎恶与复仇的火种蠢蠢欲动,也许只要吹过一阵风便会化为滔天火海。


    有时事态的发展如聚沙成塔,有时又如山峦坍塌。至少在冬季到来之前,从未有人想象、也从未有人敢想辉光教廷的白袍子教士们会如此狼狈地跪在平民面前。


    异端裁决所没有第一时间到场驱散示威群众,因为他们本身也深陷麻烦之中。


    就在昨天深夜,又有一位大人物不明不白地死了,死状凄惨,但临死前竟连一点讯息都没有留下。接二连三的暗杀令全体裁决者神经异常紧张——要知道这可是一位初级主祷阶层的术士,凶手也许是猫头鹰,毕竟对方的神经质早已远近闻名;但更糟的是凶手不是猫头鹰,那么只能说明白塔镇还有另一名目的不明、立场不清的强者,而强者都是疯子。


    因而得到学生上街游行示威的消息时,他们竟一时拿不准究竟是不是陷阱,亦或者是调虎离山。上级还未答复,内部亦是一片混乱,束手束脚着便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几乎全镇大半的镇民都在街上,不论男女老少。十来名术士与武者,去对付数以千计的、看起来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哪怕是裁决者都有些发怵。


    教廷向当地治安署要求派人驱散示威的人群,可是那些空领薪水与贿赂的混账只会痛斥平民的胆大妄为,最终话头却总是落到治安署人手不足、无能为力之类的诉苦上,摆明了是要任由冲突升级。


    光明教堂前,学生们特意邀请受害者及其亲友出面进行指认。


    起初无人敢站出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赶往光明教堂声援学生的镇民越来越多,为神步道的使者竟成了被众人审判的对象,而异端裁决所的光链或者治安官的棍棒始终不曾出现。人群渐渐催生了勇气的增长,很快第一个人站了出来,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排成长队。


    被指认的教士们狼狈地歪倒在地,有教士对着人群破口大骂,斥责他们都是些被人收买、玷污教廷的异端,但随着一名名受害者站了出来,甚至还有带着物证人证前来指认的,讲着讲着当众痛哭出声的,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教士们的脸色逐渐变得失去血色。


    暴怒的人群躁动起来,很快,人群中有人开始高呼“审判”,要求教廷按照教规当众处罚这些犯下重罪的教士——高呼声如排山倒海之势蔓延开来。这场示威持续到了深夜,疲惫不堪的人群这才渐渐散去,被俘虏的教士由白塔青年会分派人手带回看管,教廷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出回应。


    怒火得不到宣泄的白塔镇人第二天一早再一次聚集在光明教堂门口——但是这一次等待他们的,是有所准备的异端裁决所。


    “你该不会心怀‘教廷会忌惮平民的伤亡’这种愚蠢的期待吧。”教授听见耳边传来奥雷的声音,他冷淡地瞥了声音传来的地方一眼,看似空无一人——但逐影者早已混入人群当中。


    “不要说笑。”黑发青年面无表情:“您还不如期待一下哪天我会忌惮您的头脑。”


    活跃气氛的短暂斗嘴尚未开始便迅速休战。裁决者们身披盔甲,挡在光明教堂之前。阳光撒在他们身上闪闪发亮的甲胄上,竟显露出一种慑人的神圣与威严,一时之间,镇民们不由犹疑地停住脚步。


    裁决者冰冷的眼中倒映着一张张普通至极的脸,甚至有种令人分不清彼此的错觉。平日里他们是绝瞧不见这些粗鄙的面孔的,因为平民只会敬畏地在他们面前垂下头来,胆怯如老鼠,温驯如羔羊,卑贱如蝼蚁。


    可是眼下一张张脸简直如默然无声的黑沉海洋,而海洋的起源竟是一群走上街头的学生热情愚蠢的号召——只是学生,甚至大多数是普通人,在他们眼中轻易就能杀死的存在——可是为什么不现在就动手?为什么不冲眼前的人群发动法术,惬意欣赏卑微存在的四散逃窜和惨叫哀嚎呢?


    一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高瘦,戴着眼镜,学者模样,身披半旧的大衣,微卷的黑发贴着他苍白的额头。


    “我是诺瓦,白塔大学神学院一名普通的神学教授。”对方很是平静地自报名号,周围的镇民轻微骚动起来——许多人认出了他,大名鼎鼎的《黎民报》的主编先生。


    “退后!”一名裁决者厉声呵道。


    对方置若罔闻,随着他不疾不徐地步步靠近,数道光链忽然擦着那人的脚尖砸了下去,顿时激起大团的雪雾和一阵惊慌的叫嚷——但是等到雪雾散去,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依旧清晰显露出眼前裁决者的倒影。


    “我向奥肯塞勒河起誓,接下来我所说的皆为事实。”


    现场渐渐变得安静,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着他——哪有人起手就是向奥肯塞勒河起誓的?但是黑发青年的声音没有丝毫犹疑,一字一句如惊雷般砸落。


    “我要实名指控异端裁决所自甘堕落,背弃光明,与渎神异端一同协作,杀害伯爵之子比尔·法姆,诬陷白塔大学学生马代尔·拉比,致其背负异端恶名并被迫自杀。”


    一片寂静,空气简直都像是凝固了,在场众人不由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异端裁决所和异端进行合作?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


    但是现在笑话似乎要成真了,白塔青年会的会长伊凡·艾德里安从人群中将一人踉踉跄跄地推了出来,随后一把摘掉了对方带在头上的麻布袋。


    艾森·帕斯神情呆滞地注视着虚空,看来逐影者确实将他“照顾”得很好。


    万众瞩目的艾德里安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那天晚上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噩梦,因为在瞧见那名逐影者倒下后,不知怎的他也直接晕了过去——结果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梅森夫妇也还活着,甚至就在他不免为那个年轻活泼的逐影者感到神伤,为其哀悼时,那家伙直接在他身后拍他肩膀,吓了他一大跳。


    ——当时他差点以为“黑夜与死亡之神的信徒可以起死复生”这种离奇的传说居然是真的了。


    在得知教授要见他时,艾德里安一路惴惴不安,满心想着对方一定是一位身份特殊、怀揣远大使命的大人物,伪装成神学教授蛰伏在白塔大学里。结果见到人后脑子一短路,上来就是一句“您终于要将我杀人灭口了吗?”


    ……然后他清晰看见了那位先生眼中嫌弃的鄙夷。


    那位曾是他的教授的神秘大人物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签订灵魂契约,退出白塔青年会,对所见所得守口如瓶,逐影者将不再随身保护他。二是深入协助此次行动,并且严厉告诫他会很危险,但也会尽力保障他的生命安全。


    艾德里安只感到自己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某种可以预见的未来,令他几乎不假思索着答应了第二个选择。结果等到独自冷静下来,嚼着从教授那里成功顺来的小饼干,艾德里安这才发现这分明是一种变相的“杀人灭口”。


    ……但是可悲的是,他甚至十分赞同对方的这份“冷酷” ,并开始觉得之前认为此人“为人清高”的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


    艾德里安回过神来,便瞧见艾森·帕斯在众人的注视下张开了嘴。


    “我向奥肯塞勒河起誓……”


    第127章 审判


    立即有裁决者认出了他。


    “一位贵族!”为首的裁决者厉声呵斥道:“你们怎么敢绑架一位银血贵族?!”


    他暗中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余裁决者直接将人拿下,不要再让他们说出些不得了的东西 。


    但是没有人动手,为首者惊怒交加地向一旁看去,却见左右的裁决者脸色惨白,眼珠爆凸,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仿佛在和谁较劲——偏偏他们一动都没有动,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控制住了似的,只得任由状态怪异的艾森·帕斯嘴巴一张一合着,吐出些惊天动地的东西。


    他直接在众人面前清晰交代自己如何目睹比尔·法姆奸杀女祭司瑟西,异端裁决所如何要求他去找神学教授的麻烦,他如何在爱欲神殿的威胁下投毒杀死比尔·法姆,并试图栽赃诺瓦·布洛迪,未成功后异端裁决所如何决定从神学教授的学生下手,试图逼迫对方指认自己的老师,奈何那名叫马代尔·拉比的学生直接选择了自尽……


    人群躁动起来。白塔大学的学生想起自己无辜惨死的同学,看起来十分想扑上去,用牙齿咬住他的喉咙,但是教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无波。


    “你可敢向奥肯塞勒河起誓,以上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


    “我起誓。”


    “爱欲神殿如何控制你的?你们之间都有哪些交易?”


    “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异端裁决所是否在明知你已背弃光明的前提下继续与你合作?”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艾森·帕斯的额头上滚落,他的嘴唇轻微蠕动,原本失去焦点的瞳孔剧烈颤动着,似乎在压抑某种冲动,但他终于张开了嘴:“我——”


    “闭嘴!你这异端!”一名裁决者忽然暴起,手中长剑寒光一闪,竟是贯穿了艾森·帕斯的胸膛。对方瞪大眼睛,五官剧烈扭曲起来,捂着胸口嗬嗬几声,便悄无声息地瘫软了下去。


    那名裁决者满目赤红,手指发抖,神情极为亢奋,看起来恨不得扑过去,在已经倒在地上的尸体上再戳七八十个窟窿——但是很快他被同僚拽住了,为首的裁决者气急败坏地在对方脸上重重扇了一记耳光,打得他嘴角顿时绽出血来,一张嘴就吐出几颗牙齿。


    为首的裁决者压低声音怒斥道:“你疯了吗?!”


    原本人证的状态明显不对,他们完全可以声称有心人对其施加了法术,其证词自然不可信——这下好了,无论怎样辩解都像是急于杀人灭口。更何况这是一名贵族!在无审判的前提下当街杀死贵族,王庭那群嗅到血腥气的老狐狸绝对会发疯似的追咬,整个异端裁决所都会因此惹大麻烦!


    那名裁决者似乎被一耳光打醒了,他迷茫地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手中尚在滴血的长剑,顿时如被烫到了似的,直接将剑丢了出去,任其砸在雪地上发出闷响:“不是我……”


    他茫然地看着同僚,举起手来惊慌地重复道:“不是我,我没有想要——”


    但是没有人听他辩解,见异端裁决所居然嚣张到当街杀死证人,愤怒的人群蜂拥而上,竟逼的十几名向来威风凛凛裁决者后退着缩成一团——为首者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更早些申请支援,否则现在怎么会陷入如此被动境地?


    “最后一次警告!退后!你们这是要攻击光明神的使者吗?!”光链在他周身如扭曲的光蛇,触及雪地时发出刺耳的噼啪声,雪立即随之消融。


    好在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们都是术士和武者,为首者不由庆幸地想,也许只要杀死几个带头的人,便能令这群发了疯似的平民冷静下来,重归那副怯懦温驯的模样。


    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对上术士,巨大的伤亡看起来似乎不可避免了——但是一人直接率先冲了过去,视那些耀武扬威的光蛇如无物,一个正踹便将为首的裁决者掀翻在地。


    “听他放屁!”


    对方娴熟地将人捆住,一脚踩在裁决者的脑袋上,振臂高呼道:“如果就连异端裁决所都不再守护光明神的荣光,那么便由我们白塔镇人来审判这些背弃光明的叛徒!”


    艾德里安嘴角抽搐着,便瞧见那个名叫达尼加的逐影者抽空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家伙分明是黑夜神的信徒。


    隐藏在人群中的逐影者这个时候便派上用途了。无论是谁想要攻击平民,他们便立即趁乱动手,令其失去行动能力,最后裁决者们竟被一群普通人夺走了武器,绑住了手脚,嘴也被不知从哪里捡到的破布堵住了,数不清的拳脚雨点般落在身上。


    眼见马上要因暴乱闹出人命了,白塔青年会的学生终于上前制止了群情激奋的人群。


    白塔青年会的会长伊凡·艾德里安当众宣布,从今天开始,“白塔青年会”正式改名为“审判协会”,并站在高处大声宣读他们连夜起草的《审判宣言》,表示将坚定不移地捍卫正义与公平,将教廷内部一切侵害平民权益、背弃光明神旨意的行为进行审判与清理。


    接下来人群涌进了光明教堂,审判协会将这些失去行动能力的教士与裁决者押上步道台,当众挨个宣读这些教士犯下的罪责。


    “死刑!”一个人在台下大声呼喊起来,很快赞同的呼声连成了一片。


    “吊死他们!”


    “砍掉他们的头!”


    艾德里安看见教授冲他微微点头,于是他转身看向如待宰牲畜般的白衣教士们,只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因激动而发抖。


    “你们还有什么想为自己辩解的吗?”


    有人开始痛哭流涕着哀嚎求饶,也有人开始对着他们破口大骂。那个为首的裁决者却在此刻冷静下来,异常冰冷地注视着这群他从未正眼看过的普通平民,就像要将他们的每一张脸都深深映入脑海里。


    “你们完了。”他沉声道:“光明将永远诅咒你们这些肮脏的亵渎者。”


    “是你们完了。”


    一个人打断了他,裁决者对上了一双冷漠无波的烟灰色眼睛。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在与一面澄澈的银镜对视,其中清晰倒映出他因恐惧而颤抖的灵魂。


    “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不会赐福卑鄙之徒,罪恶的灵魂必将堕入深渊,永远忍受来自魔鬼的噬咬与折磨……”黑发青年一字一句冰冷有力,直到看见真切的彻骨恐惧终于一点点爬上了裁决者的眼底——对方竟然是真心实意信仰着光明与荣耀之神的,并且真实畏惧着被神明唾弃的后果:“而你们令光明折损,令荣耀受辱,难道你真的认为可以在死后坦然投入光明的怀抱吗?”


    其实比起海洋之神欧德莱斯的暴虐无常,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纵情放荡,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冷漠避世,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留下的教义,除了贪恋权势虚名、对外攻击性强烈之外,竟已经是看起来最正常、也最符合普世价值观的一个了,也无怪这位神明成为了安布罗斯大陆的普遍信仰。


    但是自宗教诞生以来,它便注定不会是完全为神明服务的产物。


    人类脖颈断裂的时候和屠宰牲畜时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垂死挣扎,一样的崩溃惨叫,血直接溅到了光明教堂的天花板和彩窗上,教士尊贵的头颅在围观人群的惊呼与叫好声中飞了出去,在地板上咕噜噜地打了几个滚,双眼还死不泯目地圆睁着。


    负责行刑的是伪装身份的达尼加,一旁几乎从未见过血的、白塔大学的学生们脸色极其难看,有人忍不住蹲在一旁开始不断干呕,但是艾德里安始终逼着自己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私刑绝不能取代公正的审判,这是他必须要直面的东西。


    就在艾德里安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时,他忽然瞥见梅森夫妇正站在人群里,俩人相互搀扶着,泪如雨下,梅森太太手中还抱着孩童的衣物——一种无形的力量忽然支撑住了他,他感到眼眶同样开始发热。


    教士的脑袋被一个接着一个砍去,浓稠的血水在地上浮起薄薄一层,所有人的脚下都是一片腥臭。直到现场只剩下一名最年轻的教士——对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吓得浑身瘫软,涕泗横流。


    艾德里安翻看了一遍手头资料,发现针对此人的指控不过是收取贿赂,除此之外对方称得上干净。想起教授的叮嘱,他犹豫了下,直接大声询问在场镇民的意见。


    “放了他吧!”


    镇民们交头接耳了一阵后,有人大声喊道:“他还是个孩子,也没有做过太坏的事,放了他吧!”


    于是审判协会的成员开了一个简单的临时会议,通过举手表决后,决定不判对方死刑。达尼加砍断了捆绑那名年轻教士的绳索,任由对方连滚带爬着从布道台上逃了下去。


    治安官这时才姗姗来迟,懒洋洋地挥舞着棍棒试图驱散人群——结果在教堂门口瞧见这血腥至极的一幕后全部吓傻了,竟然没人敢上前制止,更别提逮捕凶手。直到人群渐渐离开,他们才敢战战兢兢着摸进这座已经被血色染红的教堂里,为那些死去的教士殓尸。


    第128章 献祭


    这场史称“凛冬审判”的暴动震动了朝野,甚至惊动了教皇冕下。愤怒的辉光教廷要求王庭派遣军队处理这些胆大妄为的暴民,结果向来雷厉风行的王后却是变得莫名温吞谨慎起来。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开了又开,就是迟迟不肯下令。


    最令辉光教廷感到惊惧的是,许多学者、知识分子、工会、农会甚至商人和新兴贵族都在为这群暴民说话,在报刊上公然支持学生,《黎民报》更是发文号召全银鸢尾帝国“有良心的青年人”为审判协会提供精神和物质方面的支持。


    不知不觉中,辉光教廷竟已得罪了太多沉默的人。


    很快,全国各地竟接二连三地爆发了多起类似的“审判”事件,大多都是平民在半夜摸进光明教堂,将那些毫无准备、惊慌失措的教士绑了起来,当众“审判”后用镰刀砍掉了他们的脑袋。以至于各地光明教堂一入夜便不得不闭门墐户,安排人手巡逻。


    一场席卷世界的风暴在古老的帝国上空不断盘旋酝酿着,身处风暴中心的人却显得极为淡定,以至于某位女祭司在深夜翻进白塔大学时,本以为会瞧见神选之人从睡梦中惊醒后惊慌失措的模样——结果那家伙还坐在办公桌前写些什么,浑身都是阴郁的煞气,仿佛随时要杀人。


    轻薄的月光下,美艳绝伦的女人慵懒地靠在窗沿,薄纱之后的绯色眸子眼波流转,仿佛有条水蛇在她的声音里蠕动:“怎么样,亲爱的,喜欢我送给你的大礼吗?”


    她指的是那个突然暴起杀死艾森·帕斯的裁决者——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份“大礼”。


    对方顿了顿,头也不抬地继续用红笔重重挥就两笔,仿佛要借此劈开纸张——女祭司瞥见了一个愤怒的红叉。


    阿帕特拉:“……”


    她莫名感到浑身一阵发毛。


    “甜心,别不理我呀。”女祭司故作委屈地嗔怪道:“人家都不怪你上次从血色集市逃跑的事了,还千里迢迢地跑来白塔镇找你,难道你就不肯为像我这样痴情的可怜女人付出一点点怜悯与耐心吗?”


    教授总算掀起眼皮,给了她一个正眼:“您所谓的痴情是指逼迫卡莱顿小姐和我发生性关系吗?”


    “啊呀,难道是因为她不够美丽纯洁,还是不够妩媚诱人?”女祭司大惊小怪着捂住嘴,语气就像在挑选一只羔羊的肥瘦:“也是,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可惜亲爱的阿娜勒妮看上了她,我又怎能拒绝她的要求呢?”


    话是这么说,她的脸上忽然飞快闪过一丝阴郁的愤恨。


    诺瓦冷冷地看着她:“因为我不是恋童癖。”


    阿帕特拉立即咯咯笑了起来:“当然,如果您想要我的话——”


    “我不喜欢女人。”教授直接打断了她,没等对方张嘴,又将话头堵死了:“也不喜欢男人,更不喜欢非人生物,再敢耍这种手段我就杀了你。”


    他真心实意地厌恶这种人为制造被生殖欲望控制大脑的蠢货的下流手段。


    刚想说爱欲神殿里也有少量男性神妓的女祭司:“……您可真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对方没有理她,他看起来因工作与熬夜显得颇不耐烦,暴躁的阴翳郁结眉间——但他确实是一个苍白漂亮的年轻人,冷漠、傲慢与隐隐的神经质无损他的气质,反倒挑逗起人们想要看见他脸上是否会出现更多不一样的表情的欲望。


    阿娜勒妮一向喜欢这种具有挑战性的猎物。曾有个举世闻名的美少年高傲地拒绝了女神的求爱,于是她费尽心思地缠着他,追逐他,直到对方在身边亲友一个接着一个惨死的崩溃下选择和女神堕入爱河,再残忍地将他抛弃,令他在绝望中投水而死。


    “有人要杀你,我的小甜心。”女祭司忧愁地说。


    “很多人想杀了我。”教授冷冷地说:“辉光教廷想杀了我,爱欲神殿也想杀了我。”


    “别误会我亲爱的同僚,”阿帕特拉摇了摇头:“她们只是想为可怜的瑟西复仇,谁叫她如此不幸,遇见的两个男人都这样差劲——”


    “真的吗。”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也许是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太过冰冷透彻,以至于阿帕特拉发现很难与他进行长时间的对视。


    “到底是谁将‘瑟西’推向了比尔·法姆?”教授的声音同样毫无情感:“一个声名狼藉异常难缠的暴虐贵族,还喝醉了酒,当然要由被卖进神殿里的异教徒女人来招待。”


    女祭司愣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直到笑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歇斯底里。


    诺瓦平静地看着她发疯,直到对方终于镇定下来,用涂抹了鲜红甲油的手指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甜心,你这是在同情她吗?”阿帕特拉的语气极为轻柔:“同情一个不愿意向阿娜勒妮奉献全部爱意的婊子?”


    “还有艾米莉亚·卡莱顿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婊子,阿娜勒妮选中了她,她竟敢跑来祈求你帮她逃跑——”


    那张精致美艳的脸因怒火而剧烈扭曲,教授仔细判断了一下——是嫉恨,如毒蛇般嘶嘶缠绕着的嫉恨。她真心实意地嫉妒着被爱欲之神选中的卡莱顿,又真心实意憎恶着没有归顺爱欲之神的瑟西。


    一个非常善妒的……狂信徒?


    “别担心,甜心,我不是冲你发火。”对方总算冷静下来,柔声细语地同他解释道:“毕竟阿娜勒妮喜欢你,所以我也喜欢你,哪怕你是个聪明又淘气的坏孩子~”


    她咯咯笑着,吐气如兰,试图用冰凉纤细的手指去勾黑发青年的脖颈:“但是没关系,谁让我们都喜欢你呢,陷入爱情的女人总是愚蠢的,我会心甘情愿被你欺骗……”


    对方随手抄起桌面的一本书,啪得一下打开她的手。


    “别碰我。”


    “哎呦,真是粗鲁的男人。”阿帕特拉委屈地捂着手抱怨着:“人家费心费力地从献祭派那群疯子手里保护着你的安全,你居然这么对人家……”


    总算听到关键信息了,教授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难道你不是那些人中的一员吗,难道你没有对此推波助澜吗?”


    “我怎么可能和那群因为不被神明注视发了狂的可怜虫是一伙儿的?”女祭司不屑地轻哼道:“那些妄想揣摩神明心意的疯子,哼……”


    “要我进异端裁决所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那群白袍子不过是些工具罢——”女祭司忽然反应过来了,她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黑发男人,狡黠地微笑起来;“亲爱的,亲爱的。你在套我的话?”


    “你认为这是我应该知道的。”诺瓦微微眯起眼睛:“看来死在异端裁决所监牢里的外来者就是‘献祭派’中的高层人员,那些人试图通过杀了我来召唤神明,生命之子也由他们掌控。”


    “我的阿娜勒妮,我真喜欢你思考的模样,”女祭司呻吟般地叹息着:“让我想一口一口地吃掉你。”


    但她不再透露任何一个字,只是肆无忌惮地感叹道:“说真的,甜心,你比我见过的任何愚蠢肮脏的男人都要可爱——你真的不愿意让我带你共赴极乐,一起为我亲爱的阿娜勒妮献出至高无上的爱欲吗?”


    “……”


    “宝贝儿,你这试图杀了我的眼神也好迷人——”阿帕特拉露出了仿佛被人诱惑的陶醉神情,再次试图伸出手臂去勾黑发青年的脖颈。


    但是那人只是冷漠地注视着她,女祭司忽然一顿,薄纱后看似柔软迷离的眼睛立即变得冷冽犀利起来,从刚才便若有似无环绕在她周围的危险预感,在此时此刻彻底变得令她浑身汗毛倒竖。


    “看来你身边还有不少坏孩子呢。”她意有所指地说,机敏地后退了几步,与人拉开距离——果不其然,那如针扎皮肤般的危险预感稍微变得轻微了些许。


    她知道神选之人身旁有一个或者多个神秘强者,否则对方仅凭普通人的身份如何完成如此恐怖的局?但是现在看来,此人大概比她想象中可怕得多。


    狡猾的女祭司当机立断选择了逃跑。她直接抛给人一个甜蜜的飞吻,留下一句“记得想我哦”,便随即消失在了窗外,只留下教授独自坐在桌前沉思。


    一只温热的手轻柔地扶在他的后颈上。诺瓦愣了一下,仰起头来,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瞧见救世主微微紧绷的下颌——这家伙的心情似乎并不美妙,为什么?


    “我今晚没有偷喝咖啡。”教授警惕地盯着他,生怕这家伙借题发挥克扣他本就少得可怜的咖啡份额。


    他强调道:“哪怕这些愚蠢的学生论文让我大脑发胀,我也没喝。”


    “……”


    对方似乎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他的后颈,声音像一阵柔和的雾气:“交给我吧,我会帮您把剩下的批改完成,并且明天把让您生气的学生训斥一顿。”


    某位助教先生总能语气温和态度良好的将人训到真情实感着羞愧痛哭。


    “那你生什么气?”教授皱起眉来,严肃而挑剔地打量着他。


    另一人顿了顿:“我只是不喜欢看到有人这样……不怀好意地刻意接近您。”


    哪怕他的教授已经表现得异常冷漠,但一种阴暗膨胀着的非理性情绪依旧在噬咬着他的大脑——尽管表面上他依旧温柔如初。


    “她确实不怀好意,但不是为了接近我。”


    见此人似乎没打他的咖啡的主意,教授松了口气,认真地分析道:“她同样将我看作爱欲之神阿娜勒妮降世或者复活的关键——为什么?”


    第129章 误解


    夜色深沉,白塔镇狭窄的街巷深处,雪被来往的人压实了,踩上去嘎吱作响。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在地上落下一层虚假的莹白。


    偶尔来往的路人皆裹紧了外衣,甚至连张嘴诅咒寒冷的力气都不愿消耗,生怕些微暖意会从口中呼出的白气中逃脱。


    几乎没有人发现,一个身披兜帽斗篷的人影正从过路人身旁经过——对方身姿挺拔,步履轻松,不紧不慢的,偏偏覆着一层浮雪的街道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人影忽然在无人的街巷深处停住了脚步,微微偏过头来——在来者眼中,哪怕他只露出了一小截弧度优雅的下颌,都在雪光的折射下显出令人移不开眼的光彩来。


    美的威严是超脱于视觉的。总有些人哪怕遮掩容貌,抛弃修饰,仅仅只是露出一截手指,或者一缕发丝,依旧能够令人不由敬畏地屏住呼吸。


    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变化无常的命运主宰,永不停歇的飓风之神,尊敬的风暴之神乌托斯卡……”


    对方毕恭毕敬地低着头跪了下去,借此遮掩眼中激动到几近癫狂的情绪。他双手合十着,虔诚地用手指去触及额头:“吾等蝼蚁向您致敬。”


    他说的是来自三百多年前、早已失传的纳塔林人的语言。


    “……”


    被视若神明的人没有开口,天地间唯有雪花落下的声音,和一个人急促沉重到刺耳的呼吸。随着沉默蔓延,来者盯着神明的袍角,开始不断质疑自己的一举一动究竟是哪里惹怒了对方——难道是不够虔诚,没有献上珍贵祭品,还是来得太迟,令神明质疑起他的忠诚与卑微?


    良久,神明终于开口了,轻缓冷漠,仿佛来自遥远的雪山。


    “你有纳塔林人的血脉。”


    他同样用的是古纳塔林语。


    “是的,我的父亲是纳塔林人。”信徒开始肉眼可见变得紧张,他担心神明会怪罪他的血统不够纯净:“但是我的母亲全家早已归顺于您,亦是您忠诚的信徒。”


    “忠诚。”神明轻柔地重复着这个字眼:“你们指的是如藏匿于阴沟里的老鼠,一路追寻窥视我的行踪吗?”


    如山峦般可怖的重压突然出现在了来者的脊背上,他闷哼一声,些微血迹顺着嘴角溢了出来。来自神明的怒意远不是一介凡人能够承受的,而实力低微如他,此时竟然还活着——这是否说明,这位在神史的记载里如飓风般暴虐无常的神祇暂时没有想要杀死他的意图?


    他想起同行者可怖凄惨的尸体,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吾神,请容您卑微无能的信徒对此稍作辩解。”信徒毕恭毕敬地匍匐在地:“那些狂妄不道的异教徒确实冒犯了您,您已降下神罚,我绝不敢对此有丝毫妄言。但我被迫与那些异教徒为伍,确实有万般无奈的缘由……”


    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


    此人确实是风暴之神的信徒,奈何风暴之神已经死了,导致对方难以通过向乌托斯卡祈祷换取理念的力量——这也令对方的弱小在这群实力强大的外来者中格外显眼。


    这群家伙倒是聪明,特意找了个货真价实的信徒来试图取悦“神明”。要他真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在发现四大主神已经分割世界信仰的前提下,还能遇见个虔诚的信徒,况且还有同族血脉——就算不会对其和颜悦色,也不至于杀了了事。


    他面无表情地听人啰嗦,包括什么关于“献祭派”是如何发现乌托斯卡复活的秘密,如何追寻神明的脚步来到白塔镇——怀中的留影石始终在默不作声地运转着,他不由有些走神,这个点儿教授大概还没睡,但是最近对方很乖,偷喝咖啡的频率直线下降,也许可以给人带些小蛋糕回去。


    教授并不嗜甜,针对市面上大多数价格昂贵的甜点,此人的评价都是满脸嫌弃的“太甜了”。


    但按照对方的说法,“大脑思考需要消耗大量糖原”,加上没有他盯着总会忘了吃饭,白塔大学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王的衣兜里,其实是常年备着糖块的。


    目前只有一家店铺难得符合教授的口味,而眼前的信徒已经开始颠三倒四、长篇大论的“赞美吾神”。这人就是个诱饵,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再浪费时间下去店铺该关门了,救世主终于粗暴地打断了他:“够了。”


    信徒立即温驯地闭上了嘴,对神明的粗暴毫无异议——也许在他看来,神就该如此目空一切。


    “我赐福于你。”


    他冷漠地伸出一只手来——那名信徒激动得浑身发抖,特别是瞧见一道光晕落入体内后。


    神明似乎没有解释这究竟是何种赐福的意图,眼见对方已经准备转身离开,想起那些人的叮嘱,信徒心一横:“吾神,敢问您身边那位名叫诺瓦的凡人,可是您选择的神侍?”


    神侍指的是在神明最为活跃的世纪,那些为了祈求庇护的信徒们特意献给神明的、身份高贵的少年少女。


    仁慈的神明会挑选喜爱的神侍,赐福并令其为神明征战。暴虐的神明会直接虐待屠杀这些神侍,以供取乐。


    风暴之神的脚步顿住了。


    下一秒,森寒至极的杀意席卷了周遭的一切,暴怒的风雪笼罩着那个人影,令他恍如来自极寒的梦魇。信徒惊恐地睁大眼睛,那可怖的杀意仿佛实质化了,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甚至吐露不出丝毫试图求饶的声音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但是下一秒,神明消失在原地,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唯有那直接将周遭街石都化为齑粉的风雪见证了神明的暴怒。


    ……


    “他发怒了。”一名带着白色死者面具的红袍人低声重复道。


    “看来风暴之神虽然复活了,但依旧被‘诺瓦’的存在束缚着。”另一个人说道。


    否则一名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什么要追随在一个卑微的普通人身边,还充当对方的什么狗屁“助教”?神明绝不会屈居人下,唯一的可能性是迫不得已。


    “他留给纳塔林人的‘赐福’是什么?”


    “一种非常古老复杂的傀儡术,没有人解得开,哪怕是主祷级别的术士——也许这是针对我们试图操纵镇民监视神明的警告。”


    “……他已经至少杀了我们两名术士了,其中包括一名主祷。”


    “不要忘记,那是一位神明。”


    ——不可直视、不可冒犯、不可揆度的神明。


    ……


    “你这是遇见了什么?”白塔大学里,教授叼着小蛋糕的勺子,慢慢冲人皱起眉来——以至于哪怕捎带着宵夜回来都浑身寒意。


    “一个有着纳塔林血脉的外来者,自称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信徒,参与了献祭派的那些勾当。”对方将留影石轻轻放在桌上。


    诺瓦迅速想明白了一切:“这不至于让你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他严肃地指出这一点——男主确实重视他的族人,但并不仅仅凭借血脉来分辨彼此。


    救世主深深地凝望着他:“然后他们怀疑您是我的神侍。”


    ——尽管有部分为了误导人的演绎成分,但是眼前正懒洋洋舔舐奶油、脸上露出毫不自知的餍足的年轻人,在前世是否会被人当成为了祈求神明降临、几乎与奴隶等同的牺牲品?


    他也曾被烙下神印,当这份似曾相识的屈辱可能发生在另一人身上,却是令他产生了某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教授皱着眉,用一种探究的眼神仔细打量同伴。


    ……他还是没搞懂对方为什么生气,但是直觉告诉他,如果继续问下去,这家伙大概率会发疯,他干脆从衣兜里掏出些什么。


    阿祖卡微微一怔,一小块被油纸包裹着的、冰凉柔软的固状物,突然被人塞进他的手心里。


    “今天没留意,艾德里安那小子把我的饼干吃光了,翻存货的时候翻出来的。”他的宿敌一副做学术研究的严肃神态:“我买过的所有糖块里就这种软糖最好吃,甜味和酸味结合得刚刚好,有股柠檬叶的清香,可惜停产了。我还以为已经吃完了,结果发现还有两块。”


    他看起来很认真:“我已经吃了一块,这一块给你留的,不给其他人。”


    阿祖卡:“……”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


    又被抱住了,他的手里甚至还拿着蛋糕的小勺。


    按理来说这家伙应该不会因为一块糖就感动得痛哭流涕——但是这个拥抱很紧,温热的呼吸打在脖颈上,痒得令他莫名有些发颤。


    教授皱眉提醒道:“奶油,要沾到衣服上去了。”


    对方一声不吭,就像试图用手臂与胸膛构成的牢笼将他全部吞吃。勉强让情绪明显不太对劲的同伴抱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的诺瓦企图挣开对方——完全动弹不得,那家伙甚至开始将手往他的腰上箍。


    他严厉地警告道:“放手!抱一下满足一下肌肤饥渴就得了,不要给我得寸进尺。”


    救世主充耳不闻,甚至低下头来,不轻不重地含咬住他的脖颈:“您是故意的吗?”


    他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夹杂着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的颤抖叹息:“您真是……太过分了。”


    难得好心和人分享心爱的小零食,却被人无端指责的教授愣了一下,顿时勃然大怒。


    “不想要就把糖还给我!”他气急败坏地一边挣扎,一边骂人:“你这个毫无边界感、黏黏糊糊、不识好歹的混账——”


    第130章 信仰


    这场关于糖块与恩将仇报的争执结束于教授毫不留情的一拳——正中鼻梁,救世主可怜兮兮地捂着鼻子抽气,惊人的蓝眼睛被湿漉漉的睫毛掩住了,委屈而无辜地轻轻颤抖着。


    大获全胜的教授黑着脸,优雅地正了正自己在方才的挣扎中被扯乱的衣领。


    “你活该。”胜利者傲慢地扬起下巴,冷酷地宣布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会帮你吹气的。”


    “……”


    对方用一只手死死撑着桌子,一声不吭。明明这家伙已经逐渐脱离了少年体型,变得越来越有一名成年男性的压迫感,此时却显得格外柔弱可怜。教授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不耐地啧了一声,上前粗暴地扒开男主捂在脸上的手。


    “松手。”


    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出血,甚至连青紫红肿都没有,但他还是十分严谨地迅速用手捏了一遍。


    “……骨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黑发青年颇为怀疑地眯起眼睛:“你在唬我?”


    他有自知之明,总不可能他一个普通人只靠一拳就能令一名圣者失去战斗力。


    “……好疼。”


    漂亮的金发青年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任何人瞧见都不由产生将世间一切美好捧到他面前的冲动——奈何这一招对教授毫无作用。


    “那就请您记住今天这个教训,并且真切希望您能从中学到些什么。”教授冷冷地说。


    他从救世主手中将那块惹祸的软糖拽出来,三下五除二撕开油纸,粗鲁地塞人嘴里。


    “这件事到此为止。”见人鼓起一边脸颊,有些错愕地望着自己,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宣布道:“我们扯平了,不许再闹。”


    ……然后那家伙就开始笑,无声的笑,眼睛柔软地弯着,疯子一样。


    诺瓦:“……”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重新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那枚留影石开始捣鼓。浑然不知在他的背后,救世主那惑人的蓝色虹膜内部的肌纤维束已经呈现出深海漩涡般的剧烈扭曲,那是一种灭世的大海啸即将到来之前的压抑平静——但是月亮还停歇在海上,海水贪婪而隐忍,无声吻着他的月亮。


    “……风暴之神的信徒,一个已经死去的神明的虔诚信徒。”教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点着下巴:“我没有阅读过太多相关文献——你们纳塔林人是如何看待‘信仰’的?你是其中的特例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缓缓答道:“不,还有我的母亲艾莲娜。”


    他的语气温柔如初:“她也是无信者,为了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将我藏起来,最终燃尽了灵魂。”


    诺瓦慢慢眨了眨眼睛。本就匮乏的人类交际常识告诉他,这种时候大概需要安慰一下对方——但是救世主哪怕谈起这些痛苦的过往时,依旧显露出一种久经世事的平和坦然。


    “虽然除此之外的纳塔林人都是信徒,但是在我看来,信仰更像是一种流传太久的习惯,只是暂时没有人去思考这是否正确。”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毕竟对于生活在阿萨奇谷中的纳塔林人来说,比起消失太久的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其实他们更感激为了族人不惜燃尽灵魂、造就叹息之墙的‘飓风之子’科伦丁王。”


    纳塔林人欣赏做实事的人,比如谷中奉行的积分制——只要做事,就能得到大家的认可与尊重,哪怕那是一只龙。反之就算再能说会道,再擅长收买人心,也很难得到那群高傲战士的好脸色看。


    毕竟就连神眷者有时候也得亲自动手修缮房屋。


    由于风暴之神的死亡,尽管暂时并不明显,但这同样导致了谷里除了他之外,其实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强大的术士了。


    这位纳塔林人的宗教领袖极富远见地补充道:“也许再过几代,等纳塔林人发现信仰毫无作用后,对于风暴之神的信仰便要自然地渐渐消失了。”


    “但是一个缺乏外界环境影响的人,却选择去信仰一个死去的、毫无作用的神,甚至不惜为此参与这种残忍愚昧的宗教活动。”阿祖卡的声音微微冷了下来:“我不理解。”


    对方有纳塔林人的部分血脉——这也意味着那些在历史的洪流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同胞,在他不曾注视的角落里演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他不至于为此痛苦,但同样产生了一种……非常轻微的悲哀。


    教授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烟灰色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同伴:“你觉得人为什么会产生信仰?为什么会任由宗教操控玩弄?”


    他的声音很沉:“我说得‘产生信仰’并不是‘只有信仰神明才能得到力量’这种交易行为,这是结果的附加品,而非成因——我的意思是,还有那么多无法成为术士或者武者的普通人,他们为什么依旧会选择信奉一个或者多个宗教?”


    “有些人的解释是,‘因为底层人民是愚昧的’。”瘦削的黑发学者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严厉——但与其说是在教导另一个人,他看起来更像是在诘问自我:“不,这是一种有着简化趋向且不负责任的思考与判定。”


    他看起来是如此斩钉截铁,这令旁观者在一阵敬畏的恍神间,几乎以为这是一位拥有一切的君主在宣告世间最无可辩驳的判决。


    “在远古时期,信仰与宗教来自对于捉摸不定的大自然的恐惧。而在如今时代,其根源是底层人民受到上层阶层残酷的压迫,被迫时刻被例如失去财产与社会地位后,沦为乞丐、娼妓、奴隶或异端、甚至因此失去生命的恐惧所笼罩。而这种和自然灾害同样残忍无常、且似乎永远无法抵抗的痛苦,令他们不得不去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和帮助。”


    “所以宗教信仰因此诞生了——换句话来说,宗教信仰来自于人类目前无法避免的恐惧。”


    话音落下后,教授本人也重归了沉默。


    安静的房间里,他忽然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也许夜晚会令人情绪化,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异而悲哀的脆弱如潮水吞噬了他,他漂流在时间与命运的长河里,在旁人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里辗转反侧。黑发青年望着那枚留影石折射出的影像——一个人,卑微地匍匐在地。


    有人从背后一点点环住了他的肩膀,很轻,不带丝毫压迫意味,却让他沉重的头颅可以依靠在另一人的胸口,感受着来自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某种无形的力量促使他将那些始终深藏在胸腔深处、日夜折磨着他的恐惧,朝向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可以倾诉、甚至是唯一可能理解他的人吐露。


    黑发青年负隅顽抗着紧抿着嘴唇——但是同类的怀抱实在是太温暖了,温暖得足以令人类的理性忽然溃不成军。


    “……所以如果想要消灭宗教信仰,空喊口号是无用的,摧毁肉体是愚蠢的,沉默容忍更是毫无希望的。”


    他再次开口,声音渐渐变得疲惫,疲惫而温柔,阿祖卡忽然从他的宿敌身上感到一种巨大的、可怕的、足以令人陷入无法脱逃的绝望中的孤独——但是异乡人依旧在坚持说话,仿佛在描绘一个清晰美丽的幻觉。


    “……也许当人人生活在一个自由、平等且有序的健康社会里,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劳动得到一切所需的资源……也许在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精神境界极大提高的前提下,人们对于宗教的认识才会不断趋于理性与科学。”


    哪怕在他的世界,宗教依旧不曾消失。


    “……听起来像是一个美好的梦。”漫画男主低声说道。


    “是啊,一个梦,而我们将所有追梦的傻瓜称为理想主义者。”他怀里的教授平静地说:“依据这个世界目前的社会生产力来看,按照正常的发展规律,我们这辈子……至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梦境实现的那一天——除非你能成神,活个成百上千年。”


    他甚至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而他自己也清晰知道这一点。


    救世主垂下眼睛。从他的角度来看,只能看见对方疲惫下垂着的眼睫。他忽然很想亲吻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柔、庄重而虔诚,就像用细小的软刷清理一颗尚未被大气燃尽的、掉落的伟大星体,拂去那些在宇宙法则下爆炸与裂变着的辉煌异火。


    但是他的星辰已经重新带上眼镜,对方看起来已经重归了往日的理性,方才那些微的脆弱仿佛不曾发生过。


    “不过有一点。”教授冷静而略带嘲讽意味地说:“那就是人总能轻易相信一个不曾出现过的存在会救他于水火,挽救他糟糕透顶的人生——却很难相信向一个和他的隔壁邻居一样具体的人祈祷会有什么作用,哪怕那是史诗里的英雄。”


    阿祖卡迅速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神史》。


    ……


    等到教授离开后,看似仅剩一人的书房里,阿祖卡忽然朝向角落的位置缓缓抬起眼来。


    “你都听见了。”


    他冷漠而平静地说。


    作者有话说:


    教授的观点来自《列宁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