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入伙
没有回应。窗帘悄无声息地垂着,如同黑暗中的幕布,静静遮掩着帷幕之外的世界。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盯着角落。他知道角落里有人在与他对视,但是对方始终不曾做声。
“不想谈谈?”
他微微偏过头来,半张脸掩藏在阴影里,常见的淡淡笑意被彻底从这张漂亮至极的脸上抹去了。
只有此时人们才会发现,救世主那双温柔澄澈的蓝眼睛,实际上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未知海域,至少来者感到自己在好友的注视下已经身体发僵——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方才所看见的、听到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东西。
这场无声无息的对峙持续了许久,按照救世主年轻时的脾气,此时他该冷着脸转身就走。
十分反直觉的,三人中看起来情商最高、也是最善于揣度玩弄人心的他,在年少时期其实并不擅长处理与真正在乎的人之间发生的冲突,一般都由玛希琳充当协调关系的角色。
……但是站在现在的视角去看当初那个别扭的少年,他明白那不过是一种可笑愚蠢的软弱。
教授对他“擅长操纵人心”的敬佩,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十足古怪、却令他心里发软的温柔。毕竟“阿祖卡”没什么不得了,不过是一具因功能强大所以极端了解人类运作机制、并用软布包裹着钢骨的类人机械——直到他开始真切地恐惧着失去。
……说来也好笑,这份恐惧追根究底和他的宿敌绝对扯不开关系。
不过好在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冷漠傲慢、目空一切的少年了——况且他不可能指望他的教授来处理这些事,对方没将人气死都算是可喜可贺。
“……你这副恶心人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奥雷终于忍不住了,从阴影中显露出身影。
——哪怕现在有更要紧、更致命的事,他也要发出不屈的质疑:这家伙忽然露出那温柔甜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微笑到底是想起了什么鬼东西啊!他甚至都有些想为暴君方才那直冲好友鼻梁的一拳叫好了!
“不必在意。”好友直接懒洋洋地转移了话题,并且熟练地倒打一耙:“你偷听得倒是起劲,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是你,现在你该颈骨断裂、头朝下脚朝上着栽倒在雪地里了。”
他对此有些微妙的生气——大概是自家教授难得吐露心声的时候被人听去了,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好友,哪怕这对计划有利……其实关于这一点,他该和教授道歉,不论对方是否会在意。
“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奥雷阴郁地盯着他,嘲讽地冷笑道:“我谢谢你,我现在已经彻底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要做噩梦,梦里全是你俩兴高采烈地准备杀光全世界。”
消灭宗教信仰和灭世又有什么区别?
——两个疯子。
他一向以为好友已经够疯了,结果年轻版本的暴君比这个混账还要疯——他早该想到的,能掀起灭世战争的又会是什么正常人?
“思考,奥雷。”好友十分平静地看着他:“我们之间一个月的赌约依旧作数。”
“……”
奥雷深深地吸了口气,十分头痛似得捏着鼻梁。
“……好吧,好吧。”他勉为其难地冷静下来,将这段时间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一一吐露:“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是你父亲,他在你的灵魂上刻下神印,并且试图杀了你,声称这是让你回报他,结果你成功反杀——然后时间线莫名其妙地回转了。”
“事先声明,这一点我站你,哥们儿。”奥雷黑着脸,感到自己的底线已经在一降再降:“谁也不能杀了你,哪怕那是一位神,或者是你爸。”
救世主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继续。”
“辉光教廷那群白袍子莫名其妙召唤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降世,对方却喊出了乌托斯卡的名字……然后是生命之子认为你是风暴之神复活后的躯体。”
刺客沉默着闭上眼睛。
他不是傻子,假如对方陈述的信息都是真实的,“神明对他的好友不怀好意”的推论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了——但前提是这些信息都是真实的。
奥雷并不怀疑好友会骗他,他只是信不过暴君。毕竟只有对方“看见”了光明与荣耀之神——但是这份警惕现在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他的好友一如既往的、该死地大获全胜,完全用不了一个月,尽管刺客很不想承认。假如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演戏——不,就算全部都是演戏,他也已经彻底分辨不清了。
暂且不提对方的那些过于——呃,活泼——的小习惯,每次都让他对此颇为惊悚;也暂且不提他被迫欠下的一笔笔人情债,也许最后真要将乌鸦都赔出去;
哪怕光从最理性的角度来说,那人仅仅依靠一群普通人便重创了教廷,分明可以轻松夺得常人所渴望拥有的一切财富或权势,假如在对方精神正常的前提下,为什么还要如此绝望而坚决地走上一条绝无成功可能性的道路?
……最可怕的是,有那么一瞬间,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他居然被暴君描述中的荒诞世界深深吸引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好好想一想。”
刺客疲惫地揉着眉心:“我的黑夜神——我是不是不该说黑夜神?总之我他妈的居然可能要和你一起加入暴君的阵营,这太可怕了,简直是噩梦,真想听听玛希琳对此的评价——”
“关于教授,你可以随时和我聊聊。”阿祖卡体贴地无视了那些脏话,算是温和地承诺道,并且着重强调了“教授”一词。
然后他对上了刺客那张忽然扭曲得仿佛便秘似的脸。
“……还有一件事。”
奥雷的嘴张了张,结果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他只是为了达尼加那小子的事来了一趟暴君的书房,结果被迫看了全程,包括那场恨不得令他自戳双目的、糖块引起的纠纷。
自看见双方相处以来,那分外不祥的预感在今晚彻底成真了。
“你和他……”
阿祖卡挑高眉头,欣赏了一会儿这家伙惊恐中夹杂着嫌弃、嫌弃中蕴含着纠结的蠢样子,才慢条斯理地问道:“教授吗?我和他怎么了?”
“你不要装傻,反正我早知道你就是个疯子,啥事都干得出来。”刺客头子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是兄弟就给个准话——你是不是那啥他?”
救世主语气平静:“我无法通过一个语意不清的动词来理解我的兄弟到底想说什么。”
奥雷:“……”
好啊,这是你逼我的。
“你想操他。”
某人极不怕死地脱口而出。
阿祖卡:“……”
“干什么干什么!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奥雷吱哇乱叫着躲开的一本直冲着他鼻子而去、厚得能杀人的书。
对方的眼睛森然得像是两点跃动的鬼火:“奥雷·阿萨奇,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那小巧玲珑的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男人不就下半身那点破事,我哪里说错了?”明明被吓了一跳,另一人还要继续嘴硬:“别告诉我你这么待他不是因为想操他,而是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人母爱泛滥。”
这一次他被直接命中后脑勺,顿时痛得龇牙咧嘴——那本厚书飘在一旁虎视眈眈,像一块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的板砖。
“我为什么会想操他?”好友的声音很冷,奥雷狐疑地打量着他——这人发哪门子邪火?
“你很照顾他。”他谨慎地说。
另一人对答如流,理直气壮:“他还年轻,况且是个工作狂的性格,完全不会照顾自己,假如我不看顾些,他可能会累病,甚至会死掉。”
“行。”奥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对他说话语气温柔得要命。”
“我和谁说话都很温柔。”见人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阿祖卡冷笑一声:“那是你活该。”
好家伙,还嘴硬。奥雷同样报之以冷笑:“你还老那样,瞄准机会抱一下咬一下的,我怎么没见你对其他任何人也是这幅德行?”
“……因为我有肌肤饥渴症。”好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认道。
奥雷同样沉默了一下:“——什么玩意儿?”
这就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了。
“他是我的宿敌,我曾杀死他,割下他的头颅,”救世主轻且疲惫地苦笑了一下,眼睛柔软地垂着,看起来却是疯得厉害:“但当我拥抱他时,他会看起来彻底被我掌控,脆弱温热的脖颈在我的掌下生机勃勃地跳动着——起初我只是想要借此来确认‘我’是谁,但是渐渐的,只要想起我曾杀了他,便让我发了疯似的痛苦。”
“——所以当我触碰他时,我是如此清晰地明白着,至少在这一刻,我没有毁掉我的月亮。”
见好友见了鬼似的瞪着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况且他是个极可爱纯粹的人,我永远无法抗拒和他亲近——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亲近?”
“我珍视他,喜爱他,敬仰他,如果你一定要将其命名为‘忠诚’或者‘爱’,我没有意见。”那家伙微笑着盯着他。
“——所以严格来说,我不仅仅想操他。”
奥雷:“……”
奥雷面无表情。
他忽地转身就走,气冲冲地摔门而去,走之前很大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的离我远点儿,俩神经病!”他大声骂道:“我看你俩确实天生一对,锁在一起别祸害人了!”
作者有话说:
小救世主:曾经被所有人宠爱的天才,一次次失去一切,逐渐进化成表面善解人意,实则冷漠傲慢的小疯子,唯有对待真心珍惜的朋友时温柔却笨拙,直到遭到生(宿)活(敌)毒打——标准?美强惨
大的那个:来自真正成熟大人的温柔豁达,坏毛病改了,但也没改多少,并且自我感觉良好,扭曲得自洽着。重点是似乎更疯了(?
第132章 神史
远在卡萨海峡的杰克·拉比没有落下任何一期《黎民报》。或者说,贼鸥码头工会的所有人、包括他的二哥艾斯克·拉比都是《黎民报》的忠实读者。
直到有一天,他在《黎民报》上看见了他的大哥马代尔·拉比的名字。
杰克当即大哭了一场,哭得眼泪鼻涕全部顺着脸颊淌下来,哭得二哥威胁他再哭就要揍人,哭得直到小妹妮娜抱着他一起哭,玛希琳满脸无奈地蹲在一旁给他俩擦脸——力度有些大,他俩被揉得东倒西歪,脸颊生疼。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许是因为他那温柔善良的可怜大哥并不是什么异端,也许是因为为了这场毫无必要的逃亡了无音讯的父母,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的怀疑与软弱。早已听他断断续续讲述过前因后果的二哥嚼着烟草,杰克隐隐瞧见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但是二哥还是二哥,一如既往的讨厌,粗鲁往他脸上重重抹了一把。
“别哭了!像个娘们儿似的!”
“嘿!”玛希琳不满地瞪着他,挥舞着拳头在人面前威胁地一晃:“娘们儿也能揍得你痛哭出声,你想试试看吗?”
艾斯克不情不愿但十分迅速地认怂闭嘴了。玛希琳接过那份报纸,迅速翻看了一遍。一如既往的,她在看见作者那一栏时沉默了许久——杰克还记得对方第一次瞧见那个名字、并听说自己曾见过作者本人时的剧烈反应。
红发姑娘直接一拳砸塌了厚实的石头墙壁,阴沉着脸向他确认作者姓甚名谁,来自哪里。
那时的她看起来可怕极了,杰克被她吓得结结巴巴的,大脑一片浆糊,只记得自己不断描述对方递过来的钱袋有多么沉重。
“所以里面大概率有一枚留影石。”玛希琳冷笑了一声,却在他追问时转移了话题——但是对方同样不曾落下任何一期《黎民报》,杰克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认识那位“诺瓦先生”。
“当然认识啊。”红发姑娘幽幽地回答,杰克总觉得她在咬牙切齿:“我可太认识了。”
“……我觉得他是好人。”杰克忍不住小声说:“他为穷人说话,而那些绅士老爷只会无视我们,或者让我们滚。”
“好与坏不是这样分辨的。”红发姑娘轻轻摇了摇头,但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在瞧见凛冬审判的报道后,更是在这个话题上变得越发寡言,杰克甚至曾经偷偷瞧见对方在无人的时候冲着一张报纸满脸纠结着呲牙咧嘴,看见他时又立即恢复常态。
凛冬审判在银鸢尾帝国引发了各种意义上的巨大震荡,而在这风谲云诡的风暴中心,十年一度的《神史》刊发日终于即将到来。
在此阶段,《神史》的具体内容总算瞒不住了。收到样刊的德尔斯·拉伯雷差点心脏病当场发作,他怒气冲冲地冲进爱徒的办公室,指着人嘴唇哆嗦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生怕将老爷子气出个好歹,诺瓦连忙上前将人扶着坐下。老头黑着脸,抚着胸口顺气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咆哮着将人恶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别看他这个学生平日里冷淡严肃,十分靠谱的模样——按照对方的说法,“决策正确率几近百分之百”——但实际上一但搞事就是捅破天的大事。
《黎民报》、博莱克郡大罢工、审判协会、乃至现在的《神史》……拉伯雷绝不是瞎子,对方那截脆弱的脖子已经在绞刑绳索套里若隐若现。
瞪着眼前不省心的学生,拉伯雷开始真切感到自己开始老了。对方瞒着他,显然是要打“先斩后奏”的主意。如果被瞒在鼓里的人不是他,他该同意这确实是一种“利益最大化”。在凛冬审判爆发之前,谁也不会相信教廷威望会如此前所未有地大幅度下跌,此刻正是发行新版《神史》的最佳时机。
但尽管拉伯雷已隐隐预料到年轻人们将要闹出什么事来,哪怕是曾经的“先知”,也日渐失去阻止他们的能力与立场。年轻的太阳必将驱散垂垂老矣的寒夜,他能做的,不过是用尽最后的余热,竭力帮助他们燃烧得更久、更加明亮些。
——但这并不代表德尔斯·拉伯雷现在不能中气十足地教训学生。
“你早就知道了?”
老爷子总算停下来喘口气,中途喝水补充体力,见学生已经被他训斥得蔫头耷脑,终于怒气冲冲地转移了目标。
呆在学生身边的碍眼混账始终维系着温和完美的微笑,闻言无辜地弯起眼睛:“只是比您知道的时间稍微早上些许。”
而且知道得还要更多些——当然这话就不好和因为学生胳膊肘向外拐、从而肉眼可见变得更加生气的老爷子透露了。
得知教授全部计划的那一瞬间,救世主的怒气一点也不比现在的德尔斯·拉伯雷少——简直是五味杂陈,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恨不得将人按在腿上打屁股。
但是性格使然,加上承诺过不会冲人发火,当时他半点怒意都没有流露,还得强压着脾气,温声哄着满脸警惕等待他反应的宿敌将整个计划解释清楚——确实是个“完美”的计划,可行性高,容错性强,除了作为计划核心的教授本人深陷危险中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陷。
偏偏他没有立场去责备对方,这是无可置疑的“最佳选择”,哪怕是救世主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来,假如站在外人视角上,他甚至要为此拍案叫绝。既然如此,他便绝不能为这个本就身担沉重责任的人增添更多压力。
——尽管他恨不得将人箍在怀里,用牙齿死死咬住那截苍白脆弱的后颈,将那些眼泪与挣扎混合着血水骨肉全部吞下去。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的宿敌总会令“阿祖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挫败与痛苦,尽管他已成为世俗定义上的最强者。
《神史》的发行日是银鸢尾帝国一个十分普通的冬日,一如既往的,本该和最下等的平民无关。无论是睡在熄灭炉灰里的小烟囱工,满手冻疮的洗衣女工,还是在冬日寒风里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清洁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绝对买不起那册一本就需要三枚银币的、令人生畏的大部头,唯一可能的接触渠道不过是在每周的例行礼拜上,远远看着所在教廷或神殿的神职人员依据《神史》中的只言片语,大肆赞美所信奉神明的丰功伟绩。
但是《黎民报》的主编先生提前宣称,将在报刊上开辟版面,连载最新版《神史》,而一份只需一两枚铜币的报纸自然是比直接买下一整本厚书便宜得多,《黎民报》开辟神史专版的首日销量又疯狂上涨了将近一倍,除了报刊本身的忠实读者群体之外,又多了一批虔诚且贫穷的信徒。
而这也导致了,当教廷与各大神殿真正看见最新版的《神史》时,那篇被命名为“起源:人类时代”的章节内容几乎已经传遍整个银鸢尾帝国了。
后世的历史学家将其形容为“一轮呼啸着砸向黑暗躁动荒野的巨大火球”。
众所周知,参与编纂《神史》的神学家们皆已签订以福公约,并向奥肯塞勒河发誓确保绝对公平,不得说谎造假。而这也意味着,“神明曾经是人类”这种亵渎至极的观点居然极有可能是“事实”。
全国信众甚至教廷与神殿内部都在第一时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动荡。保守派要求立即处死写下如此亵渎文字的作者,取缔神学院;开明些的教士则要求先调查清楚教廷内部是否有异端向神学家们提供了虚假的史料。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部要求奥肯塞勒学会交出负责编写《神史》的全体神学家,尤其是第一章 节的作者。
白塔大学神学院的学生在短暂的慌乱后,却是公然走上街头,向所有平民免费宣读讲解《神史》第一章 节。这一部分内容几乎包括了目前所有拥有姓名的主流神明,只是依据相关史料的丰富与否,字数有多有少罢了。
不少信众愤怒地称之为亵渎,但是很快,他们发现神史中选用的史料,都是些曾经或多或少在教士们口中出现过的故事,偏偏只是和本领域或其他领域的历史史料进行对比,便出现了某种越想越令人感到无可辩驳的可怕联想。
当今主流神殿的代言人们不约而同地宣称“神明不过是陷入沉睡”,只有辉光教廷的历代教皇会在继任仪式上请求光明神降临,并亲自任命下一任教皇——但神明真的只是“陷入沉睡”了吗?
一纸来自枢机主教的问责令彻底打破了僵局。问责令上指名道姓地要求白塔大学神学院神学教授诺瓦,于三天之内前往白塔镇上属教区所在的光明教堂接受“问话”。
虽说来的不是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方法也堪称“礼貌”,但谁都知道此去凶险,甚至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第133章 危机
神学教授办公室里,众人盯着那张有着繁复花纹的问责令,其上使用了沾染着金粉的墨水,圈圈绕绕的,看起来很符合辉光教廷一贯花里胡哨的风格。
虽说是问责令,但用词算是礼貌,承诺在前往康斯坦教区光明大教堂的途中,将允许诺瓦先生及其随行人员自由行走或休憩,如有必要,任何教士应为其提供安全的向导。
“你不许去。”
德尔斯·拉伯雷阴着脸,将那份问责令啪得一下摔在办公桌上:“负责康斯坦教区的枢机主教但丁·马休斯是我的学生,我倒要写信问问看,他们这是想干什么,绕过奥肯塞勒学会,把白塔大学的教授当奴仆一般呼来喝去?!”
诺瓦:“其实我——”
老头立即吹胡子瞪眼:“不许,你敢踏出白塔镇半步试试看?!”
诺瓦:“……”
他默默地缩在椅子里,眼睁睁看着老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但丁·马休斯,五位枢机主教之一。”
教授眨了眨眼睛,看向身旁的救世主,对方捡起问责令,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也是继马里奥诺·萨布利奇之后的下一任教皇,同样被您杀了。”
这是一位哪怕纵观历史都称得上倒霉的教皇。
继马里奥诺·萨布利奇冕下逝世,新任教皇匆忙走马上任,结果加冕礼不过五天,便被他眼前这位满脸莫名的暴君先生软禁在康斯坦教区光明大教堂,并于一个月后秘密处死。
突然被剧透了一脸前世战绩的教授:“……”
他慢慢皱起眉来:“看来前世神学院的毁灭以及老师的自杀和这位枢机主教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阿祖卡温和地看着他,声音很轻:“您打算前去应约吗?”
“他们没想让我去。”教授冷淡地回答:“因为三天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必须得在得到消息后立即启程、并且一路畅通无阻的前提下才能赶得上。只要过路的关隘人员稍作拖延,便能轻易让我失约——理由也是现成的,因为审判协会造就的暴动逼迫他们加强过往人员身份审查。”
诺瓦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而这份看似礼貌体贴的问责令正是为了证明教廷诚意十足,是我傲慢无礼,一顶不敬神明的帽子立即扣下来了。”
至于昂贵的传送卷轴?众所周知,白塔大学的教授都很穷。
“在如今的情况下,这个罪名听起来有些牵强,”阿祖卡皱了皱眉:“总不可能只是单纯为了恶心人。”
毕竟连斩杀教士、判定神明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虱子多了不愁,难道还怕这点小罪吗?
“当然不,所以这种可有可无的为难只是一种隐晦的威逼信号,因为不管我去不去,或者去得及不及时,结果都是一样的。”教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上道很快:“重点是‘无尘之光’帕瓦顿·米勒在博莱克郡的重大失利,令但丁·马休斯看见了希望。他渴望一份功绩,足以彻底打压帕瓦顿·米勒的功绩——那么目前教廷的最大危机是什么呢?答案很明了了,他想要冲白塔大学神学院下手。”
“同为‘先知’的学生,他知道老师的性格,专业素养极强,重感情,却不喜也不擅权势斗争。”谈起这位某种意义上的师兄,黑发青年的眼神冷了起来:“唯有在我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老师才会有极大概率为此放弃近乎隐退的生活,重新出山。”
曾经德高望重的“先知”,哪怕是现在,许多实权人物依旧得卖他一份薄面——但要想消耗人情,必然意味着对方再也无法独善其身,牵扯进权势斗争的漩涡里,直到随着神学院一同走向毁灭的结局。
果不其然,但丁·马休斯的回信充满歉意,声称这并非他之所愿,相信关于此次《神史》的编排内容无论出现什么差错,神学院应绝无藐视神明之意。
此外,这位枢机主教体贴地表示将竭力周旋,将针对神学院编者的问责尽力向后拖延,但与此同时,他又不断暗示自己能力有限,因为教皇冕下同样对此次《神史》的内容感到异常不满。
原因很简单,在第一章 节中,编者指出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成神前后”的行踪与古巴伦托王第三个儿子的征战轨迹基本一致,并在数条确凿史料及文物的论证下,编者认为基本可以借此断定,光明与荣耀之神其实便是这位能争善战的三王子。
可是这位王子其实是古巴伦托王的王后和一个血统卑贱肮脏的男奴偷情生下的私生子——这既不光明,也不荣耀。
王庭暂时对此持观望态度,这群世俗的大贵族乐得看见教廷吃瘪。王室倒是不轻不重地抗议了几声,要求神学院必须确保真实公正——毕竟卡西乌斯二世还有一个“神眷者”的名头。
但是目前看来,来自多方势力的缠斗居然尚且处于持平阶段,教廷似乎远不如想象中那般强大可怕,学界各个领域的绝大多数学者都开始支持《神史》的正确性,并且掀起涉及整个社会多种角度的大反思运动,而《黎民报》等一众先进报刊的推波助澜同样令其成功深入平民之中。
——曾经的“人类”身份为什么一定是“神明”的屈辱?这只能说明人类并不卑贱,绝非只能依靠着“神明”引导的痴愚生物。
——既然神明曾是人类,那么光明神是否并不是万能的,这才导致了如今辉光教廷这群自称“神的布道者”、却无比贪婪腐败的教士的产生。
而这同样在术士和武者中造就了重大的震荡:一种惊世骇俗的思想正在悄悄发酵着:如果说“神”真的曾经是人类,那么他们是否也有可能——成为神?
不过猫头鹰无暇为此感到高兴。教廷的暴怒带来的压力大概确实十分巨大,他开始整日不见人影,吉布森·怀亚特同样几乎不在校内出现,偶尔学生们遇见他,也是脸色发青的,胖脸肉眼可见地变得消瘦。
很快,神学院其余参与《神史》编纂的神学家们同样收到了来自教廷的问责令,此外还有来自大大小小各色神殿的抗议。
这些学者被一遍遍近乎羞辱地叫去附近教堂进行问责,其中诺瓦的同僚奥斯温教授没顶住压力,去了一趟,于是被那些教士居高临下地严厉逼问了将近五个小时,其中不乏各种人身攻击式的谩骂与羞辱,并且威逼利诱着希望学者承认史料有误,或者将锅甩到第一章 编者的头上——但大概是忌惮奥肯塞勒学会,对方好歹是平安回来了。
诺瓦收到消息后立即前去看望了奥斯温教授,他本以为这位被他无辜牵连的同僚,多少会对他这个罪魁祸首有所怨怼,结果对方看起来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无论是以福公约的束缚,还是以你的性格,这些文字绝不是教廷那群人口中亵渎的学术造假、胡扯八道。”这位曾经误传他的“死讯”、有些不着调的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而每一个成为神学家的人早有为了公正与真理付出一切的觉悟,你我都不例外,所以你不必对此感到愧疚。”
“你还是年轻。”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笑道:“去问问咱们学院那些老家伙就知道了,其实每一次《神史》的发布都是一场血雨腥风,教廷和各大神殿吵成一团,走在路上还有极端信徒冲我们吐唾沫、丢垃圾的,这一次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诺瓦沉默地望着他——不,这一次绝对和以往并不相同。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对方近期注意人身安全,离开后要求逐影者加强对其人身保护。
对此奥雷表示很想骂人,能够来到白塔镇的逐影者人数并不多,身兼数职的后果就是分身乏术,忙得脚不着地,这家伙还真是物尽其用,不把羊毛薅干净决不罢休——但是他手下这帮弟兄倒是看起来乐在其中,也不知道暴君和达尼加那小子说了些什么,对方每每离开都是一副满怀雄心壮志的模样。
但是这点先见之明终究没有抵住敌人毫无底线的残暴。奥斯温教授收到一份来自家乡的邮递,结果刚打开便立即晕死过去。
里面是一颗死不泯目的幼小头颅,被沾满血迹的衣物包裹着,来自他的儿子。
与此同时,诺瓦收到了来自堂弟波西·布洛迪的加急讯息,信中对方分外愧疚地告诉他,他的母亲在铁棘领的布洛迪府邸中遭到来自不明身份人士的袭击,好在发觉守护法术被触动的波西及时赶到,布洛迪夫人只是受到了惊吓——但是家中的老女仆玛姬太太为了保护女主人,擅自离开了守护法术的所在范围,已经不幸去世。
“袭击者眼见即将被捕便立即自尽了。”对方在信件中忧心忡忡地写道:“哥哥,我听说了白塔大学神学院那些事,你现在非常危险,要不要来我这边?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第134章 做戏
“……教授。”
阿祖卡微微皱起眉来,从他现在的角度只能瞧见对方的侧脸——什么也没有,一片苍白。他好像位于漏斗的底端,那些糟糕透顶、毫无尊严的痛苦正从上端可恶大开着的敞口倾泻而下。
但那个人只是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便毫无波澜地将信纸折好,放进了胸口的衣兜里。
终于,白塔镇当地已经彻底失控的光明教堂请求增援的裁决者总算到了。原本几乎已经存在感全无的治安官们似乎得到了命令,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在凌晨打开了城门——那一天,所有尚且清醒着的白塔镇居民都沉默地见证着眼前的一幕。
毫无温度可言的惨白雪光下,月亮朦胧黯淡,唯有这些全副武装的裁决者的盔甲寒冷地闪闪发亮,如决堤的河流般涌入了这座中心生长着古老白塔的小镇。
她是白塔大学的发源地,被誉为在奥肯塞勒河浪潮中永立的真理之塔,曾在各个领域诞生了三十九位王室荣誉学者,十七位博士,以及两位教皇,圣徒巴罗多曾在此任教十五年,教导过门徒无数。
但是现在,辉光教廷增派的裁决者们已经无声无息地侵入了白塔镇古老的街道。白塔镇教堂紧锁的大门终于被人推开,被冻结的死亡与血水淹没的内里再一次重见天日。
残余的血腥气中,身为那场残酷审判唯一的幸存者,被劈开绳索、推下审判台的年轻教士战战兢兢地迎上来,向裁决者们哭诉当日的具体情况。
眼见裁决者中那位身披华美白袍、带着头盔的为首者沉默不语,治安官们开始惶惶不安,互相推诿起来,当责任被无限分担到群体头上,他们竟也渐渐变得理直气壮。
为首者一言不发,直到所有人重归安静,他才温和地轻声嘱咐着逐一安排分工与人手,似乎没有追究责任的意图,这令治安官们松了口气,办起事来也不由卖力了不少。
假如教授在这里,他会立即分辨出为首者的身份。
——五位枢机主教之一,“无尘之光”帕瓦顿·米勒。
第二天一大早,绝望与恐慌便彻底笼罩了白塔镇。
异端裁决所忽然开始大肆抓捕当天所有参与审判行动的镇民。无需任何证据,只要开口指认,每指认一名“异端”,指认者便能得到一枚银币的报酬。
所有人都觉得辉光教廷疯了,就算有抓捕权限,但这令整个城镇的秩序都几乎瘫痪的大肆抓捕,绝对有反叛的嫌疑。
但是这群裁决者绝不是白塔镇原来那些仨瓜俩枣。渐渐的,在流血和金钱的威逼利诱下,异端裁决所原本已在暴动中空无一人的监牢,又一次开始变得人满为患,甚至这些囚徒连坐下的地方都没有,随着身边人的消失和惨叫,来自未知的恐惧足以逼疯被剥夺自由的镇民。
开始有人往白塔大学跑,向师生们求助。全体师生打开校门,无一例外地收留了所有逃跑的镇民。
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莫名失去了行踪。短暂的混乱后,神学院院长德尔斯·拉伯雷站了出来,要求全体在校人员不得轻易外出,并警告亲友注意安全。
求助的信纸如雪花般飞了出去。很快,多方势力开始严厉声讨异端裁决所的严酷与逾矩,并向王后陛下提交抗议信,但至少在眼下看来,这都是些鞭长莫及的施压与反抗。
糟糕透顶的是,忽然谁也联系不到猫头鹰。原本白塔大学勉强还算得上安全,唯一的缘由,至少明面上唯一的缘由,便是有一位顶级强者的坐镇。但是此刻对方无故失踪,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人都开始变得慌乱起来,屠刀仿佛悬在了头顶。
在此关头,教授再次遭到了刺杀。
一群辨不清身份的人闯进了白塔大学,目标明确,一见到教授就挥舞起砍刀。诺瓦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在教学楼七拐八弯的走廊全速狂奔了将近十分钟,直到体力彻底耗净,那群蒙面凶手才猫戏耗子般慢吞吞地出现,瞄准黑发青年的头顶就向下劈砍——然后被突然出现在教授身旁的阿祖卡秒杀。
一旁尖叫声不断的学生惊恐地望着他们这位以温柔美貌著称的助教——血顺着地板流到对方脚下,但那人浑身上下依旧纤尘不染。漂亮的脸上毫无往日的淡淡笑意,只是冷漠垂下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无力瘫软在墙角的黑发学者,仿佛一位神祇,正在漠然注视着他那匍匐在地的卑微信徒。
对方刚刚死里逃生,正跪坐在地板上剧烈咳嗽。失力的手臂死死撑着地面,袭击者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手套。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他被黑发遮掩的惨白额头渗了出来,滑过脸颊和下巴,一滴滴掉在地上,润湿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痕迹。
黑发青年简直浑身都在犯病似的颤抖。忽然,他撑着地面开始痛苦地抽搐呕吐起来,却只吐出了些微清液,唯有脸色异常难看,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
有学生想要上前扶起他,偏偏金发青年的站位阻挡了任何人的去路。莫名恐怖的压迫感令在场无人敢于越过对方,直到那人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他微微俯下身来,冲地上狼狈不堪的人优雅地伸出一只手,脸上的笑意完美无缺:“教授?”
没人看见他的另一只手在阴影里掐得死紧。
诺瓦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虽说是和人做戏,但这场生死逃亡可是实打实的。哪怕他曾多次为了收集“收藏”东蹦西跑,但也不至于如此剧烈,几乎赶得上他一个月的运动量了。恍惚间他甚至开始想要赞同某人的“运动计划”,但一认真思考他那排得奇满无比的日常工作表,又不由开始打退堂鼓。
……好累,还是算了,他觉得自己只适合蹲坐在椅子里指挥人——这叫各尽其职。
等诺瓦彻底从大脑缺氧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已经被人暗中搀扶着回到了宿舍。肺叶炸裂似的疼,喉咙里满是血腥气,门刚被关上,他只想立即瘫软下去,却被人死死用手箍着,只得被迫靠在另一人肩上不断颤抖着喘气。
有人一遍遍轻柔拍抚着他的后脊,帮他顺气:“别立即躺下,对心脏不好。”
“我想喝水。”暴君哼哼唧唧地靠在救世主肩上,断断续续地命令道。
“难道您想刚入口就全部吐出去吗?”阿祖卡淡淡地反问,没等对方抗议,便将那些被血染脏的手套迅速用风刃割成了碎片。
他的手忽然一顿。
宿敌苍白修长的指骨上,赫然印着几枚清晰异常的牙印,深得几乎可以渗出血来。剪得很短的指甲上,同样出现了参差不齐的毛刺,指腹螺纹模糊发红,似乎是被人一次次含咬过。
“……”
他缓慢,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将那只颤抖着的手一点点掰开,用自己的手指深入,握紧,随后将他的宿敌轻轻按向肩窝。
也许是无力挣扎,对方罕见地一言不发,任由他抱着,安静地用湿漉漉的脸颊亲昵贴附着他的脖颈,直到心跳也在拥抱里渐渐变得同频。
……
哪怕已经被人入侵了学校,猫头鹰始终没有出面。
形势彻底急转而下,被围困在白塔大学里的全校师生和部分镇民越发害怕,粮食和取暖的炭火变得稀缺,需要有人冒着风险外出采购,哪怕有逐影者保护,但总会有人消失。
为了避免镇民和学生在惶恐中闹出事,诺瓦向拉伯雷院长提议恢复往日的教学秩序,并且自行组织自卫队,简易武装起来,安排人手进行训练与巡逻。哪怕自卫队成员都是些普通人,也有少数的低阶武者和术士,但有事做便聊胜于无。
拉伯雷突然想起了对方曾在校长办公室提及的那句——“学会没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一如既往的,他依旧看不透他这个学生到底打算做什么,但隐隐的预感却令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于是白塔镇居然出现了如此一副奇景:白塔大学外人烟稀少,偶尔过往的路人匆匆忙忙,生怕被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盯上——白塔大学内部却是日渐井然有序起来,所有镇民都可免费参与课堂,上午列阵训练,下午听课讨论。
但是僵持依旧没有持续太久。几名裁决者轻而易举地闯过了巡逻关卡,打断了课堂,将正在上课的诺瓦教授“请”了出去。学生们惊恐而绝望地围在教授的身后,有大胆者试图上前阻止,却被裁决者粗鲁地用武器对准了脖颈。
而他们的神学教授先是冲学生们微微摇头,随即偏过脸去,冲抓着他胳膊的裁决官冷声道:“这位阁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我不是一个瘸子,完全可以自主行走?”
对方沉默不言,冰冷粗暴地将他推搡出教室。一不留神,眼镜从鼻梁上滑落,又掉在地上被人一脚踩了上去,脆弱的镜片顿时爆出了裂纹。
诺瓦:“……”
这群人到底什么毛病,一定要和他的眼镜过不去?!
第135章 牢房
异端裁决所位于白塔镇的北侧,前身也是一所监狱。这是一栋颇显古旧的建筑,庞大且阴沉,如沉默不语着潜伏在黑夜里的嗜血野兽。高耸的城墙上则有几架多年未用的炮台——这一部分由城里的治安官掌控。
阴暗湿冷的监牢走廊,诺瓦被人推搡着,走向深处唯一空旷的单人牢房。一路他瞧见两边的铁牢里挤满了一张张因恐惧而麻木的脸,呻吟、惨叫与哀求声不绝于耳,臭烘烘的热气夹杂着新鲜血液与人体腐烂后的腥臭,简直令人作呕,稍微胆小些的人,此时便该吓得两股战战几欲晕厥了。
教授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他瞧见了几张熟悉的脸——是白塔大学的学生,看起来尽管已被周遭的可怕环境折磨得够呛,但似乎还没有遭遇酷刑。瞧见他后,那些学生挤开一旁的囚徒,扑到铁栏上,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流露出错愕、痛苦、担忧与深深的绝望。
路过充斥着各式刑讯工具的审讯室时,一边挟着他的裁决者走得并不快,似乎是有意让他看清楚一切。
并不庞大的审讯室里摆放着各色刑具,有生满锋利尖刺的铁椅,下方中空,令人不由怀疑他们会生火燎烤囚犯的大腿;墙上则摆放着一溜尾端缀着铅球与金属碎片的长鞭,想必只需一下就能将人抽打出血花与肉糜,而人类唯有在折磨同类上如此花样繁多,甚至从此衍生出了一系列酷刑法术。
史料中那些血腥残忍至极的文字仿佛在此刻彻底具象化了,而审讯室的正中央,一群裁决者在煮人。
字面意义上的煮人。
被牢牢吊在绳索上、衣衫褴褛的可怜囚徒爆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嘶吼,像一尾落入油锅的鱼,试图从那沸腾的铁锅里跳出来。一旁的裁决者神情漠然,直到囚徒渐渐没了声息,他才微微点头,一旁的手摇绞盘嘎吱嘎吱转动着,将那浑身发白的“人”——如果一具散发着煮熟肉类腥气的东西还能称得上是“人”的话——从沸水中升了起来。
“还是不肯忏悔吗?”裁决者冷漠地询问道:“有人指认你与魔鬼为伍,加入了那场罪恶的游行,并且在魔鬼残杀光明的布道者时高声叫好。”
没有回应。
一旁负责记录供词的书记员上前查看了一下囚犯的状态:“他昏迷了。”
内脏估计都熟了,在没有治愈法术的情况下活不了太久——而裁决者不会给这种无关紧要的囚犯施加治愈法术。
裁决者好像有些烦恼地皱起眉来。
“先把下一个人带进来。”
挟持教授的裁决者满怀恶意地将他死死钉在审讯室门口,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他推入这场地狱般的演出——直到另一个裁决者拖着另一个哭嚎不休的囚犯进入审讯室。
那人已经被方才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失禁了,正拼命用手抓挠着泥泞的地板,直到指甲都翻了起来,留下十道血痕。
“我承认!我被魔鬼蛊惑了,光明神呐!”那人无意间瞥见一旁黑发青年的脸,立即仿佛抓住了一条救命稻草般的大叫起来:“我记得他,我指认他,杀死那群教士的时候他就在布道台上,他才是魔鬼——”
拖拽着他的裁决者总算停下了,任由囚徒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说得是真的吗?诺瓦先生?”站在教授身边的裁决者不怀好意地问道:“您可要想清楚再回答。”
“真的,他没有说谎。”
黑发青年极其平静地抬起眼来,无视了脚下顿时松口气后,又不由眼神闪躲起来的囚犯:“您可以放开我的手臂了,拉杰夫·瑞恩先生。我不会逃跑,而您弄疼我了。”
阿祖卡暂时不在这里。好不容易把人劝走了,他需要保全自身,以免在与人会合之前被这群人搞得太过狼狈,然后导致那家伙发疯。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那名裁决者的眼睛顿时瑟缩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教授的语气毫无波澜,就像在朗读一本无聊的书本:“我还知道你是白塔镇本地人,家中父亲早逝,成年后在你那于税务所工作的舅舅的关系下,前往康斯坦教区异端裁决所工作。”
其实这是一个诡异的巧合,当时他只是为了吓走那在报纸上对他穷追不舍的讨厌税务官员,收集了不少对方行贿的证据——结果调查出来的信息现在却是用得上了。
但是对方显然不这么想。
那名裁决者似乎被他吓坏了,掐住他胳膊的手指剧烈颤抖了起来,看起来很想指着他的鼻子大喊魔鬼。
教授顿时疼得眉头一抽。
一个声音拯救了他的胳膊:“请对我们的客人礼貌一些。”
胳膊上的力度消失了些许,诺瓦寻声望去,正撞见一双深不可测的绿眼睛。
“……米勒阁下。”他微微挑起眉来。
——等的人来了。
“许久不见,布洛迪先生——还是说,我该叫您诺瓦先生?”枢机主教冲他礼貌地微微点头,仿佛不曾看见年轻人此时狼狈的模样。
“您不该和我在这里说些没用的废话。”诺瓦冷淡地回答:“既然我能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此刻我是一名平民,而非一名贵族。”
异端裁决所可没有肆意抓捕贵族的权利。当然,漫长而混乱的历史中,总有几位因权势争斗被坑进异端裁决所里的倒霉蛋,但上一次也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王庭并不太在乎这群教士如何从平民身上压榨敛财,却在触及贵族核心利益时反应出奇得激烈。
“对尊敬的枢机主教阁下放尊重些!”一旁的拉杰夫仿佛要找回尊严似的,色厉内荏地厉声呵斥道,结果那看起来苍白文弱的黑发学者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您不必急着在枢机主教面前献媚,反倒该多担心些自己的饭碗。”他懒洋洋地说:“要知道您的上司对您可不太满意,而您的舅舅最近也仕途不畅,也许不到一个月就会让您卷铺盖走人了。”
“你、你这魔——”
“好了,请让我们的客人先去休息吧。”枢机主教打断了被一个普通人轻松掌控全局的局面,直到对方被拉杰夫报复似的重重搡进走廊尽头的牢房,看着狼狈跌在地上的年轻人,帕瓦顿·米勒微微皱了皱眉,语气冷淡了些许:“也许我可以和这位先生单独聊上几句?”
监牢的铁门被关上了。静止不动后,教授冷得下意识皱紧眉头。进入异端裁决所之前,也许是担心他身上藏有魔具或者卷轴,这群人已经粗暴地命令他脱掉浑身旧衣物,换上了一套毫无遮拦的、简陋单薄的白袍子,而牢房的角落只有些许发霉的、沾着沉黑血迹的稻草用来保暖。
好在被施加了混淆法术的多功能通讯器一号尚在他的胸口轻轻晃动,否则他真切担心自己会死于冬夜的寒冷——当然这是不能和人说的。
“我需要一套暖和些的被褥。”黑发青年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镇定地冲枢机主教微微扬起下巴,仿佛不是位于血腥黑暗的监牢,而是身处国王的宴席上:“您该不会在达成目的之前就想先冻死我吧?”
“我会有什么目的?”枢机主教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博莱克郡大罢工,但丁·马休斯,神选之人。”
囚犯的语气很轻,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偏偏每吐出一个单词,枢机主教的神情便微妙变换一瞬,直到最后,他脸上的礼节性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了,唯余有一片深沉的冷意与探究。
诺瓦平静地和他对视:“我相信您是一个聪明人。”
博莱克郡大罢工导致的一系列后果,想必已令这位“无尘之光”焦头烂额。作为五位枢机主教中目前民间呼声最高的教皇候选人,教廷内部瞧见希望的竞争者绝不会放过他。
但是对方之前既然能被教皇派来处理“神选之人”这种异常重要的事,看来对方身上的筹码多少还是比其余竞争者更重几分,也许是教皇的爱重,也许是光明神的另眼相待——总之此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从方才短暂的试探来看,帕瓦顿·米勒并非献祭派,而那名一而再再而三违反对方命令的、来自竞争者老巢的裁决者的仕途也算是到头了。所以只要再增加一点筹码,这位枢机主教便绝不会让但丁·马休斯和献祭派杀了自己。
“……您很聪明。”枢机主教深深地望着他。
“真的很聪明,至少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他略带惋惜意味的,叹息般地说:“可惜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和一群错误的盟友。”
这话供理解的角度可就多了去了。教授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直到对方嘱咐裁决者们带来一套崭新的被褥,甚至体贴地提供了食物、水和一套姑且算是厚实的外袍。
牢房里终于回归了安静,唯有隐隐的哀嚎与惨叫声顺着铁门的缝隙渗了出来,他仿佛身处地狱。
黑发的年轻人忽然顺着墙角慢慢瘫软下去。
他一只手死死抓着胸口的暗红菱形吊坠,开始压抑地干呕起来。
第136章 组织
诺瓦先生被捕的消息激起了千层巨浪,不仅仅是白塔镇,博莱克郡、卡萨海峡、莫里斯港甚至乃至王城多地都有读者向辉光教廷爆发抗议,其中甚至不乏部分新兴贵族和官员。
就连辉光教廷都没预料到,区区一个普通人,居然会引发如此巨大的愤怒浪潮,一时间要求白塔镇引渡犯人到王城的声音都停滞了些许。
在白塔大学,偌大的恐惧之后便是偌大的愤怒,开始有人提议仿照之前的成功经验,冲击异端裁决所,救出无辜被捕的镇民与学生,还有他们的教授。好在神学院院长德尔斯·拉伯雷暂时平复了年轻人们的躁动。
白塔大学许多了解老爷子脾气的同事十分担心他会做出过激的举动——不过对方虽说每天脸色阴沉,但好歹算是冷静,似乎得到了某种嘱咐。
审判协会的伊凡·艾德里安则沉默着按照教授的吩咐继续日常工作。由于在之前的凛冬审判中,他已成功取得了不少镇民的信赖,现在由他负责思想方面的宣传。那个叫达尼加的逐影者则负责辅助他,并且承担起日常的武装训练工作。
关于艾德里安那部分工作,说是宣传,但其实很简单,便是每天晚上要镇民和学生们围在一起读书读报,然后一起诉诉苦,不论是自己的亲身遭遇,还是亲朋好友的不幸经历,讲着讲着,镇民们痛斥的对象往往会从蛮横无理的裁决者逐渐发展成了对教士、官员和贵族的愤怒控诉,第二天的训练也明显卖力了不少。
艾德里安在一旁听着听着不免开始心惊肉跳,他的脑海里不由响起教授的那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也许这便是教授要让他看见的东西。
起初,艾德里安一直下意识以为诺瓦先生大概是哪个势力的大人物,以教授的身份潜伏在白塔大学,否则一位单纯的神学学者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博大深厚的思想,认识这些奇奇怪怪的人。
对方似乎对自己的被捕早有预料,在办公室里留下了一沓厚厚的手稿,一部分是《黎民报》后续刊发的稿件,另一部分则是留给他和达尼加的手册。
手册写得非常细致,几乎详细解答了包含他们所可能遇见一切问题的方方面面,以至于艾德里安摸着那沓厚实的纸张就忍不住想哭。
在那仅凭一次热血上头的劫狱,便足以给他留下深刻心理阴影的异端裁决所,那位会因为他吃掉太多饼干下意识皱眉、却从不阻止他的师长,该会忍受着怎样的折磨?
至于他的临时伙伴达尼加,是个和艾德里安这种堪称规规矩矩长大——呃,好像也不太规矩——的小镇青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阅历的年轻人。
对方看起来总是嬉皮笑脸的,废话多到惹人烦,实际上做起事来狠辣果决,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杀人砍头如切瓜剁菜,不愧是被高额通缉的反叛组织成员。
之前那次劫狱两人勉强也算是生死与共过了,相熟些后,艾德里安忍不住偷偷问起对方,到底是怎么和教授搭上线的。结果那家伙笑嘻嘻地回答:“当然是因为我是诺瓦先生的忠实读者呀。”
艾德里安沉默了一下:“……就这样?”
——这和他预想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政坛风云完全不相干啊!
当然,也许对方只是在糊弄他——但是细细一想,艾德里安发现自己居然很轻易就接受了这种设定,比如教授仅凭人格魅力收服不法团伙什么的……毕竟那位先生就是如此神奇,艾德里安苦中作乐地想,要知道谁也无法想象,如今白塔镇这幅令辉光教廷如临大敌的严峻局面,最开始也不过是源于一位大学教授的一堂公开课。
关于达尼加那部分的活儿,最开始似乎挺令他抓狂的,对方早已习惯通过暗杀的方式来干掉目标,现在却要让他来训练一群普通人。镇上的男人们倒是打过架,但也都是些乡下把式,更何况还有一大部分妇孺。
于是部分低阶术士和武者被分散开来,编入一个个小队。体能训练,行列训练,战斗技巧训练……就连妇女儿童也被动员了起来,学习制作简易的医疗用品和后勤物资。渐渐的,按照手册上的内容,这只说出去贻笑大方的“军队”竟也开始有模有样起来。除此之外,他们开始以白塔大学为据点修建防御工事,包括简易的哨卡、瞭望台和陷阱等等。
在这其中,逐影者们成功担任了“走私贩子”的重要职责。原本他的弟兄们还颇看不上这只由大部分普通人组成的可笑队伍,毕竟一位强大些的术士便足以令他们溃不成军了,只是在头儿的要求下勉为其难帮帮忙罢了。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特别是瞧见了教授留下的手册后,他们却是渐渐开始沉浸其中,真心实意地为白塔镇人的未来担忧起来。达尼加发誓自己不止一次从自家头儿的脸上看见了极其扭曲的复杂神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虽然不乐意在人前露面,但并不阻止他们,有时还会帮忙。
还有一个缺陷,那就是这只自卫队没有枪。这么多枪支和子弹,哪怕是逐影者也一时弄不来。
至于教授那位忽然变得格外神秘的助教先生,却是越发神出鬼没起来。那人偶尔也会出现在白塔大学的师生面前,帮忙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脸上甚至挂着温和的微笑——却没有人敢上前和他说话——那是一种出于生存本能的恐惧。
——对方看起来像是一种潜伏在深海沙砾里的诡异生物,随时都要暴起吞噬所能抓住的一切。
如果阿帕特拉能够提前从白塔大学的师生那里得知某人正处于爆发临界点,她绝不会挑选这个时间点去招惹对方。
可惜没有如果,得知神选之人被异端裁决所抓了进去的女祭司并没有达成目的的狂喜,反倒颇为气急败坏——废话,现在白塔镇几乎要被献祭派那群被莫名招来的疯子包围了,她甚至怀疑异端裁决所就是他们的老巢。
她是想为神选之人增添一些人生道路上的“情趣”,最好再来玩些“美救英雄”的甜蜜把戏,但绝不代表要杀了他,否则她亲爱的阿娜勒妮会彻底发疯的。
异端裁决所那里已经被一群白袍子占据了,女祭司试着闯过一次,结果差点被该死的帕瓦顿·米勒发现。无能狂怒下她忽然想起了神选之人身边的神秘强者,说不定能利用对方达成目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瞧见这位被神选之人招惹来的强者。
哪怕是早已见惯各色美人的埃蒂罗处女,都不由被那张堪称完美的脸晃了一下,要知道美人常见,强大到恐怖的美人可不常见。
尽管在对方浑身可怖气势的压迫下,女祭司的脊背已被渗出的冷汗打湿,她依旧本能般巧笑嫣然着调笑道:“真没想到我亲爱的小甜心身边还有您这般人物——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自认已经足够礼貌的女祭司却只招来了毫不留情的一剑——令天地为之变色的一剑。骇人的风暴在他们头顶聚集,雷霆与飓风咆哮着降临,就像要将天地间一切毁灭的意象皆灌注于那柄闪烁着青色符文的长剑中,仿佛连时空都将被其撕碎。
“——风暴之息?!”
身为一名神职人员,阿帕特拉迅速认出了那柄传说中早已失传的、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配剑。
她大惊失色着试图竭力躲避这毁天灭地的一击,但身为一名主祷级别的术士,她居然发现自己在这一击面前竟是如此无能为力。
这不可能,阿帕特拉见识过王庭守护者桑卓和教皇萨布利奇的实力,那些老家伙虽然可怕,但绝不至于令她如此绝望——会死,绝对会死。身为并不光彩的王室私生女,阿帕特拉,或者说妮维纳·尤里·马基安的一生历经无数值得恐惧的事,但是对阿娜勒妮的爱足以令她蔑视死亡,死亡不过是令她与亲爱的阿娜勒妮融为一体,她将幸福地为神明献出她所拥有的一切。
但是此时此刻,一种彻骨的恐惧首次夺得了女祭司的神智——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将在那青色的剑锋下消逝,彻底的,毫无意义的,消逝着。
下一秒,女祭司被重重击飞出去。她趴在地上,如濒死的牲畜般抽搐了一下,忽然吐出一大口血来。
冰冷的剑锋平静地抵在她的脖颈上。
阿帕特拉勉强抬起头来。她只瞧见了一双非常美丽的蓝眼睛,勾着一圈灿烂的金边,美得令人心醉,让人联想起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浅海。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已经消失的民族,纳塔林人,曾有不少吟游诗人称赞他们族中美人的眼睛宛若海水,而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就是纳塔林人的神明。
“我会留你一命。”
对方用古纳塔林语缓缓说道:“代我向阿娜勒妮问好。”
第137章 谋划
身体重得令人心惊。
他是被粘在捕鼠夹上的、凄惨尖叫着的肮脏野兽,甚至令人怀疑为什么这具躯壳还没有在星球残酷的重力作用下彻底分解。
一连串忽明忽暗、庞大无比的图像吞噬了他,他感到自己在精神的剧痛中成为了一种崭新的生命形式,对于那腐臭到令人绝望的旧世界来说,他是一个过于脆弱、敏感且满怀恐惧的新生儿。
毫无尊严的折磨如影随形,那些沸腾着的酷刑,那些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哀恸的嘶吼,属于千亿被命名为“人”的生灵,于三百万年以来的嘶吼中的狂怒——他是处刑者,亦是受刑人。
熟悉的哀嚎声如尖刺钻入囚徒的耳膜,刺痛将他的意识从浑噩的梦境中拉扯而出,彻底回到冰冷腥臭的牢房。天蒙蒙亮,苍白的光透过高远狭小的缝隙,将他面前的一小块地面照亮。一只乌鸦沉默地站在被铁栏封住的窗口,注视着他——该回到这本令人疲惫不堪的“漫画书”里了。
拉杰夫·瑞恩被调走了。尽管他是个粗鲁、傲慢且讨人厌的家伙,但既然能被派来白塔镇处理这群异端,那便说明此人多少还有些能耐。
其余裁决者并不太明白对方到底怎么惹毛了那位传说中以好脾气著称的米勒主教,只是隐隐觉得,这似乎和走廊尽头那间单人牢房里的囚犯不无关系——然而短短半天之后,再也没有裁决者愿意主动靠近那间牢房。
那个看起来高瘦阴沉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只见谁都如毒蛇般嘶嘶低吼着无差别攻击的野猫,哪怕只要被人瞥见一眼,便会被掏出所有不愿意述诸于口的秘密:比如昨天晚上翘班跑去嫖妓,却不知妻子也在家中和邻居偷情啦,比如试图向囚犯收取贿赂却撞见竞争对手,恼羞成怒之下大打出手啦——
就算暂时还没有安排审讯,他们不是不可以在有限的权利范围内折腾人,结果这家伙哪怕将混入秽物的稀汤打翻,将腐烂发霉的黑面包掰下来,一块块砸出去喂耗子,也坚决不吃一口,直到晕倒在牢房里,吓得值班的裁决者以为他死了,直接引来了米勒主教——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故意折腾这位祖宗。
后来这家伙显然是摸清楚了枢机主教对他性命的莫名看重。此人的牢房安排的离审讯室很近,本意是为了在精神方面折磨这些身份特殊的囚犯,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结果对方刚刚苏醒,便扬言囚犯受刑时的惨叫声吵得他精神衰弱,如果再让他看见有囚犯进入审讯室遭受酷刑,他就自杀。
为了表明决心,此人还真就瞅准了机会毫不迟疑地往墙上撞——最后他们只好将他五花大绑着固定在铁架床上,口中塞着粗麻布以防对方咬舌自尽。
这么大的动静再一次引来了百忙之中的米勒主教。屏退左右后,他皱着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被捆得严严实实、不过短短三天就将整个异端裁决所闹得鸡飞狗跳的神选之人。
比起初见时的印象,年轻人已经非常明显地瘦削下去,唯有一双烟灰色的眼睛亮得吓人。再好看的人这番折腾下来也该狼狈潦倒得不成样子,但是他依旧看起来不像这里随处可见的、被未知的命运锤得瘫软畏缩的囚犯,某种令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依旧支撑着他的灵魂。他正俯视着他。
米勒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一向喜洁的他亲手取出了神选之人口中的粗麻布——然后这家伙重获言语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地嘲讽他:“看来身边没有自己人的滋味不太好受?”
这位来自王城教区的枢机主教,可不负责主管异端裁决这一方面的事物,现在身边能使唤的人都是些来自康斯坦教区的人——换句话来说,都是但丁·马休斯的班底,就算对方大概率是由教皇下派过来的,不给他添点堵才奇怪。
帕瓦顿·米勒抚摸着权杖,一言不发。要不是此人被绑得只能死死盯着天花板,他总怀疑对方能直接从他的表情里得到答案。
枢机主教并不准备任由一个普通人掌握整场对话的节奏。
“白塔大学的那些学生开始干扰异端裁决所的抓捕工作。他们会同抓捕目标通风报信,然后将他们藏进白塔大学里,好像那里是座异常安全的堡垒。”
帕瓦顿·米勒似乎对此感到有些好笑,为了确保令囚徒听清楚,缓慢而清晰地一字一句道:“所以异端裁决所里所有被抓捕的学生已经被分散关押,准备明天一早,一个接着一个单独进行提审。”
但是枢机主教没有从囚犯脸上发现预想之中的情绪波动。对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冷淡地垂下眼睛:“但是你们还是没有闯进白塔大学,把那些镇民和普通人一网打尽。”
“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教廷的仁慈与善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说不清的嘲讽意味。
帕瓦顿·米勒慢慢握紧权杖,眼睁睁看着神选之人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而得意的笑。
他一字一句道:“——当然是因为,你们这些可怜的异教徒,并不敢冒犯一位真正的神明。”
风暴之神乌托斯卡时常出没在白塔大学,在神明疑似将其视为地盘、并有可能会在其中发展信仰的前提下,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会再次顶着冒犯神明的风险冲进去。
“……”
恐怖的沉重威压突然冲他碾了下来,诺瓦甚至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连同蠕动都变得勉强起来的内脏一起化为骨渣肉糜。
看来初见神眷者时,对方显然是手下留情了,偌大的浑噩痛苦中,他的脑子里忽然跳出来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没道理一位圣者会比不过一位主祷,还让他有机会凑上前去闻“来自无信者的独特气味”。
直到些微血迹顺着他的唇角溢了出来,周身那可怖的气压才骤然一松,随后米勒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明明刚才死里逃生,便懒洋洋地歪头,吐出一口血沫,挑衅地冲他眯起眼睛:“怎么,为什么不敢直接杀了我呢?”
“您究竟在忌惮哪位神明?是爱欲之神阿娜勒妮……还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
米勒冷冷地说:“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已经死了。”
“我可没说那位神明是死的还是活的。”黑发青年淡淡地回答道:“而且您怎么确定他已经死了,而不是‘陷入沉睡’?难道是我们尊敬的光明神阁下告诉您的吗?他没有在‘长眠之所’瞧见对方?”
他没有得到回答。
常人该在这种沉默中渐渐失去信心,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教授却是盯着天花板,语气变得越发平静:“看来您也知道那群愚蠢的献祭派搞出的破事。”
米勒知道献祭派在通过搞各式各样的人体献祭来试图唤醒神明,自然也知道献祭派齐聚白塔镇的缘由——风暴之神的疑似复活,尽管对方大概还对此将信将疑。
不过按照计划,阿祖卡那边大概已经拔出了风暴之息:一个如此年轻却强大到超出常理、能够拔出风暴之息的强者,灵魂上还有风暴之神的气息,加上真正的乌托斯卡已经绝不可能出现这个世界上,就算帕瓦顿·米勒会对此心生疑虑,却也不敢去赌。毕竟他已经失去了一次抢占神选之人的机会,再错失良机教皇也不会放过他。
如果这是真的话,这便是截至目前唯一一起成功的神明复生案例,哪怕神明会被一介普通人的生死所束缚。而这个消息足以令任何一位狂信徒乃至宗教势力发狂,不管是因为信仰,还是为了日渐衰微的力量。
——甚至那些不知潜藏在何处的“神明”也会为此发狂。
果不其然。
“……如果那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那位阁下为什么会任由你被异端裁决所抓走?”
神是傲慢的,绝不可能容忍被一个普通人的生死所牵制——但也绝不会容忍由他人掌控自己的命脉。
教授满意地眯起眼睛。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聪明人总是想得很多,并且对自己极度自信,相信一切自行抓住的破绽。
“那您该去问献祭派那群蠢货。”他冷笑了一声,然后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任何一个字。至于但丁·马休斯是不是献祭派的一员?这是帕瓦顿·米勒需要操心的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帕瓦顿·米勒忽然转身离开,临走之前还嘱咐了手下安排治疗师给他施加个治愈法术。就在对方即将踏出牢房的时候,教授忽然提高了音量:“我之前所说的一切依旧奏效。”
“如果异端裁决所里再有人被施加酷刑,不管是学生还是镇民,我就自杀。”他谈起自己的生死就像在谈论一部剧本:“你们可以试试看我能不能做得到。”
枢机主教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是诺瓦知道他听进去了。
第138章 背叛
近半个月来,鸢心宫的议政厅日夜灯火长明。
有些远见的人都能预见白塔镇发生的一切绝不是一场普通的暴动与镇压。贵族们幸灾乐祸着想要借机瓜分教廷的权势,突然沦为围攻对象的教士们也不甘示弱着奋起反击,王室倒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味,暗地里没少给教廷和一些过火的大贵族挖坑。
不少人猜测此时王室正深陷财政危机,急需选择一只肥羊屠宰分割——但他们选择的对象可不是毫无反抗能力的羔羊,而是一只盘踞已久的猛兽,尽管已经年迈,已经病弱,但依旧不容小觑。
于是最易摆在明面上的表象就是吵架,不断地拍桌子吵架。贵族与教士在鸢心近卫团的注目下匆匆穿梭于装潢华美的走廊,但是不论进入鸢心宫前,这些大人物的内心有多少盘算,每当瞥见那些威严的银盔骑士,大多数人至少表面上都对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恭敬有加——不同于行事昏庸荒诞、已经近乎于吉祥物的国王,这位陛下可不是好惹的,她是真的会当场杀人。
等到最后一名觐见者离开,王后爱斯梅瑞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华美的议政厅内。她缓缓站了起来,夜色已深,但燃烧着的煤精经过无数昂贵水晶的折射,将偌大的议政厅照射得恍若白日般明晰,令她的影子变得庞大而细碎,全然撒在面前铺开来的无数文件上。
在女人金色的瞳孔中,一个因为失去姓氏、从而显得异常简短显眼的名字充斥在字里行间。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但不知道是针对谁的。
下一秒,王后忽然死死捂住了胸口,痛苦地弯下腰去。连灵魂都要灼烧起来的剧烈疼痛令她死死拽住桌旗一角,桌上的水晶球被她扫了下去,顿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门外听见动静的伊亚洛斯骑士长立即不顾规矩地闯了进来,透过被风呼啦啦卷起、漫天飞舞的文件紧张地向四处张望,腰间的佩剑都露出了半截。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滚——!”王后头也不抬地暴怒吼道。
议政厅的大门被关上了。爱斯梅瑞揪着桌旗,将娇贵精致的缎面都抓出狰狞的痕迹,她终于支撑不住,在原地慢慢跪了下来。
“……吾神。”
空无一人的议政厅内,这个国家最为尊贵的头颅之一正深深地低垂下去,疯魔一般地恭敬喃喃低语着,时而又陷入诡异的沉默。庞大的水晶吊灯居高临下地笼罩着她,阴影中竟似有群蛇涌动。
良久,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终于窸窣着褪去了,爱斯梅瑞用因过于用力、连指甲都渗出血来的手指抓住桌沿,慢慢将自己从地上支撑了起来。
“……疑似复活的,风暴之神?”
沙哑的女声回荡在空旷的议政厅内,冬夜的狂风捶打着窗,那些断断续续的、恍若疯魔的低低笑声掩埋在漫天大雪里。
“我好像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来吧,来吧,也许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
另一边,在白塔镇异端裁决所的监牢里,诺瓦总算瞧见了另一位等待许久的重要人物,但丁·马休斯。
对方是个胡须头发已经开始泛白的中年人,高高瘦瘦,带着单边无框眼镜,看起来颇有几分学者的文气,丝毫看不出此人手下训练出了一批用酷刑折磨同类时毫不眨眼的人间恶魔。
这家伙对他倒是客气得很,啰哩巴嗦了一大堆,饱含歉意地表示自己也在其中努力斡旋,奈何实在无能为力,还是不得不请他来异端裁决所受罪——要不是瞧见对方前几天那套熟练的下马威,他还真想信了这人的邪。
因为过多的无效信息越发不耐烦的教授忍不住打断了他,带有嘲讽意味地问道:“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白塔大学,难道是要关满一个月?”
异端裁决所必须在一个月内将无罪者释放——当然了,他们才不会主动放人,他只是因为这家伙太过啰嗦试图让人闭嘴。
但丁·马休斯有些怜悯地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哪怕是一个月后,您也不能离开。”
“异端裁决所已经收集到了您与魔鬼为伍、编造并公开宣讲异端学说、多次亵渎并鼓动他人亵渎神明等等一系列充分的人证物证,后天将举办全镇公判大会,作为被告人之一,您必须要亲自出席。”
教授微微眯起眼睛,便瞧见这位枢机主教忽得侧过身来,示意他看向牢房之外:“有位老朋友拜托我,希望能够和您说几句话。”
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沉默地踏进了牢房。
往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和蔼胖肚子老头,短短数天便彻底瘦脱了型,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这令他整个人显得越发憔悴而愁苦,甚至还有几分恍惚的神经质。
教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怀亚特先生。”
来者正是白塔大学的副校长,猫头鹰的挚友,失踪已久的吉布森·怀亚特。
老人一时之间竟不敢直视那双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烟灰色眼睛。他感到自己的一切肮脏与软弱都在其下无处遁形。
“你们先叙旧吧,我就不打扰了。”但丁·马休斯微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
临走之前,他忽然扭过头来,冲着诺瓦叹气道:“同为拉伯雷先生的学生,我比您年长几岁,姑且劝您几句——这都是些无能为力的事,还是早作打算、从长计议的好。”
黑发青年没有回答。直到牢房的大门被哐当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怀亚特终于捱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咬牙打算率先开口:“我——”
年轻人冷漠地打断了他:“你拿走了我曾交给学会的那部分论文手稿,以其是我在未成为神学家的学生时期做出的研究、并无以福公约确保真实性为由,向异端裁决所提交了‘证据’。”
甚至不需要太多严谨的证据。异端裁决所只需要一个看似公正的、可以在白塔镇人面前将他打为欺骗世人的异端的噱头罢了。
怀亚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上流露出异常强烈的愧疚与痛苦来。
冷风混合着雪花,从牢房高远的缝隙中灌了进来,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于阴影里几乎是发着光的,在罪责的洪水中纠缠着一切罪人,连着他脚上的镣铐,延伸向他身后的黑暗尽头。
“……我不会奢求你理解我。”怀亚特颤抖着说。
——他应该跪下,在无罪者面前。
“他们愿意向奥肯塞勒河承诺,只要交出主责,所有裁决者便会撤出白塔镇,保下白塔大学所有师生的性命,包括审判协会的那些孩子都能被从轻发落——”
黑发青年毫无感情地垂下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那冲着他慢慢跪了下去的老人,如同一枚被大火烧过的、缩成一团的漆黑老树根。
“如此巨大的让步仅仅只需以我的性命为代价吗?”他极其冷静地反问道:“您真就如此天真?”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对方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寒冬里,汗水顺着老人花白的头发一滴滴渗了下去。
他是个八面玲珑擅长和稀泥的老滑头,是个恪尽职守、关爱学生的好校长,是个和蔼又心软,还有些絮絮叨叨的老爷子——但是仅此而已了。
很多人将他视为替猫头鹰处理杂事的助手,早年时期更是将他看作向来素有天才之名的奥列弗的跟班——直到天才奥列弗身陷险境,是吉布森·怀亚特将人救了回来,许多人这才真正认识到了这个看起来极不起眼的角色。
“不,我当然不会仅仅只是因为这些鬼话!”老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不知道究竟是想要说服谁:“你说得没错,我们没有武装力量,怎么可能抵得过异端裁决所的一众裁决者?这一期的《神史》实在是——你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对抗些什么。”
“听着,孩子,听着。”他正勉强强逼自己不要不断地大口喘气:“我已经老了,活够了,如果只要我死了,或者奥列弗死了,就能达成他的梦想,那么不论是我还是奥列弗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但是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对抗全世界的信徒,这是绝对无用的牺牲,这会毁了神学院,毁了白塔大学,毁了奥肯塞勒学会!”老人浑浊的眼中泛着泪光:“所以不论这是否会令最无辜的人死于非命,我也绝不能任由我和奥列弗的心血付之东流!”
他需要再一次保护那些站在他背后的人,他需要再一次力挽狂澜。
牢房一片寂静,老人剧烈地喘着粗气。可是另一个人为什么如此冷静?冷静得就好像对这令人唾弃不已的背叛早有预料似的。
“您不必对此感到愧疚。”一个毫无波澜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这和我的计划相差不大,不会影响大局。”
吉布森·怀亚特猛地抬起头来,极其震悚地瞪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好像瞧见了一只自深渊里爬出来的魔鬼。
前世的神学院为什么会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诺瓦并不认前世的自己会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发布《神史》,这是在赴死——那么最大的漏洞极有可能来自一场无法逃脱的背叛:学会选择明哲保身,抛弃了神学院。
此刻背叛者已经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只是善良,而且软弱平庸。
第139章 判决
白塔镇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开展全镇公判大会了,也许是因为那些被指责为异端的人多是些乡野愚夫愚妇,罪名不过是些含糊不清的不敬神明,亦或是和魔鬼为伍,偷情交媾,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将全镇的男女老少们——包括那些绅士老爷——如哄一群鸭子般哄出来观赏呢?
公判大会的地点还是在镇上唯一的光明教堂,审判协会曾在这里砍下教士的头颅,血令他们的脑袋在某种意义上“漂浮”起来。至于现在,这群热烈粗暴的年轻人的灵魂领袖,却即将被押上临时搭建起来的被告席。
枢机主教但丁·马休斯早已放出消息,宣称已经抓到了罪魁祸首。这座罪孽深重的城镇的其余“罪人”只要虔心向神明祈祷告罪,异端裁决所便愿意从轻发落,既往不咎,甚至放过已经被抓进监牢里的人。
于是来观审的人很多,以至于教堂大门被迫大敞着,以免那些被裁决者挡在教堂门外的镇民听不清任何字眼。
这是一次集体公开审判。首先被带上审判席的都是些镇民,所有人温驯地痛哭流涕着交代了自己被魔鬼蛊惑后犯下的罪行,于是异端裁决所的审判官果然很是大度地赦免了他们,只需接受十下鞭挞,并且缴纳一定额度的罚金,便能重新回家。
围观的人渐渐开始变得嘈杂不安。但是忽然,一种奇妙的寂静自人群末端开始向着教堂蔓延,就像传染病一样。寒风吹拂着所有人额头上的汗,为那些躁动降了温。
年轻的学者出现在了人群的尽头。
他看起来像是一种来自历史中的、苍白的黑色虚影,他站在人群中,他走向了人群,沉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所有人都认为他在注视自己,用那双烟灰色的,如同银色群星融成的透明镜面般的眼睛。
他甚至还带着镣铐,在脚上,但是赤裸的双手和脖颈上什么也没有。也许那些人认为他已无法逃亡,那么无论是挥舞着拳头,亦或高昂起头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镇里的乌鸦忽然多了起来,就像早已离开白塔的鸦群再一次回来了一样,它们在同样苍白的天空中盘旋着,发出粗哑不祥的宣告。
诺瓦不由眯起眼睛,试图令自己成功对焦那些细小的黑点。他看见了白塔大学的学生,他们挤在人群中,紧紧握着彼此的手,艾德里安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
他看见了老师,比起上一次分别老人已经变得越发苍老,满脸的皱纹如同干涸大地上的刻痕。
他看见了差点成为他的“未婚妻”的艾米莉亚·卡莱顿小姐,她穿着一身黑裙,双手缠在一起,哀伤而无助地望着他。
他还在人群中看见了他曾经的堂弟波西·布洛迪——这小子来这里干什么?失去眼镜的诺瓦再次仔细确认了一遍——那个带着家主戒指,从兜帽里露出几缕布洛迪家族同款黑卷发的少年,不是他的蠢堂弟又是谁?
对视的那一瞬间,少年脸色惨白,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的那位兄长已经率先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去,似乎没有看见他——也有可能是不想看见他。
一阵风穿过教授的指尖,有人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诺瓦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逼迫自己继续神情如常地走向那座溢着血色的光明教堂。他的周围除了看守之外空无一人,但是手指上温热的力度是真实的,那个人似乎不想让他离开似的,一点点将手指插入他微微张开的赤裸指缝间,深深握紧,仿佛渴望借此将他拉入安全的未知深处。
但是对方终究还是放开了他的手,风在他的额头上一触即分,像是有谁试图刻下护符。
囚犯终于进入了光明教堂,原本始终大开着的教堂大门却被关上了。迷茫的镇民们被裁决者们挡在教堂门外,他们徘徊着,久久不愿意散去。
真正参与这场审判的只有教廷。
辉光教廷见识过这位神学教授可怕至极的口才,他们并不愿意冒着在镇民面前当众下不来台、甚至被人三言两语引发暴动的风险去确保所谓“审判的公正”——至于这样是否会引发抗议?那些失去组织的镇民真的敢为了这种小事冲击光明教堂吗?况且有宗教法律,有陪审团,有审判官,有证人,又有谁能说程序不公?
如此行事,卑劣却有效,但也只有此人能仅仅靠一张嘴,就把教廷逼到这个份上。
波西·布洛迪站在人群中,脸色惨白得好像一个死人。
寄出信件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十分忐忑的,他隐隐知道兄长对那位身形已经佝偻、行动笨拙迟缓的老女仆的感情,他的哥哥和母亲关系僵硬,在他年幼时,他的那位伯母曾在气愤中口不择言地说出“就连对待玛姬都比待我亲近,被下人施加的小恩小惠轻易骗去的白眼狼”这种话来。
但是兄长的回信却是十足简短。简单道谢后,便只是拜托他保护好铁棘领和布洛迪夫人。波西实在无法压抑内心的不妙预感,无视了父亲的阻拦与怒斥,独身一人跑来了白塔镇。
这无疑是极其愚蠢的选择。所有权势的目光都聚集此处,小小的布洛迪家族不该被牵扯其中——但是他做不到。
什么家族利益,什么名誉担当,难道波西·布洛迪要一辈子呆在别人的羽翼下,一辈子懦弱地将头埋进沙地里,直到哪一天从报纸上得知兄长的死讯吗?
《神史》的刊发同样在圣巴罗多术士学院内部引发了巨大震动。
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不少学生本身就是《黎民报》的读者,尤其是曾听过对方公开课的那部分学生。毕竟都是年轻人,不少人将来必然是要从政的,不论是为了批判嘲讽,还是真切赞同其中部分观点,这篇横空出世的报刊依旧在不属于它的目标读者群体中得到了太多关注。
开始有人向波西隐晦地询问关于他那位兄长的事,贴在对方身上的标签,也从“主动放弃爵位继承的傻瓜”,渐渐变成了“颇有争议、但很有思想的学者”。
波西的内心是颇为复杂的。再一次的,他的兄长从他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毫无争议地碾压了他,那些自幼年便始终如影随形纠缠着他的、阴暗的嫉妒与骄傲,还有那些无法抑制的微妙恨意与深深的担忧,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在瞧见《神史》时,最终只化为了偌大的恐惧。
他疯了,波西的脑子一片空白,教廷绝不会放过他的兄长,那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之前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保护布洛迪家族,保护铁棘领吗?
——可是又为什么要一如既往地无视他,将他排除在外?!
《神史》发布的第二天,波西便听说有同学因为受到冲击过大导致灵魂震荡,差点失去神智。但也有人迅速从中理解了什么,竟是加深了共鸣程度,迅速提升了阶层。
“诺瓦”这个名字再一次响彻他的耳畔——真正得响彻耳畔,波西·布洛迪回过神来,便见几名衣着朴素的、似乎是白塔大学的学生正上前与裁决者理论,愤怒地要求他们打开教堂大门。既然是全镇公判大会,他们自然也有参与审判的权利和自由。
但是那些裁决者压根不和他们理论,随着一声令下,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枪尖齐刷刷地对准了学生和镇民。
“退后!”一名裁决者冷声呵斥道:“一切皆有光明的旨意,尔等平民不要浪费来自马休斯阁下的仁慈!”
眼看那裁决者已经毫不留情地放出光链,准备往学生身上挥舞,波西脑子一热,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施展法术挡开了那条噼啪作响的、要人命的光链。
“请问我够格进入光明教堂听审吗?”
无论是被救下的学生,还是那名裁决者都惊愕地看向来者,只是后者脸色更显阴沉。
只见那纤细高挑的不速之客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精致、却明显与囚犯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庞来。
“我是波西·布洛迪子爵,”黑发少年冷声道,唯有细听才知道他的声音因激动带着些微的颤抖:“布洛迪家族的家主,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二年级首席,向您问好。”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问道:“请问我有资格进入光明教堂听审吗?”
“……布洛迪子爵阁下。”
那名裁决者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波西莫名从中窥见几分嘲讽神色。
“很是抱歉,但这是枢机主教阁下的命令,此次审判涉及教廷机密,外人不得旁听审判过程。”对方姑且算是礼貌地回答,但又忽然露出了一个很轻的冷笑:“不过结果应该会很快,您不必过于心急。”
几乎对方话音刚落,光明教堂的门忽然被再一次打开了。
在被惊飞的漆黑鸦群中,波西远远瞧见了他的兄长。那个人面色平静地站在被告席里,光芒透过玻璃彩窗,在他身上投下彩色斑斓的影子。他站在脚下早已干涸的血海里,如世界上唯一一座海岛般,矗立着。
经过一长串冗长的罪名判定后,坐在高台上的审判官敲击了金锤,高声宣布了审判结果。
他的兄长被异端裁决所正式认定为异端,因其严重亵渎行为,被判处死刑。
第140章 刑罚
那些聚集在教堂门口的学生和镇民,最终是被赶来的治安官驱散的。他们数次冲天空鸣枪示警,有人不愿意将枪口瞄准镇民,但也有几人已经顶不住压力,试图瞄准带头的人——好在子弹莫名其妙地卡了壳,否则恐怕会引起更大的混乱。
按照教廷的承诺,镇民确实被放出来了零星几个,但是学生却没有,甚至还是陆续有学生因为“妨碍调查”被捕——镇民算什么?不过是些杀鸡儆猴用的饵。在教廷看来,真正闹事的人他们一清二楚,也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是《黎民报》的主编被异端裁决所判处死刑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风一般传遍全国上下,反对的声浪如同荒草地遇风的野火,一浪高过一浪。
尤其在得知哪怕所谓的“罪魁祸首”已经被判处死刑,可是白塔大学那些手无寸铁的学生依旧不断遭到逮捕时,教廷肆无忌惮的恶行将人们彻底激怒了。
首先站出来支持学生,要求教廷释放被捕学生,撤销死刑判定的,是博莱克郡的煤炭工人工会。毕竟他们和教廷有“新仇旧恨”,本就穷困潦倒的工人们除了要缴纳高昂的税收之外,还要向那些高高在上的教士“捐款”,将每天少得可怜的午餐钱塞进金碧辉煌的教堂门口的捐献箱。
这群工人就像是从之前的博莱克郡大罢工中尝到了甜头,轻车熟路地涌上街头组织全郡工人罢工。在他们的鼓动下,无论是卡萨海峡这种交通要塞,还是巴塔利亚高地这种传统工农业区,当地的工会农会纷纷响应,原本因异端裁决所的镇压已经声势渐弱的“民间审判”再一次成规模性地爆发,甚至变得更加激进。以至于看着报纸上那些令人错愕的消息,奥雷忽然觉得哪怕现在跑到大街上大喊“我是逐影者”,当地的平民估计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毕竟被他带来白塔镇的逐影者们现在到底哪里像群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的恐怖刺客!
男二嘴角抽搐地盯着被当地平民的小孩围在中间、正兴高采烈地教他们如何自制土枪和土炸药的达尼加,只感到分外心累。
哪怕是辉光教廷也有些顶不住压力了,死刑的具体日期迟迟未定,一拖再拖。不过这和死刑犯本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公判大会结束当天,教授便被一群人蒙住眼睛,推搡着七转八弯走了许久,然后又是一阵大概来自传送卷轴的剧烈眩晕,接着他应该是昏迷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一处格外压抑的封闭房间。
——他没有回到那间住了许久的单人牢房,大概率已经彻底离开了异端裁决所。
没等诺瓦出声询问,便瞧见了一群格外眼熟的红袍人,脸上的面具如同死去男性微笑的脸。黑发青年被这群生命之子粗鲁地绑在铁架床上,手腕脚腕都被铁链扯开,连脖颈都被一道铁环箍住,浑身上下只留了一件单薄的白袍,活似一只解剖台上被迫露出单薄肚皮的兔子。
寒冬时节,铁器很冷,几乎能粘下一层皮来,冻得黑发青年下意识皱紧眉头,身下的铁架床也硌得他脊背生疼,鼻间全是令人不适、隐隐作呕的血腥味。即视感过于强烈的感官令他心情糟透了,以至于明明只能盯着天花板,待到周围安静下来,他便忽然开口,说得还是敬词,但语气分外不客气。
“马休斯阁下,难道这就是您的‘从长计议’吗?”
良久,但丁·马休斯的声音缓缓自不远处的角落里响起:“你倒是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既然异端裁决所已长期和生命之子进行合作,您也是献祭派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诺瓦冷冷地嗤笑道:“况且您该礼貌些,现在是您求我开口说话,比如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究竟是如何复活的?”
但丁·马休斯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
帕瓦顿·米勒过于傲慢,只会相信自己判断得出的结论。所以只要稍加引导,便会让米勒着手调查并猜测“风暴之神”和献祭派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比如献祭派会着手解开“诺瓦”与“风暴之神”身上的束缚,而“风暴之神”会告知献祭派如何复活神明的秘密——比起世间多复活几个神瓜分信仰,显然一位神明更无法忍受被一名普通人束缚的耻辱。但是这种天大的功劳怎么能被但丁·马休斯抢先?
——更重要的是,帕瓦顿·米勒真的想让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复活吗?
诺瓦回想起自己故意引导米勒得到“风暴之神”已经复活的肯定答案时,对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愤怒得差点杀了他——而不是质疑,亦或是激动,狂喜,这其实很不符合一名狂信徒得知神明可能复活的心理变化。
看来帕瓦顿·米勒同样给自己的同僚添了不少堵,加上其余神殿的觊觎,以至于但丁·马休斯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也变得越来越急躁,最终一定会选择将他转移到生命之子的老巢里——这也达成了他的目标之一,将他暂时顺理成章地与身上拥有神印的帕瓦顿·米勒和阿帕特拉分隔开来。
那边的但丁·马休斯已经变得冷静了许多。
“你会告诉我们的。”这位负责掌管异端裁决的枢机主教冷漠而平静地说,其中充满带着残忍意味的暗示。
在他的示意下,几名生命之子围了上来,诺瓦感到站在他头侧的一人正颇为粗暴地掐起他的下巴,解剖刀的刀尖顺着他上下紧张蠕动的喉结,沿着脖颈绷出来的凹陷缓缓滑了下去,直到被铁环挡住,锋利冰冷的刀尖没有割出伤口,却足以令人汗毛倒竖,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
黑发青年不适地皱了下眉,试图偏过头去。那带着白色面具的邪教徒正用拇指又缓又重地按揉他的嘴唇,以至于嘴上因干涩而开裂的小伤口顿时绽开了一阵细碎的疼痛。
……太奇怪了,这种手法完全不像是施刑。
以教授现在的角度完全看不见对方的面部,只能隐约瞥被面具遮挡的、形状优美的下巴。他眯起眼睛,忽然奋力抬起头来,将脖颈往刀尖上撞——果不其然,明知有铁环阻拦,那人还是迅速将解剖刀抬了起来,直接丢到一边。解剖刀碰撞铁盘,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这下诺瓦终于成功看见了施刑人的眼睛。
那是一种深邃清澈的蓝,虹膜的边缘环绕着一圈奇异耀眼的金色。此时这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柔软可言,反倒泛着丝丝缕缕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怒意。
周围已经非常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黑发青年慢慢眨了眨眼睛,礼貌地冲许久未见的同伴勉强点了点头:“晚上好。”
随后他被触及皮肉的铁环冻得一哆嗦,眉头下意识紧皱起来:“先帮我解开这些东西。”
见人透过面具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一言不发,诺瓦愣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劳驾?”
“……”
对方终于开始行动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开裂声,救世主徒手捏碎了捆在他右手手腕上的镣铐——教授满怀期待地等待着重归自由的那一刻,那家伙却是变得不紧不慢起来,站在刑床一边,将他的右手捧起,仔细观察翻看他那血肉模糊、颇为可怖的五指指尖。
“他们还是对您用了刑?”阿祖卡的声音异常轻柔平静,因隔着面具有些失真。
“……没有。”诺瓦顿了一下,他不太想现在讨论这个,但是眼见对方浑身上下散发着试图杀光在场所有生物的恐怖气场,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开口道:“我自己咬的。”
“……”
那只握住他右手的手越收越紧,冻到麻木的指尖再一次开始感受到清晰的剧痛。
“——见鬼,您能不能先让我从这张该死的床上下来?!”诺瓦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他想挣扎,奈何右手被人死死箍住,其余躯体也被捆得动弹不得。权衡利弊之下,暴君还是有些僵硬地试图将语气放软。
“我现在好冷。”
手上的桎梏松开了些许。似乎有点作用,狡猾的反派立即再接再厉:“我好饿,还想喝水。”
他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叹气声,随后浑身忽然一阵松弛。教授立即坐了起来,结果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便忽地被人劈头盖脸着用温暖的外袍紧紧裹住,只能隐隐瞥见地上倒了一群红袍人,但丁·马休斯则滑落在角落里,生死不知。
下一秒,他竟直接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失重感令诺瓦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肩膀。等他奋力从外袍里钻出脑袋,回过神后不由皱紧眉头:“我的腿没出问题,可以自己走。”
身为一个成年男性,教授并不娇小,这样被人抱起来揣在怀里也太奇怪了——而且似乎过于亲昵了,彻底被人体温度包裹的久违暖意令他浑身僵硬。
救世主的语气很淡:“您没有穿鞋,地上很凉。”
诺瓦嘴角一抽,什么破理由。
“我不介意。”
“我介意。”见他还要开口反驳,对方难得有些粗鲁地打断了他:“别动了,听话些——我现在很生气。”
诺瓦:“……”
……行吧,勉强算是充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