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伤痕


    他们走出密闭空间,目之所及是无数四通八达的黑暗密道。风从不知名的远方冷飕飕地袭来,带着泥土与腐朽的气味,让人联想起死亡。地穴最高的层高只比救世主本人高出半个头,最低的地方必须要弯着腰走,因而显得分外压抑。


    “……这里大概是一处庞大且古老的地下墓穴。”教授盯着一旁泥壁露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断裂的人体骨骼,忍不住低声说道——除了火神法尔的信徒,安布罗斯大陆绝大多数原住民并没有火葬的习俗,于是生者在地上生活,死者在地下沉睡。


    墓穴隧道的地表同样分布着无数森白细碎的骨骼碎片,靴根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泥壁上还有钻进钻出的食腐昆虫,可惜环境过于昏暗,加上没戴眼镜,教授一时分辨不清。他拽了某人的衣领一下,再一次试图让人将他放下来——但是那家伙压根不理他,只是威胁性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好吧,现在确实不是研究爱好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换一套能穿的衣服。


    几名生命之子忽然出现在地道的拐角——一群出现在寂静昏暗墓穴地道里的红袍白脸人,说实话这一幕着实颇为惊悚。但是那些人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二人顺利地与这些生命之子擦肩而过,进入了另一处宽敞些的无人洞穴。


    救世主直接从多功能通讯器里取出一套备用衣物,教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将身上那件总让他想起不好回忆的白袍子扯了下来,动作快得让本想出去避嫌的某人都没来得及回避视线。


    青年瘦削嶙峋的身体彻底暴露在冷空气里,顿时激起些微本能的战栗。他的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缺乏血色的苍白,一点点血痕都会颇为刺目。被皮肤覆盖的骨骼线条冰冷、锋锐且单薄,可以明显看出因繁重的日常工作和不算健康的生活习惯残留下的疲病痕迹。明明还颇为年轻,从他身上却很难联想起“生命”的温热柔软,反倒像是薄雾、废墟、死寂和破败坍塌着的神像的结合体。


    就在教授皱紧眉头,仔细判断那件刚脱下来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袍上的痕迹,究竟是残余的血渍还是什么化学药剂,一只手忽然按在他赤裸的肩膀上。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刻自己的肩颈和后背布满了因焦虑而产生的抓挠痕迹,看起来估计不太美观。


    “……小伤,不碍事的。”诺瓦皱了下眉,试图将那只不太礼貌的手甩下来。但是对方按得很紧,陌生的温热顺着肩膀一缕缕往下渗,莫名的危险预感令他突然有种毫无逻辑可言的、立即夺门而出的冲动。


    ——他现在看不见同伴的脸,完全分辨不清对方的情绪。


    “请您站起来。”


    他听见男主语气格外平静地命令道。


    “……”


    温热的手掌缓缓握住臂弯的擦伤,冰冷的皮肤竟有一种被火燎到的错觉,激起一阵隐晦的痛楚:“这是怎么搞的?”


    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发什么疯,教授谨慎地盯着对方脸上那张微笑着的面具:“摔的。”


    后背大片的隐痛忽然加剧了,他下意识嘶了一声,那人顿了顿,手上探伤的力度变得轻柔了不少:“这里呢?”


    “硌的。”


    救世主似乎并不介意他那带着抗拒意味的言简意赅,继续慢条斯理的、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向他逼问那些与人分别之前不曾出现的每一道伤痕。


    严格来说,在同类面前赤身裸体不足以令诺瓦感到尴尬,但他也没有这种奇怪的癖好。他很想以“感到寒冷”为借口,至少先把衣服穿上,但是魔具正在胸口散发着热度。纠结着纠结着,黑发青年已经被迫跌坐下去,小腿被另一人不轻不重地箍在掌心中。


    某人的洁癖似乎已经彻底消失了,血污与泥泞弄脏了救世主向来一尘不染的手指。发烫的指腹抚过脚腕上一圈青紫破损的痕迹,又疼又痒,还带着莫名的酸麻,没等对方开口,诺瓦直接抢答道:“被脚铐磨的,皮外伤而已。”


    他决定开个玩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在性骚扰。”


    “……”


    半跪在地上的某人正握着他的小腿,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用面具后的眼睛盯着他,一言不发。


    诺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我又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是吗?”


    见人依旧不说话,他面无表情但飞快地认错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由于实在看不见对方的面部神情,诺瓦犹疑了下,又补充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不要生气。”


    “……”


    阿祖卡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那张在昏暗中泛着柔和微光的脸庞。而他的宿敌神情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也有了心思和他较劲:“松手,我要穿衣服。”


    小腿上的手依旧纹丝不动。


    诺瓦皱紧眉头。对方漂亮的脸半隐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情绪。但是这番折腾下来简直让人身心俱疲,精神陡然放松下来后他甚至有些犯困,不由心生某种放弃挣扎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这混账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对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肩上微微一沉,就在他有些走神时,另一人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他,转而帮他将衬衣披上。


    那人一边俯下身来,帮他系紧衣领纽扣,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如果我说我不会为您治愈伤口,因为我想让您受到些教训……”


    救世主微微抬起头来,漂亮的蓝色瞳孔中是一片沉郁的风暴:“您会对此感到生气与难过吗?”


    “……?”


    诺瓦有些发愣,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教训,什么教训,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甚至已经本能地隐瞒了自己曾通过自杀威胁裁决者这件事,但是同伴似乎还是很生气,也许是关于他没有“更好的”保护自己——尽管他确实做得到,但是如果只要付出一些并不严重的代价,便能得到显著的收益并达成目标,为什么不去做呢?


    “……您似乎并不理解我在生气些什么。”


    他的宿敌罕见地流露出迷茫的神色,甚至还有些委屈,带着些微无措意味、毫不自知的委屈,这让他胸膛深处的器官一点点酸涩地软下去。


    另一人轻轻将他的脸颊捧了起来,仔细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太近了,呼吸温热可感,教授有些不自在地皱了下眉,下意识想要别开头去——动弹不得。


    从见面以来,此人掩盖在一如既往的温柔表象之下的冷硬强势与隐隐的疯,在此时此刻令他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但是对方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将他温柔地按进怀里。他的掌心里泛起微光,身体上的一切阴沉的隐痛皆如被阳光融化了的雪水,渐渐散去了。


    “抱歉,我不该责备您,也不该吓唬您。”救世主的声音低低地软了下去:“在您看来,明明已经将一切做到最好了,对不对?”


    怀中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尽管早已知道这人压根不把自己的健康与性命当回事,阿祖卡一时之间还是有种咬牙启齿着把人按在腿上揍一顿的冲动。但这份怒意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以免吓到怀中已经微微炸毛的宿敌。


    和人争吵没有任何意义,与这家伙态度强硬地进行争辩,最终结果只会把他气死,对方还满脸莫名其妙地认为他在无理取闹。


    “我说过,我尊重您的个人意愿。”阿祖卡的语气异常平静,平静得瘆人:“尽管我并不赞同您将自己放上比对的天平,极不赞同——但是如果这是您深思熟虑之后的唯一结果,我不会阻拦。”


    “……哪怕天平的另一端是您的性命。”


    他感到自己被割裂了。一半的他叫嚣着将那颗燃烧着辉煌异火的星辰囫囵吞下去,藏在胸膛的空洞里,藏在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另一半的他则理性且冷酷地明白着,他所忠诚着的那颗残酷无比的星星,自不再燃烧的那一刻起便会彻底死去了,余下的不过是一具冰冷漆黑的尸骸。


    “……但是您不能,也不该对遭受的折磨与痛苦表现得如此不屑一顾。”救世主慢慢垂下眼来,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些,强压着吞咽下某种冲动。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这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有那么一天,您真会这样坦然、平静且理性地选择独自拥抱死亡,甚至不愿意向我求救。”


    他感到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的宿敌迟疑了片刻,试探着伸出手来,十分生涩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对方显然极不擅长安慰人,动作僵硬得要命。


    ……太温柔了。


    某人毫不迟疑地发动了最后一击:“我很害怕。”


    良久,阿祖卡终于心满意足地听见怀中人有些生涩的、磕磕绊绊着向他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我不会这样做的,你是我最信赖的同伴。”


    他的声音带着僵硬与迟疑:“我只是,不太习惯在人面前展现最脆弱的一面,因为这对解决问题本身没有什么作用。”


    “但是如果这能让你感到安心的话……”对方沉默了片刻,忽然声音低低的、语速很快地吐露了一长串:“身上又冷又疼,看到的一切都令人作呕,让我精神压力很大,还得不断和讨厌的蠢货打交道……”


    救世主的眼睛无声地弯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轻轻吻着那人的发丝,仿佛一阵拂过雕像的雾气。


    他听见怀中人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又小声说道:“还有一点。”


    “——其实我很高兴重新见到你,你的存在让我感到安心。”


    第142章 拥抱


    抱着他的手臂很紧。


    诺瓦有些走神。对方身上的气味其实很好闻,他一时无法形容,温柔且平静,不来自任何人工产物,像是荒原亘古的夜晚,风雪中沉默的雪山,千百年来海浪不断轻轻抚过沙砾,遵循着这颗星球诞生初期时宇宙定下的古老规则……那是他会存在、并且将一直存在,一种令人莫名安心的坦然。


    放任自己沉浸在未知虚幻的安全感里是一种危险贪婪的冲动。但是“人类”渴求同伴,这种愚钝悲哀的脆弱生物总是需要一种纽带,用来对抗对于死亡的终极恐惧,这份渴求源自生命的本能,哪怕是他也无法避免。


    ……不过此时此刻,这种无法言表的隐秘渴求似乎被满足得有点……太过充分了。


    感觉自己无处安放的手臂已经酸麻了,血液一股股往指尖涌,教授终于忍不住面无表情地问道:“所以您到底要抱到什么时候。”


    “……有些时候您真的很犯规。”那家伙正黏黏糊糊地将脸颊埋进他的肩窝里,哼哼唧唧地抱怨着:“做坏事后又会突然说出这种令人心软的话来,以至于让我完全没办法和您生气。”


    这只能令他越发隐忍,也越发贪婪——想看见那个人更多隐秘、柔软且无措的失态,想一点点吞吃一切伤害他的痛苦、呜咽与颤抖……想让他哭。


    颈侧忽如其来的温热令黑发青年下意识抖了一下,不过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一向严谨的学者正忙着反驳同伴不正当的责备。


    “我没有做坏事。”他颇为不满地纠正道:“顶多是对于同一事物的看待角度不同导致的正常纠纷,而且并没有影响大局。我已经妥协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瞧,这就是他的宿敌,救世主颇为爱怜地想,一张嘴能把人气死。


    他泄愤般将人头发揉乱,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随后心满意足地收获了一个冷飕飕的瞪视。


    等诺瓦重新将自己收拾整洁,走到同伴面前——对方正安静地靠坐在唯一一处看起来干净些的石质台面上,微闭着眼睛,似乎在倾听来自风中的声音,至于那件用来伪装的血色长袍,已经被人颇为嫌弃地丢在地上。


    听见动静后,金发青年睁开眼来,温柔地望着他:“穿好了?”


    教授正皱着眉仔细嗅闻袖口的气味,他抬起头,眼睛警惕地眯了起来,像一只多疑的猫:“到底是我的鼻子失灵了,还是说这个鬼地方的气味附着能力太强?我从我的衣服上也闻到了一股生物腐烂后的臭味。”


    “我想是后者。”阿祖卡温和而简短地回答。


    “你是对的。”另一人颇为不满地抱怨道:“死尸的气味是最难以消除的,看来一切结束后我们真的要去找个露天旱厕。”


    阿祖卡:“……”


    大可不必。


    然后那家伙又忽地将视线定在他身上:“我建议你不要坐在那里。”


    他刚愣了一下,便听见那人非常严肃地告诫他:“上面有食腐昆虫爬行过的痕迹和残留的粪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角落还有几枚未孵化的卵鞘。”


    哪怕是伟大的救世主先生,接二连三的暴击还是让他忍不住嘴角抽搐。他姑且算是冷静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话题:“走吧,先去吃点东西,这里太脏了。”


    这片地下墓穴格外庞大,诺瓦甚至怀疑它有几百年的历史。黑暗深处,几只形态瘆人的昆虫窸窸窣窣地在脚底和身边窜动,冬眠的蝙蝠遗留下来的粪便密密麻麻,好一个独特的宏观食腐生态系统,难怪刚才那人不愿意让他自己走,脚上的伤口触碰污物后百分百会被感染。


    教授敏锐地发现身边人的心情似乎不太美妙——也是,这人多少有些洁癖,厌恶昆虫,身处这种环境难免暴躁。


    他想了想,忽然率先出声道:“你知道‘分解者’吗?”


    “……这是什么?”第一反应是某种乱七八糟的信徒,阿祖卡不由皱了皱眉。


    另一人在森冷昏暗的地下墓穴中非常认真地和他科普:“分解者是指以动植物等生物的遗体、残骸、粪便等为食的生物,包括真菌、细菌和部分动物,其中也包含一些昆虫,比如蟑螂。它们是这个世界的必要组成成分,负责维持生态系统物质循环的正常进行。”


    “如果没有分解者,这个世界会被秽物和尸体淹没。”这家伙一本正经地讲着瘆人至极的东西:“你能想象人类死后忽然变得不会腐烂吗?这里将不是一座由白骨堆积而成、不断衰朽着的地下城市,而是充斥了无数层层叠压、栩栩如生的死尸,总有一天会突破地表,占据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所以人类要感谢蟑螂。当然,这不妨碍你讨厌它们。”


    阿祖卡:“……”


    他突然反应过来,对方似乎发现了他的不适,正试图安慰他。这可真是……诡异的体贴,但是和只会嘲讽他“公主殿下”的损友们相较,这种奇异的温柔让他忍不住揉了揉宿敌的头发,声音越发柔软:“您说得没错。”


    “我只是……不太喜欢这里。”他沉默地注视着远方,不由回想起那些令人作呕的痛苦记忆,还有那差点逼疯他的真相:“就像所有人都厌恶死亡,但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必然结果,任何人都不可逃脱,也不该逃脱……哪怕是你,哪怕是我。”


    再一次转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转角,对方显然对这里很熟悉,诺瓦反应过来:“这里就是你曾被生命之子关押的地方?”


    同伴没有否认,只是慢慢握住他的手。


    光看方才那群生命之子的熟练程度,便知道年轻的救世主大概率受了不少罪。受害者重游旧地,难怪情绪不好。


    ……好吧,他真不会安慰人,要怎么做?我对你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不,他并没有感同身受,人类高贵的同情与怜悯建立在共情能力上,按理来说他没有这项功能,他只是对此感到……一种无措,还有些微悲哀,大概是窥见友人曾经历过的苦痛的悲哀——一种很陌生的情感,密密麻麻地在胸口爬行。


    教授的手已经再一次被手套包裹严密,但依旧堪称温驯地任由他一点点握紧,虽说有些僵硬,但始终没有挣扎,这让他忽然想要微笑起来。


    ——曾被“作者”钦定的主角和反派,此刻正在一处庞大的地下墓穴里互相为对方的不幸感到难过。


    借助曾经的记忆,以及风中传来的信息,他们成功找到了生命之子的住所,从中得到了清洁的食物和饮水。阿祖卡从魔具里翻出了简易厨具,烧了一锅稀汤,食物的热度令人感到久违地活了过来。


    “但丁·马休斯您打算怎么处理?”等人成功将最后一块面包吞了下去,救世主出声询问道。那位枢机主教实力还不如帕瓦顿·米勒,连带着那些生命之子,他已经令他们“陷入沉睡”。


    “先不要杀他。”诺瓦正被噎得直皱眉,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汤,闻言命令道:“不过也不要让他离开,现在着急的不是我们。”


    对方温和地应了下来,随后在他的要求下简短汇报计划的运行情况,随后教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波西那小子怎么回事?”


    “他试图闯进白塔大学,和伊凡·艾德里安发生了冲突,不过达尼加也在,问题不大,最后他决定先留在白塔大学。”看了一眼教授越皱越紧的眉心,救世主“好心”地提议到:“需要我和奥雷通信,把人吓唬一番赶回去吗?”


    当然,所谓的“吓唬”,就是把胆敢不听从教授命令的熊孩子揍到半死再扔回去。


    “算了,问题不大。”诺瓦放下汤碗,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按照那小子的性格,强硬对待反而容易走极端,闹出乱子,随他吧。”


    “……”


    没有得到回应的教授有些莫名地抬头看去,只见那人正幽幽地盯着他,颇为危险地反问道:“所以是因为我讲道理识大体,导致您总是对我强硬,动不动先斩后奏,还时常让我深陷对您安危的忧心与惶恐当中?”


    诺瓦:“……”


    这都哪儿跟哪儿——这家伙吃的哪门子醋?


    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反驳,他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辩解道:“你是我唯一的真正合作者,他又不是,你不要无理取闹。”


    救世主似笑非笑:“别,今天我不吃这一套。”


    三番五次下来,他的阈值已经提高了,不是一些简单的甜言蜜语就能轻易打动的。


    “……”


    他没招了,教授冷静地想,再说一遍,他真的不擅长安慰人,更不擅长哄人。


    见人带着不自知的委屈,茫然地盯着自己,救世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冲人招了招手:“过来些。”


    对方慢吞吞地往他身旁挪了挪,乖得很,这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等诺瓦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按在了腿上,温热的手指灵巧地顺着头发钻了进去,缓缓按揉着,胀痛不已的大脑渐渐松弛下来,他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另一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如果以后您又惹了我生气,却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温热的手指轻轻捂在他的眼睛上,黑暗令他陷入更深的沉眠,以至于那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个人好像轻轻叹了口气,其中夹杂着他不理解的庞杂情绪:“您可以直接拥抱我。”


    作者有话说:


    来自百度:分解者(decomposer)是生态学名词,指以动植物等生物的遗体、残骸、粪便等为食的那些生物。分解者是生态系统的必要组成成分,它维持生态系统物质循环的正常进行,以保证生态系统结构和功能的稳定。


    第143章 嫉妒


    远在白塔大学的波西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逃过了一场“教训”。在得知死刑判决的那一刻起,他迅速和圣巴罗多术士学院请了长假,同任何可能有用的人通讯求救,得到的答复却都是些含糊其辞的、试图令他放弃兄长的劝说。


    父亲在水晶球里对他破口大骂,波西一如既往地垂着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直到对方终于停下歇一口气,他才慢慢抬起头来,那陌生至极的冷酷眼神竟令奥特莱斯·布洛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父亲,现在我才是布洛迪家族的家主。”少年微微扬起下巴,冰冷而简短地回答道:“他是波西·布洛迪认定的兄长,这份羁绊不是所谓族谱就可以抹去的。”


    但是这份“羁绊”并没有令波西·布洛迪在白塔大学里讨到什么便利。教授忽然抛弃了姓氏,以至于他的学生几乎都听说过布洛迪家族内部的纠纷,看他的眼神更是满怀警惕与厌恶,仿佛在看一个心怀不轨、趁火打劫的强盗。


    原本波西并不在乎这些,不过是些普通人,还有许多下等人——当然,哥哥他虽然也是普通人,但是其他人怎么可能和哥哥这样的存在相提并论?


    一群弱小无助的蝼蚁罢了,他带着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嫉妒颇为不屑地想,只会拖哥哥的后腿,让哥哥被迫进了监狱。要不是他的兄长绝不会这样抛弃他的学生,肯定留有后手,他才不会留在这里。


    这份隐晦的嫉妒与不屑时在瞧见兄长留给那个名叫伊凡·艾德里安的讨厌鬼一塌厚厚的手册时,彻底化为了偌大的愤怒与恐惧。


    “嘿!”


    正在和达尼加、镇民代表以及审判协会成员一起开每日碰头会的艾德里安愤怒地瞪着突然闯进来的贵族少年。对方似乎已经偷听了一会儿了,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手稿,脸色阴沉得滴水,那些平日里被他们小心翼翼装订抄写、生怕弄脏弄皱半点的稿纸现在已经被那家伙捏出了皱褶。


    在不知道此人身份之前,艾德里安本来还是对人有些微妙的好感的——毕竟他很漂亮,一举一动格外矜贵优雅,眉眼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更重要的是对方还顶着裁决者的压力救下了他的同学。


    不过这份好感在得知此人身份后立即化为乌有:一个逼迫教授出走家族、抢走他的爵位的小偷,不怀好意的卑鄙贵族。结果那家伙居然还死皮赖脸地宣称他是教授的家属,有权进入教授的办公室,寻找对方留下的讯息,也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不要以为他看不出来对方眼中高高在上的冷漠、厌恶与不屑,这种眼神他从那些教士眼中见得多了,最后那些人不还是跪在他们面前,被砍掉了脑袋。


    身为审判协会的会长,学生中的带头人,艾德里安站出来和人交涉,结果那家伙简直傲慢得不可理喻,无论他怎样好声好气地试探劝说,对方只是冷淡而优雅地声称自己留在白塔大学里是为了寻找兄长留给他的信件或者手稿——鬼才相信。


    “不论是我的身份地位,还是我和兄长的血缘关系,亦或是我的实力。”对方拖着讨人厌的贵族腔调冷冰冰地说:“我想你们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拒绝我。”


    艾德里安只觉得自己的拳头越握越紧——他之前怎么会觉得教授傲慢?年轻人忽然开始怀疑起之前的自己,尽管那人毒舌又刻薄,擅长将人训斥得全心全意怀疑起自己的智商,如果把人惹生气了,还有一定概率会随口说出些令人恨不得钻进地下的尴尬秘密……


    但他同时也是一位非常认真负责、知识渊博的师长,只要不去存心挑衅,总会容忍在一些在他看来颇为愚蠢的冒犯,还会讲些莫名其妙的、并不好笑的冷笑话,甚至会烤很好吃的饼干,然后在艾德里安将饼干快速塞进嘴里并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瞪人。


    至于眼前这个家伙——对方看起来已经逐渐失去了耐心,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似乎准备动手,却被一旁的达尼加一把钳住了胳膊。


    “哎,我说小少爷,别这么冲动。”刺客笑嘻嘻地劝说道,这家伙生着张娃娃脸,笑起来挺可爱的,手上的力度却一点不轻:“大家有话好好说嘛,不然不管伤着谁,这事儿可都不好谈了。”


    贵族少年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猛地抽回手来:“看在你们都是哥哥的学生的份上……”


    他高傲地冷哼了一声,勉为其难地表示自己可以不进入神学教授办公室,但他要留在白塔大学里。


    时间回到现在,艾德里安气得跳脚,十分想将手册从人手中抢回来,但又担心在争夺间失手扯坏,结果下一秒他便瞧见小布洛迪黑着脸,咬着牙,顶着一副恨不得将手中稿纸扯得稀巴烂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被他失手捻皱的纸张抚平。


    艾德里安:“……?”


    “这是你自行拿走的?否则他怎么会留给你这么要命的东西?”黑发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极其阴郁地瞪着他,一副怒气冲冲兴师问罪的模样:“不要以为可以骗到我,内容这么详细,一看就是他已经计划了很久的——”


    是的,非常详细,思想、武装、医疗、后勤……哪怕仅看目录都能令人心里发凉,其中还推荐了大量的专业读物作为补充——波西不是孤陋寡闻、迟钝愚昧的平民,他接受过系统的贵族教育,深入学习了解过政治与军事,以他的眼光看来,这简直是一本从零开始的造反手册。


    艾德里安回过神来,忽然从少年简直要渗出毒来的眼神中窥见了某种似乎可以拿捏对方的东西。


    “教授是白塔青年会的顾问,也是他一手促就了审判协会的成立——而我是审判协会的会长,由他亲手教导的学生之一,”他拖长腔调,异常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教授放心不下我们,所以将这些东西留给我保管,并嘱咐我们这些学生按此做事,这难道很奇怪吗?”


    见人气急败坏地瞪着他,艾德里安故意无辜地反问道:“怎么,难道教授没有留给你什么叮嘱吗?我记得你信誓旦旦地宣称,你的兄长一定会给你留下一些讯息——”


    波西:“……”


    ——没错,哥哥让他滚回铁棘领当乖宝宝,守好布洛迪家族的一亩三分地,远离白塔镇的纷争来着。


    哦,他看起来要碎了,一旁看戏的达尼加有些同情地想到。


    “小少爷,别闹了,把诺瓦先生留给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吧。”但他毫无愧意地冲人伸出手来,着重强调了“留给我们”一词。对方恶狠狠瞪了他一会儿,忽地将那沓纸呼啦一下拍在桌子上。


    “你们不要得意,你们这些人以为有哥哥保护就高枕无忧了吗?”小布洛迪看起来已经整理好了那些崩溃的情绪,他重归优雅,扬起下巴冷冷地说:“教廷一直在找砍下那群教士脑袋的人到底是谁,总有镇民会指认你们——说不定他们已经掌握了你们这个可笑的审判协会全体成员的一切信息,你们随时都会死。”


    除了那个叫达尼加的家伙令他有些忌惮,其余不过是些普通人,还是些对贵族与强者没什么敬畏之心的普通人——对方只会成为兄长的软肋。


    “这谁不知道?”这一次不用艾德里安和达尼加,便有审判协会的学生冷笑着插嘴道:“你想怎么样?现在去找那些教士告发我们,让他们来白塔大学抓人?”


    “让他们来!”镇民代表愤怒地回答道:“简直欺人太甚,我们也不是好惹的,那些术士和武者哪怕再强大,也不过是个体的强大,只要是人类,总有会饿、会困、会受伤、会疲惫的时候——”


    “然后在受伤疲惫的情况下一抬手就杀死你们。”波西冷冷地补充道。


    “可是他们能杀死一座活着的城市吗?”达尼加笑眯眯地盯着他:“当你走在路上,树是你的敌人,风是你的敌人,阴影与阳光是你的敌人,卖给你面包的老妇人是你的敌人,为你递上水壶的孩童也是你的敌人……”


    波西一时竟被他盯出了些微冷汗。他有些看不透这家伙,他看见过对方训练那些镇民的模样,路子很野,完全不是正统训练起来的武者,反倒是种不要命的、生死间磨砺出来的身法——像是佣兵或者刺客的身法。


    直觉告诉他对方不对劲,他试过跟踪那人,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发现了。


    “小少爷,不要得寸进尺。”达尼加承认这小子天资不错,也许正面对战还颇有几分吃力——但跟踪一名最善于隐匿行踪的赴死者外加刺客?这简直是班门弄斧。


    他笑眯眯地说着可怕的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是看在诺瓦先生的面子上——不然你以为你能在白塔大学里乱逛这么久?”


    否则他早就悄无声息地把这狂妄的小子解决了,管他什么贵族不贵族,逐影者可没少杀。


    波西愣了一下,忽然眼睛亮了起来——简直亮得惊人,以至于达尼加都被他吓得蹭蹭后退了几步。


    “你和哥哥之间有通讯手段?”小布洛迪看起来很想扑过来,语速奇快,异常急切地问道:“他还好吗?现在在哪里——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第144章 心声


    乌鸦在白塔镇的天空中盘旋,这群食腐的鸟儿往往被看作死亡即将到来的象征。白塔大学的深处,一只异常硕大、羽毛油光发亮的大乌鸦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忽然俯冲而下,熟练地蹦上奥雷伸出的手臂,矜持地伸出一只脚爪来,其上绑有一枚小小的圆柱形铁筒,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分明。


    奥雷熟练地取下铁筒,从中取出一卷被卷紧的信纸。那只不远万里自卡萨海峡而来的乌鸦正骄傲地高昂着脑袋,用又小又黑的眼睛悄悄瞅着人,等待肉条的奖励——奈何它的主人的心思并不放在它身上,对方正忙着一目十行阅读那封字迹狂野的信件,良久才捏了捏眉心,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头儿!”


    身后传来了达尼加的声音,奥雷扭头望去,便瞧见对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递给他几张图纸,其上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


    “……这什么?”奥雷接过一看,不由嘴角一抽:画工可真是抽象。


    “依据当地镇民的描述以及实地考察得来的白塔镇详细地图。”那小子耸了耸肩:“毕竟我们几个弟兄不是本地人,得熟悉地理位置了才能做事。”


    “……说真的,就算有逐影者的帮助,你真心认为这事的成功概率高吗?”想起之前对方兴冲冲和他讲过的计划,奥雷不由慢慢拧紧眉头:“一群普通人以及几乎与普通人相当的低阶术士武者,对上辉光教廷三十名至少是初级使徒的精英裁决者,甚至可能有主祷阶层的主教。”


    ——悬殊如此之大,宛若以卵击石。


    “谁知道呢。”达尼加却是很认真地盯着他:“但是如果不去做的话,便什么也不可能成功。”


    “……头儿,我和你说点心里话,你可别笑话我。”年轻的刺客吭哧了半天,终于咬着牙一秃噜吐了出来:“来白塔镇之前,我其实一直偷偷把自己当成吟游诗人口中的勇者,就是那种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传说中的勇者——头儿你没笑我吧?”


    突然发觉这种说法似乎莫名熟悉的奥雷只觉得胸口中了一箭,他有些阴郁地瞥了对方一眼:“我为什么要笑你?”


    “……反正皮尔斯知道后可是当场笑了我足足十分钟。”达尼加摸了摸鼻子,有些愤愤地咕哝着:“他才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嗤,一天天阴沉着脸苦大仇深的——”


    “心里话。”刺客头子忍不住提醒道,示意对方将越来越不着边际的话题拉了回来。


    “哦对,我正要讲哩。”年轻的刺客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发:“但是我越在白塔镇里呆着,越觉得逐影者之前做的那些过于简单粗暴。诺瓦先生说得没错,这种仅靠单纯的‘正义感’和几乎完全来自头儿你自身资金支持的组织,确实是‘不可持续’的。”


    “仅凭‘正义’,大家真得能够长时间容忍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吗?假如有人从中进行分化,令我们互相反目成仇呢?”他越讲,神情越是严肃:“再或者如果哪天我们的人就像白塔大学的学生一样被捕,那些被我们视为‘被拯救者’的镇民也会像如今一样为我们奔走发声吗?”


    达尼加不由想起之前同诺瓦先生单独讨教的那几天。


    当时他只满心欢喜地想着自家头儿终于允许自己和对方接触,结果笑嘻嘻地进去,满脸恍惚地出来,差点一脑袋撞在墙上,搞得头儿差点以为诺瓦先生对他做了什么,试图冲过去兴师问罪——好在被回过神来的他废了老大劲儿,好不容易拽了回来。


    但是归根结底,他从那位先生身上得到的东西其实很简单:首先要搞清楚敌人是谁,朋友是谁——然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敌人变少,让朋友变多。


    “这些普通人单独来看虽然弱小,但实际上现在整座白塔镇至少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都会是我们的力量,剩下大约百分之十五、选择明哲保身的人哪怕不参与,也不会故意捣乱,甚至会在胜利向我方倾倒的时候出手帮忙。”


    达尼加的语气渐渐变得昂扬起来,像极了他在那些镇民和逐影者面前演讲的模样:“至于教廷呢?贵族袖手旁观,官员含糊其辞,他们几近单打独斗,再加上外界不断施加的压力,他们只会越来越急切,这么说来胜算其实在我方嘛。”


    刺客头子冷哼一声:“你小子倒是口才越来越好。”


    他忽然想起暴君曾提及的那个单词,叫什么来着——“政委”?


    “其实我猜头儿你也在那摇摆不定的百分之十五里。”达尼加突然嘿嘿笑道,见自家头儿反应过来瞪他,他一缩脖子,讨好地笑道:“当然,头儿你是最容易被争取的那一批,我知道你只是想看看在自己不插手的情况下,我们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奥雷沉默了片刻,忽然将手里那卷窄窄的信纸丢到达尼加怀里,看着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刺客头子扬起下巴,高傲地冷声哼道:“那你可猜错了,我不仅在那百分之七十五里,还给你们带来了至少百分之五的支持。”


    达尼加迅速翻开信纸,奥雷站在一旁矜持地等待着来自弟兄的欢呼和崇拜的星星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态和他肩上那只等待零食的乌鸦简直一模一样——良久,对方终于抬起头来,嘴巴缓缓张了张。


    “……那个,头儿。”


    ……这语气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达尼加非常真诚地眨巴着眼睛,无辜地望着他:“这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啊——咒语吗?我为什么看不懂?”


    奥雷:“……”


    该死,他颇为懊恼地想,他忘了玛希琳那手歪七扭八的、已经被他们三人视作保密手段的破字不是谁都能看得懂的了。


    ……


    另一边,教廷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白塔镇的这些镇民与学生身上——就算知道了这群人试图闹事,他们也只会不屑一顾。


    帕瓦顿·米勒眼神深沉地盯着眼前的裁决者:“还请您解释一下,什么叫‘死刑犯不在异端裁决所里’?”


    对方又毕恭毕敬地重复了一遍那套“担心有人前来劫狱”这种谁也不会相信的见鬼说辞,米勒缓缓握紧权杖。眼前这人态度再恭敬,也改变不了这是但丁·马休斯下属的事实。近年来,随着光明神降临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尤其在为光明神选定“神选之人”的计划失败后,辉光教廷内部“献祭派”的呼声再一次变得声势浩大起来。


    那群疯子痴迷于通过各式各样的献祭活动来“令神明降世复活”,如果没有成功,那就是祭品不够神圣,献祭手法不够虔诚。


    但有“生命之子”这群邪教徒做幌子,教廷高层居然也默许了他们的存在——毕竟那些“生命之子”确实通过各种血腥的献祭获得了远超普通信徒的治愈能力,说不定哪天真能做出些成绩来。


    身上有着光明神神印,也曾被光明神附身降世的帕瓦顿·米勒却对此嗤之以鼻。因为神印的存在,他一向被教廷高层视为深受光明爱重之子,甚至连教皇冕下都对这个最年轻的枢机主教颇为器重——但是为什么要让那些傲慢恣睢的神明,以一种不可匹敌的全盛姿态重新回到这片已经属于人类的世界呢?


    失去束缚的神明是世间最残暴不过的奴隶主,而无法与之抗衡的人类则是其卑微渺小的奴仆。


    因为术士的力量日渐衰弱,所以神明依旧需要存在,这就是神选之人的意义——但在帕瓦顿·米勒看来,那些神明绝不能真正复活。当然,如果能发现对方究竟如何成为神明的话,这些旧神便也失去了用处。


    但是现在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疑似成功复活,对方唯一的束缚居然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类,还是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神选之人。


    ……这都什么破事!


    但丁·马休斯那个蠢货还急着和他较劲,将人藏起来,米勒用脚趾头去想都知道献祭派那群疯子试图尽快逼供出神明复活的秘密,然后将那些暴虐的神明兴高采烈地迎回人间。


    帕瓦顿·米勒抚摸着权杖,微微低下头来。


    他不曾穿过低领的衣物,永远将脖颈仔细包裹着——此刻脖颈要害处的神印正在轻微发烫,仿佛奴隶身上烧灼过后的烙印——但是这种程度的警告只是一种无声的催促,当神明真正因他那不听话的奴隶发怒时,他只能因深入灵魂的灼热剧痛生不如死地躺在地上打滚,涕泗横流着不断卑微地祈求谅解,如一只凄惨哀嚎的狗。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对于将“荣耀”视作生命的辉光骑士来说,这种折辱简直比杀了他还痛苦。


    望着眼前已经面露忐忑之色的裁决者,“无尘之光”轻轻叹了口气,好脾气地表示他能理解马休斯主教的顾虑,一切皆有光明的旨意——是啊,光明的旨意。


    枢机主教微笑着转身离去。


    不论是源于光明神的催促,还是出自他那不可告人的反叛私心,他都必须要尽快找到那个年轻人。


    第145章 爆发


    死者的世界本该是静谧的。


    随着探索的深入,诺瓦发现这座巨大的地下迷宫初步估计至少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它的前身大概是一座荒废的采石场,甚至不少地方还残留着矿坑倒塌的痕迹——后来被用来堆放那些因瘟疫、战争与饥荒而死亡的大量尸骨。他怀疑其中最古老的那批尸骨,便是曾经在卡西乌斯一世执政时期爆发的“黑色瘟疫”中死去的平民。


    墓穴里的地道错综复杂,拥有无数房间和密室,稍不注意便会迷失方向。墙壁深处的尸骨层层堆叠,也许已经埋葬了几百万死者,而那些近期有活人行动痕迹的部分,按照神眷者的说法,依据“风中得到的讯息”,不过占据整座地下城市的十分之一。


    除了要忍受阴森恐怖、肮脏昏暗的恶劣环境之外,还真称得上是一处合格的藏身之处。


    杀死了一批生命之子后,教授瞧见了那些被抓来的“祭品”——最后他们不得不给了他们一个痛快,毕竟哪怕是治愈法术也做不到令肉块变回人类。


    “您还好吗?”


    有人在他的背上不断地温柔拍抚着,脸色苍白的黑发青年头也不抬,缓缓摆了摆手——他看起来像是要在那几乎将他整个人绞成干尸的巨大压力下试图将胃袋吐出来,但最终没有成功。


    “我没有问题。”诺瓦有些疲惫地本能向身旁有着人类体温的存在稍微靠近了一点:“不用管我,我很快就会适应。”


    “……您本无需适应这个。”阿祖卡沉默了一会儿,扶在对方手臂上的手指紧了紧:“只要您开口,我会处理好一切。”


    尽管他的理智明白这一切的必要性,但在情感上,他依旧愿意为他分担世间一切疲乏、痛苦与罪责——可是他的协作者是一位谨慎多疑到神经质的君主,贪婪地将一切重担背负在自己身上。


    从他的角度来看,仅能瞧见宿敌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动着的眼睫……他还是年轻青涩的,甚至会因为过于惨烈的画面流露出脆弱的神态——但他依旧和记忆深处那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的血色暴君产生了微妙的重叠。


    “……不,这是迟早的事。”那个人的声音重归了冷静无波。黑发青年站直了身,面无表情地用拇指擦去了嘴唇上残留的液体。


    他抬起眼睛,烟灰色的瞳孔冷漠而澄澈地倒映着周遭的一切:“阿祖卡,这是战争。”


    战争的彻底爆发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外来者惊悚地发现白塔镇的半边天空忽然被一种比火烧云还要明亮瑰丽的火光照亮了,冬季干枯的空气令火势以一种不可匹敌的姿态膨胀,汹涌的火焰与浓烟舔舐着天空,将那座古老的木质结构教堂烧得发出凄厉颤抖的呻吟。


    几名被困在教堂中的裁决者迅速踹开变形的木门,捂着口鼻向外跑——但是迎接他们的只有枪口。


    最前方的裁决者甚至来不及穿戴盔甲,他的胸口炸开血花,满脸茫然地倒下了。哪怕是术士,也无法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阻挡那平均以三百米每秒的高速冲出枪管的小小铁球。


    其余反应过来的裁决者立即试图施展法术——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异常刺目的闪光,古老的街砖被炸得四处飞溅,硝烟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一场血腥无比的缠斗。


    突袭教堂的都是些不到三十岁的镇民,他们中的一部分负责直面那些被土炸药和闪光弹搞得狼狈不堪的裁决者,然后借助对于地形的熟悉开始向着小巷深处撤离。另一部分则手持枪支,躲藏在教堂附近的居民住所里,时不时放冷枪掩护同伴。


    一名暴怒的裁决者对准了子弹袭来的方向——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和此起彼伏的尖叫,那栋二层小楼顿时塌了半截,等到烟雾散去些许后,垮塌下来的砖石下正压着半截淌血的、一动不动的尸体——但是那名裁决者同样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击穿了大腿,正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一个女人发了疯似得扑过来,用菜刀砍下受伤的裁决者的脑袋,而她自己也因术士临死前的反扑被炸得没了气息。


    呆在教堂里的裁决者并不多,前来支援的裁决者绝大多数都在异端裁决所里。但是很快光明教堂失守的消息便传到了镇北,越来越多裁决者赶去发生暴动的教堂。


    被惊动的治安官们则有些犹豫不决,教廷的残忍与出尔反尔同样得罪了他们中的一批人,加上治安官中有许多本地人,心底并太不乐意为了一群外来的白袍子,将枪口对准那些日常相见的、甚至有血缘关系的镇民。


    不过很快他们便失去了纠结的资本,几名蒙着脸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异端裁决所的城墙,没有任何交涉就将负责看守的治安官绑起来丢在墙角,枪支弹药也被收集起来,在空地上堆成了一堆。


    其中一人蹲在治安官面前,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脸:“先生,不好意思,这些炮台已经被我们征用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为首的治安官语无伦次地骂道:“你们这是想叛乱吗?!”


    他从高耸的城墙向下望去——沉默的人群,闪动的火把,简直像是一条从地下淌出的、无声无息着闪闪发光的河流。


    “可别胡说。”达尼加耸了耸肩膀:“我们不过是想救出那些被教廷关押在监狱里的同胞罢了——你看,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监牢的钥匙在二楼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房间的上锁抽屉里,由一个叫‘卡斯特’的裁决者保管。”


    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达尼加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和为首的治安官一同抬头看去——说话的人居然也是一名治安官。


    “——你他妈的疯了?!”为首的治安官惊怒交加,大声呵斥着自己的同僚。


    “教廷把我的女孩,还有我的老爹抓了进去。”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治安官格外简短地回答:“他们全都没有回家。”


    没有人说话,沉默在人群中蔓延着。


    良久,为首的治安官忽然吐出一口气来,颓然地闭上眼睛,瘫软下去:“……我第一天来这儿工作的时候,这些炮台就呆在这里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会用这种老家伙——放开我,拿枪抵着我的额头,这样我‘不得不’教你们如何使用。”


    赶去教堂支援的裁决者们很快便发觉了哪里不对。曲折狭窄的街巷寂静得可怕,他们缀在后方的一人忽然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又在下一处街角发现了对方的尸体。


    裁决者们彻底警觉起来,伴随着低低的吟唱,一道闪烁着符文的屏障出现在他们四周,试图抵御来自未知的危险。


    然而这未能彻底抵挡来自暗处的袭击。从高处丢下的简易炸药和燃烧瓶打乱了他们的队形,尽管袭击者已迅速被光链杀死,但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子弹自四面八方如雨般袭来。那些人占据了周围的建筑,而狭窄的街道却极大程度地限制了法术的发挥,裁决者们不得不一边支撑着屏障,一边施展法术还击——但法术总有耗尽的时候。


    “还是联系不上米勒主教吗?!”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一名裁决者与同僚高声厉问道。


    自从成为术士以来,他从未如此憋屈过。如果可以正面作战的话,他自信绝对可以轻松秒杀那些卑鄙的袭击者,不论是十个人还是五十个人,来多少杀多少——但是直到现在,他们甚至看不见袭击者到底在哪里,有多少人,唯一能做的只有攻击周围的建筑物,但垮塌的砖石同样会干扰困在狭窄街道里的同伴。


    但凡这里有一位主祷阶层的术士,便能轻松破局。问题是但丁·马休斯阁下已经离开白塔镇,而帕瓦顿·米勒阁下同样不知所踪。


    那名裁决者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他冷静下来,伴随着吟唱声,一道刺目至极的巨大白色光柱直冲天际,掀起的气浪直接以他为圆心,将方圆五十米之内的一切存在全部掀飞出去。


    几名猝不及防的袭击者露出了身影,没等他们逃跑,便在那耀目白光下惨叫着化为齑粉。


    “回异端裁决所。”那名裁决者咳嗽了几声,擦去唇角的血渍,脸色极其阴沉地说:“袭击我们的人是镇民,他们肯定是想趁乱救出异端裁决所里的囚犯,所以故意放火引我们去光明教堂。”


    话音刚落,一则重拳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的脸上。


    那名裁决者猝不及防地横飞出去,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尚未退却的愤怒与阴狠,却直接在地上砸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接触地面的部分直接化为了肉糜,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脚步声清晰响起,一个身影自四散的烟雾中缓缓走出。那人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其余面露警惕的裁决者的脸上却渐渐露出错愕的神色。


    “……女人?”


    第146章 抓捕


    武器是稀缺的,哪怕已收集了所有能用的猎枪。按照教授提供的改良版配方,土制炸弹、闪光弹和燃烧瓶的原材料甚至有一部分来自学校的存货,另一部分来自镇民们的主动捐赠——尽管如此,这些保命用的东西依旧紧紧巴巴,制定计划的几人在教授的来信指导下推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来自卡萨海峡的支援者的到来。


    这群人自称来自卡萨海峡贼鸥码头海员工会,一共有十来名成年男人和一位少女,还带了一批武器——部分来自博莱克郡煤炭工会的捐赠,矿区别的不多,用来开矿的炸药存货倒是十分丰富——被分批藏在马车里偷运进来。


    领头的健壮青年叫艾斯克·拉比,被问及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支援白塔镇时,那人非常简短且粗鲁地回答:“于公,教廷真他妈不是东西。于私,老子和他们有血仇。”


    听见那熟悉姓氏的学生迅速明白了何为“血仇”,不过很多人瞧着支援队伍中那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姑娘,心里不由开始犯嘀咕——直到对方孤身一人冲在前线,仅靠一双拳头挡住了试图返回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


    玛希琳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沾到拳头上的血迹,一把揪起已经瘫软在地上的裁决者。那人已经彻底崩溃了,他的周围都是同僚骨骼寸断、不成人形的尸体,试图逃跑的人全部被子弹逼了回来。


    “求、求求你,放了我,我——”


    “你在白塔镇虐杀了多少无辜的镇民?你放过他们了吗?”红发姑娘厉声问道,她感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发抖,因为愤怒,因为激动。


    “我没有杀过无辜者,没有……”裁决者颤抖着,血沫从他的牙缝间溢了出来:“我按照马休斯主教阁下的命令行事,被抓进去的都是些罪无不赦的异端,其中绝无无辜之人,光明自会分辨,绝不会出错……”


    “真的吗?”


    玛希琳冷冷地盯着对方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他是真心实意这样认为着的,反抗教廷及是有罪,质疑神明及是有罪,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异端”更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她忽然感到有些悲哀,手上猛地用力,那名裁决者顿时脖颈瘫软着失去了呼吸。


    远处传开了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夹杂着枪炮与子弹硝烟弥漫的炸响。人类居然能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呼啸,玛希琳抬起头,天穹之上,壮丽的群星在震悚中熊熊燃烧着。


    异端裁决所被白塔镇的镇民攻破了。


    ……


    这群裁决者临死也没盼来的帕瓦顿·米勒正在地下墓穴隧道里穿梭。阴冷的墓穴,肮脏的空气,向来注意自身形象的枢机主教却已经顾不得身上的白袍是否洁净。权杖之上的法术球发出微弱的光芒,指引着他朝向某个方向前行。


    越是深入墓穴,帕瓦顿·米勒便越是心惊。一路上都是生命之子的尸体,面具之下的尸体面部青紫肿胀,似乎是被憋死的,凶手甚至不屑于用武器触碰他们,他不得不猜测这是一名风系术士的手笔。


    帕瓦顿·米勒忽然闪身躲进阴影深处。法术指引着他,但丁·马休斯就在前方的实验室里,但他隐隐瞧见他的同僚正卑微地匍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足以令一名枢机主教失去尊严,被恐惧夺取了心智?


    很快帕瓦顿·米勒便知道了。


    他忽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揪住了领口,直接被毫无反抗之力地扯进了实验室。他被狼狈砸在地上,可怕的威压碾上脊背,米勒甚至听见了骨骼一寸寸碎裂的声响,血顺着嘴角和鼻孔淌了出来,脑袋直接犁进了泥地里。


    “原来是泽菲尔的奴隶。”


    帕瓦顿·米勒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但是和初见时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其中蕴含着的冰冷恐怖的威严,足以令一切人类的灵魂战栗着折服。


    “看来你的主人还是不死心。”有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枢机主教被压得抬不起头,他怀疑自己如果强行抬头试图直视对方的话,颈椎会断掉。


    他只能隐隐瞧见来者的靴子——就连靴底都一尘不染,脏污仿佛被隔绝在外。风系术士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是没有术士会消耗珍贵的法力,来长时间施展这种极其考验操控精度的法术,只是为了保持清洁,哪怕是圣者也不例外。


    除了堪称理念化身的神明。


    帕瓦顿·米勒感到自己的脖颈开始剧烈灼烧起来,这是光明神在要求神降——但是此处没有足够多的虔诚信徒,强行神降导致神明消耗过大,最后受罪的只有他。


    风暴之神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只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其中蕴含的隐隐疯狂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我明白了——你们都想要他?”


    帕瓦顿·米勒忽然感到头颅上的重压一轻,他勉强抬起头来,只见那个叫诺瓦的神选之人正躺在风暴之神脚下,手上脚上锁着镣铐,生死不明。但是很快对方便被无形的力量掐着脖颈拎了起来,苍白瘦削的年轻人咳嗽几声,勉强睁开眼睛。


    “你还是杀不了我。”他对神明露出了极为吃力的挑衅微笑,看得帕瓦顿·米勒简直一阵心惊肉跳:“你在害怕吗?害怕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就此消失——”


    神明似乎被他激怒了,毕竟这位神除了对纳塔林人网开一面,一向以暴虐无常而著称——黑发青年被重重摔在了地上,颤抖着蜷缩起来。


    就在神明的注意力在诺瓦身上时,帕瓦顿·米勒忽地从原地消失了。过于刺目的光亮突然在地道里炸响,随即是席卷一切的暴怒狂风,米勒清晰听见光明神在他耳边怒声呵道:“我会助你,我要那个普通人,将他活着带来给我!”


    “……当然,吾神。”脖颈如死去一般剧烈地灼痛着,枢机主教强忍惨叫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诺瓦半闭着眼睛,柔和的风悄无声息地环绕着他,直到显露些微波动。他忽然抬起头来,注视着按照常理来说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卡莱顿小姐。”


    黑裙少女冲他嘘了一声,摸出不知从哪偷来的钥匙,替他解开四肢上的镣铐,声音又轻又小:“他们打起来了,暂时没有精力关注这里。”


    教授皱了皱眉:“你一个普通人究竟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当然因为我是普通人,他们都不在乎我。”女孩微笑着说。


    诺瓦慢慢眯起眼睛。身上的镣铐被解开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缓缓坐了起来,眼神格外冰冷地盯着少女的面孔:“你真的是艾米莉亚·卡莱顿?”


    黑裙少女的动作顿住了。她一点点抬起头来,诺瓦瞧见一轮诡异的漩涡在她的眼睛中流转。


    “我真喜欢你,亲爱的。”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张青涩秀丽的脸竟显露出一种极具割裂感的妩媚来:“你是个聪明的男人,这让我很想要征服你——想要把你一口口吃掉。”


    “……爱欲之神,阿娜勒妮。”


    “你也可以叫我亲爱的,我那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选定的神选之人。”少女冰凉的手指以一种瘆人的力量掐住了黑发青年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露出脆弱的脖颈。


    “寒暄该结束了,虽然我很想和你说说话。”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传送卷轴:“谁让该死的风暴神打坏了我的阿帕特拉,而这具躯体又过于脆弱,一举一动都要消耗太多力量。”


    诺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爱欲之神忽然发觉哪里不对——自进入此处以来,不妙的预感一直在心中环绕,在此刻忽然到达了顶峰。她的视野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后纤细娇小的少女已经飞了出去,直接砸在墙面上,一点点瘫软下去。


    动手的是本来已经昏迷不醒的但丁·马休斯,他神情莫名亢奋,捡起地上散落的解剖刀,居然冲着毫无反抗能力的神选之人扑了过去:“只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你——”


    “——不!”


    爱欲之神惊恐愤怒地尖叫着,她的声音和帕瓦顿·米勒重叠了,但是后者却被风暴之神重重甩了出去。眼见狂怒的飓风已经冲了进来,心知即将彻底丧失机会的爱欲之神咬了咬牙,诺瓦再一次瞧见那如鬼魂般扭曲的生物自艾米莉亚·卡莱顿的眼中飞扑而出,直冲他的眉心。


    但是这一次,实验室的地表陡然亮起了无数符文,那如鬼魂般的东西竟被无数条半透明的锁链困在了半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


    “——抓住你了。”


    爱欲之神颇为惊悚地对上了一双燃烧着的金色眼睛。那位“风暴之神”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将靠坐在地上的神选之人扶了起来。对方皱着眉活动了一下脖颈,看向漂浮在“风暴之神”身后生死不知的帕瓦顿·米勒,语气里居然还夹杂着些微不满。


    “这个呢,没抓住?”


    第147章 神明


    金发青年温和地笑了起来。


    “不。”他优雅地微微俯身:“如您所愿。”


    阿娜勒妮模糊的“脸”上流露出异常惊恐的神情。在人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令她的灵魂不断消耗,如同阳光下融化的鬼魂。而她甚至不敢直视那位神明如燃烧金水般的眼睛——更何况对方身边还要一团比神还要耀眼刺目的存在,让她发了疯似得渴望拥有,却又本能恐惧着不敢触碰。


    在灵魂的视角下,帕瓦顿·米勒的灵魂大概是“脖颈”的部分,有一团被无形力量禁锢着的、正在尖叫挣扎着的东西。


    阿祖卡慢慢眯起金色的眼睛。调动灵魂的力量后,他终于看见了教授曾瞧见的“鬼魂”。而教授似乎只能看见脱离躯壳保护的爱欲之神碎片,却看不见躲藏在帕瓦顿·米勒体内的光明神碎片。


    他思考了一下,忽然朝教授的方向偏了偏头:“杀了帕瓦顿·米勒?”


    语气轻飘飘的,毫不顾及双方曾在前世差点达成合作的“情义”。


    “不,他还有用。”


    诺瓦正蹲在地上观察卡莱顿小姐的状况——女孩应该只是昏过去了,救世主的操作十分精准。


    他站了起来,踱到陷入昏迷状态的帕瓦顿·米勒面前,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慢慢皱紧眉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阿祖卡平静地伸出手,猛地虚空一抓——诺瓦慢慢睁大眼睛,简直像变魔术一样,一小团阿娜勒妮同款鬼魂正在救世主修长白皙的五指间呲哇乱叫。


    “你、你不是风暴之神乌托斯卡!”


    那团东西“盯”着救世主的眼睛,惊骇地嘶吼着,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气中缓缓缩小,看起来是在方才的战斗中为了保住帕瓦顿·米勒的命,浪费了太多的能量。诺瓦皱了下眉,忽然有些懊恼不该在之前的计划里令这东西消耗太多——但是接下来光明神碎片的话却是令二人脸色大变。


    “你是何时诞生的新神?怎敢如此毫无顾忌地浪费神力——”


    阿祖卡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收拢五指,结果那团灵魂大概早已到了极限,话都没说完,就在他的掌心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阿祖卡:“……”


    诺瓦:“……”


    教授率先反应过来,他用手指戳了戳似乎陷入僵直状态的同伴的肩膀,示意对方看向另一团被法阵锁住的神明碎片:“没事儿,那边还有一个。”


    买一送一,他特意留下的备用选项。


    爱欲之神的灵魂碎片惊惧地尖叫起来。


    “闭嘴。”阿祖卡轻轻地说。


    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灵魂身上的锁链迅速以肉眼可见的力度收紧了。此人现在似乎格外火大,脸上常年不变的淡淡微笑都消失了,嘴角的弧度锋锐冰冷,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剑。


    那一定很疼,哪怕是爱欲之神模糊的脸都变得扭曲起来。她哀嚎着:“你不能这样做!灵魂消耗过大会在人间消失的——”


    “我不在乎。”阿祖卡冷冷地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你们大概是什么玩意儿,反正碎片返回本体之前无法互通记忆,我总能从那些身上有神印的人身上将你的灵魂碎片一点点揪出来。”


    “不,不不,别这么激动,我又没说我不会配合你——”爱欲之神的声音狡猾地软了下来,仿佛蜂巢里淌出的稠浆。


    “亲爱的,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你想知道如何将信仰转化为神力?还是说你想得到诸神遗留下来的神器?”她的声音越来越甜蜜,越来越动听:“我愿意将这些全部告诉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毕竟你是个漂亮的——啊啊啊啊!”


    “回答他的问题,或者我现在就毁了你。”救世主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团因痛苦而剧烈扭曲得几乎丧失人形的灵魂碎片,语气重归轻柔,却令阿娜勒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很好奇,你究竟还能分裂出多少片灵魂碎片?”


    爱欲之神不情不愿地看向那以凡人之身算计了两位神明的卑鄙人类。哪怕身处绝境,她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痴迷与渴望——多么美丽、多么明亮、多么强大!如果能够吞噬对方的灵魂,她一定能够得到更多、更多的力量。


    “你想知道什么呢?亲爱——”


    话音未落她便再一次惨叫着痛苦挣扎起来。


    “再试图对他施展魅惑法术我也会杀了你。”阿祖卡平静地补充道。


    爱欲之神阿娜勒妮何时受过这种罪?美丽、引诱与谎言是她的武器,她只要勾勾手指,轻轻柔柔地说上几句话,便能引诱无数凡人甚至神明对她痴迷不已,为她争斗不休。她掩下眼中的阴冷怨恨,哀伤而柔软地埋怨道:“我现在这幅模样又该怎样施展魅惑法术呢?”


    结果那个普通人压根不接茬,开口便直击问题本质:“神选之人对神明有什么作用?”


    “这只是一场游戏——”眼见那位心狠手辣的新生神明手指动了动,阿娜勒妮不敢再打马虎眼,连忙说了下去:“为了让我们活下去的游戏。”


    “我真的只能说这么多。”她急促地喘息着:“这是命运女神拉莫多降下的预言,命运会阻止我说出更多——”


    “你们试图吞噬神选之人的灵魂,夺取神选之人的身体,神印是为了避免本体灵魂的过度反抗。”黑发青年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毫无情感地盯着她,恍惚间,阿娜勒妮甚至以为这往常她绝不会多看一眼的普通人看透了一位神明的灵魂。


    教授的语速越来越快,而爱欲之神脸上的惊惧之色也越来越重:“而你们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毁了,现在只能以灵魂的形态行动,并且被困在了某处——但是夺取身体的过程需要消耗大量‘神力’,你们所谓的‘游戏’便是聚集这种能量的必要过程。”


    诺瓦盯着阿娜勒妮已经彻底变形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是,‘信仰’吗?你们在通过塑造一个‘角色’来获取‘信仰’?”


    “……”


    “‘漫画’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试图夺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仰?”


    阿娜勒妮的灵魂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疯狂地挣扎着,一副要与困住她的锁链同归于尽的模样。阿祖卡皱紧眉头,几次试图将锁链勒得更紧些,但是对方仿佛已经彻底丧失了神智,哪怕灵魂上已经出现了隐隐裂痕也不曾停止。


    诺瓦沉默了一下:“……我先出去。”


    看起来他已经把爱欲之神逼得不愿意和他多说任何一个字。他试图将昏迷的三人也拖出去,结果发现自己压根拽不动两个死沉的成年男性。不过还没等他开口,便发现那三人全部漂浮了起来,很是贴心地丢到了门外。


    很快密室里只剩下了一个人,和一团发疯的灵魂碎片。


    见那个普通人离开了,爱欲之神忽然重归冷静,仿佛方才的疯狂全然不曾发生。


    “我可以和你合作,现在我是真心要和你合作,只要你不要毁了我的灵魂碎片,让我回到艾米莉亚的身体里。”她颤抖着哀求道:“明明同为神明,咱俩才是一伙儿的——”


    阿祖卡缓缓地和她确认道:“我是神明?”


    “你当然是一位神明,”阿娜勒妮有些困惑地打量着他:“你的神格不就在你的胸膛之左沉睡着么?”


    “所以你不知道神也会死……”她忽然露出狡黠的笑意,然后闭上了嘴,得意洋洋地等待对方急切地开口询问——但是年轻的神明依旧异常冷漠地注视着她,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于是爱欲之神又换了一种语调蛊惑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刚成神不久,你还年轻,还可以不在乎这个问题——那么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让天底下最美丽、最富有、最具有权势的人爱上你。或者你喜欢谁却又得不到她?我会帮你,我可是爱与欲望的女神——”


    “……等等。”她忽然顿住了,用一种令人不适的神态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神明:“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爱上了他?”


    青年金色的眼瞳毫无波动,爱欲之神忽然开始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


    “你爱上了他?你居然爱上了那种怪物?!”她幸灾乐祸地尖叫着:“你会崩溃的!你看见他的灵魂了吗?如此璀璨!如此伟大!如此冰冷!就像一轮冰封的太阳!我甚至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名为‘爱’的理念,世间怎么会存在这种怪物?他真的理解‘爱’吗?”


    “可怜,太可怜了,你会像疯子一样求他爱你,而他只会困惑地看着你……”


    阿娜勒妮痴痴地笑了起来,声音中满是饱含恶意的怜悯,她几近诅咒地宣布道:“可怜虫,总有一天你会崩溃地跪在他面前,身为神明却跪在一个普通人面前,卑微地渴求他看你一眼,求而不得的绝望与痛苦会将你的心永远浸泡在沸腾的岩浆和淬毒的汁液里,你会发疯,会想将他撕成碎片,会想将他吞吃入腹,但他将永远是你那残忍冷酷的奴隶主——”


    “那又如何?”


    爱欲之神脸上恶毒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金发金眼的神明缓缓抬起眼来。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静,以至于令疯狂的爱神毛骨悚然。


    那又如何呢?他异常温柔地重复道。


    第148章 协作


    帕瓦顿·米勒渐渐恢复了意识。他是一个傲慢的人,或者说,没有强者是不傲慢的,但是他依旧在神明面前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脱逃的绝望。


    那是与直面光明神时截然不同的恐惧。如果说前者是一柄刺向眼球的森寒枪尖,让他在那扭曲不定的旧日幻象面前冷汗涔涔着不敢轻举妄动——而后者便是以碾压之势倾倒着的狂暴天灾,一切所谓的“后手”都失去了意义,他甚至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帕瓦顿·米勒的眼睛剧烈一缩。


    “你……”


    他撞上了一双烟灰色的眼瞳。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正注视着一面反照出世间万物的剔透银镜,其中倒映出他狼狈不堪的影子。


    枢机主教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他依旧身处地下墓穴的密室中,不远处是同样躺在地上的但丁·马休斯,之前还在神明脚下痛苦挣扎着的黑发年轻人却行动自如地站在他面前,耷拉着眼睛,居高临下着冷淡地注视着自己,身上的镣铐早已不翼而飞。


    ——哪里不对。


    帕瓦顿·米勒绝不是蠢人,不妙的预感顿时攥住了他的心脏。


    “帕瓦顿·米勒。”年轻人慢吞吞地说:“一个极端虔诚的信徒——以至于对于‘荣耀’的不懈追求足以令您抛弃对于神明本身的忠诚。”


    这种名为“荣耀”的谎言,既是统治者的利剑,亦是统治者的枷锁。


    “别担心,您身上的光明神碎片已经消失了。”诺瓦有些好奇地盯着枢机主教剧烈缩小的绿色瞳孔:“您想成为教皇?亦或者说……您想成为神?”


    “看来二者皆有。”没等对方做出什么反应,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眼睛:“想必猫头鹰会和您有些共同话题。”


    “……您到底想要些什么?”帕瓦顿·米勒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脸上那种神职人员惯有的虚假微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灵魂本源受了伤,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和人继续虚与委蛇。傻子都知道目前的大势已去和此人有关,想通这一关键点后,他看人的眼神渐渐变了——一个普通人,几乎以一己之力玩弄了整个教廷,更何况对方背后还站着一位神明。


    他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还有被一个普通人骗得团团转的屈辱,以及些许不太想承认的敬佩——再伪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诺瓦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果然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因为他们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不,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您能给我什么。”他随意用脚尖勾过枢机主教滚落在地上的权杖,踢到对方面前,眉心却不由抽搐了一下。


    ……好重!差点没勾起来,怎么完全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但是帕瓦顿·米勒完全没发现他的小小失态。他的全部心神都在对方的话上。


    “神选之人,博莱克郡大罢工,白塔镇暴动,神明复活真相……”黑发青年极其气人地摇了摇头:“您可真是一件事都没有处理好,这样下去教皇冕下还能保住您的位置吗?”


    米勒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瞬,有修养如他也不由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除了博莱克郡大罢工,其余哪件事不和眼前这家伙有关?这么算来他居然接连败在了一个普通人手上……


    “当然,此刻您还有一条生路。”


    黑发青年优雅地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脚边尚且处于昏迷状态的但丁·马休斯:“吾神很不喜欢这群如苍蝇般嗡嗡不休的‘献祭派’,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自高自大,妄图窥探神明的想法。”


    他改口改得毫不迟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非常丝滑地接受了同伴那十分好用的新设定:“处理掉他们,全部。吾神自会给您想要的一切。”


    伴随着帕瓦顿·米勒剧烈变化的表情,他一字一句慢吞吞道:“——比如说,解开光明神在您的灵魂上烙下的神印?”


    “……”


    枢机主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诺瓦也不心急,平静地盯着他,手指在胳膊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良久,对方终于俯下身来,捡起了权杖,一步步地向黑发青年走来。


    这是一位主祷阶层的术士,瞬息间便能夺去一个普通人的性命。但是后者的眼中没有紧张,没有警惕,没有恐惧——甚至好像什么也没有。


    枢机主教毫无征兆地抬起手,用权杖底部沉重尖锐的杖尖贯穿了但丁·马休斯的脖颈。


    他的同僚剧烈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大眼睛,手臂下意识向脖颈抓去——但是他无法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字,滚烫的血立即喷了出来,染红了枢机主教的白袍,也溅到了黑发青年的脸上,为他苍白冰冷的脸增添了一抹猩红明艳的奇异色彩。


    离开地下墓穴之前,帕瓦顿·米勒深深地看了那他曾认为会在地上俯首一生的年轻人一眼:“……那位神明,真的是复活后的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句冷漠的“无可奉告”。


    等枢机主教彻底离开后,诺瓦闭了闭眼睛,终于忍不住开始揉胀痛不已的太阳穴。他已经好些天没有摄入任何咖啡因了,总不能指望异端裁决所会为囚犯提供这种东西,那些落后残暴的封建迷信统治维护者可没有“人道主义”这一概念。


    戒断反应简直让他头痛欲裂,困得出奇却又睡不着,勉强入睡还会被无尽的噩梦缠身——之前被人半强迫着按在腿上睡得那一觉,已经称得上是这些天来他睡眠质量最高的一次了。


    无法抑制的焦虑让他开始下意识想要啃咬手指——但是刚把手抵在唇边,一只手便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来。


    教授愣了一下,对上了救世主那张漂亮的脸。对方正用沾了水的手帕轻柔擦拭他的脸颊,浅金色的眼睫微垂着,遮住了如海水般清澈的蓝眼睛。


    “脏。”见自家宿敌的脸被他揉得有些变形,但依旧没有下意识逃离的举动,只是有些莫名地望着自己,阿祖卡和人展示了一下手帕上的血,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诺瓦缓缓眨了眨眼睛:“爱欲之神呢?”


    这家伙怎么突然有心思跑来给他洗脸。


    “没什么好问的了。”救世主淡淡地说:“随着时间推移,爱欲之神的灵魂碎片在逐渐失去神智,现在那团东西已经变得只会尖叫了。”


    见人面露不太明显的失落,他又补充道:“看来我们需要再抓一个新的。”


    “那把她给我吧。”教授忽然说:“我想试试……用灵魂‘吃掉’她。”


    “太危险了。”阿祖卡不赞同地皱了下眉:“以前确实有术士提出过通过吞噬灵魂来增强力量,但是无一例外,他们最后全部变成了疯子,死得无比凄惨。”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就算您的灵魂本源足够强大,足够坚固——但是谁又能确保这份‘坚固强大’只是因为吞噬的灵魂不够多呢?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寻找更多灵魂碎片做实验,而不是冒着个险。”


    “不,这太慢了,而且我认为有必要进行测试。”另一人却是看起来毫不相让:“在有你监测保护的情况下进行实验是最佳选择,只有这样才能为一切突发情况提早做打算——更何况关于我的灵魂为什么对神明来说如此‘诱人’,为什么可以吞噬神明的灵魂碎片,这些事涉及一切最本质的问题,我们必须要得到答案。”


    “……”


    “你知道我的性格。”诺瓦面无表情地盯着人看,这个时候的他显得格外独断专横,活生生的暴君,以至于另一人忽然觉得牙痒起来:“只要这件事不会危及你我的性命,而且收益远大于风险,我不会轻易更改我的决定。”


    言下之意就是哪怕同伴不答应,他也会自己去做。


    “……我现在真得很想揍你屁股。”救世主面无表情地说。


    教授思考了一下:“所以如果你揍完了,就可以答应我的要求了吗?”


    此人总不可能下重手把他打死,他十分严谨地想——况且对方有治愈法术,所以这种程度的牺牲是可以被允许的。


    然后诺瓦瞧见救世主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别开头去捏了捏眉心:“……有些时候您真得很过分。”


    哪怕是他都不由怒气一阵阵上涨,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忍不住想让这场荒唐的“交易”成为现实,说不定等人失去行动能力后会变得乖一点。


    这意思应该是妥协了。


    但教授此时毫无胜利的喜悦,他皱眉打量着对方微微抿起的唇角,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冲人张开手臂:“抱一下?”


    见对方站在原地不动,只是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干脆自行上前,快速地抱了一下,拍了拍同伴的脊背。


    阿祖卡垂在身侧的手指隐忍抽动了一下,在人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眼睛宛若凝聚着深海的漩涡,但很快又隐去了。


    “我大概理解你为什么要生气。”黑发青年后退一步,认真地盯着那双显露出些微哀愁与愣怔的蓝眼睛:“但是这一次我不能说对不起,因为我无法改正。”


    他看起来十分认真,该死的认真:“如果你无法原谅我,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可以尽管提,我会竭尽所能满足你。”


    第149章 欲求


    神明的灵魂仿佛瞧见人血的水蛭,而外界的空气是令其痛苦挣扎的盐。


    诺瓦再一次听见了灵魂碎片的瘆人尖叫,绝望的,恐惧的,饱含极致扭曲的渴望与憎恶——但是比起之前两次,那些声响似乎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真有一个女人在他耳边尖叫,夹杂着些微切切察察的模糊低语,他不由皱紧眉头。


    “教授。”


    一些画面片段从他眼前飞速滑过,仿佛病房坏掉的电视屏幕般闪烁,他茫然了片刻,才勉强确认方才那些记忆并非自己的记忆。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依旧被困在束缚床上,看不清五官的白袍人怜悯地注视着他,是医护人员还是辉光教廷?


    “……教授?”


    不,没错,这不是他的记忆,绝对不是。不论来自哪个世界。


    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他忽然再一次陷入那种毫无安全感的状态——他的灵魂被人看透了,这简直是世间最可怕的体验,仿佛将一个赤裸的新生儿丢进冰天雪地。


    “不……”他本能瑟缩了一下,颤抖着喃喃道,强行压抑着挣扎的冲动。


    “您还好么?”阿祖卡皱紧眉头,不动声色地咽下喉中的血腥。一如既往的,他被对方的灵魂所灼伤。


    “给我三个数字。”


    阿祖卡愣了一下,便听见对方半闭着眼睛,压抑地低声命令道:“随便三个,我的书桌右侧从上到下第几本书,第几页,第几行字。”


    “……第三本,第五十六页,第七行。”


    “‘……亲爱的,当我大汗淋漓,从梦中痛苦呻吟着醒来,我哭泣着,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看见你的眼睛。’”


    教授慢慢睁开眼睛,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初世纪著名吟游诗人波尔多卡在《波尔多卡游记》中写给他的妻子瑟琳娜的信——我本身的记忆没有问题。”


    “您的灵魂……在进食。”救世主忧虑地望着他:“她像是一块被缓慢融化的糖块。”


    “我看见了部分来自爱欲之神的记忆,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他的宿敌冷静且理性地分析道:“第一次吞噬海神碎片时我只听见了如同幻觉的尖叫,第二次吞噬爱欲之神碎片时我清晰听见了她说话时的声音,这是第三次,我看见了爱欲之神的部分记忆画面。”


    阿祖卡明白他的未尽之意。目前只是吞噬了三片灵魂碎片,其中一片还被消耗了。但是如果吞噬太多呢?一位神明拥有少说数十年、多则上百年的庞杂记忆,就算灵魂再强大,人类的理性总归是有极限的,长此以往,他的教授恐怕会变成一个——


    疯子。


    “我们先离开这里,”他忽然低声说:“白塔镇那边有奥雷在,暂时不会出事的。”


    “至于您……”阿祖卡注视着自家宿敌过于苍白的脸色,还有眼下的青黑,声音不由变得越发轻柔:“我们该去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无论有什么事明天醒来再说。”


    诺瓦愣了一下,慢慢地回答:“如果还能有一壶浓咖啡的话,那这将是我这些天所听见过最美妙的消息。”


    他甚至面无表情地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我快要被死人味腌入味了,而像我这样完美的活体标本需要用咖啡来保存。”


    “……当然,咖啡。”救世主轻轻叹了口气:“我承诺明天早上您会得到一杯完美的咖啡,但是今夜您要乖乖睡觉。”


    等他们彻底离开这座地下死城时已是深夜。墓穴的出口是一座墓地——这似乎是一句废话,不过好在它看起来远在郊区,而且已经荒废许久,否则从坟墓里爬出来了两个男人,身后还漂浮着一具黑裙少女的“尸体”,怕是要将本地人吓出精神疾病。


    “我们应该在白塔镇东南方向的巴兰朵郊外。”教授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些墓碑上的墓志铭:“‘七次毁灭七次重生的巴兰朵,自灰烬中绽放的城市’,难怪附近有这么大规模的墓穴。”


    巴兰朵城地处边境,再往南便是一片广袤危险、魔兽遍地的蛮荒之地,也是灰域联盟所在之处。好在近期银鸢尾帝国主要和极北之国弗尔洛斯关系紧张,对这弱小松散的野蛮人部落颇看不上眼,入城检查并不算严格,救世主甚至没有施展法术,只是塞给守城的士兵几枚银币,他们这群披着斗篷蒙着脸的可疑人士便成功进入了巴兰朵城。


    一路上教授沉默不语,等到了旅店,将尚在昏迷的卡莱顿小姐安顿在另一间房间,救世主盯着自家宿敌换了衣服吃了东西,此人胃口居然还不错,或者说好过头了,甚至吃光了两份分量十足的晚餐——这本该是好事,他一直认为对方太瘦,吃得太少,但此刻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您……看起来似乎食欲不错。”


    “我好饿。”对方正非常认真地用面包片抹净残余的汤底,闻言异常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一口将面包片吞掉,甚至下意识将碗拢到自己面前,竟像是在“护食”——做完这一切后,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异样,皱起眉来,慢慢推开了汤碗。


    晚上俩人睡在同一间房的两张床上。阿祖卡睡得很浅,几乎另一人刚刚爬下床,他就惊醒了。


    一片寂静的昏暗中,他瞧见那个身影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向他走来。等等,他是光着脚吗?阿祖卡的脑子里忽然闪现了一个念头,但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家宿敌已经爬上了他的床,毫不客气地跪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伸手去扯他的被子,手指冰一样冷。


    救世主:“……”


    哪怕是他,也得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教授?”他想要坐起来,却被人用双手按住了胸口。


    “我出现生理反应了。”昏暗中,他听见对方异常严肃地说,语调极快,竟显露出一种怪异的高亢来:“我现在很不对劲,你要记住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


    “我感到困倦疲乏,但是感官却变得更加灵敏,夜晚甚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沙沙声,衣料摩擦身体的轻微疼痛都开始变得难以忍受,食欲变得过于旺盛,甚至出现了强烈到不正常的性欲。”


    另一人沉默了一下,眼睛变成了金色。


    “您还没有彻底吞噬灵魂碎片……灵魂本源依旧坚固。”阿祖卡听见自己非常冷静地回答,并且开始思考自己能否在重伤之前强行将消化了一半的神明碎片取出来。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也许是一种排异反应,”诺瓦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往日平稳得堪称外科医生的手指,此时竟然在轻微发抖。但他竟然还是冷静的,冷静且疯狂:“你不用处理,但是你要记下我的一切反应,我害怕我会出现记忆偏差。”


    “这具身体深处的欲求从未如此充沛过,食欲、性欲、睡眠欲……”他开始啃咬自己的指尖,眼珠怔怔地注视着虚空。阿祖卡听见他的宿敌神经质地喃喃道:“而我对此感到……恐惧。”


    “……”


    诺瓦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小小的、求救般的呜咽。那是一个拥抱,过于敏锐的感官在这一瞬将另一个人类的呼吸、心跳和体温全部忠诚反射到他不正常的躯体上。


    对方毫无保留地用一手箍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将他的脑袋粗鲁地按进自己的肩窝。


    生存本能尖啸着命令他逃跑,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步入死亡——但是事实上,他正慢慢抬起手来,用两只手一点点攥住同伴的衣物。他在尝试着回馈这个拥抱。


    黑发青年开始努力呼吸,试图将肺叶中浑浊沸腾着的气体挤出去。


    阿祖卡眉头紧皱。


    毫无疑问,对方此时极不正常。隔着一层衣物,他的体温依旧高得要命,浑身都在应激般的发抖,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尴尬的反应。


    但是他的肩窝里同样变得潮湿。救世主试探着揉了揉那人微微出汗的后颈,对方颤了一下,但是没有挣扎,任由他手指继续下移,慢慢拍抚着脊背。


    “这样会好些吗?”他轻声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在他忧心地试图松手时,颤抖着,一点点抓紧他后背的睡衣。


    “……别停。”他的宿敌将脸颊深深埋进他的颈侧蹭了蹭,带着鼻音闷闷地小声说。


    阿祖卡:“……”


    他隐忍地闭了闭眼睛。


    他总有种哪怕做些更过分的事,他的宿敌此时也无力反抗的危险错觉。


    ……但是他不能,但是他不能。


    他贪婪卑鄙地渴求着他,他亦痛苦绝望地怜爱着他……当他的月亮从痛苦的梦中醒来,能否第一时间看见他的眼睛?


    “那么怎样才能让您……更舒服一些?”金发青年的声音低柔得仿佛一阵缠绵柔软的雾气,但是哪怕是最温柔的呼吸都足以激起另一人最无助的颤抖:“一些抚摸和拥抱?或者更加亲密的举动?”


    “和我说话。”


    怀中人小声命令道:“我总感觉听到了许多奇怪的声音,多和我说些话,随便什么都好,我想听见你的声音……”


    于是漫画男主开始一边温柔抚摸着另一人的后脊,一边认真地讲述自己的童年。他开始讲纳塔林人的山谷,讲他在孩童时期于山谷中追逐大角鹿崽,却被愤怒的母鹿赶得到处跑;讲在春天用手轻轻扒开流石滩的积雪,便能瞧见之下盛开着的一簇簇米粒大小的蓝色野花;讲夜晚明亮灿烂的星穹,而浅滩的海水是那样温暖,有时甚至能瞧见成群结队的溺光水母,随着海浪一起起伏,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松弛,阿祖卡微松了口气,以为对方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拉过被子,试图给人盖上,却被人带着困意小声咕哝着提醒:“你讲到你半夜爬到树上看星星,结果睡着了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叹气:“……这种事就不要记得太清楚了。”


    第150章 爱恋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睡得这么沉,以至于睁开眼睛时都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大脑一片疲惫的慵懒,混沌的海浪层层叠叠冲刷着他的肢体末端。他不由蜷缩起来一点,身下异常舒适的温热很好地包裹了他的全身。


    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上方传来。


    “早安,教授。”


    “……”


    “……您看起来好多了。”年轻的神明温和地垂下眼睛,深邃的眼窝里流淌着一轮金色的湖泊。对方十分自然地将他额前的碎发拢到脑后,顺手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了他的肩膀:“想起来吃早餐吗?还是想再睡一会儿?”


    诺瓦缓缓眨了眨眼睛,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话说他为什么在这人床上?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记忆:过于混乱,那片灵魂碎片导致的排异反应似乎过度放大了他的生理本能,记忆最清晰的片段就是自己毫不犹豫地爬上了另一人的床,并且凭借引以为傲的理性要求对方记住他的所有反应。


    然后阿祖卡便瞧见在自己怀里安稳睡了一夜的宿敌抬起头来,非常严肃地盯着自己:“早安,我也感到我已经恢复了正常——虽然我的记忆里没有类似片段,但是出于严谨,我需要和你确认一下。”


    “——昨晚我有和你发生性关系吗?”


    阿祖卡:“……”


    “如果我说没有,”他似笑非笑地危险眯起眼睛,不放过对方脸上的任何情绪变动:“您会对此感到遗憾,还是对此感到庆幸?”


    “这和我的主观感受有什么关系?”他的宿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们之间确实发生了性关系,我担心这是否会影响灵魂碎片的吸收,从而导致观测结果发生变化。”


    明明此人正亲昵而温顺地趴在他怀里,体温与呼吸清晰可感,结果这家伙却极其肆无忌惮,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对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救世主都不知道他到底该不该对这份由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信赖感到欣慰。


    “……没有。”阿祖卡深深地叹了口气,靠坐在床头上,无奈地看着那人面不改色地从他身上行动迟缓的爬起来,坐在床边解睡衣纽扣:“我怎么可能不顾您的意愿,强迫您做这种事?


    一夜好眠让黑发青年过于苍白的皮肤都透露些微充盈的血色,他低垂着头,硬质的脊骨在颈后凸起嶙峋的弧度。


    “我知道。”那人抽空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不过我又不介意和你发生性关系,你的假说不成立。”


    “……”


    床上的人良久没有动静,诺瓦有些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突如其来的强烈危险预感总让他有种转身就逃的冲动。


    另一人平静地问道:“这是您的真心话,还是只是一个……玩笑?”


    “我不认为我在开玩笑。”他警惕地回答,并且迅速环顾了一圈四周。


    “那么我希望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救世主的语气倒是变得和缓起来,竟有种循循善诱的意味:“‘性’对您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是真的不想听见类似于“这是为了维系关系的可接受牺牲”这种话。


    “繁衍过程。”教授狐疑地看着他,回答倒是回答得不假思索:“但是绝大多数人类也会痴迷其促进多巴胺分泌带来的快感,及其背后代表着的包括爱恋、占有、征服、折辱等等社会文化意义。”


    “如果你指的是‘我’这个个体该如何界定。”他思考了一下,异常简短地回答道:“无用之物。”


    “……所以这句话的重点,是您可以接受和‘我’发生性关系,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这人似乎没有暴起发疯的预兆。黑发青年渐渐放松了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太明白自己简简单单随口一句话怎么忽然使人产生了这么大的反应。


    “当然。”他莫名其妙地认真辩解道:“首先,我没有繁衍后代的需求。其次,我不需要依靠寻找短期性伴侣的方式来寻求刺激或者解决性欲,这并不符合我的道德观念,而且完全可以依靠理性控制住这种浪费时间精力的生理本能。”


    “最后,”教授嫌恶地皱了下眉:“我为什么要协助其他人处理这种无用愚蠢的欲望?”


    “……那么为什么是我呢?”


    往日过于无害的表象如即将被撕破的轻薄糖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危险预兆。一种不可观测的庞大阴翳自救世主身后诞生,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上——但他是温柔的,异常温柔,就连声音都在柔软得颤动着,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我的先生,您为什么会独独对我网开一面呢?”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幅假象之下是多么贪婪、庞大而狰狞的渴求,一种差点因对方简单的一句话便彻底爆发的渴求——也许这会惊吓到他的月亮……也许月亮只会冷漠如初。


    但是这一次他的宿敌却是陷入了某种怪异的沉默,阿祖卡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我无法确定。”良久,对方有些迟疑,却极其坦诚地回答道:“我只是发现,昨晚我的第一反应是向你求助——这大概是一种信赖,一种可以向你彻底展露要害的、危险且不理智的信赖……所以我判断我也可以接受和你发生性关系,不过我确实没有真正和你发生性关系,因而这个判断不能称得上‘绝对无误’。”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你有这种需求——这一切只建立在一个荒诞假设的前提上,也只是一句没有经历过太多慎重思考的话。如果这让你感到不适,我向你道歉。”


    “……”


    阿祖卡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他在生气吗?


    不知怎的,诺瓦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无措,像是一个孩子面对一只精美却碎了一地的玻璃小船。


    有那么一瞬间,对方像是即将淹没他的雪崩与海啸……亦或是无声无息的浓稠雾气,一点点将他湿润地吞没——但是很快那个人便重归了往日的常态,冲他伸出手,示意他过来,然后非常温柔地拥抱了他。


    “不,不是这样的。”


    他认真且慎重地轻声回答,一字一句柔和地在他耳边发痒,惹得他下意识在人肩上蹭了蹭:“‘性’是爱恋之人互相表达爱意的方式,而不是我需要,所以您可以单方面地配合我,哪怕这在您看来只是一种……‘无用之物’。”


    ……他不该这样轻易的、毫无保留的信赖着他,过于赤诚,毫不设防——这只会让那突然得到眷顾的、贪得无厌的卑鄙信徒试图索取更多、更多,直到彻底将他的月亮吞吃。


    “……我不明白。”


    他的宿敌流露出迷茫的神色,此时此刻,对世界无所不知的学者看起来竟像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一样。一种奇妙而柔软的无奈酸涩自胸腔发酵着,阿祖卡不由将声音放得越发轻柔。


    “没关系,让我们重新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他非常体贴地轻声说道。


    “比如说,您愿意……亲吻我吗?”


    ……


    艾米莉亚·卡莱顿慢慢睁开眼睛,陌生的天花板让她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直到在床头看见了一张信纸,纸上用熟悉的潦草字迹写着让她醒后就来旅店门口碰面。


    在瞧见信纸右下角的署名后,艾米莉亚不得不承认自己莫名松了口气。


    她在旅店门口的角落成功找到了人,熟悉的高瘦人影,那位被辉光教廷判处死刑的先生正披着不起眼却足够厚实的兜帽长袍,有些不耐烦地用脚尖踢雪玩,甚至已经在地上刨出来了一个小坑。


    ……那个总是和人形影不离的金发术士呢?艾米莉亚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疑虑。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对方不在的事实居然让她感到轻松了不少。尽管那人容貌出色,声音动听,态度温和,但艾米莉亚就是莫名其妙的害怕他,胜于看起来并不好惹、实际上也确实不好惹的诺瓦先生。


    “诺瓦先生,早上好。”黑裙少女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用气声唤道,生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这是……在哪儿?”


    同样听说过布洛迪家族那档子事,她体贴地换了称呼。


    “巴兰朵城。”对方转过头来,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冷峻地迅速上下打量了她一圈,这让艾米莉亚下意识立正站好,局促地理了理裙摆:“早上好,卡莱顿小姐。”


    他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是艾米莉亚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习惯这种冷淡了,她现在简直一肚子疑问,而那位先生简直就像是拥有读心术一样,抢先问道:“您还记得最后、最清晰的记忆吗?”


    “最后的记忆,好像是我站在白塔镇道路两侧的人群里,看着您前往光明教堂接受公判。”艾米莉亚低声说,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的恐惧在她的眼中蔓延:“……其余记忆都断断续续的,我这是怎么了?”


    黑发青年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似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图——也是,这里人员嘈杂,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等了一会儿,艾米莉亚忍不住又挑起了话头:“先生,请问我们现在在等什么?”


    “阿祖卡,他去雇佣交通工具,我们打算回白塔镇。”对方淡淡地回答:“至于您,可以在路过长青树学院时离开。”


    于是话题又截止了。艾米莉亚·卡莱顿忍不住悄悄地打量他,黑发青年看起来比起初见时瘦了不少,显得有些憔悴,但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依旧令人不敢直视。


    ……还有他的嘴唇怎么了?似乎有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