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意味
格雷文僵住了。
“你、您是——”
浑身血肉模糊的棕发奴隶青年原本盘腿坐在自己的鲜血里,明明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依旧神情自若地同神秘强大、意图不明的“合作者”进行互相试探——但是现在他竟然变得有些结结巴巴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似乎想要向前伸展,却最终只是停留在原地。
他该做些什么,去进一步验证对方的身份。但是直觉在格雷文的脑海里不断喃喃低语着——没错了,就是他,只有他。
更何况冒领这样一个危险至极且容易被人戳穿的身份,又有什么好处呢?
格雷文突然发觉这样坐着似乎并不礼貌,但站起来后,又发现自己比人高大得多,以至于对方必须要仰视他。
星河降落了,落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
也许他该跪下,但是他没有。他受伤的膝盖仿佛被炙热沸腾的铁水浇筑凝固,这份热意源自他曾从对方身上得来的东西。格雷文只是听见自己的声音紧绷成一条被无限拉长的线,它在颤抖,无比悲伤而欣喜地颤抖着,以至于完全无法抵挡自胸腔深处涌现出来的热流。
“您看起来有些……激动。”教授谨慎地说。
格雷文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如果您真的是诺瓦先生,我想告诉您一些事。”
一些东西终于从他的喉咙里倾泻而出:“我们会在稻草下偷藏被撕碎的报纸,撕得很小,分开私藏,然后由识字的同伴为大家阅读。有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我们叫他‘老学究’的,曾经用碳条在地牢的墙上抄写您的文章,他只抄了一篇半,分别是‘被压迫者的权利’和‘致无名者书’,还差半篇时被暴怒的红蛇拖了出去,剁去了手脚。”
黑发青年垂在身侧的手指忽然痉挛似得蜷缩了一下,明亮冷肃的眼睛里徒然浮现出一种几近痛苦与脆弱的东西,哪怕仅有一瞬。
“但是就像您所说,思想是杀不死的,它会在每一个被压迫者的血液里不断撕咬。”棕发青年的眼睛里流露出嘲讽的神色:“这里是流淌着自由与财富的莫里斯港,我们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开始有奴隶逃跑,被抓回来后又被打得奄奄一息。然后是小规模的暴动,十七名奴工协作着成功杀死了他们的主人。结果血色公爵勃然大怒,宣布血色集市不允许出现《黎民报》。所有和您有关的纸张、羊皮甚至是碎布和石块,全部被搜刮出来一起投入大火,所有偷藏这些东西的奴隶被推进了兽笼——”
棕发奴隶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起来,异常得平静。
“——然后我们不想再忍了,不论结局是毁灭,还是新生。”
他看见“幽灵”几不可查地后退了一步,没有血色的嘴唇紧抿着,下颚绷得很紧,以至于能瞧见单薄皮肤下那些如被大火灼烧过的荆棘般、狰狞而扭曲的淡蓝血管——他怎会如此苍白瘦削?格雷文愤怒而痛苦地想,究竟是什么如此严酷地折磨了眼前的年轻人?是教廷?亦或者是这个世界的残忍与不公?
他的声音不由变得轻了起来:“……而我只是希望您能知道,您的文字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黑发青年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变化,但是格外了解他的人会发现,他的浑身上下慢慢变得紧绷,与其说是冷漠无波,不如说是……一片空白。
……想跑。
一种出乎意料的东西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也许他确实曾对此有所预料,但不曾想过会如此……盛大热烈。一切冷酷理智的算计与谋划,在真正的高尚者那真挚且炙热的情感面前变得无比渺小卑劣,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种承受不住以至于试图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是有人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温暖的热意顺着肩侧温柔地漫了上来。
“还希望您能对先生的身份先暂且保密。”诺瓦听见阿祖卡在他身边温和平静地嘱咐道:“在教廷的名单上,他依旧是一名死刑犯,现在的莫里斯港形式错综复杂,并不适合向众人揭露真相——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我明白。”格雷文也渐渐重归冷静,重新变成了那个沉稳细致的奴隶反抗阵营领袖。
接下来的对话明显变得友善了许多,诺瓦沉默地听着双方你来我往地进行了一番夹杂着试探的深入交谈,救世主果然如他所想,很擅长这些东西——格雷文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温和,渐渐开始夹杂着欣赏。
最后准备离开时,对方忽然叫住了他们。
“‘幽灵’先生。”格雷文用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画了三个互相相套、形如锁链的圆,然后用一条竖线贯穿其中:“这是我们这些‘无名者’进行秘密集会时的符号,等三日后潮汐到达最高点,您前往码头东区,寻找一块底部刻有符号的巨大黑色礁石,我们会在礁石之下和黑夜神殿进行暴动之前的最后一次交涉。”
诺瓦沉默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完好无损的琥珀色虹膜,其中沉浮着许多深沉复杂的东西,挣扎,怀疑,纠结——但最终归于一种明亮且赤忱的信任。
……一个尚未向残酷现实屈服的理想主义者。
“好。”他缓慢且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郑重。
“诺瓦”仅仅只是一个潜藏在油墨中的幽灵,但唯有当暴动者的刀刃穿透监工的胸膛,当囚犯的锁链勒紧看守的喉咙,当人民用绞索套住王公贵族的脖颈——幽灵才终将穿过火焰与鲜血,真实来到人间。
……
当终于只有两人的时候,身边的救世主忽然毫无征兆地揉了揉他的后颈:“您还好吗?”
教授皱眉瞥了他一眼,将对方的爪子慢慢扯了下来:“……我没事。”
……太敏锐了,这家伙。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低声开口道:“我只是再一次发现……我必须是正确的,这一点绝不可动摇。”
这个世界已经逐步走上了一条漫长、艰难且曲折的道路,他亦被时代汹涌的洪流裹挟着前行。
也许这失控狂奔着的时代会催生出畸形的早产儿,亦或在发展的途中因营养匮乏病弱夭折,从而诞生出无数肮脏的脓血与腐败组织——但他只能无数次去坚定他所信奉着的真理,不容质疑也无法迟疑,因为这将是他唯一的锚点。
换句话来说,他正狂妄地试图在无法避免的牺牲与试错之下,尽可能精确地去寻找一条“真正正确”的道路。这种巨大的压力绝非常人所能忍受,哪怕是他,此刻都忍不住开始试图啃咬手指。
黑发青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但这不是重点——微微战栗的齿间突然出现了另一人微凉的手指,舔起来微微发咸发涩。
他下意识咬了一下,柔韧坚硬的触感,可以听见牙齿刮蹭指骨的轻微咔咔声。对方顿了顿,忽然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压了一下他的舌面,黑发青年顿时反应极大地猛得将头后仰,将那沾染了唾液、变得湿漉漉的手指呸得一声吐了出来。
“很难受的话,您可以咬我的手指。”某人无视了教授不可置信、看神经病似的瞪视,非常认真地建议道:“别咬自己。”
见他有些发懵,那家伙居然肆无忌惮地一手箍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用四指托住下巴,然后将大拇指探了进来,扯开口轮匝肌,撬开震惊之余来不及闭合的齿关,迫使自家宿敌只能傻兮兮地大张着嘴,任由他仔细观察那些锋利森白的尖牙。
“您的指骨上曾经都是被咬出来的刮蹭伤,”阿祖卡用指背试了试那些牙齿的健康锋利程度,声音温柔中夹杂着无奈:“不疼吗?”
自家宿敌恼怒地瞪着他,看起来要不是一时说不了话,估计是要骂他的。
但是对方始终没有下狠劲咬他的手指,直到些许唾液都被迫顺着嘴角淌下。阿祖卡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指抽了出来,转而凑上前去温柔且深入的亲吻——然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被人在舌尖上重重咬了一口。
他松开手,任由黑发青年立即蹭蹭后退着离他三米远,顺便若无其事地将唇边的血渍拭去,漂亮的蓝眼睛里居然还带着柔和的笑意。
“你又发什么疯?”教授一边喘息着努力平复呼吸,一边阴沉着脸质问道。
他的下巴已经黏糊糊一大片,狼狈得要命,颞下颌关节也被牵扯得发胀发酸——他就知道这混账之前说什么“亲吻的最后机会”是在装可怜式的胡扯八道,现在此人甚至已经得寸进尺到了一言不合就啃他一脸口水的地步。
……话说这是“追求者”会做的事吗?他不由有些茫然地短暂思考了一下。
“抱歉。”对方微笑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向人招了招手:“过来,我帮您把脸擦干净。”
见自家宿敌黑着脸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掀起眼皮阴测测地瞪他,救世主干脆从善如流地自行上前,仔细地帮人善后。处理干净后,又在那不满紧抿着、只是变得红润许多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教授:“……”
……忽然很想咬人。
阿祖卡将人搂进怀里,一点点收紧手臂,直到两个人的心跳渐渐同频。怀中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有些迟疑地抬起手来,慢慢揪住了他背后的衣服,他的眼神不由变得越发柔软。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不仅仅是我,我们都会一直陪在您身边。”救世主低声说,将自家宿敌那些散乱的黑发全部轻轻拢了上去,然后将嘴唇贴在对方的额头上,虔诚地吻了吻:“您一直很清楚,这绝不是您一个人的战争。”
而是一群人的革命。
第182章 良种
“……黑夜神殿?”
回到安全屋的奥雷皱着眉思考片刻:“一群神神叨叨的家伙。”
他回答得分外简洁粗暴,只见暴君眯起眼睛打量自己,眼神锐利得仿佛解剖刀,刺客双手抱胸,有些别扭地啧了一声:“信仰归信仰,但又不是所有普通信徒都会对神殿祭司恭敬有加。”
“老头子不满他们打着信仰的名义试图插手血色集市的生意,黑夜神殿则不满老头子放任异教徒在莫里斯港发展壮大。”他的嘴角带着嘲讽意味地扯动了一下,尖锐的犬齿在灯下闪烁着森寒的冷光:“也不知道这些人供奉的到底是黑夜神的神像,还是装着金币的圣匣。”
至于奥雷,从小叛逆到大的男二表示自己看哪边都不顺眼。
教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又听见刺客头子忽然轻咳了一声:“达尼加他们回来了。”
还有部分人留守在莫里斯港的大本营,这意味着逐影者的核心力量再次齐聚故土。
“那小子哭着喊着说要把你介绍给其他人。”黑发青年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刺客头子,发现对方正僵硬地别开眼睛,显得有些犹豫:“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是邀请他介入组织内部事务。
教授平静地盯着他:“都是可信赖的人?”
前世的逐影者曾经因为背叛而分裂——而且其中大概率还有他的手笔。以男二重情重义的性格,诺瓦不认为对方在重生后,会轻易对那些背叛过他的同伴与亲族痛下杀手。
果不其然,刺客的神情明显变得僵硬,手指无意识握紧,泛出青白的颜色。
“……我不能确定。”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在压抑些什么。
那场毫无征兆的背叛对奥雷来说宛若一场荒诞而狰狞的噩梦。血将弯刀的把柄浸得滑腻,让他几乎抓握不住。他站在尸山血海中,来自躯体与灵魂的双重剧痛令他只能勉强用刀柄支撑自己的体重。而四周倒下的,都是些哪怕闭上眼睛都能叫出名字的人脸。
生死与共的同伴没有死在敌人的围猎追捕中,却死在了一同并肩作战的人的手里。遭遇背叛的愤怒如潮水般涌来,最终却被无尽的茫然吞噬。
他曾和他们在昏暗的酒馆里勾肩搭背,劣质啤酒泡沫飞溅,笑声与骂声交织,他们一同探讨国家的未来,一同斥骂贵族的残暴,一同唾弃教廷的腐朽,发誓要用自己手中的武器剜去世间的不公。
……可是一切为什么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呢?那些曾经愿意为了同伴以命换命的人,那些闪烁着坚定与信赖的温暖眼睛,为何最终却是调转了武器的方向,满目仇恨、毫不犹豫地刺向了彼此?
在调查得出是暴君在其中作祟并暗中推动了这场背叛后,那些疲惫而灰暗的茫然在一瞬间转化为巨浪滔天的仇恨,毫不迟疑、甚至是满怀庆幸地咆哮汹涌着扑向了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种逃避,但是暴君死后,不知为何,奥雷并没有太多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依旧堵得慌。
——但也不代表他现在对人没有丝毫怨气。
同样知道这段经历对好友的影响有多大,不希望奥雷这个暴脾气和人吵起来,最后再把自己搞得气急败坏跳窗而去,玛希琳本想开口解围,却被身旁的阿祖卡拉住了。她一怔,便看见对方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冲她无声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往下看。
……也是,如果奥雷破防动手,最先冲上去的肯定是这人。
红发姑娘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分外心累。
她垂下眼睛,忽然无意间瞥见好友用袖扣系紧的袖口之下,露出的部分白皙的皮肤上似乎有几道细细的、向着深处延伸的抓挠痕迹,不知道具体有多长。那些痕迹已经几近愈合,只残留了几道红痕,但是无论多么细微的伤口,都不该出现在这人身上。毕竟以对方的实力,又有什么人可以近身伤到他?
不是奥雷,如果和人“切磋”负伤了,某人肯定会对自己使用治愈法术,然后再看心情以及奥雷招惹自己生气的程度判定要不要给对手治疗。也不是她,况且她懒得和人打,如果对方发挥真实实力,每次都近不了身,对于武者来说没意思透了,她宁愿对上奥雷的双刀。
那就只能是某位陛下了。
……这是怎么了?玛希琳颇为惊悚地想,怎么忽然和人打架了?那位陛下可是个脆弱的普通人啊!
“你做得没错。”
奥雷愣了一下,便听见暴君分外冷静地说道:“只处理人,却不处理引起矛盾的根本,便是在做无用功。”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毫无波动地盯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那些软弱,奥雷竟有种移开视线的狼狈冲动:“比如这次全港奴隶暴动,你认为会支持奴隶的逐影者究竟会有多少?”
“……绝大多数?”奥雷皱了皱眉,他没细想过这些东西:“和我走的人,都是些看不惯老头子做法的年轻人,我们志同道合。”
教授面无表情:“不会超过五成。”
“怎么可——”
“准确来说,如果奴隶暴动会导致所有奴隶解开黑血印记,全体叛逃,支持者不会超过五成,这个支持率我已经往高里估算了。”诺瓦不理他,声音毫无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如果会推翻血色集市,支持者大概会有三成;如果要求取缔奴隶制度,可能就只剩下一成了。”
“血色集市是建立在奴隶贸易之上的,一个靠吸取奴隶血液建立起来的罪恶帝国。”当着人的面,教授依旧毫不客气:“但这里同时也是逐影者的故土与家园,有你们的族人和亲人。族里花费人力财力培养你们,身为既得利益者,尽管这不是你们的错,但你们本身已和这套血腥的体系密不可分——而既得利益者是很难去革自己的命,砍自己的头的。 ”
所以血色公爵始终看不上自己这个儿子搞出来的那些动静,毕竟对方甚至还在拿来自血色集市的资金去支持“逐影者”的行动——在他看来,总有一天这些属于年轻人幼稚的热血会败给现实的冷酷,然后老老实实地回来继承家业。
……只是血色公爵没有预料到,他这个独子比他想象中倔强坚定得多,像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奥雷沉默地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阵发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玛希琳不由有些担忧地看着好友,但最终对方还是忍住了辩驳的冲动。
诺瓦瞥了他一眼,语气倒是变得缓和起来:“但是如我所说,反抗本身就是价值。必须要将一些东西连根拔起后,才能重新让这片土地上的良种生根发芽。”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刺客褐色的脸,异常冷酷地宣布道:“所以做好有人和你背道而驰的心理准备。”
……
话是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和逐影者们进行了一场算是正式的见面。达尼加对其中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他高兴得要命,异常骄傲的将自己的偶像介绍给小伙伴,并且将自己在白塔大学的丰功伟绩大肆宣扬了一番,早已认识教授的那一部分逐影者看人的眼神同样热切而友善。
“你就是达尼加那小子天天挂在嘴边的《黎民报》主编?真的是普通人?”
一名陌生的逐影者神情阴郁地上下打量了黑发青年一番,其中的警惕与探究倒是让原本已经被围在人群中夸得浑身僵硬的教授终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皮尔斯,你这是什么语气,普通人怎么啦?”达尼加不太高兴地看了同伴一眼,挤到了教授身边,一把揽住那名逐影者的肩膀,故意将人往下按了按。
“担心你这个傻子。”皮尔斯毫不客气地将那只爪子甩了下去,脸色颇为阴沉:“头儿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你老是容易情绪上头,还任由你胡闹——我可听头儿说了,你小子差点死在了白塔镇的异端裁决所?”
话是冲达尼加说的,眼睛却是盯着教授,显然是怀疑达尼加遇险和眼前这看起来分外可疑的外人有关。
达尼加的气势顿时软了下来,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声嘟嘟囔囔着抱怨:“头儿怎么什么都和你说,这么丢人的事就不要往外传了,破坏我的形象。”
“得啦,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谁不知道谁啊。”另一名逐影者善意地嘲笑他:“上一次还是多亏了教授报信,头儿才及时赶到,不然你小子可真就凉了。”
……真的是这样吗?皮尔斯怀疑地眯起眼睛,对方无动于衷地和他对视——看不出丝毫端倪,反倒是他有种被人看穿的错觉,最后狼狈地率先移开眼睛。
心中的怀疑与不安并未消失,他总觉得眼前的黑发青年身上有种并不符合所谓“普通人”身份的危险气质,隐藏在那双冰冷漠然的烟灰色虹膜之下。但是既然头儿选择相信了他,最终皮尔斯还是沉默地后退一步。
第183章 意外
海浪是黑色的,森白的浪花扑咬着嶙峋的崖岸。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偶尔有几缕微弱的天光穿透云层,将被腐蚀成奇形怪状的巨大黑色礁石上的盐霜与海藻照得发亮。
风中夹杂着细小的水珠,仿佛被摔碎的玻璃,教授不由裹紧了外衣,将鼻子埋进衣领里,但依旧无法阻隔闯进鼻腔深处的冰冷腥臭。
他明白这些奴隶为什么要选择这片海岸了——海浪将一具被泡得发胀的赤裸尸体狠狠摔在礁石上,然后夺走了它的下半身。黑红的肚肠在海水中招摇着,吸引来无数对这团肉块感兴趣的海洋生物。尸体浮肿的脸仰面朝上,眼睛是乳白色的,倒映不出天空,额头上的黑血印记只剩下隐约可见的浅痕,更远处的海水里,还有更多一模一样的肥胖烂肉。
一大群乌鸦正在天空中盘旋——这里是抛尸之地,无名者的坟墓。
奥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瞬息间化为一阵黑雾,从崖壁高耸的礁石上消失,转而出现在崖底。刺客闭上眼睛,散发着微光的咒文在他的脚下流淌,攀爬过礁石,渐渐消失在阴影深处。
成功寻见来自黑夜神殿的法术波动后,他满意地扭过头来,结果便看见了吓得他心脏骤停一瞬的惊悚一幕,一时间连惯用的祷词口癖都冒出来了。
“我的黑夜神!你也要下来的话喊我一声不行吗?!”
某个身娇体弱的普通人正费力地沿着那嶙峋陡峭的崖壁攀爬而下,脚下几乎只有一掌的余地。他的衣角与黑发在海边的狂风中肆意乱舞,看起来正紧贴在窄窄的石壁上摇摇欲坠。
奥雷嘴角抽搐着,敏捷地飞身上前,一把揪着对方的衣领,粗暴地将人拎了下来。
“行行好,求您对自己的脆弱程度有点数好吗?!”他松开对方被他拽得皱皱巴巴的衣领,没好气地骂道:“要是你在这里摔下去扭断脖子,那混蛋绝对会杀了我!”
某人临走之前,他可是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会还给对方一只浑身完好无损、皮毛顺滑如故的暴君的。
被陡然出现的、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吓了一大跳的教授:“……”
他阴着脸强调道:“我,不会,失足摔下去。”
想当年他也会爬高踩低到处采集动植物标本,十米左右的岩壁罢了,身为成年男性,他真没柔弱到这个地步。
奥雷冷笑一声,刚想反驳,突然嗅到了几缕新鲜的血腥气。刺客立即敏锐地发现了对方被尖利礁石割破手套的掌心,伤口不深,但正缓缓渗出血来。
奥雷:“……我说什么来着?”
见鬼,还好他带了治愈药剂,再找个借口把手套毁尸灭迹——话说那家伙应该没变态到连暴君有多少副手套都了若指掌吧?
教授阴测测地掀起眼皮:“您以为这是谁的错?”
要不是这家伙忽然毫无征兆地从背后将他往下扯,他也不会本能去抓石壁,结果被自身重量坠着划破了手。
“难不成是我的错?”刺客翻了个白眼,从怀里翻出一只装着淡绿色液体的小玻璃瓶,怼到对方鼻子下面,言简意赅道:“喝。”
见对方颇为警惕地瞪着自己,他不爽地啧了一声:“治愈药剂,不是毒药。”
“……谢谢,但是不必,小伤而已。”
教授面无表情地用一根手指将那一小瓶药剂缓缓从自己面前推开:“而且在非极端情况下,我没有喝成分不明的法术浓缩液的习惯。”
奥雷被他气得眉心突突直跳:“你这个不识好歹的——”
他忽然闭上了嘴,警惕地眯起眼睛,一把将人塞进了身后的阴影。
“……情况不对,你在这里等着。”刺客低声说,见人还想张口反驳,他干脆手掌一张,伴随着吟唱声,教授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他身后的影子猛地膨胀了数倍,无数黑色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腕,将他拖进了黑暗里,只能影影绰绰瞧见外界的情况,仿佛隔了一层劣质幕布,海浪声同样变得格外模糊。
诺瓦:“……”
这个,不听他说话,还把他关起来,丢下几句谜语后自顾自转身就跑的混账临时队友!
迅速隐去了暴君的行踪后,奥雷在礁石间如黑雾般穿梭。他掠过了那块底部刻有无名者符号的礁石,却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伴随着刺耳的刮蹭声,森白的双刀在礁石上划出耀目至极的火星,如夜空中坠落的流星,毫不迟疑地朝着一道人影砍了下去。
“铛——”
刀刃砍中的却只是一团一触即散的黑色雾气,一个冰冷漠然的低沉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伴随着海浪与风声,仿佛整片海岸都混合着发出嗡鸣:“奥雷·阿萨奇……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急躁,一点长进都没有。”
“是啊,谁叫我急着宰了你。”
奥雷冷哼一声,双刀骤然交叠,旋身斩向左侧礁石。黑色巨石轰然炸裂,碎石块如暴雨般迸射,还没等石块落地,刺客便已出现在对方身后,无数阴影自他的脚底升起,混合着刀锋凄厉的尖啸铺天盖地着袭来,形成天罗地网之势。
另一人再次化为了黑雾,于更远处凝聚成了人影,但是这一次明显变得狼狈许多。刺客的刀气彻底毁了他的外袍,这令他显露出真实的身形,和一张棱角分明、被割出几道深深血痕的脸。
此时这张明显和刺客有五分相似的脸上,出现了些微不可察的惊讶之色。而奥雷只是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挽了个刀花,冲他血缘上的父亲恶劣地扯了扯嘴角。
“死老头,少天天说大话。”他嗤笑道:“看来你已经将自己的脖子洗干净了?”
不远处轰鸣声不断,尽管教授听得朦朦胧胧,但光看那些礁石仿佛被密集的炮雨炸过似的恐怖架势,便明白动静绝对不小,只要黑夜神殿和“无名者”不是瞎子聋子,就绝对不会趁这个时间来触霉头。
他甚至瞧见了格雷文,对方就出现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神情异常严肃地观察了一下现状,便当机立断带领着奴隶们转身就走。
对方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后来教授还瞧见了几名身披黑袍的黑夜神殿的祭司,同样对他视而不见,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某人设下的法阵确实效果好得出奇。
教授:“……”
他在黑暗深处转了几圈,发现实在无法破解某人设下的法阵后,终于气冲冲地坐回了原地。
所以他跑来海边喝冷风的最大收获就是围观男二父子打架——观影体验还极其恶劣,唯一的好处是无意间挽救了差点被血色公爵抓个正着的奴隶反抗组织“无名者”的成员。
他明白自己这个普通人的身份,在强者眼中就是累赘,对方甚至是出于好意,害怕误伤到他。
但是谁叫救世主先生实在是过于贴心,相较之下就显得落差异常巨大,以至于教授在某人还没离开多久就开始有些想念他——没办法,男主太好用了,如果换成对方,他现在估计连黑夜神殿甚至血色公爵的老底都揭出来了。
但是有些事必须要对方亲自出手,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保护他上——比如说,以神明的身份去引诱一些人。
黑暗突然开始渐渐散去,诺瓦撑着脸坐在礁石上,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刺客铁蓝的眼睛。对方冷漠地甩了甩双刀上的血迹,降尊纡贵地冲他伸出一只手来:“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正满肚子火气的教授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托您的福,毫无进展的结局。”
他深吸了口气,无视了那只手,自己爬了起来,顺便拍掉了几只爬到裤脚上的潮虫。
莫名其妙被人抢白,刺客怔了一下,本来死老头打到一半就跑,导致他的心情极不美好,现在顿时火气直冒,声音危险地沉了下来:“怎么,我又哪里招惹您了?”
“抱歉,我刚才不理性地对你进行了迁怒。这终归是一场意外,首先谢谢你保护我。”
对方绷着脸不看他,道歉倒是极其爽快,搞得奥雷顿时哽住了,一股邪火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他刚迟疑着要不要顺坡下驴,结果又听见那家伙冷飕飕地说:“其次,虽然我有预想过血色公爵会出现在此处,但是没有及时和你沟通预案,这一部分是我的问题——最后,你有很大问题。”
“……哈?!”
“你刚才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我关了起来。”教授阴森森地瞥了他一眼,用词文雅精准却异常气人:“明明面对突发情况,你本可以向我汇报情况,然后我们用更好更高效的方式解决,你却不听从我的指挥,不顾我的反对意见擅自行动,间接导致今天我们几乎一无所获。”
“难道你不信任我的决策能力?按理来说你应该知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双冷冽的烟灰色眼瞳毫无情感可言地盯着他,直把奥雷看得甚至想要后退:“所以你在潜意识里依旧对我满怀戒备,不愿意让我干涉你的‘私事’。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血色公爵不仅仅是你的生父亦或是你的私仇对象,还是整个血色集市的掌控者,是这场暴动成功与否的关键人物,你的冲动完全有可能会导致我们失去关键的情报。”
奥雷:“……”
他简直被人骂得瞠目结舌,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偏偏发现自己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竟隐隐觉得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
“所以如果你不能尽快控制自己,再出现这种公私不分的情况,我就要考虑终止和你的部分合作了。”这家伙面无表情地威胁他,并且发表了一番异常反派的宣言:“比如说,将你从逐影者中抽离出去。”
第184章 道歉
“‘奥雷·阿萨奇,奉劝你不要让我对你的评估结果一降再降,否则你一定不会喜欢我为你设计的结局。’——然后他居然这么和我说!”
毫不意外和人大吵一架,然后毫不意外再次被人气得眉心突突直跳的奥雷在房间里暴躁地走来走去:“这个,傲慢的、刻薄的、不知好歹的——”
很荒谬的威胁,但是在场众人无一人怀疑对方能否做到。
玛希琳在一旁冷静地听完了全程。
“他也生气了。”红发姑娘中肯地评价道:“瞧,再一次叫你全名——当然,可能他一直都没有原谅你。”
“虽说那位陛下对你确实比较……呃,不留情面。”玛希琳艰难地想了半天,总算用了个比较中性的词汇:“但是奥雷,有一说一,这事儿你做得确实有失水准。”
回来的阿祖卡双手抱胸,倚在窗前,看不清情绪。
“我记得教授曾和你说过,这次行动的本质是探测情报。”好友的声音很平和,但奥雷瞧见他就开始莫名心虚气短:“奥雷,我从不怀疑你保护同伴的决心——但是如果是我或者玛希琳遇到相同情况,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和血色公爵爆发正面冲突,并且将我们囚禁起来排除在外吗?”
“……”
“没错,他是普通人,但是他现在也是你的队友。他需要你的保护,你需要他的头脑,你们之间是对等的,你得像尊重我们一样尊重他。”那双熟悉的蓝眼睛如以往无数次般平静地凝望着他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血影’奥雷,你本可以做得更好些。”
刺客僵了半晌,忽然肩膀一垮,分外头痛得揉了揉太阳穴。
“……我明白,这次是我的错,我冲动了。”他有些别扭地嘟囔着:“我只是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还有威胁我的模样,让我想起——姑娘,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在指什么。”
这里的三个人,有一个算一个,前世都曾因某位大反派留下过或多或少的心理阴影,简直可以组建一支暴君受害者互助小组。
玛希琳耸了耸肩。
“但是这一点不妨碍他是一个混蛋。”奥雷气哼哼地说:“当然,感谢该死的诸神,他大概没有像你这么混蛋。”
他向着阿祖卡严肃地点了点头,刚才还耐心开解好友,结果忽然遭受人身攻击的某人慢慢眯起眼睛。
“——但是我绝对无法和那家伙单独相处超过五分钟,还能不生出动手揍人的杀心。”刺客头子信誓旦旦地说:“别逼我和他相处,把那个难搞的家伙安抚好是你的工作,阿祖卡,我只负责执行他该死的命令。”
“你在说什么?”玛希琳诧异地望着他:“诺瓦先生他脾气很好的,只要你找对方法——”
奥雷冲她露出了一个扭曲无比的狰狞表情:“你开什么玩笑?”
“不要打断他说话,不留余力地夸奖他,在恰当的时候帮他冲泡咖啡并且随便投喂一些饼干或其他什么,就这么简单。”
红发姑娘掰着手指头:“然后你就会惊喜地发现,那位陛下会变得像猫一样平静慵懒,比平日里更加富有耐心——甚至能够容忍你的蠢话,当然前提是你不要做些蠢事。”
她顿了顿,冲刺客头子露出了一个怜悯的眼神:“也许这对你来说太难了,不是吗?”
“真抱歉,我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好妈妈。”对方的回应格外简单粗暴:“所以去他大爷的,我才不干,你们两个去哄好那只魔鬼。”
两辈子都没结婚却忽然无痛当妈的玛希琳:“……”
红发姑娘慢慢捏紧了拳头:“……奥雷,有时候你挨骂甚至挨揍可真是一点也不冤。”
全是凭自己本事赚的。
窗边传来一声轻笑,阿祖卡慢悠悠地把玩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手套:“真巧,大概十五分钟之前,教授对我说的原话是,‘我永远都无法对一只大脑和鸟类差不多大小以至于就像无法控制粪便一般无法控制狂躁症的生物耐心十足。’”
——虽然十分反直觉,但是阿祖卡发现自家宿敌虽然嘴毒归嘴毒,却很少真的生气,冰冷理智得仿佛一台机器。可他这位好友就是能够三番五次精准踩在对方的雷点上,也是奇迹。
他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拎起那只掌心被划出数道口子的手套,然后手指一松,任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太过冗长复杂的句式,以至于奥雷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些什么。他本想勃然大怒,结果瞧见那只手套后又蔫了。
“我不会替你向他道歉的。”救世主懒洋洋地靠在窗沿上,异常气人地矜持宣布道:“因为如果是我惹他生气,我会当场把人哄好——所以谁犯的错,谁自己去求和。”
“你知道他能做到哪一步,难道你以为他是说着玩的吗?”这家伙用一种在奥雷听起来堪称炫耀的恼人方式笑眯眯地警告他:“虽然看在我的份上,他不至于杀了你,但一定会让你吃尽苦头。并且事后你还会发现,这都是事态的‘最优解’——奥雷,你想试试吗?”
奥雷:“……”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脑海里闪过达尼加,闪过逐影者,刺客忽然泄气般的抓了抓头发:“见鬼,告诉我该怎么做——煮一大壶咖啡放他床头,外加手写爱心道歉信?”
救世主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你敢。”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向正在看戏的玛希琳:“对了,如果再撞见他半夜爬起来偷喝咖啡,还请你不要为他遮掩,也不要纵容他向你索取过多咖啡的请求。”
玛希琳呆呆地看着他:“……啊?”
奥雷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插嘴:“因为此人控制欲作祟——好吧,只是一个玩笑,我闭嘴。”
瞥见金发好友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啧了一声,在嘴上横拉了一下。
“他说的没错,因为我不允许。”阿祖卡在其余二人忽然变得惊恐的眼神里微微一笑——令人胆寒的温柔微笑。
“如果我不加以制止,他会灌下几十杯浓缩咖啡,然后连续工作上四十八个小时。”救世主无奈地望着两位仿佛在看变态的好友:“希望喜欢的人保持身体健康,这是什么十分难以理解的事吗?”
奥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不由想起了前世的暴君——对方在战场上仿佛永远不知疲惫,据说暴君曾亲临前线,不眠不休了七天七夜,那些精准机密到瘆人的命令如海啸般遍布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硬是扭转了败局——当然,其中肯定不乏夸张之处,但也不难看出此人的工作狂属性在两世是一脉相承的。
“所以别浪费教授的清醒时间了,接下来我们会很忙。”阿祖卡毫无征兆地一把揪住了刺客的衣领,将他往门口拖:“和我去道歉,告诉他你今后绝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奥雷在他手中做着无谓的垂死抵抗:“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你要准备什么?”救世主轻飘飘地嘲笑他:“手做小蛋糕,还是现编一首赞美诗?”
瞥了眼刺客顿时僵硬的脸色,阿祖卡叹了口气,看在这是自家兄弟的份上,勉强算是耐心地教导道:“听好了,把你偷偷找来的变异双尾蜥龙送给他,然后诚恳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无视你的命令拒绝与你沟通擅作主张把你关起来还把你从石壁上粗鲁地拽下来让你受伤我是个脑子只有乌鸦大小的混蛋’——明白了吗?”
奥雷的脚在地毯上被拖拽着犁出了痕迹,闻言他瞪大了眼睛,耳边瞬间泛起可疑的薄红,一时都顾不得某人似乎夹带了私货:“等等,你他妈怎么知道我在收集——”
“受损收藏清单的第一项,不是吗?”对方可恶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我什么都知道。”
诺瓦尚在重新制定作战计划,结果便瞧见男二被男主押着闯进了他的临时书房。
后者一进来就将门关上,就像为了防止某人逃跑。救世主走到他身边。见他面露疑色,那家伙笑眯眯地冲他微微俯身:“奥雷给您带了赔罪礼物。”
从来没有指望会得到道歉的教授:“……”
有点意思,原本他并不指望以刺客头子的性格,会因为他三言两语的威胁就做出改变,甚至也许在对方看来是他在小题大做。但谁叫暴君一向信奉“见微知著”,而且事实证明他总是正确的。
本来诺瓦还打算给人吃点苦头来着,但是现在事态似乎发生了变化——一看就是某位救世主的手笔。
“咖啡?”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对方神情不变:“不是。”
见人顿时无趣地耷拉下眼睛,阿祖卡无奈地叹了口气,向着刺客扬了扬下巴。
奥雷别别扭扭地从身后掏出一只笼子,里面是一只完好无损、手掌大小的变异双尾蜥龙,正张着大嘴,抖动着不断变色的炸起鳞片,冲所有人类发出咔咔的威胁声。
顺便一提,这玩意儿速度奇快,且会喷射有剧毒的血液,要想找到只变异的活体还真是不容易,就连教授之前都只有一条脊骨。
“……对不起,我不该无视你的命令。”刺客僵硬地复述好友教他的东西,好在一但张嘴,道歉的话便变得流畅了许多——当然,他把人身攻击那一部分删除了。
等话音落地后,房间里陷入了寂静,只剩下某只剧毒双尾蜥龙发出的咔咔怪声。
良久,就在奥雷有些恼羞成怒时,那家伙已经无视了所有人,自顾自地从抽屉里翻找出一只注射器,精准地扎进了蜥龙的肋骨间隙,抽出一管紫色的血液。
对方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眼神温柔注视着那一小管血液,又颇为遗憾地将它收了起来——没办法,现在实在不是做实验的好时机。
“谢谢你的礼物,现在你可以出去了。”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重新投入自己的工作当中,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奥雷:“……”
这压根没用!他愤怒地瞪向满脸宠溺笑意的好友,深切怀疑这两人完全是连起手来耍他——然后他又听见暴君冷飕飕地补充道:“我会一直观察你,对你进行评估。”
对方头也不抬:“——没有下次,奥雷。”
第185章 变化
临近祭神日,街上节日的气氛越发浓烈,简直成了花与欢乐的海洋。不论有钱没钱,主妇们争相采购食物,哪怕是最穷困的家庭也得在祭神日吃好些。
大量含苞欲放、甚至还坠着露珠的鲜花在莫里斯港盛开,商贩们带着厚棉手套,将它们仔细修剪整齐,插入街边的鎏金花瓶里——现在冬雪尚未彻底融化,这些娇贵的花朵主要来自用阵法维持温度的温室,千里迢迢从巴塔利亚高地航运而来,价格相当不菲,一支便抵得上一名码头工人十天的黑面包钱。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辉光教廷的黄金百合花车,纯金打造的巨大花车停靠在中心广场,于阳光下熠熠生辉,被十二匹雪白的骏马拖拽着,沿着翡翠大道驶向光明教堂。一路上,街边盛开着无数鲜花和燃着煤精的中空水晶百合,将花车游行道路装点得异常耀眼夺目。
莫里斯港辉光教廷的上一任主教盖伦·拉加沙被王城教廷带走调查,从此再也没了声息。他的继任者野心勃勃,决心一定要干出点成绩来——此次祭神日便是最佳的招揽信徒、展示功绩的时机,辉光教廷决定大办特办,于是在祭神日尚未正式开始之前,这些白袍教士便走上街头,当街分发圣水,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向信徒们赐福。
但是这些“恩赐”与血色集市全然无关,辉光骑士的双脚不会踏上污浊卑贱的土地。在白袍教士脚下,莫里斯港庞大的排水管道四通八达,正散发着异常难闻的腐臭。伴随着沉闷空洞的水声,格雷文和无名者们神情沉重,污水已经漫过了他们的脚踝,浸湿了所有人的裤脚,但是无人有功夫在乎这个。
和黑夜神殿之间的交涉半途而废,更令格雷文心惊的是血色公爵的出现——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码头东区?纯属巧合,亦或是消息走漏?
更何况近几天血色集市对奴隶的看管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就连此次集会都是他们遭遇了好大周折才跑出来的——情况不妙,不祥的预感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环绕。
“泄露消息的人是‘幽灵’?”
灰烬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幽灵”实在是行径过于可疑,不怪他对人心生怀疑。
“还能是谁?”另一名奴隶焦灼地说:“突然出现的外来者,格雷文刚和人透露了交涉的具体情报,结果血色公爵就忽然出现—— ”
“不。”格雷文缓缓摇了摇头:“我认为不是他。”
不仅仅是因为此人的真实身份,而是没有必要——如果对方想要毁灭他们,完全无需兜这么大的圈子,耗费这么大力气。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沉默:“武装力量的分布出现了变动,东区和西区至少各自新增了五十名武装人员。”
伴随着椅子的拖拽磕碰声,所有无名者大惊失色,全部站了起来,唯一坐在原地的格雷文瞳孔一缩。以他的实力,居然没有发现一个普通人究竟是何时站在他们中间的——他甚至懒得追究对方是如何找到堪称绝密的会面地点。
刚才众人还在讨论的幽灵出现在他们中间,黑发青年神情冷漠,从面部表情上来看,完全看不出对方有没有听见奴隶们对他的怀疑。
“这一次祭神日,血色集市的武装力量会远超以往。”那家伙若无其事地掏出一大叠图纸,摊开放在木桌上,毫无寒暄之意地进入了正题。昏暗的油灯在他的头顶摇摇晃晃,撒下无数重叠着的高大影子,仿佛随时都要俯冲而下将人吞噬。
“有人泄露了信息,”黑发青年用指骨在图纸上敲了敲,斩钉截铁地说:“血色公爵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东区,他一定得到了某些情报。”
——虽然被某个不孝子打断了计划,没有将奴隶和黑夜神殿抓个正着。
“黄金集市之前的联络人是谁?”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锋锐如刀,冰冷异常地注视着众人,仿佛要将一切见不得人的秘密全部剜出来。
“这和你无关。”灰烬皱紧眉头,冷声拒绝道——此人的言下之意是无名者内部出现了叛徒。
“你们可以不信我。”被人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对方也不生气,只是异常平静地说:“但是现在事态很严峻,如果不想死无全尸的话,我们彼此之间最好坦诚一些。”
那双眼瞳似乎看透了一切,明明是威胁的话,却被他说得仿佛预言:“换句话来说,你们别无选择。”
格雷文沉默了片刻,目光在黑发青年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然缓缓道:“黄金集市的联络人是‘鸽子’,一名准备献给卡穆公爵的奴隶。”
漂亮的金发少年,曾经是个小贵族,因为家庭变故才沦落到血色集市里——在打手转移奴隶的当晚哭着求他们救救他。
棕发青年注视着桌上的图纸,声音很沉:“我们承诺事成之后会救出他,还他自由——但是就在十天前,‘鸽子’的通讯方式忽然断了,不知道他是否出现了意外。”
足以进入黄金集市的奴隶很少,能够充当联络人的更是稀缺,所以格雷文才会急着寻找新的联络人,谁知招惹上了某只大魔王。
“背叛,不论有意无意。”黑发青年冷淡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不给众人留任何思考时间:“下一个问题。”
幽灵过于冷酷无情的态度令奴隶们有些无法接受。但是伴随着此人的讲解,很快众人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如果对方的推测都是正确的,那么整支无名者几乎全部暴露在血色公爵的眼皮底下。
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我们该怎么办?”一名奴隶忽然崩溃地捂住了脸,眼珠神经质地颤抖着:“时间不多了,我们会死,一定会死……”
“如果你们按我说的去做,那就不会死。”幽灵的声音格外冷静,仿佛被冰水浸过似的,令人不由自主镇定下来。
“马上就是祭神日,尊贵的客人许多,血色公爵不会轻举妄动。按照原定计划,我们的人手将率先在锈铁集市发起暴动,杀死奴隶贩,释放被扣押的奴隶——但是现在血色公爵对集市内部高度警惕,再选定以锈铁集市为目标便不合适了。”
所有人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黑发青年的声音在水管中产生不容置疑的回音:“你们看,最主要的两只兵力以包围之势堵住了锈铁集市的前后入口,就像一个人伸开了两只拳头,露出了脆弱的胸口。”
格雷文渐渐面露惊异之色:“……光明教堂?”
“准确来说,是从光明教堂到中心广场的翡翠大道。”教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煤精是易燃物,稍加利用就能造成巨大的混乱,并且还能防止有人在禁魔法阵之下利用煤精来驱动魔具。而辉光教廷的术士们在那时将和普通人无异,会减轻很多压力,可行性相当之高,包括血色公爵在内,全莫里斯港的注意力都会被牵扯过去。”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到那时,我们真正的目标——”
一旁听得入迷的“灰烬”恍然大悟地抢白道:“血色集市的仓库!”
这里可是黑市,武器、药品和禁忌魔具应有尽有。
幽灵皱了下眉头,有些不满道:“没错,但是别打断我说话。”
灰烬:“……”
——好嚣张的家伙!
“可行是可行。”一旁的格雷文皱了皱眉:“但是我们人手本就不足,如果再进行分散……”
“我有带帮手。”对方淡淡地说,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他身后的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狰狞地膨胀起来,一点点在空地处汇聚成了人形。
一名黑发褐肤、神情冷漠的年轻人双手抱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幽灵身后。不知怎的,格雷文总觉得对方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善。
“逐影者?!”一旁的灰烬忽然猛地后退一步。
身为血色集市的“老人”,他也曾听说过血色公爵父子之间的恩怨,格雷文同样神情微沉,浑身肌肉立即警惕地绷了起来。
——危险,如果说那名神秘的金发术士如深沉莫测的大海,那么眼前这人便如无声无息抵上脖颈的冰冷刀锋。
奥雷阴郁地瞥了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一眼:暴君最忠诚的将军,可真是冤家路窄,他可记得对方在战场上杀死过不少他的弟兄,现在忽然风水轮流转了——刺客冷笑一声,刚想冲人冷嘲热讽一番,结果一扭头便突然对上了一双森冷剔透的烟灰色眼睛。
动动脑子再说话,那双眼睛危险地微微眯起,如此警告他。
奥雷:“……”
他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移开视线,心中莫名有些酸溜溜的——瞧瞧,这一世还没收服对方呢,这就护上了。
那边暴君还在和人交涉,奥雷沉默地倾听着,然后情绪莫名复杂地发现此人的交谈方式一如既往地压迫感十足,虽说还不如前世那般深沉,但危险性一点也不弱。要不是身处绝对优势地位,他深切怀疑此人绝对会被揍。
第186章 暴动
祭神日当天,当市民们争相购买最新一期《黎民报》时,不由惊讶地发现这一期报纸并没有刊发祭神日相关的报道,而是居然被一篇名为《无名者们:莫里斯港奴隶生存现状研究报告》的长篇报道占据了整整三分之二个板面,文章中用异常严谨庞大的数据全面展现奴隶们的生存惨状。
平均寿命26岁,日均死亡率12%,每日强制劳动时间超过19个小时……还有蜷缩在铁笼里的幼童,鞭笞致死的奴隶血肉模糊的背脊,用少女皮肤制成的人皮手包——更重要的是,所谓的“奴隶”,其中约68%曾经是公民,因为各种意外非法沦为了奴隶。一份份令人震惊的数据,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简直像是淬火的钢钉扎入阅读者的良心。
笔者秉承了他一惯的冷峻辛辣的笔调和直率敢言的风格,毫无顾忌地首次在大众面前揭示了血色集市的存在和其背后的非法奴隶交易。要知道血色集市本是被上流阶层默认的,银鸢尾帝国其他地区的广大平民百姓却对此知之甚少,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深入了解这座由血肉与苦难堆砌而成的黄金魔窟。
当一份份报纸在人们手中传递时,各大神殿的花车已经准备就绪,黄金集市的拍卖师微笑着举起拍卖锤。灯光在拍卖台上聚焦,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鞋跟的碰撞声清脆悦耳,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的淡雅香气,水晶吊灯在尊贵来宾的脸上撒下斑驳朦胧的光影。
卡穆公爵坐在最高处的贵客厅里,脸上带着面具,一旁的侍者毕恭毕敬地为他端来一杯斯莱姆金色葡萄酒。一名金发少年正温驯地跪在他脚下,任由他抚摸着头发。假如无名者的人在这里,便能发现此人正是黄金集市的前任联络人“鸽子”。
忽然有人快步上前,在公爵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并且递上了一份报纸。
卡穆公爵看罢,忽然冷哼一声,直接将那份报纸丢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一片寂静中,“鸽子”忽然开始发起抖来,一滴滴汗珠顺着他的脸侧滑落,掉在地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卡穆公爵冲阴影的方向不紧不慢道:“老朋友,看来你的地盘里进了老鼠。”
血色公爵的身影缓缓自角落的阴影里浮现。
“老鼠就是老鼠。”他的语气格外低沉冰冷:“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敢躲在暗处兴风作浪。”
他轻蔑地踹了一脚那跪在地上的金发少年,对方踉跄了一下,顿时摆正身体,瑟瑟发抖着匍匐在地,却连求饶的声响都不曾发出半点——仔细看来,他已经被割去了舌头。
“可是老鼠的身边却有你我都惹不起的存在,”卡穆公爵意有所指地说:“在诸位信徒的目光皆汇聚在巴兰朵城时,却不知那位怎么会出现在您的领地?”
“我的老朋友,谁又能摸清神明的心思呢?”
血色公爵不动声色地应付着来自王庭议会议会长的试探。奥雷·阿萨奇忽然带走风暴之息时他便觉得哪里不对,要知道对方对那无人拔得出来的神明遗物可是一点都不感兴趣,怎么会突然动手抢夺?
愚蠢的儿子,他一向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血色公爵不得不承认对方近期实力忽然进步飞速,但年轻人的那些小把戏他还真没看在眼里。
后来巴兰朵城出现了神明的踪迹,但是依据内部消息,那位神明疑似复活后的风暴之神——这下说得通了,他这个逆子不知怎的,居然和一位复活后的神明牵扯上了关系。
……风暴之神乌托斯卡,血色公爵眼神发沉,抛弃纳塔林人的神明,对方的复活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这将是一笔大生意,如果能因此掌控神明的复活方式,全世界的神殿都会为此而疯狂——前提是他们真得能够寻出神明复活的真相。
奴隶们闹出的小动静他同样对此了若指掌,却并不觉得这群蝼蚁真能闹出什么事来。但令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黑夜神殿——这群狂信徒为何会忽然选择和这些奴隶碰面?毫无疑问,一定和神明的复活有关。
与其将这些自诩反抗者的奴隶按死在襁褓里,再让那些心存幻想的可笑虫豸三番五次地试图‘反抗’,还不如在他们自以为获得胜利时再以雷霆手段一网打尽。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想做什么。血色公爵冷漠地注视着窗外。
游行已经开始了,辉光教廷的主教身披将金线和宝石编织进绸缎里的华丽圣袍,出现在黄金百合花车上,周围是用法术浮空而起的千百朵水晶百合灯。信徒们的颂歌与欢呼声一路紧紧追随,他们将高价买来的鲜花掷向花车,哪怕很快便被车轮碾进泥地里,与雪水混杂着化为一团烂泥。
这辆花车将沿着翡翠大道驶向中心广场,在那里主教将发表祭神日宣讲,然后花车将绕城一圈,向全莫里斯港的信徒赐福。
主教面露神圣慈悲的微笑,实则心里直犯嘀咕——明明已提前进行预热,此次游行召集而来的信徒数量却依旧远不如上一次祭神日。他能瞧见那些衣衫破烂的肮脏平民躲在屋檐之下,脸上却无应有的激动与敬仰,更像是一种轻蔑的讥讽。
该死的《黎民报》,该死的白塔大学神学院,一定是这些渎神的异端们造下的罪孽。他曾多次向那些官员要求在全莫里斯港内封禁《黎民报》这种亵渎的报刊,对方却总是态度含糊。于是他学习他的前任,暗中联系了这座城市真正的无冕之王血色公爵,向那些总想着含糊其辞看戏的官员施压,并许诺将继续为对方提供“货源”。不怪拉加沙主教,主教颇为遗憾地想,在莫里斯港,不选择同流合污的下场便是寸步难行。
无声的震荡忽然席卷了整个莫里斯港。
那些悬浮在半空中的水晶百合灯颤动了一下,蓦然毫无征兆地纷纷自空中坠落,在清脆的响声中化为了无数晶莹的碎片。信徒们面面相觑,主教的圣袍顿时被燃烧着的煤精点燃了一角,这种用昂贵绸缎制成的衣物燃速极快,逼得他不得不迅速将圣袍脱了下来,面色青红交加,疑虑与怒意在脸上不断扩大——这可是当众出大丑,到底是谁做的?难道是其他神殿的阴谋?
他愤怒地扬起权杖,本想召唤来光球遮掩这一切狼狈,但随即便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无法施展法术了。
翡翠大道沿途的信徒已经陷入了惶恐与混乱中。那些明亮燃烧着的水晶百合灯忽然一个接着一个坠落着爆裂开来,晶莹的碎片四溅,蓝色的火星在空中飞舞。在祭神日当天发生了这种这种混乱,这是否意味着神明对他们有所不满?
挤在最前方的人群忽地惊呼起来,辉光教廷精美绝伦的黄金百合花车轰得一声剧烈燃烧起来,简直化为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娇艳的鲜花在蓝色的火焰中迅速卷曲枯萎,化为了黑沉沉的灰烬,主教变成了一团人形火焰,连滚带爬着从花车上滚落,在地上哀嚎打滚,但很快便不动了。
而那些蓝色的萤火仿佛生了眼睛似的,专门往教士的身上飘散,逼的他们接二连三在地上狼狈地打起滚来,试图将火扑灭。
“神罚!这是神罚!”不知谁率先叫了起来,但很快那些此起彼伏、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连成了一片,传得很远,以至于遮掩了一些黑色身影的动静。
“教授提供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达尼加忍不住低声嘀咕,他们被要求将一些白色的细小纤维藏进花车的缝隙和教士的袍子上,谁也不曾料到这看似并不起眼的东西居然会有这样恐怖的威力。
同样感知到了什么,黄金集市里的血色公爵和卡穆公爵猛地坐直了身,运筹帷幄的自信从二人脸上消失了,他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凝重。
禁魔法阵。
很快有人来报,翡翠大街发生了动乱,辉光教廷的主教被当街烧死。血色公爵脸色难看,迅速吩咐手下分派人手前往翡翠大街——他费尽心思设下局来,好不容易令辉光教廷再次和血色集市达成协作,谁料新上任的主教居然死了,还死得这么可笑。
“有人说这是神罚。”来报的人惊恐地说:“因为那些火焰专门往教士的身上飘散,却没有伤害周围的平民百姓。”
听见关键词的卡穆公爵神情微妙,他和血色公爵对视一眼,一同站起身来。
“我亲自走一趟。”
血色公爵面色发黑,而卡穆公爵则慢吞吞地补充道:“那请允许我和您同去,我也很想目睹‘神明’的风采——当然,我带来的那部分人手依旧任您差遣。”
“对了,他没有用了,解决掉吧。”卡穆公爵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顿时瘫软在地上的“鸽子”,轻描淡写地说。对方冲他仰起头来,惊恐绝望的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嘴巴大张无声地喊些什么——但很快便被人拖了下去。
锈铁集市里,红蛇猛地睁开眼睛,总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些什么。
祭神日,黄金集市拍卖会……他的极品拍卖品!红蛇顿时一跃而起,脸色极其难看。一定有哪里不对,有人向他施加了混淆法术,令他忘却了时间。
他刚冲到门外,便瞧见手下急匆匆地向他跑来:“大人!奴隶暴动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批奴隶涌进了地牢,毁掉了木笼和铁锁,为首的、为首的……”
对方看了眼他难看的脸色,吞了口唾沫继续道:“为首的奴隶,是您的奴隶格雷文!”
第187章 明亮
奴隶暴动?红蛇的第一反应是难道他们不怕黑血印记吗?
之前不是不曾发生过奴隶暴动,但是和以往那种蝼蚁绝望之下的垂死挣扎不一样,这一次事态变化的迅疾程度远超众人想象。没有留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红蛇听见了门外传来手下猝不及防的惨叫声,很快,门被撞开了,他下意识惊慌失措地后退了几步,正对上了一双冷肃的琥珀色眼睛。
红蛇猛地反应过来,迅速拾起一旁的长鞭:“你们这些试图噬主的贱种!是什么给予了你们企图反抗主人的虚假勇气?!”
他冷笑着发动了黑血印记,下一秒却被一股巨力扼住脖颈,抵在了墙上。对方只要再稍微用些力气,便能拧断他的脊骨。濒临死亡的恐惧让红蛇的瞳孔剧烈缩小,其中倒映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哪怕是占据了整张脸的黑血印记都无法遮掩对方优秀的五官。
——没有作用?怎么可能?!
“格、格雷文……”他本能去掰那只手,那只纹丝不动的手。
“潘思。”格雷文冷漠地注视着这张无比熟悉的、来自一起长大的同伴的脸,试图谄媚而不得的扭曲表情将他变得异常丑陋且陌生。
他缓缓地说:“其实我曾经十分好奇,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过——我究竟做了什么,令你这样恨我?”
“你不能杀我,别杀我……”对方的脸因缺氧而发青,在他掌下涕泗横流,狼狈地苦苦哀求道:“你答应了爱娜阿姨,你会拼尽全力照顾我——”
“而你也答应了她。”格雷文平静地说:“我们俩会是一辈子的兄弟,只要你有法子,就不会让我死。”
……可是那些青涩而真挚的誓言,最后怎会变成如此丑恶的背叛与仇恨呢?
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响格外清晰,红蛇的哀求声戛然而止,像一条失去脊椎的蛇般瘫软下去,爆凸的眼球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就像不曾想过这个从小到大一直让着他、照顾他的兄长居然会如此冷酷决绝,甚至不留给他丝毫辩解的时间。
曾经一起勾肩搭背的身体滑落在地上,格雷文低下头,看了对方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十年前他们还是两个来自乡下的、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在陌生的港口互相扶持,靠打零工辗转谋生。他想起十三岁那年,他们在寒冷的雨夜一起挤在漏风的牛棚里取暖,那时还不叫“红蛇”的潘思发了高烧,他饿得干呕,却将仅剩的一点黑面包熬成糊,全部塞进对方的嘴巴里。
他的兄弟将烧得通红的脸庞靠在他的肩上,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在他的掌心里。格雷文,他说,等我赚了大钱,一定带你过上好日子。
可是对方的眼神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也许是发现他的实力越来越强大,也许是他得到了雇主家小姐的青睐,也许是他被贵族看中,愿意破格让他成为一名骑士,摆脱平民的身份……
阴谋,背叛,污蔑,沦为奴隶——他的人生至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门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带着铁面具的灰烬冲了进来,恰巧和人撞了个正着,但哪怕是面具都遮掩不住他的兴奋:“格雷文,东区的仓库已经被成功攻破了!幽灵那家伙还真有一套,我们在其中搜集到了大量的枪炮和火药——”
他的声音被远处的炮火声撕裂,格雷文抬起头来,灰烬一愣,眼中顿时泛起激动的光芒——对方脸上的黑血印记消散了,露出一张坚毅俊秀的脸庞。
杀死掌管黑血印记的奴隶主,同样可以解开黑血印记。
“那么继续按照原计划推进。”格雷文离开埋葬着童年好友尸体的囚牢,大踏步向前走去:“必须要快,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禁魔法阵上,我们必须在法阵失效之前杀死港口绝大多数的奴隶贩,占领码头和军械库。”
血色集市之外,摆脱束缚的奴隶毫不犹豫地涌入暴动队伍当中,而翡翠大道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片混乱的火海。奥雷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火焰在他的眼中不断晃动。他不由想起前世那场彻底毁灭莫里斯港的大火——同样来自暴君的手笔,为了彻底铲除盘踞已久的血色集市,将整个港口收入囊中。
一个平民女人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惊慌失措地从他身边挤过,奥雷为她们让开道路。由于祭神日的缘故,大家都呆在空旷地带,外加某位暴君嘱咐他们藏进教士身上的东西,平民的伤亡微乎其微,倒是这些教士损伤惨重。
那对母子忽然惊叫一声,奥雷本能扭头望去,却瞧见对方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面前出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奥雷熟悉得简直不能再熟悉。
……啧,那位陛下可真是料事如神。
“你果然参与其中。”血色公爵阴郁地眯起眼睛,便瞧见他那逆子懒洋洋地扭了扭脖子,手中出现了两柄弯刀。
他面色不变,神情森冷地扫视过自阴影中缓缓出现的更多人影:都是些年轻人,脸上生着如出一辙的、稚嫩又可笑的愚蠢。
“还有你们。”他缓缓地说:“你们这是试图谋杀自己的族长?”
有些人被他看得不由低下头来,试图躲避那严厉至极的逼视,哪怕在禁魔法阵的作用下,按理来说对方已经无法施展法术了——但是无论血色公爵对外的名声参杂了多少残忍的血腥味,对方对族群内部却始终称得上尽职尽责,甚至是最有胆魄也是最有能力的一届族长。
“什么族长?”
奥雷向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走去,火焰为他褐色的皮肤融入一层明亮的暖光。他毫不迟疑地挡住了对方扫视族人的视线:“令纳塔林人沦为满手脏污与血腥的奴隶贩子的罪魁祸首,与贩卖平民的教廷狼狈为奸、同贵族一起瓜分民财的走狗,还是不将除了纳塔林人之外的任何民族当做人类看待的、可悲又可笑的偏执狂?!”
“……我的老朋友,看来你这个儿子可比你想象中还要出息得多。”卡穆公爵忍不住在一旁意有所指地感叹道。
在场的人都没心思理他。奥雷面色沉冷,早已死去的母亲,在他的记忆深处紧紧拥抱着他。
母亲的绿色眼睛在黑暗中会发光,就像荒野中闪烁的两盏灯火。我是达巴族的女儿,我成为了术士,我希望为族人寻求一个未来……她时常会不断神经质地喃喃着,就像生怕自己忘了些什么——她曾赤着脚踏过灰域荒原,孤身一人离开贫瘠荒芜的家乡,前来繁华之地求学,希望为族群寻一条救赎之路。
可是自奥雷有记忆以来,母亲和那个人的关系已经变得极其紧张。争吵,不断地争吵,母亲沉默地紧握着他的手,穿过血色集市,路边奴隶贩子正在高声叫卖着达巴族奴隶——然后对方忽然抽搐着倒地,在尖叫声中化为了一滩肉糜。
在一次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之后,母亲死了。是长久以来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憎恨杀死了她?还是所谓的“父亲”杀死了她?奥雷分不清。
他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母亲的尸体。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也是最后一次。他和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在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与恐惧中,试图亲近他仅剩的血缘亲人,但是对方看向他的眼神仅有冰冷的厌恶与漠然。
“你继承了你母亲的愚蠢。”
眼前如森寒鬼影般的血色公爵,和记忆深处的“父亲”无限重叠。
“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将你留给她抚养,她的血统害了你,以至于你直到现在依旧满脑子天真浅薄的怪念头。”血色公爵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声音仿佛来自冰窟:“你以为杀死我,或者杀死血色集市,就能拯救这个不是吞吃人,就是被人吞吃的世界,重塑一个人人欢乐祥和、互助友爱的理想国?”
“最简单的问题,如果没有我,你真的以为你那些可笑至极的玩闹能够持续到现在?”他忽地拔出刀来,闪现至奥雷面前,凌厉的刀锋毫不犹豫地割向亲子的脖颈:“小子,别做梦了!”
“我只知道如果不毁灭你,那么遥远的未来永远都不可能到来。”
刀锋碰撞产生红黑交织的火花,刺客铁蓝色的眼睛却没有产生丝毫波动。如果是前世的少年奥雷,他很有可能会因为对方的话陷入纠结与自我怀疑中——但是现在的他早已穿过了名为“父亲”的梦魇,沿着未知的、大概名为理想的道路跌跌撞撞地走下去。
“有个人告诉我,”奥雷翻身躲过擦耳而过的锐利刀气,毫不犹豫地踹向对方的胸口:“新生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这是社会发展不可逆的规律。”
趁着血色公爵闪躲之时,如新月般的明亮弯刀在半空中划过美丽刺目的弧线,左右夹击着,预备收割血色公爵的咽喉。
“——而像你这种老头子,早就该死在旧时代腐烂的淤泥里!”
第188章 神降
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信徒“赴死者”,称得上是如今四位主神信徒中最为低调神秘的存在。而“赴死者”们秉承了黑暗系术士强大的隐蔽能力,导致黑夜神殿的具体所在地同样隐秘难寻。
哪怕是白天,神殿内部依旧黑暗森寒,泛着新坟潮湿的苔藓味。借着砖石缝隙间微弱至极的光亮,凑近了才能瞧见两侧墙壁上用月亮贝母粉和着颜料绘制而成的、森然可怖却也宏伟壮丽至极的《永夜巡游图》——十二名带着形态各异、一半腐烂一半完好的死者面具的神眷者,正躬身牵引着如新月般的船只。船上黑夜与死亡之神的黑袍遮掩住了他的面容,袍角在画中如浓雾般翻滚,仿佛随时会有新的幽魂从衣褶中渗出。
神明的脚下是众生死态:刚刚离开母腹便夭折的婴孩,双手还紧攥着尚未剪断的脐带;衰老到仅剩一具骷髅的老者蜷缩在坟墓里,混浊的眼中映出乌鸦的倒影。还有被剖开胸膛露出肋骨的士兵,被捆绑着巨石溺水而死的妓女,痨病缠身面色青白的王后,蛆虫在伤口里蠕动的乞丐……
塔隆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跪倒在地。灵魂深处从未停止过的痛苦越发激烈,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俨然已化为壁画上那些死者中的一个。
禁魔法阵没有笼罩黑夜神殿,术士诡谲的吟唱声形成一片低沉的嗡鸣,周围影影绰绰的神殿祭司漠然无声地注视着他,丝毫没有上前帮忙搀扶的念头。
灵魂受到重创的情况下,还得施展需要笼罩整个港口的巨型法阵实在是太勉强了。冷汗顺着塔隆的额角滑落,要不是依据交易内容,这群祭司对后续计划还有些作用,他真想杀光这群冷血奸诈的银鸢尾人。
……很快了。
塔隆咽下喉咙中的血腥,名为复仇的喜悦,在某一瞬间竟是压倒了来自灵魂的剧痛。在神明的威能下,整座莫里斯港都逃不掉来自死亡的吞噬,这将会对银鸢尾帝国造成重创,而阿兰也必将自死亡中重生。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黑暗深处响起,一个修长的人影缓缓浮现,金发如融化的金水般流泻,成为整个神殿中唯一的光源。
“……您果然来了。”
来自神明的可怖压迫感令塔隆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踉跄着跪下,呼吸仿佛都被人扼住。
“萨缪尔过于粗暴地将神力塞进你的本源里,强行令你成为圣者。”金发神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十分平静地、仿佛谈天似的说:“你的灵魂全是裂痕,很快就要胀裂开来了。”
“……一切都是为了阿兰,”塔隆闭上眼睛,颤抖地重复着,仿佛在借此催眠自己,抵抗几乎要吞噬他的绝望与恐惧:“一切,都是为了阿兰。”
周围那些简直令人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活物的祭司终于动了,他们纷纷围了过来,试图阻拦神明的靠近——可是还没等碰到神明的影子,便被一股子巨力摔了出去,而神明甚至始终没有垂眼看过他们一眼,就像对待那些试图在莫里斯港跟踪他的蝼蚁一样。
塔隆忽然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着咽喉提了起来,剧烈的窒息感让他面色青紫,眼球暴突,费力地抓挠着空空如也的脖颈。
一名圣者濒死之际陡然爆发的求生本能令整座神殿的阴影都剧烈震颤起来,壁画里的亡魂们忽然一齐尖啸,神殿穹顶顿时爬满游动的黑影,朝着金发神明所在的方向俯冲而下。
与此同时,神殿的每一块地砖缝隙都在冒出沥青般的浓稠黑暗,凝聚成实体状的巨型触手,却在即将触碰神明衣角的时候瞬息间化为齑粉。
塔隆被猛地掀飞出去,他倒在碎裂成蛛网状的地砖上,几乎听见自己脊骨寸寸断裂的声响。血顺着身上的孔洞淌出,萨缪尔的神力强行撕扯着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躯体。
——胆敢冒犯神明的人类绝不会善终,他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
“站起来。”神明站在原地不动:“我愿意尊重一个为了祖国牺牲一切的人。”
塔隆扶着墙壁,勉强站直身体。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甚至不敢直视神明那双美丽透明的蓝色瞳孔。
“很好,我欣赏你的勇气。”对方优雅地点了点头。
塔隆勉强地苦笑一下,能够被一名神明称赞,哪怕是死亡也值得了。但是对方的下一句话顿时令他神情大变。
“可是我也很好奇,”那双毫无波澜的蓝眼睛将他牢牢钉在原地:“难道你真心实意地认为,只要拖延时间,将我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你身上,就会令你们的计划照常运转下去吗?
在塔隆剧烈缩小的瞳孔中,他瞧见从神明身后走出他曾见过的那个黑色头发的普通人,和一名红发女人。后者手里竟如拎着一只母鸡似的拎着绝不该出现在这里,也绝不能出现在这里的阿兰部落的小王子哈迪。
对方看起来还活着,只是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家伙还挺能藏。”那个红发女人将小王子丢在了地上,抱怨似的说:“还好有‘幽灵’帮忙,不然我还得浪费更多时间找到他。”
神明则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并不为红发女人略显不敬的态度而动怒,看来对方应该是很得宠的神侍——但是那个女人,似乎是……海洋之神的信徒?!
哪怕是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的塔隆,此时也忍不住内心咆哮的冲动——一个普通人,还是无信者,另一个干脆是海洋之神的信徒——现在的神明挑选神侍的口味怎么这么奇奇怪怪?!
塔隆想要上前抢走小王子,偏偏又不敢轻举妄动,哪怕神明正低着头和那个普通人说话,站姿看起来十分放松。他终于决定询问一开始就该去问的问题:“敢问、您的神名是?”
“你会知道我的名字。”对方终于重新给他一个眼神:“前提是让你的主人亲自出现和我对话。”
“你很在乎这个人?”也许是塔隆的心焦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忽然听见那个普通人毫无征兆地开口问道:“你一定知道强行神降时,载体需要付出的代价——他完全可能会被神明榨干本源而死。”
小王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虚弱地呻吟着,手指还在艰难地向他所在的方向攀爬。塔隆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刚想开口,又听见那家伙用一种令人憎恶不已的敏锐毫不留情地问道:“所以你是在乎他的载体身份,还是在乎他本人?”
塔隆颤抖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还不打算叫他出来吗?”站在黑发青年身旁的神明双手抱胸,蓝色的瞳孔毫无温度,冷漠地注视着他越发灰败的面孔:“还是说,难道他依旧指望你们这群无能的信徒,还能够替他屠杀全莫里斯港的人,完成一场可笑的献祭?”
结合了收集到的全部线索之后,教授提出了一个看起来异常惊悚、偏偏细思之后可信度颇高的观点:前世巴兰朵城大屠杀的本质,其实是一场企图神降的献祭仪式。
神降需要神明本身付出代价,当在场活人——一般是虔诚信徒——所渴求的理念与神明代表的理念相符时,才能削弱这种“代价”本身。偏偏黑夜与死亡之神所代表的理念之一十分特殊,任何人死亡之时都会与“死亡”这一理念进行强烈的共鸣,哪怕是出于恐惧与抗拒,而且共鸣程度将极其深刻庞大。
那么当一座城市数以万计的人类全部死去呢?这一瞬间爆发出的强烈共鸣,是否会令神明降世的阻力被削弱到微乎其微……甚至可以继续滞留在现世中?
前世的巴兰朵大屠杀爆发之后,阿祖卡并不记得有听说过黑夜与死亡之神降世之类的传言,也许只是这种方法单纯得不可行,也许是暴君做了些什么。
而这一世巴兰朵大屠杀被阻拦,一名被萨缪尔的神力强行催生的圣者,和一名身负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神印的“神降载体”,不远万里跑来莫里斯港,配合黑夜神殿在全港口设置禁魔法阵,这绝无可能是因为对方善心大发,决定帮银鸢尾帝国可怜的奴隶一把,不过是希望局势越乱越好,试图趁乱在莫里斯港重现“巴兰朵大屠杀”罢了。
“无用的奴仆。”
一个沙哑低沉、偏偏听不清男女老少的声音自倒在地上的小王子口中出现。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站了起来,那张带有异域风格的、青涩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违和感极强的森然冷漠。
教授眯起眼睛,他再一次看见了那些熟悉的、如扭曲鬼影般的东西——偏偏这一次似乎和以往并不一样,那具身影显得过于凝实了,以至于他甚至能看见一张浮现在小王子面部之上的脸,一半属于老者,虹膜浑浊发白,皱褶如活物般起伏聚拢;另一半却属于少年,漆黑的眼珠深处什么也没有,皮肤光洁如新生,甚至还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这真的只是灵魂碎片吗?
——还是说这是神明本尊?
第189章 死亡
整座神殿内部的黑暗变得越发浓郁,仿佛随时要液化析出,沿着神殿的十二根石柱滴落而下。
神殿祭司们满怀着恐惧与狂喜跪了下去,口中高声喃喃着祷词。但是他们的神明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轻描淡写地随手一抓,那些祭司便一齐无声惨叫着,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自胸口将生命力扯了出来,裸露出来的皮肤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腐化,直到化为被皮肉包裹着骷髅的尸体,悄无声息地倒在神殿的地砖上,而那具浮现在小王子身体上的魂体,也变得更加凝实了些。
诺瓦:“……”
依据目前的见神经验来说,对于完全忠于自己的信徒都这么“浪费”的神,他还是头一次见,对方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想秉承可持续发展理念。
在四位主神中,黑夜与死亡之神称得上是一位非常特殊的神明。首先,他活得最久,足有将近五百年,比起其他主神来说称得上是个“老家伙”;其次,他非常低调,低调得以至于其信仰几乎仅在单一族群内部通过血缘关系流传,或者在发生战乱与瘟疫之后的、出现了大量死者的地区呈现爆发性增长,而末世纪时期,安布罗斯大陆常年战火不断。
所以他们现在所面对着的,是一位来自五百年前的、且几乎对其一无所知的神明——好在对方大概是读取了小王子的记忆,以至于还能用通用语交流,只是无论怎么听都带了些拉犸口音。
黑夜与死亡之神的声音在神殿内的每一块砖石缝隙间威严震响:“新神,报上汝的名来。”
“我是阿祖卡。”年轻的金发神明平静地上前一步,挡住了身后的同伴。
诺瓦敏锐地发现对方的手臂肌肉彻底紧绷起来,露出的侧脸前所未有的冷肃。
萨缪尔似乎并不将新神的敌意与戒备看在眼中,竟然还有些谈天的心思:“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出现过新神了?三百年,还是四百年?”
“如果旧神不曾封锁成神的渠道的话,想必‘神明’的数量会比现在多得多。”阿祖卡冷笑道:“当然,这对人类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突然发现自己成神,在和教授一同探讨研究之后,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成神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本源能够直接与某一理念进行共鸣——但是由于旧神们不愿任由新神来和他们抢夺瓜分全大陆的信徒,干脆联合起来对无信者进行绞杀,以至于再无新神出现。
“很聪明。”萨缪尔古怪而沙哑地笑了起来,声音仿佛在用指甲抓挠锈蚀的铁板:“可惜当汝发现成神之日即是人格消散、灵魂湮灭的开端,当汝发现明明贵为神明,却必将时时刻刻活在‘死亡’的恶兆之下,汝必将沦为吾等的同谋。”
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黑夜与死亡之神无声地嘲弄着新生的神明。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这话简直如炸雷一般,除了教授,在场尚且清醒的人类皆因极度的惊骇瞠目结舌,面色剧烈变化着。
玛希琳震惊地瞪着小王子哈迪,他身上降临的那位神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成神即是人格消散、灵魂湮灭的开端”?!
阿祖卡不动声色地盯着萨缪尔:“你不妨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汝应该有所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汝与理念共鸣的程度将越来越深,越是使用神力,便速度越快,唯有借助信仰之力才能缓解一二。”
黑夜与死亡之神居然看起来颇为耐心,只是身后如浓雾般扭动着的阴影里似乎潜藏着不知延伸向何处的锁链:“汝将越发轻易地使用理念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彻底沦为理念本身,而那道名为‘超脱’的枷锁无论如何都无法打开。”
“……”
“吾等皆不愿接受,成神之后居然会沦为这般下场。”萨缪尔冷冷地说:“诸神寻了不少方法,可惜逐一失败——现在他们又搞出了这场可笑的闹剧,吾不信那群蠢货真能成功。只是汝看起来倒像是个聪明人,何不协助与吾?”
“汝的神格所代表的理念究竟是什么?”
他居然十分认真地邀请年轻的新生神明加入到他的阵营中:“吾对于如何解开‘超脱’枷锁已经颇有研究,却不敢耗费过多神力。汝先助吾献祭全莫里斯港的人类,若不愿伤害母国国民,灰域联盟亦可——只要汝为吾停留在现世多争取些许时间,待吾成功之后,必定也会助汝摆脱死亡的胁迫。”
提起“献祭”时,他显得格外轻描淡写,一点也不将数以万计的人命放在心上。塔隆的脸庞惨白一片——他们究竟放出了多么可怕的魔鬼?
“那么这个过程会持续多久?直到人格彻底被理念吞没?”年轻的新神忽然问道。
“七十年,只有无比短暂的七十年!”一提起这个话题,黑夜与死亡之神顿时饱含怨恨地扭曲起来:“力量、知识、欢愉,权利、财富、情人,一切对吾等来说唾手可得,而吾等却只能享受短短七十年——”
“——难道汝真会心甘情愿地任由这一切发生吗?!”
金发的神明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这很好。”
在萨缪尔不可置信地瞪视下,抗争与变革之神看了眼身后的方向,温柔地轻轻微笑起来,蓝眼睛里满是异常宁静的平和与满足,仿佛了却一件重大心事后、重重瘫坐在自家壁炉前的松快。
他叹息般的说:“看来我会像一个普通人类一样,和我所爱的一切一起死去了。”
死亡终有期,不论教授有无思考过这一方面,关于神明的“寿命”问题,救世主本人早已做好了打算。
如果神明真如传说中那般长寿,那么这是最好的。继续背负起一切现实与理想,在无数次酸楚剧痛的碾压下靠着回忆活下去的人将会是他,而不是他的月亮。
如果他不幸会比对方死得更早些……假如他是个伟大无私的英雄,也许他该放弃继续恳求月亮的垂首,以至于在道别的那一天到来时,这份痛楚将不会过于剧烈。
……可惜他不是,而现实也远比他想象中好太多。
“……愚不可及。”黑夜与死亡之神的语气变得异常冰冷。
被黑暗阴影填充的泥沼忽然出现在萨缪尔脚下,神明眉头都不皱一下,一把将正悄悄从影子里逼近他的塔隆揪了出来。塔隆看起来已经快要被真相逼疯了,他反手将匕首送入小王子的胸膛,无数阴影自神殿的穹顶坠下,试图禁锢住少年的身体。
“我会,拖延时间——”塔隆费力地冲金发神明的方向嘶吼道:“杀了他——!”
“——把、哈迪殿下的身体、还回来!”
“蝼蚁。”萨缪尔面无表情地拔掉了匕首,丢在地上,极其冷漠地说。
他一甩手,神殿的地板忽然裂开了巨大的裂缝,其下便是无尽的黑暗深渊。塔隆被毫无还手之力地甩落其中,他开始加速衰老,直到彻底和那些祭司一般,沦为了一具骷髅。
“……阿兰。”
裂缝合上了,老人的喉咙里滚动着一个微弱颤抖着的单词,但很快便连尾音都消散在风中了。
莫里斯港的天空突然黑透了,不论是奴隶、平民还是贵族,皆茫然地抬起头来,惊恐而绝望地见证了太阳被黑夜彻底吞没的一幕。神殿内,倒在神殿地砖和永夜巡游图上的无数死尸“活”了。无数半透明的、生着血淋淋惨状亡灵自墙壁和地砖之中浮出身体,呈现出千军万马之势,嘶吼着,咆哮着,如灭世的海啸般向着众人扑来。
阿祖卡皱紧眉头,右手在虚空中一握,一柄凝聚着金色神火的剑影出现在他的手中。狂风呼啸,那些亡灵在触及剑锋掀起的巨大风暴之时,腐烂的皮肉和衰朽的骨骼迅速被消蚀着变成碎屑。
但是亡灵天灾无穷无尽。
风将救世主的话清晰传到二人耳侧:“玛希琳,带教授离开这里。”
诺瓦眉头紧皱,心里罕见地有些发慌。他向阿祖卡的方向问道:“你有多少把握?打不过就跑,我还有备用方案。”
黑夜与死亡之神显然是一位灵魂完整的神,绝不是他们之前对付的那些灵魂碎片所能比的。
加上如萨缪尔所说,时间越久,实力越强,五百年了,哪怕没有身体,对方依旧实力极其骇人,甚至比救世主曾以命换命的风暴之神乌托斯卡还要强大太多。唯一的缺漏不过是萨缪尔不敢使用太多神力,但也因此一定会选择一击致命。
阿祖卡的眼神变得越发柔和。他冲自家宿敌轻轻笑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有回答,随即教授感到一阵柔和的微风迅速包裹住了他和玛希琳,一道闪烁着金色神力的裂缝出现在虚空中,然后他们被那道裂缝“吸”了进去,离开前还能隐隐听见来自萨缪尔气急败坏的咆哮声。
“——你是空间系神明?!”
第190章 弑父
莫里斯港空气里刺鼻的火药味混杂着海风的咸腥,在每一个人的肺叶里膨胀。码头用来固定运奴船的铁链被炸断了,火蛇卷着浪花,还有正在甲板上肆意流淌着的、供奴隶贩子们享用的酒水,顺着浸透油脂的缆绳窜上船帆,海面上连绵不断的大火顿时映红了天边。
这个时间点,船上的人基本都在港口里,无名者们成功掌控了整个码头,以及沿岸瞭望塔里的枪炮弹药,确保整个莫里斯港被围得活似铁桶,里面的人跑不掉,外援也进不来。当治安官的制服终于在栈桥尽头闪动时,第一枚铁蒺藜炸弹已经在军械库的方向炸开了,铁屑和木片呼啸着撕开了海风,断裂桅杆上被惊飞的海鸟发出尖锐的嘶叫。
锈铁集市里所有尚未来得及逃跑的奴隶贩子被一个接着一个砍去脑袋,地牢大开着,那些瘦骨嶙峋的新奴隶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在惊慌四散的人群中茫然地停驻了片刻后,最终转身并入了名为“无名者”的河流。
灰烬踹开挡路的空弹药箱,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发颤。他被飞掠过的子弹擦伤的耳朵还在流血,抢来的双管枪枪柄上尚且残留着前任主人的余温。
一切推进都称得上顺利,他不得不赞美“幽灵”。
与此人一同制定作战方案时,对方细致到神经质地步的严密,和那大胆到令人目瞪口呆的疯狂,足以令任何配合他的人发疯——但是此刻那些精疲力竭的抱怨和胆战心惊的痛苦全部化为了惊叹,对方遗留下来的每一道命令都像是一条斩钉截铁的预言,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依旧如神迹般逐一进行印证。
可是天空忽然黑了。
整座港口城市在分崩离析,字面意思上的分崩离析。
莫里斯港人惊悚地发现,为了祭神日准备的鲜花在迅速枯萎,天空中盘旋的鸟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海港浅水的鱼全部浮出水面翻了肚皮,甚至连人类饲养的小型家畜也开始无声无息、接二连三地死去,仿佛是被死神夺去了呼吸。
浓郁的黑暗令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被雾气遮掩。距离黑夜神殿更近的区域,更是连每一块砖石,每一片墙皮都在空气的剧烈颤动中被一点点腐蚀吞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齑粉。
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神力引发的强烈共振简直令每一个人都开始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绝望与恐惧,就像是最原始的、对于死亡的恐惧。灵魂越是强大的人,受到的影响越深,尤其是高阶层的术士,甚至会被压得难以起身。
神明。
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自末世纪结束之后,已经足有将近三百多年不曾在安布罗斯大陆出现。
——神明降临了。
卡穆公爵面色极其凝重。塔隆死了,禁魔法阵随之消失,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被突如其来的强大威压碾得直接倒在地上,连动弹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这种时候哪怕冒出来一个普通孩童,他都毫无还手之力。
身为黑暗系术士的血色公爵看起来比他好多了,还有力气和他儿子打架。趁着其余众人皆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慌乱,无暇顾及此处时,他悄悄将手指探入怀里,伴随着传送卷轴发动时的轻微闪光,卡穆公爵便自原地消失了。
奥雷并没有在乎那只奸诈的老狐狸究竟是何时看完戏又迅速溜走的,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这场父子之间的战斗中,甚至连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神力都没有令他产生太大情绪波动。
其余逐影者没有参与这场战斗,他们只是沉默地在一旁注视着,年轻的刺客以一种完全不符年龄的骇人气势与实力,将他的父亲逼得节节败退。
“——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你想放任黑夜神殿毁了莫里斯港吗?!”
同样被神力压迫得极其难受的血色公爵惊怒交加。尽管是自己信奉的神明,但他深知这位神绝称不上仁慈,而是恰与之相反的极度冷漠。
但他这个向来天真心软到令他厌恶的儿子,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招一式越发凶狠。伴随着哐当一阵脆响,血色公爵手里的刀竟是脱手飞了出去,而来自亲子的弯刀已经斩入他的咽喉,温热的鲜血顿时喷射而出,他张了张嘴,血沫却是咕嘟嘟地涌了上来,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
“我说了,我会取下你的项上人头。”奥雷面无表情地说。
头儿!他听见有人惊慌失措地喊道,也不知是不是想让他住手;他看见死老头如上一世临死之前一样,躺在血泊里艰难而无声地冲他扯了扯嘴角,嘴唇蠕动着喃喃些什么。
“‘你可真像你的母亲……’?”奥雷冷笑一声,然后毫不迟疑地重重将刀刃碾了下去,直到在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中,那颗头颅完全与躯体分离,血色集市幕后的最大掌权者双目凝望着虚空,已经彻底停止了呼吸。
“不,你不配怀念她。”
一片寂静中,奥雷站起身来,平静地甩了甩弯刀上尚在一滴滴往下淌的滚烫鲜血。
他的整张脸、连带着大半个身体都被父亲的血染红了,眼神冰冷,浑身煞气汹涌,杀意森然。没有人说话,逐影者们似乎是被他吓呆了,达尼加冲到他身旁,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住自家头儿的脸上糊了一张手帕,示意他擦擦脸。
奥雷清晰感受到对方的身体紧绷起来,忠诚地护卫于他左右。这种警惕是针对其他逐影者的,毕竟他刚刚当众杀了这些同族的族长,哪怕这也是他自己的父亲。
……啧,就连达尼加这傻小子都看出来了逐影者的问题所在……
奥雷不动声色地重重拍了拍达尼加的肩膀,继而转身看向逐影者们。
“血色公爵只是一个小角色,今天我们会毁掉血色集市,今夜我们要解放全莫里斯港的奴隶,今后我们还会解放更多人,直到得到逐影者所追寻的公平与正义。”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落在每一个逐影者的耳朵里。
“教授制定计划时,大家都不曾提出过异议,我便默认我们都是向着同一个理想不断前行的同路人了。”刺客头子顿了一下,忽然懒洋洋地拄着刀柄,换了个姿势,往日里玩世不恭的亲昵态度似乎又出现了:“不过谁叫我是个好老大呢,如果现在有人后悔了,想要中途退出,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不愿意参与接下来行动的人,现在可以离开了,我以我的灵魂发誓,绝不会进行报复。”
一片沉默中,有一些人转身离开了。达尼加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些往日里亲密无间的同族,刚想冲出去和人理论,却被自家头儿拉住了肩膀。
“还有人吗?”
奥雷神情自若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人动弹,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那么余下的人中,今后如果你们胆敢背刺逐影者,我同样以我的灵魂发誓,哪怕找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然后亲自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他浑身鲜血淋漓,煞气尚未散去,放得都是些狠话,偏偏余下的逐影者们神情却是变得放松起来。
“我的黑夜神呐,头儿你可算是长大了。”人群中的皮尔斯在一片哄笑声中假惺惺地抹了抹眼泪,见自家头儿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他,他才阴测测地说:“不过用不着头儿你出手,有一个算一个,我会第一个剁了叛徒。”
“那么现在不论你们有什么想法和不满,都先给我咽到肚子里去。”奥雷不满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服从我的命令,明白吗?”
“好吧,好吧——报告头儿,现在情况很严重。”皮尔斯语气轻松,眼神却格外凝重:“禁魔法阵失效了,偏偏莫里斯港疑似出现了黑夜与死亡之神,大家极有可能一起在神罚之下玩儿完——请问那位‘教授’先生对此有没有发出过什么指示?”
“一切如常。”奥雷沉默了一下,格外坚定地说:“我们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继续协助奴隶夺取军械库,尽快控制全港武装。”
他的身上有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神印,因而两名好友都坚决拒绝他参与正面与神明进行对抗的行动中。现在显然是出现了异常状况,但是谁让他们有一位哪怕是备用计划都经历过无数次推演的疯子军师。
在逐影者们看不见的角度,刺客头子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度难看起来。同为黑暗系术士,此时的奥雷更能深切地感知黑夜与死亡之神的强大,简直强大得令人毛骨悚然,甚至生不起丝毫抵抗之心。他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信任,不论是信任救世主的实力,还是信任暴君的智谋——只是忧虑之情依旧无法避免地层层上涨。
……所以阿祖卡那家伙到底能不能抵得住?他那位极其年轻的好友,真得能从这种级别的老怪物手中活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