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锈铁


    血色集市是分区域等级的,在最低等级的锈铁集市,生锈的铁链拖拽过青石板,发出由远及近的当啷声,粪便、血污和尸体的腥臭气味混合着咸涩的海风,地上仅剩一点干净的雪早已被踩踏成烂兮兮的泥状。


    一长串新进的奴隶,被麻绳捆绑着双手,脚上铐着锁链,肤色深浅各异,甚至还有希尔维人特有的苍白——希尔维人是银鸢尾帝国的主体民族,而按照银鸢尾的法律,贩卖本国国民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这里是法律蔓延不到的角落,罪恶肆意生长。


    春寒料峭,奴隶们却仅着一层单薄的破布。壮年男奴全部光裸着身体,好供奴隶贩子往他们身上涂抹令皮肤呈现出虚假光泽的油脂,展示他们的皮肤没有溃烂,脊背没有畸形,可以承担繁重的苦力——他们主要会被卖去矿区和庄园,成为奴工。


    女奴们则被单独贩卖,有些女奴手腕上系着褪色的红色布条,这意味着她们曾经生下过健康的婴儿。一名怀孕的女奴正蜷缩在木笼的角落,身边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她神情呆滞,浮肿的手指下意识护着凸起的肚子,像护着最后的麦种。


    现在正在拍卖的是一位十六七岁、面容清秀的达巴族少女。奴隶贩子站在木桶上,卖力地大声吆喝着,直到吸引来了大半个集市的目光,他才猛地掀开了少女身上的罩袍,袒露出她泛着珍珠光泽的蜜色皮肤。


    “十个金币起拍!只要十个金币!”奴隶贩子举着马鞭,高声叫卖道:“纯种的达巴母马!瞧瞧这身漂亮的皮肤!瞧瞧这双深绿色的眼睛!无论是收藏还是玩弄,都是各位在锈铁集市所能找到的最佳选择!”


    女孩尖叫一声,哭泣着试图遮住光裸的身体,但是很快就被人斥骂着拽开手臂,无数双手在她的大腿上捏来捏去,检查她脚踝的旧疤,奴隶贩子粗鲁地掰开她的嘴,向众人展示她光洁坚固的牙齿。


    一个头发花白的苍老女奴在台下发疯般嘶吼哭喊着,试图冲上去,但是很快被人拖拽倒地——她是那正在拍卖的少女的母亲。


    奴隶贩子对这种拍不出价格的商品可不会客气,凌厉的鞭挞劈头盖脸,每一下都会溅出血花,很快那苍老女奴便只剩倒在地上呻吟的力气了。


    负责掌管锈铁集市的“红蛇”冷眼注视着这一幕,身边的记账员正紧密关注着这场拍卖的动向,计算买卖双方需要缴纳给血色集市的费用。


    “这种品相的货色应该归往白银集市了。”红蛇语气森冷地嘱咐手下:“把受贿的验资员处理了,然后告诉‘达巴母马’的卖主,要不补缴三倍费用,要不杀了那女奴,然后从此滚出血色集市,这里不欢迎不守规矩的人。”


    但他没来得及等到应答,便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自背后突兀响起:“你就是‘红蛇’?”


    红蛇身体一僵,猛地扭过头去,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正阴测测地站在他身后。


    对方缓缓抬起脸,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肤色蜡黄,还有一道深深的、从嘴角横贯到鼻梁的疤痕。


    他身后跟随着三个同样被斗篷遮掩住面容的人,隐隐能听见锁链碰撞的声响。


    “我是红蛇。”这家伙绝对是一名术士,且实力在他之上。红蛇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匕首自藏在身后的手中滑出,嘴上却恭敬地问道,“尊敬的阁下,请问您有何贵干?”


    那人古怪地笑了一下:“他们告诉我,如果有上等货色,就来找你。”


    “您该去找验资人员,”红蛇谨慎地说:“他们会依据货物的品相,判定究竟是否足以分往白银集市,只需缴纳一笔相应费用,我们会为您提供最安全周到的服务。”


    “白银集市?”那人喉咙里发出粗粝的声响,脸上的疤痕顿时扭曲如蜈蚣:“不,我要去黄金集市。”


    红蛇神情不变:“黄金集市只接受最高等级的货物,而且需要您先缴纳一百金币的入场费。”


    对方轻哼一声,干脆掀起身后一人头上的斗篷。略显昏暗的晨光下,那张脸就像是集聚了世间的一切光源,红蛇的瞳孔猛地放大了一瞬,他屏住呼吸,本能上前一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神秘客人已经极其吝啬地将那脏兮兮的破布迅速盖了回去,压在如流淌金线般的金发上。


    简直是暴殄天物,红蛇分外痛心地想,这种程度的美人,只该用最细致柔滑的绸缎和最昂贵灿烂的珠宝点缀,但哪怕是世间最璀璨明亮的蓝宝石,在那双眼睛面前也只会沦为顽石——黄金拍卖会那些尊贵、变态却十分富有的大人物绝对会为他癫狂的。尤其是卡穆公爵,对方最嗜好漂亮的金发少年……


    他恋恋不舍地拉回视线,强压下激动的心情,勉强保持了应有的专业性:“他的脖颈上带着禁魔项圈,这是一位,术士?”


    “没错。”神秘客人冷笑道:“低级使徒阶层的术士,不过我想这对你们来说是一种卖点?”


    红蛇的眼神却是变得严肃起来:“您知道的,血色集市会为尊贵的客人规避一切风险,所以对方的身份问题……”


    赚钱固然重要,但他们可不想为了赚钱就惹上一个巨大的麻烦。这种程度的美人虽然珍贵,但还是一位实力相当不错的术士,那便意义立马不同了。


    万一是哪位王公贵族的小少爷,麻烦可就大了。


    神秘客人嗤笑一声:“怎么,你们不敢接?”


    红蛇沉默了一会儿,权衡片刻后,还是咬咬牙,同那好整以暇的神秘客人毕恭毕敬地弯下腰来:“请您和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但当红蛇离开闹哄哄的锈铁集市,来到足够隐秘的交易室,他关好门,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呆愣着站在原地,双眼失去了神智。


    “奴隶商人告诉你,对方不过是平民之子,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这才沦为奴隶。至于其余两个奴隶?和他相比起来不值一提……你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货物,甚至足以成为黄金拍卖会的压轴商品,一定会拍卖出前所未有的天价,如果你能促成这笔生意,说不定能得到血色公爵的赏识,离开锈铁集市。”


    这番话全由“货物”本人不紧不慢地讲述,伴随着他温和动听的话语,红蛇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放松且喜悦起来,仿佛真得看见了这一幕。


    “但前提是你不会被那些贪婪的同僚抢占功劳。”阿祖卡声音一顿,红蛇的脸上也出现了愤恨:“怎么办?最近的一场拍卖会在祭神日当天,足够某些人向上献媚了,无耻的‘短刀’,他一定会率先邀功……”


    直到红蛇脸上的神情变得焦躁万分,他才继续开口,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所以你决定先将货物藏起来,直到祭神日前一天再交给黄金集市……没错,你只是想要更加谨慎些,检查清楚货物的来源和具体情况……”


    伪装成奴隶商人的奥雷抱胸看着好友施展法术,直到红蛇开始喃喃着“我该这样做”“我只是想要谨慎些”,他冷嗤一声,用本来的声音讥讽道:“老头子手下的人还是这一套。”


    教授已经掀开了兜帽,正旁若无人地在交易室里晃悠,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玛希琳则侧身站在窗口,此处刚好可以看见方才那场拍卖的现场。


    “有人用三十个金币的价格将那个达巴族少女买走了。”她忽然说道。


    诺瓦同样靠近看了一眼:“……不太妙。”


    他皱了皱眉:“对方叫价的时候,我记得他的左手有残缺,还是自己割的——我怀疑和生命之子有关。”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失误的话,达巴族少女的下场将相当凄惨。


    红发姑娘的脸上浮现出凝重,她犹豫片刻,刚想开口,便听到那位陛下忽然道:“去做。”


    斩钉截铁的,就像是早已明晰她打算做什么。


    玛希琳微微睁大眼睛:“可是这不会妨碍您的计划吗?”


    “我设定的计划一向都有巨大的容错性,不至于这种小小的插曲都会招致失败。”对方十足傲慢地瞥了她一眼:“况且依据你的性格,哪怕我反对,你也不会坐视不理。”


    因为这就是热血少年漫的主角阵营。


    女主沉默了片刻,忽然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用最小的力度抱了对方一下,但还是将人抱得双脚离开了地面。


    黑发暴君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片空白的呆愣神情,没等他说话,红发姑娘就将他轻轻放了下来,丢下一句谢谢后扭头跑了出去。


    旁观了一切的奥雷:“哇。”


    他不怀好意地看向某人——一如既往的完美微笑,但以他对人的了解,这家伙恐怕正在压抑爆表的占有欲,逼着自己不要对“正常的社交”做出过激反应。


    啧啧,可悲的家伙。


    第172章 救人


    鞋尖碾过潮湿的青石板,在巷口留下模糊不清的泥泞脚印,但很快又被旁人踩得看不清任何痕迹。


    红发姑娘裹紧身上的斗篷,眯起眼睛,视线紧随着买主。对方是个身材高大、脸颊凹陷、眼球像青蛙般凸出的中年男人,脑袋时不时神经质地转动着打量四周。她重点观察了对方隐藏在衣袖下的左手:确实,少了小拇指上的一截指骨。玛希琳没有暴君那异常可怕的推理能力,她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判断出这是自残。


    ——不过没有关系,那位陛下从不出错。


    达巴族少女已经被捆绑结实,倒挂在买主身后的集市打手的肩膀上,美丽的深棕色秀发在地上拖拽,被泥水与血污凝结出肮脏的硬壳。这只总人口甚至抵不过希尔维人千分之一的民族来自灰域联盟,至今都生活在荒原的岩壳之下,用骨针缝制麻布,靠狩猎为生。


    值得讽刺的是,很多银鸢尾权贵喜欢达巴族中美人身上的“野性”,更喜欢他们在幽暗中会隐隐发光的深绿色眼睛,这却为整个民族带来灭顶之灾。


    奥雷死去的母亲就是达巴人,对方留给他一身深色的皮肤,和可以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


    那家伙虽然不说,但是玛希琳知道好友一定会做些什么,为了避免对方和暴君再发生争执,她干脆率先请缨——但是那位陛下似乎比她想象中……心软得多。


    锈铁集市的边缘,一辆马车正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待着。达巴族少女被粗鲁地塞了进去,伴随着车夫的鞭花,车轮发出刺耳的呕哑声,滴落的泥水混合着铁锈,仿佛血水淌进车辙里,很快马车便离集市越来越远。


    玛希琳在高速奔跑,只能隐约瞧见一道残影。


    拉车的那匹黑马忽然发出凄厉的嘶鸣,不知从何而来的、接二连三的箭矢贯穿了马腿,剧痛让那匹牲畜陡然昂首,前蹄悬空,惊慌失措地挣扎着,连带着整辆马车都失去重心侧翻倒地,蹄铁与马车车辙碰撞出火星。


    车夫猝不及防,双腿被压在马车下,痛苦地叫喊呻吟着,买主和达巴族少女则一起从车厢里滚落而出。玛希琳瞳孔微缩,这些箭矢而是来自道路的两侧。


    一群衣衫褴褛、用破布蒙着脸的人手持利器从阴影里冲出,为首者脸上带着生着锈迹的金属面具 ,利落地给了那车夫一刀。濒死的黑马仍在抽搐,冒着热气的鲜血漫过土地。


    买主的眼球更凸了,他迅速抓住达巴族少女的头发,不顾对方的惨叫,毫不犹豫地将她丢向那些闪烁着冷光的刀锋。


    一名劫道者迅速侧身接住了达巴族少女,买主却是趁机摸到了垂死的车夫身旁,直接将手掌硬生生塞进车夫尚在冒血的喉管刀口——伴随着吟唱声,车夫青黑的脸上血管暴起,炸裂的血雾自喉管深处喷涌而出,凝成成千上万的血箭,向那些穿着破烂的劫道者扑去。


    “散开!”


    爆喝声未落,方才接住达巴族少女的劫道者已经捂着胸口的血洞痛苦跪倒在地,全身毛孔都在泌出细密的血珠,胸口的伤口处钻出无数血色丝线,眨眼间将他包裹成猩红的人茧。


    “生命之子!”为首者惊怒交加,他是一名武者,血雾却将他逼得不得近身。眼见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惨叫倒下,他咬牙,俯下身来,浑身肌肉紧绷,青筋在脖颈上突突跳动,准备拼着重伤的代价强行穿越血雾。


    就在这时,血雾突兀地消散了。


    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掐住那高大男人的咽喉,将他举在半空中。


    这一幕本来颇为滑稽,但生命之子的喉咙里发出咔咔的怪异哀鸣,他本能地去掰那只相较下堪称娇小的手,但很快就在喉骨断裂的咔嚓声中,垂下脑袋不动了。


    任由生命之子的尸体砸在地上,玛希琳皱眉甩了甩手上的血渍。哪怕她不像公主殿下那般洁癖,此时也觉得分外恶心。


    达巴族少女跌坐在离她不远的泥地里,分外惊恐地望着她,止不住得往后缩,奈何手脚都被捆绑结实,动弹不得。玛希琳沉默片刻,忽地脱掉身上的斗篷,露出如火焰般的红发。然后小心地蹲了下来,将斗篷罩在达巴族少女赤裸的身体上。


    “不要害怕。”红发姑娘徒手扯断了达巴族少女身上的镣铐和麻绳,又往她怀里塞了一小包钱币,认真地注视着那张蜜色的清秀脸庞:“快点离开这里。”


    劫道者们开始互相搀扶着起身,为首者检查了一下受伤最严重的那人,发现还有呼吸时,顿时松了口气。


    惊魂未定的达巴族少女揉着重获自由的手腕,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用结结巴巴的通用语道:“我、谢谢你,我——”


    她露出痛苦而急切的表情,手上比比划划着:“可是不能,离开,妈妈、还在……”


    “她死了。”一个粗粝的声音横插进来,玛希琳和达巴族少女一起仰头望去,说话的是那带着生锈铁面具的劫道者首领。


    眼见达巴族少女脸色瞬间变得灰败,深绿色的眼睛里集聚了大滴大滴的泪水,对方微不可查地偏了偏头,语气却是十足的冷酷,甚至称得上残忍:“她年龄太大,身体太过虚弱。拍卖结束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


    一个人影挤开了他,用带着哭腔的达巴语叫着少女的名字,后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直到对方扯下了遮脸用的布巾,露出棕色的脸庞后,少女顿时迸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死死抱住同族亲友。


    “我是‘灰烬’。”


    玛希琳转过头来,看着那位带着锈迹面具的神秘人。对方正分外警惕地打量着她,不过也许看在方才她出手相救的份上,语气算得上缓和:“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红发姑娘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瞧见了刚才那名达巴人额头上的黑血印记——她不会恰好遇见了教授要找的人吧?


    ……


    另一边,被施展了混淆法术的红蛇正带着新到手的货物横穿锈铁集市。


    一路上教授都在观察周遭的一切,直到被红蛇一同推入地牢。在混淆法术的作用下,那家伙彻底无视了他,正忙着眼神舔舐着救世主的脸。


    “你将会是最完美的珍宝。”红蛇用痴迷不已颤抖着的黏腻声音低声喃喃:“瞧瞧你,瞧瞧你……”


    金发的青年安静而优雅地站在昏暗的地牢里,他是诸神最僭越的造物。黑色的禁魔项圈箍住他修长的脖颈,铁链自项圈垂下,隐入深处,死死栓在铁墙上。


    红蛇想用手指去触碰那张美得不真实的脸,但某种毫无理由的心悸让他顿住了,眼神中的狂热被自己都无所察觉的恐惧与不安所取代。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想要教训教训新到手的奴隶,偏偏本能强烈叫嚣着让他闭嘴。


    慌乱之余,余光突然扫射到对方身边的另一位黑发奴隶身上——是了,红蛇恍惚地想,还有一个……或者是两个奴隶?这不重要,他为什么要接手?好像是因为这人和珍稀商品关系匪浅,如果不方便下狠手调教,完全可以借助此人来牵制对方,一些客人就喜欢这种口味……


    于是他冲着那名黑发奴隶扬起了马鞭,厉声呵斥道:“跪下!卑贱的奴隶怎敢直视尊贵主人的脸?”


    其实此人的脸也相当好看,同样配得上黄金集市的名号,红蛇颇为遗憾地想,苍白,优雅,锋锐,有种学者特有的文弱与神经质。不少重口味的贵族格外喜欢这一款,冷静却脆弱,被情欲与痛苦折磨得哭泣尖叫时简直漂亮极了——奈何他已经发现了最完美的存在。


    眼见那黑发奴隶一动不动,用剔透的烟灰色眼瞳漠然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红蛇有些恼羞成怒,干脆扬起马鞭,避开面部便准备抽打下去。


    于是今天他第二次无声无息地失去了神智。


    救世主的眼神毫无波动,像是在看死人。


    这种黏腻恶心的眼神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毕竟前世也曾经过这一遭,尽管令他心生不耐的杀意,倒也不是不能忍受——但是这家伙胆敢用这种眼神看那个人。


    ——把他的两只眼珠挖出来,某人非常平静地想,然后将他的脑袋捻成肉糜。


    有人戳了一下他的手臂,阿祖卡温柔地垂下眼来,声音温和动听:“教授?怎么了?”


    自家宿敌正皱眉打量他脖颈上的锁链,忽地用双指勾住了锁扣,往下扯了扯。救世主微微一愣,十分温驯地顺着那并不算大的力度俯身。


    “脏了。”对方面无表情地说。


    他指的是金发青年白皙的脖颈内侧被迫沾染了些许红褐色的铁锈,看起来分外刺目。此人本就有洁癖,之前能够容忍破斗篷盖在头发上,已经算是极大的忍耐与退让。


    教授啧了一声,莫名的烦躁让他果断命令道:“弄断它,然后和我一起出去。”


    碍眼。


    第173章 报仇


    救世主一怔,下一秒他微笑起来,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浅金的睫毛在美丽的蓝色虹膜投下细腻缠绕的阴影。


    “您不喜欢这个吗?”他柔声问道,用修长的手指勾起一截锁链。


    教授皱了皱眉,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喜欢这种东西?”


    你在发疯,失去眼镜遮掩后,那双显得异常锋锐明亮的烟灰色眼睛如此谴责地望着他。


    另一人的声音很轻,舌尖甜蜜地蠕动着,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难道您不想扯着我脖颈上的锁链,将我关在无人能寻见的地方,随意进行实验观测……”


    救世主的身体一点点前倾,金发流淌而下,掉进衣领的阴影里,温柔的喃喃低语夹杂着颈前铁链的晃动磕碰声。


    他的眼睛似是要将人拖拽进一片全然陌生的海域,在水波与天光柔软的摇曳下,让人溺死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透明水体里:“让我只能注视着您,只能听见您的声音,一切的欢愉与痛苦皆因您而起……”


    “——直到让我彻底成为您的独属物?”


    “……”


    教授一言难尽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用手心推开了那张凑得过近的脸。


    ……呼吸全部撒到耳朵上了,痒。


    “虽然其真实性在学术界还有争议,”他语速微微加快:“但是斯德哥尔摩情结绝对是不健康的。”


    见人面露疑惑,教授又大致解释道:“人类在极端控制关系中的创伤性联结机制,比如受害者对加害者产生了情感依赖。虽说并非病态,属于生存机制的一部分,但假如脱离极端环境后依旧存在,极有可能会影响正常生活——这不好。”


    阿祖卡:“……”


    教授面无表情:“所以我不想,谢谢。”


    然后那家伙开始在他看神经病的眼神里,弯起眼睛,无声地低笑,十分愉悦的模样。


    ……怎么办?在月亮看不见的角度,他隐忍地用舌尖舔舐过牙面,眼神温柔而眷恋。


    ——但是我想啊,我的先生。


    红蛇满脸恍惚地离开了,他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教授非常镇定地披着斗篷在锈铁集市游走,为了装得更像些,他干脆在手腕上也挂了镣铐,但好在有斗篷的遮掩。


    不过这在锈铁集市并不显眼。街边的油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影子,摊位拥挤而杂乱,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绝大多数皆习惯性地遮掩面容与身份。


    阿祖卡安静地跟随在自家宿敌身侧,如一道忠实的影子。但是身边人忽然顿住了,他随之停下脚步,只见对方正扭过头去,在被近乎如出一辙的斗篷遮掩的人群中,紧盯着一个看似并不起眼的身影。


    阿兰部落的小王子哈迪心情极不美妙,近乎腐烂的臭味充斥着他常年嗅闻昂贵香料的鼻腔,过于粗糙的斗篷面料磨砺着他早已习惯细腻绸缎的皮肤,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视线从他身上滑过,让他想要将那些贱民的眼珠子挖下来。


    该死的银鸢尾人,小王子阴冷的目光逐一滑过街边兜售的奴隶——其中很多都是来自灰域联盟的弱小异族奴隶,毕竟灰域联盟除了阿兰部落还勉强算得上是正经国家,其余零零散散的部落和兽群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算这些贱民十足低贱,但也是灰域联盟的财产,是注定掌管吞噬整个灰域联盟的阿兰部落的财产,轮不到那些可耻的银鸢尾人来指染。他恨不得杀光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是银鸢尾人,还是玷污联盟尊严的灰域奴隶。


    要不是老师非说有前来血色集市的必要……


    阿兰小王子的目光忽然一凝,他似乎瞧见了一张异常眼熟的脸——眼熟得令人咬牙切齿,他的老师塔隆得知消息后一边派人去紧急搜查,一边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他一通,主要是骂他行事冲动,却又优柔寡断。


    事关那位神明,此事绝不可走漏风声,就算是大王子或者卡戎王的人,可是那又如何?拖延时间等他前来抓起来就是,难道对方还会为了一个手下和一位圣者翻脸吗?


    哪怕是黑夜神殿的祭司,塔隆也并不发怵,就算是大祭司亲自出马,他也有信心自己比对方更得神明青睐,毕竟他还“有用”。


    但是现下那令哈迪恨得直牙痒的家伙正出现在锈铁集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与他四目相对,令人生厌的烟灰色眼瞳毫无情感可言地注视着他,亦或者在注视着虚空,但哈迪就觉得对方在嘲讽他。


    “站住!”


    哈迪下意识追了上去,结果那家伙扭头就跑,速度似乎并不快,但当他挤过拥挤的人群,对方早已出现在离他更远些的地方。


    想玩猫抓老鼠的把戏?哈迪的嘴角流露些许狰狞的弧度,也不知道谁是猫,谁是老鼠。


    他倒是变得不紧不慢起来,慢吞吞地追随着对方的脚步,直到双方钻进一处无人的暗巷,而巷底就是死胡同,眼看着终于无处可逃,那人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平静地注视着哈迪的脸。


    “哈迪殿下。”黑发青年优雅地冲他点了点头,说的是通用语,也没有丁点儿行礼的意图。


    “你还真是擅长逃跑,”哈迪冷笑道,一步步向人逼近:“跑啊?现在怎么不跑了?”


    他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领,想要将人揪起来,结果那人下意识后退,却是直接将斗篷拽了下来,露出腕上的镣铐。


    哈迪一怔,顿时勃然大怒:“你居然是个奴隶?!”


    不论对方知道些什么,但是上一次他居然被一个奴隶耍得团团转。小王子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气得眼睛发红,手指发抖,举起长鞭就劈头盖脸冲人抽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家伙已经换了条华贵的新鞭子,龙鳞混着秘银编织出法阵的花纹,甚至看起来更昂贵些。


    “呃——!”


    鞭梢还未触及人体,便一寸寸化为了灰烬。哈迪本能紧紧捂住脖颈,嘴巴痛苦得大张着,却汲取不到任何氧气,仿佛脱离水的鱼。他的身体竟是凭空悬浮起来,在半空中反拧成异常狰狞的角弓。


    一人自黑发奴隶身后缓缓走出。


    对方用金色的眼睛漠然地瞥了眼小王子憋得青紫肿胀的脸,随后捡起那件掉落在地上的斗篷,皱着眉看了半天,还是没将沾染了泥水的斗篷往自家宿敌身上披。


    他干脆脱下自己身上这件,用尚且带着体温的斗篷将人拢住,一边细细地系紧系带,一边低声问道:“他没伤着您吧?”


    教授瞥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上次他身边的人是玛希琳,由于忌惮圣者塔隆,这才将人放跑,但是这一次跟在他身边的是阿祖卡,一位货真价实的神,底气足了,某些时候行事自然也能简单粗暴些。


    他被奥雷·阿萨奇传染了,教授严肃地想,奈何此神实在是太好用了,不论是脸还是实力,哪怕塔隆来了——


    “哈迪!”


    一声怒喝贯穿了暗巷,圣者压抑的怒火令街道上的碎石一致颤抖起来,甚至连影子都隐隐出现了扭曲。


    小王子用绽出鲜血的双眼死死望向救命稻草的方向——在瞧见那个灰眼睛的家伙时,他早已用魔具通知了老师,这才如此有恃无恐。


    老师来了,在濒死的恐惧与痛苦之下,哈迪分外庆幸地想到,虽说他没想到奴隶身边居然还有一位强者,但不论对方是哪种等级的术士,总不可能会比一位圣者强。


    而他的老师确实不负所望,伴随着吟唱,小巷的光线变得越发晦暗,阴影自众人脚下、屋檐之下甚至是每一块细小的砖石之下如粘稠的液体般涌出,它们凝聚成扭曲的庞大人形,毫不迟疑地冲着巷尾的金发术士咆哮着扑去。


    出于某种原因,这位圣者似乎并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阿祖卡平静地注视着那些黑暗人影,他脖颈上的禁魔项圈散发着微光,但很快便发出轻微的破碎声。金发术士竖起右手手指,轻描淡写地在面前一点。


    哈迪忽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连带着那些扭曲的黑影,无法自控地直接从巷尾砸向了巷头,一路撞碎无数砖石,在即将跌出暗巷时,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了回来,直接重重砸在教授面前,整个脑袋都深深犁进地面,发出惊天动地的闷响。


    好歹是个术士,这么一遭下来对方居然还活着,或者说某人有意让他还活着,狼狈万状的哈迪正冲塔隆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来,断断续续地嘶吼道:“老、老师,杀了他们——”


    小王子的双眼被血糊住了,以至于没有瞧见塔隆顿时煞白一片的脸色。


    ——他永远记得这个气息。


    曾出现在巴兰朵城,击碎了十级黑暗系禁咒,毁了灰域联盟的求生希望,毁了他和黑夜与死亡之神之间的交易,迫使他被迫来到莫里斯港。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衣着朴素,面容漂亮到不可思议的金发年轻人,是一位神明。


    第174章 委屈


    塔隆脸色一阵阵发青。


    身为圣者,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神明的恐怖之处,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被强行“催熟”的圣者。哪怕仅仅是站在这位存在面前,他都觉得自己仿佛一只在飓风面前瑟瑟发抖的蚂蚁。


    阿兰部落的小王子还狼狈地躺在神明身旁那个无信者脚前,四肢不正常地僵直着,仿佛一只被割喉放血的羊。但年轻人被血液和泥土糊住大半的脸上依旧呈现出得救的欣喜,与极致的、饱含杀意的暴怒。


    杀了他们,杀了那些冒犯阿兰王室尊严的虫豸,小王子吐出混着血沫的喘息,含糊不清的,向着阿兰部落唯一希望的方向,颤抖着伸出手指。


    “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的奴隶。”


    金发的神明冷淡地垂下眼睛,注视着小王子手臂上被磨得血肉模糊的皮肤,哪怕是这样,依旧能清晰瞧见黑夜神神印的痕迹。这种东西不仅仅生长在皮肤上,它会刻入血肉,融入骨髓,深入灵魂。


    塔隆沉默着,手指在衣袍的遮掩下痉挛颤抖。


    阿兰部落的两位王子中,大王子尼特就是个十足的蠢货,自视甚高,还时常对他出言讥讽,以至于卡戎王曾在暴怒之下公开斥骂他这个大儿子被羊水呛坏了脑袋。小王子哈迪虽说暴戾恣睢,行事容易冲动,但好在智商正常,而且对他恭敬有加,足够听他的话。


    卡戎王已经老了,甚至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他最看好的小儿子绝不能折在这里,周边虎视眈眈的王室外戚和灰域联盟的其他部落如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的鬣狗,来自银鸢尾的报复更如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


    强行成为圣者并非没有代价。自成为圣者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处于涨裂的隐痛中,并且愈演愈烈。塔隆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等他死后,仅凭大王子尼特绝对护不住阿兰。


    ——所以他要在一位神明的脚下,带着阿兰部落的小王子一同逃离此处。


    黑暗突然笼罩了整条暗巷,然后是一阵陡然爆发的耀眼光芒。教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睛被人捂住,脊背撞上胸膛,风声在他耳边嘶吼咆哮着,但他身后就是风暴的主宰者。


    等到一切归于平静,诺瓦眨了眨眼睛,将脸上的那只手拽下去。黑暗已经彻底散去,暗巷里一片狼藉,砖石毁坏,墙壁坍塌,仿佛被什么东西炸了一遍似的。


    “传送卷轴?”教授挑起眉来。


    按理来说这玩意儿珍贵得很,至少在那场海难之前他从未见过,哪怕想找一个拆开研究,想得抓心挠肺,依旧愣是没找着——结果自他跟在男主身边,又简直和大白菜一样泛滥,难道这也是主角光环的一部分吗?


    “没错。”另一人不知道他的腹诽,伸手理了理自家宿敌的衣领,语气淡淡地:“经此一役,塔隆应该伤得更重了。”


    那家伙的本源简直像一只粗制滥造的气球,实力也不如正常的圣者,甚至活不了太久了——也许这就是对方身上并没有黑夜神神印的原因。


    “暂时死不了,我有控制——更何况那家伙身上有黑夜神的神力。”见人皱眉盯着自己,阿祖卡微微笑了起来:“请您放心,我不会违背您的命令。”


    他只是单纯的、想给对方一个教训罢了。


    巷外开始变得嘈杂起来,被这巨大动静惊动的锈铁集市众人开始往此处赶,教授瞥了带着温和笑意的救世主一眼,忽地捡起已被某人丢弃的脏斗篷,毫不犹豫地往人头上一盖,又往自己脸上、身上抹了一把泥,二人顿时变得狼狈起来,然后拽着另一人的手腕就开始往巷外跑。


    还没来得及反对,就被劈头盖脸的泥水猝不及防弄脏头发、衣服和脸颊的公主殿下:“……”


    真是……熟悉的一幕。


    见有披着脏兮兮斗篷的可疑人士一路狂奔,开始有不明所以的打手追着他们跑,撞翻了摊位无数,引得斥骂、尖叫声一片。眼见身边人喘息声渐渐紊乱粗重,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阿祖卡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诺瓦忽然感到自己脚下一轻,仿佛有无形的气流拖拽着他,牵引着他,身体顿时轻盈起来。


    没了体力拖累,凭借着方才对于整座集市地形的考察与了解,黑发青年抓着同伴的手,七拐八弯着迅速甩开了追兵。但锈铁集市就这么大,好几次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几乎要抓住他们的衣角。


    “是逃跑的奴隶!”


    有人敏锐地瞧见了教授腕上的镣铐,顿时高声呼喊起来,不善的人群越来越多,直到几乎跑遍了整个锈铁集市,他们终于被逼进了死角,形容狼狈的黑发奴隶面露绝望之色,死死将同伴挡在身后,瞧见对方外貌的打手顿时露出饱含黏腻恶意的狰狞笑容。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用森冷的刀尖冲人比比划划:“怎么着,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找人操你?”


    一道声音忽然横插而入:“这是我的主人的奴隶。”


    一个高大的棕发青年挡在了二人面前,偌大的黑血印记挡住他俊秀的大半张脸。一般来说,针对这种外貌条件优秀的奴隶,奴隶贩子会另寻其他部位施加黑血印记,而不会如此这般……极尽侮辱之能事。


    所有打手面面相觑着:“格雷文?”


    一人皱眉道:“红蛇大人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两个奴隶?”


    “今天新收的,主人很看重他们。”名叫格雷文的青年转身看了他们一眼,像是在确认身份。


    结果恰好此时藏在黑发奴隶身后的那人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了半张脸,格雷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但他的声音依旧毫无变化,沉稳有力,十分有说服力的模样:“我会带他们回去,一切惩处自由主人决定。但诸位若是伤了他们,以主人的脾气,怕是……”


    刚才那名打手还不甘心:“红蛇大人的奴隶怎么会突然自己跑出来,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格雷文忽然嘘了一声,冲他们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他们手上的武器。顿时联想起一向和红蛇不和的“短刀”,众人立即了然,用感激的目光看了格雷文一眼。


    他们这种小喽啰可不想掺和到这个级别的明争暗斗中。


    放松下来后,那些打手又污言秽语不断:“那你可得把他们看好了,否则等红蛇大人回去了,恐怕早就被人——”


    “那是自然。”格雷文面不改色,又冷声冲二人命令道:“愣着干什么?不想死就和我走。”


    教授眯起眼睛,看着棕发青年的背影。对方头也不回挡在他们面前,但又丢下了一句几不可闻的“别怕”。


    ……找到了。


    他握紧身旁人的手腕,明显感觉到这家伙的忍耐似乎快要到极限了,大概是洁癖发作。


    一路七拐八拐,最后对方带着他们进入关押奴隶的地牢,那个名叫格雷文的奴隶冷漠地指了指一间打开的牢房:“进去,不想挨鞭子的话就老实点。”


    教授老实地拽着人进入牢房:“红蛇打算将我们送去黄金集市。”


    格雷文瞥了他们一眼:“……我知道。”


    光看脸就知道。


    “我劝你们安分点,不要仗着这张脸的价值就肆意妄为,”他冷声告诫道:“红蛇大人脾气可不算好,这里不伤人的酷刑多得是。”


    格雷文离开了,诺瓦也终于松开了身边人的手腕,迅速将那件破斗篷拽了下来,露出对方那张哪怕沾染了些许脏污依旧美得惊人的脸,像是一尊倒塌在泥水中的破碎神像。


    神像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流光溢彩的柔软金发上凝结了一层泥壳,着实有种暴殄天物的触目惊心。教授默默伸手,用拇指迅速擦了一下他脸上的泥点——擦不掉,干透了,倒是将白皙的皮肤揩出了一道灰痕。


    “抱歉。”他面无表情地迅速和人道歉:“但还得请你再稍微忍耐一下,我猜今晚格雷文一定会来找我们。”


    对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微叹了口气,眼睫颤动着无助垂下,十足委屈的模样:“我将自己干净的斗篷换给您了,您却将那带着脏兮兮泥水的破布往我头上糊。”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难得有些愧疚:“……对不起,但这是必要的牺牲。”


    对方确实足够强大,一次又一次刷新他的认知,也许可以仅凭一人摧毁整个莫里斯港,甚至可以威逼帝国,屠杀王室贵族和教士——但那便彻底违背了他的初衷,和那一场场试图“造神”的荒诞把戏又有什么区别?创造一个被压迫者狂热信仰着的、代表着“抗争与变革”的新神吗?


    神是人,神会死,纵观千万年无情咆哮怒号着的历史,如果仅仅依赖于一个强大的、个体的“神”,永远无法创造只属于人类的时代,一切终究只能依靠人类自己。


    然后阿祖卡便瞧见自家宿敌思考了片刻,迟疑着捻了捻他的头发:“事后我帮你洗干净?”


    自己造的恶果,自己善后。


    “真的吗?谢谢您。”救世主立即回答道,答应得太快,以至于一副正等着这茬儿的模样。


    教授:“……”


    他怀疑地盯着此人温柔真挚的眼睛,总感觉哪里不对,后背一阵阵发毛,偏偏又找不出什么错漏。


    第175章 将军


    等待的时光是漫长的,来自其余牢房中奴隶隐隐的哭泣与哀嚎伴随着风声,丝丝缕缕地往耳朵里钻。


    诺瓦将稻草拢成一团,这样还能坐得舒适些。然后他忽然感到腰上一紧,肩上一重,皱眉扭过头来,便瞧见某人正从背后抱住他,将脸亲昵地靠在他的肩背上。


    对方的两只手正自然而然地环住他,在斗篷下摸索着寻见他带着镣铐的双手,手指若无其事地顺着镣铐与皮肤间的空隙钻了进去,用温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被铁器磨得冰凉一片的皮肤。


    没等教授挣扎,便听见那家伙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不喜欢这里。”


    想必是回想起了曾经的惨痛回忆。


    诺瓦沉默了一下:“……我也不喜欢。”


    他没有欣赏同类惨叫的癖好,也没有称赞奴隶制这种返祖现象的无耻。


    教授默默抽出一只手,飞快地拍了拍对方的头发,结果拍下来些许干掉的泥水碎屑,黑发青年似乎僵硬了一瞬,又默默将手缩回温暖的斗篷下。


    好在公主殿下似乎没有发现这一幕,只是重新将自家宿敌的手拢在掌心里,执着地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隔开铁器的冰冷。


    “我认识刚才那家伙。”他突然说。


    教授一愣:“你是说格雷文?”


    刚才看不见对方的脸,他还以为此人脉搏逐渐加快是因为对于脏污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奴隶将军格雷文。”救世主的声音分辨不出情绪:“他曾是您麾下的第一将军,也是‘猩红暴君’最忠诚的下属。”


    曾经给主角团造成不少近乎致命的危机。


    除了知道对方曾是卑贱的奴隶,众人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将军一无所知。对方始终袒露着面部那个巨大丑陋、代表着最下等奴隶的奴隶印记,但当他挥舞重剑,在战场上便如移动着的铁锈色巨像,为暴君的嗜血之名注入沸腾的铁水。


    “他与守卫王城的王城军在阿玛卡蒂奥作战,用数百头角驼冲锋。那些畜生被烙瞎了双眼,灌入了狂暴药剂,只会向前冲撞,冲破了城门就发狂般践踏着王城骑兵,用犄角将他们撕碎,用重蹄将他们踩成肉泥。而格雷文始终站在一头角驼的背上,魔光炮的紫焰在他身上炸开,就像海水扑落在崖壁上,唯有铁锈色的猩红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


    选择效忠卡西乌斯二世和王后爱斯梅瑞的王城军几乎被这只由奴隶率领的军队屠戮殆尽,但在吟游诗人的口中,得到胜利的奴隶将军只是沉默着,沾满脑浆的战靴碾过断裂的法杖,被血染红的披风扫过尚在抽搐的尸体,重剑的剑尖在焦黑的泥土翻出腥臭的沟壑,而他只是向着那条由武器碎片和敌军尸体铺成的道路尽头,向着那位他所效忠的暴君微微俯了俯身。


    他没有下跪,实际上,对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下跪,哪怕是暴君的加冕礼。而这也是不论哪一方都认为此人其实对暴君不忠的重要论证之一——质疑的破灭来自奴隶将军格雷文为了阻拦即将冲破王城的反抗军,孤身一人在阿玛卡蒂奥城门口抵抗了七个小时,直到被赶来王城的救世主贯穿了胸膛。


    但是哪怕胸口破了个大洞,心脏早已被绞成肉泥,那具尸体依旧拄着重剑,微微低着头,忠诚地屹立于王城的唯一入口,竟令不少士兵踟蹰良久也不敢上前。


    ……只是没想到凶名赫赫的奴隶将军格雷文,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和他们再一次见面。


    诺瓦慢慢皱起眉头:“如果我没有记错,黑血印记可以被解开。”


    只要解咒者的实力大于施咒者。


    “没错,但他脸上的奴隶印记是被人用刀剜刻下的,还因此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阿祖卡垂下眼睛,注视着地牢里焦黑的砖石,那是由无数奴隶的血浸染而成的颜色:“而且有人施加了灵魂方面的禁术,这也导致他面部的伤口将永远无法愈合。”


    另一人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看来不论他想做什么,他在莫里斯港组建的奴隶反抗力量都彻底失败了。”


    而永远无法消除的奴隶印记便是严酷的惩罚之一。


    等到深夜,当格雷文出现在牢房里,便颇为惊讶地发现那个黑发奴隶的烟灰色眼瞳正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对方看起来并没有入睡,就像是……正在等待他一样。


    “……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你需要我。”牢房铁门虚掩着,教授懒洋洋地坐在地上,仰起头来看着他,哪有之前那副演出来的、惊慌而绝望的模样:“如果你想要组织一场彻底的暴动,那便需要黄金集市的相关讯息——而我必然会进入黄金集市。”


    格雷文的眼瞳剧烈瑟缩了一瞬,他猛地一把揪住此人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你是谁?”他厉声冷呵道,手臂上肌肉紧绷,青筋暴起。


    ……似乎有点太轻了,这家伙,格雷文不由走神了一瞬,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异常冰冷地盯着那双如银镜般倒映着他的烟灰色眼瞳。


    “我现在是一个奴隶。”不动声色地在背后摆了摆手,阻止了某人的暴起。教授干脆反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铁链在他腕下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格雷文,你会失败。”他毫无情感可言地注视着对方琥珀色的眼睛,做出异常冷酷的宣判——此时这人的情绪变化在他眼中无处遁形,惊疑,警惕,杀意,好奇……


    格雷文皱紧眉头,刚想说些什么,黑发奴隶忽然看向他的身后。源自武者的本能令他迅速松开了对方的衣领,猛地俯下身来避开了一记重拳。


    “嘿,放开他!”


    红发姑娘愤怒地瞪着那高大健壮的奴隶青年,警惕地挡在教授身前。她感到自己的拳头在激动地发抖,一位实力相当不错的武者——阿祖卡这家伙怎么一动不动?


    ……等等,玛希琳忽然心虚起来,悄悄瞥了身后的黑发青年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话说她不会破坏了诺瓦先生的计划吧?


    “怎么回事?”


    听说她要寻找同伴,于是一路带着救命恩人打听到地牢里的“灰烬”冲了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红发姑娘和格雷文对峙的场景。


    教授从玛希琳身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赶来的那些奴隶中有达巴族人,于是迅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由缓缓眨了眨眼睛。


    ……这就稍微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了。


    没想到女主居然会如此好运,撞上了大概是为了救出同伴的同族亲友的奴隶反抗势力。不过很快他便再次调整了计划,直接删减了几个步骤。


    那边格雷文向同伴迅速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后,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变得复杂了许多。


    “看来我们需要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教授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我想地牢应该不是合适的场所?”


    他微微扬起下巴,平静地注视着这位……“暴君最为忠诚嗜血的走狗”,而主角团中的俩人,正沉默地屹立于暴君的身侧。


    ……


    奥雷离开血色集市后,立即毁掉了那套奴隶贩子的伪装。无论来到这里多少次,他都对一些东西产生剧烈的生理性不适,但凡再多说几句,他都会忍不住用弯刀剜出红蛇那双恶心湿黏的眼睛。


    ……真不知道他的好友究竟是如何忍耐下去的。


    一只乌鸦在他的头顶盘旋着,刺客伸出手来,那只漆黑的鸟儿立即俯冲而下,抓紧了他的手指,矜持地伸出一只爪来。


    这一次他没忘了给乌鸦支付“报酬”,就在奥雷低头读信的时候,忽得有人试图在背后拍他的肩膀。刺客头子头也不回地一把揪住了对方的手腕,偷袭失败的达尼加顿时嗷嗷大叫起来:“头儿!要断了要断了……嗷!头儿我错了!”


    奥雷冷哼一声,松开了手,冷眼看着那小子一边嘶嘶抽气,一边揉着手腕。


    他双臂抱胸,挑起眉来:“怎么,白塔大学那边安排好了?”


    对方和部分逐影者没有跟着他一起离开白塔镇,非说要将白塔大学余下的工作——也是暴君派下的任务——处理好再走,他这个逐影者真正的老大其实对此颇有些吃味,但这群年轻人说是叫他头儿,却并不是完全听从于他的下属。


    “都处理好了!”达尼加分外嘚瑟地炫耀道:“也不想想我是谁啊,一出马那可不就手到擒来。头儿你是不知道,我要走的时候,那些学生和镇民,还有艾德里安那小子,看起来都快要哭鼻子了——”


    见自家头儿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又立即软了下来,笑嘻嘻地凑过去捏了捏对方的肩膀:“当然,这也是您教导有方。”


    “话说教授呢?”达尼加四处张望着:“教授他不是和你一起来莫里斯港了吗?”


    “身为本地人,那可不得带教授好好在这里玩一圈!”他颇为兴高采烈地说:“这里哪里好吃,哪里好玩,我可是门儿清!”


    奥雷沉默了一下:“他现在,应该在锈铁集市的地牢里。”


    达尼加:“……”


    达尼加瞳孔地震。


    这、这种“游玩”就大可不必了吧?!


    那边他的头儿还在皱着眉挑剔他:“你小子怎么也学着白塔大学那群学生一样叫他教授?”


    瘆得慌,总让他联想起来某人一口一个“教授”的模样。


    第176章 合作


    地牢外的月光苍白森寒,如同刀锋,模糊了棕发青年脸上的奴隶印记,斩劈出对方深邃沉郁的面部轮廓。


    也许是出于警惕,他们并没有离开地牢,但是这些奴隶似乎对地牢本该格外森严的守卫没有太大顾虑。


    玛希琳终于回想起了自看见这名棕发奴隶时,心中涌起的隐隐即视感究竟来自哪里了。她默默将自己隐藏在同伴们的身后,以便遮掩脸上震惊的表情。


    奴隶将军格雷文,光明系武者。玛希琳曾和他交过手,年轻的她差点被将军的重剑斩下半边身体,而她的拳也打碎了对方的十来根肋骨和右侧肩骨。


    要不是格雷文突然得到暴君要求撤退的命令,玛希琳甚至怀疑她会被这人杀死,当然对方也绝对不会好过就是了。以至于格雷文死后,她都时常感到分外惋惜。对于武者来说,一个同为武者的好对手实在是太难得了,对方死前他们之间仅有几次的交手都称不上尽兴。


    但也不怪玛希琳第一眼没认出这人,关于她记忆深处的那位将军,脸上可怖的奴隶印记毁了他的一只眼球,也彻底毁了他的面部特征,深可见骨的刻痕随着肌肉贲张甚至会裂开血红的裂缝,如一座活着的火山。


    而眼前的棕发青年看起来高大健壮,沉稳有力,就算有黑血印记遮掩面部,也能瞧见俊秀的五官。


    玛希琳忽然感到有些悲伤,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为她曾经的对手。


    那位陛下在和他前世的将军说话,后者还远没有前世那般成熟内敛,哪怕是她都能看出来对方的情绪在不断变换。


    玛希琳不由有些走神。她一向不太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部分,那是阿祖卡擅长的领域,但是和奥雷聊过后,她发现这一世对方其实很少主动过问暴君旗下的势力,而是选择不动声色地帮助引导那位其实不太擅长与人交际的陛下去彻底掌控主导权,如同细密柔韧的金线,悄无声息地将自己一同编织进暴君吐出的蛛网里,直到密不可分。


    他仿佛在无声无息地向着那位陛下传递一条信息:我很无害,也很危险——归根究底来说,我很重要。


    当然,其中到底暗含了几分别样心思就暂且不提了。红发姑娘忍不住情绪颇为复杂地想,也不知道这家伙遇见了暴君真正的“忠犬”后,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你们打算趁着祭神日,当血色集市的主要武装力量集中在黄金集市时,发动一场波及整个港口的奴隶暴动。”


    尚不知道主角团心里那些五味杂陈,教授正在和疑似奴隶反抗势力的领袖进行交涉。


    起初对方身后的那些奴隶看起来想杀了他,但是随着交谈的深入,震撼的情绪渐渐大过了惊惧,最后甚至逐渐发展成了某种“敬畏”。


    ……伴随着他们精心策划的布局被人轻描淡写地随口吐露,“灰烬”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有些麻木了。如果这人想要对他们不利,仅凭他掌握的这些东西便足以彻底毁了整个阵营,而不是费尽心思跑来锈铁集市,亲自和一群奴隶进行交谈。


    如果说对方得到的这部分信息只是由于哪一步骤出现了披露导致的信息泄露,但那又如何解释这人可以精准推算出一些尚未来得及施展的、甚至只有他和格雷文才知道的东西?


    ——这家伙是预言家吗?那群信奉命运女神拉莫多的、疯疯癫癫的“纺织者”?


    格雷文问出了众人想要问出口的话:“你究竟是谁?”


    他站在阴影里,浑身肌肉紧绷着,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相较之下,他面前被月色笼罩的黑发青年却显得格外单薄,似乎随时都会被人撕碎。


    “我现在只是一个奴隶。”教授平静地重复道,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可以叫我……‘幽灵’。”


    前世的忠诚那是前世的事,至少现在,他需要格雷文、包括这些奴隶必须展现出应有的诚意与价值,才会更进一步——虽说这是他自己先跑过来一通威逼利诱,很不讲道理,但谁叫无论哪一世他都是一位暴君?


    最后他还是和格雷文达成了简易合作的共识——他会帮忙促进这场暴动的成功,而在此之前,对方也得成为他的耳目,帮助他搜集一些讯息,遍布全港的庞大奴隶网络便是最好的信息网。


    格雷文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比起黑发青年咄咄逼人、压迫感十足、甚至颇为骇人的言谈方式,他索要的报酬称得上温和——就是不知道有无额外之意了。


    这家伙不错,诺瓦微微眯起眼睛,虽说还有些稚嫩,但是性格沉稳,思维缜密,个人情绪总会放在总体利益之后,也很得身边人信赖尊重,称得上是个合格的领袖,至少比奥雷·阿萨奇那家伙靠谱。


    远离血色集市的刺客头子忽然打了个喷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解决红蛇的。”


    格雷文深深地看了那用斗篷兜帽遮住脸的家伙一眼,对方始终站在“幽灵”身后,一言不发——那张脸着实令人印象深刻,红蛇会放任对方到处乱跑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幽灵”又是普通人,只能说明此人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


    他释放了些许善意:“但是锈铁集市有时候也会迎来一些……大人物,你们要当心。”


    “……这一点请不必担心。”诺瓦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心里又给人加注了判定——容易心软,富有同情心。


    不过从对方曾出面将他们从打手面前救走,就能看出些许端倪了。


    格雷文临走时,教授忽然抬手扣住了牢房的铁杆。他腕上的铁链打在其上,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你们这里有被卖去博莱克郡银花矿场的成年男性奴隶吗?”


    “……很多。”棕发青年停住脚步,神情不明地盯着他:“这里的壮年男奴绝大多数都被卖去了各大矿场,成为矿奴——你得提供给我们更多特征。”


    教授沉默片刻后,忽然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睛,微微避开脸去:“……我不知道。”


    严格来说,他对那个人的一切认知都源于一些信件和报刊中的只言片语——那些工人叫他“驼子”,而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和外貌,也对他的来历与过往知之甚少。


    玛希琳震惊地望着他,她从未想过这句话会从这位陛下的口中出现。


    “但是也许你们听说过他,如果你们能够得到外界信息的话。”些微情绪波动只是一闪而过,黑发青年很快便重归了冷静:“博莱克郡大罢工中,那个当街撒下认罪书,曝光出教廷私盗国家矿产的‘逐影者’,是一名有着黑血印记的奴隶,来自血色集市。”


    “……”


    “他死前高呼的是,‘唯有真理永存’。”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仿佛将眼前众人的命脉都剖析得一清二楚:“他口中的真理究竟指的是什么?诸位对此有些想法吗?”


    这明显不是一个普通奴隶会脱口而出的话,一定有人曾这样和他说过,有人教会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理”,值得他为此付出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性命。


    “……弗里德。”


    一片令人屏息的沉默中,格雷文忽然开口道:“他的名字是弗里德。”


    他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种深重的痛苦与悲哀。


    弗里德在古希尔维语中的寓意是“自由”。


    ……


    目的达成后,他们回了一趟奥雷的安全屋。红蛇那边救世主早已施展了法术,若有异动随时都能赶过去。


    尽管折腾了一夜没睡,此时甚至有些犯困,但教授还是决定先实现自己的承诺。


    等他进入浴室的时候,某人早已将那套脏兮兮的破衣服颇为嫌弃地丢在了地上,光裸着上半身,正双手撑着洗手台,站在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好歹此人还算是矜持,浴巾的皱褶松垮地遮住了胯骨以下。


    浴缸里的黄铜阀门已经被拧开了,水雾湿热而朦胧,听见动静后,救世主微微侧过脸来,漂亮至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少年人的青涩已经从这具躯体之上渐渐褪去,而是逐渐展现出成年男性如雕塑般的硬质与修长。在罕见地彻底坦露流畅有力的优雅肌理线条后,伴随着呼吸的轻微起伏,那种引而不发的锋利与危险,更是如陌生的潮水般层层上涨。


    但他的皮肤是一种温暖干净、甚至流露出圣洁之感的白皙,这似乎中和了对方身上莫名的压迫感,而神格正在金发神明的胸膛之左游走,奇异的古老图腾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几乎吸引了另一人全部的注意力。


    “……教授。”


    诺瓦本能唔了一声,有些茫然地抬起眼来,结果正对上了救世主略显无奈的眼神。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现在不是盯着某人胸口的神印看个没完的时候。


    “坐。”教授面无表情地将一张小板凳用脚勾到对方面前:“我帮你洗头发——你常用的洗浴用品放在哪里了?”


    又窄又小的木凳,坐着估计不太舒服——但谁叫某人的身高比他高,他只找到这个。


    第177章 独占


    那些头发的触感很柔软,柔软且顺滑,温柔地缠绕着他的手指,以至于让诺瓦竟有种手忙脚乱的错觉——总不能将这些漂亮的金发当做用来制作标本的动物尸体身上的毛发来搓洗。他自己洗头从来没有那么多步骤,完全是因为这具躯体天赋异禀才没有掉发问题。


    教授身上的外套和手套全部脱掉了,仅剩一件衬衣,袖口挽到了肘关节,露出了一截小臂。救世主则委屈地蜷在小小的凳子上,两条长腿简直有些无处安放。


    自家宿敌的手指很僵硬,不过足够小心,颇为耐心得一点点将那些和泥水一同结成壳的发丝逐一捻开清洁。


    但是对方显然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准备冲水的时候,直接舀了热水哗啦一下劈头盖脸地泼下来,猝不及防之下,飞溅的水花顿时弄湿了自己的衣服,也将尚未冲洗的泡沫溅进他的眼睛里。


    阿祖卡:“……”


    “……抱歉,迷眼睛了?”


    对方觉察到不对后转到他面前,皱眉仔细观察了一下,又试图用沾满泡沫的手指来擦拭他的眼睛。哪怕是一片刺痛的黑暗中,金发青年依旧精准地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爪子。


    “……没关系,我自己来。”他叹了口气,结果等到视力恢复后,便瞧见自家宿敌举着两只满是泡沫的手,面无表情地站在小凳子前等他,看起来竟然有种诡异的乖。


    混合着泡沫的水流沿着他举起的小臂向下淌,浸湿了衣袖——严格来说,他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了,紧贴着皮肤,尤其是胸腹部分,连每一次呼吸起伏都看得一清二楚。


    水珠正顺着黑发青年苍白的额头滑落,掉在睫毛上,又不堪重负似得颤动了一下。他湿漉漉的,那些温热潮湿的水雾,伴随着浴室昏黄的光,一同暧昧淌过他紧抿的淡色嘴唇,他锋利单薄的锁骨,他衬衫下若隐若现的、窄窄收束的腰侧。


    ……阿祖卡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引诱对方提出这缺乏深思的、玩笑般的亲昵提议。


    “我答应过你了,我会帮你洗干净。”见他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对方冷着脸强调道:“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问题。”


    “……您可以把衣服脱了。”救世主听见自己格外温柔地说:“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不难受吗?”


    “你说的。”另一人警惕地盯着他:“如果我在你面前脱衣服,你就要像咬我的手腕那样咬我。”


    ……可是现在我想对你做的事,可比咬一口严重得多。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说的是毫无征兆——既然我率先提议了,那便算不上毫无征兆。”


    非常牵强的理由,但是对方思考了片刻后便答应了,异常利落得脱掉了身上的衣物,然后丢在洗手台上。他似乎被湿衣服箍得很难受,以至于早就想这么做了,像只讨厌水的猫。


    阿祖卡早就发现了,他的宿敌似乎缺乏常人在人前袒露身体时惯有的羞耻心,面对同类赤裸的躯体时也显得格外平静,这让本意多少参杂些试图引诱对方的他甚至有些挫败。


    ……为什么?是因为“阿斯伯格综合征”吗?


    “过来。”救世主站在原地,垂下眼睛轻声说:“您的头发上也溅上了泥水,我帮您清理一下。”


    但是这一次,他的宿敌没有听话,甚至后知后觉地后退了一步,眼睛微微睁大,似乎这才发现两人在浴室里赤裸相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无害。


    “……您这是担心我会对您做出一些不好的事吗?”


    发现自己没忍住,流露出些许异常危险的信号,阿祖卡非常淡定且熟练地安抚诱哄:“我说过,我不会不顾您的意愿强迫您。”


    ——唉,甜蜜的折磨。


    “……你的生理反应可不是这么说的。”诺瓦皱了下眉,迅速向下瞥了一眼:“况且我还没有帮你洗完。”


    “不用管它,您也说了,只是生理反应。”对方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语气丝毫不变,似乎十分值得信赖:“而且只剩下冲水了,最后再冲一样的。”


    “……”


    “……您不信任我吗?”见他依旧一动不动,救世主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睛。他用手指将湿漉漉的凌乱金发拢了上去,那张漂亮到有种惊心动魄之感的脸微微别开,闪过些微脆弱的神色。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个叫格雷文的家伙。”他突然说。


    虽然他对其本人没什么意见,如果换个身份甚至还会有几分欣赏,也不会以此来反对双方之间的接触,他的教授需要对方的实力与势力——但是占有欲就是占有欲,它阴暗而危险地一层层上涨,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破堤。


    诺瓦懵了一下,茫然地抬头看着他,这又和格雷文有什么关系?


    “您很欣赏他。”对方冲他低声控诉道:“我能看出来,明明都是这一世初次见面,您对他的态度,却比那时对我的态度温和友善得多。”


    ——此人当时不仅拿纳塔林人威胁他,还将箭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比比划划来着。


    教授:“……”


    教授面无表情。


    “那是因为现在是我掌握了主导权,而你我初次见面时,是你掌握了主导权。”他冷声道:“如果我再待那些本就精神紧绷到极致的奴隶强硬,只会产生反作用。我不信你想不到这一点,不要无理取闹。”


    “我没有所谓的前世记忆,所以我不会将这部分信息作为对人对事的唯一判断标准。”


    他皱紧眉头,盯着那双在水雾下显得格外温柔朦胧的蓝眼睛,其中正深藏着层层叠叠的危险暗潮:“现在只有你是我的全方位合作对象,我不明白你在计较些什么。”


    救世主满脸委屈与无辜:“可是现在您都不愿意到我身边来。”


    “……”


    最后蜷缩在小板凳上的人还是换成了他。


    ……其实还是挺舒服的。温暖灵巧的手指在发丝间一点点按揉,诺瓦想起这人曾说过自己想当医生,大概是这个原因,对方对人体构造表现得异常熟悉,总能娴熟精准地寻到令人舒适的部位,甚至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一只手忽然轻轻捂住他的眼睛,要冲水了,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他本能闭上了眼睛,温热的水流顺着头顶温柔地淌过全身,像是一种舔舐。


    长久的黑暗让他有些不安,下意识用手向四周试探了一下,然后他听见另一人的呼吸忽然紊乱了一瞬,手似乎碰到了什么,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迅速被人不轻不重地抓住了手腕。


    先别睁眼。


    救世主压抑而平静地命令道,他听见些微柔软织物互相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对方松开了他的手,然后一具热烫的躯体忽然自背部覆了上来,手臂穿过他的腋下,一点点自后方扣紧他的腰。


    那个人甚至将脸颊埋在他的肩颈处,温热而压抑的呼吸混杂着水雾全部撒在皮肤上,激起一片片战栗,金发在水流的作用下如小蛇般在他身上游走。


    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在这一瞬全然炸开,不顾双眼的酸涩,黑发青年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挣扎起来。


    “别动,只是一个拥抱——您在害怕些什么?”阿祖卡淡定地将自家宿敌箍住,语气格外温和地哄道,听不出丝毫令人不安的端倪。


    他甚至还侧过脸来,仔细嗅闻了一下对方后颈残留着的淡淡洗发水的气味,又轻轻含咬了一下,让人猛得颤抖了一下。


    “你说了不会咬我。”教授的声音冷飕飕的,夹杂着气恼,只有细听之下才能发现似乎有些僵硬:“还有你搞什么——你又犯病了?”


    他早该想到这家伙有肌肤饥渴倾向,大概是童年时期母亲病重早逝、缺乏来自同类的身体接触导致的。而大面积的身体触碰对于病患来说确实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嗯,忽然很想拥抱您。”救世主无视了他的控诉,道歉倒是格外爽快:“抱歉,请您原谅我。”


    来自另一人的体重令他被迫挤压着蜷缩起来,脊背全然弓起,袒露出脆弱而嶙峋的后颈脊骨,他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后方的异样,只隔着一层柔软的织物。


    “……对喜欢的人产生欲望是很正常的事。”也许是觉察到他的异常不安,对方低低叹了口气,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紧绷的下颚:“可是我的先生,您对我毫无反应……这让我有些挫败。”


    “难道是我不好看吗?”他似乎真的对此颇感失落。


    “……你很好看。但是我说过,”教授阴郁地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毛:“我无论对男性,对女性,还是对人类以外的物种均缺乏性冲动,这和你的外貌无关。”


    “……真的吗?”


    救世主沉默片刻后,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他的手指顺着另一人的腰线滑了下去,随后觉察到自家宿敌的身体猛地僵成了石头。


    “如果您不喜欢,请告诉我……我随时都会停止。”


    他缓缓吐出一口水汽,格外温柔地说。


    第178章 迷茫


    那个人的身体过于紧绷,如要断掉的弓弦。后颈顶端的棘突显露出一种无助湿润的薄红,引得救世主忍不住不轻不重地咬住那块脆弱的皮肤。


    对方反应极大地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得蜷缩起来,手背上淡蓝的青筋乍起,青白的手指死死抓着罪魁祸首结实有力的手臂,短短的指甲将其掐出了月牙状的痕迹,似乎是为了阻止些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别开头去,黑发无助地蹭着另一人的脸颊。


    “您有反应了。”


    救世主松开了他的后颈,嘴唇若有似无地轻轻触碰着耳尖。呼吸的热气全部洒了进去,混合着浴室空气里湿润的水汽,简直令人头脑昏昏沉沉着发胀,像是发酵过度的面团。


    “舒服吗?”金发的神明在人类耳边低声蛊惑着,声音仿佛一条柔滑的蛇在后脊上爬行:“您可以告诉我哪里不舒服,或者哪里更舒服,我会忠实完成您的一切指令,只要您想……”


    回答他的只有无声的喘息。阿祖卡顿了顿,腾出一只手来,略显强硬地捏住自家宿敌的下巴,轻轻将那张罕见沾染上血色的脸转过来,然后凑上去和人接吻。


    “讨厌?”


    唇齿短暂地分离时,他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态,慢慢轻吻着他有些肿胀的嘴唇,又亲了亲眼睫上滴落的水雾,温柔得要命。


    但是手上的其余工作却没有停歇,力度精准且恰到好处,惹得黑发青年下意识往后缩,开始泌出细汗的后脊却是更加紧密地贴覆着另一人的胸膛。


    他低声哄人:“如果不喜欢的话请告诉我,请别这样……”


    委屈。


    是的,对方看起来竟像是带着不自知的委屈,仿佛陡然接触了从未接触过也不曾预料到的事,就连一向引以为傲的大脑都陷入了发出持续嗡鸣的空白。


    直到那个人在他的怀里忽然极致紧绷着战栗,又突兀地放松下来。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他的宿敌几近脱力地将后脑暂时抵靠在他的肩上。


    那些凌乱的黑发软软蹭着皮肤,暴露出来的脖颈几乎呈现出一条直线,喉结清晰且急促地上下蠕动着,任由他带着安抚性质轻轻拍抚顺气——除了些微从喉中溢出的隐忍呜咽,对方始终没有开口说出任何一个单词。


    将人松开后,舀了些热水将两人清理干净。阿祖卡在人前蹲下,仔细观察着另一人的神情。


    ……湿润的,发烫的,眼睫下垂,嘴唇微抿,身体负隅顽抗地紧绷着,但不像是厌恶,更像是……茫然。


    一只手忽然被人捉了起来,诺瓦本能抬起眼睛,正瞧见对方扣着他的手腕按在自己脸上,用那张宛若神造的脸颊轻轻磨蹭他的掌心。


    救世主灿烂的金发仿佛融化的液态黄金,在他的指缝间流淌,惑人的蓝眼睛温柔地敛着,眼睫轻颤,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对方淡色的瞳孔早已将他牢牢锁定。


    ……就像一尾金色的塞壬。他忽然产生了些许毫无边际也毫无作用的奇怪联想,那些传说中异常美丽却也极端危险的古老生物,会用歌声与美貌引诱过往船只上脆弱的人类坠入无尽深海,直到成为它们的食物与巢穴。


    “假如您一时无法判断自己的喜恶,可以暂时关闭您聪明的大脑,遵循真正的本能。”那家伙正在微微侧过脸来,轻轻吻着他的手腕,声音轻缓温柔,十足温驯的模样:“讨厌的话就甩我一巴掌。”


    “……”


    “请给我个提示吧,先生。”见他一动不动,塞壬垂下眼睛,用带着些微颤抖的动听声线甜蜜而哀伤地祈求道:“哪怕只是不讨厌我触碰您的事实……”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我大概,不讨厌。”他注视着地面上双方交叠在一起的阴影,慢慢开口,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意外的沙哑:“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没有利用我来解决生理需求,而是选择制造并处理我的生理需求——为什么?”


    这一切混乱的始作俑者愣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某种极其愉悦、仿佛叹息般的颤音在他的喉咙里滚动。


    “刚才舒服吗?”


    但是那个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再次重复了那调情似的问题,只是声音越发轻缓,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就像寒冷、疼痛、难过等等感受一样……我有让您感到舒服吗?”


    “我的生理功能正常,感官也没有出现问题,”黑发青年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所以刚才你有让我感到舒服。”


    沉默片刻后,他又迟疑地补充道:“……谢谢?”


    阿祖卡:“……”


    他忽然在另一人疑惑的眼神里,忍不住狼狈地别开头去。


    ……太犯规了。


    尽管他知道自家宿敌一向如此,话中绝无任何挑逗的暗示或隐喻——但这家伙实在是……


    救世主迅速隐藏好那些绝对会将人吓到的东西,继续若无其事地温声哄道:“我爱你,所以我希望您在我身边会感到放松与舒适,您的正面反馈就是支付给我的报酬。”


    眼见对方的视线怀疑地向下滑,落在那些隐藏在柔软织物阴影里危险且狰狞的异样时,金发青年忽然微微眯起眼睛,瞳色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沉了几分。


    但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动听:“怎么,您想要帮我处理吗?”


    这一次对方思考了片刻,居然犹豫道:“出于公平起见,可以。”


    “……”


    阿祖卡站了起来,阴影彻底笼罩了坐在小凳上的人。黑发青年正仰起头来看着他,烟灰色的虹膜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水色,这模糊了那些冷肃理性的色彩,让他看起来简直颇为无辜,仿佛对接下来那自行选择的命运一无所知。


    他将手指插入那人细腻的黑色发丝间,一路下滑,暧昧而温柔地抚摸着后颈,直到对方终于隐隐觉察到了某种无法承受的危险,出现了想要逃跑的本能瑟缩。


    然后救世主俯下身来,堪称爱怜地吻了吻自家宿敌的额头。


    “在您没有怀揣着和我同样的心情之前……”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不。”


    ……


    手中的笔停滞了,黑发青年盯着虚空,似乎在思考问题。但是假如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其实是在极其少见的发呆。


    另一人将他哄出浴室后,水声又响了许久,曾经承诺的“洗干净”算是半途而废……或者说引发了某种诡异的展开?


    他确实极少接触这一方面,不论是哪个世界,身体不允许外加本身不感兴趣,理论知识主要源自医学与虚拟作品。但是那家伙显然不如他这般……病态,是个十分健康且正常的成年男性人类。在缺少相关经验和相关对照的情况下,以至于他甚至罕见的对此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比如说,对方口中的“同样的心情”,究竟指的是什么?性冲动,还是某种情感投射?


    “您在想些什么?”


    低缓温柔的声音在耳侧毫无征兆地响起,夹杂着湿润清新的水汽,以至于黑发青年本能颤抖一下,松松垮垮夹在指尖的笔顿时掉了下来,朝着桌边滚落。


    阿祖卡轻松地接住了笔,盖好笔帽后重新放回桌上。从他现在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见自家宿敌微微发红的耳尖,也不知道是源于热水澡的热气烘烤,还是某种令他颇为欣喜的变化。


    他也懒得纠结,干脆按住那人靠在桌上的手,毫不客气地五指没入,交握,然后俯下身,将脸颊埋进另一人的肩颈里,满足地深深嗅闻了一下——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淡淡香气,夹杂着咖啡与墨水的苦涩气味。


    除了些微下意识的颤动,对方没有太大反应。至少不像以前那般,哪怕只是轻微的身体接触都会引发不满的皱眉和训斥。


    也许就连他的教授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他已经十分适应来自另一人的亲昵举动,甚至在人怀里显得格外放松,只有抱久了不耐烦了才会用手推他的脸——就像现在这样。


    “和你有关,以及停止用我的衣服擦头发。”


    诺瓦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盯着那个被他不耐地推开脸后,又开始低低闷笑的家伙。对方的发梢还在滴水,那些冰凉的水珠随着重力滑进他的衣领里,在他的衬衣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救世主顺势抓住他抗拒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蓝眼睛温柔地拖拽着他,直到坠入未知的深海。


    “抱歉,我的错。”他低低叹息着:“但是亲爱的,您看我的眼神像是准备用三百页实验报告来分析我。”


    在比浴室明亮许多的光线下,诺瓦忽然发现对方的手臂上出现了几道泛红的掐印与抓痕,他顿时想起了那些紧绷与颤抖,还有仿佛瞬间在神经末梢炸开复现的愉悦——对方明明可以在瞬息间治愈,却放任了那些暧昧痕迹的残留。


    ……为什么?


    第179章 逃跑


    塔隆在逃跑。


    黑暗系术士是现存所有术士中公认隐蔽能力最强大的,能和他们相较的只有传说中的空间系术士,不过后者早已成为了传说,那些为数不多的空间系魔具与卷轴皆为用一件少一件的孤品。


    但是这位按理来说世间少有人能寻见踪迹的黑暗系圣者,正感到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发出恼人的咔咔声。血水顺着他身上的孔洞源源不断地淌出来,仿佛一只漏水的皮袋子。要不是黑夜神残留的神力护住了他的心脉,他现在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浓郁的黑暗在影子里膨胀成液态,神经质地观测着周身数千米之内的任何动静。塔隆将浑身都在淌血的小王子倒挂在背上,不顾这是否会令心爱学生断裂的肋骨刺穿肺叶——能从一位神明的手中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恐惧几乎占据了他的心神,以至于小王子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声在此刻都显得分外刺耳。


    他仿佛能感到那位不知名神明的威压正在穿透云层,在全港追逐锁定胆敢冒犯神明的蝼蚁,就连一缕掠过耳畔的微风,皆是对方的耳目。


    假如阿祖卡在这里,他会评价这位圣者其实是被心中无限放大的、对于“神明”的恐怖幻想吓破了胆——但此时对方已经彻底没入了一片肮脏杂乱的贫民窟,化为低伏的黑影,掠过装满腐烂的沙丁鱼和牡蛎壳的腥臭藤框,从横七竖八的破烂渔网与巨大的鲸油桶间飞速消失。


    贫民窟的不远处便是船坞,七歪八倒的栈桥浸泡在翻滚着泥沙的海水里,腐烂的缆绳上吸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几条走私船正在涨潮的掩护下卸货。


    塔隆踏上甲板,潮湿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他能清晰嗅到走私贩子身上混合着劣质烟草与腥臭鲸油的气味。只要他愿意,他便能在瞬息间夺走这些卑贱生物的呼吸,让他们化为脓水,然后离开这个该死的、有神明存在的鬼地方——但是塔隆的脚步一点点停住了,海水险恶地漫过他的鞋尖。


    ——他不能离开。


    阿兰,凄苦荒芜的阿兰,在被诸神厌弃的蛮荒之地苦苦挣扎了成百上千年,他们被视为天生的奴隶与野兽,被肆意抓捕玩弄,被无情屠杀驱赶,直到今天,黑夜与死亡之神终于垂眸注视他们。献祭已经失败了一次,如果再不进行补救,彻底陷入暴怒的残暴神明会毁了所有阿兰人苦苦等待千百年的希望。


    “老、老师……为什么要……”


    阿兰未来的君主至今还不明所以,喘息都带着血沫,用被磨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手臂去抓他的衣服,其上附着如烟雾般弥漫的印记。


    ……神印。更何况小王子哈迪身上还有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神印。


    “闭嘴。”


    几名走私犯还没来得及尖叫,就悄无声息地被自己的影子杀死。塔隆呵止了学生不合时宜的质问,紧张地感知着他所掠过的每一个人类的影子,奴隶的,妓女的,商人的……什么也没有,这座庞大的港口依旧在辛勤而麻木地吞吐血腥的财富。


    他稍微松了口气,往自己和学生嘴里灌了几瓶治愈药剂。只要入夜,只要入夜……夜晚会庇佑黑夜与死亡之神的信徒。


    夜幕降临之时,船只伴随着海浪轻轻摇晃着,其上除了几具以不正常的速度腐烂成脓水的残骸之外,空无一人。


    而在被黑暗笼罩的黑夜神殿深处,那些看不见脸、瞧不出身形、甚至听不清声音的祭司忽然整齐划一地抬起头来,隐隐绰绰,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自阴影深处走出的人。


    “……塔隆阁下。”


    站在最前方的黑袍人低声说。


    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似乎看不出丝毫异样。


    ……


    格雷文渐渐理解了那个黑头发的“奴隶”——姑且称他为奴隶——为什么要自称为“幽灵”。


    他……真的像是一只鬼魂,在锈铁集市神出鬼没,来去自如。偶尔会在他们集会的时候冒出来,吓所有人一跳,冷飕飕地吐出些颇为惊悚的只言片语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格雷文曾同红蛇若有似无地试探二人的身份,对方却表现得像是被触碰了逆鳞,大发雷霆着将他狠狠鞭挞一番后,又将他丢进了奇珍斗兽场。


    对方一向喜怒不定,这种“惩罚”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一次几可见骨的鞭伤拖了后腿,原本还能勉强对付的八级魔兽差点杀了他,好在格雷文还是在最后一刻徒手拧断了对手的脊骨,代价是右臂几乎被那畜生从臂膀上扯下来。


    他躺在露天斗兽场狭小的准备室里,神智开始陷入不祥的昏沉。身下是一小片血泊,脚边是一小瓶施舍般的低阶治愈药剂。但奴隶暂时还不想像条被打断腿的狗似的,一点点蠕动挣扎着爬过去喝掉,他还想再躺一会儿。


    因为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星空,流转不定、高不可及的星空,灿烂而伟大,冰冷而漠然。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他身旁蹲了下来,格雷文的眼睛颤动了一下——他撞进了一片比星河还要明亮莫测的烟灰色眼瞳里。灰眼睛的主人冷漠地注视着血肉模糊的他,注视着他脸上狰狞的奴隶印记,像是一面倒映一切的银镜,其中没有厌恶,没有鄙夷,亦没有怜悯,没有哀叹——他仿佛只是在记录一幅画面,或者一段影像似的,平静地注视着他。


    ……多么,冰冷而美丽的色彩啊。


    格雷文懒得纠结此人究竟是如何摸进斗兽场,又是如何寻见他。他本以为对方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伤成这样,这是常人的脑回路——结果此人开口便是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句。


    “您有自信红蛇不会杀了您。”


    棕发青年的眼瞳微微一缩,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您在成为奴隶之前,就和他就认识。”黑发青年仔细观察着另一人的面部表情变化:“他对您满腔憎恶与恐惧,所以他想折辱您,却不敢主动杀死您——灵魂契约?”


    格雷文慢慢皱紧眉头,哪怕好脾气如他,警惕之余都不由心生些被人三言两语毫不客气掀翻老底的怒意:“你——”


    “算了,这不重要,我没兴趣了解你们之间的纠葛。”对方却颇为粗暴地打断了他,恹恹地垂下眼睛,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厌倦与无趣:“我只要知道如果红蛇死了您会不会死,现在请告诉我答案。”


    格雷文:“……不会。”


    还有一点,他面无表情地想,这家伙的脾气简直像幽灵一样古怪莫测。


    一张纸忽得递到他眼前,棕发青年一怔,本能试图伸手去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已经断得差不多了。


    他刚想换成同样被獠牙撕扯得血肉模糊的左手,对方却是重新将纸收了起来。黑发青年直接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身侧:“这么大的出血量,如果是普通人会死。”


    “武者不会。”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房间里响起,格雷文瞳孔剧烈缩小,浑身肌肉猛地紧绷起来,偏偏破烂的身体动弹不得——从幽灵出现以来,他确定自己不曾感知到第三个人的存在。


    对方的语气十分轻柔,说出口的话却是甚是无情:“但是他的右臂如果再不治疗,就会彻底废了。”


    “请给他治疗。”幽灵果断地说:“不用全部治好,维持在不至于危及生命并且保留肢体功能性的程度。”


    那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明白,先生。”


    然后格雷文忽然感到浑身一阵奇妙的暖意,很快血被止住了,右臂也能勉强动作。他从地上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恰巧瞥见幽灵身后披着斗篷的人收回了手。


    “……多谢。”格雷文沉声同那名术士道谢:“请问我需要向您支付什么样的报酬?”


    “你不该问我。”术士温和地笑了一下,格雷文却本能觉得此人眼睛里似乎没太多笑意:“我只是听从先生的指令。”


    “您可以先看看这个。”幽灵将二人的注意力拉扯回来,重新将那张纸递到格雷文眼前,对方伸手接过,发现这是一份名单。


    他挑起眉来:“这是……”


    “祭神日当天黄金拍卖会的贵宾出席名单。”诺瓦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此人大概对这些人名都基本有所预料,否则不会有底气选在这一天发动暴动。


    “这不是全部的名单。”他忽然说,在格雷文忽然开始剧烈变化的脸色中面无表情地说:“依据我的推测,王庭议会的议会长,银鸢尾帝国唯一一位公爵,卡穆公爵有大概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也会出席这次拍卖会。”


    ——对方就是那个嗜好美丽金发少年的神秘大贵族。


    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此次拍卖会的戒备将极度森严。而且身为惜命的贵族,来到莫里斯港这种鱼龙混杂的地界,公爵一定会带齐大量高手护航,而其本人也是一位主祷阶层的强者。


    第180章 昭彰


    诺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棕发青年脸上的表情变化,很少有人能在他的注视下保留那些不愿告人的秘密,不论是否出自“自愿”。


    极度震惊中参杂着凝重,但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除了性格使然,那便说明这种程度的误判还勉强在对方的接受范围内——为什么?他为何有底气认为,一位主祷阶层术士和额外一批强大战力的到来,依旧对他们的计划无法造成毁灭性打击?


    还有一点,格雷文准备如何解决全港奴隶的黑血印记问题?


    如果奴隶不听话,黑血印记造就的灼热剧痛会令这些奴隶生不如死,更何况这种印记的权限并不仅仅掌控在一个或者几个人手中,它是可以自由转交的。换句话来说,全港口的“上等人”甚至富裕些的平民都是需要反抗的奴隶主。


    依据某位救世主所说,“风告诉他”塔隆去了一趟黑夜神殿,不排除对方是在故意祸水东引,但结合他要求奥雷·阿萨奇调查得来的信息,一向神秘莫测的黑夜神殿居然也牵扯了进来。


    加上这些信息,便十分值得令人深思了。以往的多种猜测在诺瓦的脑海里被飞速地一条条否认推翻,最终的正确答案渐渐昭彰若揭。


    “幽灵先生,十分感谢您带来的情报。”


    格雷文正温和且疏离地同他道谢。这些天接触下来,对方是个稳重细腻的人,似乎和前世那位……沉默且残暴的将军截然不符。


    但是诺瓦也不指望以自己的性格能在几天之内和人打得火热。首先他隐瞒了身份,是否和人揭露还有待观察。其次,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暴君更习惯用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剖析打碎一切傲慢,然后再通过各式威逼利诱使人迫不得已走向他安排好的道路,成为他手下的温驯的棋子。


    换句话来说,他不会哄人。


    玛希琳倒是几天之后就和人混得如鱼得水,他曾有几次瞧见红发姑娘带着廉价酒水偷溜进“灰烬”所在的锅炉房,将看守放倒后,和那些奴隶一起喝得兴高采烈。这是人才,于是诺瓦干脆不动声色地助长双方之间进行合作的契机。


    也许阿祖卡同样可以做到,但是这家伙太粘人了,而且似乎没有插手他的势力与地盘的意图,就像他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除了几个格外看重的锚点,比如族人,好友,他这个“追求对象”,还有找寻真相、报复诸神的强烈复仇欲望之外,对方其实对很多常人会介意的事持不在乎态度。


    直觉告诉他,在这套温和友善的完美外壳内里,此人有种诡异的、正在悄无声息蔓延的疯——但其本人却对此接受良好,认为自己一切正常,所以他不能将人放出去太久。


    好在这人虽说表现得对世俗的功名利禄甚是冷淡,那些印刻在骨子里的、属于“救世主”的东西,依旧会让他对贫弱穷苦流露出哀伤悲悯,对不平之事表现出讥讽憎恶,这中和了对方身上那份淡漠的“神性”,也让诺瓦认定,至少现在,这位“抗争与变革之神”绝不会因为神明的身份就变得面目可憎,他只是……退休了,就像从英灵殿里召唤出来的、史诗中死去的英雄。


    “……幽灵先生?”


    诺瓦回过神来,正对上格雷文探究的眼神。他在谈正事的时候走神了,还被人看了出来,黑发青年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在心里训斥了自己一句。


    “只是正常合作内容,您不必道谢。”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只是希望您能将这个消息转告给您真正的合作对象,卡穆公爵身边必有精通法阵的术士。”


    究竟是谁能协助对方抵抗如此大范围的黑血印记?和主角团里的两名术士探讨过后,诺瓦的脑海里剩下了一个选项:禁魔法阵,庞大到足以波及整个莫里斯港的禁魔法阵。而这么大范围的法阵可能需要三位主祷或者一位圣者级别的术士才能完成。


    莫里斯港此刻明面上正有一位圣者。


    格雷文沉默了片刻,忽然产生了苦笑的冲动——他甚至怀疑什么也瞒不过这人。眼前的黑发青年还很年轻,却有着使人瞠目结舌、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敏锐与才智。从言谈举止不难看出,对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跑来血色集市,隐瞒身份和一群肮脏卑贱的奴隶为伍?


    对方待他们这些奴隶的态度虽说冷淡,却没有高高在上的厌恶与鄙夷。这种情绪格雷文从那些大人物眼中看得多了,还不至于分辨不清。


    他帮助他们摸清黄金集市的兵力分布,提供珍贵的情报,甚至随口指点了几句,就协助卓娜——那位被救下的达巴少女——找到了其余八名不知被奴隶贩子转手卖往何处的达巴族人的踪迹。包括对方的同伴,那名红发姑娘,倒是性格好得出奇,就连一向防备心奇重的“灰烬”都不由对人交口夸赞。


    ……很可怕的能力,干的却都是些好事。包括现在,忽然冒出来,救下他,揭穿他的老底,治愈他的伤势,然后杵在他面前发呆。


    武者一向依赖于自己的直觉,格雷文隐隐觉得对方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人,说不定他只是……呃,脾气怪异,他不由对人生出些许好奇。


    脾气怪异的人,格雷文见多了。朝不保夕、血腥残酷的生活逼迫许多奴隶变得格外麻木且古怪,但他依旧能令这些奴隶信赖他,令他们相信那被绝望淹没的未来中,微小得随时都可能不复存在的希望。


    “我倒是希望您能告诉我们真正的合作内容。”棕发青年忽然低声说:“您帮助我们,却只收取一些微乎其微的报酬,这是不合常理的。”


    对方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神情竟有些像是……一只警惕的,猫?


    “黑夜神殿。”格雷文盘腿坐在地上,坦然地回答道:“协助我们的势力是黑夜神殿。”


    ——不如用一条迟早会被查出来的信息去交换信任。而那位幽灵先生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说不定早就知道了。


    “我奉劝你们对黑夜神殿保持警惕。”黑发青年神情莫测地注视着他,脱口而出的话并不好听。


    “我当然明白,如果别无所求,那些大人物何必前来帮助一群挣扎求生的卑贱奴隶?”格雷文也不生气,只是叹了口气,故意苦笑道:“但是我们这些可能明天就会死去的奴隶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害怕失去的呢?因为别无选择,只能痴心妄想着闭着眼睛往前走,谁也不知道这些微弱的挣扎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在表露善意,也在透露弱点。


    “一无所有?不,来自奴隶的反抗本身便是一种无比珍贵的价值,你在做正确的事。”


    格雷文一怔,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仿佛能穿透他的思维,对方的话里莫名有种斩钉截铁、令人忍不住信赖的笃定,仿佛已经看见了遥远的未来:“况且‘一无所有’意味着可以‘不顾一切’,‘别无选择’代表着对方同样‘别无选择’。矛盾会催生斗争,是事态发展的动力与条件,尽管过程漫长曲折,但你不必妄自菲薄。”


    “……您很会,安慰人。”格雷文不由喃喃道,莫名的熟悉感令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不是安慰,而是事实。”黑发青年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不会做出任何情绪化的判断,更何况我要你们成功。”


    ……也很独断专行。


    “您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位……大学者。”棕发青年忽然忍不住低声说:“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一版名叫《黎民报》的报刊。”


    “……”


    “也许您听说过,或者读过《黎民报》的主编诺瓦先生的著作。”流转的星空之下,格雷文真诚地注视着黑发青年的脸庞——那是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苍白而年轻的脸:“他为穷苦人说话,为奴隶说话,为……‘被压迫被剥削’的人说话,大家都很喜欢他。”


    “……但是他被教廷判处了死刑,被关进了异端裁决所,然后再也没有在大众面前出现过。”


    棕发青年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下来:“不少人说,《黎民报》里尚在更新的署名文章不过是他仅存的存稿,由对方的学生帮忙发布,而那位先生早已死在了裁决者的酷刑之下,只是教廷不敢透露他的死讯罢了。”


    格雷文慎重地望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问道:“您说,诺瓦先生他还活着吗?”


    “我现在只是一名奴隶。”对方面无表情地再三强调道。


    “……我明白了。”格雷文不由有些失望地闭了闭眼睛。看来是他的直觉出现了错误——也是,那位先生虽然也是普通人,可是怎么会逃离异端裁决所,莫名其妙跑来莫里斯港?


    “但是如果您想知道,我怎么会变成奴隶的话。”对方又忽然开口道,烟灰色的眼睛在星光下剔透得仿佛在发光。


    “——因为我是一名逃亡中的死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