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礼貌
奥雷是个地道的莫里斯港当地人,尽管他在少年时期和父亲决裂后,就带着一帮伙伴出走,从此天南海北到处闯荡,或者说搞事情。
当地土著分外娴熟地带着他们避开港口看起来热情得过分的人群,并且逐一进行专业判定。
“被帮派掌控的小偷。”
几个小脸黝黑、满脸讨好的瘦弱孩子。
“挑选商品的奴隶贩子。”
一个点头哈腰、笑容满面的肥胖男人。
“伪装成吟游诗人的骗子。”奥雷杀气森森地瞥了那家伙一眼——对方立即讪笑着让开道来,他忍不住吐槽道:“话说这人十年前就穿着这套衣服,站在这里骗外地人,怎么直到现在话术都不变?”
“……您发现了什么?”阿祖卡看向身旁的教授,轻声问道。
一行人中,他是唯一一个用宽大兜帽和衣领将大半张脸遮住的人,仅仅露出眼睛。这幅打扮在莫里斯港并不显眼,但美人就是美人,哪怕只是露出一双眼睛,还是有路人在无意瞥见对方的脸后,不断回头张望,露出做梦般的表情。
奥雷和玛希琳对此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们甚至开始娴熟地打赌,这一趟下来屁股后面究竟会跟着多少奴隶贩子——阿祖卡懒得搭理两个恶趣味满满的损友,他的宿敌正在仔细打量那些站在码头揽客、哪怕春寒料峭依旧露出大半个胸脯的妓女。她们发现了黑发青年的视线,立即娇笑着冲这边招手,还有人隔空抛了个飞吻,又立即笑做一团。
诺瓦皱了下眉:“刚才路过时,那些女人身上有股被劣质香粉盖过的奇怪味道,像是血腥味。”
失去眼镜后,一些细节他看不太清晰——但是救世主承诺暂时安顿后,会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这些女人是由大奴隶商出钱豢养的妓女。”一旁的刺客头子瞥了他一眼,难得出言解释道:“她们会挑选嫖客灌醉迷晕,抢走钱财。无用的杀掉沉海,有用的交换赎金或者卖进黑市——不要被她们的外表迷惑,很多人栽在这上面。”
“和血色集市有关?”教授立即敏感地反问。
“应该说,莫利斯港的一切罪恶都和血色集市有关。”奥雷冰冷而讽刺地说。
话题变得有些沉重,但是很快被装点街道的队伍冲散了。这些人将幡旗、羽毛、彩绘石块雕像和各色植物挂在过往商铺的门口。诺瓦瞧见一位术士正在念咒,那些盘绕在房梁上的藤蔓开始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几个呼吸间竟然鼓起了无数半透明的花苞和果实。
“啊,祭神日快到了。”玛希琳恍然大悟。
为了庆贺诸神离开奥肯塞勒河、双脚初次触及泥土的节日,也是为了庆祝春天到来的盛典——称得上是安布罗斯大陆流传最广,也是最为盛大的节日。这一天各大神殿都会组织花车巡游,向信众赐福,有些富庶的城市还会组织大型宴席,哪怕是城中的乞丐都能一同饮酒狂欢。
挤过拥挤的人群,奥雷带着他们七转八拐,终于来到一栋看起来并不显眼的二层小楼前。果然有奴隶贩子远远坠在他们身后,但是很快便被施加了混淆法术,满脸茫然地离开了。
伴随着低低的吟唱,无数咒文自刺客脚下如潮水般上涨,仿佛有生命力似的,一股脑朝向那栋小楼涌去。
诺瓦极感兴趣地盯着这一幕,眼睛亮得惊人,直把刺客头子盯得浑身发毛。他忍不住抽空瞪了那家伙一眼——完全没用。
奥雷嘴角抽搐了一下,干脆加快了施法速度。周围的空间忽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形状扭曲,黑雾自缝隙中升腾而起,越扩越大,直到形成一道看起来极为不详的黑色雾门。诺瓦发现周围过往的路人同样变得隐隐绰绰的,但是那些路人似乎压根没有发现这无比诡异的一幕。
“请问我可以用树枝捅一下吗?”
奥雷猛地扭头,不可思议地瞪着队伍里唯一的普通人。对方看起来十分真诚,手里拎着根大概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枯树枝,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进。”他先是极不耐烦地朝向众人抬了抬下巴,又冲教授森然冷笑道:“——如果你想要手指消失的话,就尽管去捅。”
诺瓦颇为遗憾地丢掉了树枝。他联想到了救世主疑似涉猎的空间法术——不论如何,刺客头子都比他想象中更有价值。
对此浑然不知的奥雷只觉得忽然周身一阵恶寒。
进入那看似阴森恐怖的雾门后,里面倒是正常的房间。空间不算大,墙纸也有些旧了,角落生着淡淡的霉斑,空气中还散发着灰尘的气味。但是好在家具齐全,甚至还有几分温馨。
“这里是我年轻时自己创建的安全屋,常人从门口进来只会看见一家关门的魔具店,只有启动法阵后才能进来正确的空间。”
玛希琳欢呼着放下行李,扑向沙发,奥雷则挑起眉来,有些得意地说道:“稍晚些我得再次将法阵完善一下,现在看来还有一些缺漏,毕竟那时候年龄小,不够完美——阿祖卡,麻烦你管管他。”
他深吸了口气,瞪向好友。
只见暴君哪怕只身处于主角团的地盘,也压根不把自己当外人。那家伙已经自行推开了窗,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外面的景象,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攥着一枚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半透明果实,一副随时准备丢下去的模样——似乎是庆典用的曙光蔓的果实,话说这人什么时候顺走然后塞进口袋里的?
救世主叹了口气,轻柔揽住黑发青年的肩膀:“教授,小心摔下去。”
玛希琳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看向那只手的眼神——那只修长白皙、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的手,正分外亲昵搭在另一人肩上。
她可不记得她这位看似温和好相处的同伴,有随时随地搭人肩膀的习惯。
对方十分敏锐地瞥了她一眼,似乎了然了什么,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图。
“如果摔下去会怎么样?还有请问我可以将一些东西扔下去进行测试吗?”那位性格冷漠古怪的陛下却对另一人的亲近没有半点抗拒,也许是因为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上,漂亮的烟灰色眼睛简直像是高度透光的玻璃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比如会不会被扭曲后的空间撕扯成碎片?”
“真是抱歉,我才不会在自己的地盘设置这种血腥的陷阱。”奥雷忍不住嘲弄道:“而且你以为扭曲空间是什么很轻易的事吗?法阵只是扭曲了实物的影子,一种比较复杂的障眼法罢了。”
当然,这种“比较复杂”的法阵,已经足够阻挡绝大多数人了。
“随便你扔些什么下去。”刺客头子略显幸灾乐祸地总结道:“但是如果你摔下去,大概率只会摔断腿——不过我觉得这大概是一件好事。”
“……奥雷。”阿祖卡扭过头来,分外平静地盯着他。
奥雷顿时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干什么,只是一个玩笑。”
“奥雷,你有时候挨揍一点也不冤,真的。”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的玛希琳异常真诚地看着他。
在明知道某人似乎对暴君有好感——姑且用“好感”这个单词吧,红发姑娘颇为痛苦地想——的前提下,还总是主动招惹人,难怪这俩人总是互相看不顺眼打起来。
突然被小伙伴一起针对的奥雷不可置信地怒视着二人。教授却懒得搭理他们的眉眼官司,发现并非空间法术后,他的兴趣顿时减退了些许,转而在房间里四处转悠,活像只巡视领地的猫。
第三次被人从身边经过,被暴君雷达刺激得浑身肌肉一阵紧绷一阵松弛的刺客头子终于忍无可忍得深吸了口气:“……请问您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测量内部空间大小和墙壁角度。”那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等会儿还请允许我到外界重新测量一次,谢谢您。”
他居然还在用敬语。
“黑夜神啊,我又不是你的奴隶,真是见鬼——”奥雷差点被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气笑:“一个月的期限早就到期了,你是觉得只要用了敬语我就得任你差遣使唤吗?”
“可是您还欠我人情债。”教授慢吞吞地提醒他:“比如救活达尼加的,两次。比如帮忙教导逐影者,包括我个人私有的炸药配方——请问还要我继续算下去吗?我还没算利息。”
再算下去乌鸦真的也得归他所属了。
奥雷:“……”
“什么什么?”玛希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奥雷,这你可没和我说。”
“……够了,你赢了。玛希琳,别掺和,算我求你。”奥雷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话说我们什么时候谈正事?”
“急什么。”教授挑了半天,总算挑了一把看起来最柔软的单人椅,心满意足地坐了下去。
“我们先来谈谈你们身上的神印。”他优雅地交叠起双腿,冲人微微扬起下巴,言简意赅道:“脱衣服。”
主角团:“……”
除了阿祖卡,其余二人都露出了极为惊悚的眼神。
“……教授。”救世主无奈地叹了口气,顺手揉了揉他的后颈:“请让我来解释吧。”
第162章 坦诚
奥雷脸色难看:“……所以神印就是奴隶印记。”
玛希琳面色凝重:“然后神明很有可能试图借此夺取我们的身体?”
“还要吞掉你们的灵魂,这一过程需要消耗大量能量,大概率是通过在你们身上凝聚强大的信仰。”教授在一旁懒洋洋地补充道:“换句话来说,那些旧日的鬼魂试图人工‘造神’。”
这么说来有些像是地球的“真人秀”,诸神写下剧本,依靠暗地里操纵角色周边的环境,通过塑造“人设”来追求“流量”。
他还没有暴露关于“漫画”的事,更没有提及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
众人:“……”
太惊悚了,以至于一时瞠目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说实话,哪怕是玛希琳,这一瞬间她都宁愿相信这是某位暴君设下的局——就像吟游诗人口中的老套故事,为了毁灭世界之类的破事。
但是他们的好友兼新出炉的神明,眼睛已经变成了一种威严而美丽的金色,仿佛灼灼流淌着的金水——据对方所说,这是为了观察他们的本源,顺便监测此时有无神明的灵魂碎片在窃听。
奥雷和玛希琳可以不信任暴君,但是开口的是生死与共的好友,心中的天平还是不由自主往其身上倾斜。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大概有百分之九十的正确把握,你们现在可以不信。如果要想彻底明证,需要再抓一只神明碎片。”
黑发青年的语气分外平静,丝毫不觉自己在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光明与荣耀之神、爱欲之神和海神我都多少打过交道,现在仅剩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塔隆提前三年突然成圣,大概率和那位神有着扯不开的关系,我们总得和他‘打个招呼’。”
见所有人都不说话,教授有些不耐烦地挑眉:“还记得你们身上的神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包括前世和今生。”
玛希琳深吸了口气,率先一圈圈扯下手上的绷带,露出手背上一枚小巧的、浪涛状的神印。
“前世的时候,是我成功成为使徒阶层武者的那一天,距离现在大概是半年前。”
对于武者来说,使徒阶层是分割线,她对当时的喜悦记忆犹新。
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去过海神殿?”
“……是。”
当时的渔家姑娘满心以为海神显灵了,激动之下跑去码头当搬运工,一口气赚下了全家半个月的饭钱,第二天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
“这一世也是同一天,”她有些发懵地补充道:“但是我睁开眼睛时,手背上已经有海神神印了。”
教授不置可否,转而看向刺客头子的方向——此时对方正坐在沙发上,浑身僵直,神情阴沉,哪怕透过褐色的皮肤都能看出脸色格外难看。
奥雷·阿萨奇是三人中对神明最为虔诚的一个,之前出于对于好友安危的担忧,勉强接受他们对“外神”不敬,这次要他相信自身信仰的神明其实是试图夺取自己的身体、操纵自己人生的罪魁祸首——说实话教授有些担心他会破罐子破摔,和那些让他觉得不可理喻的狂信徒似的,干脆把“将身体献给神明”视为最大的荣耀。
那可就麻烦大了。
“奥雷不是那种人。”救世主私下里安抚他:“您可以不相信他,但是可以相信我选择朋友的眼光。”
……这话倒是很有说服力,以至于让他改变了计划,干脆趁着某人成神的时机对另外俩人坦诚公布。
这算是一招险棋。本来教授还想着让人吃个大亏,被黑夜神坑害一把,自发完成信仰破碎的冲击后再趁机公布真相的——最保险,最彻底,而缺点是极有可能被十分了解他的男主发现他的算计,从而和主角团爆发争执与冲突。
丝毫不知道自己托好友的福才逃过命中一大劫,奥雷深深地将脸埋进手心里,一言不发。
但是什么叫“造神”?什么叫“在他身上凝聚信仰”?难道他所历经过的一切痛苦、绝望与苦难,他所骄傲、热爱并珍视着的一切,都不过是来自他所信奉的那位神明的操纵吗?
——那么奥雷·阿萨奇究竟是谁?神明的容器和傀儡吗?!
他正竭力维持着本源的平稳,一阵诡异的噪音忽然自身旁响起,哪怕是逐渐进入不断自我怀疑的崩溃状态的奥雷,都不由抬头看去——某人在众人诡异的注视中,若无其事地将手摇咖啡机从行李中翻出来,窝在软椅里给自己磨咖啡豆。
……见鬼,这不是重点。奥雷逼迫自己重新将心神全部放在关于信仰方面的思考上。
信仰动摇对于术士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越是强大越是如此。这意味着轻则无法继续共鸣,重则本源受损。
他忽然理解了好友那句诡异的警告,也明白了对方三番五次的暗示,显然是害怕他一次性受刺激太大导致本源受伤——这种不动声色的体贴让他感动之余,也隐隐感到一种耻辱。
……这是否意味着,他的那位好友,哪怕在精神方面,依旧比他强大太多?
咖啡豆似乎被卡住了,碾盘也缺了点油。满脸凝重的奥雷终于被那嘎吱嘎吱的噪音扰得忍无可忍,冲人压低声音咆哮道:“话说你就不能严肃点吗?!”
他在这边道心破碎重塑三观——那混账蹲在椅子上磨咖啡豆!总感觉他的人生都混合着咖啡豆一起一圈圈粉碎在咖啡机里了,而那刺耳的碾磨声就是来自某只咖啡暴君的嘲笑。
“我说过了,你现在可以不信,就当我在胡说八道,这算是我给你留的心理准备时间。”
教授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专心致志地和咖啡机较劲:“我已经看在阿祖卡的面子上给你留了充足的缓冲,你还要怎样?只有婴儿才会将生存刚需全部寄托在不知道是否可靠的外物上,不管是母亲,是神,还是其他什么——而你是一个拥有主观能动性的成年人。”
他甚至抽空冲人露出了一个极具嘲讽意味的表情:“比如我从不指望你的地盘里有现成的咖啡,所以选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奥雷:“……”
分不清究竟是阴阳怪气的讥讽,还是异常诡异的劝慰——但是他好想揍人,特别想。
一旁正面见识暴君气人威力的玛希琳不由面露纠结——明明是表露善意,偏偏被人讲成了嘲笑,怪不得奥雷一提他就炸毛,和个小孩子一样幼稚。
……其实如果针对的不是己方人员,还是颇有观赏性的,红发姑娘甚至有些想笑,为那绝妙的讽刺。但是对方如果哪天挨揍,一定毁在这张嘴上。
“我的先生,请不要对他太过严厉。”
眼见好友直接被人转移了注意力,就连原本有些暗淡发虚的灵魂都因愤怒明亮爆燃了一瞬。发现自家宿敌居然在阴差阳错间达成了目的,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阿祖卡对此感到哭笑不得,顺便带着安抚意味,揉了揉对方的后颈。
玛希琳的眼神顿时怪异得要命。
“不是所有人的灵魂都如您的一般强大。”他温和地低声劝道,而突然被攻击的奥雷顿时愤怒地瞪着疑似胳膊肘向外拐的好友:“我想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也知道我灵魂强大。”诺瓦冷飕飕地瞥了救世主一眼:“所以你什么时候同意在我身上烙下神印?”
刚才被灌输“神印就是奴隶印记”这一惊人概念的奥雷和玛希琳:“……”
等等,这是他们能听的东西吗?!
救世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您坚持的话。”
这个话题已被多次提及,他算是再一次见识到了此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行为逻辑简直如律令般冰冷缜密。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不答应,对方会干脆随便找个其他神在自己身上做实验。
……更何况“阿祖卡”永远无法否认自己那源自本源深处的、阴暗扭曲着的渴望。
他在追逐他的月亮,而追逐的下一步,是占有,是撕咬,是吞吃入腹。尽管他不能,他不能……但哪怕是些微可以借此舔舐对方的契机,对猎犬来说都是一种带有致命诱惑性的毒药。
“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
奥雷狐疑地将视线在二人之间移动。见好友不说话,只是略显阴郁地瞥了他一眼,神情竟有些莫名的骇人。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
他开始解自己的外衣衣扣:“玛希琳,捂住眼睛。”
红发姑娘忽然反应过来,立即默契地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听见,双手捂住了眼——然后从指缝间偷看。
唉,谁叫某人脸皮薄,其实前世的时候对方鲜血淋漓的五脏六腑她都没少看。
刺客半裸着精壮的上半身,褐色的皮肤上,自小腹到右臂皆盘旋着如阴影烟雾般扭曲的巨大图腾纹路,比所有人都要大。
“这就是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神印。”奥雷阴郁地简短回忆道:“前世我在血色集市见到阿祖卡的三天前,身上出现了神印。这一世和玛希琳一样,我回到了神印出现的当天。”
第163章 标记
等到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后,正坐在沙发上陷入沉思的阿祖卡一愣,有人走到他面前,他刚抬起眼,便看见自家宿敌毫不犹豫地开始脱衣服,速度飞快,等他反应过来甚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胸膛。
救世主:“……”
他近乎本能般设下结界。奥雷已经离开了,大概是要去哪里独自怀疑一下人生,玛希琳临走前还给了他一个颇为诡异的复杂眼神,也许之后他该分别和俩人谈谈——前者是为了避免对方真钻牛角尖,至于后者,自然和眼前人有关。
“神印,你答应了的。”见人一言不发,诺瓦皱眉提醒他。
空气中还带着凉意,脱下的衣物被丢在沙发上。他在人前袒露着上半身,失去外物保护后,不安全感油然而生,简直浑身一阵阵发毛。
对方神情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也许是离得过近了,本来不算太大的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陡然成倍数上涨,教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是他被人扶住了肩膀,温热的掌心烫得他皱了下眉。
结果下一秒,黑发青年被人按着坐在了沙发上,身上一暖,尚且沾染着另一人体温的外袍出现在他的肩背上。
救世主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十足谦卑温驯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是毫不客气:“您应该知道,我会对您产生欲望。”
“……?”
教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和现在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对方却没有出言解释,只是向他伸出手来,掌心向上。
阿祖卡语气淡淡:“手。”
诺瓦迟疑了一下。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是此人看起来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思考片刻后,还是决定将尚且带着手套的右手递给他。
对方不轻不重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套从指尖扯了下来,露出干净瘦削的手掌。
阿祖卡仔细翻看检查了一番——掌心温暖,指腹微凉,甲床依旧修得很短,但是弧度圆润清晰,凸起的骨节上没有出现太过明显的啃咬痕迹,显然近期对方的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
他低下头,在自家宿敌的掌心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只手顿时五指收紧,本能一缩,奈何被他早有准备得扣紧了小臂,只得任由他将指尖顺着紧绷的肌肉空隙钻了进去,一点点被迫展开五指。
细碎的亲吻接踵而至,如同微凉的雪花般落在另一人因常年不见天日、显得异常苍白的手上。
教授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瞪着另一人——他并不认为烙下神印的过程和现在这一行径有关。
——那家伙在舔他。
轻缓温柔的吻不知何时变成了温热湿润的舔舐,舌尖灵巧地勾过敏感的指蹼和发红的指缝,逐一滑过他曾因焦虑啃咬过的骨节,直到沿着掌心的青筋顺势而下,抵着手腕中间的浅浅青色凹陷,感受着嘴唇下脉搏的突突跳动——然后毫无征兆地重重一咬。
“嘶——你发什么疯?!”
一个完整的牙印,渗出些微血来,清晰烙印在黑发青年的手腕内侧。
不祥的预感到达巅峰,眼见自己的手完全抽不出来,甚至隐隐有种整个身体都要失去重心被拖拽过去的趋势,诺瓦用尚且自由的左手在沙发上迅速摸索了一下——这一次他记住了随身带枪——然后用手枪挑起另一人的下巴。
“放手。”他冷声命令道。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声线柔和悦耳,带着强烈的愉悦与蛊惑意味。对方顺势歪了下头,将脸颊贴向他的右手掌心,又滑又凉的金发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手指,纤长浓密的浅金色眼睫柔和扫过指腹,像一只蝴蝶在翕动它的翅膀,痒痒的,诺瓦不由眼皮一跳,后背一阵阵顺着脊椎直窜头皮的发麻。
救世主的唇角甚至还沾着来自宿敌的血。他看起来对抵上自己要害的、寒意森森的枪口毫不在意,只是温和地柔声告诫道:“如果您暂时不希望我对您的身体重复我刚才所做的事,今后请不要这样……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脱衣服。”
——也不要总是说些不断挑战他的理性的话。
阿祖卡顿了顿,又分外严谨地补充道:“当然,其他人面前也不行。”
回答他的是毫不迟疑的上膛声,冷硬的枪口将金发青年脖颈处的皮肤戳得深陷进去,甚至能顺着枪管感受到呼吸带来的肌肉起伏,和脉搏的平稳跳动。
“放、手。”
教授面无表情,他开始在脑内计算开枪的角度和子弹的弹道,以及该如何在不伤及重要器官的前提下给人以最大程度的威慑。
“您要开枪吗?”
那家伙居然还在笑,美丽的蓝色眼睛里是非常温柔清澈的笑意。
他温驯地靠近了坐在沙发上的人,偏过脸来轻轻吻了吻那个正缓缓渗出血珠的牙印:“抱歉,很疼吗?”
——可是他一点也不想让这个标记从那人身上消失。
诺瓦垂下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左手一松,在另一人越发柔和的笑意中任由枪口滑落。
“你弄疼我了。”他分外阴郁地说:“你说过你爱我,但是刚才却咬了我一口——解释。”
对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无奈地闭了闭眼睛,然后低下头来亲了亲他的手腕。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痒痛,伤口开始愈合,直到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并且很快会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彻底从他身上消失。
“您听说过一种说法吗?”那双惑人的蓝眼睛温柔地望着他:“食欲是爱欲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他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在那如太阳般伟大的灵魂上留下任何印记,于是他想顺着指尖一寸寸吃掉他,将他现实的皮肉和骨骼全部吞入腹中,也许这将满足他胸腔中偌大虚无的空洞……也许只会引发更多贪婪无比的渴求。
教授慢慢皱起眉来,他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分外谨慎地问道:“你有食人癖?”
阿祖卡:“……”
救世主面无表情:“虽然我没有完全听懂,但是我确信我没有。”
他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另一人的手臂——转而挤进对方腿间,抱住那瘦削的腰肢,毫不客气地将脸埋进去蹭了蹭,肆意感受着人体温热脆弱的皮肤在嘴唇下剧烈的颤抖。
没等自家宿敌炸毛着抓他的头发推他的脸,某人便狡猾地松了手,站起身来,并且将另一人早已从肩上滑落的外袍体贴地重新披好。
“好了,我们来谈正事。”他的眼睛变成了威严的金色,分外镇定地问道:“您想要让我将神印烙印在哪里?”
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刚才那一下搞得手枪差点走火。教授将枪退了膛,仰头瞪着某个满脸正经的混账,僵持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不深究,只是语气格外冷硬。
“根据目前现存的样本,神印出现过的地点有额头,脖颈,胸膛,后背,手背和小腹。”他冷漠地点了点自己额头:“我们可以逐一进行尝试。”
年轻的神明神情不明地看了他良久,但终于还是垂下眼睛,妥协般轻轻叹了口气:“……如您所愿。”
这本来是一个注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像人类无法拥有一颗恒星。无论是透过简陋狭隘的人造窥探者观测它的物质,用不及它亿万分之一漫长的语言为其命名,通过人类所有政治体系中任何能想到的“合法”或“非法”的渠道宣布它的所属,或者干脆发狂着跳进去——
星星只是星星,一团灼灼燃烧着的、不断坍缩又不断爆裂着的光。
但是他的星星足够隐忍,足够冷静,强压着自己不去反抗来自灵魂层面那十分陌生的刺激。
这一定很不舒服,就像要求一个新生儿不要在接触全然陌生的空气时嚎啕大哭,呛咳出呼吸道中的羊水——但是经过数次尝试后,一道浅浅的痕迹终于出现在了另一人的脖颈上,那是一柄剑的形状,顺着凸起蠕动的喉结深入咽喉,穿过锁骨后直指胸口。
“……成功了?”
这个角度诺瓦完全看不见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按照另一人的要求仰起头来,将脖颈彻底暴露在对方掌中。有人用拇指轻柔捻过他的喉结,他本能颤抖了一下,那道浅淡的图腾随之变得虚幻了一瞬,好在最终还是勉强凝聚了形态。
“嗯,成功了一次。”阿祖卡低声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偏过脸去,压抑地咳嗽起来,血顿时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你——”
听到动静的教授下意识低头,结果恰巧看到这一幕。他知道自己的灵魂足够强大,可能会伤害到对方,但是出于他的灵魂绝无仅有的特殊性,换成其他人不一定有效,深思熟虑后还是认为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这人以往一向对此表现得轻描淡写。诺瓦拧紧眉头,难得有些慌乱地试图去数对方的脉搏,思考要不要将奥雷或者玛希琳叫回来——结果情绪一激动,颈部的图腾顿时颤动了一下,再一次消失了。
“别担心,”阿祖卡随意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的血渍,温和地安慰他:“您已经很温柔了,我没有大碍。”
教授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对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似乎真得没有太大问题,他才慢慢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又消失了?”
“嗯。”见人眉头拧得很紧,救世主的眼睛中忽然闪过深深的笑意,然后他带着安抚意味揉了揉自家宿敌的头发:“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大概搞明白神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164章 土豆
通过观察估算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之间的细微差异,教授算是摸清了奥雷·阿萨奇设下的障眼法。确实非常巧妙,但是依旧有一种简单粗暴的破解方法,那便是参照某童话故事中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进入方式,冲着某处极不显眼的砖石墙,闭上眼睛撞进去——这大概就是对方曾说过的“小小缺漏”。
当然,如果位置选得不对,不是撞得头破血流,就是被法阵吞没,身体“消失”——不过经过数次实验,诺瓦发现这也是障眼法,男二之前纯粹在吓唬他。
他在吃早餐的时候得意洋洋地宣布这一重大发现,并且当众进行了验证。坐他身边的阿祖卡一怔,随后眼睛柔和地弯了起来,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一番。
被一个普通人破解了自己颇为得意的法阵——尽管是年少时期的作品——奥雷·阿萨奇本来应该对此做出些反应,不论是恼羞成怒还是阴阳怪气。
但是他没有。这家伙近期早出晚归,脸上的神情却是越发阴沉难看,甚至今天早晨才难得出现在餐桌前,一边走神,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热气腾腾的澄黄色土豆饼,嚼了几下神情才出现了变化。
“……这谁做的?”
完全不是他早已吃腻的家乡口味。
好歹是血色公爵的独子,饮食方面用不着奥雷亲自动手,后来风餐露宿久了,也习惯了勉强啃几口随便对付肠胃。阿祖卡比他好些,已经算是三人中厨艺最好的,唯一缺点是做什么都一个味,不论是炖菜还是烤肉——没办法,阿萨奇谷资源匮乏,能吃的东西就这么多。
至于玛希琳,她会砸厨房。非夸张手法,物理意义上的砸,将鸡肉洗成肉泥,切菜把桌子切开那种——三番五次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选择率先将她从厨房里赶出去。
“我。”
暴君一边优雅地喝咖啡,一边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欣赏着刺客瞬间凝固的表情。
对方看起来吞进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脸色五颜六色地变化着,煞是好看。
“怎么了?”玛希琳一边迅速往嘴里塞土豆饼,一边莫名其妙的地看着好友诡异的神情,鼓着脸颊含含糊糊地问道:“我觉得很好吃啊?”
她自小饭量奇大,加上家里穷,很少能吃饱,也没什么条件讲究味觉享受,其余二人给她塞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计较,很好养活。但玛希琳又不是味觉失灵,自然能尝出好赖。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新奇口味,玛希琳忍不住想,她明明记得那位陛下是一位按理来说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贵族来着,结果第一次瞧见对方出现在厨房里,还是因为她半夜肚子饿,溜进厨房煮几个土豆,谁知恰巧撞了个正着。
没人开灯,月光下那位陛下灰色的眼睛像在发光,仿佛两枚剔透的玻璃球。玛希琳呆呆地举着叉子,叉子上是一枚被煮得滚烫的小土豆:“呃,那个,晚上好?”
“……晚上好。”
对方显然没想到厨房里有人,似乎被她吓了一跳。玛希琳能清晰看见他的手臂连带着肩背肌肉瞬间紧绷的过程,手里的咖啡杯都抖了一下。
她迟疑了下,鬼使神差地将土豆递了过去:“要吃吗?”
那位陛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就在玛希琳深感自己在做蠢事时,他缓缓点了点头:“要,谢谢。”
——然后她煮好的土豆被全部征用了。
暴君一边命令她将土豆压成土豆泥,一边在煎锅里抹了点黄油,将土豆泥摊成饼状,甚至撒了些珍贵的香料。
原本乏味可陈的植物块茎很快就变得焦香四溢,玛希琳开始感到自己的唾液在疯狂分泌,谁知稍一激动,手上就失了控,碗碟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刺耳,还好另外俩人不在。
玛希琳:“……”
对方神情难辨地瞥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满脸警惕地离她更远了些。
最后玛希琳一边委屈巴巴地守在灶边,小口小口往嘴里塞饼,一边不动声色地看那人的手腕——那位陛下在给自己煮咖啡,为了方便,他将衣袖捋上去了一些,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臂。虽说还带着手套,但手腕附近半截清晰带疤的牙印便显得异常刺目。
排除某人忽然发疯往自己手上狠咬一口的可能性,这里也就剩下三个活物。红发姑娘有些忧伤地想,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牙印究竟属于谁,还是脱了手套咬的——对方就这么毫无遮掩意图、大大方方地应验了她的猜测。
……但是以前她从未发现对方有这么……凶残的癖好啊?
不过明面上玛希琳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等待另一人停止进食后,再以风卷残云之势打扫干净了所有剩余食材。
“谢谢您的土豆饼,特别好吃。”红发姑娘盯着那双漂亮的烟灰色眼睛,发自内心地虔诚赞美道:“真没想到您会做饭,还做得这么好。”
“不用谢。”那人正在慢吞吞地喝咖啡,脸上的神情明显变得放松许多,闻言掀起眼皮,分外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因为这是贿赂。”
玛希琳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啊?”
“请您不要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今夜您没有在厨房里看见我。”
免得被人知道他写稿写到半夜爬起来偷喝咖啡,顺带着晚饭也忘了吃。
见人面露迷茫,诺瓦思考片刻,发现针对女主的性格,威逼利诱似乎没太大作用,他干脆举起受伤的右手手腕,在人面前晃了一下,试图引起对方的同情:“不然我会被咬,很疼。”
玛希琳:“——啊?!”
等等,似乎更不对劲了啊!
结束回忆的玛希琳忍不住瞥了金发好友一眼——对方正在削苹果,切成刚巧入口大小的苹果块全部落入另一人的盘子里,神情温柔而平和,完全不像是会将人咬出血来的模样。
“也许他在担心我会在土豆饼里下毒。”教授冷飕飕地说。
他不太高兴蹭早餐的人又多了一个——其余俩人就算了,一个擅长使用语言满足情绪价值,另一个则擅长通过行动表达赞美之情,结果只有刺客头子一副生怕他下黑手的模样。
“……您哪天不嘲讽我一句就浑身难受是吗?”奥雷有些恹恹地说,他最近实在没精力和人吵架。
他回了一趟血色集市,依据上一世的记忆开始逐一探查那些曾对他影响颇为深远的事背后是否有奇怪的推手,结果越查便越是心惊。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便是迟早的事。奥雷忍不住开始不断思考,身边人的接近是否来自“神”的旨意,会不会是一种别有用心。
他知道这不对,但就是无法抑制地怀疑逐影者,怀疑达尼加,怀疑他的两位生死之交,甚至开始怀疑他自己的神智是否正常。
……如果被玛希琳知道,他一定会挨揍,阿祖卡那家伙也会怼得他怀疑人生。
奥雷默默推开碗碟,然后冷笑一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前几天夜里,我看到某人和玛希琳一起偷偷吃独食,还给自己煮了一大壶咖啡——全部,喝掉了。”
眼见黑发青年握紧叉子,缓缓抬起眼来,神情异常阴郁地盯着他,仿佛一只苍白的恶鬼——奥雷丝毫没有被他吓到,甚至恶劣地故意冲人扯了扯嘴角,继续和好友告状道:“对了,他还装可怜,不让玛希琳告诉你。”
别忘了他是刺客,哪怕是玛希琳也无法轻易发现他的行踪。
阿祖卡:“……”
他无奈地看了自家宿敌一眼,对方正忙着瞪人,没有功夫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心虚。
玛希琳则颇为不满地冲奥雷直言不讳:“你好幼稚。”
吃了东西还欺负人。
被“欺负”的某人已经杀气森森地上下打量了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刺客头子一番,冷笑一声准备张嘴喷洒毒液了——但是他被捏了捏后颈,刚一愣神便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块苹果。
“奥雷,我刚好有事找你。”
阿祖卡淡定地将话题岔了过去,刺客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扯了下嘴角,还是和他一起出去了。
临走前救世主不忘给自家宿敌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至于您的咖啡摄入总量和时间问题,我们稍晚些再私下里谈。
借着风的力量,他们离开闹市区挨挨挤挤的喧闹人群,避开海港入口连绵不断的彩色船帆,沿着海岸线行走,直到瞧见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
几只海鸟在空中盘旋,朝后看去便是莫里斯港口海岸的四座巨型灯塔,分别被铸造成四位主神的模样。当夜晚降临,燃烧的鲸油灯会将神明的眼睛点亮。
这里曾因连绵不绝的战火而落败,现在却在荣耀、欲望、大海与死亡的滋养下,生长成一具将罪恶与金钱彻底融入血肉中、并且再也无法分割的庞然大物。
奥雷面无表情:“你要说什么?”
第165章 谈话
他的好友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大海的方向。风卷起他的金发,眼睛里倒映着绵延向天边的、深深浅浅的蓝色。
“前世我最后一次回家时,发现如果从莫里斯港出发,乘坐一艘小船大概仅需七天,如果骑龙的话甚至只需要两天左右,便能回到阿萨奇谷。”阿祖卡微微偏过头来,沉静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好友:“很近,是不是。”
“可是我的同胞被困在被称为‘世界尽头’的贫瘠山谷,没有耕地也没有医药,就连饮水都得从雪山上获取,还要与龙和魔兽相斗,足足长达三百年之久。”纳塔林人的神眷者安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透过了波光粼粼的大海,瞧见了那座沉默高耸着的庞大雪山。
他的声音很轻:“谷里的新生儿一代少过一代,就算叹息之墙不会坍塌,再过几十上百年,纳塔林人也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最可悲的是,他们明明有机会离开保护他们也囚禁他们的山谷,但是除了我和拉米娜,其余的纳塔林人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三百年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的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奥雷忽然感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神明的怒火令他身边的气流都开始变得凌冽森冷:“而造成这一切的最终原因,居然不过是一个来自神明的可笑预言。”
奥雷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我知道接下来这话很混账——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拉米娜之所以拦住你,救下你,让你在巨大的痛苦与自责中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不过是源于神的旨意;还有我之所以在你差点被贩卖的时候出现,帮助你从血色集市中逃走,也是源于神的旨意……”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不易被发现的恐惧的颤抖:“包括我们之后所经历过的一切,所喜爱所憎恶的一切,都是被神明操纵着的——”
“神就是人。”阿祖卡打断了他,冷静地注视着好友与他色泽相近、只是颜色更加灰暗些的眼睛:“奥雷,神就是人,和你我一样的人类。”
他轻轻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陈述道:“就连前世的教授都无法全然操纵你我的主观意识与个人情感,难道你认为那群所谓的‘神’能做到这一点吗?”
“……”
刺客缓缓闭上眼睛,抬起头来,有些急促地喘着气。
阿祖卡看了他一会儿,重点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灵魂本源——还好,只是有些波动,但是没有出现受损的预兆。他的这位挚友自尊心很强,不要指望对方会主动向他示弱,和他倾诉。
然后奥雷听见身边人忽然说道:“……我也曾想过你现在所想的那些事。”
“分毫不差,”在他有些诧异的眼神中,对方有些疲惫地轻声补充道:“以至于重生后我曾度过了一段非常恍惚且痛苦的时光。拉米娜他们以为我是因为母亲的死而悲痛欲绝,其实我满心想着如果我率先杀了我的仇人,或者干脆杀了所有人,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
——他那段时间的疯狂程度甚至比现在的奥雷更盛,毕竟他看到的可是一本“漫画”,那一瞬间产生的偌大的讽刺、侮辱与深深的恐惧,足以令漫画中的“角色”崩溃。
好在最后他还是挺过来了。
“我不想和你说教,因为我相信你也能挺过去——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去找教授聊聊。”阿祖卡叹了口气,分外温和地建议道:“当然,你最好态度真诚些,友善些,谦卑些,也许他会和你说上一些……非常奇妙的话,就像他曾对我说的那样。”
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而且我猜你绝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讨厌他。”
真正令血影奥雷厌恶的人,早已沦为了对方双刀下的亡魂,怎么可能天天用这么幼稚的手段惹人炸毛,结果又挨挠挨得气急败坏?
良久的沉默后,阿祖卡听见自己那位好友颇为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我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只是没那么好听罢了。”
“……包括我其实一直在嫉妒你。”刺客有些别扭地注视着大海,不去看身边的好友,嘴上却是罕见的坦诚:“你天赋比我高,心性比我强,甚至现在——你总是比我想得更远更深,也更加冷静豁达……我不甘心。”
阿祖卡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好友开始有些恼羞成怒时,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这可吓到我了——你是谁?奥雷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竟是把之前好友对他的调侃,全部一字不落地还回去了。
奥雷猛地扭过头来,被此人惊人的记仇程度哽了一瞬,只见那双蓝眼睛里流露出分外碍眼的笑意,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别得意,我不会认输的。”
他带有十足挑衅意味地冲人点了点:“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圣者以上的强者,到时候我会把你这装模作样的混蛋按在地上揍。”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故意咬出来的牙印,”奥雷嫌弃地咋舌道:“一边假惺惺地劝我主动找人缓和关系,一边向所有人宣誓主权,嗤。”
结果他听见那家伙故作惊讶道:“原来你不傻?”
奥雷:“……”
——这个,傲慢又自大的混蛋!
“玛希琳她大概已经知道了。”他幸灾乐祸地补充道:“这不怪我,得怪你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些。”
“我知道。”好友还是一副讨人厌的镇定模样:“我会找机会和她聊一聊。”
“那我得劝你尽快。”奥雷冷笑道:“我看玛希琳似乎还挺喜欢那家伙的,居然都能背着我瞒着你和人一起吃独食了——你知道她的性格,万一直接和人拆穿了你的小心思,那你可真是机关算尽一无所获了。”
他的好友面露莫名之色:“你在说什么?拆穿我什么小心思?”
“还装。”刺客头子分外鄙夷地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哪一套,等把人哄得习惯你了,离不开你了,彻底掌握对方的身家性命后,再暴露出你想操他的事实——”
“闭嘴,”见人皱眉张嘴想要辩解些什么,奥雷干脆粗暴地打断了他,他是真得不想再听一遍什么“我的月亮”:“你就是想操他,说破天了也是想操他,别扯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甚至都有些同情被人温水煮青蛙的某人:招来这步步为营的危险“恋人”,正常恋爱的柔情蜜意怕是没体会多少,被疯子盯上的毛骨悚然倒是多得瘆人。
——当然,那位暴君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就是了。
“……奥雷。”阿祖卡平静地盯着他。
忽然感到周身一阵阵发毛,刺客警惕地后退一步,差点将双刀亮出来:“干什么。”
“在我面前胡扯就算了,我最多揍你一顿。”他的好友面无表情:“但我真诚地奉劝你,不要在教授面前胡说八道。”
他好不容易将人掰正了些,假如又被好友三言两语给扯掰成了“床上那点破事”……
救世主轻轻笑了一下,奥雷忽然浑身肌肉本能紧绷,只觉得一股子凉气顺着脊背直往上窜,头发都要炸起来。
他的那位好友语气倒是变得越发轻缓温柔——且疯,疯得令人骇然。
“而且他已经知道了我对他的情感。”
大概。
在刺客分外惊恐的眼神里,阿祖卡微微笑了起来:“我们接过吻。”
“而我现在应该算是……正在追求他?”
……
那边俩人还在交流“恋爱进展”,这边玛希琳干脆拉着伏案工作了一上午的某位暴君一起去街上觅食。
临近祭神日,街上欢闹的人群多了起来,就连街边的乞丐都显得中气十足了不少。但繁华之下的虱子依旧爬得到处都是,一路走来,诺瓦甚至看见了不少公然在集市街边售卖奴隶的奴隶商人,比以往任何地方都要多——而这些能当街光明正大售卖的奴隶,其实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据奥雷所说,血色集市里奴隶售卖的质量与规模才称得上惊人。
那些奴隶大多瘦骨嶙峋,神情麻木,还有一些衣不蔽体的女奴,任由过往买家像检查牲口似的揉捏大腿,查看牙齿。
“不要一直盯着正在施法的术士看,”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正在给奴隶施加黑血印记的术士,玛希琳悄悄凑到对方身边,压低声音劝道:“这很有可能会被误以为是一种挑衅。”
果不其然,那名术士忽然冲着他们的方向恶狠狠地瞪了过来,不过对方并没有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找到目标。
玛希琳灵巧地拉着另一人的衣袖游走在人群中,好在那位陛下堪称温顺地跟着她一起走,也没有计较她的冒犯。
直到穿过这群挑选奴隶的买家卖家时,红发姑娘这才微松了口气。她实在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奈何这是离开安全屋的必经之路。
“奥雷和我提过,前面拐角那家店铺做的鹧鸪肉汤很好吃。”红发姑娘一边努力活跃气氛,一边扭过头来和人说话:“我们中午去吃这个好不好?”
一道尖利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在看什么?!肮脏的贱民!”
教授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一条华丽的长鞭,忽得劈头盖脸地冲他砸了下来。
第166章 巧合
那条镶嵌着宝石与金线的华丽长鞭出现在玛希琳的掌心里。
红发姑娘不满地皱紧眉头。鞭子很沉,却被人挥出了凌厉的音爆,这一下要是挨实了,难免要皮开肉绽,说不定骨头都会断掉几根,一个普通人怎么受得了如此狠毒的一击?
挥鞭的人看起来竟还是个少年,年龄不大,衣着华丽,腰间、颈部和手腕都带着造型复杂的金饰,生着一张有明显异域特色的脸,正惊怒交加地瞪视着眼前胆敢阻拦他的少女。
红发少女浑身上下很是朴素,灰扑扑的,和另一个眼神很讨厌的贱民如出一辙。她的掌上缠绕着绷带,手臂一点不像侍奉阿兰王室的女奴那般娇柔纤细,显露出明显的劳作痕迹,一看便知道,这也是个低贱的平民女人,而对方竟敢用手去接他的长鞭。
少年不由厌恶地皱紧眉头,猛地一抽手,试图将鞭子抽出来,最好将对方的掌心也划烂——结果没抽动。
那看起来不起眼的少女力气竟大得惊人,鞭鞘在她掌中一动不动。
玛希琳皱眉道:“这里是集市,挨挨挤挤本就难免,你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人?”
“低贱的畜生,你竟敢抢我的鞭子?”对方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用生涩的通用语冲二人骂道:“谁准许你们用眼睛直视我的面容的?”
周围的人群已经纷纷散开,生怕被这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异族贵族迁怒波及。
——确定了,是阿兰部落的小王子哈迪。
教授站在玛希琳身后,眯起眼睛地盯着人看。
起初他只是闻到了一种特殊的熏香,这种熏香制作工艺复杂,原产量极其稀少,他在机缘巧合下才得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一般只有一些南方国家的大贵族和王室才会在燃尽后撒在衣襟上。某种联想让他不由看了对方一眼,谁知这一眼就惹了麻烦。
——不过也算的上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还骂人。”玛希琳不满地拧紧眉头。她不想在这里动手,这人一看就是贵族,但是并没有她强。万一掌控不了力度当众将人弄死了,也是麻烦事一桩。
她干脆手掌微微用力,那用上好的皮革与金属编织而成的长鞭竟在她的掌心里寸寸断裂。对方似乎是呆住了,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她将长鞭从手中夺了过来,丢在地上。
这可是十分稀有昂贵的魔具,却被一个女人毁了。哈迪反应过来,顿时勃然大怒,手中隐隐出现了黑色的雾气。
“你这个——”
站在女人身后的灰衣人忽然上前一步:“殿下,难道您的老师没有告诉过您,不要在莫里斯港惹事吗?”
哈迪一怔,对方说的不是安布罗斯大陆的通用语,而是阿兰部落的官方语言拉犸语。
小王子一向暴戾恣睢,但并不是无谓发狂的疯子。他迅速冷静下来,眯起眼睛重新打量对方——希尔维人,高瘦,浑身上下仅仅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使人印象深刻的烟灰色眼睛格外令人不快。
……讨厌的家伙,他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分外讨厌,胸膛深处无法抑制的暴虐情绪止不住地上涨。
哈迪同样用拉犸语试探道:“你们知道我的身份,还敢这么和我讲话?”
对方不答,只是冷淡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却令哈迪脸色大变:“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语气冰冷而漠然:“难道您真得认为无法完成神明的交易,还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吗?”
神明又不是慈善家,塔隆之所以提前三年成圣,大概率是和黑夜与死亡之神做了某种交易。卡戎王老了,听说已经缠绵病榻很久,阿兰部落下一代王会从卡戎王的两个儿子中诞生。在这种紧要关头,小王子哈迪却选择隐藏身份千里迢迢跑到莫里斯港来,显然他们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比如还没有完成神明提出的条件。
玛希琳站在一边,茫然地看着那位陛下忽然上前和人交涉。她听不懂双方在说什么,只能瞧见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异族贵族忽然面露忌惮之色,其中甚至隐隐流露出些微惊恐。
——这里鱼龙混杂,谁知道有没有其他人会说拉犸语?
见人似乎要转身就走,哈迪有心想要拽住对方,奈何被那名红发少女挡开了:“你到底是谁的人?”
是大王子尼特还是卡戎王?
……难道是黑夜神殿的祭司?
但是那人脚步不停,不紧不慢地带着那疑似护卫的女人消失在了人群中。
“……诺瓦先生?”
玛希琳一路追着他,便听见对方用极轻的声音低声道:“快走,那是阿兰部落的小王子哈迪,塔隆可能就在附近。”
……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话,他这一番故作玄虚可能会令小王子产生疑虑,暂时不敢轻易冲他们动手。但这套话术却很难令一位圣者同样心生忌惮——更何况他身边的人是玛希琳,对方吃了曾是武者的亏,并没有恢复到前世的巅峰状态,更不要说在带着一个普通人拖油瓶的情况下,单独对上一名黑暗系圣者了。
不论如何,还是先溜为妙。
迅速明白其中利害的玛希琳神色同样严肃起来,然后诺瓦便听见身边的红发少女低声道了一句冒犯,下一秒竟是被人提了起来,携着腰夹在臂弯下。
教授:“……?”
这幅画面本该是很滑稽的,高挑的男人被对比之下堪称娇小的少女携在身侧。但是教授无心在乎这个,因为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高速后退的周边景物让他晕头转向,腰上像是被铁钳箍了,被重力坠得一阵阵钝痛。
直到终于被人放下,他扶住墙壁,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奈何胃里没有食物。
“……真的有人在追踪我们的行踪。”玛希琳将人轻轻放下后,分外警惕地盯着巷外飞掠过的人影。
她算是亲眼见证那位陛下异常可怕的洞察力和决断力了。假如换成是她或者奥雷,估计只会将人当成一个傲慢难缠的讨厌贵族,说不定奥雷那个暴脾气还会找机会将人暗杀——那可真是惹了大麻烦。
红发姑娘回过头来,刚想和人说些什么,结果见人一副蔫蔫巴巴、脸色惨白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怎么了?是我用了太大力气吗?”
完了完了,他不会死掉吧?想要上前扶住对方,但又生怕再把人弄伤的玛希琳异常惊恐地想,明明她有刻意控制力气啊!
对方勉强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我没事,不是你的问题。”
但见红发姑娘似乎想要上前扶他,他立即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腰侧的钝痛似乎愈演愈烈。
玛希琳:“……”
果然还是被嫌弃了,她分外悲伤地想,今后她还能蹭到那些异常美妙的“贿赂”吗?
“然后你们就这样回来了?”奥雷双手抱胸,冲人挑高眉头。
“你不知道那个哈迪有多讨厌,”玛希琳不满地和好友抱怨:“要不是担心塔隆就在附近,我会把他的脑袋砸进地里。”
“教授的判断是正确的。”阿祖卡微微皱眉:“我和奥雷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塔隆,离你所说的那个地方不远,似乎在找些什么,现在看来应该是在找你们。”
“在别人的地盘还这么嚣张。”奥雷不爽地啧了一声,有些僵硬地冲一旁恹恹蜷在沙发上的暴君抬起下巴:“喂,我能不能把那个什么小王子杀掉?”
“现在不行,他的身上应该有神印。”教授面无表情地说,见所有人面露惊色,他顿了顿:“我猜在手臂上。当我提到神明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去摸手臂。”
“哈迪在一群人中这么精确的找我们麻烦,如果真的只是性格使然导致的巧合,那还好说。”黑发青年的语气很平静:“但如果这是一种‘早有预谋’,不论是谁的‘早有预谋’呢?”
经过比尔·法姆一事,他不太相信所谓“巧合”。
“我没听懂。”
玛希琳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阿祖卡,和冷着脸看不出情绪的奥雷——她发誓此人也没听懂,只是在装模作样——举起手来分外诚实地说。
“还记得前世那些刻意找我茬的那些人吗?”没等教授开口,阿祖卡率先解释道:“理由一个比一个奇怪。”
“啊,我明白了,”红发姑娘立即恍然大悟:“比如那个认为你冲他的未婚妻笑就是在勾引她的小贵族——呃。”
她忽然发现似乎不好在某人的暧昧对象面前说这个,于是玛希琳迅速含糊了过去,只是颇为震撼地感叹道:“我还想着你怎么老是容易招惹些神经病,是不是中了什么诅咒……这么说来,这些也会和神明有关吗?”
神真是有够无聊。
“也许。”阿祖卡叹了口气,瞥了眼教授的方向——不知怎的,对方看起来似乎有些蔫,脸色也不太好看。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等到奥雷和玛希琳离开后,蜷在沙发上的人忽然向他伸出手来。
“腰疼,不舒服。”自家宿敌一如既往的毫无表情,但在救世主的视角里,愣是从中看出了些微撒娇的意味:“请帮我治疗——劳驾?”
第167章 代价
救世主站在他面前,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您怎么了?”他低声问道:“受伤了吗?我没有闻到血腥味。”
“只是磕碰。”教授被人看得不太舒服,他下意识往沙发里缩了缩,腰间顿时一阵钝痛。
说实话并不严重,只是会时不时疼得他一激灵,存在感极强。换成以往他不会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伤,但是在已知同伴有治愈法术的前提下,他为什么要忍耐这种不适?
黑发青年刚将手搭在衣扣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警惕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另一人:“我需不需要脱衣服?”
——这一次他要提前确定,免得又被某人借题发挥,再咬他一口。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感到身下的软垫忽然一陷,救世主已经坐在他身边,拍了拍腿,示意他趴上来。
“请让我先检查一下。”阿祖卡淡淡地说。
衣服下摆被撩起来了,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腰,触手微温且细腻,本能在他掌下僵硬着,其上的青紫痕迹因而显得分外刺眼。
——不像是寻常的磕碰,倒像是……被人掐着腰箍出来的。
某一瞬间,救世主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恐怖。
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以至于教授没有觉察到到任何变化。
“青了。”
阿祖卡用手指轻轻抚上那道伤痕,只见其余略显单薄的肌肉群顿时引发连锁反应似的,反应极大地紧张蠕动着,甚至像是一种无助的抽搐。对方嘶了一声,不由在他膝上弓起身体,凸起的脊骨弧度冷硬且嶙峋,骶椎骨上方浅浅的腰窝被他彻底圈在控制范围内,在掌心的虚虚遮掩下若隐若现。
“我猜就是。”他的宿敌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裤子,声音埋在衣物里,闷闷的:“请帮我治好。”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用你的魔法,不许揉,谢谢。”
——腰扭伤的那一次,他被揉的疼得想咬人。
另一人的声音温柔中夹杂着些许无奈:“您怎么会伤到这里?”
“因为急着逃跑。”教授简短地说,他甚至开了个玩笑:“玛希琳小姐担心塔隆就在附近,所以‘运输手段’稍微粗暴了点,不过好在结果是好的。”
“……”
“怎么了?”另一人忽然不说话,诺瓦莫名其妙,想要抬头看他,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住了脊背,只能被迫趴在另一人腿上。
“不,没什么。”
对方似乎轻柔地吐出一口气,随即用掌心扶上他的腰。伴随着一股奇妙的、让人忍不住懒洋洋呻吟着放松下去的暖意,那些令人不适的酸痛渐渐消失了。
但是救世主没有松手,甚至用手顺势丈量了一下他的腰围。怪异的痒意让诺瓦顿时颤抖了一下,想要在人腿上挣扎起来。
结果那家伙避开他过于敏感的腰侧,不知道按了哪里,一股子莫名的胀痛顿时顺着脊椎窜上头皮,随后是令人舒适的酸软发麻。
“您该按时定点多吃点东西。”对方的声音低低的,略带了点责备意味,但没有太多令人不适的压迫感:“而不是一工作起来就忘了吃饭,然后等半夜肚子饿了再去和玛希琳一起开小灶。”
对方在白塔大学里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点软肉,早已在牢狱之灾与精神压力的双重折磨下消失殆尽。
——还瞒着他偷偷喝咖啡,明明近期并没有太多熬夜的必要。
在莫里斯港,比起之前过于繁重的压力,教授明显变得轻松了些许,不过某位工作狂先生依旧不曾抛弃那些他将其视如生命的工作。
《黎民报》没有被封禁,源自神学院院长德尔斯·拉伯雷和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的努力运作。离开前,诺瓦将报刊托付给了他的老师,他的文字依旧定期出现在这版流传范围越来越广、影响力越来越巨大的报刊上,向全安布罗斯大陆的读者宣告他还没有步入死亡。这算是一种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安抚手段,教廷一时之间也不敢动手。
信件依旧很多,大部分被寄往白塔大学,由审判协会处理,无法定夺的再转交给他,部分被筛选出来的可信联络人则已互通了联络方式,乌鸦立了大功。
奥雷和玛希琳并不太理解暴君选择莫里斯港究竟是要做什么。截至目前,对方交给主角三人组的任务都是些奇奇怪怪、完全看不出门道的信息搜查整理。阿祖卡对此倒是有些想法,不过奥雷现在还处于纠结人生的重大阶段,他也没有和人说太多。
至于玛希琳,她是直觉系,她会自然而然地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只是不知道这短暂的喘息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想到这里,阿祖卡干脆将手从对方的衬衣下摆里抽了出来,转而顺着另一人的脊椎缓缓向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一路精准按揉着自家宿敌因为长期伏案而呈现僵硬凝结状态的肌肉。
见人似乎没有借题发挥下达咖啡禁令的意图,诺瓦不由慢慢放松下来——如果这家伙真得狠下心来要断他的咖啡,在不能不择手段的前提下,他还真没有太多应对方法。
过于亲昵的触碰让他有些不适,忍不住想要爬起来摆脱现状——但是肩颈和脊背酸胀之后的放松,又让他觉得似乎还挺舒服。
对人体构造的极度了解让救世主按摩的手法堪比专业的康复医生,纠结着纠结着,黑发青年忍不住彻底放松下来,加上昨晚睡得很晚,甚至趴在对方膝上有些昏沉,只是肚子被腿骨硌得有些不舒服,始终无法真得入睡。
不知何时,他被人轻柔地翻了过来,袒露出胸腹,温热的手指拂上他眼周的穴位,缓缓按揉着。
阿祖卡的声音很低:“您还记得我曾说过的,法术可以用来治疗近视吗?”
诺瓦半闭着眼睛,一种名为安全的倦意让他的大脑渐渐陷入混沌状态,闻言他微微睁开眼睛,瞥了对方一眼——哪怕是这种自下而上的死亡角度,救世主的那张脸依旧好看得惊人。
“我了解过了,也知道了大致原理。”他懒洋洋地说:“但是我不会让人在我的眼睛上施法。”
阿祖卡早有预料地笑了笑:“如果施法的人是我呢?”
他就知道,自家宿敌对于“魔法”有种在旁人看来颇为神经质的、简直不可理喻的警惕,所以他干脆在奥雷的介绍下找了个可以信得过的治疗师,亲自学了几天。
诺瓦愣了一下,他的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有人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救世主低声说:“因为眼部结构十分复杂,得分多个步骤才能完成,而这个过程需要您的眼睛不能见光,大概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也就是说,您需要在黑暗中生活一天。”
阿祖卡能感受到那些湿润柔软的睫毛正在他的掌心里软软滑过,他不由轻轻拢住手指。
“……可以接受的代价。”对方思考了一下,颇为冷静地安排道:“不过今天我需要安排一下工作,明天我会给你留出一天时间——而且我需要你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一直呆在我身边,以免有突发情况。”
阿祖卡愣了一下,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您就这样……信赖我?”
这有什么不能信赖的?教授在黑暗中皱了皱眉,按照此人的性格,既然提出来了,那就说明已是万全之策,他刚想张嘴,嘴唇却撞上一种柔软微凉的触感,一触即分。
教授:“……”
他去掀那只捂他眼睛的手——没掀动。诺瓦也懒得和人较劲,只是盯着眼前的黑暗分外阴郁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趁我看不见偷偷亲我?”
对方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地笑:“我的先生,您好歹也得支付给我些报酬与奖励。”
“好极了,现在我开始担心明天失去视力后的待遇了。”教授忍不住在一片黑暗中嘲讽道:“希望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身上还能保留几块好肉。”
“……先生,讲讲道理,我什么时候这样粗暴过?”对方终于松开了捂他眼睛的手,无奈地叹气道:“我自认对您已经十分温柔?”
“你咬我。”
教授冲他举起右手,面无表情地向人展示那无可辩驳的罪证——手腕上带着血痂的牙印还没消失呐。
但某个罪魁祸首只是握住他的手,在手腕处的牙印上轻轻吻了一下。诺瓦忍不住眉心一跳,下意识将手从那看起来十分危险的唇边抽了回来,好在没有遭到阻拦。
“抱歉,这确实是我的错。”那家伙还是那副笑意柔软的模样:“那么我该如何向您赔罪?”
“您想要些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强烈的蛊惑意味:“就算您想要咬回来,我也绝不会反抗,也不会事后报复。”
诺瓦怀疑地眯起眼睛:“……你真的会向我赔罪?”
另一人看起来十分真诚:“真的。”
于是黑发青年缓缓眨了眨眼睛,贪心地得寸进尺道:“那么,关于我的咖啡摄入总量……”
救世主脸上的笑意不变,犹豫都不带犹豫:“不行。”
……他就知道。
第168章 不安
“……这是搞什么?”奥雷忍不住挑起眉来。
暴君的眼上蒙着一层黑布,正镇定自若地坐在餐桌前。失去那双烟灰色眼瞳的威慑,他看起来竟有些……虚幻单薄,像是一只在阳光下蒸腾着消散的苍白鬼魂。
应该不是受伤,否则某人早就发疯了。
“治疗近视。”对方简短地说,然后用右手在餐桌上摸索了一下,他身旁的救世主将一只咖啡杯轻轻推到他的手心里。
……我就知道那家伙突然找治疗师是为了这个,奥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教授失去视力后,起初还一切如常,除了在餐桌上不小心将咖啡弄撒,又将早餐戳得满桌都是,差点喂进鼻孔里。
好在很快他便记住了餐具的摆放,并且拒绝了某人试图投喂的提议,甚至在早餐后流畅地和主角团安排了一堆活计:依旧是在莫里斯港收集整理情报。
这一次奥雷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显得不情不愿,大概是被男主的嘴遁软化了,教授发现计划也许可以向下一步迈进。
牢狱之灾让“《黎民报》的主编诺瓦先生”这个极具抗争性的代表性角色成功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来自各方势力寻求合作的试探信号极为丰富,但绝大多数只是想要借他的名声,真正属于他的人手却并不多。
白塔大学的学生目前只是一些小小的、叛逆的火星,这些年轻人算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班底以及备用人才,也许哪一天会真正促就一场燎原的大火。他划定尽可能安全的试炼场使人历练,催人成长,但是这些人还远远不够,如他所说,缺乏武装力量——不过首先,诺瓦想要逐影者。
但是之前所谓的“乌鸦抵债”不过是玩笑,仅凭他和奥雷·阿萨奇之间的私人关系——还是隔着一个人的那种——并不能让他顺理成章地真正接手这只由一群武力强大的人才组建起来的松散组织。他需要以一个合适的理由介入,并且让自己成为这群人的核心利益。
至于玛希琳——他和人还不太熟,对方尚且处于待观察期。但是目前来看,至少红发姑娘不会像奥雷·阿萨奇那样毁掉他的收藏,这一点已经足够让教授对她堪称和颜悦色了。
男二并不知道贪婪的大魔王哪怕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心里还在打逐影者的主意——或者说就算他知道,但也无力阻止对方仿佛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算计与布局,甚至隐隐有放弃抵抗的念头。因而除了教授有时候不可避免地对着无人的白墙讲话,或者对着玛希琳叫奥雷之外,一切称得上顺利。
但是等到旁人离开,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原本还显得游刃有余的教授却是渐渐变得状态奇怪起来。起初他还能坐在沙发上,在脑海里整理这段时间的讯息和计划,但是很快他就忍无可忍地站起来。
“阿祖卡?”诺瓦试探着向面前摸了一下:“你还在吗?”
救世主的呼吸声一向很轻,哪怕失去视力后听觉变得灵敏许多的情况下,他依旧听不见任何动静,就像只身处于一片黑暗的虚无中,只能独自摸索前行。
“我在。”好在很快便有人轻轻握住他探向半空中的手:“您想要些什么?我帮您拿。”
黑发青年沉默了一下:“……一些重要来信,在桌子上。”
他认真地“望”着救世主所在的大致方位:“请帮我念信,劳驾?”
阿祖卡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家宿敌。他记得这人昨天已经处理掉了所有重要信件,短短一天时间,不至于产生新的。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和地应下,转身去翻找。
但是当救世主刚拿着信件转身,就被人撞了个正着——原本还乖巧坐在沙发上等他的黑发青年不知何时再次站了起来,自行摸索着,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身后,试探着伸手去够,结果恰好扑进他的怀里。
阿祖卡:“……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声音里却丝毫不显,只是将人接住后安抚地搂住肩膀,然后轻轻推到沙发上坐好:“您坐着就好,我来拿。”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粘人?
就像是忽然失去了认知世界从而进行判断思考的重要工具后,因而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果不其然。
帮人念信的时候,某人故意保持了身体距离。教授听得很认真,有时还会让他停下,口述一些意见后嘱咐他记下并整理。
但是念着念着,自家宿敌开始一点点向他的方向自发移动,温热的体温渐渐变得清晰可感,最后甚至在他有些错愕的眼神下,面无表情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教授?”
“继续。”对方“瞥”了他一眼,语气毫无波澜。
阿祖卡:“……”
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微微一紧,带着人体温度的皮革摩擦着他的皮肤,有些发痒。
“你的脉搏加快了。”那家伙警惕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看到了什么?”
救世主的眼中忽然出现了些许笑意,但他没有表露出来,温驯地任人握着,只是叹息般地柔声道:“先生,您这样我没办法记笔记了。”
“……”
对方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嘴角很是明显地紧绷着。
“不过如果您需要随时监测我的心跳的话,可以将耳朵靠在我的胸口。”
救世主非常好心地提醒道,但也许是这幅姿态实在是太不严肃、太不正式了,对方思考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工作总有处理完的时候。就在阿祖卡再一次帮人施法处理眼睛,让人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然后短暂离开整理一下那些资料。对方本来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但还是强撑着爬起来,依据他刻意放重些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您这是在害怕吗?”阿祖卡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
“不。”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试探着向前摸了一下,发现没有摸到人后顿时眉头紧皱:“你在哪里?”
救世主神情莫测地注视着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他的宿敌站在原地,蒙着眼睛,因为他的沉默,迷茫地向他伸出手来,看起来竟难得有些无助。
至少此时此刻,他需要他……或者说,他渴望他。
某种不可言说、深沉庞杂的扭曲欲求竟被前所未有地填满,但是出于贪婪的本性,他本能地想要更多。
也许可以对人再稍微严苛一些。以对方的迟钝不会察觉到什么,只会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继续向他寻求帮助,直到他那淌着稠浆的月亮被迫袒露出更多柔软,更多脆弱,或者付出更多甜蜜的代价——但他最终只是握住了对方的手,将人轻轻拢进怀里。
“我在。”救世主低声说,温和地亲了亲那些微卷的黑发:“您瞧,我会一直回到您的身边。”
等玛希琳回来,便瞧见了自家好友的膝盖上正蜷缩着一只暴君的惊悚一幕。她努力压制住在惊慌失措下任何会发出声响的举动——只见金发的救世主正身处渐渐西沉的黄昏之下,配合那张宛若神造的脸,一切都圣洁美好得不可思议。那人正冲她微笑着竖起食指,轻轻抵在唇上。
——你对他做了些什么?
红发姑娘瞪着人,冲人呲牙咧嘴地做口型,但是对方的声音柔和的在她耳边响起,却没有惊扰到膝上的人——一点小技巧,救世主对风的掌控已经堪称登峰造极,哪怕在前世,她和奥雷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私人通话”。
“睡着了。”那家伙居然好像很是得意。
我知道他睡着了,玛希琳忍不住学着奥雷的模样,冲人翻了个白眼。问题是他为什么会躺在你的腿上,而你正在像抚摸一只猫的皮毛似的爱抚那位陛下的头发。
她知道她的这位同伴一向以温柔体贴作为伪装,看起来似乎很好接近——但其实从不轻易允许他人和自己产生身体接触。年轻时对方长得漂亮,总有人嘴贱或者手贱,试图动手动脚的,无一例外,全部被暗地里收拾得看见人就哆嗦。
而那位陛下甚至常年戴手套,浑身上下就只露出面部和一小截手腕,完全不像是会主动找人亲近的类型。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了。
玛希琳深吸了口气,尽管早有预感,她还是感到自己的眉毛分外痛苦得纠结了起来。
“你们已经……‘陷入热恋’了吗?就像《玫瑰与死神》里演得那样?”
《玫瑰与死神》是安布罗斯大陆最经典的话剧之一,讲得是从穷小子变成勇者的杰拉德和敌对国家的公主奥罗拉之间的爱情悲剧。
海神啊,玛希琳头痛地想,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好友和暴君的五官分别搬到两位在舞台上亲得难解难分的话剧演员的脸上。
结果对方居然否认了。
“不。”他平静地说:“准确来说,只有我‘陷入热恋’。”
第169章 思考
玛希琳:“……”
一时间,她的脑海里闪过前世数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带着求之不得的绝望与扭曲——哪怕仅靠一张脸,她的好友都能引起一阵血雨腥风。
那是爱情?还是见色起意?玛希琳分不清,但是少女时期的她望着那些跪在好友面前的追求者,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有余悸。
爱真是一种可怕的情感,她想,那些明明天赋、家世与容貌都颇为出色的年轻人,却在所爱的人面前如此卑微,苦苦哀求着对方能够给予他们一个冷漠的垂眸——而他们最初所迷恋的,甚至可能不过是他们视若神明的人的漫不经心的伪装。
但是现在,曾经高高在上的,如今却心甘情愿地向一个人奉上锁链的一端,另一端则是他的全部灵魂——而那手握权柄的君主,却是一位曾经货真价实的暴君。
“你……会很辛苦。”玛希琳沉默了片刻,千言万语在喉咙里凝聚,但她最后也只是低声说。
——不是任何人的错误,哪怕抛开世俗的一切不谈,只是单单爱上这样的存在,先爱的人必然会承担更多的挣扎与痛苦。
阿祖卡的神情变得越发柔和。他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又忽然顿住了。
原本蜷缩在他膝上的人动了,对方本能往他怀里蹭了蹭,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有些沙哑地低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天黑了吗?”
他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些微尚未清醒的朦胧鼻音。
“太阳落山了。”救世主的声音低柔轻缓,带着温柔的笑意。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试图从他怀里爬起来,他又温声道:“我已经将需要回复的信件分类整理,需要刊发的稿件也已经润色调整……”
他表现得对另一人的工作了若指掌。
“想喝点水吗?”阿祖卡试探着摸了摸黑发青年的后颈——温热细腻,正亲昵贴附着他的掌心。
“……唔。”
对方还有些迟钝,良久才应了一声——但他依旧没忘记道谢,看起来居然有点……乖?
玛希琳神情微妙地看着那位陛下在另一人膝上睡得头发凌乱、脸颊压出些微红痕的模样,也许是眼睛被蒙住了的缘故,他看起来似乎好亲近了许多,甚至更加柔软,像是浑身的绒毛都在慵懒地绽开——然后对方忽然坐了起来,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明知对方看不见自己,红发姑娘还是不由身体一僵。
“玛希琳小姐?”
黑发青年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无波。
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她和阿祖卡的谈话,但玛希琳就是莫名心虚。她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迅速转移了话题:“是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气味。”教授简短地说:“你身上有一种刚刚烘烤出来的、很甜的香气——你去了面包房。”
“没错!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红发姑娘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从怀里摸出个纸袋,并且友善地向人发出了邀请:“话说你要来一点吗?”
能怎么办呢?玛希琳干脆开始摆烂。
毕竟她的那位好友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就不再轻易改变。作为朋友,这种事上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旁观,祝福,并且祈祷这将不是一场悲剧。
……
奥雷对女主与反派之间的怪异温情暂时一无所知。
“那家伙告诉我可以找你谈谈。”刺客带着夜晚的寒气翻窗而入,非常简短且粗鲁的开启了一场谈话。看来他最终还是忍下那些别扭的心思,冲前世的最大敌人低下了头。
“……所以你一定要趁着我看不见的时候来?”
被突兀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教授忍不住皱眉嘲讽他:“怎么着,担心正常状态的我会看穿你的一切小秘密吗?”
下午睡了一觉,现在他还称得上精神,似乎没有太多理由去泡咖啡——见鬼的奥雷·阿萨奇,但凡换一天,他都能找到借口多来一杯咖啡,还不会被某人责备。
“……我在另一边。”奥雷面无表情:“你阴阳怪气的对象是墙。”
“别想骗我。”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的暴君冷笑着冲他挑起下巴:“我的声源定位能力没有问题,依据时间差和强度差,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确定你就在我的左手边——除非你用了魔法。”
习惯性用法术遮掩走位混淆位置的刺客:“……”
“……这不是重点。”奥雷深吸了口气,再三叮嘱自己,尽可能不要采用攻击性用词,除非他想将这场对话变成一场争吵,再把自己气得心梗。
“我去了一趟黑夜神殿。”他低声说。
对方交给他的任务同样涉及了黑夜神殿——奥雷不想去深思这是算计还是巧合。
另一人懒洋洋地唔了一声。
“我看见了,自我的身上出现神印的那天起,神殿在记载我的行踪……非常详细。”刺客站在阴影里,某一瞬间,两只灰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失去一切的痛苦与迷茫:“前世的我却一直以为监视我的人是老头子派来的。”
黑夜神殿监视他做什么?
末世纪以来最强大的刺客藏身于黑暗深处,整座神殿没有人看得见他。
他凝望着神殿中央那悬在半空中的、巨大的神像。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对外示人的神像一般用黑色斗篷遮掩住整张脸庞、分辨不清究竟是老者还是少年。奥雷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模样,这一次却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藏在那斗篷之下,森冷阴沉而满怀恶意地窥视着他。
一切证据就摆放在他的面前,他做不到对此视而不见。他仿佛身坠深空,全然陌生的四面八方布满了密密麻麻、不怀好意的窥探者——而他却曾经对此毫无所觉,就像一个无知的傻瓜。
“你说的没错,是我……因为一些偏见,在你面前表现得固执且愚蠢。”刺客疲惫地闭上眼睛,奥雷·阿萨奇不该是一个为了所谓的“自尊”不愿意承认错误的庸人,这反而有损他的骄傲。
“……我的人生是被我曾一心一意信仰着的神明操纵着毁掉的。”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某一瞬间,他的本源深处忽然爆发了一阵极其剧烈的痛苦,那是共鸣的回路因为信仰的消散发生了破损。
奥雷·阿萨奇下意识扶住了墙壁,手臂青筋暴起,但他很快便抵不住那源自本源的剧痛,开始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只能一点点瘫软下去,直到跪在地上。
冷汗顺着额头一滴滴滑落,奥雷咽下喉咙中涌起的血腥味,竭力避免自己惨叫出声。他甚至开始庆幸那个人此时看不见他,就算和人袒露了自我,他也不想在暴君面前将自己的狼狈暴露分毫。
奥雷·阿萨奇听见了脚步声。
对方看不见,却摸索着一步步精准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你还活着吗?”暴君的声音毫无波澜。
“托您的福,活得很好。”奥雷咬牙道,来不及咽下的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震耳欲聋——这下好了,敏锐如暴君,就算什么也看不见,也能轻易发现他的异样。
那人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低下头来。黑发将他的皮肤衬得分外苍白,就像在发光。眼睛上蒙着的布,让他看起来像是那些吟游诗人口中所描述的大预言者。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他们脱口而出的便是未来。
不同的是,预言家的字字句句皆来自命运女神拉莫多的旨意,而他眼前的存在却是不会犯错的人类,他所做的决策不是决策,是无论如何都必将发生的事。
“我曾担心你是那种期盼着将一切献给神明的狂信徒。”教授的语气很平静,不夹杂任何讥讽意味:“但是现在我放心了。”
——至少他会对此感到痛苦,痛苦是一种求救信号,也是试图挽救自我的根本前兆。
源自本源的剧痛让奥雷有些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站起来,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站起来,不要在暴君面前跪下,不要在痛苦面前跪下……不要在那尊高大无比的、代表着黑夜与死亡的神像面前跪下。
但是刺客感到有什么正死死牵扯着他的躯体,他咬紧牙关,正试图扶住一旁的墙壁来摆脱沉重到令人绝望的重力,一只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刺客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的倒映着那只手:修长,单薄,被皮革手套包裹,掌心向上——他这是要……拉他起来?
“由于‘共鸣’是你们的力量本源,因而这个可笑的世界总是过于强调精神、意志或信仰对于现实的支配作用。”教授面无表情地说,语速尽量放得慢了些:“所以在没有建立足够健康且完善的世界观与方法论的前提下,当你的信仰崩塌,你就会陷入主观认知的封闭循环,不断对自我的主观能动性产生怀疑,直到彻底崩溃。”
黑发青年的语气非常平静。
“——但是你听说过,什么叫唯物主义吗?”
作者有话说:
无罪者做出的决策不是决策,它们是必然无论如何都会发生——《极乐迪斯科》
第170章 编造
再次迎接光明的时候是清晨,天空飘了一点雪花,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诺瓦能嗅到那种干净而寒冷的气味,漂浮在泛着腥气的、臭烘烘的海港城市的体味之上。
伴随着布条一圈圈掉落,他感到光线透过轻薄的眼皮,引起一阵温暖的轻微刺痛,但是很快有人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捏住了对方的手腕,将那只手拽了下来。
在充足的光照下,那剔透的烟灰色虹膜深处,排列着由血管与肌肉纤维束编织而成的奇妙且繁复的纹路,此时正如呼吸般收拢,像是潮汐在月壤上留下的痕迹。由于光照的刺激,些许生理性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掉了出来,阿祖卡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凑上去,用嘴唇触碰了他的眼睛,直到尝到一种美妙的咸涩。
黑发青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在救世主忍不住想要用舌尖去细细舔舐那颗光滑柔韧的眼球时,对方仿佛觉察到了某种危险的预兆,坚决地推开了他的脸。
“……我不认为这是治疗的最后阶段。”他的宿敌正在冲他皱眉:“还是说,这是你自行索取的报酬之一?”
救世主笑眯眯的:“不,只是我想亲您。”
教授:“……”
他看起来被这极不讲道理也毫无逻辑性可言的回答弄懵了,罕见地露出愣怔的表情。另一人趁机在他的眼角吻了吻,然后回归正常距离,若无其事地询问他的视物能力是否得到了改善。
“……很清楚。”诺瓦被迅速转移了注意力,他凝望着窗外,就连对面楼栋摆放着的花盆里那些干枯的植物枝桠上的嫩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简直就像是尚未过度用眼的幼童时期那般清晰。
“谢谢。”黑发青年转过头来,冲着某人带着温柔笑意的蓝眼睛郑重道谢,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需要我用亲吻来支付报酬吗?”
“您不必对我支付报酬。”另一人的眼神变得越发柔软,他伸手揉了揉自家宿敌的后颈:“如果哪天您主动亲吻我,我希望这是出于您的情感与本能,而非理性判断亦或利益交换催生的产物。”
“……但是你之前趁着我看不见偷亲我,”诺瓦皱了下眉,严谨地指出这一点:“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报酬。”
“因为我很坏。”那家伙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毫不脸红地回答道:“当时我在欺负您,并且在胡扯八道诓骗您——抱歉,我的错。”
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哪怕是教授都一阵哑口无言。他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将话题扯到了正轨上。
“我想要深入接触血色集市里的奴隶。”
话题跳跃得太快,但凡换个人该摸不清头脑了——但是救世主早已习惯了自家宿敌的跳跃性思维,没有显露出惊诧的神色。
“您发现了什么?”他温声问道。
“码头的那些妓女。”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之前我就感到奇怪,按照奥雷·阿萨奇所说,她们的最佳目标,应该是一些初出茅庐、年轻贫穷的外地水手,他们身强力壮,可以在黑市上卖出好价钱,家境贫穷则意味着这些人哪怕无故失踪也不容易被找麻烦,其次才是一些外地小富商。”
“——但事实上,尽管不明显,她们刻意热情招揽的客人中,参杂着奴隶。”
阿祖卡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您是说,这些妓女很有可能承担了某种‘传递信息’的职责?”
“没错。”教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喜欢和聪明人讲话:“当然,起初这只是一种推测,街角的阴影里有人在监视她们,大概是奴隶商雇佣的打手与眼线,所以她们互相放哨,发现不对时就故意一拥而上,甚至为了‘争夺客人’争吵或斗殴,刻意遮掩那些人的视线——然后我发现了一名妓女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一名奴隶的手心里。”
黑发青年的语速变得快了起来:“所以我让奥雷·阿萨奇和玛希琳去收集相关情报,包括奴隶市场价格变动、港口大型运奴船的行踪、黑夜神殿的动向等等,许多线索指向奴隶市场——从我们目前掌控的信息来看,莫里斯港大概率隐藏着一只由奴隶自发组建起来的反抗力量。”
“我对它很感兴趣。”最后,教授做出了总结:“但是首先,我们要想办法接近它。”
得知这一切后的奥雷·阿萨奇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所以你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找我假扮成奴隶商人?”
“你最合适。”教授有些不满他的语气,招数确实老套,但好用就够了:“玛希琳小姐是女性,阿祖卡的脸,他们都太过显眼。就算你是血色公爵的儿子,但身为刺客,不要告诉我你不擅长变装和模仿——最重要的是,你应该见过许多奴隶商贩,也了解其中的门道。”
奥雷:“……”
该死的,他说服他了。就像之前晕晕乎乎得被牵扯着进入不可触碰的思维漩涡深处,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听说过的,让他忍不住打冷颤——但总有个声音在他内心深处低声重复,那个人是对的。
一场谈话也许就能令术士的共鸣回路产生重大变化,无论是衰弱崩塌还是加固生长,这便是神学家存在的重大意义之一。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奥雷忽然觉得对方像是来自几百年之后的存在,然后将人类几个世纪以来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的历史压缩成了精简的几十分钟,独断而专横地冲着他倾倒而下,他“不被允许”失误,理所当然地要求他朝着“真理”所在的方向艰难爬行。
……太过傲慢,一如既往的傲慢。
当他离开暴君的房间时,他的那位好友就站在对方的房门外,悄无声息,唯有一双眼睛如融化的黄金,以至于将刺客吓了一大跳。
你的灵魂本源稳住了,但是黑夜神的气味也淡了,好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后如此指出,而这会引起黑夜与死亡之神的警觉。
奥雷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巨大的冲击甚至让他无力深究这两个将他的心态变化都算计在内的混账。
怪不得这俩家伙能牵扯到一起,哪怕在浑噩中,他还是忍不住想,如出一辙的傲慢与冷酷——但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去不由自主地思考,去……发挥暴君口中的“主观能动性”。
……真是可怕的家伙。
可怕的家伙还在兴致勃勃地为他们编造人设,被迫领到丧尽天良奴隶贩子这一角色的奥雷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
“明明有混淆法术,为什么还要搞这么复杂?”
是,他承认光瞧某人的脸,一看就是能在奴隶市场拍卖出传说级高价的,但是一想起这家伙究竟是谁,尤其是想起前世的被坑害经历,简直让他胃痛不已——更别提暴君对他自己也毫不留情,编了一套分外凄惨的设定。
为了自己的肠胃着想,奥雷还是忍无可忍地当众质疑起那位陛下的决定——不过也许是看在他之前的坦诚的份上,对方的声音虽然没什么温度,但终归还是耐心地解释道:“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接触一群奴隶,虽说总归都是欺骗,但也要考虑后续的问题,而混淆法术相当于彻底埋下了冲突的种子。”
“最简单的例子,”教授冷飕飕地盯着他:“奥雷·阿萨奇,如果我是依靠混淆法术强逼逐影者参与白塔大学学生暴动,使他们被迫牵扯进与教廷相对抗的复杂局面,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奥雷沉默了一下:“……我会竭尽所能杀了你。”
“很好。”教授优雅地冲他点了点头:“现在你明白了。”
“还有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一定要喊我全名?”诺瓦一愣,便瞧见刺客头子双臂抱胸冲他挑起眉来:“你看,你喊玛希琳叫玛希琳小姐,喊阿祖卡也是直呼其名——但是你总会连名带姓的叫我。”
在逐步脱离信仰的过程中,“阿萨奇”这个姓氏在刺客头子耳中简直变得分外刺耳——他早就想说了,这人是不是在搞区别对待?
教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把刺客看得浑身一阵毛骨悚然,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有没有可能,”诺瓦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你的愚蠢毁了我的宿舍,我的收藏,还有我的眼镜——而我还在生你的气?”
奥雷:“……”
从阿祖卡口中得知事件始末的玛希琳开始在一旁狂笑。
刺客头子分外抓狂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他忽然觉得和这种家伙较劲的自己简直幼稚得要命,太幼稚了,他都活了两辈子,而这家伙还在为了昆虫的尸体发脾气——道歉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开口了。
“我的黑夜——”艰难地吞下了早已习惯的祷词口癖,奥雷头痛地承诺道:“对不起,尊敬的陛下,我错了,我一定会原样赔偿您的损失,这样可以了吗?”
别再连名带姓地叫他,他快要对“阿萨奇”一词产生心理阴影了。
教授颇为不满地皱起眉来:“不要叫我陛下。”
这家伙之前大搞迷信就算了,怎么现在开始大搞封建迷信。
一时嘴瓢的奥雷:“……好的,诺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