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诗人
罗兰只感到自己被一座高山压在了身上。护身用的防护魔具支撑不住那骇人的力量,齐齐破碎,他难以呼吸,心脏几欲化为脓水,连手指都无法挪动分毫。
也许是错觉,他总感觉其他兄弟姐妹虽说同样脸色煞白,满眼惊惧,但却没有像他这样快要死去般痛苦。
“……我不明白。”莱昂内尔撑着桌子,勉强站直了身,缓缓开口道:“我究竟做了什么,令您如此恨我?”
他看起来居然是真心实意感到分外费解。
“那些在您看来十分凄惨的实验体,全部都是自愿的。为公司效力之前他们全家老小连饭都吃不饱,进入公司之后,他们的家人却能得到这辈子都赚不到的赔偿金。”
“黎民党所庇佑的矿区工人,‘庇护者’公司愿意给出比市面上还要高的价格聘用。至于在矿区蔓延开来的腐烂瘟疫并非我之所愿,工人们如何想我也无能为力,毕竟就连我自己都得了这该死的怪病。”
“我的儿女十分孝顺,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活下去,将会创造更多、更伟大的价值,他们爱我这个父亲,所以自愿为我奉献——”莱昂内尔顿了顿,看向身边的子女,十分痛心疾首的模样:“难道您连孩子们对父亲的孝心都要进行严厉地指摘吗?”
教授平静地看着他为自己辩解,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了下来,黑发青年才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十分精彩的演说,莫尼阁下。”
“只是有一点您始终难以绕过。那就是您明知道煤精是致病的罪魁祸首,您却始终不曾为了您的工人,您的下属,您的客户甚至您的子女做些什么。”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仿佛能够刺破一切花团锦簇的虚伪假象,直面滴血的本真:“煤精很赚钱吧,但凡想到要为了所谓的‘安全’‘风险’拖延生产进度,甚至只是为工人和下属花钱提供些保障,就心如刀割一般。”
他顿了顿,冷漠地注视着莱昂内尔微变的脸色:“暮星庄园设计之初明明拥有由煤精供能的法阵进行防护,内里装潢却连一盏煤精灯都没有,全部依赖最简陋的油灯与烛火——这很可疑不是吗?煤精灯是全帝国上流阶层的必备品,它明亮便捷,造价昂贵,可以很好的和穷人拉开差距与档次……像您这样喜欢夸耀享受的人,我不认为您的生活习惯会如此复古朴素。”
一路上从罗兰·莫尼口中套出来的信息也十分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当然,您可以说我捕风捉影。”也许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有些累了,黑发青年懒洋洋地歪了歪脑袋:“不过我不是判案的法官,也不是听您忏悔的神官,证据也好,辩解也罢,请您去和那些该得到一个答案的人说。”
莱昂内尔脸上的神情变换莫测。良久,他叹气道:“那么您今晚这是要杀了我吗?幽灵先生?”
“动手吧。”他忽而朝向黑发青年伸开了两只手臂:“我知道您身后那位阁下应该是位圣者,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可能与一位圣者相抗衡,是我棋差一着——我只求您放过我的子女,他们还年轻,都是我逼他们的。”
“父亲!”罗兰忍不住惊呼道。
莱昂内尔却不理他,他甚至主动上前了一步,脸上浮现出些许渴望的神情:“请您动手吧,我早就受够这破病的折磨了,让我解脱吧。”
“我为什么要现在杀了你?”教授颇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又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
莱昂内尔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什——”
“今晚当众杀了你、甚至杀光在场所有人,也只会为黎民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认真地解释道,看起来毫无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怕东西的概念:“况且这样做依旧无法摧毁‘庇护者’公司的研究,暂缓煤精矿的开采,毕竟它真正的主人是银鸢尾帝国的王室,不是吗?”
众人:“……”
所以这家伙这么大费周章潜入暮星庄园,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遛弯散心吗?!
……
最后幽灵还是悄无声息地自原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只空荡荡的、歪斜在餐桌一边的靠背椅——偏偏一时之间甚至无人敢上前摆正那把已经无人倚坐的椅子。
莱昂内尔背对着所有子女一言不发,余下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罗兰迟疑了片刻,还是怯生生地走上前去:“父亲,我……”
对方缓缓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当众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声音格外清脆响亮,在晚宴厅里回荡着。罗兰捂着红肿的脸不敢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瞧见父亲阴沉的目光扫过站在角落里的伊森,但终究还是慢慢挪开了。
伊森是我决定庇佑的人,幽灵临走之前轻描淡写地宣布道,因为他欠了我身边这位先生一笔债务,需要他身体健康、神智清醒地卖力偿还。
救命之恩——指的是龙骑士没有当场杀了他——又怎么不算债务。
幽灵这样开口了,于是莱昂内尔一时之间还还真不敢对这个“儿子”做些什么,只是脸色阴沉地带着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维多利亚离开了晚宴厅,留下其余子女面面相觑。
莱西雅瞥了眼脸颊红肿、狼狈不堪的罗兰,这一向鼻孔朝天的小子现在却萎靡得像一只尾巴夹起来的落水狗,她本想幸灾乐祸地讥讽对方几句,一转眼却发现她带来的那位神秘的吟游诗人,不知何时也自原地消失不见了。
另一边,被众人念叨到几乎要打喷嚏的教授从恋人怀里探出头来,十分娴熟地在人肩膀上蹭了蹭,将那些因高速移动而凌乱的碎发从眼前蹭开。
此时他们身处远离暮星庄园的黑松林里,救世主轻得像一片枯叶,轻飘飘地站在一处纤细的树梢上,仰头望向被树影遮掩着的、苍白而硕大的月亮。
他忽然手指一动,狂风毫不客气地自他身后掀起,直冲着某处阴影尖啸着扑去——
“哎呀、哎呀!别打别打,我没恶意的——嗷!”
从树影中狼狈滚出来的吟游诗人哎呦哎呦地捂着脖子,帽子滚落在地上,头发上都是枯枝败叶。一道血口子出现在他的脖颈,血渗了出来,缓缓滴落,再深一点怕是连动脉都割开了。
“真是的,这样漂亮的人怎么如此暴躁,一言不发就动手……”马格纳斯捡起帽子拍了拍灰,苦着脸嘟嘟囔囔。
见人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他,一只手将怀中人好奇抬起的脑袋按进肩窝,护得密不透风,另一只手作势又要冲他发难,他连忙带好帽子举起双手投降,正色恳切道:“尊敬的抗争与变革之神,永恒不倒的旌旗,庇佑那些向命运开战的渎神者的不屈之主,请允许我和您说上几句话。”
诺瓦:“……”
他莫名感到有些……奇妙。谁能想到这位拥有一连串听起来很厉害的称呼的神明,今早在浴室洗漱顺便准备凑过来亲他时,鼻尖的牙膏泡沫还没洗干净。
教授再次忍不住想从人怀里挣出脑袋来,便听见了救世主冰冷的声音:“上次见面你还只是一名高级使徒,现在你已是圣者。”
“运气好罢了,”马格纳斯耸了耸肩膀,但他思考了一会儿又有些迟疑地补充道:“呃,也可以说运气坏?”
阿祖卡没兴趣听这家伙的疯言疯语。他保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吟游诗人只好继续自说自话:“你们没有杀了那老东西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那老东西身边的小丫头不对劲,如果他死了,他大概会在小丫头身上复活什么的……反正很恶心人就是了。”
闻言教授立即扒掉了某人的手,兴致勃勃地盯着马格纳斯瞧,眼睛亮得惊人,结果差一点从树上摔下来:“‘庇护者’公司居然有这种技术?”
救世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搂紧自家宿敌的腰,干脆从树上跳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将人放开后依旧紧盯着吟游诗人的一举一动,确保对方但凡有异动便第一时间搞死。
“当然有了,我的陛下,或者说他相信自己有。”马格纳斯神秘兮兮、若有所指地说:“从古至今,所有当权者所追求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诸神所渴望的复活不就是如此吗?只是可惜他们一个也不会成功,他们将落得最为凄惨的结局——因为世界与命运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教授缓缓眯起眼睛,敏锐地反问道:“莱昂内尔和诸神有关——是光明与荣耀之神……不,剩下的三神都有参与?”
……果然,他的猜想与推测依旧不曾出错,没有急于处理那家伙是正确的。
“我可什么也没有说。”马格纳斯眨了眨眼睛,脸上保持那种神秘的微笑。
教授盯着那张被油彩涂满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冷静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看在这人率先散发善意的份上,他发誓对方但凡再敢疯疯癫癫故作玄虚,就让阿祖卡把人抓住吊起来打,有些时候简单粗暴也是一种好办法。
“马格纳斯,”但是吟游诗人仿佛预知到了什么,这一次他十分庄重地摘下了他的大帽子,向眼前的黑发青年弯腰行礼:“马格纳斯船长向您致敬,尊敬的陛下。”
“——除此之外,我好像还是命运女神拉莫多的继任者,”他直起身来后挠了挠脸颊,看起来居然还有些羞涩:“未来的命运之神之类的。”
第372章 漫画
见两人神情莫测地一齐盯着他,莫名感到浑身发毛的马格纳斯连忙举起手来强调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和那群想永生都想疯了的家伙不一样,真的。”
“我可不想做个老不死,”他满脸虔诚地抬起头来,将双手合拢握在胸前:“我是命运的信徒,我选择遵循命运。毕竟你们也瞧见了那群谋害命运女神拉莫多的神明,现在全部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模样——”
“但是你故意出手试探阿祖卡能否解开命运女神的诅咒。”教授冷冷地说。
“陛下哇,您怎能这样想我?”吟游诗人立即哇哇大叫起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您也瞧见了猫头鹰那副被误伤的惨状,我怎么知道等我接手她留下的那些见鬼的神器时,不会被拉莫多那个疯婆娘降下诅咒?我给自己找个保障、留条后路都不行吗?”
年轻些的疯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也不知道信没信,直看得马格纳斯后背一阵阵发麻。
值得讽刺的是,“命运之神”不能操纵命运,而是被世界选中“观测”命运的倒霉鬼。随着实力增长,那些预言甚至容不得马格纳斯看不看,扰得他夜晚的梦境都被疯王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彻底占领。
噩梦缠身令吟游诗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每天精神恍惚、萎靡不振的,老布朗还以为他天天晚上流连赌场妓院,对他阴阳怪气,还差点不允许他混吃混喝,将他从钟表店里赶出去。
马格纳斯简直有苦说不出,他该如何向旁人描述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他低语——瞧见这个人了吗?看好他,别让他再次发疯灭世。
然后吟游诗人听到自己噩梦的主角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道:“你怕我。”
那双烟灰色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明明上一次见面你更怕我身边的阿祖卡,现在你却更忌惮我——为什么?这两年你都‘预见’了什么?”
“你。”
马格纳斯深吸了口气,看起来悲痛欲绝:“我的梦境里可全部都是您啊,我的陛下。”
阿祖卡:“……”
手有点痒。
觉察到某神似乎神情不善,狡猾的吟游诗人立即加快了语速。想想他看到的东西,马格纳斯并不认为自己能和这位陛下耍心眼,更何况还有一位不论是从神格来论、还是事实证明都十分能打的新神在一旁虎视眈眈——此时此刻,坦诚才是最好的方式。
于是教授和救世主得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暴君后期生平。
暴君通过谋算,不断吞噬诸神的灵魂碎片,从而获得险境中“不死”的力量,直到成功斩杀了旧王,坐上了王位。
但这也令他的精神状态越发岌岌可危。傲慢,疯狂,暴虐,冷漠——来自四神残存的力量在不断污染吞噬异世灵魂的理性,后期暴君甚至将自己锁在鸢心宫深处的寝宫内,要求信任的下属每隔一个小时抽取他书架上那成千上万本藏书的随机书页内容,如果无法在五秒之内流利背诵,那么这一小时之内他所下达的任何命令都不被允许执行。
但是很快,他开始渐渐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他没有时间了。
于是在短暂的清醒时期,暴君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将所有残余的、藏起来的诸神灵魂碎片一次性吞吃掉,彻底毁灭这群将他、将这个世界搅乱到如此地步的神明,以免这群龟缩在深渊之中的东西等他死去后重回人间,将现有的胜利成果毁于一旦。
“于是陛下您掀起了灭世战争,宣誓要屠尽世间所有信徒。”马格纳斯幽幽地说。哪怕只是复述,他现在都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凉。
教授:“……”
一旁的阿祖卡眉头紧皱——或者说自对方开始讲述那些关于他的宿敌的、就连他都不曾知道的事时,他的眉头就没放松过。
“所以如此宣布只是一个幌子?”救世主冷声道:“是为了迷惑诸神,让他们相信先生他真得疯了?”
神智清醒时,对方绝不可能颁布这种疯狂滥杀无辜的命令。
“差不多吧。”马格纳斯撇了撇嘴,那段时间他甚至领命以“大预言者”的身份费力宣扬了一番新王的暴虐滥杀……以及对方的“死期”:“大概还有趁机收拾异己,剿灭土匪,清理旧王党的残存军队势力,杀掉各大宗教势力不听话的高层之类的。”
“对了,还有一点,”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盯着阿祖卡的方向:“我不知道那位‘大预言者’有没有猜到,但是我认为应该和您有关。”
“他在为您造势,”那双酸绿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抗争与变革之神在情绪激荡之下渐渐染上金色的眼瞳:“换句话来说,他将您和您的同伴精心打造成了引诱诸神现身的最大诱饵。”
信仰产生束缚的力量。
在现在的安布罗斯大陆,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或者几个带领全天下惶惶不可终日的信徒,当众斩下猩红暴君头颅的救世主,更能夺取足够庞大的信仰呢?
在暴君死去的那一瞬间,诸神必定会神降现世,夺取神选之人的躯壳,哪怕是一具印刻着风暴之神神印的躯体。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也没有残余力量继续等待十余年,去选定全新的神选之人。
成败在此一举,诸神将不留余力。
——而暴君的灵魂同样可以趁机一举吞噬所有的神明。
“听听,尊敬的阁下,您有听过比这还要疯狂的计划吗?”马格纳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他只是笑了几声,又被迫噤了声。
因为被“算计”的家伙浑身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骇人威压。
毕竟真相确实很侮辱人,吟游诗人颇有些怜悯地想,换他也要疯魔。
——苦难来自他,胜利亦来自他。屈辱来自他,荣光亦来自他。谄媚逢迎亦或咒骂挣扎,甚至爱他亦或恨他,神明的名字终究只是被他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一只小小锡兵,是他浩瀚博大、温柔冰冷的灵魂轰隆隆运转时迸发出的一点火花……
所以很久之前马格纳斯就不曾认为疯王与救世主之间的“爱情”是真心实意,随着预言的增加,他越发认定这大概是一种身份逆转导致的新奇感官刺激,或者是一种自以为同为神明受害者的抱团取暖……
——毕竟谁能真心实意地爱上曾经操纵了自己半生的仇敌呢?
……但是现在,马格纳斯打量着这俩人,莫名有些不太确定了。
哪怕此时几乎全部心神都在吟游诗人透露的消息上 ,教授还是扭头看了身边的阿祖卡一眼。
看不清表情,但是垂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从未见过这人在人前这般失态,不由有些担心地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指——然后他的手被人反手紧紧握住,就像生怕他离开似的,握得教授甚至骨头都有些疼。
但是他难得没有挣扎,任人死死握着。
“泽菲尔说过,神明身死时会导致其代表的理念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大爆发,可能会导致‘世界毁灭’。”阿祖卡面无表情地盯着吟游诗人的眼珠:“三位神明的死亡导致了什么后果?”
马格纳斯愣了片刻,眉头皱了起来。
“我没有看见任何后果,”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您的父亲风暴之神乌托斯卡的死亡确实间接导致了世界线回转,但也只是因为诸神首先将深渊祸害得一团糟,那家伙又灵魂完整,力量强大,而且死时离深渊太近了些。深渊本就时空裂缝密布,以至于创世之书出现了剧烈波动,为了避免灭世只好回转了时间线……别瞪我,这是命运让我知道的,也是命运让我告诉你们的。”
马格纳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起源之神安布罗斯,或者说‘创世之书’十分担心陛下再度发疯把这个世界给毁了,否则你们以为我想凑过来找死吗?!”
信息量太大了,阿祖卡沉默了一瞬,决定询问他一直十分在意的问题:“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死去时,纳塔林人居住的阿萨奇谷同样产生了异变,许多动物前仆后继朝向深渊深处冲去,哪怕死亡也在所不惜。”
“那是因为他的灵魂同样十分完整,而且在深渊里呆了太久,不是吗?”吟游诗人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就像陡然拔出一颗在肌肉深处生长了太久的钉子,必定会导致流血阵痛,这种血腥味是会吸引嗅觉灵敏的猎犬的……换句话来说,它们听见了‘世界’的求救声。”
“……”
阿祖卡缓缓闭了闭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他曾在翻看‘创世之书’时,失去意识前所隐隐瞧见的那轮明亮美丽的银色光晕。
……那就是他,是他的宿敌死去的灵魂,吞噬了太多的诸神灵魂令对方得以暂时存活于现世,于是干脆选择跟随在他身边,也许是为了等待力量消散后,然后安静地彻底死去……
可是生死有别,他不曾看见过他,只有在濒死之际,才能隐隐瞧见那轮伟大的灵魂。在风暴之神导致世界线回转之时,对方再一次燃尽了最后的力量,在尽可能规避命运规则的前提下,用灵魂与他对话,向他提供了最后的提示。
——他说阿祖卡,你是一本崩坏的【漫画书】的男主角。
第373章 偏爱
马格纳斯离开了,就像他到来时一样突兀且莫名其妙。
不要再叫我陛下,教授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对成为封建统治者毫无兴趣。
但吟游诗人只是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告诉他疯王也曾这样说过——不过今天我确实不该继续说下去了,马格纳斯打量着二人的脸色,然后狡猾地俯身鞠躬。
我不知道疯王究竟预见了什么,他耸了耸肩膀,也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有几分来自他的谋算……但是如今我已经尽了我的使命,我是替那位王前来向您宣布神谕的神使。
所以不论您在过去或者未来打算做些什么,但是至少此时此刻,这片大陆成千上万的生灵正在承受着必经的苦难,而您正站在他们的最前方,直面旧日的神明,于是整个世界都得为您退让。
——命运现在正站在您的身后。
吟游诗人临走前只留下这样最后一句话,便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教授陷入了沉默。
有一说一,他不喜欢这种神神叨叨的谜语人,但他也得承认,这份来自另一个自己的馈赠基本补全了缺漏的逻辑链。教授感到头脑一阵阵抽搐胀痛,高速运转的大脑足以令他完全忽视周遭的环境。
但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令黑发青年下意识动了动被人捏得发麻的手指。
就像两只口尾相衔、不断吞噬着彼此的衔尾蛇,暴君毫不犹豫地夺去诸神的权责,将无辜受害者的的人生拖拽进自己的棋盘之中,而救世主也毫不犹豫地斩下了那颗被诸神深深忌惮憎恶着的、疯狂疲惫至极的头颅。
……他很清楚,那个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或者说他们两个在各自的立场来看都是无比正确的唯一选择。但是某种异常复杂的情绪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点点漫了上来,一时之间诺瓦甚至感到分外无措,也不知该如何描述。
为什么?他茫然地想,简直就像又回到了被那对本该被称作“父母”的男女丢在医院门口,告诉他乖乖待在原地不要乱动,然后令他眼睁睁地瞧着对方离开的、无能为力的童年。
理智告诉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也许应该大哭大闹,扑过去抱着父母的腿祈求他们不要离开,引起旁人的注意与阻拦。但事实上,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对越来越陌生的背影远去,并且十分冷酷而清晰地明白,他们不会回来,他没有被选择。
……他知道自己没有处理这些过于陌生的东西的能力,于是干脆十分冷漠且懦弱地选择了逃避。
“……您还好吗?”
一双温暖的手轻柔摸了摸他的额头,黑发青年几近茫然地抬起头来,救世主的面容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见他不说话,眉头顿时微蹙,仔细摸了摸他的后颈判断有没有发热。
“怎么脸色这样苍白?头疼吗?”
教授愣了一下,仔细感受了一下,大脑似乎确实有些胀痛,但更多还是想要啃咬手指。于是他点了点头——然后顺理成章地被人紧紧搂进怀里,带他离开了这片寂静到令人焦躁的黑松林。
对方现在似乎没有和他深谈的意愿,诺瓦十分娴熟地将下巴抵在人肩上,有些疲惫地想。
……不过也好,也许他们两个都该冷静一下……也许他需要画一幅思维导图,帮助自己理解这种陌生的、令他感到焦躁不安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东西,等冷静下来后再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冷静个鬼。
一回到奥西里斯城,门刚被关上,尚且沉浸在某种将他搅得乱七八糟的思考与情绪当中的教授,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推到了门板上深深亲吻。
他的双手被按在头顶,另一人的膝盖毫不客气地别开了他的双腿,从而彻底抵住了他的本能挣扎,令他完全动弹不得。
一个真正的深吻,不算温柔,甚至颇为粗暴。炙热的呼吸连同心跳紊乱颤抖着,微凉的舌尖毫不客气地撬开他的唇齿,用力刮蹭着他的口腔黏膜,勾缠他的舌头,甚至恨不得深入舔舐他的咽喉,将他的喉管一齐扯出来吞下去,很快教授便尝到了些微的血腥味。
……但是一种充沛浓烈的情感传递了过来,他像是一台型号过于古早的机器,慌乱地试图分析那些无比陌生的指令,完全过载的大脑甚至令让他放弃了本能的抵抗。
“……为什么不咬我?”
教授急促地喘息着,有些茫然地睁大被迫蒙上一层水雾的灰眼睛。罪魁祸首已经稍微退出来了些,强硬有力的手臂牢牢支撑起他因缺氧而有些站不稳的身体,抵在腿间的膝盖则阻止了他的下滑。
救世主将前额轻轻靠在他的额头上,蓝眼睛中溢满了某种令他莫名不安失措的情感。他同样微微喘息着,低下头来,异常温柔地亲了亲黑发青年肿胀发红的唇瓣。
“还疼吗?”阿祖卡伸手摸了摸自家宿敌的后颈,温柔地低声问道,也不知是在问头疼还是嘴巴疼。眼见人还有些发懵地摇了摇头,眼睛和嘴唇都是湿漉漉的,看起来乖得要命,又很可怜,简直让他心里一阵阵酸涩地发软。
诺瓦忽然抓紧了另一人的肩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猝不及防的小声闷哼。他被人抱了起来,压在了床上,随后是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的亲吻,铺天盖地着向他倾倒,简直像是一面朝着正在沼泽上歇息的水鸟劈头盖脸落下、令其动弹不得的网。
“您究竟吃了多少苦,又独自承受了多少东西……”
无数亲吻的间隙,他听见恋人在他耳边颤抖着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哀恸,几滴冰凉而滚烫的液体就这样轻柔而深重地砸在他的脸上——然后顺着他的嘴唇淌了下去。
他被那苦涩发咸的味道彻底吓到了,像是一只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炸毛的猫,灰眼睛瞬间睁大,本能地伸手去勾另一人的脖颈……然后又被人按住了双手的手腕,死死按在脑袋两侧,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所看见的是一双居高临下的、美丽到令人心碎的眼睛。
一种极为深邃清澈的蓝,虹膜的边缘有一圈奇异耀眼的金,此时其中那些令他无法辨别的、危险而深重的情感,正在从中倾泻而下,而他是即将被其淹没的溺水者。
……阿祖卡,他本能呼唤着恋人的名字,在对方低下头来,开始不轻不重地用牙齿含咬他的颈侧时,他一时忘了那被人咬住要害的毛骨悚然,甚至忘了生气,只是费力而笨拙地支撑起脑袋,试图凑过去亲吻救世主的侧脸,亲了几下没亲到,甚至咬了对方的耳朵几口,还吃到了几缕头发,只好皱着眉呸呸吐出来。
这种小动物似的安抚方式似乎将人逗笑了,对方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将他锁起来,来自肋骨之间的声音在救世主的灵魂深处几近失控地咆哮着,将他关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驯养他的身体,剥夺他的神智,每天都把他喂得饱饱的,让他的月亮除了欢愉与享乐之外再也无暇思考那些该死的自我折磨与“伟大”的牺牲,谁也无法再次伤害他的月亮,哪怕是他,或者对方自己。
“……我不明白。”
就在救世主的大脑里几近本能地冷酷盘算着这一计划可行性时,忽然听怀中人闷闷地小声说道。
……在这一方面,他那聪明绝顶的宿敌着实太过单纯稚嫩了,居然完全被他的几滴眼泪彻底迷惑了,放下了一切防备之心,甚至主动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脸颊,显得分外柔软甜蜜。
“你憎恶试图操控你的人生的诸神,你发誓要向他们复仇。”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分外严肃地注视着他:“可我也是操纵你的人生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种对于复仇的渴望,几乎是支撑对方走到今天的最大原因之一。
“你应该恨我,报复我,这才是正常的逻辑。”
黑发青年的眉头十分不解地拧了起来,看的阿祖卡忍不住磨了磨牙,十分想当场将人按在床上操到崩溃,直到人哭都哭不出声着浑身痉挛无声失禁,让他亲身体会下究竟什么才叫做“报复”。
“那么您会恨我吗?”但救世主只是捧起那张可爱又可恨的脸,在人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声音轻柔低哑:“我愚蠢到亲手杀了您,我与误解污蔑您的声音同流合污,我沦为了伤害折磨您的神明与帝国的帮凶……”
“这不是你的错。”教授皱紧眉头,下意识反驳道:“甚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我努力促就达成的。”
“那么这也不是您的错,”阿祖卡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而且也不是逻辑能够解释清楚的事,先生。”他低下头来,温柔地吻了吻黑发青年那紧紧蹙起的眉头:“我该如何解释呢?也许是因为我比憎恨任何仇敌都要绝望而清醒地爱着你,只有你……”
“——就像您现在毫不犹豫地选择偏爱我一样。”
第374章 眼泪
他离得太近了,教授想,像是太阳落在海面上,金色的海洋,金色的火焰,潮水卷起的金色水雾——但是并不烫手,也不刺骨,反而如烟雾般,又轻柔又暖和,湿润而新鲜,悄无声息地充斥占领着他的肺,让他的胸口发光,每一次呼吸都会在鼻腔和胃里反复品尝到那深沉柔和的气味。
那个人用温暖的掌心捧着他的脸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他在笑,眉眼和唇角间的弧度十分温柔,蓝眼睛却很哀伤,似乎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包裹了他,包裹了他们,毫无保留地传递着彼此的信息。
人类通常不会如此。对于这种生物来说,爱与信赖着实太过脆弱,而且难以捉摸,于是他们将其称作“奢望”,同类间的质疑、猜忌与仇恨才是永恒不变的主题。但是这种奇异的、如同融为一体般的坦诚令他感到安全,就像蜷缩在母体的羊水中一般,他感到自己像是成为了一个永远不必发愁的富翁。
“……我想起来在哪里看见过了。”教授突然开口道。
黑发青年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神明尚且流淌着悲伤的眼睛,抚摸他潮湿的、柔软的浅金色睫毛。
……十分熟悉的眼睛,以至于瞧见他的第一瞬间便令他感到分外恍惚。
【我在办公室里昏迷的当天下午,被送往医院之前,我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软件。】他用母语喃喃自语道:【没有名字,是一本书的模样,我还以为是电脑中了病毒……而这个软件大概就是创世之书投射在地球上的载体。】
……话说诸神和创世之书还挺会与时俱进。
发现这一软件无法卸载、甚至会自动出现在他所使用的任何电子产品之上时,他将所有数据转移备份,决定尝试点击。结果刚一打开,只瞧见这大概是一组占据了整个屏幕的、异常精美的画册——或者说,漫画?随后他便忽然一阵眩晕,失去了意识,再次清醒时便是躺在医院里,医生用一种忧虑的眼神望着他,异常严肃地告诉他,他的大脑出现了一些问题。
后来他似乎再也没有在任何电子产品之上瞧见过这一软件,某种奇异的力量阻止他去触碰,去回想……直到现在,直到被命运之神点破,他才想起自己并非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看见了一座墓碑,还有蜷缩在母亲墓前的男主角的眼睛。
……一种极为深邃清澈的蓝,虹膜的边缘有一圈奇异耀眼的金。
“……我有一个猜测,”教授沉默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个大胆的猜测,关于我的大脑里那些连医生都说不清的病变。”
“我曾在‘脑瘤’导致的幻觉中瞧见了‘暴君’所遭受的折磨,当时我只以为是病变引发的谵妄现象,但这其实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已经历过这一切,只是我的记忆在时空裂缝的剧烈冲击下丧失了。”
“看见‘漫画’,昏迷,这时我的灵魂已经进入安布罗斯大陆。成为‘暴君’,死去,灵魂由于世界线回转导致的剧烈波动重回我的世界,然后确诊‘脑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所谓‘脑瘤’就是诸神残留的、尚未被彻底消耗的灵魂碎片,它们寄生在我的大脑里。”
阿祖卡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的嘴唇慢慢抿了起来。
“……接下来我病死了。”教授顿了顿,继续冷静地说了下去:“而两个世界明显时间流速不同,这时我的灵魂得以再次进入了安布罗斯大陆——然后遇见了你。”
比起“前世”,其实用一种游戏中的术语来解释更加合理——这是男主、女主、男二和反派的第二周目,只是主角团有创世之书作为存档点,拥有第一周目的记忆,而反派不是安布罗斯大陆的人,所以他没有第一周目打出‘暴君’结局的记忆。但是由于吞噬诸神灵魂碎片叠加的永恒debuff,他的身上还残存着“疯王”的一部分,导致他精神状态不稳,偶尔会产生支离破碎的幻觉……
没有主角光环就是这样的,他的脑海里忽然颇为幽默得冒出来这样一句话,但是另一人的眼神阻止了他将其脱口而出。
“……为什么这幅表情?”诺瓦颇为不安地伸手,试图去拥抱身上的人:“我甚至比记忆更早认识你,你该感到高兴才对。”
……被抱得很紧,以至于周身骨骼都在咔咔发抖。但他不想将人推开,反倒鼻子莫名其妙开始一阵阵发酸。
他现在是……想哭吗?漂泊终生的异界灵魂分外茫然而费力地思考着,可是为什么?
痛苦。
阿祖卡感到自己的脊背在因无法忍受的痛苦而剧烈蜷缩起来,像是尝试用那些强烈到近乎粗暴的情绪来构造一只安全的巢穴,试图将身下的人彻底包裹住再将其仔细喂养。
一切疑虑都有了解答。那些如影随形的自毁倾向,那些深夜无法逃脱的梦魇,甚至那些对于失去理性和神智的恐惧……
真相是如此残忍,令他被悲恸的潮水淹没。那些值得被世俗夸耀的一切,在那个人面前变得荡然无存,他在他面前赤条条的,只余下迟钝与无知,一个最愚笨不过、自私不堪的人。
……可是他不会因此放手,救世主冷酷而残忍地想,绝不。他是他伟大而不朽的仇敌,承载他罪责与耻辱的镜子,他的生命中一切最为激荡不堪的东西……他的月亮。
他那不幸的宿敌明显被他的状态吓到了,将双手试探着深入他的肋骨之下,在他的后脊处轻轻拍抚着。
阿祖卡沉默了片刻,终于将那些可能会吓到人的暴虐情绪藏了起来,转而将身体支撑起一些,以免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他甚至还能低下头来,温和地亲吻着黑发青年的额头,眼睛和嘴唇,爱怜的,仔细的,一次又一次,直到将人亲得忍不住伸手抵住他的嘴唇。
“……别亲了。”教授隐忍地抿起嘴唇,在他的掌控下微微别开脑袋,却是顺势将侧脸贴进他的掌心里。
“为什么?”救世主低声问道,又轻轻吻了吻恋人的手心:“您现在看起来很想让我亲亲您。”
——迷茫,柔软,委屈,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不知所措地蜷缩在他的身下,看起来可怜得很。
“……我没有。”黑发青年皱紧眉头:“我不需要亲亲。”
他甚至下意识开始长篇大论,试图用这些理性的分析隔绝开来那些令他不安的情绪:“根据现有信息分析,我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当时的最优解,包括我的‘死亡’,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都是达成最终目标的必要环节。毕竟从结果上来看,就连‘脑瘤’的存在或许都是有益的,可以增强灵魂的耐受性,使我能够更好地承受穿越时空裂缝和吞噬神明碎片带来的负担……”
“教授。”阿祖卡非常平静地打断了他:“不想惹我生气的话,就别再说这种话。”
“……我没有故意惹你生气。”
“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他温和地将那些散乱的头发捋到脑后:“只是您不必这样,不要在这种时候还要强撑着安慰我。我希望您可以在我面前展现任何情绪,向我肆意地发脾气,恐惧,怨恨,委屈,不安……”
无论是谁被迫承受这种无耻而不公的恐怖灾祸,被一次又一次毁掉所拥有的一切,遭受了如此可怕的苦难,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只要是活着的人类,都会产生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痛苦——哪怕被时间淹没,哪怕被理性说服,但是痛苦就是痛苦。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依旧非常茫然地看着他,但是一种明显潮湿起来的薄薄水雾,以一种令人分外心疼的方式一点点漫了上来。
“……就是这样,好乖,”阿祖卡低声说,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直到舌尖尝到某种咸涩的味道:“真是好孩子。”
黑发青年似乎被他弄得越发无措,他下意识想要偏头避开这种令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安抚,却被掌心温柔而固执地固定住。陌生的酸胀充斥着胸腔,喉咙一阵阵发紧,他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现在您感觉胸口有些难受,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吗?”救世主抚摸着他的脸颊,耐心而温柔地低声询问道。
诺瓦迟疑了一下,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这是正常的,”另一人低下头来,轻轻吻着他的嘴唇:“交给我就好……”
温热的手指抚上他的肩膀,将外衣脱下来,又滑了下去,将系紧的衬衫纽扣一颗一颗解开。修长的脖颈,锋利的锁骨,苍白起伏的胸膛……全部一点点暴露在微冷的空气里,这让人战栗了一下,不过很快被更加温暖的躯体笼罩,直到最后一个吻轻轻落在胸口中央肋骨交汇的地方,没有情欲意味。
“您现在感受到了什么?”阿祖卡抬起头来,低声询问道。
教授眨了眨眼睛,那些被泪水蒙住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一些,倒映着一个灿烂明亮的身影。
“你。”他小声说道。
第375章 要命
“……所以这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奥雷震惊地瞪着莫名其妙降临在暴君办公室里的吟游诗人,对方还是那身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打扮,一个人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沙发,翘着小拇指优雅地嘬着茶杯,仿佛一只忽然从窗外扑进来、趾高气昂的大鹦鹉。
对方闻言上下打量了刺客一圈,然后露出了一个僵硬而夸张、怎么看都分外不怀好意的假笑。
“暴君的手下。”
正在书桌前处理工作的教授眼睛都不抬一下,浑然不顾这对男二究竟造成了多大的刺激。
“什么?!我就知道!”闻言奥雷差点跳起来。
前世那位神神叨叨的大预言者由于做出不少著名的预言,尤其是成功预言了一些重要人物的死亡,一时之间名声极盛。许多人将他所说的话奉为圭臬,不少大人物都想找他占卜,就连旧王室都曾愿意将其奉为座上宾。
奈何此人行踪不定,脾气更是出了名的怪异。在对方预言了卡西乌斯二世和爱斯梅瑞的死亡时,他们三个也曾和人打过交道,等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试图从中获得一些信息,但也只得到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被这位大预言者分外粗暴地赶了出去。
当时玛希琳还埋怨将人当成骗子的奥雷态度不好说错话来着——结果现在告诉他,这家伙居然就是暴君的人?!
旧王就是暴君宰掉的,先射箭再画个靶子,那所谓“预言”肯定是准得不能再准,亏他当年在得知卡西乌斯二世和爱斯梅瑞被杀的消息时,还真心惊叹过此人确实有那么几分本事在身。
……等等,不对,难道这个马格纳斯也重生了?!
真是够了,奥雷警惕地想,暴君身边有一个格雷文·沃里夫难道还不够吗?反派阵营的浓度简直要超标了!
“别这样说,尊敬的陛下。”厚着脸皮成功讨要到一杯茶的马格纳斯神神秘秘地纠正道:“‘大预言者’才是疯王忠诚的下属,而我只是一个被命运莫名其妙卷入其中的可怜人罢了。”
这一世他可不打算替人卖身,吟游诗人信誓旦旦地想,有那么一次替人劳心劳力、殚精竭虑、甚至祸害了另一个自己的经历就足够了。
“……我已经和你清晰表达过对这一称呼的不满,”教授面无表情地说:“再叫我陛下,我会让‘尊敬的抗争与变革之神’揍你。”
马格纳斯:“……”
他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种微妙的、仿佛老头儿坐在摇椅上怀念往事的表情,但还是从善如流的、在奥雷看勇士的眼神下笑眯眯地回答道:“没问题,甜心,都听你的——”
吟游诗人的身形忽然一晃,下一秒出现在了书架顶端。他摸了摸自己尚在脖子上老老实实安置着的脑袋,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哎呦,好险好险——有事好商量,都好商量,何必一言不发就动手?”
他一个“柔弱”的预言家,哪怕已经是圣者,在场的两位术士他一个都打不过。
阿祖卡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带有明显的撑腰意味站到了教授身后,似笑非笑、眼神危险地盯着吟游诗人越发僵硬的脸。
于是马格纳斯立即能屈能伸地收起了那副轻佻的模样,正色询问道:“幽灵先生,您想要我做什么?”
“首先,”烟灰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从我的书架上下来。”
“……”
“其次,关于‘庇护者’公司和诸神之间的那点交易,我希望你能替我查明。”教授推过来一份关于“庇护者”公司的、黎民党目前得到的详细资料,用钢笔在纸面上点了点。身为未来的预言之神,马格纳斯和旧神天然为对立阵营,更何况这家伙有求于他们,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马格纳斯轻盈地从书架上跳了下来,帽子上的羽毛都没有乱上一根。他酸溜溜地瞥了眼站在黑发青年身后的、存在感极强的某神,接过资料迅速大致看了一遍,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哎呀哎呀,刚上任就要干这些得罪人的脏活累活,果然旧人就是不如新人……不过谁叫我心软,看不得像您这样迷人的美人儿愁眉不展——”
话音未落他便熟练地一缩脖子,险之又险地躲开了无声无息削过他头顶的风刃。
“那就这样定了。”教授低下头,在纸面上写着些什么:“一周后我要看见一份出现在我办公桌上的详实报告。”
“一周?!”马格纳斯当即叫了起来:“尊敬的幽灵先生,您当我是全知全能的吗?追踪命运的轨迹也是要花费大力气的!”
“你到底干不干。”黑发青年不耐烦地掀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马格纳斯:“……”
马格纳斯发出了屈辱的声音:“干。”
没办法,关于“成神”一事他还一头雾水,总感觉自己正在向着某个大坑狂奔而去。无论是命运女神的诅咒,还是“世界”予以他的任务,他都需要这二位的帮助。
“好吧好吧,一周就一周,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马格纳斯装模作样地弯腰行了个礼,身影如同融入阴影中似的渐渐变淡,只剩下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我这就去为您伟大的事业奔波,期待下次见面时,您能对您辛勤的预言家稍微和颜悦色一点……再会了,诸位!”
吟游诗人悲愤地跑掉了,奥雷双手抱胸,盯着坐在书桌前的暴君和站在对方身后的好友,眉头越挑越高。
“……干什么?”教授终于被他盯得不太高兴地抬起头来:“有事就直说。”
“你俩不对劲。”刺客怀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祖卡:“我说不上来,但就是哪里不对劲。”
——以往这俩人之间就有种令人插不进去的气场,但是现在好像更加……亲密了?他迟疑地想,这轻飘飘的字眼甚至不足以描述那种仿佛自灭世的风暴雷霆间诞生的东西。
阿祖卡微微挑眉,难道这就是笨蛋的直觉吗?
“因为我知道了一些事。”他平静地回答道:“而我认为你和玛希琳也该知道。”
哪怕他的教授大概率并不在意,但是那个人所做出的牺牲、所遭受的诋毁、所忍受的苦难,绝不该被时间的潮水如此无声无息地淹没。
……至少他们这些受其恩惠者,不应该继续理所当然地蒙昧无知下去。
“拉威尔侯爵和西奥多·卢卡交代罪证交代地如何了?”一旁的教授忽然打断了他们。他微微抿紧嘴唇,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自在。
话题转移得颇为突兀生硬,以至于奥雷挑高眉头,和好友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但他还是按捺下疑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那两人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关键罪责已经整理完毕——就是西奥多·卢卡那家伙一直嚷嚷着要向您投诚。”
“很好,准备在奥西里斯城内进行公审。”黑发青年语气淡淡,三言两语间便决定了对方的命运:“将他们犯下的罪全部公之于众,尤其是和‘庇护者’公司之间的交易——然后当众处死他们。”
他沉吟片刻,又继续安排道:“在各大矿区调查得出的结论也准备登报,宣布黎民党公开悬赏能够治疗或缓解煤精导致的‘腐烂病’的治疗师,呼吁全国范围内的各大矿区暂停煤精矿开采工作,明区范围内的煤精矿全部紧急停工,将波及到的矿工安顿好,已经犯病的统一收容医治——具体的由阿祖卡负责。”
“居然这么严重了?”奥雷皱紧眉头,要知道煤精矿开采可是很大一笔钱。
“……我也希望只是我小题大做了。”教授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全国范围内的煤精矿也就那么几处,尤其是博莱克郡,黎民党势力很大,如果真下定决心管控还算可控。麻烦的是已经遍布整个上流社会的煤精制品和已经运用到战场之上的煤精武器,究竟影响几何还需要实验数据支撑。”
而且报道一但发出,相当于向着靠煤精起家的“庇护者”公司乃至其背后的王室拔刀斩首——可想而知又将是一场恶战。
“别担心,”阿祖卡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承诺道:“我会保证一切都在掌控当中。”
“……据我的以往经验,你绝不会小题大做,”刺客也有些别扭地嘟囔道:“所以你下命令就完事了,其余的全部交给我们。”
教授沉默了片刻,忽而微微垂下眼睛,难得态度堪称柔和地平静道:“我知道。我相信你们,一如既往。”
阿祖卡还好,奥雷则慢慢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易被察觉到的血色渐渐漫上了他深色的脸庞。
……简直要命。刺客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回答道:“那、那我先去忙了,有事随时叫我——”
随后他逃也似地火速离开了暴君的办公室,脚步飘飘忽忽的,甚至忘了翻窗。
第376章 使唤
莱昂内尔·莫尼还是带走了一名子嗣,不是幽灵点名要保的伊森·莫尼,一个年轻人,被人拖走时哭得很难看,罗兰甚至记不起他的名字,当然他也并不在乎。
待到莱昂内尔离开后,他抚摸着红肿的脸,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当众给他难堪,满腔的委屈与怒火想要往罪魁祸首幽灵身上发,又完全找不到人影。他不明白幽灵特意跑来这么一遭究竟是要做些什么,总不能是为了放狠话。
但是很快罗兰·莫尼便明白了。
在“庇护者”公司的秘密会议室里,他砰得一声将一沓报纸摔在了桌子上,又气得一脚踹翻了椅子。
“黎民党这是打算撕破脸了吗?!”罗兰在会议室里气急败坏地转来转去:“他们怎么敢?军队的煤精武器,最前沿的魔具和阵法,上流社会的享受……桩桩件件,哪一样不和煤精有关?!”
“还呼吁全国关停煤精矿——好大的口气,他们以为自己是谁?!”他的脸色铁青:“矿工死了再招人就是了,停工?因此产生的损失要由谁来承担?公司?还是王室?”
“只是恐怕黎民党真得可以做到。”一旁的一位公司高层沉声道:“银花矿场的矿工很乐意听工会的指挥,之前散布的那些流言并没有达成我们的预定效果,而博莱克郡煤炭工会简直是黎民党人的老巢……莫尼总监对此有何指示吗?”
“父亲他正处于治疗的关键阶段,暂时无暇处理公司事物,不必麻烦他老人家。”罗兰冷冷瞥了他一眼:“黎民党不就是依靠那些泥腿子矿工吗?找几个人给些钱,或者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闹起来,就说黎民党不让他们干活,打算活生生饿死他们全家。”
他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群矿工到底是害怕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的病,还是害怕现在就没饭吃!”
但是事态并没有罗兰·莫尼想象的那样简单,显然幽灵并非心血来潮。确实有工贼闹事,但是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在保障措施到位的情况下,外加之前本就在一线工人间流传已久的“诅咒”一说和那些畸形儿吓坏了不少人,绝大多数人、尤其是明区的一线矿工,都愿意相信在穷苦人中名声一直很好的黎民党,愿意相信幽灵先生。
一时之间“庇护者”公司的煤精原矿产量大幅减少,股票应声暴跌,公司市值急剧蒸发,以一种哪怕在历史上都颇为惊人的速度,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可怕风暴当中,那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陡峭折线被后世的经济学家称为“莫尼断崖”。
在此期间,奥西里斯城的官员和“庇护者”公司之间的肮脏交易同样被公之于众,在明区、甚至明区之外的地方广泛流传开来。贪婪腐败,毫无人性,这一评价对于一向以“庇护者”这一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公司来说,同样是一种极为沉重的打击。
这下哪怕是莱昂内尔·莫尼出马都止不住直线下降的股价数字了,家族所有政治人脉和储备资金的投入宛若石沉大海,在黎民党擅长的舆论战场上更是节节败退,报纸上每天都有新的丑闻被爆出,各大矿区工会组织的游行示威此起彼伏。
他甚至不得不撑着病躯去了一趟王城,接受王后严厉的问责——起初莱昂内尔还试图辩解,将一切推给黎民党的恶意煽动和幽灵的阴谋身上。
“阴谋?”王后爱斯梅瑞当即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我看是贪婪和愚蠢!‘庇护者’公司并非你们莫尼家族私有的钱袋子,奥西里斯城的事我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不是你们将刀把递到了幽灵手中,他何必拿‘庇护者’公司开刀?!”
你最好尽快稳住局面,王后语气冰冷地警告他,否则王室并不介意换一个更加“干净”的合作者。
刚一出鸢心宫,莱昂内尔便踉跄着摔了一跤,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他终究还是小瞧了幽灵,王后对黎民党和幽灵的忌惮似乎远超他的想象,而这意味着如果莫尼家族无法挽回这个烂摊子,他们即将沦为被丢出去平息民愤、填补亏空的牺牲品。
这场风暴已经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与经济的战争,而他那个愚蠢的儿子却以为只是一场可以用钱财和恐吓摆平的麻烦——区区“庇护者”公司,在这种毁天灭地的风暴面前,也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罢了。
诸神的烂摊子同样得到了进展。在ddl的驱使下,马格纳斯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他直接将维多利亚·莫尼给绑架了。
这倒霉姑娘俨然被生物学父亲折磨得有些傻了,瞧见幽灵时也只是安静而麻木地低下头,告诉他可以在自己身上做任何事。
“只是父亲其实并不看重我,或者说他并不看重任何子女。”她温顺的、细声细气地说:“如果您想借此报复他的话,您找错人了。”
“不不不,亲爱的莫尼小姐,您可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重要。”一旁的吟游诗人保持着那夸张的咏叹调式腔调,教授同样打量着这被牵扯其中的年轻女孩。据马格纳斯所说,对方是莱昂内尔选择的合适载体,也是诸神的实验对象。
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死了,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失踪,对方的“神选之人”和爱欲之神阿娜勒妮的“神选之人”简直已经成为了诸神的噩梦——目前唯一身上拥有神印的神选之人仅有玛希琳一人,奥雷算半个,毕竟没有神印克制、万一反抗起来还是太过危险。
爱欲之神阿娜勒妮和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海神欧德莱斯成为唯一返回现世的神,他们试图寻找其他办法复活,而求生欲望无比强烈的莱昂内尔·莫尼便成为了十分高效好用的工具人,能够取代术士的煤精也成为了各种人体实验的必备品。
“你憎恨你的父亲。”诺瓦平静地陈述道。
此时的黑发青年被暖黄色的煤油灯光笼罩,腿上甚至盖了一条毛茸茸的薄毯,眼镜放在桌上,锋利俊美的面部线条似乎被衬得柔和许多——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年轻瘦削的学者,维多利亚一时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在暮星庄园所瞧见的那位可怕的执棋者是否仅仅只是她的错觉。
不过当她瞧见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时,少女不由颤抖了一下,几近惊慌失措地低下了头——但是对方没有继续逼问,堪称耐心的等待着。
良久,维多利亚咬紧了嘴唇,低声说道:“他掌控着我妈妈的命。”
……一个机会,甚至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机会。毕竟在传闻中的那位幽灵先生能够为了一群和他毫不相干的贫苦人的命运奔波,似乎并非冷酷无情、暴虐残忍的暴君。
“幽灵先生,如果您真能救下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泪水滑过少女惨白的脸颊,她蜷缩在椅子上,捂着脸轻声抽泣起来。
她微微偏过头,刻意将鸽子般洁白纤细的脖颈暴露在外,确保这个角度会显得分外柔弱可怜——莱昂内尔看不起女人,但对女儿夹杂了战战兢兢的小心机的讨好十分适用,维多利亚已经习惯了在成年男性面前保持这幅脆弱无助的模样用来保护自己。
幽灵沉默地注视着她,那双灰眼睛中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以至于维多利亚哭了一会儿就有些哭不下去了,眼中不由闪过些许难堪。
“关于您的母亲,我们可以尽力营救。”黑发青年平静地问道:“但是维多利亚小姐,您能给我什么?”
这一次他没有叫她“莫尼”小姐。
维多利亚愣住了,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已经习惯了被“索取”,做一只漂亮听话的玩偶,等待那些或是挑剔或是玩味的目光降临在她身上——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询问自己“有什么”。
“我……我知道父亲的一些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格外干涩:“包括一些实验的细节,具体地点,合作的人名……还有……”
她努力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语无伦次的,生怕自己在眼前这个男人心中变得一文不值。但是幽灵听得很认真,直到她停下后,才淡淡地回答道:“可以,将你所知道的告诉马格纳斯,他会做出判断。”
“至于你的母亲,黎民党会派人调查其被关押的具体地点和守备情况。但是我不能给你百分之百的保证,你有可能最终什么也得不到,还得赔上自己。”他的声音依旧冷静,没有丝毫虚假的安慰与同情,只是将选择权赤裸裸地抛给了她:“哪怕是这样,你也愿意继续交易吗?”
维多利亚怔怔地看着那双灰眼睛,心脏在胸腔深处恐惧地狂跳。但她深吸了口气,用力擦掉了脸上的眼泪,慢慢挺直了始终微微佝偻的脊背。
“我愿意。”女孩颤抖着声音说:“情况不会再坏了——十分感谢您的仁慈,幽灵先生。”
黑发青年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睛,继续在纸面上写着些什么,仿佛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插曲:“那就交给你了,马格纳斯——情报核实后交给阿祖卡评估。”
“哎呦,您可真会使唤人。”吟游诗人抱怨似的夸张叹了口气,但他还是站起身来,看向明显有了几分活人气息的少女:“来吧,我可怜的漂亮小鸟儿,让我们找个舒服些的地方,聊聊你亲爱的父亲——也许慷慨的幽灵先生愿意替我们报销一些甜酒,这大概会让你感到好受一些。”
第377章 冰原
严格来说,王室并没有第一时间抛弃“庇护者”公司,但是王室本身同样深陷债务危机,仅靠几道来自王后的命令,显然无法操控整个帝国的市场。
而命运总是喜爱折磨世人,噩耗往往总会相伴而来。
1852年初的深冬时节,休整了两年多的极北之国费尔洛斯忽然单方面撕毁了“和平契约”,在冬季极其违反常理地再度南下。这一次他们甚至更加饥饿且贪婪,如同一群饿疯了的冰原雪狼,就连北境咆哮不休的风雪都无法阻拦他们的脚步。
这群毫无人性的北方佬不像是在进行战争,他们甚至不急着南下攻打王城,更像是在执行一场规模浩大、成系统的屠宰。
费尔洛斯军队碾过的沿途村庄,燃起一道又一道被暴风雪淹没的火光和黑烟。雪狼骑兵的后方,拖拽着一条条由俘虏和奴隶形成的尾迹。他们似乎并不想要太多俘虏,女人、老人和孩童一概不要,杀光大多数人后才挑剔地挑挑拣拣了部分,其中许多人会直接死在被风雪吞噬的行军路上。
更多的银鸢尾人,则是沦为了在冰原之上盛开的,一个又一个由人类的内脏与肢体仔细围起来的、被冻结的血红尸圈。
后来据军事法庭上来自极北之国的证词——尽管那是多年后的事了——表明,这是在向费尔洛斯的大萨满萨尔瓦多献上祭品。费尔洛斯人相信敌人的血液与肉体能够温暖他们的肢体与肠胃,让他们不惧严寒。献祭得越多,越能得到大萨满的庇佑,从而不会在风雪中迷失方向。
这几年来王后爱斯梅瑞确实大刀阔斧地处置了一大批贪污腐朽的将领,试图进行军内改革。奈何积重难返,在帝国财政本就摇摇欲坠、几乎无法正常运转的前提下,那些精良的煤精武器尚未装备全军。外加没人想到费尔洛斯人居然疯到不顾冬季肆虐的暴风雪倾巢而出,严寒之下的普通枪支弹药因极端低温出现大批失灵失效。
后勤保障跟不上,猝不及防的北境军团对上这群骑在雪狼上、在雪窝子里长大的北方佬时几乎是一触即溃,冻饿而死的士兵甚至比被费尔洛斯人杀死的还要多。
在此之际,黎民党出乎意料地向全帝国宣布,愿意暂且放下和银鸢尾帝国王室的旧怨与分歧,前往北境共同抵御外敌。
截至目前,王室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
长夜海域,萨迦冰原,在当地语言中意味着“白色的坟墓”。
寒冬冻结了海面,向着天边蔓延着,形成了一望无际的苍白荒芜。彻底冻硬的海面变成了一大片宽阔、平坦、坚硬的冰原大道,只有盛夏才会冰雪消融。
但是此处并非全然死寂,在靠近海岸线的地带,散布着数个小小的村落,当地居民世代以捕猎来自冰原和大海的野兽、采集冰下藻类为生。很难说他们究竟属于银鸢尾帝国还是属于费尔洛斯,也许只是属于冰原本身。
这片自然环境异常严酷的冰原,原本贫穷到连帝国的税务官都不想踏及此地,但是在1852年的冬天,萨迦冰原却以最为残酷的方式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身为季节性的天然通道,费尔洛斯人的雪狼骑兵和大型雪橇队可以在萨迦冰原之上如履平地,避开险峻的冰层,并且快速绕过银鸢尾帝国在陆地上苦心经营的要塞。
更何况大海封冻,船只只能抵达遥远的浮冰地带,要想深入冰原腹地,必须换乘雪橇——在夏季降临之前,帝国的海军舰队将被堵在冰原之外,毫无用武之地。
银鸢尾帝国北境的驻军同样明白这个道理,奈何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冰原的制高点上尚且零星分布着一些绝望的阻击阵地,帝国士兵们蜷缩在临时挖掘的冰垒或岩石之后,食物和燃料极度匮乏,连人带武器几乎被冻成了冰雕。
现在正是冬季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将冰原照耀得异常刺目,晃得人眼睛疼。如果不带护目镜,大概不到两小时就会雪盲。
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些神出鬼没的费尔洛斯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带着那些嗅觉灵敏至极的雪狼,以最残忍的方式屠杀帝国苟延残喘的士兵——再或者冬季变化莫测的暴风雪会比费尔洛斯人来得更快,将冰原之上的所有活物都全然吞没。
一个脸被冻得乌黑肿胀的士兵裹着被雪覆盖的厚重毡毯慢慢摸上哨点,将一架铜质望远镜递给趴在战壕中的指挥官里昂·克罗夫。
“头儿,发现了一只北方佬的运输队,”他指着远处在阳光下闪烁的冰原,强压兴奋的语气:“规模不大,大概五十来号人,护卫只有十只雪狼骑兵——看着像是落单了,干不干?”
里昂·克罗夫几乎感受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他艰难地接过望远镜,只见视野中,一支费尔洛斯的雪橇队正在冰原之上缓缓蠕动,仿佛一只笨拙的甲虫。
大约有七八架雪橇,由大角麋鹿拖着,上面堆满了鼓鼓囊囊的物资,用厚厚的毡布盖得严严实实。周围确实仅有十只雪狼骑兵,松松散散,那些巨大凶狠的獠牙畜生正在漫不经心地享受着阳光,时不时低头嗅闻冰面之上的气味。
这是一个无比诱人的目标,里昂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
他的队伍满编一百二十人,现在还能拿起枪的却不足五十人,还像老鼠似的窝在这冰窟窿里,靠最后一点比冻狗屎都恶心的黑面包和雪水维系生命。哪怕连死人的武器都收敛来,枪支依旧一多半打不响,五门大炮三门都成了无用的铁疙瘩。
补给队早已不知所踪,而雪橇之上却可能有他们急需的食物、燃料和药品,甚至可能还有费尔洛斯制式的武器,那些北方佬的装备似乎比他们的更能适应严寒——不管是神赐的希望,还是引诱他们坠入深渊的诱饵,再耗下去也是等死,还不如赌一把。
“干。”
里昂·克罗夫没犹豫太久,他咬牙命令道:“留两个照顾伤员,其余能动的都给老子起来,检查好武器,没枪炮的带好刺刀和工兵铲——我们绕到下风口的冰脊后面去,以免被那群畜生嗅到气味。”
于是他们离开了战壕,利用冰原的起伏和天然的冰裂作为隐蔽,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冰脊之后,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将那些还能勉强指望的枪口对准了暴露在雪原之上的费尔洛斯运输队。
雪狼骑兵越来越近了,里昂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他已经能瞧见打头那只雪狼脏兮兮的皮毛上挂着的灰色冰锥,还有雪狼骑士面罩之下呼出的热气——他缓缓举起了右手,准备下令攻击。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凄厉的狼嚎自他们的侧后方炸响!
这似乎是一种信号,狼嚎声此起彼伏着响了起来,更多额外的雪狼骑兵简直像是从冰层里钻出来的魔鬼,陡然出现在侧翼的雪坡之上,大声用费尔洛斯语喊叫着什么,充满了准备狩猎的残忍与兴奋。
中计了!里昂·克罗夫的瞳孔剧烈一缩。
“撤退!快撤退!”他大声嘶吼着,声音还没贴着雪原刮出多远,就彻底融入了呜呜的风声中。
但是已经太晚了,运输队的速度同样突然加快,厚毡布被陡然掀开,一群手持战斧和弩箭的费尔洛斯士兵出现在了雪橇之上,争先恐后地跳下向着里昂的队伍冲来,连同侧翼的雪狼骑士形成了包围之势。
冰原之上的狩猎已经开始,猎人和猎物之间的逆转仅有一瞬间。
他们轻轻松松地将里昂的队伍赶到了一起,最先开枪的几人瞬息间被弩箭夺去了性命。但是这群费尔洛斯人并没有急着对付余下的帝国士兵,一个披着雪狼皮斗篷、带着骸骨项链、脸上用黑色颜料涂抹着冰霜和獠牙状图腾的女人,从雪狼骑兵身后走了出来。
里昂·克罗夫的脸色惨白如死人。
他在北境的战场上混得足够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群狗娘养的的北方佬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做成“血肉丰碑”,用来祭祀他们该死的大萨满。这无疑是最坏的结局,他们将在活着的情况下被肢解四肢,切下生殖器,然后开膛破肚掏出心脏、肺叶和肠子,一部分被喂给雪狼和祭司,一部分被当做涂料和砖石。
“进攻!”里昂·克罗夫绝望地怒吼起来,双目赤红一片:“都给老子进攻!用枪打!用刀捅!用牙齿咬!就算是死也要带几个北方佬一起下深渊!”
“可笑。”
那名女祭司摇了摇头。她居然会说通用语,只是颇为生硬。下一秒,她换成费尔洛斯语,朝向身旁的雪狼骑兵说了句什么,那些雪狼顿时一齐嚎叫起来,争先恐后地朝着犹做困兽之斗的猎物扑来!
“轰——”
冰原上响起了一声炮响,但并非来自里昂·克罗夫的士兵。
第378章 投降
炮弹精准地落在了扑向里昂等人的雪狼群前方,炸起漫天的雪雾。巨大的冲击力让冲在最前方的几头雪狼踉跄着栽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呜咽。
里昂和他的士兵猛地抬起头来,希望与雪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在双方人马惊疑不定地注视下,冰脊侧方,一队士兵,大概六十来人,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猎场周遭的冰墙之上。
旗帜升了起来,鲜红的底色令其在蓝天与雪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里昂·克罗夫原本已经开始剧烈跳动的心脏再次重重掉进了胃里——不是银鸢尾帝国的深蓝军旗,来者并非帝国的支援部队,而是黎民党。
黎民党的士兵似乎同样已经埋伏了许久,他们身上用来隐蔽行踪的白色斗篷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露出来的枪口和炮口闪烁着奇异的铁蓝色,显然已经做了特殊的防冻处理。他们居高临下,弹药迅猛,一时竟打得雪狼踟蹰哀嚎着不敢上前。
费尔洛斯的女祭司发出了刺耳至极的尖啸声,脸上的图腾陡然如同活物般扭曲起来。她张开嘴,一大股黑雪竟如同嗡嗡的蝇群般,从她的喉咙深处涌了出来,活物似的朝着黎民党的士兵扑去。
空气中的寒意陡然加剧,以对方为原点的冰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些黑雪所及之地顿时覆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挡在半路上的帝国士兵连带那倒在地上的雪狼骑士一齐惨叫起来,裸露在外的脸部皮肤瞬息间呈现为深度冻伤后的蓝黑色,又很快被一层攀爬而上的冰霜笼罩。
“躲开!快躲开!”里昂嘶吼起来,连同身边的士兵徒劳地瞄准女祭司开枪还击——但子弹尚未触及对方分毫,便被冻成了冰坨子,在半路坠落。费尔洛斯的祭司很特殊,他们并非四位主神的信徒,反倒和他们的大萨满一般,操纵着诡谲难防的冰霜与严寒。
但是一道身影比严寒更快。
一拳,来得毫无征兆,携带着卷起巨大雪雾的滔天气浪。费尔洛斯的女祭司脸上的错愕尚未彻底浮现,她的整张脸便已凹陷下去,几颗沾血的牙齿混合着内脏碎片从她口中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清晰的弧线。
下一秒,女祭司好像一只破布袋子似的,被这一拳砸得飞了起来,重重摔在七八米开外的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
直到这时,出拳者的身影才在荡开的雪雾中渐渐凝实。
里昂·克罗夫的眉心剧烈一跳。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黎民党士兵的同款白色防寒斗篷,兜帽已被风雪掀开,露出一头如火般蓬松张扬的红发。
乍一看她甚至有些娇小,双臂和小腿却轻轻松松地暴露在严寒当中,仅被一层易于行动的鳞形软甲覆盖,显现出属于武者的结实有力。双拳则被绷带缠绕着,于周身蒸腾着白色的热气。
她稳稳落在雪面上,清澈的绿眼睛中甚至没有太多杀意和煞气,只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属于顶尖武者的平静与思量。
“喂,你还没死吧?”红发姑娘冲倒在地上的女祭司喊到。对方正颤颤巍巍着试图支起身来,闻言一大口鲜血陡然喷了出来,又很快在雪面上冻结成了细小的红色冰晶。
玛希琳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要知道那位陛下可是要他们抓活的——而费尔洛斯的士兵看起来彻底发了狂,几头离她最近的雪狼仰头发出了凄厉的尖嚎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朝她扑了过来。
……好吧,看来对方暂时还死不了,她得先解决这群野兽再说。在前世她和这群家伙也称得上是老熟人了,嗅到那股熟悉的野兽腥臭,瞧见那些眼熟的森白獠牙,一时之间玛希琳居然还有些怀念。
当然这种“怀念”并不影响她下狠手。里昂·克罗夫的队伍于冰原上瑟瑟发抖着缩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黎民党的士兵和红发女人训练有素地解决了这群费尔洛斯人,除了那个女祭司之外,没有留下其他活口。
几只尚未断气的雪狼倒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哀嚎,几名黎民党士兵灵巧地摸上前,用匕首给了它们一个痛快。在此期间,每宰杀一只雪狼,那名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女祭司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通红的眼中充斥着刻骨的仇恨,仿佛正在眼睁睁瞧见这群异族人屠杀她的兄弟姊妹。
但是这群凶狠的吃人野兽大多是费尔洛斯人从小养到大的,旁人很难驯服,哪怕放归雪原,也会强撑着残躯自己找回狼群和费尔洛斯人身边。在这片你死我活的冰天雪地中,没有任何人会对此流露出怜悯。
如果想要剥下雪狼格外厚实保暖的皮毛,趁热是最好的,等血液上冻后就毁了。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整理战利品的时候,杀得血气腾腾的黎民党士兵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用枪口和刺刀将里昂·克罗夫和帝国士兵围了起来,双方陷入了对峙。
双方都暂时还没有人开枪。里昂·克罗夫咽了口唾沫,他开始思考要不要投降。
显而易见,一群冻饿交加的伤兵残兵是不可能打得过一群装备精良的黎民军的。而且对比之下,向一群同族投降,似乎总比死在异族的残忍祭祀中更容易接受些。
他瞥了眼身后如行尸走肉般的自己人,咬了咬牙,忽然带头丢掉了武器,向这群黎民军举起了双手。他身后的帝国士兵面面相觑着,同样三三两两地迟疑着一起丢掉了武器。
……去他妈的军事法庭,去他妈的帝国尊严。里昂盯着拨开手下向他们走近的红发女人,不由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在心中不住向随便哪个该死的神明祈祷着——先能活下来再说吧,战俘总比冻硬的饿殍好。
“玛希琳将军。”一旁的一名黎民党士兵警惕地盯着里昂,同那红发女人皱眉道:“物资紧缺,我们现在恐怕不需要战俘。”
里昂·克罗夫闻言心里顿时一沉,一时间甚至忘了深思那个似乎有些耳熟的名字——如果这群人夺走他们所有的物资,再将他们丢在冰原里等死,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如果此时身份逆转,里昂相信他们自己也会这么做。
玛希琳眨了眨眼睛。她没有急着答复,而是打量了一番神情紧绷的里昂·克罗夫。
“嘿,你隶属于哪只帝国军团?”
“第二军团,由菲尔·戈里将军率领。”里昂谨慎地回答道。
那双明亮的绿眼睛中看不出太多情绪,对方只是分外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里昂居然被一个年轻女人看得浑身紧绷——随后对方忽然肩膀一垮,伸手拍了拍一旁方才出言的士兵,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用劲,却将一个成年男人拍了个踉跄。
“没问题,带上他们吧,不会饿着大家的!”红发姑娘大大咧咧地说:“大不了咱们去打劫第二军团,我记得他们在附近有补给站来着,反正也是为了养活他们的人。”
里昂:“……”
话说这话当着他的面说真得好吗?!
但是他一个俘虏显然没有资格置喙太多,黎民党的士兵毫不客气地征用了费尔洛斯人留下的雪橇和些许物资,又将伤员、几具算是完好的雪狼尸体以及被捆绑结实的女祭司扛上了雪橇。中途也不知道是谁觉得她太吵了,随手抄起一块破布就将人嘴堵得严严实实。
里昂突然想起“玛希琳”这个名字究竟在哪里听见过了——其实很好认,黎民党高层将领中唯一的女性,而在战场上,她的凶名却一点不比其他几位将军差,又被称为“女武神”。
……只是没想到居然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
不过很快里昂就失去了腹诽的力气了,因为他们正在雪原中长途跋涉。倒也不是黎民军区别对待,只是雪橇要用来搬运物资和伤员,那么能走的人只能在齐膝深的雪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只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倒下去。
待到终于瞧见一处藏身在山崖里、分外隐蔽的营地时,里昂已经几乎失去了神智,甚至没发现那红发姑娘不知何时从队伍中消失了。
玛希琳脚程远比这些普通的士兵快,在确保自己人都安全抵达后,她立即脱离了大部队,朝向冰崖背后的海岸线轻快掠去。
冰崖之下,寒风被嶙峋的怪石削弱了几分,但仍然带着刺骨的寒意。海浪早已被封冻,只剩下起伏的冰浪轮廓,一直延伸向灰白色的天际线。
一座低矮简陋的小屋,依偎在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几乎和周遭冰原融为了一体。玛希琳放轻了脚步,她先是仔细拍打去身上的浮雪,随后轻轻敲了敲那紧闭的木门,得到应答后才迅速推开门闪身而入,又立即转身将门关上,最大限度隔绝外界的寒气。
小屋的内部构造很简陋,不过只有一张铺着兽皮的床铺,以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罢了。但是比起屋外肆虐的风雪,屋内简直温暖如春,冒着火苗的小火塘上支着一口铁黑色的小锅,里面的棕黑色液体正煮得咕嘟咕嘟冒泡。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安静地坐在窗前,透过一层模糊不清的劣质玻璃,注视着窗外一片白茫。
“教授?”玛希琳靠近了他,轻声唤道。在此之前她故意弄出了点动静,以免将人吓到。
对方动了动,慢慢转过身来,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哪怕玛希琳只觉得屋内热得她要冒汗,对方身上依旧裹着十分厚重的绒毯,手中甚至还捧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十分怕冷似的。
“玛希琳……?”黑发青年有些迟钝地看着她,他的鼻尖红了一片,声音也显得分外沙哑:“你回来了,晚上好。”
第379章 生病
“啊,晚上好。”玛希琳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这位陛下有些奇妙的强迫症,比如见人打招呼必定以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开头——红发姑娘担心地打量着此人苍白的脸色:“你感觉好些没?”
对方似乎慢了半拍:“……我没事,别担心。”
“还有些低烧。”
一只手突兀地覆盖在黑发青年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边的阿祖卡又伸手摸了摸教授的后颈,为那明显发烫的温度皱了皱眉。
还是太勉强了些,他叹了口气,将人裹得更严实了点。说实在的,阿祖卡并不想让人亲自来前线,教授这具身体本就先天不足,北境环境又过于恶劣,哪怕有魔具和法术层层保护,稍有不慎还是当即气势汹汹地发起热来。
奈何没人拗得过他,为了达成目的,此人嘴皮简直利索得分外可恨。
“……那是喝热茶喝的。”诺瓦被两人看得不太自在,他将自己往绒毯里缩了缩,捧着茶杯闷闷地反驳道:“我很好,我认为我可以继续工作。”
——然后他便对上了救世主那双在昏暗的屋内散发着微光的蓝眼睛,此时正微微眯起,从中显露出某种异常危险的意味来。
这人脸上笑意彻底消失时,还是挺吓人的。
教授:“……”
他当即面无表情地改口:“我不好,请允许我再罢工一天。”
真是……一物降一物。一旁的玛希琳摇了摇头,忍住笑意,默默将自己满是寒气的斗篷脱了下来,搭在门口的挂钩上,尽量离人远一些。
“桌上有热茶水,还有刚煮好的海雀肉汤配干面包。”阿祖卡淡淡地说,顺便操纵气流将人身上和头发上残留的浮雪一同扫去,丢到了火堆里。
红发姑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早就饿了,只是忍着没说罢了。前世也是如此,由于体质特殊,她总是很饿,老是吃不饱,饿狠了就容易晕晕乎乎着浑身发软没力气。在军队里穷得恨不得啃皮鞋的日子里,两位好友总会将自己那份口粮偷偷省出一份均给她,后来也总会记得替她时时留些食物。
至于现在——从冰天雪地里回来就恰巧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喝,这可真是一件格外美好的事。
“教授吩咐的,”救世主温和地补充道:“他说今天你大概会提前回来。”
玛希琳有些惊讶地扭头望去,对方正怏怏地裹着那条厚重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绒毯,整个人缩在椅子里,低头小口小口啜饮着热茶水。白雾彻底笼罩了他原本清晰锋锐的眉眼轮廓,看上去毛茸茸的。
暴君正因身体的不适微微皱着眉,但他看起来明显要比往日柔软无害许多。也许是水雾会蒙住镜片,他没有戴眼镜,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竟显得有些茫然失焦。微卷的柔软黑发也被蹭得凌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正紧贴着微微汗湿的脸颊和额角,衬得他脸色分外苍白,偏偏鼻尖和眼眶尚且泛着发烧导致的薄红,莫名显出几分隐忍的委屈。
教授在红发姑娘过于直白、凝结着怜爱与担忧的眼神下有些发僵。
“……这很好推测。”他下意识解释道:“结合天气,费尔洛斯人的近期巡逻路线,我为你划定的费尔洛斯祭司可能出没的区域,最优的伏击点只有三个,考虑到效率和安全性……”
黑发青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语速也比以往慢,夹杂着偶尔的细微停顿,似乎正在发热带来的眩晕中努力组织着逻辑链条。
“教授。”玛希琳忽然严肃地打断了他——往日她不会这么做,因为很有可能会招致暴君不满的眼神。如果是奥雷那家伙,还很大概率会被训斥几句。
“你看,这是什么?”她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布料仔细包裹好的玩意儿,不自觉带了点逗家中弟妹开心的哄人语气:“当当!新鲜的上好雪狼牙!”
那位陛下慢慢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怪罪她,而是有些迟钝地伸手接了过去,将那颗狼牙在手心里抚摸把玩着。
“……雄性雪狼,从尖端弧度推断大概四岁龄,正值壮年。”他顿了顿,抬起眼睛看向玛希琳:“这么大的獠牙,这只狼在狼群里地位不低,你遇见的雪狼骑兵都是精锐。”
怎么又绕到工作上去了?玛希琳有些哭笑不得地继续试图转移话题:“可不是嘛,那群雪狼中就属它的毛色最亮,扑咬得最凶。”
玛希琳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尽管世界并非总是黑白分明,甚至颇为混沌难辨 ,但她总能从中闯出一条最为简单明晰、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道路来。这种奇妙的直觉总能令她轻松分辨出应该亲近谁,远离谁,喜爱谁,憎恶谁——可是眼前这个人是不同的。
在得知暴君的真实过往后,奥雷那家伙沉默了许久。就算我现在听他的命令,最后他咬牙切齿地骂到,但别以为我会对暴君感激涕零——傲慢的疯子,自大的混蛋,凭什么这样自顾自地要一切都按他的心意行动,自己倒是一死了之……
但是玛希琳看见了刺客发红的眼眶。
奥雷这人很重情义,结果现在突然告诉他,他曾经深深憎恶着的“仇敌”,在他不曾得知的战场受尽折磨,然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与这个世界真正的敌人一齐同归于尽,而他们这些幸存者却在一边受其恩惠,一边对其横加指责——这种突然砸在头上的巨大道德债务,简直令刺客异常恼火,又分外不知所措。
不恨他吧,总感觉对不起曾经在人手下摸爬滚打吃尽苦头的自己;恨他吧,又完全恨不起来,甚至想要半夜坐起来给自己一记耳光。
……更要命的是,那个人似乎毫无向他们讨回这份债务的意图——而他们现在所能做的一切,好像永远、永远都无法偿还对方曾经付出的牺牲。
一笔烂账。
奥雷这家伙容易钻牛角尖,但是应该不至于因此发疯——当然就算他发疯了,那位陛下也有的是收拾他的手段。
至于阿祖卡……那家伙早疯了,甚至疯得十分自洽。除了陛下本人,恐怕没人管得了他。
所以玛希琳不管其余俩个家伙怎么想,也懒得去纠结。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会讲些感人至深的漂亮话,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待人好一些,再好一些。
“先不提这些,”玛希琳凑近了些,认真地注视着那双有些愣怔的灰眼睛:“你喜欢这颗雪狼牙吗?”
教授被那双清澈明亮的绿眼睛闪了一下,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他迟疑道:“齿冠磨损程度很低,是难得的完好标本——我很喜欢。”
闻言红发姑娘爽昂地笑了起来,
“那它就是你的啦!”她高兴地宣布道:“困在屋子里多无聊呀,要是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我,我要是哪天遇见也只是顺手的事——比如刚才你一直在看窗外,是在看那只北境斑头雁吗?
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外面,十分专注的模样。
“我抓过那种鸟,”她兴致勃勃地和人分享道:“很大只,但是肉有一股臭烘烘的骚味,叫起来很难听。当地人会将它们的肝脏发酵几个月后再生吃,我试过一次,差点吐出来——”
这一次教授的注意力彻底被她转移了。
“我只在书上看见过图片,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物。”他当即放下茶杯,开始扭头去翻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你曾经捉到过活物吗?据说雄性有几根特别长的尾羽,是用来求偶的……”
一旁的阿祖卡:“……”
……算了,能让病人心情好些也是好事。
出于某种扭曲的占有欲,他有点不太高兴,不过没表现出来,甚至体贴地为俩人调亮了灯火。玛希琳倒是看出来了,但是懒得继续惯着某人那点阴暗爬行的小心思,和人一起闲扯得兴高采烈。
“——哪天我遇见了给你逮一只,你要活的还是死的?公的还是母的?”
“活的,谢谢,公母都可以。”教授回答得飞快:“如果可以的话,请尽可能不要令它受伤,方便观察完放归。”
也许是情绪有些激动,他突然开始咳嗽起来。阿祖卡无奈地替人拍着背顺气,待到人呼吸平复后,顺便将晾到温热的汤药递了过来。
“先生,药好了。”
教授的脸顿时僵硬起来。
说实在的,暴君本人不认为自己需要喝药,普通感冒而已,依靠自身免疫力就能撑过去,大不了还有异世界版本盘尼西林——但他身边的人却是对此如临大敌,紧张兮兮的,生怕这具身体再有什么差错。
如果此时没有外人在,狡猾的大魔王也许还会进行一番讨价还价,借此冲恋人讨要些好处,比如咖啡,咖啡,还有咖啡。
但是现在女主的绿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哪怕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也隐隐发觉此时似乎并非冲人耍赖的好时机——他只好绷着脸,接过那碗汤药一饮而尽,随即被苦得直皱眉头。
……纳塔林人的药还是一如既往地味道炸裂,简直和中药有的一拼。
第380章 陪伴
药效上来了。那种令人骨头发颤的寒意在渐渐离教授远去,风雪的呼啸和可怕的严寒被抵挡在外,柴火的噼啪剥落声,木勺刮蹭碗壁的摩擦声,铁锅里的热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只是和人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又开始感到疲惫了,一种巨大的、安宁的寂静在向他冲刷而来。
他的手指开始变得无力,软得竟有些抓握不住那颗狼牙。教授不由用拇指用力摩挲了一下,那些尖锐的、来自原始的血腥和冰冷让他勉强打起精神来,继续执着地发问道。
“你抓住的那个费尔洛斯的祭司情况如何?”
……这人哪怕不曾亲眼所见,也总能对一切了若指掌——但与此同时,不满足他的工作需求,怕是今晚都睡不着觉。玛希琳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一切都如你所想,我们还俘虏了四十三个帝国的残兵,第二军团的人,都被安置好了。”
那双灰眼睛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眨了眨:“审问对方时,格外注意关于他们的大萨满的情报……”
“别担心,都交给我。”阿祖卡无奈地俯下身来,摸了摸恋人的额头:“别想那么多了,忧虑伤身,等身体好了再说。”
……开始退烧了,那些微微泌出的细汗令皮肤变得凉润了许多,摸起来异常吸手。对方似乎是觉得他温热的手心很舒服,微不可察的、迷迷糊糊地往他手心里亲昵地蹭了蹭。
救世主微微一怔,眼神随即变得柔和起来,他伸手接过那枚狼牙放在桌上,又替人拢了拢有些下滑的绒毯,将那些凌乱的额发捋到脑后,玛希琳也识趣地站起来准备告辞——再待下去会被人笑眯眯地盯着看,怪瘆人的。
占有欲过于旺盛的家伙,她撇了撇嘴,无视了某人看起来想要将她“请”出去的眼神,凑近了些,十分认真地叮嘱道:“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锻炼身体——等你身体好些,要不要和我一起早起晨跑?”
教授:“……”
他不由露出了分外抗拒的表情,在玛希琳看来简直就像一只爪子沾水、满脸嫌弃的猫。
大可不必,教授严肃地想,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被人拖拽着一路狂奔、瘫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模样了——他宁愿接受某位救世主的“格斗技巧”训练。
玛希琳离开了,贴心地带上了门。见人在药力作用下低垂着脑袋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还要强撑着睁开眼睛,阿祖卡无声地叹了口气,俯下身来,将人连同绒毯抱了起来,团吧团吧塞到了铺着厚实皮毛的床上。
他自己也脱去外衣,钻了进去,将人搂紧了些,温暖的手指灵巧而轻柔地按揉着对方头上的穴位,试图减缓那些令人不适的昏沉胀痛。
原本怀中人已经被他揉得快睡着了,结果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不太安分地动了动。
“别动。”救世主不轻不重地将人按住了些,带了点淡淡的警告意味:“您想要什么我帮您拿。”
那家伙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会儿,大概身体舒服了些,开始有精力挑三拣四干坏事:“我想洗个澡。”
“不行。”阿祖卡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您现在身体虚得很,好不容易退烧了,不要再受寒了。”
“浑身黏黏糊糊的,不舒服。”对方眉头挑剔地皱了起来:“而且身上都是汗味,难闻——你的洁癖哪里去了?”
“该做的都做过了,我对您究竟有没有洁癖,您心里是最清楚的。”救世主面不改色地低头嗅闻了一下黑发青年的脖颈,见人下意识缩起脖颈,又忍不住亲了亲他湿漉漉的额角:“况且您现在闻起来只有一点暖融融的动物皮毛的气味,一些微微发苦的药味……唔,还有我的味道,无论如何都谈不上难闻。”
另一人不吭声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唇慢慢抿了起来,眼睛也垂了下来。他没有继续闹人,也没有试图辩解,只是耷拉着眼睛,仿佛任何拒绝他的要求的人都是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混账。
救世主忍了片刻,终究是叹了口气,选择退让了一步:“或者我用热毛巾替您擦一擦,好不好?”
被恋人像照顾孩子似的仔细照料,这种无微不至的宠溺令教授莫名有些不自在:“……谢谢,不过我可以自己来。”
谁知那家伙顿了顿,慢慢抬起头,用那双蓝眼睛颇为幽怨地盯着他,分外委屈地控诉道:“您欺负我。”
教授:“……”
教授:“???”
他被这句没头没尾的指控弄懵了,病中的迟钝令他耗费了比平时多出一倍的时间来处理这句话,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要皱眉冲人表达不满:“你污蔑我,说话要讲道理,讲证据——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您在玛希琳面前听话得很,药说喝就喝了。”这家伙似乎对此颇为怨念,也不知道在计较什么劲儿:“在我面前却闹腾着不愿意乖乖睡觉,明知我会对您心软还故意冲我十分可爱的撒娇,甚至不让我照顾您——”
“……我没有闹腾着不睡觉,也没有故意冲你十分可爱的撒娇。”教授的嘴角抽了一下,他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偏偏病中的大脑如同浸在热水中的棉花。
等他反应过来该如何运用逻辑将人驳斥一番时,对方早已端来了热水,将浸水拧干的热毛巾探进他的衣领里,温柔而仔细地擦拭着前胸后背,带走身上的黏腻触感。
……好吧,还是挺舒服的。不知不觉中,黑发青年已经身体渐渐软了下来,靠着恋人的肩头,看得阿祖卡忍不住低下头来,怜爱地亲了亲那放松微张的嘴唇。
一只手无力地抵上他的脸,救世主顿了顿,将其拢在手心里,随即听见怀中人迷迷糊糊地咕哝道:“……别亲嘴,小心传染给你。”
他眼中不由泛起柔和的笑意,又温柔地亲了亲对方的手心。
然后他听见自家宿敌在他怀里睡眼朦胧地同他解释道:“玛希琳是你的朋友,这是对待朋友的礼貌问题……但是你是不同的。”
阿祖卡微微一怔,蓝眼睛渐渐危险地沉了下去,声音中却带了蛊惑的意味,轻柔得像是要将人溺毙其中:“嗯?我哪里不同?”
教授强撑着睡意,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随即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面无表情道:“你是混蛋。”
阿祖卡:“……”
他愣了一瞬,下一秒不由低低笑了起来,那些来自胸腔的震动连带着传递给了怀中人。
“我倒觉得玛希琳的提议很棒,”救世主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若有所思道:“您确实该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了,只是以往我好像总是对您心软,好几次都被您撒娇耍赖磨过去……”
——就连在床上也娇气得很,简直拿人一点办法没有。
“如果你不介意我揍你的话。”教授闭着眼睛冷哼道:“而且我不要晨跑,我早上往往有事,而且不想起得更早。”
还有一点,其实他始终本能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身体失去控制的状态感到警惕和抗拒,比如剧烈运动,比如焦虑状态,比如激烈性爱——也就眼前这家伙能让他勉强容忍些许。
……只是一具过于脆弱的身体,似乎确实对工作效率影响过大了些。
“没问题,其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我陪着您。”救世主从善如流地亲了亲恋人的额头,手中的热毛巾开始朝向腹股沟的方向滑去:“我也十分期待您打算如何‘揍’我……现在,放松些。”
“别绷这么紧,明明很舒服不是吗?”他无奈地将那只下意识推拒他的手拽开些:“我知道您的腰侧敏感,但是这里有大血管,有助于降温——何况您身上哪里我没摸过?”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干脆理所当然地将脸往他怀里一埋:“……我要睡了,困。”
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刚才闹腾我的是您,现在要睡的也是您。”
“晚安。”
狡猾的大魔王没接茬,只是勉强抬头在他脸侧响亮地亲了一下,然后就趴他怀里不动了,就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越发平缓。
坏的要命。
救世主无奈地垂下眼睛,他拿出已经不太热的毛巾,将人塞进了被子里,对方立即舒舒服服地自发蜷缩起来,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显然对他的伺候很满意。
阿祖卡简单善了后,然后便吹灭了煤油灯,于一片昏暗中一同钻进被子里,将人搂进怀里,顺便再次确认了下体温。
“晚安,亲爱的。”他用手指轻柔地拢紧了那些柔软的黑发,在窗外的风雪呜呜声中低声道:“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怀中人小声咕哝了一声,小腿自发亲昵地搭在他的腿上,脑袋也往他怀里蹭了蹭,然后便彻底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