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审问
里昂·克罗夫和他的士兵老老实实地缩在黎民军的营地里,一些热乎的、稀薄的豆子汤便足以令他们感到再次活了过来。
他们没有受到虐待,依靠劳动换取食物和住所。不算太好,但也绝对不差,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顿是不是断头饭,还有没有下一顿。通常来说,俘虏的地位是最低的,还不如牲畜有用。更何况他们并非帝国的高层将领,能生能死,全看敌人的心情。
那些人对他们态度倒是不算粗暴,总之和帝国军队中向士兵们灌输的“魔鬼”形象相差甚远——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费尔洛斯,几位黎民党的士兵十分认真地和里昂等人解释道,大家同为银鸢尾人,何必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打得你死我活?还不如一起去踹那群该死的北方佬的屁股,将他们撵回老家去。
能在北境带着底下人混这么久,还没有进雪狼的胃里,里昂·克罗夫可能不够聪明,但一定擅长审时度势。他仔细观察了几天,然后发现这只队伍大概有两个老大。
一个是那个叫玛希琳的红发女人,另一个神神秘秘的,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听声音很年轻。但是那些黎民党的士兵瞧见他时都会下意识挺直脊背,态度很恭敬,甚至颇为敬畏,和对待那个玛希琳时打成一片的热情劲儿形成鲜明对比。
那天里昂正在和几个手下一起费力清理营地前的积雪,铁锹砸在比石头还硬的冰层上,简直震得人虎口发麻。
他们正干得浑身冒汗,四肢冰凉,里昂忽而瞧见一队黎民党的士兵路过他们,押送着那名曾差点吃了他们的费尔洛斯女祭司,走向营地中央最大的、似乎是用来议事的帐篷。
女祭司似乎恢复了些力气,尽管被捆得结结实实,嘴也被堵住了,依旧试图用格外怨毒的眼神杀死看见的每一个人,喉咙里呜呜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咆哮声,仿佛一只失去幼崽后歇斯底里的母狼。
路过里昂时,对方似乎认出了他们,眼中的疯狂与仇恨几乎要溢出来。这让几名本来还在偷偷打量对方的帝国士兵顿时低头猛挖雪块,生怕被这疯婆娘扑过来咬上一口。
里昂悄悄和人换了个能瞧见帐篷入口的位置,借助干活的时机趁机抬头打量。中央帐篷的门帘被掀开,先是那个叫玛希琳的女将军走了出来,和押送女祭司的士兵交谈了几句。
对方身边就是那个神秘的年轻男人,身形高挑修长,正漫不经心地低着头给自己戴上手套,不紧不慢,优雅极了——一个令人血液冻结的不祥象征,总令人怀疑这是否代表着接下来会发生些使人不适的内容。
女祭司被堵住的喉咙深处发出了模糊的咆哮声,大概是在诅咒谩骂。但她似乎感知到了某种可怖的危险预兆,明明那个男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她依旧不由身体本能地往后退缩,但还是被士兵粗暴地搡进了帐篷里。
神秘人撩开门帘俯身进入之前,忽而微微抬起头来,他的兜帽甚至没有发生太多形变——里昂忽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某种冰冷漠然的视线洞穿了。那是一种纯粹的审视,没有讥讽,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就像只是在观察一块荒原上死去的石头。里昂顿时浑身一僵,当即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那股视线在他身上甚至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毫无兴趣地移开了,仿佛只是拂去一抹微不足道的尘埃。但里昂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打湿了,直到身边的手下觉察到不对,凑过来低声唤他,他才恍若初醒似的剧烈抽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差一点就死了。
……好可怕的人。
阿祖卡平静地收回视线,目光终于落到了死死瞪着他的女祭司身上,为了防止对方开口伤人的口枷已经取了下来,那女人当即冷笑起来。
“肉畜。”她用生硬的通用语骂道,这是费尔洛斯人对银鸢尾人很常见的蔑称:“你们这些只适合呆在兽笼里和奴隶为伍的东西,也敢触碰萨尔瓦多的使者?冰雪会剥去你们的皮囊,雪狼会扯出你们的肠子……”
但是另一人没有动怒,也没有打断她,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兜帽的阴影完全遮去了他的表情,这反倒让女祭司的心底涌起深深的不安。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只想迅速激怒对方,从而尽快迎接死亡,重新成为大萨满的血肉的一部分。
直到女祭司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对方终于动了。他抬起手来,女祭司顿时下意识往后一缩——但那个人只是将兜帽掀了下来,露出了一张令人屏息的脸。
女祭司尚未被那张脸惊到,便陡然被一双金色的眼瞳震慑在了原地,一动都不敢动,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脖颈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血流了下来,但还未落到地上,便被一阵风凝结成血珠,落到金发青年的指尖上。
“大萨满,萨尔瓦多。”阿祖卡隔着手套捻了捻手指,缓缓地说。他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费尔洛斯语,甚至听不出丝毫口音:“他令你们吃下了他的头发和血肉,令肉体产生共鸣,从而使费尔洛斯的祭司获得了他的力量——一种非常……原始、古老且粗暴的做法。”
相较下甚至诸神都显得进步许多。
“你怎么……”女祭司的瞳孔剧烈瑟缩起来,这可是费尔洛斯王室最重要也最隐晦的秘密,现在居然被一个外族人如此轻描淡写地随口道出?!
“你究竟是谁?!”
金发青年没有回答。在那双冰冷而威严的金色瞳孔的注视下,女祭司不由发出了一声仿佛被踩住脖颈的野兽般的微弱声音。她想要后退,想要避开眼睛,却仿佛被一座巍峨的高山压在身上。
“萨尔瓦多想成为神。”阿祖卡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女祭司煞白的脸色,他看起来甚至有些微妙的厌倦:“当然,这并不稀奇。”
“他允诺给你们的又是什么?”他不由露出了一个冷笑:“共享他的神力,永恒的生命,‘不死’的殊荣……”
——就连真正意义上的“诸神”都做不到这一点,只是世界上永远不乏意图征服命运的狂徒,不论是愚蠢、狂妄还是伟大。
“可惜你们只是化为了他的延伸,他的一部分。你们的信仰滋养着他,由于血肉的链接相融,恐怕就连个人意志都会有一天全然消失。”阿祖卡冷漠地评价道:“这就是所谓的‘共享、永生与不死’,可笑。”
女祭司看起来像是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异族人,你又懂什么?!仁慈的大萨满无所不能,他将以无上伟力重塑这片折磨费尔洛斯千百年的冰原,用敌人的污秽血肉铸就我们永恒的神国!”
“所以这是费尔洛斯王室的官方说辞?”阿祖卡若有所思道。
前世他们反击费尔洛斯时,银鸢尾已经深陷战争泥潭当中太久太久,很少有人还有精力去操心这群疯狂的北方佬的疯癫呓语背后究竟潜藏了些什么东西,也就是他和两位好友足够敏锐,这才发现了这群祭司的力量来源。
杀死萨尔瓦多和冰霜巨龙白噩梦之后,失去主心骨的费尔洛斯溃不成军。他们的全部精力又主要放到了猩红暴君身上,除了匆匆忙忙签订战败契约之外,确实没怎么和费尔洛斯的王室打过交道。
……看来费尔洛斯王室是支持这位“大萨满”尽情收割全国上下的信仰的——但是萨尔瓦多本人究竟是如何想出这种野蛮血腥的实力增长方式呢?
……巧合?还是又和诸神有关?
女祭司被拖了下去,阿祖卡揉了揉额头,这些大萨满的信徒的狂热与邪戾令他很不舒服,只感到莫名烦躁。
一旁围观的玛希琳也没有说话,红发姑娘看着好友毫无表情的侧脸,眉头有些担忧的蹙了起来。
成神。
这条无比艰难的道路上的虔诚信徒们,往往越是成功,便越会轻易地与理念共鸣,被理念异化……甚至可以说成神的本质,就是被理念逐渐剥离人性的过程。
诸位旧神曾经也是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的、伟大的英雄,现在却变成了一群可悲可鄙的老不死。而如今意图成为新神的人同样花样百出,相较下猫头鹰的狂热求知欲,帕瓦顿·米勒为了维护世俗功名的虚伪,都显得异常正常且无害了。
说实在的,阿祖卡成神这件事,玛希琳直到现在都没有太多实感,好像除了情绪淡漠了些——呃,或者还要加上对那位陛下的诡异狂热——之外,那家伙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又好又坏。
……但她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未来对方会不会出现一些可怕且可悲的异变,她甚至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不会也成为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萨尔瓦多大概拥有费尔洛斯的王室血脉。”
阿祖卡愣了一下,他回过神来,便瞧见黑发青年低头掀开门帘钻了进来。他动作稍微一大,便不由捂住嘴低低咳嗽了几声。
随后玛希琳便瞧见好友那张脸出现了某种非常明显的变化——那种仿佛与世俗隔了一层薄膜般的冰冷淡漠从金发青年的身上迅速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格外平和的温柔。
第382章 魅力
“教授。”
阿祖卡摘掉了曾经摸过女祭司鲜血的手套,上前小心地将人扶住。他将对方身上披着的厚重防风斗篷系紧了些,顺便十分熟练地摸了摸那苍白的额头,一套流程行云流水一般。
“……我没事了。”诺瓦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见这人又想将他打包塞进椅子里,终于伸手阻拦了他。
“那位女祭司同样有王室血脉,她脸上的图腾只有王室才能使用。”教授将话题扯回了正轨:“但她不却曾想过搬出费尔洛斯王室来为自己争取俘虏地位,一点都没想过,反倒一心求死,在她的心目中大萨满大于王室。”
他注视着女祭司被拖下去的方向,烟灰色的眼瞳深处凝聚着锋锐明亮的光,语速渐渐快了起来:“萨尔瓦多以极短的时间之内在费尔洛斯国内全方位地崛起,并不太符合一般的宗教势力发展规律,也不符合能力强大——王室利用——扩大影响的‘招安’式流程。王室不惜在对方尚且势弱时举全国之力创造这位‘大萨满’,甚至甘心令他越过王室,双方中肯定有某种十分紧密坚固的联系。”
“要不萨尔瓦多能力超群、将费尔洛斯全王室同样变成了自己的信徒,要不就是这位大萨满本身就是王室的人。虽然暂时没有实际证据,但我认为后者更符合基本逻辑。”教授面无表情地断定道:“有些时候,血缘是最古老也是最牢固的纽带,尤其是费尔洛斯这种崇尚血脉论的国度——如果他是王室的核心成员,那么王室倾力支持他、甚至甘愿屈居人下也就说得通了。”
而这意味着萨尔瓦多不仅仅是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个体,他代表着整个费尔洛斯,代表着一个可行的、可以复制的造神案例——就算杀了萨尔瓦多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创造一位属于自己家族的神祇。”阿祖卡的眼中滑过些许冰冷的讽刺意味,他的手指不由捻了捻:“屡见不鲜了——关于费尔洛斯的王室人员变动,银鸢尾王室大概会知道一些东西,我会命人进行验证。”
教授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人总能迅速跟得上他的节奏。一旁的玛希琳听得晕晕乎乎的,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了。在以前阿祖卡本身就是他们三人中做决策拿主意的人,现在这俩聪明人凑到一起,她总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完全不敢插话。
也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黑发青年忽然咳嗽起来。他偏过头,用手背抵住嘴唇,瘦弱的肩胛骨在厚重的斗篷之下清晰地起伏颤抖着。阿祖卡皱了皱眉,伸手拍扶着他的后背帮人顺气,顺便接过玛希琳递来的热茶,送到人嘴边。
“今早我忙起来没顾得上盯着您,药有喝吗?”他低声问道。
那家伙可疑地沉默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道:“喝了。”
“真的?”阿祖卡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这人就着他的手老老实实低头喝水的模样——不对劲。
“嗯。”教授莫名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喝了一半应该也算喝了,最后一点泛着药渣的他实在犯恶心喝不下,倒进火堆里毁尸灭迹了。
不过这事儿只要他不说,还能有谁知道?
为了转移这个危险的话题,黑发青年若无其事地看向了玛希琳,严肃地问道:“约菲尔·伊亚洛斯那边情况如何?”
“快了,”玛希琳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展开了地图摊在桌上:“他刚在霜语山脉附近打了个漂亮的伏击,吃掉了一只试图南下的北方佬军团,拔掉了他们的补给据点,最晚明天和我们会和,刚好替我们补充物资。”
教授微微颔首,低头看着地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玛希琳静静注视着他的侧脸。他看起来依旧有些虚弱,苍白的脸上尚且带着病容,后颈嶙峋的脊骨伴随着低头的动作微微凸起。要不是被手套紧密包裹的、骨骼分明的修长手指正搭在地图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点着,他看起来更像某种硬质而易碎的雕塑。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大胆到堪称疯狂地将银鸢尾帝国那位忠心耿耿的鸢心近卫团骑士长丢到了黎民党的军队里——反正玛希琳自认自己绝没有这种魄力,那位骑士长在猩红暴君面前当场自刎追随旧主而去的忠诚与决绝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被人算计着成为了帝国的“叛徒”,起初骑士长拒绝和任何黎民党的人进行交流。他倒是没有动手搞破坏,只是沉默地选择了撂挑子不干,工作全部丢下不管,像是一块被投入激流却顽固地试图保持自身形状的顽石。
那家伙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用仅剩的手臂一遍又一遍擦拭着自己的配枪。当时尚未前往王城、忙得死去活来的奥雷懒得管他——最好再有点骨气,把自己饿死,他气哼哼的和玛希琳抱怨道,这样也省心了,免得天天担心这只死脑筋的铁罐子哪天暴起将咱们的陛下捅个对穿。
但说是这样说,他们依旧不得不随时关注这位骑士长的状况。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玛希琳其实对这位骑士长本身没什么恶感,或者说她对那位陛下决定留下的人都不算讨厌,也许是因为这些人本性都不坏——不管是曾经差点杀了她的格雷文·沃里夫,还是这位帝国的前任银盔骑士长,都是些苦命的倒霉蛋……尤其是伊亚洛斯,被那位陛下盯上更是倒霉透顶。
她试图劝过,但是对方门都没让她进去——直到一封来自王城的信件到达了莫里斯港,也不知道那位陛下在信中和人说了些什么,总之效果立竿见影,第二天对方终于不再在屋子里伪装成一只阴郁的蘑菇。
一起重生的小伙伴里,阿祖卡深不可测使人忌惮,奥雷又冷硬直率性格高傲,就属玛希琳和其他人处得最要好、最融洽。后来就连骑士长都忍不住问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神明天生就拥有掌控人类的权利吗?
怎么可能?当时玛希琳分外惊悚地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被洗脑洗傻了的可怜傻瓜。
她当即将人强行拽到酒馆里一起喝酒,将自己曾经因为海神残忍的祭祀而愤愤不平的心路经历和人分享了个遍。
你也瞧见阿祖卡了,她毫不客气地将好友提溜出来举例开涮,他现在是神,可是本质上来说他依旧是个人类,会哭会笑的人类,还是个被爱情诅咒了的、无法自拔的傻瓜。
也许强者确实可以依靠各种渠道来操控欺压弱者,最后玛希琳很聪明地总结道,但是这个世界终究是由绝大多数脆弱的普通人组成的。如果强者将其当做理所当然的、可以肆意妄为的事,那么等强者势微,或者所有脆弱的普通人联合起来,变得比强者强大了,从而反过来推翻强者的残暴统治,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见人愣愣地盯着她,红发姑娘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脸。这是教授写在书里的东西,她解释道,呃,好像是叫“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社会注定会朝向符合绝大多数人利益的方向螺旋式发展”,我觉的说得很有道理。
玛希琳不知道这番劝解究竟发挥了多少作用,总之那天骑士长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倒是开始老老实实前来上班,只是越发沉默。
后来和帝国正式撕破了脸开战,奥雷极力反对让他参与作战,甚至当众说了不少难听话。被人这么刺激羞辱,骑士长也不出声反驳,似乎毫无做出一番成绩证明自己已经投诚、不再为老东家卖力的忠心——或者说这人骨子认定的唯一主人依旧只有王后爱斯梅瑞,只是不是帝国本身罢了。
最后是教授力排众议将人丢进了军队里,专门对付那些帝国贵族欺压平民最为残忍严重的区域。这似乎良好地吻合了对方骨子里执行正义、保护弱小的骑士精神,他不再抗拒,反倒渐渐开始卖力起来,如同赎罪,或者清洗。对方将曾在帝国高层任职、熟悉帝国军队作战思维和弱点的经验很好地发挥出来,并在战场上严格遵守了善待平民、惩强扶弱的风格。
这种做法令他在明区的平民中迅速赢得了声望,人们开始称呼他为“独臂的圣骑士”,私下里开始流传对方“弃暗投明”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奥雷依旧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不怀好意的表演和伪装——因为这位骑士长自从被人算计过后,尽管听从命令,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给罪魁祸首幽灵任何好脸色看过。奈何后者对此一点都不在意,搞得奥雷分外窝火,私下里和玛希琳吐槽一点也不公平,也不知道是为自己愤愤不平还是在为人心疼护短。
……这位陛下就是有这种奇妙的魅力,玛希琳忍不住心里嘀咕,不管是爱他,还是恨他,却依旧能够心甘情愿地成为他手中的利剑,为他斩去一切阻碍他的前路的荆棘。
第383章 感谢
伊亚洛斯回来的时间和玛希琳所推测的相差无几。第二天下午,风雪稍歇,营地外便传来了马蹄踏碎冰层和士兵们克制的欢呼声——物资,堆在雪橇上的大量物资。
为首的骑士骑着马,高大的身形被厚重的防寒斗篷笼罩,仅剩的左臂松松牵着缰绳,其上覆盖着金属盔甲,在雪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亮。
他正值壮年,五官略显寡淡,但周身内敛肃穆的气场令他显得不怒自威。骑士利落地翻身下马,行动间丝毫看不出失去一只胳膊后的滞涩,显然早已适应。他的坐骑打着响鼻,喷出白色的雾气,不安地踏着蹄子,又被紧随而来的副官接过缰绳。
“伊亚洛斯将军!”几名等候多时的后勤人员迎了上来,伊亚洛斯微微点头,算是回礼。他迅速扫视了一遍营地,在发现穿着打扮并非黎民军士兵的里昂·克里夫等人时,目光凝滞了一瞬,但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还有一批医疗物资和防寒物资,”骑士长的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所有食物清点入库,统筹清楚后再分发下去——不得克扣,违者军法处置!”
“是!”
“好家伙,伊亚洛斯,你这一次收获可真不少!”一个女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伊亚洛斯的背后。骑士长转身瞥了她一眼,便瞧见红发姑娘随手提起一大袋鼓鼓囊囊的、大概要两人才能抬起来的黑麦,在几名不曾见过她的士兵惊悚的眼神下,轻轻松松地单手掂了掂重量。
她的脸上毫不遮掩高兴的神情,好似一个收到心仪礼物的小姑娘,在冷冰冰的雪原里显得亮堂堂的,令人看着心情莫名同样好了起来。
“……玛希琳小姐。”骑士长温和礼貌地颔首。
“你回来得太及时了,干得漂亮!”玛希琳冲他做了一个有些夸张的庆幸表情:“要是再晚一些,我就要考虑去抢劫第二军团了!”
伊亚洛斯:“……”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因这其实有些冒犯的玩笑生气。
骑士长再次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没有瞧见某个熟悉的身影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幽灵呢?”他同玛希琳低声问道。
……那家伙的好奇心简直重得像只猫,没道理不在第一时间溜达出来,巡视一番来自前线的、可能存在的新奇战利品。
玛希琳闻言,脸上的喜悦淡了不少。她看了看四周,确保无人偷听后,悄悄凑过来和骑士长耳语道:“别提啦,病了,这几天咳嗽反反复复的。”
伊亚洛斯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吞下了询问病况的冲动……反正看这群人的反应就知道对方死不了,他漠然地想,祸害活千年,此人还轮不到他操心。
“物资清单在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好的东西,递给了玛希琳:“除了常规的粮食和药品,还有一些……特别的东西,我单独标出来了,也许幽灵会感兴趣。”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涉及……海神欧德莱斯的。”
忽然听见了熟悉的神名,玛希琳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背之上被绷带挡住的神印。这几年来,这玩意儿寂静无声地就像真正的刺青一样,可她知道海神绝不可能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但她依旧没有第一时间拆开查看,而是反手将其塞人怀里:“这么重要的情报,你可以自己转交给他,教授他会很高兴的。”
见人脸上浮现出某种微妙的、不甘不愿的情绪,红发姑娘无奈地解释道:“他既然令你参与,那便证明这一切不必瞒着你,你干嘛还要主动躲着他?”
伊亚洛斯:“。”
他能说自己不想看见幽灵那张令人咬牙切齿、又使人毛骨悚然的脸吗?
就像曾经差点溺死的人会在很长时间之内都不想再次驶入深海一样,他不能报仇,只能老老实实听令 ,还得动不动被人轻描淡写的三五句话逼得在内心深处艰难权衡拷问着自己的忠诚与良心,憋屈得简直快要爆炸,以至于一看到人就胃痛——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但是这个理由太……儿戏了,不符合一向成熟稳重的骑士长风范。
伊亚洛斯一声不吭,心情沉郁地接住了油布包,只觉得它比之前更沉重了些。
……就当为了王后陛下,他在心里说服自己,尽管他知道这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玛希琳看着那张活似上刑场的棺材脸,神情微妙地挑了挑眉。但她没有拆穿,而是带着人往营地里走。
“行啦,别杵在这里喝冷风了,”她大大咧咧地重重一拍伊亚洛斯的肩膀,力度大得甚至将人拍了个踉跄:“你一路上赶回来也累坏了,赶快干完活,咱们去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在营地中央的帐篷里,空气温暖得甚至有些干燥,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苦味。幽灵正裹着他的小毯子,老老实实地缩在椅子里,看起来柔弱无害得很,甚至有几分可怜。
但是伊亚洛斯知道这都是假象。在人手下做事这几年,他深刻体会到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擅长极限施压、更擅长玩弄人心的魔鬼。
他深吸了口气,迈步进入。那双明亮的烟灰色的眼睛顿时敏锐地抬起看向他,伊亚洛斯僵硬了一瞬,还是向人低下了头,恭敬地沉声道:“……幽灵先生,日安。”
“下午好。”黑发青年淡淡地说,眼神掠过他,在跟过来的玛希琳身上打了个转,转而又钉在他的身上:“怎么,情况有变?”
“我们从费尔洛斯人手中得到了一些消息。”伊亚洛斯简短地说,将油布包裹着的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
一旁的阿祖卡率先拿了起来,确认没有危险性后,才转交给教授。
见人从中抽出一沓情报,低头迅速翻阅,空气似乎太沉默了,骑士长犹豫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在清理敌方的补给据点时,我们发现了一批壮年男性奴隶的尸体,似乎尚未来得及转移,留影石里有拍下的图像。”
他后退了一步,画面顿时投射在虚空中。
那是一处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谷背风处,黎民军士兵拖拽出来的粗糙毡布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其下令人发寒的景象:数十具成年男性尸体被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如同等待处理的木材。他们浑身赤裸,皮肤呈现出灰白色,前胸、脊背甚至头皮之上都布满了扭曲的黑红纹路,似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强行用刀划出来的,而且手法相当粗糙且粗暴,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这些尸体藏得很深,如果不是出现了意外坍塌,我们不会发现。”若是细听,便能发现伊亚洛斯的声音有些发紧:“非常典型的海神殿祭祀手段,如今只有最极端的海神殿才会这么做——但是这群费尔洛斯人为什么要去祭拜一个和他们的信仰截然不同的神?”
幽灵不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令人作呕的图像:“有近距离拍摄所有的图案吗?”
“有。”伊亚洛斯操纵着留影石,随着画面推进,那些扭曲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
“这些神谕用的都是费尔洛斯的古文字。”骑士长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会命专人分开来进行翻译破解。”
“不必,我看得懂。”黑发青年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伊亚洛斯愣了一下,这才恍然想起这人曾是神学家,研究神史是对方的老本行,怕是各种语种都曾涉猎过一二——更何况是这个人。
教授忽而抬头,看向了一旁同样神情凝重的红发姑娘:“你身上的神印这几天有反应吗?”
“没有。”玛希琳再次仔细回想了一下:“安安静静,和以往一样。”
诺瓦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这是在试图模仿海神殿取悦海神欧德莱斯,或者说是一种表达诚意的方式。皮肤上刻的也不是神谕,而是一些感谢的祷词,看奴隶尸体的发现方位,应该是打算丢进附近的大海里去的。藏得深是担心有人发现费尔洛斯人视若神明的大萨满并非真正的神明,还要向另一位神明祭祀。”
一长串话说下来,黑发青年有些气喘地咳嗽了几声,但还是坚持分外刻薄地评价道:“只是也不知道海神欧德莱斯到底看不看得懂,他可不是什么特别有文化的神明。”
闻言阿祖卡低低轻笑一声,玛希琳也不由噗嗤一乐,唯有伊亚洛斯一言不发。
两年前的绽放会议期间,幽灵在来自王城的信件中和他解释清楚了所谓“神印”的真相。那张信纸阅后即焚,骑士长怔怔地在纷纷扬扬四处飘散的纸灰中枯坐了一整夜,终于明白了爱斯梅瑞陛下以往的一切异样究竟来自何处。
当时伊亚洛斯只感到自幼塑造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终生的神学教育要他要敬畏诸神,但身为骑士的尊严令他要凌驾于对于神祇的敬畏之上,毫不迟疑地去捍卫他所效忠的主人。
……海神。骑士长闭了闭眼睛,仔细体会着内心深处那些翻涌而起的、近乎亵渎的厌恶之情。
第384章 将至
费尔洛斯王室对于在萨迦冰原的作战计划十分自信。平均足大腿深的积雪足以令寻常马匹难以行动,雪狼和大角麋鹿却能如履平地。
更何况那些来自南方的士兵早已习惯了丰饶之地的温暖和煦,不用费尔洛斯人动手,冬季残酷的暴风雪就会率先要了他们的命。
但是他们被堵住了。
不是银鸢尾帝国摇摇欲坠的北境军团——第二军团早已被他们撕扯得七零八落,疲于奔命——甚至不是应第二军团最高长官菲尔·戈里将军的求援、自王城前来的那些装备着精锐煤精武器的王城军,而是那支原本从未被他们放在眼里的、可笑地宣称要“共同御敌”的黎民军。
起初得到消息时,不少费尔洛斯的将领对此感到不屑一顾。不过是一支由卑微奴隶组建而成的叛军,也就能和银鸢尾王室那群软弱无能的肉畜闹闹脾气,怎敢远离家乡,前来冰天雪地的北境和英勇的费尔洛斯人作战?
但就是这么一只滑稽的队伍,居然在冰原之上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和韧性。他们的武器做过良好的防寒改装,对于这片冰原的了解甚至不输世世代代在雪窝里生活的费尔洛斯人,显然已经经历过漫长的准备工作,并非幽灵一时头脑发热。
但是这支军队才组建起来多久?两年?三年?难道说他们自创建之初就已经预料到了要在北境和费尔洛斯人打上一架吗?
正式领教到这支奴隶军威力的费尔洛斯人简直苦不堪言。那些人利用冰裂、雪窝和起伏的冰脊地形在冰原之上神出鬼没,不打呆板的阵地战,也不在乎一时战线的推进与否,而是不断偷袭费尔洛斯的运输车队和落单的小股部队,甚至胆大包天地端掉了几个中小型军团,然后尽可能多的带走物资和生命,只留下被冻僵的费尔洛斯士兵与坐骑的尸体。
费尔洛斯人引以为傲的雪狼骑兵,在对上这群人稀奇古怪的陷阱时,更是损失分外惨重。这群该死的奴隶阴毒狡诈得令人胆寒,浅浅铺了一层薄雪的铁蒺藜会刺穿雪狼厚实柔软的脚掌,其上涂抹的污物会引发痛苦的感染。还有那些埋设在雪中的炸药,有些甚至会故意摆上冻毙的小动物尸体,雪狼但凡靠近,立即会连狼带人一起炸上天。
一些经验丰富的雪狼可以嗅出异样,但这同样代表着队伍的行进速度被大大拖累,要不物资消耗殆尽,要不被休整过后的敌人赶上包围,一时之间费尔洛斯前线军队内部风声鹤唳的,在瞧见那面飘扬的猩红旗帜时竟会下意识产生退缩之意,骄傲的费尔洛斯人反倒成为了在冰原之上拼命奔逃的猎物。
饥饿,严寒,还有逐渐溃散的士气,这些都是最好的武器,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费尔洛斯,永冻王庭。
巨大的石制宫殿深处,燃烧着无数只巨大的鲸油火炬,将粗糙石墙之上描绘着狩猎、战争与祭祀的彩绘壁画映照得忽明忽暗。费尔洛斯的国王哈康·费尔洛斯裹着厚重的冰熊皮裘,身形高大健壮,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端坐在漆黑宽大的王座之上。
王座之下,气氛凝重,几位刚从前线回来的将领在他面前跪坐着,身上尚且残存着凶狠的血腥气味。只是他们的汇报并不令人感到愉快,“黎民军”一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那些咬牙切齿的字句当中。
“黎民军……”哈康国王慢慢咀嚼着这个通用语单词:“一支银鸢尾帝国内部的叛军,一群由奴隶和叛徒组成的肉畜,不趁机狠狠从他们的旧主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却选择在这个时候踏入北境冰原?”
王庭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乱和低语声,费尔洛斯的王庭高层自然听说过黎民军的名号,近年来将他们的最大敌人银鸢尾帝国的王室折腾得焦头烂额,节节败退。
“陛下,他们很难缠。”一名费尔洛斯将领神情凝重地开口道:“我们在萨迦冰原附近的运输队最近频繁遭遇偷袭,那些人的手段非常卑鄙,从不正面交锋,而且似乎十分了解我们的行动规律和雪狼习性,导致我们损失不小。”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艰难地开口补充道:“更不可饶恕的是,有一位祭司在袭击中失踪了,卡蒂·费尔洛斯大人现在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哈康国王的身体猛地向前倾斜,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他对这个女儿印象不深,甚至不记得对方究竟是和哪个妃子或女奴生下的。但是她既然冠以了费尔洛斯的姓氏,便说明她身上流淌着神圣的血液。
这绝对是莫大的侮辱与挑衅。
王庭之内气温骤降,只剩下国王的声音隆隆响起,带着冰冷的杀意:“你确定是黎民军干的?”
“极有可能,”那名将领不由咽了口唾沫:“依据前线情报,战斗现场没有找到对方的尸体,但是出现了非银鸢尾帝国制式的武器痕迹。”
沉默片刻,哈康国王慢慢坐了回来,挥退了诸位将领。
“……萨尔瓦多,我的兄弟,我的先知。”国王的声音低沉雄厚,在寂静的大殿之内回荡着:“我想知道卡蒂现在在何处?是谁掳走了她?”
鲸油火炬的火焰忽然一齐剧烈晃动起来,一股冰冷而死寂的气息弥漫开来,压过了火光带来的微弱暖意。
阴影蠕动,一个身影自王座之后最深的黑暗中渐渐浮现。除了哈康国王之外的所有奴隶和侍从全部一齐恭敬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那缓步走出的存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冻土和某种难以言喻、大概是属于古老冰雪的原始气息。
大萨满萨尔瓦多。
他比任何费尔洛斯人都要枯瘦,看不出具体年龄,仿佛血肉都已被严寒榨干,只剩下一具紧裹着青白皮肤的骨架。
大萨满的身上披着一条厚重的斗篷,由多种不同的动物皮毛、羽毛甚至鳞片层层叠叠交织而成。一只巨大的成年雄性大角麋鹿的头骨,正覆盖在对方的头颅之上,仅从黑洞洞的鹿骷髅眼窝深处,露出一双深陷的、几乎看不见眼白的眼睛。
他缓缓抬起了双手,仰头看向石殿高深的穹顶,口中喃喃自语一连串古怪而低沉的音节。
王庭内的气温以一种分外可怕的速度暴跌,所有人的牙齿都不由控制不住地咔咔打颤起来,古老的彩绘壁画,漆黑冰冷的王座,就连哈康国王的皮裘和胡须都在瞬息间凝结出一层白霜。
“厌恶……耻辱……恐惧……”萨尔瓦多慢慢地重复道,竟像是与被敌人抓住的女祭司产生了某种共感:“她还活着……冰原的女儿,被囚禁在萨迦冰原深处,就在……”
萨尔瓦多的话音突然截住了,他毫无征兆地弯下了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在周围人惊恐的眼神中,一股漆黑腥臭的血液顺着森白的鹿骨缝隙缓缓渗了出来。
“萨尔瓦多!”哈康国王当即急步走下王位,想要伸手去扶对方的臂弯,但还没碰到,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缩了回来。
哪怕只是这样,他的手指依旧被冻得瞬间失去了血色。
“有一种力量……在阻拦我窥探更多……”
大萨满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他的头颅低垂颤动着,更多的血液淌了下来,尚未滴落在地上,便已化为了凝结的黑色冰珠。
国王眼中闪过惊疑与愤怒。萨尔瓦多的力量来自与极寒冰原的共鸣,古老而诡谲,自从得到海神欧德莱斯的启发,通过无数次祭祀不断汲取来自信仰的力量后,更是几乎不曾遇见过敌手。
……是银鸢尾帝国的那位女性圣者终于离开了王城?还是说有哪位旧神成功降世?
“不是桑卓。”大萨满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只有国王才能听见:“比她更加……锋利,强硬,危险……也似乎并非目前已知的旧神,至少不是海神欧德莱斯……”
“我的王兄,我需要亲赴萨迦冰原。”他嘶声道:“冰原的意志正在呼唤着我,外来者的污秽气息正在玷污它的纯净,必须用更多的血与骨来清洗……”
“你的身体……”哈康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上了些许并非出于权益考量的迟疑。
“无碍。”但是他的兄弟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无数座血肉丰碑,无数场献祭,正在源源不断地填补着我的力量。况且与维系冰原的纯净相比,这具躯体的痛楚是如此微不足道。”
国王深深地注视着他。
仁慈的大萨满,以自己的血与肉,将力量传递给流淌着神圣血液的族裔,这在壮大对方己身力量的同时,也令他不得不忍受着挖骨割肉的痛苦与损耗。
哈康·费尔洛斯知道对方为何立即决定亲自前去,但他依旧一时之间感到难以置信——仅仅只是一个照面,便令大萨满认为北境迎来了需要他全力出手、严正以待的威胁,那群银鸢尾奴隶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是一位他们尚且不曾接触过的旧神吗?
……还是说,新神将至?
第385章 到来
里昂·克罗夫渐渐开始对这支俘虏他们的黎民军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他就是个家里没权没势的穷鬼,自服役起便被丢来了冷得操蛋的北境,不曾在帝国腹地与对方作战过。但他也曾从一些被从后方调来北境前线的倒霉同僚口中,得到了不少关于“奴隶军”的消息。
狡诈,阴险,残酷,神出鬼没,异想天开,擅长施展“魅惑”法术——据说但凡被捕,如果没有被肢解残杀,就有可能被他们同化。这是一群极度危险且摄人心魂的魔鬼,简直就和他们的那位首席“幽灵”一个样子。
但是里昂很迅速便明白了那些帝国军官为什么会这么说。
首先,黎民军的士兵和将领吃的东西居然都是一样的,甚至他们这些俘虏的也不差——这已经很离谱了,在帝国军队里,如果不想日日挨毒打,绝大多数新兵前几年的绝大多数薪酬,都是要交出来孝敬长官和老兵的。更别提普通士兵那些连猪食都不如的伙食,长官们大鱼大肉,他们却只能吃少得可怜的、参杂了沙子后比石头都硬的黑面包 ,豆子汤更是稀薄得能照出人影,吃了简直十天半个月屙不出来屎——不过不参军时吃得也很差劲,里昂倒是对此适应良好。
若是不小心得罪了长官和老兵,那更完蛋,那些老油子分分钟都能找到借口将人毒打虐待到仅剩一口气,死了也就死了,战场上失踪的人多了去,没人会在乎一个榨不出半点油水的倒霉鬼的行踪。
但是这些天来,里昂甚至不曾在黎民军的营地里看见过任何一起类似的情况。顶破天是几句扯着嗓子的口角和推搡,若是哪个长官急眼了,骂了手下人几句脏话,或者上去踹上几脚,扇了耳光,被人严厉批评后还得当众向被打骂士兵道歉。
而且在不必外出作战、劳作的时候,这群人居然会教士兵们识字上课,就在萨迦冰原这种冻得人死去活来的鬼地方——上课!
里昂还没资格进去,但他能隐隐听到一些零星的内容。除了基础的识字算数之外,居然还有专人给一群当兵的大老粗上战术课,带领他们认识最先进的武器,教导他们如今的世界格局究竟是这么样的。
诸神啊,私下里里昂忍不住咂着烟卷——这是他替一个年轻的黎民军士兵将一把磨秃的冰镐重新开刃后成功讨来的——两眼呆滞地想,这群人确实是“魔鬼”,现在搞得他都有点心痒痒了。
于是在那位红发女将军告诉里昂和他手下的兵,他们没有问题了,不久后会有一只运输队要离开萨迦冰原,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跟随这只运输队,离开寒冷的北境,回到家里去时,里昂·克里夫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那般欣喜若狂。
“不必担心路费。”对方还认真地安抚他们:“我们会给每人发一小笔钱——当然,不会太多——但是足够你们前往银鸢尾帝国腹地的城市了……还是说你们还有其他问题?”
“那什么。”里昂·克罗夫看了看周围沉默不语的手下士兵,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眨巴着眼睛,努力令自己显得真诚一些:“请问,你们还接受投诚吗?”
然后里昂·克罗夫被对方带离了战俘区,前往了营地中央的帐篷。
一路上里昂的神经迅速紧张起来,后背越来越僵硬。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过于莽撞的错误决定,对方显然是要带他去见另一个“头儿”。之前的惊鸿一瞥足以给里昂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比起笑容爽朗大大咧咧的红发姑娘,那位神秘的将领简直令人直打冷颤。
“教授,那群帝国俘虏的老大里昂·克罗夫说想要禀报一些关于第二军团的情报!”玛希琳自行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独留里昂站在门外发愣。
教授……教授?!
里昂只觉得谁往他的脑袋上重重砸了一拳,大脑嗡嗡作响。幽灵早年的传奇发家经历并非秘密,稍微有心些的人都能轻松了解。
那么能被一位黎民党的高级将领成称为“教授”的还能有谁?
诸神呐,幽灵!我是说——幽灵!
他现在即将站在幽灵的面前,里昂两眼呆滞地想,那个悬赏金高得离谱、令贵族和地主闻风丧胆又令王室恨得咬牙切齿的叛军领袖,那个据说能用言语撬动帝国根基的魔鬼?!
他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被士兵搜身,怎样得到允许,又是怎样走进去的。帐篷里比外面暖和太多,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和墨水的气味。里昂没敢抬头瞎看,他只是悄悄瞥了坐在书桌后的人影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靴尖上。
他原以为会是一个更加阴鸷、更加冷硬、更加符合“幽灵”这一凶名的人,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苍白瘦削、甚至带着几分易碎的病弱感的年轻学者?
“里昂·克罗夫。”一个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陈述道:“你想投诚?”
里昂吞了口唾沫,他不确定需不需要暴露出自己已经认出了对方是谁——叫阁下总归没错的,那群装模作样的贵族都这样互相称呼:“是、是的,阁下!”
“不仅是我,”他紧张地补充道:“我手下的人都希望能够有幸加入您的军队。”
对方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睛,言简意赅道:“你在南方长大,大概是巴兰朵城一带,并不适应北方的严寒环境——理由。”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三言两语着拆穿了里昂的来历。
里昂愣了半天,才勉强从一见面就被人掀老底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犹豫了片刻,想起对方手下那群士兵的行事风格后,还是足够坦诚地回答道:“我回去也是逃兵,会被帝国军队当成畜生使唤,还不如留在您的队伍里。”
话音落地他就有些后悔,似乎太功利了些,又连忙补充道:“呃,我的意思是,您这儿比帝国军队好多了,至少把我们都当人看……总归要打北方佬,在哪里打不是打?”
帐篷安静了一瞬,里昂能感受到不止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偷偷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圈,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那个气场强大的神秘将领果然也在,就站在幽灵的身后。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陌生人,独臂,身材高大,离幽灵稍远些,正用一种里昂看不懂的复杂眼神严肃地盯着他。
压力太大了,里昂的额头顿时忍不住开始冒冷汗。他慌乱地收回视线,正巧撞上了幽灵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简直锐利明亮得惊人,毫不遮掩探究之意,仿佛能够瞬息间剥除一切伪装,直抵他的灵魂深处。
在这一瞬间,里昂再也无法心里嘀咕着质疑对方身份的真实性——眼前这个年轻的黑发男人,就是传说中的幽灵。
就在里昂发现自己的腿开始忍不住发颤时,幽灵忽然微微偏过头去,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也缓和了一些:“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克罗夫先生——我想知道,你所说的第二军团方面的情报是什么?”
里昂微微舒了口气,这是要考校他投诚的诚意和价值了。他振作精神,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部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甚至连那些军官的抱怨和牢骚都如一进行复述。
“……大概就是这些,阁下。”里昂紧张地说,只感到自己的脊背都被冷汗浸湿了:“戈里将军日子不好过,北方佬逼得太紧了,我落单之前就听说军团内部已经打算离开白鹿隘口、向后收缩防线了。目前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彻底放弃萨迦冰原东部,自行前往西侧的大裂谷方向汇合,再统一向南面据点转移,等待王城军到来后再做打算。”
“……战略上可行,但是真实执行起来困难重重。”伊亚洛斯盯着地图皱眉道:“没有充沛的补给,现在这个季节横渡萨迦冰原几乎是死亡行军,以第二军团如今的混乱程度,不等费尔洛斯人追击,恐怕会自行减员至少三成。”
“大裂谷的地理环境糟透了。”一旁的玛希琳也抱着胳膊补充道:“那鬼地方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否则随时可能掉下悬崖或者跌进冰窟窿里。也许确实可以阻拦追兵,但自己也可能会被搭进去。”
“……而且萨尔瓦多不会允许。”阿祖卡淡淡开口道。见众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在他身上,他垂下眼睛,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显得笃定而平静:“因为他会赶来萨迦冰原。”
教授的身体着实不适应北境的气候,他可没什么耐心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和费尔洛斯人打消耗战、拉锯战。没有立即杀了那名女祭司,即是出于情报价值的考量,也是留下一个足够分量的诱饵与宣告。
就在此时,一名侦察兵神色匆匆地冲了进来:“报告!紧急军情!”
“——我们的人观测到北方出现了极端异常天气,一场暴风雪毫无征兆地成型,规模越来越大,而且、而且正在移动,移动速度非常快!”
他咽了口唾沫,脸色煞白:“似乎正朝着我们营地所在方向扑来!”
第386章 粗暴
玛希琳紧皱眉头:“你确定这不是自然形成的暴风雪?”
“绝对不正常,将军!”侦察兵的声音带着遮掩不住的惊慌:“它是灰黑色的,就连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都没见过这样诡异的暴风雪。它、它就像有生命一样,直直朝着我们的营地冲了过来,沿途的所有人类和牲畜都被瞬间冻死了!”
教授直接站起身来,掀开门帘钻了出去。远方的天际似乎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灰白,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灰白深处似乎翻滚着些许令人不安的浑浊,正以某种恒定的速度渐渐扩散弥漫。
寒风卷起雪沫,冰冷刺骨,扑打在黑发青年苍白的脸上。但他似乎毫无所察,只是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营地里淡淡的炊烟,飘扬的旗帜,还有摇曳着的篝火余烬。
随后他忽然摘下了右手的手套,将五指张开,探入空气中,一动不动,哪怕指尖很快被冻得微红——一旁的里昂不由莫名敬畏地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任何一点动静。
“风速在增加,”幽灵开口道,语气很果决,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事实:“十分稳定地增加,不像是自然形成的风暴。”
他收回手,指尖互相捻了捻,若有所思道:“风向也有问题,萨迦冰原周围有霜语山脉,受地形影响的气流本该紊乱无序,现在却反复拧成了一股,就像所有的气流都被强行约束着朝我们这里冲来。”
阿祖卡皱了下眉,接过手套,顺便将那只不太安分的爪子抓进手心里。短短这么点儿功夫,那些属于人类的体温便已彻底消失殆尽了,摸起来简直冰得要命。他先是将其放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确定体温渐渐恢复后,才将手套替人戴上。
他做这一切时旁若无人的,幽灵似乎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老老实实任人牵着,心思全部放在萨尔瓦多即将到来的消息上,对其余人略显微妙的眼神视若无睹。
“立即启动暴风雪预案,”幽灵果决地命令道:“这些天挖掘的临时地下掩体和加固冰窟立即开放,非战斗人员和伤员优先转移,医疗队和后勤队做好准备。”
“记住,营地附近大概五十里之内都是绝对安全的。”他的语速很快,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保障哨位和通讯点联络通畅,马上联系在外小队,无论在做什么,必须马上回营地,实在来不及的就近找尽量靠近营地方向的地下掩体。”
——萨尔瓦多的风雪绝不可能吞噬一位神明的领域。
“是!”那名侦察兵立即领命,随后小跑着转身离去。一旁的里昂看得目瞪口呆,这些奴隶、呃,黎民军正以一种极其高效的方式,将一条条简洁有力的军令传了下去。
“萨尔瓦多到来的路径,正是第二军团全体士兵撤退时的必经之路。”黑发青年转头看向依旧呆愣愣的里昂·克罗夫,声音理性得几近冷酷:“依据目前的风速和第二军团主力部队的行军速度估算,他们跑不过这场风暴。”
“菲尔·戈里也许有可能侥幸活下来,不管是传送卷轴,还是其他什么神奇的魔法……”他平静地垂下眼睛,冷静地陈述道:“但是那些最普通的帝国士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被这场人为的风暴吞噬,化为雪原上的冰雕,成为萨尔瓦多为了向我们示威时顺带碾死的蝼蚁。”
帝国的许多底层士兵是没得选的,如果可以的话,谁想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搏命?玛希琳的眼中不由闪过些许不忍。伊亚洛斯则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瞥了眼一旁脸色渐渐变得惨白起来的里昂·克罗夫。
一个当着他的面向幽灵投诚的帝国底层士兵。要是以往,他该痛斥对方毫无骨气,无耻叛变,背弃君主,然后当场杀死他——但是现在他只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甚至还有些许夹杂了怜悯与无奈的理解与共情。
“克罗夫先生,”幽灵开口道,那双灰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人心:“你说你和你的手下想要加入我们,现在证明价值的机会来了。”
里昂愣了一下,立即挺直了胸膛:“是!请您吩咐,阁下!”
“我要你带几个人立即出发,”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他:“如果没有推测失误的话,此时第二军团的大多数部队应该散乱在这个方位。”
他向后一伸手,一旁的阿祖卡立即熟练地将地图展开。
“距离营地来回最快大概有两天路程,而这场暴风雪来临也大概需要两天时间,”幽灵的声音依旧平静,毫无自己在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的概念:“在此期间,我要你带人前去寻找第二军团的主力部队,然后利用我们提供给你的魔具大声播报,告诉所有人黎民军在萨迦冰原东南方向建立了临时庇护所,如果有人愿意,可以前来营地附近避难,帮助他们在这场异常的暴风雪中活下去。”
里昂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阁下……这……”他艰难地开口道:“他们恐怕不会相信……”
帝国军队内部对黎民军的污蔑并非一天两天了,而且听起来着实太像是一场拙劣的阴谋了。
“所以需要你去。”黑发青年淡淡地说:“你是帝国军官,你的面孔比我们任何人都有说服力——告诉所有人真相,这场风暴是费尔罗斯人的大萨满所为。现在北境没有圣者,帝国无力也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但是同为银鸢尾人,黎民军愿意给同胞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这不是命令,克罗夫先生,哪怕你不去,你依旧可以加入黎民军,只是不记军功。”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些,明明看起来瘦削柔弱,里昂却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沉甸甸地压在地上,只能僵直着脊背,无声地仰望着他:“我们会提供最好的坐骑和装备,但是两天只是保守估算,但凡路上出现分毫差错,你和你的人也会死在外面——所以我给你选择的权利,你和你的人可以继续呆在安全的营地里,也可以冒险出去赌一把,从北方佬的暴风雪中救下那些和你一样浑浑噩噩着替帝国卖命的同胞,能救一个算一个。”
“里昂·克罗夫,”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毫无情感可言地注视着他,仿佛月亮垂首:“你的选择是什么?”
……
玛希琳注视着那名帝国士兵小跑着离去的背影,忍不住低声感叹道:“他居然真得去了……”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凑到黑发青年身边小声问道:“教授,你认为他能带回多少帝国士兵?我们的粮食和装备可不算多。而且等暴风雪过去了,那些人会不会……呃,恩将仇报?”
“不会多。”教授冷漠地注视着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天际线,不同于在里昂面前强烈的煽动性,此时他的声音简直冷酷平静得可怕:“会来的都是些已经彻底走投无路的人,已经踩在了叛变的边缘线上——但是帝国第二军团在北方佬的威慑下无头苍蝇似的抛弃了士兵,黎民党却向曾经的敌人伸出援手的消息会在北境彻底传开,这比一些物资更加宝贵,而我们现在所付出的只是几匹坐骑。”
听完这番极其反派的宣言后,伊亚洛斯沉默不言,玛希琳则是慢慢眨了眨眼睛。
陛下果然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位陛下,不可能突然毫无道理地滥发好心。但是红发姑娘望着对方严肃绷紧的苍白侧脸,忽然忍不住伸手轻轻戳了一下——竭力轻柔的那种。
教授:“?”
他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去——这几年玛希琳对于身体的掌控力与日俱增,好歹没将他戳个踉跄——只见红发姑娘眨巴着她的绿眼睛,认真地问道:“话说您在风里这样杵着不冷吗?”
教授:“……”
他面无表情道:“冷死了,我恨萨尔瓦多。”
重新回到温暖的帐篷里时,见伊亚洛斯告辞了,他想了想,又和玛希琳低声说:“不必担心粮食问题,我猜这场对抗不会持续太久——阿祖卡,接下来辛苦你了。”
他又不是死心眼,费尔洛斯的圣者萨尔瓦多既然选择踏入了战场,那便说明圣徒巴罗多的“不战协议”早已被撕毁——就连核武器都有绝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一说呢,但可没说不能第二个使用核武器。
一旁的救世主眼神柔和了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您知道的,我的力量随时供您使用。”
“萨尔瓦多的理念和海神欧德莱斯有一定相似性。”他低声道:“一个是和北境冰原共鸣,一个是和大海共鸣。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说不定他真会成为冰原之神。”
“所以他和海神有勾结。”教授用得是陈述语气:“至少有过交流,而且从海神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不过没关系。”黑发青年看了眼身边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的红发姑娘,心中不由暗叹自己也变得简单粗暴起来。
他非常平静地说:“全部干掉就是了。”
第387章 神国
阿祖卡沉默地注视着这片雪原。
前世他和萨尔瓦多的决战之地并非萨迦冰原,而是更加偏南,更加温暖繁荣,离银鸢尾的王城更近,季节也并非寒冬。
他依旧能记得风暴之息洞穿那位费尔洛斯圣者的胸膛时的感觉,大萨满黑色的血喷了年轻的救世主一脸,而对方的血竟然是冰冷刺骨的,就像作为人类最后的温度都消失了。不过当时他的神智都被纯粹的杀意占据了,直到手指不再几欲痉挛般死死碾在剑柄上,直到身上伤口的剧痛开始变得越发难以忍受,那时他才反应过来要感到嫌恶。
当时他不动声色地用剑柄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神情应该很不好看,甚至称得上恐怖,因为周围的银鸢尾人全部迟疑着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和他说话。
直到年轻的阿祖卡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再次露出那种温柔明亮且十分值得信赖的微笑,告诉自己人“别担心,我们赢了”,欢呼声才渐渐如海潮般此起彼伏地涌起。
而浑身被分不清敌我双方的血染红了的救世主则沐浴在众人的尖叫与欢呼声中,心中却没有太多获胜的骄傲与喜悦。
——我将成神,大萨满临死前嘶嘶着冲他低语道,我将化为冰原本身,我将用血肉反哺这片永恒冻土……而你也一样。
那时的他尚不理解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只能当成几句敌人临死前的诅咒与疯话。后来好友也赶来了,他们的更多心思都放在那只静静躺在大萨满的尸体旁、已经奄奄一息的冰霜巨龙。
……白噩梦,一种十分美丽且狰狞的巨龙,和这片亘古的冰原一样原始古老。奈何等他们成功制服对方后,那只巨龙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智,最后不得不动手杀了它。
现在回想起来,大萨满大概是将用血肉来控制祭司的手段用到了白噩梦的身上,再加上对方共鸣的理念便是冰原本身,这才成功操纵了这只古老强大的冰原巨兽。有一说一,这人对自己也真是狠得下心——至于罗斯金家族的那只末日领主,显而易见,狡猾的费尔洛斯人只教给了他们一些皮毛,比如用人类进行血祭。
有人站到了他的身边,阿祖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扭头望去,迅速打量了一番某位不省心的大反派的装扮——裹得很严实,厚重的防风斗篷,领口拉到了鼻子上,厚实的绒手套连手腕都不会露出来,衣领之下的菱形宝石则稳定地提供着热源,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灰眼睛,唯有纤长的睫毛上凝结了些许雪花。
救世主满意了,有些想伸手揉一揉,却发现有点无从下手。他只好曲起指节,在人眼下轻轻擦拭了一下,任由对方眼睫上的冰晶在他的指腹上迅速融化。
“我再次和你重复确认一遍,你确定你没有问题。”然后他听见对方严肃地询问道:“这里可是萨尔瓦多的大本营,既然你说他的力量是和冰原进行共鸣,虽然萨尔瓦多只是圣者,但是在冬季的冰原作战显然是对他十分有利的——我们还有其他预案计划。”
被恋人质疑实力的某神愣了一下,他没有生气,眼中却是泛起柔和的笑意:“您在玛希琳面前可是表现得对我十分自信。”
……在担心我呢,他想,真可爱。
“因为我是黎民党的首席,”那双灰眼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所以我必须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有信心。”
“那么我也不会辜负您的信心。”阿祖卡平静地说:“萨尔瓦多试图将自己和这片冰原永恒不变的‘严寒’与‘死寂’绑定,以此来获得近乎无穷的力量……可是他也因此被困在了这片冰原的‘过去’。”
“可我是来自‘未来’的神明。”抗争与变革之神轻声说道:“我代表着最炽热暴烈的剑,撕碎旧世界的狂风,黑暗与绝望中始终高举着的旗帜和火把……”
“而且我很高兴,也很喜欢您替我选定的战场。”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罕见的,同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纯粹的战斗兴味的微笑:“和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打得时间太短了,与其余诸神腐朽的灵魂碎片战斗同样着实令人作呕……而现在终于又有一个也许值得我全力以赴的对手——我是如此真切地希望他足够强大,足以令我尽兴,使我看清自己此刻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教授盯着这难得显露出暴力凶残一面的家伙看了一会儿,忽而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右手手套,将手塞进对方的脖颈里。某神顿时被冻得一激灵,随即皱起眉来——哪怕是被这般严密包裹着,对方的手依旧不算温暖,被冷风稍微一吹更是迅速变得又冰又凉。
“随你高兴,但是不要发疯。”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告诫道:“我现在正在摸着你的脉搏,你不许撒谎,和我发誓你不会故意把自己搞得太狼狈。”
上次这人故意被黑夜与死亡之神的残存神力贯穿了胸膛,差点濒死,至今他都没搞懂这家伙当时的脑回路——反正提前做好预案与警告总归没错的。
“……心跳加快了。”教授忽然警惕地眯起眼睛:“你要干什么?”
“……我不会的,先生,我向您发誓——当然,您也得答应我,保护好自己。”阿祖卡叹了口气,将那只冷飕飕的手轻柔地拽了出来,紧紧握在手心里,又忍不住轻轻呵了几口气,试图令人暖和一点:“如果我变得太过狼狈的话,又有谁来照顾您,谁来替您暖手呢?”
……
萨尔瓦多在冰原之上行走。
他正处于暴风雪的风眼中,巨大森白的麋鹿头骨,百兽飞禽皮毛编织而成的斗篷,都令他如同传说中来自冰原深处的古老存在。他看起来步履很慢,甚至有些蹒跚,但实则一眨眼便已远去了数百米远。
整座冰原都在为他助力,那些咆哮不休的风雪,被冻结的时间与生命,亘古不变的沉寂……一切的一切,都是冰原在以普通人类无法听闻的方式在隆隆地低语着,向祂臣服,向祂共鸣——他枯瘦的身体仿佛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化为了这片苍白死域延伸而出的触须与意志。
冰原不需要太多杂音,祂并不如海洋一般广阔慷慨,只需要一个统一的意志就足够了。
但是萨尔瓦多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暴风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极其粗暴地向两侧硬生生撕扯开来,灰黑的天幕席卷着风雪,一同怒吼咆哮着,却依旧只能不甘不愿地避让——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萨尔瓦多的前方。
冰原上出现了一道诡异的分界线。线的一侧是萨尔瓦多的主宰区域,灰黑的风雪扭曲咆哮着,极寒仿佛将会冻结一切胆敢靠近的生命,呈现出一副万物终末的景象。
而线的另一侧——风雪消失了,连丝毫微风都不曾卷起,只留下一片几欲人窒息的寂静。来者就站在中央,姿态很随意,明亮柔和的金发灼灼生辉,甚至压过了雪光的折射,一双金色的眼瞳毫无情感地注视着面前的大萨满,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注视着一块石头。
良久,费尔洛斯的大萨满萨尔瓦多率先开了口,说得是分外生硬的通用语。
“……是您。”萨尔瓦多声音嘶哑地说,就好似死尸互相摩擦的响动,每一个单词都像是从冰里硬生生凿出来的:“是您,抓走了……冰原的女儿……也是您,阻碍了我的窥探……”
“您已是一位,神明。”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周遭的暴风雪伴随着他的愤怒变得越发汹涌,大萨满的声音则流露出了些许困惑:“而您并非,希尔维人……为什么,要决定庇护,银鸢尾的叛军?”
“萨尔瓦多。”另一人的声音简直平静得可怕:“你将自己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肆吞噬族人的血肉和信仰,将自己化作这片冻土的一块墓碑……是为了成神后‘庇护’你的同胞吗?”
“可惜费尔洛斯人想要的是温暖富饶、可以随意耕种的新土地,而非一片更加宽广的死寂冰原。”金发神明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微妙的讽刺意味:“所以你将注定与他们背道而驰,那些肆意发动的举国战争,那些在狂热的谎言中盲目吞下你的血肉、为你献出生命的祭司,那些在战火与屠杀下无比相信这是‘必要牺牲’的年轻士兵……都只不过是些无用的养料,最终只会滋养你一人扭曲的野心,而非费尔洛斯的未来。”
巨大的麋鹿头骨沉默地注视着他,黑洞洞的眼窝深处没有丝毫光亮,但是他身后的暴风雪伴随着情绪起伏变得越发凶猛。
“……您不明白。”大萨满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变得越发嘶哑:“您不会明白的,您并非,费尔洛斯人……也不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我本不想,与神明,为敌。”他慢慢伸开双手,怪异的灰黑色符号自他背后冉冉升起:“只是,如果您选择庇护,银鸢尾人……”
“——那么冰原,即是我的神国,也将是,您的坟墓!”
第388章 神战
萨尔瓦多的自信显然并非无的放矢。这里是广袤的北境冰原,还是处于一年之中最为狂暴严寒时刻的冰原。
就像黑夜会庇佑赴死者,海洋会回应船中客,无穷无尽的欲望会滋养极乐访客的躯体,对于荣耀的追求会淬炼辉光骑士的光枪一样,冰原亦会对祂最为虔诚的信徒灌注其亘古且无尽的力量,周遭的一切都将是大萨满最为忠诚的肢节。
萨尔瓦多身上的斗篷在狂暴的风雪间膨胀开来,那些连缀着野兽头颅和肢体的皮毛就好像复活了似的,在呼啸的风雪间发出细微却尖锐的摩擦声,如同凄厉的尖啸。
更多的是伴随着灰黑暴风雪而来的怪异符文,带着泯灭与冻结的气息,朝着那金发神明身后用神力强行开辟出来的区域猛扑了过来!
但面对这宛若天灾、足以令常人甚至是普通圣者绝望的攻势,阿祖卡却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他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举动,只是抬起了右手。
刹那间,某种无形却极为锋锐的可怖力量以他为中心,骤然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伴随着令人心神俱裂、动弹不得的巨大摩擦声,磅礴的冰雪天灾仿佛撞上了一堵不可逾越的无形绝壁,不得不在惯性作用下朝向四周溃散分流而去。那些灰黑的诡谲符文更是仿佛触及烙铁的雪花,发出“滋滋”的异响,光芒暗淡,结构崩解,最终融化为了虚无。
萨尔瓦多鹿骨之下的眼瞳剧烈收缩了一下。这并非简单的暴力防御,更像是一种更加根本的“拒绝”,一种理念间的对撞。
神明乃至其身后的领域拒绝被冰原冻结,拒绝被冰原吞噬……拒绝遵循冰原那套死寂不变的规则。
“……仅此而已吗?”
对方的声音穿过重重风雪,极为清晰地传递到萨尔瓦多的耳边,甚至带着些许失望之情。
他终于动了,五指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萨尔瓦多忽然感到仿佛整片冻土的重量都猛地压在他的脊背上,他闷哼了一声,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周身那咆哮不休的风雪,明灭可见的符文,肆意弥漫的寒潮与死寂,都被某种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压力强行朝向地心深处压缩!
它们疯狂地旋转着,挣扎着,却依旧无济于事,最终被硬生生压在了地表之上,范围急剧缩小,高度飞速降低——不过眨眼间,那原本接天连地的恐惧风雪竟被强行禁锢在了萨尔瓦多周身不足数米的范围之内,高度甚至没有超过对方的膝盖,如同一片粘稠、绝望的泥潭。
方才还令人睁不开眼的狂暴气流变得平和而寂静,空气透明澄澈,可以清晰瞧见大萨满脸上一片片剥落的麋鹿头骨,还有其下那张显露出错愕与骇然、和费尔洛斯当代国王大约有六七分相似的男性面孔。那张脸上如同费尔洛斯的女祭司一般绘制着灰黑色的图腾,只是双颊深深凹陷下去,肤色青白,嘴唇黑紫,混合着缓缓淌下的黑血,一副快要被冻毙的干枯死尸模样。
“现在视野清晰多了。”阿祖卡平静地收回了手:“既然要与我为敌,那么以真面目示人是最基础的礼貌。”
萨尔瓦多心中越发沉重,他勉强挣扎着站了起来,神明并未阻拦。一位处于全盛阶段的神明的力量,还是比他想象中强大了太多。此次试探哪怕他已借着冰原的势尽了八分力,哪怕同为圣者,怕是要去掉大半条命,结果对方甚至脚步都没有动一下。
他尝试催动冰原之上的野兽,召唤深埋于远古冰壳当中的亡魂,甚至试图以自身血脉为祭品,引发小范围空间的绝对冻结。
然而,所有的攻势在触及金发神明周身的一定范围之内,都如同撞上了一道无法摧毁的壁垒,神明只是漫不经心地抵挡着,偶尔反击几下——对方尚未认真起来,更没有全力出手。
一种冰冷的、许久不曾体验过的恐惧悄然爬上了萨尔瓦多的脊背。
继续这样下去,在神明耐心耗净的那一刻,他就会失败。而失败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永冻王庭和王兄失去最大的庇佑,意味着整个族群的远征宏图化为泡影,甚至极有可能会引来灭顶之灾——他不能败!更不能死在这里!
……他不能将这种存在留给费尔洛斯人去面对,绝不能。
“费尔洛斯本和黎民党,无冤无仇。”萨尔瓦多剧烈喘息着,决定率先退让一步:“银鸢尾和费尔洛斯加在一起的国土,足够广大,容得下两位国王。”
“一栋房屋里的两位血亲正为了争夺房屋的所属权打得难分难舍,”金发神明垂下眼睛淡淡地反问道:“但是他们该如何面对前来抢占财产、屠杀子女、霸占房屋的无耻强盗?”
这意味着拒绝和谈,也拒绝投降。
“这里是冰原。”大萨满不可置信地嘶声道:“我的力量无穷无尽,但您还能这样强制压制祂多久?您身后的那些银鸢尾人又能等多久?”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淡的嗤笑:“难道你只会放狠话吗?”
……无路可退了。
萨尔瓦多深吸了口气,不顾七窍缓缓流出的鲜血,猛地张开了双臂。
“——归来!”他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咆哮,声音穿过了寂静的神域,刺透了晶莹的雪山,掠过了辽阔的雪原,传达到了冰原之上每一个流淌着费尔洛斯王族血脉的祭司的身体深处。
远在数百里之外,一名正在和帝国士兵周旋的费尔洛斯祭司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面部和胸膛那些象征着赐福与力量的图腾忽然迸发出了灼热的光芒——下一秒,图腾乃至其下的血肉瞬间变得干瘪,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存在吸干了似的,而那名祭司也大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在周围帝国士兵惊恐莫名地瞪视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生命气息,只剩下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
永冻王庭,费尔洛斯国王最宠爱的女儿正在替父亲按揉着肩膀,下一秒却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待她的父亲哈康国王莫名回头,便瞧见公主光洁的脸庞和饱满的胸脯仿佛被什么东西剜去了一大块似的,皮囊却是完好无损,他不由失手打碎了茶杯。
类似的一幕,在费尔洛斯乃至银鸢尾帝国的国土之上的各个不同的费尔洛斯祭司身上重复上演。那些大萨满曾分发出去的、用作“赐福”的血肉,此时正被其主人以最为残酷惨烈的方式收了回来。
萨尔瓦多发出了痛苦且愉悦的嘶吼声,他感到自己尚未适配的灵魂正在凄厉地哀鸣,那具枯瘦的躯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吹气似得膨胀起来,干瘪瘦弱的肌肉重新变得虬结健壮,眼睛变成了纯粹的灰黑色,没有任何眼白。周身被强行压缩的灰黑色雪域轰然炸开,再次飞速扩散,其规模和强度甚至远超以往数倍!
金发神明脸上如同讥讽般的淡淡笑意渐渐扩大了些,呈现出锋利的意味。那些保护着黎民军士兵的透明帷幕之上,美丽而可怖的冰雪迅速生长着,发出了被冻结的嘎吱悲鸣。
冰原的规则在大萨满的身边剧烈地扭曲、具现着——此刻萨尔瓦多即是冰原,冰原名为萨尔瓦多。
更加稳妥却也缓慢地吸纳信仰已经不足以抵抗如今的局面了,他不惜牺牲了那些狂热信仰着他的族裔与同胞,无视了未来的巨大代价和反噬,强行归拢所有的力量,终于成为了整个费尔洛斯都梦寐以求的——
神明。
他现在终于短暂地获得了可以和另一位神明平起平坐、甚至战胜对方的力量。
“……果然如此。”阿祖卡若有所思道:“原来你的灵魂之上的奥肯塞勒契约是这样得来的——这就是海神欧德莱斯告诉你的东西吗?”
为何如此自信,为何如此疯狂,为何如此……不惜一切代价,相当于将整个国家都放上了摇摇欲坠的赌桌——是因为有一位神明以向奥肯塞勒河宣誓来担保,令萨尔瓦多相信自己绝对可以成神,哪怕只是极为短暂的瞬间。
至于欧德莱斯想要什么?教授推测三神之间虽说尚在合作,却依旧互相心怀鬼胎。如果欧德莱斯能够得到一个在现实世界足够强大的盟友和代行者,除了可以借此破坏或推动神选之人的行动之外,还能以此来对抗最为强大的、走投无路后发疯的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
至于仅剩一片灵魂的爱欲之神阿娜勒妮?没神在乎她,只将她当做添头或诱饵。
那么为何前世的萨尔瓦多却没有这样做呢?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对付的不过是一位圣者,况且白噩梦就在身旁,轻敌才导致尚未来得及吸收祭司的血肉便已被他杀死?
……还是说猩红暴君暗地里又做了些什么?
“现在,”冰原之神萨尔瓦多的声音变得恢宏而冰冷,每一个音节都引发了萨迦冰原的隆隆震动:“让我们,真正开始,这场神战吧。”
抗争与变革之神回过神来,伸手在空气中随意一握,一柄金色的长剑渐渐自虚空中逐渐成型。
“不错,终于像点样子了。”他微笑着评价道。
第389章 搏斗
教授沉默地盘腿坐在挖掘出来的地下掩体中。人很多,空气又不流通,憋闷之外倒是不算冷,只是人群紧张压抑的呼吸声夹杂着泥土和冰雪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所有幸存者的心头。
临时挖掘出来的庇护所靠近山体,称不上舒适,甚至堪称简陋。几盏烧灼着鲸油的照明灯被固定在凸起的冰台之上,提供着有限的照明,将人们晃动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四周和顶端是粗糙的冻土和冰层,被稍微规整了一番,只用木头简单地进行加固,防止垮塌。
这种避难所也许可以熬过自然界的暴风雪,对于一位圣者来说,却比纸糊得还要粗陋脆弱。更何况那些哪怕被厚实的冻土层层削弱后依旧可怕至极的动静,正接连不断地砸在每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黎民党的士兵还好些,里昂·克罗夫带回来的那一小群帝国士兵全部缩在角落里,如同惊弓之鸟似的,眼神空洞而惊恐,显然是被所瞧见的可怕风雪和长久忍受的漫长折磨祸害得不轻。来自外界的任何一点异响,甚至只是身边哪个黎民党士兵简单伸展一下四肢,都足够他们惊恐地试图去摸身边的武器,然后摸了个空。
正如教授所预测,里昂·克罗夫带回来的帝国士兵并不算多,或者说他能不被第二军团当成叛徒逃兵当场斩杀都称得上是行事机灵且运气相当不错。而这批人中还有一部分不敢和黎民军挤在一起,选择在附近另寻他处躲藏,留下的都是些实在走不动的伤兵残将。
有些人在低声呻吟哭泣,有些人在喃喃着向诸神祷告着,或是诅咒这该死的严寒和北方佬。
玛希琳大大咧咧地坐在教授身边,看起来十分放松的模样。但若谁仔细观察,便能瞧见红发姑娘的肌肉是下意识紧绷着的,绿眼睛时不时扫视全场。伊亚洛斯则坐在靠近出入口的地方,膝上放着长枪,一言不发。
幽灵正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弄着脚下厚实的冰壳,在那些薄薄的浮雪上勾画着些什么,又很快抚平了重来。
没人知道凶名赫赫的幽灵在想些什么,也没人敢问。只有一旁的红发姑娘打量着他毫无波动的侧脸,忽然伸手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人压得身体重重一歪:“放心,会没事的。”
黑发青年顿了顿,重新坐直了身平静地应道:“嗯,我知道。”
“你很担心阿祖卡?”红发姑娘盯着他的脸,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
对方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呢?你‘担心’他吗?”
“……”
红发姑娘定定地注视着他。
“其实我并不担心他的实力问题,”教授淡淡地说:“哪怕萨尔瓦多成神,或者白噩梦加在一起一齐上……就连活成老不死的黑夜与死亡之神萨缪尔都奈何不了他,显然萨尔瓦多还不够格。”
……他是担心这家伙担心则乱,或者突然发疯。
“——但是你更应该担心他,欧德莱斯。”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终于转了过来,异常平静地注视着红发姑娘的面容:“强行神降的消耗很大吧,以至于要求费尔洛斯为你准备更多的祭品、制造更多的信仰来试图补充神力……欧德莱斯,你敢直面他吗?”
——肯定是不敢的,否则也不至于直到趁着人被成神的萨尔瓦多“牵制”了,才敢偷偷冒出来。
伊亚洛斯猛地站了起来,试图将幽灵拽到身后,却被依旧坐在地上的黑发青年抬手拦住了。
“……聪明人。”
“玛希琳”缓缓微笑起来,当那双明亮清澈的绿眼睛浮现出冰冷的暴虐意味时,显得极为突兀且可怖:“可惜我不喜欢聪明人,因为他们总喜欢自觉聪明,总认为能够逃脱来自大海的追捕。”
“是‘自作聪明’。”教授冷淡地纠正道:“你的文化水平着实有待提升——而且此处你所依赖的海水正被厚达百米的冰壳和冻土覆盖,还有另一位冰原的神明压制,以你现在的状态,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至少操控这具身体杀光这里所有人足够了,包括你。”海神欧德莱斯耸了耸肩,叹了口气:“不过这小丫头的意志可真够他妈顽强的,不愧是我看好的神选之人……不想伤害他?那可不行,你得听从你的主人的旨意。”
“——去你的吧!”
一声清脆的爆喝声响彻了整个庇护所。包括黎民军士兵和帝国士兵,全部一起惊恐而茫然地看着那位红发姑娘猛地站起身来,发了疯似的,就像是在和自己吵架。
“你算个什么神明!更不是我的什么主人!”玛希琳的脸气得通红,额头青筋激烈跳动着,显然正在和体内另一个恐怖的存在进行着艰难的对抗:“暴虐嗜杀又残忍,不把信徒当人看,还特别没文化!你这样的东西怎么有脸要求其他人信任你,祭拜你,向你祈求庇护?!”
“愚蠢的……蝼蚁……”红发姑娘的声音又被一种冰冷傲慢的语调扭曲:“能够成为……神明的养料……是,你们的……命运……!”
“命运你祖宗!”玛希琳更大声地咆哮回去,绿眼睛燃烧着纯粹的不屈怒火:“滚出我的大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你这个只敢躲在别人的脑袋里耍威风的懦夫!”
欧德莱斯的灵魂碎片愤怒地扭曲起来,他试图操纵映刻在神选之人灵魂之上的神印,予以人痛不欲生的责罚,谁知却骇然发现,神印和他之间的联络不知为何竟然越来越微弱了,神选之人的灵魂竟隐隐有彻底压制他的趋向。
“……你该不会认为我们和诸神打了这么久交道,明知神印是个什么鬼东西,却什么都不会做吧?”教授有些惊诧地望着那咆哮不休的灵魂碎片:“我本以为你会有些更加出彩的主意,还特意为你开辟出了新战场,让人拖延时间,生怕你不敢来……”
结果就这?黑发青年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些许不满的神色,简直枉费了他费劲口舌、做了无数担保,才勉强令人答应让他直面神明灵魂碎片的功夫。
玛希琳紧紧捂住脑袋。自从知道神印的真实作用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那位残暴的神明强行占据了身体,被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伤害她所在乎的人。
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却只感到一种奇异的、如同尘埃落定般的坦然,以及一股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几乎狂暴的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这种人渣也可以称之为神?凭什么就这样为了一己私欲毫无顾忌地杀死那么多人,伤害那么多人——凭什么这样理所当然地去操纵她的人生?!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哪怕是成为坏蛋的神明,也活该被奋起抗争的人类杀掉。
红发姑娘的浑身肌肉剧烈紧绷起来,绿眼睛中仿佛有火焰在烧灼。抗争与变革之神的力量正在庇佑着她的灵魂,但她的眼中并非来自神明的光辉,而是属于人类意志的最为纯粹的、最为蛮横的滔天巨浪。
她不像是在胆战心惊着试图驱逐一位至高的存在,更像是在与一头入侵自己领地的、凶狠且贪婪的野兽进行搏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甚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要将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撕扯出去!
“滚——出!去!”
庇护所忽然剧烈震颤起来,土块和冰渣齐刷刷地往下掉,晃得人站都站不稳。一名帝国士兵看起来终于被这内忧外患的局面逼得崩溃了,他抱着头大喊大叫起来:“完了!我们要死了!你们这群疯子!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噤声!”伊卡洛斯厉声喝道,持枪而立,属于强者的气息陡然爆发,迅速镇住了局面。他不由瞥了为了躲避碎石迅速抱着脑袋缩在墙角、却依旧面不改色的幽灵,眼中不由闪过些许复杂的神色。
他知道幽灵刚才这番话也是冲他说的。如果这群人真得找到了除了杀死神明之外的、破除神印的方法,那么王后陛下她岂不是……
但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只见幽灵不知道拍了哪里一下,整个庇护所的墙壁和地面之上顿时弥漫开来金色的流动符文,如水波般弥漫开来,迅速困住了那坨自玛希琳体内被逼迫而出、只有教授才能瞧见的灵魂碎片,对方显然已经陷入了暴怒与惊惶当中,四处突围却找不到方向。
与此同时,来自地表之上的动静突兀地消失了,那毁天灭地的轰鸣与撞击声戛然而止,只余下庇护所内众人粗重紧张的呼吸和鲸油灯燃烧的噼啪作响。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着,谁也不知道寂静过后是更深的绝望,还是天灾过后的喘息。只有黑发青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灰尘与碎屑。
“结束了。”
他轻声说道,仰起头来,望着被自外拉开的庇护所门板,被那陡然明亮起来的光芒,还有出现在逆光当中的修长身影,刺得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第390章 大胜
萨迦冰原,天地间一片寂静。
肆虐的风雪仿佛从未存在过,低沉的灰黑云层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呈现出一种冰冷而宁静的湛蓝色,将冰原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辉。
但眼前的景象却足以令人生畏。
冰原仿佛被某种无从想象的力量彻底重塑过,巨大的冰棱如同森林般突兀地拔地而起,又诡异地断折、融化,形成了一片狼藉而狰狞的废墟。
最令人为之心悸的,是一道巨大、深邃、近乎笔直的裂痕,硬生生撕裂了这片亘古不变的苍白冻土,朝着视野的尽头疯狂延伸着,直至人眼的极限。
而那一看便知并非天然形成的、呈现出锋利寒光的光滑断面之下,竟是幽深翻涌着的、闪烁着墨蓝色暗光的海水——边缘被斩断的冰层正在剧烈摩擦导致的高热中迅速融化、缩小,时不时有残余的巨大冰块坠入那暗色的深渊,溅起沉重的浪花,发出诡谲瘆人的隆隆回响。
凛冽的寒风卷起雪沫,紧贴着大地飞掠而过,还有那道横贯冰原的巨大伤口,带来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来自海水的咸腥。萨尔瓦多无神的眼睛怔怔地凝望着眼前的景象,混浊的虹膜倒映着他被撕裂的神国。
失败了。
他的力量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高度,在那一瞬间,萨尔瓦多甚至能感受到冰原古老而庞大的理念正在同他共鸣,无穷无尽的力量涌入他枯槁的躯体,让他狂妄而错误地认为,他会像不朽不灭的亘古冰原一般,一如既往地吞没一切妄图在暴风雪中绝望挣扎的蝼蚁。
但是另一位神明只是举起了剑。
……只是举起了他的剑。
胜者甚至没有亲手了结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轻飘飘地倒在神战过后的废墟当中,如同一只被放血后浑身僵直的鹿,那张因背光而看不太清的脸上似乎显露出一种奇异而漠然的……失望。
对方确实无需再对他动手,血已经因极寒流不出来了,而强行归拢得来的力量带来的反噬同样已经残酷地降临。萨尔瓦多能够清晰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碎裂。剧痛导致的恍惚间,那些被他吞噬的血亲与信徒好似正层层叠叠地站在他的身边,冲他俯下身来,用空洞的惨白面孔无声地注视着他。
而那位神明甚至不曾为他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不管是嘲讽,还是鄙夷——对方只是匆匆转身离开,好像颇为急切的模样。
……王兄……费尔洛斯……不……
萨尔瓦多的手指轻微地蠕动了一下,试图朝向北方伸展——然后彻底不动了。
寒风依旧吹拂着,卷起细碎的雪沫,轻轻笼罩在这具被无数动物皮毛覆盖的伪神躯体和散落在四周的鹿骨之上,和任何一具死在这片冰原之上的动物尸体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冰原正在以祂自己的方式,沉默地接纳并埋葬这因祂而孕育、最终又因祂而毁灭的生灵。
觉察到海神欧德莱斯的气息的阿祖卡脚步忽然一顿,他若有所察地扭头望去,眉头顿时微蹙一瞬。下一秒,他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冰原之上,仿佛不曾出现过似的。
教授事先便认为,海神欧德莱斯有一定可能性会趁着他被萨尔瓦多“缠住”时在玛希琳身上神降。说实在的,不能亲自盯着,他始终不放心,哪怕他十分相信玛希琳,也对自己留下的法阵与后手有自信——但有时情感是无法被理性操控的,尤其是涉及那个人的安危,还是在得知对方所历经的一切痛苦的险恶都源自什么的前提下。
奈何自家恋人一脸严肃地同他认真做担保的模样着实令人难以拒绝,而且如果对人太过严苛,看得太紧,他十分怀疑这家伙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就会瞒着他,自己偷偷去做,所以适当的退让和“放手”还是必要的。
……但这同样不妨碍当他再次看见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时,心脏终于再一次重重落地。
狭小的庇护所里,响起了一片轻微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呆呆盯着那道金色的身影。入口的门板被拉开了,清冽冰冷的空气一股脑地涌了进来,驱散了浑浊憋闷的空气。
来者的金发在光中明亮得几欲燃烧起来,那双金色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迅速扫过庇护所内部,在被法阵困住的海神灵魂碎片身上冰冷滑过,又彻底落回了灰头土脸的黑发青年身上。
“先生。”他低声道。
教授尚未反应过来,便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待到他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冰原之上,脚下则是费尔洛斯的大萨满萨尔瓦多的尸体。
空间法术。
另一人正在将他原本嫌热脱下的厚实斗篷重新披在身上,仔细替他系好带子。在无意按到肩膀时,教授下意识躲了下——救世主立即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没有嗅到血腥气味,脸色似乎也如常……只见对方冲他微微摇了摇头,阿祖卡看了人一会儿,终于慢慢移开了视线。
诺瓦揉了揉被雪光刺痛的眼睛,望向这诉说着方才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片恶战的战后遗存。他扭头 ,凑过来些,仔细嗅了嗅人的领口——很好,没有血的气味,应该没有受伤。
“这是你们故意布下的局?!”
同样被带出来的海神欧德莱斯的灵魂无能狂怒着扭曲起来,但那近在咫尺的海洋却不曾出现丝毫波澜,仿佛早已遗忘了祂曾眷顾的存在。
“不算太傻。”教授冷淡地点评道,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眉头不由慢慢蹙起:白噩梦,那只传说被萨尔瓦多驯服的巨龙没有出现。
“萨尔瓦多召回了绝大多数分享出去的血肉,除了白噩梦的。”救世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缓缓解释道:“我怀疑他会在白噩梦身上重新恢复部分神智,或者至少能够约束住这只冰霜巨龙不要去毁灭费尔洛斯。”
就和莱昂内尔·莫尼与他所选定的“容器”维多利亚·莫尼小姐之间的关系一样,只是血缘关系被吞噬血肉的关系所取代,效果待定,而且估计不会太好。
……而这大概是费尔洛斯的大萨满竭尽所能试图为他的同胞留下的、最后的庇护。
教授显然也想到了那位首富,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看向碎片,冷声问道:“包括莱昂内尔·莫尼,这都是你和其余两位神搞的鬼把戏?”
“胎儿的诞生源自父亲的精液,生长依靠吞食母亲的血肉。”海神的灵魂碎片冷笑着回答道,视线参杂着令人不适的恶意,在阿祖卡身上来回打量着:“血缘和继承力量本就同根同种,吞食又是血缘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世界上总该残存着我们的血脉和子嗣。”
“我在你身上嗅到了某种十分熟悉的气息,而且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他阴冷低沉地喃喃道:“风暴之神乌托斯卡那个狡诈的老杂种,不也是打着这种心思创造出了你?”
奈何阿祖卡丝毫没被这“噩耗”影响,只是冷笑道:“是吗,可惜他死了。”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救世主着实烦透了诸神这些愚蠢可笑的把戏,阴狠,卑劣,毫无新意,却总能带来最深重的苦难。
欧德莱斯的灵魂碎片仿佛觉察到了那股冷静至极的可怖杀意,它忽然变得安静了。
如果出现在这里的是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他大概会以堂皇正大的傲慢姿态进行招揽或怒斥,绝不可能出言求饶,哪怕是死也要死得足够光彩;如果是爱欲之神阿娜勒妮,那她可能会不断地哀求哭泣,用尽一切魅惑或欺诈的手段,试图勾起旁人的怜悯或欲望,从而求得一线生机。
但是海神欧德莱斯不同,他是个疑似有点精神分裂的躁狂患者——下一秒那一小团灵魂剧烈地扭曲膨胀起来,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声,再也不复在庇护所时多少算是“运筹帷幄”的冷静模样。
“谎言!陷阱!你们这群卑劣的东西!敢堂堂正正地和我对决吗?!”灵魂碎片怒吼着:“我要活着!活下去!大海会淹没你们!碾碎你们!我要将你们扼死在海里,我要——”
阿祖卡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收拢五指的动作,随后那坨东西便只能凄厉地尖叫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明显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直到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强大而弱小,可笑而可悲。但就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会在太阳下融化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
救世主闭了闭眼睛,脸上那种森然冰冷的神情渐渐褪去,看向身边人时,已经转而呈现出一种格外温柔的耐心与担忧:“肩膀怎么了?”
“……肩膀疼。”教授沉默了片刻,还是面无表情地承认道——反正总会被人发现的:“欧德莱斯那个老混蛋假装玛希琳拍我肩膀时太大力了些。”
以至于当时他就发觉哪里不对劲,要知道女主天生怪力,现在对他可从来都是轻拿轻放。
“没啥大问题,应该只是有些青了。”见人蹙眉看着他,教授顿了顿,带着一种莫名的心虚,有些僵硬地安抚道:“开心点,这次计划唯一的代价只是一点淤青,这可是毫无争议的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