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不甘
费尔洛斯,永冻王庭。
公主的尸体僵硬地躺在地上,白霜爬上她青白扭曲的脸庞,深陷下去的眼睛无神地大睁着,惊恐与茫然尚未从那蒙上灰霾的眼球中褪去。
地上跪着一圈瑟瑟发抖的奴隶和侍从,治疗师和王庭术士连滚带爬着赶来,围绕着那具尸体,擦着冷汗试图找出任何公主为何突然暴毙的蛛丝马迹——没人敢看国王铁青的脸色。
就在此时,哈康国王忽然痛苦地弯下了腰。一种毫无征兆的心悸猛地攫住了他,就好像从他的灵魂深处硬生生剜出来了一块。
……萨尔瓦多,他唯一的兄弟,对方一定是出事了。
这极其不祥的预感,在各地接受过“赐福”的祭司忽然一齐横死的消息传来时达到了顶峰。国王几乎是发了疯似的,怒吼着命令王庭术士施展血缘法术——但是那个本该闪烁着光芒的名字,已经黯淡得如同燃尽的灰烬。
“……不,不,萨利……”
哈康·费尔洛斯踉踉跄跄着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着兄弟的乳名。石殿之内一片死寂,唯有鲸油火炬燃烧的噼啪声,和国王粗重至极的喘息。
“……黎民军!幽灵!”他发出了濒死野兽般的悲恸嘶吼:“给我、给我召集所有军团的首领,把前线所有能动的士兵,全部都给我撤回来!”
激动之下他打翻了王座旁沉重的青铜灯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燃烧的鲸油泼洒出来,在石砖上蔓延开来,形成了一小片刺目的火光。
“我要亲自率军前往萨迦冰原!替大萨满报仇!”火光当中,哈康国王赤红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我要让那群肮脏的奴隶付出代价!我要将幽灵的肠子活生生掏出来,我要——”
“陛下!千万不可啊!”哈康国王的心腹连忙壮着胆子打断了他:“费尔洛斯付出了极为巨大的牺牲与代价,这才达到了如今的战果。现在诸位祭司大人突然身死,全国上下本就人心惶惶,若再冒然撤走全军,恐怕是——”
还有些话他没敢说出口,那就是能够杀死大萨满的,只有可能是另一位圣者。现在大萨满已死,由一位悲痛欲绝的发疯国王率领着失去圣者的费尔洛斯全军赶往萨迦冰原……这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
哈康国王剧烈喘息着,用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慢慢跌坐回了黑漆漆、冷冰冰的王座上。
他看起来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
“……白噩梦呢?”良久,费尔洛斯的国王慢慢问道:“还有白噩梦……”
心腹见他似乎恢复了冷静,顿时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回答道:“萨尔瓦多大人的命令,白噩梦现在被封存在永夜海域中。”
“召唤它,立刻,不论要付出多大代价。”国王冷声道:“既然不必再通过屠杀制造恐慌、施加压力获得信仰,萨尔瓦多身死的消息传到银鸢尾帝国后,我们假装陷入慌乱,准备从银鸢尾撤军——等到银鸢尾的圣者离开阿玛卡蒂奥,立即攻打王城!”
“辉光教廷的那位教皇据说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心腹迟疑道:“况且我们该如何令那位‘王庭守护者’离开王城?”
“那就让他们和黎民军斗起来。”费尔洛斯的国王语气阴冷:“四处散布消息,就说黎民军在北境得到了圣者如何成神的方法后,为了独占并灭口,残忍地杀死了大萨满。”
“——我不信那两位圣者听到这种消息不会动心。”
……
萨尔瓦多死了。
萨迦冰原之上,无论是黎民党的士兵,还是帝国士兵,全部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但那退却的暴风雪便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于是胜利的喜悦如同烈酒,迅速在营地里发酵。起初只是小小的欢呼声,但很快便连成了一片。劫后余生和终于给了敌人重重一击的骄傲与狂喜,令不少人也不管身边究竟是谁,忍不住一同忘情地拥抱着跳起来,直到稍微冷静了些后,才尴尬地发现抱的人不是自己的战友。
黎民党中有圣者存在,这本身只是传言,但今天开始成为了事实。更何况不同于垂垂老矣活不了多久的教皇,也不同于那位甚少露面、神秘可怕的“王庭守护者”,这位圣者看起来简直年轻得过分,而且还特别……好看。
反正依据那些有幸瞧见对方真容的士兵的描述,还有所有人有目共睹的、斩断冰原的、巨大深邃的裂痕,这令流言简直衍变得越来越夸张离奇。阿祖卡有些不胜其烦,那些始终窃窃私语着的信仰触手忽然呈现几何倍数着上涨,争先恐后地祈求着试图触碰他的灵魂。
之所以一直在无关人等面前遮住容貌,首先是因为教授习惯于依靠观察旁人的微表情来做出判断。如非必要,他若是露脸难免会令人走神,从而影响信息获取效果。
其次就是出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本能,救世主本人不太喜欢一直被人盯着看。但他又没有时时刻刻依靠强者的威压震慑他人、特别是普通人的习惯,毕竟这未免太过自我且不公了,所以干脆遮挡起来省事些——这次纯粹是关心则乱,一时忘记了。
……当然,救世主从小到大都明白,容貌也是非常好用的工具与武器,偏偏他唯一想引诱的人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反正似乎很讲道理的装可怜通常是可行的,但不说话的色诱往往行不通——反倒是他总会被人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撩拨得心脏快要化掉。
教授的肩膀果然青了。
温暖的帐篷里,黑发青年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床边,苍白的皮肤令那大片肿胀青紫显得越发触目惊心。阿祖卡皱紧眉头,试探着轻轻捏了一下,顿时引发了一阵轻微而压抑的抽气。
“……骨裂了。”他黑着脸说。
见鬼的“一点淤青”。
闻言教授猛地扭过头来,然后因为扯着伤处嘶了一声。他看起来似乎也很诧异,满脸写着应该不至于吧——但阿祖卡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演给他看的,因为这混蛋确实很有可能强忍着疼痛装作若无其事。
他不做声,只是将手掌虚扶在那片可怜兮兮的脆弱皮肉上,直到那片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皮肤重回苍白洁净,这才缓缓收回了手。
黑发青年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对方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很乖地和他道谢。见他依旧垂着眼睛、颇有些吓人地严肃盯着自己,干脆凑过来,狡猾地亲了一下那微抿的嘴唇。
“我发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教授认真地强调道:“真的,我有小心保护我自己。”
见人难得对亲亲也表现得不为所动,他思考了一下,干脆回想了一下曾经在各种影视资料中看见过的哄人方式,然后随便选了一个,有些僵硬地将两根食指戳了上去,将救世主的唇角往上推了推:“别绷着脸了,况且不是还有你在吗?”
阿祖卡微微一愣,随即无奈地抓住那两只爪子,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声音柔和了不少:“您简直要吓死我……刚才在外面怎么不和我说居然这么严重?不疼吗?”
……算了,这一次姑且还是挺乖的,别把人吓着。
“大概是因为严寒令神经变得迟钝,我确实没感觉太疼。”教授眨了眨眼睛,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看起来理直气壮得很:“而且想的东西太多了,一时顾不上。”
阿祖卡:“……”
十分“教授”式的回答,他差点被气笑。
见人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看,隐隐觉察到危险的教授干脆伸手,一巴掌糊在那家伙脸上,将人推开了些。
“好了,说正事。”他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话题:“哪怕萨尔瓦多死了,费尔洛斯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不同于前世,此时费尔洛斯的大部分兵力还没有被打崩,而他们已经在这条疯狂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不会也不可能就这样甘心收手——因为收手意味着举国上下被激发起来的汹涌民意同样会凶狠地反噬费尔洛斯王室。
“那就继续打下去。”阿祖卡任由那只没什么力道的手贴在他的脸上,简洁而平静地回答道,其中的杀意与戾气完全不加遮掩。
见人想要收回手,他干脆顺势握着手腕,将人拽过来些,然后替人将衬衫披上,系上纽扣——手指移动到脖颈下方时,另一人本能抬起头来,老老实实任他动作,这让救世主忍不住低头温柔地亲了亲。
“和我想的一样。”教授有些高兴地看了他一眼:“黎民党同样需要一场无可争议的巨大胜利来证明自己,得到全银鸢尾人的支持,这叫‘得国正’,有利于后续计划,而不仅仅局限在政见不同的政党或‘叛军’这一定位——还有什么比抵御外敌更加名正言顺呢?”
“至于现在,”他若有所思地说:“费尔洛斯人大概是打算冲银鸢尾王城下手了。”
第392章 敌我
萨尔瓦多死了。
不论是对于明区的人,还是王区的人来说,这都无疑是个值得欢兴鼓舞的好消息。战争与灾祸浸泡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将血和死人的气味腌得越来越入味。一些人说和平的日子好像就在昨日,还有一些人认为这样见鬼的日子大概会持续五年、十年,或者五十年,一个世纪……如此情形下,好消息是最珍贵不过的东西。
那些愚蠢的平民对此感到兴高采烈,各地甚至不约而同地自发举行了一些简陋寒酸的庆祝活动,黎民党的名号再次传遍了全国上下——但远在王城的大人物们却着实高兴不太起来。
北方佬确实贪婪而可怖,但事实证明这群人好歹能够做交易,左不过是想讨些土地、奴隶和金币——但黎民党那群肮脏的奴隶,想要的可是他们的项上人头。
而关于“成神”的流言,就在此时悄然蔓延开来。
鸢心宫内,爱斯梅瑞站在华丽高耸的拱形窗前,沉默地凝望着暮色下的王城。她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鲜的躁动,混杂着怀疑、贪婪和一种危险的全新渴望。
一个身影静悄悄地出现在她的背后。
“……桑卓阁下。”王后头也没回,声音低沉沙哑:“请不要告诉我,您相信了费尔洛斯人的挑拨离间。”
“是吗,不过命运告诉我,费尔洛斯人确实知道应该怎样成神。”那位圣者古怪地笑了笑,语焉不详地回答道:“只是他的命运被那位尊贵的存在斩断了,可怜而可悲的渎神者啊,竟然妄图挑战一位神明的尊严……”
爱斯梅瑞缓缓转过身来,烛火在她金色的眼瞳深处跳跃着,却映照不出丝毫温度。
“费尔洛斯人不会因此善罢甘休。”王后语气冰冷:“那是一群过于贪婪、永不知足的雪原狼,头狼的死亡只会令他们短暂地陷入慌乱当中,但很快便会缓过神来。”
她用手指缓缓擦过玻璃上白茫茫的水雾:“只是除了这群溜进银鸢尾国土的雪原狼,还有无数条蠹虫和毒蛇正在我们脚下的泥土中蠢蠢欲动……甚至更加可怕,也更加贪得无厌,意图借着这场‘胜利’钻出地面,啃食帝国的根基。”
“现在黎民军的大脑尚在北境,帝国余下的军力要用来对付国内的黎民军,趁机将他们连根拔起,斩尽杀绝。”爱斯梅瑞收回了手,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脸上的神情却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着、露出森森獠牙的野兽:“既然费尔洛斯人想要圣者离开王城,那我们就如他所愿。”
“至于成神的秘密?既然萨尔瓦多已死,您大可自行前往北境探求真假。”某种使人胆寒的意味,从那双金色的兽瞳深处一闪而过。
“我要您深入北境,深入费尔洛斯,令他们的王室深陷噩运的泥沼,令他们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一切自内部腐朽坍塌,看看到底是谁会更快地斩下敌方统治者的脑袋。”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句都掷地有声:“那些属于银鸢尾帝国的土地,我要那群该死的北方佬怎样吞下去的,就怎么原样吐出来!”
灯火映照着王后瘦削冷硬的脸庞,这座帝国真正的独裁者身形并不算高大,她身后的影子却是庞大得骇人,兽瞳深处是灼灼沸腾的野心、意欲报复的疯狂与赌徒押上一切筹码的孤注一掷。
哪怕是桑卓,此时也不由被眼前女人的胆大与狠决惊得愣了一瞬,等她反应过来时,不由哈哈大笑出声:“——亲爱的陛下!我可真是欣赏您的自信与狂妄!”
“只是诅咒费尔洛斯帝国全体上下的王族血脉,所需消耗的代价非同一般,这并非我能掌控。”桑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王后漠然的脸庞:“不知银鸢尾愿意为此付出些什么?”
“帝国远在北境的第二军团,任您驱使。”爱斯梅瑞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看似平平无奇的老妇人。她心里明白,所谓的“驱使”并不仅仅只是移交军权的意思——这意味着这群侥幸从敌手中活下来的士兵,无论是躯体还是灵魂,恐怕都再也无法离开那片寒冷荒芜的冰原。
“您可真是心狠。”桑卓感叹似的啧啧了几声,摇了摇头:“可惜还是不够。”
王后金色的眼瞳毫无情感:“那么加上北境的那些黎民军呢?”
“您想害死我?”桑卓毫不客气地反问道,脸上渐渐流露出了危险的神情。在圣者的怒火下,某种令人屏息的可怖压力正缓缓朝向爱斯梅瑞的脚尖攀爬。烛火摇曳了一下,忽而一齐熄灭了。
……啧,这老东西现在倒是不疯不傻了,爱斯梅瑞面无表情地想。
但她脸上却不曾表露出任何慌乱的神色,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提议。
“北境的土地已经浸满了两国士兵和平民的鲜血与绝望,而您无需亲自去对抗那位神明,也无需直面幽灵。”王后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您只需要前往北境,那些士兵自会陷入惶恐与慌乱当中。那些庞大的仇恨、绝望、混乱与死亡所造就的负面情绪,那些来不及撤离的两国士兵和平民,那些任由您驱使的祭品——难道还不足以支付您施展诅咒的‘代价’吗?”
“幸运与不幸,北境将化身为您绝佳的试验场和狩猎场,这就是我所能为您提供的。”见人陷入了沉默与思量,爱斯梅瑞的眼中闪过些许几不可查的冷意:“况且在追求至高力量的道路上,何曾缺少过风险?谁还不曾是一位孤注一掷的不定赌徒?假如费尔洛斯人真得掌握了成神的秘密,那么身处漩涡中心的您,岂不会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机会……得到它?”
桑卓脸上的怒意与危险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专注的审视。她盯着人看了一会儿,良久,这位圣者轻声说道:“……陛下,您总会令我感到惊叹。”
“——但是您确实说服我了。”
她上前一步,干枯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了一个复杂的符号,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微微扭曲。
“那么,交易成立。”桑卓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渴望的光芒:“北境的一切不幸归我,费尔洛斯王族的噩运归您。”
话音落地,她的身影便从原地消失了,只留下爱斯梅瑞一人静静地屹立于空旷寂静的大厅里。
……
“撤离?”
里昂·克罗夫的脸上浮现出茫然之色,他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打了胜仗,为何要主动将战线收缩回去。
这种战略方面的重要决策本来轮不到他这种小兵头头来质疑,但是幽灵表现得很耐心。
“因为费尔洛斯人的主要作战目标将不再是彻底掌控北境,渐渐向南吞噬土地,”黑发青年平静地和他解释:“而是单兵直入,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多的攻占包括王城在内的帝国核心城市,试图尽量震慑住银鸢尾,从而获得更多好处。”
“萨尔瓦多和那群祭司已死,失去了冰原的庇佑,费尔洛斯人在冰原之上的作战能力大幅下降,在萨迦冰原纠缠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他们不再需要这条更加稳定的补给路线。”他用笔在地图上点了点,画了一条更加弯弯绕绕的路线:“我猜费尔洛斯很快就会全员撤军,沿着这条路线不顾一切强攻陆上堡垒,和银鸢尾腹地的费尔洛斯军队互相配合,直指王城。”
“既然如此,我们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冰原上驻守也没有太大意义了,更何况冰原之上补给困难,再拖延下去对我们十分不利,怕是会出现大量非战斗减员。”教授顿了顿,垂下眼睛面无表情的补充道:“更何况‘王庭守护者’桑卓有可能前来,所以黎民军会撤军——我希望你能将这一消息转告给帝国的士兵。”
“桑卓阁下?”里昂愣了一下,随即回想起来这是帝国仅剩的两位圣者其中之一,神情顿时变得高兴起来:“太好了!又有一位圣者大人前来坐镇,那些该死的北方佬肯定不敢再嚣张了,我们是不是可以配合桑卓阁下,一举将北方佬全部赶出去?”
他显然对圣者的力量抱有极大的期待,甚至已经开始憧憬胜利后的景象——足足两位圣者!这还怕什么呢?
但是很快里昂便反映过来,此时他不再是帝国的人,而且帝国和黎民党是互相敌对的——该死!他怎么敢在黎民党的老大面前,对一位敌方圣者的到来表现得如此欢兴鼓舞?!
但是幽灵看起来没有生气,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很不幸,事情恐怕不会如你所想那般乐观。”他淡淡地回答道:“依据史实,但凡‘王庭守护者’桑卓参战,每一次都会导致着实骇人听闻的巨大伤亡数字,而且是不会区分敌我双方的。”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深处毫无情绪,冰冷地注视着里昂渐渐变得苍白起来的脸色:“现在你认为她的到来,对于你的昔日战友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393章 逃命
黎民军决定撤军的消息在庇护所附近迅速蔓延开来。
敢来敌人老巢避难的帝国士兵,基本上早已做好了被敌军俘虏的打算,现在却突然得知这群人似乎毫无和他们较劲的意图,而是企图自顾自地离开这片冰原——况且据说桑卓阁下要来前线,不少人的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
“我要和黎民军一起走。”一名断了一条胳膊的独眼老兵沙哑着嗓子说:“再在这里呆下去,恐怕命都没了——老子不干了。”
“可是桑卓阁下据说要来呢,黎民党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们当逃兵!”另一名年轻的士兵眼中带了些许不屑的意味,尚且稚嫩的脸上闪烁着某种名为野心的兴奋光芒:“萨尔瓦多死了,北方佬再也不能使那些冷冰冰的鬼把戏,帝国说不定能一举将那些北方佬赶回老家,到时候咱们可都是功臣,甚至可能一起跪在在国王面前接受册封呢!”
“册封?能活着回去再说吧!”老兵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你们这群小崽子真是啥也不懂。”那双混浊老辣的眼睛缓缓扫过周围几名尚且懵懵懂懂的新兵,老兵忍不住啧啧了几声:“桑卓阁下确实厉害,可是在她这样的大人物眼里,咱们这些小兵,屁都不是!”
“幽灵说得一点没错——知道那些老家伙们背后都如何称呼那位‘王庭守护者’吗?”他压低了声音咆哮道:“‘厄运女巫’!几十年前和她一同出征的人,最后基本上全在战场上死光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凭什么认为这一次自己会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这话像是一盆冰水,泼在了尚未燃烧起来的炭火上。隐隐的兴奋与躁动气氛渐渐冷却,帝国士兵们面面相觑着,不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老独眼说得对,命是自己的,至少得活下去再说其他……”
“可是如果跟着黎民党走的话,那岂不是相当于当了逃兵,甚至称得上是‘叛国’!”
“去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帝国将咱们丢在冰原里的时候,怎么不说这是叛国?!”
里昂·克罗夫听着昔日战友的争论,心中简直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所有人——就连说服昔日战友前来黎民军所在的地盘避难,他费尽口舌,也仅仅只是说动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要不是雪灾当前,还差点就被当成被策反的逃兵叛徒抓起来杀掉。
很快,一部分帝国士兵迅速收拾打包好了行囊,打算和黎民军一起离开;还有一些帝国士兵则打算留下,等待和第二军团的其余队伍汇合。里昂只是默默清点了愿意跟随撤离的人数,随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汇入队伍当中,离开了这片曾经战斗、流血、并一度以为会埋骨于此的冰原。
……
帝国第二军团最高将领菲尔·戈里将军同样得到了桑卓阁下即将来到北境的消息。不同的是,这一消息的来源并非源自黎民党,而是来自前来支援的王城军。
菲尔·戈里将军简直异常感谢自己的当机立断,及时地放下脸面向王城求援,否则如果没有王城军的那些稀罕玩意儿保护,他不确定自己和自己的亲兵能否在萨尔瓦多制造的大型暴风雪中存活下来。
“黎民军撤退了?”菲尔·戈里将军不由面露诧异与微妙的不屑——在他看来,桑卓阁下刚一准备来北境,那群奴隶就忙不迭地试图逃跑,显然是被桑卓阁下的威名吓得骨头都发软了。说不定黎民党那位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圣者在和萨尔瓦多作战时受了伤,这才急着如此仓皇地逃命。
菲尔·戈里将军的脸上不由浮现出混杂着算计与轻蔑的冷笑,天知道当他得知那群奴隶军宣布向帝国士兵开放庇护所——甚至还真有该死的畜生胆敢前去——时,他有多么火冒三丈,这简直是对帝国赤裸裸的污蔑与羞辱!
但是现在,这群人倒是可以物尽其用了。菲尔·戈里不敢和一位圣者正面对上,但是给幽灵使些绊子找些茬,倒是未尝不可,这样也好向帝国交代。
“原定计划不变,我们继续准备撤退至大裂谷,等待桑卓阁下到来再说,不要和黎民军起正面冲突。”他当即命令道:“但是想办法传令给那些叛逃到黎民军地盘的士兵,告诉他们,桑卓阁下将至,帝国的伟大反击就在眼前!若他们能及时传递黎民军的兵力部署、行军路线等情报,或者制造混乱,拖延黎民军的脚步,那便是将功赎罪!届时帝国不仅可以对他们的临阵脱逃既往不咎,甚至还能为他们请功!”
“可若是依旧冥顽不灵,甚至跟随黎民军一同叛逃的……”菲尔·戈里的声音骤然转冷:“那便是罪加一等,绞刑架正等着他们和他们家中的父母妻儿!”
只是事态并不如菲尔·戈里所想的那般发展。
来自第二军团的命令确实很顺利地传递到了帝国士兵的耳中。但是很快便有人犹犹豫豫着咬牙向里昂·克罗夫“告密”,并且指认了队伍里那些试图再次倒向帝国军队的“软骨头”——“告密”的人甚至不仅仅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人。
“如果不是黎民党收留我,我早就冻死在这片冰天雪地里了。”眼见里昂·克罗夫有些发愣,其中一名年轻的伤兵疲惫地笑了笑:“反正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所以他们害怕,我可不怕——大家都是同胞,我不愿意做这种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事。”
见里昂张着嘴不说话,年轻伤兵的眼中竟浮现出些许警惕与决绝:“你一定会将这些情报传递给幽灵先生的,对吧?”
里昂一时竟有些失语。他感到自己喉口发干,心脏在胸腔深处沉重地跳动着——他认得这张脸,捡到对方时,这个不幸的倒霉鬼的一条腿被雪狼嚼碎了,由于跑不快,他的战友打算将他丢在原地等死,是里昂在回程路上亲手将他揪上雪橇的——当时他甚至没想太多,仅仅只是因为雪橇上死了一个人,恰巧空出来了一个空位。
“……我会的。”里昂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幽灵看起来似乎早有预料,得知救下的帝国士兵中出了叛徒,而来自帝国的敌人正不怀好意地缀在身后,似乎目的地一致时,他的脸上没有惊愕与慌乱,甚至没有杀意和怒火,只是扭头和玛希琳交代了几句,便继续低头看路线图。
他同样没有试图驱赶后方的第二军团,就这样,帝国军和黎民军双方在这片冰原上居然短暂地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和平。
黎民党的队伍在沉默而快速地行进着。教授和救世主一起骑着一匹驮马,这些产自高纬度地区的马种更加高大耐寒,宽大的脚掌能够更好地在松软的雪地上支撑起体重。缺点是产量稀少,而且对于草料的需求比普通马匹更大。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大裂谷的末尾,诺瓦裹紧了身上的厚重斗篷,烟灰色的眼睛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尤其是两侧高耸的冰崖和厚重的积雪——这种过于逼仄的环境总令他心里预感十分不妙。
“继续加快行军速度,不得大声喧哗,我们马上就要离开大裂谷了。”教授拉住缰绳,和身边同样骑在马上的伊亚洛斯低声吩咐道:“一但离开大裂谷便相当于彻底离开萨迦冰原,最后的路段要格外小心——这里地形太过险峻,一旦遭遇雪崩,全军躲都没处躲。”
更何况按照时间估算,此时桑卓估计已经到达了北境——厄运发生的几率顿时成倍数上涨了,他们必须要尽快离开。
伊亚洛斯的眼中闪过凝重,他刚想领命掉头,却忽然被幽灵一把拽住了缰绳。
“……不对劲。”
黑发青年仰起头来,高耸险峻的冰壁于他几近透明的灰眼睛里,清晰倒映出一种蓝幽幽的冰冷阴影。
……太安静了,连最常见的冰原鸟的身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与此同时,他似乎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微弱的剥落声。
救世主扶在教授腰间的手臂忽然紧了一瞬。
下一秒,二人一同异口同声地低声喝道:“跑!”
“全军丢掉物资往前冲!”教授毫不犹豫地压低声音厉声命令道:“以最快的速度!不要犹豫!”
伊亚洛斯尚未反应过来,但曾在北境摸爬滚打数年的玛希琳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雪崩即将到来。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训练有素的黎民军士兵尽管不明所以,但长期的纪律和信任让他们毫不迟疑地将沉重的背包、多余的武器甚至是珍贵的粮食,全部不假思索地抛弃在了雪地里,就连混在其中的许多帝国士兵都不由下意识选择了从众。
所有人都爆发出了最快的速度,拼命向着裂谷出口的方向狂奔。
跟在黎民军后方一段距离的帝国第二军团的士兵们,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们这是疯了?”一名帝国士兵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被丢弃了一地的物资,开始犹豫要不要将这些珍贵的好东西捡起来。
第394章 雪崩
“这还用想吗?肯定是因为发现我们了!”另一名帝国士兵不假思索地嗤道。
不少人已经扑了过去,争先恐后着试图争抢那些散乱在雪地里的珍贵物资,本就松散混乱的队伍变得更加凌乱不堪。
“……等等,哪里不对劲。”一名老兵没有忙着上前争抢,他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向两侧高耸的冰壁——老兵忽然猛地瞪大眼睛,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一片。
就在队伍后方,远远传来了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深渊深处的可怖隆隆声。起初那声响尚且遥远且微弱,但是很快便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速度朝着拖长的人群扑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名缀在黎民军的队伍最末尾的黎民军士兵同样远远朝着他们怒吼出声:“还他妈愣着做什么?跑啊!”
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还有不少帝国士兵下意识停止了争抢,茫然而惊恐地向着身后看去——雪雾,甚至超出了高耸的崖壁高度的雪雾,如同滔天巨浪般的白色洪流,正绕过转角朝着他们奔涌而来!
在这排山倒海般的天灾之下,恐惧瞬间如瘟疫般扩散。再也没有人乎地上那点物资,人们像是没头的苍蝇似的,哭喊着,推搡着,向前疯狂奔逃着,求生的欲望压垮了一切理智。
人的力量在这自然的伟力下,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互相推挤、践踏的人群与牲畜被成片地冲倒、淹没。缀在队伍末尾的第二军团的帝国士兵,甚至尚且来不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被汹涌而至的雪浪瞬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些人试图爬上旁边的冰壁进行躲避,却被震落的冰块砸中,哀嚎着坠入雪潮当中。
菲尔·戈里在亲卫的保护下竭尽全力着试图往前冲,可是大裂谷的末尾本就是最为狭窄的一段路,后面的人被前面的人堵得死死的,压根无处可去。更何况出于对于幽灵的忌惮,他和他的亲卫又正处于队伍的中后方,这样万一产生冲突,还能靠着人命来隔开一段逃跑的距离。
菲尔·戈里惊恐而绝望地回头,眼中最后所倒映出的,是一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白色。下一秒,帝国的第二军团长,带着他的野心与不甘,一同被万钧的积雪彻底埋葬。
那恐怖的隆隆声响大概持续了数分钟,才终于渐渐平息,与此同时,几乎是被雪浪推搡着冲出裂谷出口的黎民军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去时,所有人都不由沉默了。
哪里还有什么大裂谷?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大片崭新平滑的扇状雪坡,尚在缓缓向前流淌扩散着。要不是一些零星被从裂谷深处冲出来的、象征着人类文明的物件,毁坏的武器,破碎的雪橇,甚至还有半截人类肢体或者死去的牲畜尸体,那道狭窄的天堑简直好像不曾出现过似的。
但凡幽灵没有及时下令,但凡再晚上两三分钟,现在被埋在雪中的就是他们。
由于黎民军的那一声预警,此时第二军团中跑在前面的幸运儿同样冲了出来,正双腿发软着哆嗦嗦嗦跪倒在地上,望着那令人胆寒的天灾现场发抖。
有人开始控制不住地干呕,发出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啜泣,也有人强撑精神观察着周遭环境,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被敌军包围时,眼中顿时流露出恐惧与绝望。
教授被人紧紧搂在怀里,脑袋被死死按在胸口护着。他示意救世主松手,从马上跳下来,迅速抹了一把脸上的雪碴,印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寂静无声、吞没了所有生命的哀嚎与挣扎的苍白。
“……”
黑发青年沉默片刻,闭了闭眼睛,随后扭头干脆利落地下令道:“开始清点我们的人数和剩下物资,从此处开始计算五十米范围内挖掘幸存者,不论是帝国的人还是我们的人,尽可能救出来——只在五十米之内,绝对不许越过。”
五十米意味着几乎只搜查雪崩冲击区域的边缘地带。一片茫然与慌乱中,幽灵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仿佛永远都不会产生动摇。
“雪崩主体冲击范围深处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极端低温会迅速夺走被深埋者的性命,”黑发青年一边指挥,一边同神情凝重的玛希琳和伊亚洛斯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源进行大规模搜救,五十米是极限,万一发生意外还尚且可控,再远就是让我们的人暴露在未知风险里。”
……更何况桑卓恐怕就在附近,从刚才起他身边的救世主就神情凝重,一边保护他,一边用神力尽力拖延雪崩的速度,一边和某种无形的灾厄进行抗衡——一名圣者级别的、还无法寻见踪迹的“不定赌徒”,这种堪称因果律级别的存在,简直是战场上最可怕的东西。
命令被迅速执行,黎民军的士兵果断行动起来,寻找一切可用的工具,甚至是双手,在这片白茫茫的松散坟墓中挖掘起来。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黎民军被波及的尾部人员,还有一些尚能勉强使用的物资,但也确实挖出了不少恰好处于冲击带边缘、被积雪浅浅掩埋的帝国士兵。
那些幸存者被拖出来时,基本上都已进入了低温、窒息状态,甚至陷入了昏迷。但凡再晚几分钟,怕是性命不保。
尚且清醒的帝国士兵们则神情复杂地看着这群被他们蔑称为“奴隶军”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不顾被冻得流血的双手,在雪堆里奋力挖掘着,将本该是敌人的帝国士兵往外拖拽,合力抬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甚至还有人脱下自己的衣物,为敌人的伤员进行简单的包扎和防寒。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带着迟疑与观望。但是渐渐的,还能动的帝国士兵们几乎全部开始上前帮忙。此时此刻,没有人在乎自己救下的究竟是哪一方的人,人类阵营的界限,在生死与灾难面前变得模糊不清。
教授随手扶住一名差点在他身边摔倒的伤兵,无视了对方惊恐的眼神。他仰起头来,看向天空。灰白色的天幕之下,寒风卷起细碎的雪沫,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却看得目不转睛。
片刻之后,一个黑色的小点出现在了天空的一角,诺瓦微微眯起眼睛,那小点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一圈,便悄无声息地滑翔而下,落在了黑发青年抬起的手臂之上。
一只乌鸦。
那只黑色的鸟儿亲昵地用喙蹭了蹭黑发青年的手指,然后矜持地抬起了右爪。教授从它腿上取下那小小的信筒,其上用极细的炭笔写着密密麻麻、复杂难辨的怪异符号,他看得极快,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放松。
“奥雷的人到了,他们会接应我们。”幽灵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任由那只大乌鸦一蹦一蹦着跳到他的头上,昂首挺胸地稳稳蹲坐在黑发间,拍打着翅膀发出了骄傲的呱呱声。
伊亚洛斯和玛希琳:“……”
前者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尽量神情如常地缓缓移开视线。后者则哪怕心情并不佳,但脸上依旧不由浮现出高兴的柔和神色。
阿祖卡的眼中闪过些许无奈,伸手将那只胆大包天的乌鸦从人头上摘了下来,并且无视了对方呱呱的抗议声。
“清点完毕了吗?”头发被乌鸦抓得乱七八糟的幽灵看起来对此浑然不觉,他看向了伊亚洛斯。
“差不多了。”骑士长简洁地回答道:“我们的物资丢了五成,但核心物品和绝大部分人员无恙。”
他的眼中闪过些许复杂的神色:“至于帝国那边……又从雪里刨出来了二十几个人,只是加上那些跑出来的幸存者,按照目前仅存的物资来算,远远不够用。”
教授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扭头看向那些侥幸生还的帝国士兵,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尤其是帝国的士兵,不由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那即将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黑发青年。
“第一,跟我们走。”幽灵面无表情地竖起一根手指:“我们会视情况优先给伤员提供食物和基本保障,但你们必须绝对服从我们的命令,如有异动立马就地处决。”
“第二。”他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语气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就像只是在陈述某种事实:“留在这里,自生自灭,等南方不知道会不会前来的帝国援军。”
当然,没有人选择第二条路。在经历了刚才的灭顶之灾之后,再独自留在冰原上无异于自杀。
“……我们跟你们走。”一名看起来是小队长的帝国士兵站了出来,哑着嗓子,代表其他人回答道。
幽灵看起来没有丝毫意外之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编入队伍末尾,由里昂·克罗夫看管——立即出发。”
里昂愣了一下,这一路走来,对方几乎是将帝国的俘虏全权交由他来管理——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一个狼狈的俘虏混到如今这个位置,也异常感动于幽灵先生对他的信任。他不由尽量挺直了脊背,哑声应到:“是!保证完成任务!”
第395章 羊奶
北境,鸟不拉屎还冻死人的鬼地方。哪怕是奥雷都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一双凶戾冷酷的铁蓝色眼睛比冰原还要冰冷,紧盯着眼前要人命的白茫中任何一点动静。
此时刺客头子浑身的气压简直低得可怕,就连达尼加都不敢和他搭话。
再说一遍,哪怕是圣者甚至神明,依旧本质上是人类,并非什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超凡存在——方才雪崩搞出来的巨大动静哪怕是数公里开外的接应小队都听得一清二楚。偏偏附近有好几只帝国的巡逻队在行动,奥雷哪怕再心急如焚,也不能冒然脱队查看,只好放出乌鸦,并在心中祈祷阿祖卡那混账就在人身边,而且足够机敏靠谱。
暴君那副在他看来力气比猫还小、一戳就倒一碰就碎的鬼样子,万一被埋在了下面,怕是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怕冷的一个人,如果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片寒冷刺骨的荒原里停止了呼吸……不,不可能,这家伙一向算无遗策,外加身边还有玛希琳和阿祖卡,应该不会……可是万一呢?万一就是这么不幸——
……该死的桑卓,该死的帝国,该死的北方佬,奥雷感觉自己紧张得眼皮直跳,不由咬牙切齿着想:如果那家伙真就如此不争气,他非得把那群混账全部找出来,一个接着一个撕成碎片,字眼意义上的碎片。
一声耳熟的沙哑叫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刺客猛地抬起头来,正瞧见他的乌鸦精准地俯冲而下,落在他覆着一层皮甲的小臂上。
奥雷迅速解下信筒,甚至手都在轻微发抖,也不知是源自冰原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意,还是其他什么——然后一旁的达尼加便瞧见自家头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静下来。对方随手从口袋里掏出肉干,丢给了那只乌鸦,然后扭头同他命令道:“行动,朝向东南方向的枯树林——他们都还活着。”
经过长途跋涉、又好不容易自雪崩中逃出生天的黎民军终于开始短暂地休整,教授将自己蜷缩在厚实的斗篷下,蹲坐在一墩枯树桩上,小口小口地喝着被煮开的雪水,然后总算感到自己再次活了过来。
里昂·克罗夫犹疑了片刻,带着方才出言答话的帝国士兵,慢吞吞地挪到了黑发青年的身边几步远。没有人阻拦他们,但是里昂能感到至少有三五个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正若有似无地聚集在他们二人身上,但凡有任何异动,他们两个怕是下一秒便会人头落地。
“幽灵先生……”里昂的声音干涩,几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一种莫名的羞愧与不安正在烧灼着他的内心:“我、我们控制住了一些人,因为他们想要偷偷离开,去找附近的帝国军队……”
他知道这事儿做得着实混账——这些人靠着黎民军的救济和食物保住了性命,结果现在稍微缓过来些,马上离开危险的冰原了,便想着要去投奔黎民军的敌人。
偏偏这些帝国士兵同样也有自己的正当理由,比如有亲人朋友还在帝国军队里的,不敢也不愿和“叛军”为伍的,担心来自帝国军队的惩罚甚至祸及家人的……里昂不由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您看需不需要将他们……”
杀了。
“可以,让他们走,按老规矩办。”幽灵平静地抬起头来,看向玛希琳的方向:“奥雷那边带来的补给不多,所以这一次只给他们发两天口粮和一件御寒衣物。”
“但是临走前有些事要说清楚,”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在热水造就的白汽下依旧锋利明亮,他的声音不高,却令周围所有人都不由暗地里竖起耳朵:“黎民军不杀俘虏,不伤无辜,今日让诸位离开,只是因为相信帝国士兵同为被卷入战争的无辜银鸢尾平民——可黎民军也不是冤大头,若是敢带领帝国军队前来围剿,黎民军绝不会再留情面。”
那些冷酷森寒的杀意一闪而过,简直如同错觉。见里昂和他身边那名帝国士兵小队长愣愣地盯着自己,幽灵顿了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了下去:“诸位被‘奴隶军’俘虏又被释放,在帝国军队里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日后如果被欺压得活不下去,或者是想明白了,黎民军愿意永远为受压迫的人敞开大门。”
里昂的鼻子顿时一酸,一个粗野的大老爷们,居然差点被这番毫无波澜、干干巴巴的话感动得当场哭出来。他身边的那名帝国士兵大概也很受触动,不由下意识上前了一步——然后被突然出现在脖子上的冰冷弯刀骇得一哆嗦,差点腿软着跪在地上。
“帝国士兵?”突然出现在阴影深处的刺客冷冷挑眉,打量着对方身上式样不同的军服。见人几乎被吓尿了裤子,这才在幽灵略带警告意味的眼神下啧了一声,将刀收了起来。
“不要随意靠近他,保持安全距离。”他冷声警告道:“再有下次我会直接抹了你的脖子。”
说罢他便不再看那被吓坏的帝国士兵,转而仔细观察着明显是被冻得蜷缩起来的暴君——胳膊腿倒是都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啧,阿祖卡这家伙怎么照顾的?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明显瘦了一圈,脸上也带了病态,鼻尖被冻得发红,总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
之前就说让他别来北境,别来北境——这下好了吧!刺客愤愤不平地想,成只蔫蔫巴巴缩成一团的病猫了!
暴君眨了眨眼睛,还是那副古怪机械的模样:“下午好,奥雷。”
刺客不理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很大声地哼了一声。见人莫名其妙地看了回来,似乎一点也不理解他的不爽,又忍不住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教授:“……”
他很真诚地发问道:“你感冒了,鼻子不通气?”
奥雷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
“他没事,只是在闹别扭。”玛希琳毫不客气地挤开了好友,有些担心地打量着教授的脸色,压低声音问道:“你的脸色好难看,真没事?”
“……没事。”教授面无表情道:“阿祖卡有用魔法隔绝了我四周的冷风,还有多功能通讯器一号在——我没这么脆弱。”
奥雷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红发姑娘一眼,但也没反驳,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厚皮毛仔细包裹着、还是热乎乎的水囊,丢到了教授手里。
“爱喝不喝。”他硬邦邦地说。
“这是什么?”黑发青年有些茫然地低头观察了一下那水囊,又抬起头来看着他。
“毒药。”刺客没好气地说:“专门用来毒死你这种对自己身体没数的混账。”
“你想毒死我?”结果那位陛下看起来真情实意着感到颇为不解:“为什么?以你的实力,直接扭断我的脖子应该更加高效。”
奥雷:“……”
哪天他要是血管炸裂横尸当场,刺客面无表情地想,绝对是被暴君气的。
玛希琳凑近了些,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后,不由大大翻了个白眼:“加了大量姜丝和香料的热羊奶,这是好东西,当地贵族喜欢用这种东西来防寒暖身——别理这个口是心非的混蛋,他肯定是一路揣在怀里捂着过来的。”
黑发青年看起来愣了一下,慢慢眨了眨眼睛,“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奥雷。”
奥雷不太自在地别开头去,假装在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耳根却有点红:“……快点喝,我只带了一壶——话说阿祖卡那家伙戳那儿当冰雕是要干什么?”
他指的是站在不远处闭目而立的救世主。对方并没有参与重逢的主角团和大反派间的温馨团建,周围的士兵也不敢围上来,只敢用余光颇为敬畏地悄悄打量着对方。
“倾听‘风’的声音,寻找桑卓的去向。”教授言简意赅道。
他打开水囊,用瓶盖接了一些尝了一口,随即微微皱起眉来,似乎并不喜欢哪怕加了大量香料都无法遮掩腥膻味的羊奶。但黑发青年还是老老实实喝了几口,然后将水囊递给了一旁的玛希琳和奥雷:“你们要来一些吗?”
红发姑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大大咧咧的高兴笑容:“好呀,要是有酒就更好了,这鬼地方真是冷死人了!”
就在这时,阿祖卡睁开眼睛,朝着教授所在的方向走来,积雪在他脚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桑卓逃跑了。”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冷声道:“风捕捉到了她的踪迹,但是离这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深入北境——我猜桑卓大概是要冲费尔洛斯的王室下手。”
“像是王后的作风。”教授淡淡地评价道:“先不管她——你要不要也来点热羊奶?”
“他不爱喝羊奶。”一旁的奥雷懒洋洋地戏谑道:“咱们的公主殿下嫌弃腥得慌。”
阿祖卡幽幽地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当场翻脸,只是奥雷忽然被一团气流呛了一下,顿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瞪人,却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说说你一张嘴就招惹他干什么?一旁的玛希琳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还胡说八道些什么毒死不毒死的——现在可不就招了小心眼的公主殿下报复。
第396章 分裂
1852年,后世称其为“大雪崩”。
这一年发生的足以改变世界的历史性大事着实太多了,从煤精股价暴跌导致的世界性经济剧烈震荡,到萨尔瓦多身死,从而逼迫费尔洛斯和银鸢尾两大帝国的战略性目标彻底转变……以及银鸢尾帝国目前唯二的圣者之一,“王庭守护者”桑卓,在深入北境之后,突然神秘失踪,从此再无音讯。
直到此时甚至仅仅只是开年之时。
确定桑卓离开后,费尔洛斯的军队彻底露出了他们的獠牙,全军南下,直指王城。而这一次银鸢尾帝国王室倒是没有服软,那些装备着最新款煤精武器的王城军们,狠狠给失去了圣者和祭司的费尔洛斯人上了一课。
原以为银鸢尾帝国那些高贵的“肉畜”们还会像两年前那般闻风丧胆着软弱求饶的费尔洛斯人,发现王城已将自己武装得颇为充分,一时半会居然无法攻下王城。
也许是因为忌惮那位意外活到了春天的老教皇,或者是由于王城内部也有不少主祷阶层的强者,费尔洛斯人没有冒然使用白噩梦,而是放弃和严阵以待的王城军硬刚,转而扑向周边资源丰腴、防御却更加薄弱的城市——带着怒火,带着不甘,带着报复的残忍与快意,通过制造无数场耸人听闻的人道主义灾难,驱赶着无数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城市。
王城的大门紧闭,拒绝接收甚至是救济难民。
周边其他城市同样深陷战火,社会秩序彻底崩溃,无暇顾及难民的死活。
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们眼下只剩下了一条道路——去明区。
……
王后本想着趁着幽灵和那位神明身在北境、最好是和桑卓闹得两败俱伤的时机,转而对黎民党所控区域造成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奈何这俩人一个比一个狡猾,前者抽身而退得毫无留恋,后者胆怯地避而不战,眼下居然还断联了——也不知是意外身死,还是被费尔洛斯人策反,那些安插在费尔洛斯永冻王庭的探子可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得出,只知道哈康国王活得好好的。
各种非常规手段用尽,却没有太多成效,银鸢尾帝国还失去了“桑卓”这张重要的王牌——现在费尔洛斯和银鸢尾两国只好彻底被拖进了比拼国力的常规消耗战的残酷泥潭当中。依靠着煤精武器和王城军精锐,阿玛卡蒂奥仅能勉强自保,完全无暇再度分派人手去支援周边。
更要命的是,那被迫紧闭的大门正在将无尽的怨恨和绝望推向了她的敌人,间接给黎民党送去了大量人口……或者还有同仇敌忾的怒火。
世界正如雪崩倾颓,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撕裂着旧世界已经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的一切秩序。
黎民党并没有如王城所想那般选择隔山观虎斗,趁机壮大自己,而是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和费尔洛斯人的作战前线,仿佛那可笑的“共同抵御外敌”并非只是为了沽名钓誉的托词,而是真心实意的纲领与实践。
这种积极的作战姿态,以及在明区所推行的相对平等政策和难民救济措施,与帝国的冷漠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这让他们赢得了大量底层民众、尤其是难民的民心,其控制区在战火中以一种堪称奇迹的速度迅速扩大。
然而就在此时,黎民党内部爆发了一场堪称建党以来最大的内部纷争和危机——代号“灰烬”的黎民党高层人员,一位以作风强硬著称的早期核心人员、亦是六位创始人之一,在和幽灵爆发了无数场激烈的争吵无果后,凭借着元老级别的资历和长期积累下来的威望,选择带着一群忠于他的士兵部下和对现行局面不满的将领愤而出走。
他们倒没有转而投靠费尔洛斯人或者帝国军队,只是不再听从黎民党的命令,尤其是幽灵的命令。
格雷文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简直大脑一片空白。
叛变,不管灰烬本人是何想法,这在外人眼中看来便是毫无争议的叛变。
这一切并非毫无征兆,格雷文知道他的这位老朋友一向很看不惯幽灵先生要求的“优待俘虏”,认为这是软弱、可笑而无用的“仁慈”。
况且对方负责掌管财政和后勤,那些在脆弱的战时经济下一点点费尽心思积攒起来的三瓜两枣,其中一部分却被毫不客气地浪费在了被俘虏的帝国军队上,那些帝国伤兵消耗的,可都是本该属于自己人的宝贵资源。
“人道主义”,见鬼的人道主义。
一群杀死自己人的魔鬼,居然还要给吃给喝,看病治伤 ,只要没有犯下大错的,不想留下还能发钱放走——但是给一名敌军俘虏优待,便有可能有一名黎民军士兵因资源匮乏而死!
况且帝国的那些士兵会这样对待黎民军的俘虏吗?当然不会!他们只会以最为残酷的方式杀俘取乐!
尤其是现在,大批难民涌入了明区,抢占着本该属于自己人的粮食和土地,让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后勤系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份递给灰烬的资源请求报告,都像是一记记沉重的鞭子,抽打在他早已焦虑不堪的神经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的配给标准被迫一降再降,难民的队伍却越来越长,俘虏营中的帝国伤兵依旧可以消耗宝贵的医疗资源。
就连最新生产出来的“深绿药剂”,也被幽灵强硬要求以堪称异常低廉的价格进行统一销售,甚至会以相同价格贩卖给帝国军队。
这种战场上能救命的药剂本该卖出一个好价格——不说炒出天价,但好歹不能如现在这般,只比成本价高出那么一点点,至少也得和目前市面上的常见药剂等价吧。灰烬气得要死,这本应是黎民党最为重要的战略储备和潜力巨大的财政来源,用来换取硬通货,购买粮食和武器,优先救治己方最英勇的战士。
结果现在却变成了大通货——在灰烬看来,这无异于资敌,那些帝国士兵今天喝了深绿药剂重新变得生龙活虎,恐怕明天就会继续将屠刀挥向黎民军。
灰烬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这条道路所谓的“长远考量”,他只看到黎民党正在被这些虚伪的“仁慈”与“理想”拖垮——于是他叛变了,哪怕直到被逐影者秘密抓捕回来,也没有和格雷文多说任何一句话。
听闻幽灵下达秘密处决灰烬的命令时,格雷文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此时对方正在低头看地图,铺满整个长桌的军事地图上密密麻麻标识着无数条路线和标记,代表着下一阶段的血腥绞杀。
门被撞开的巨响都没能让他抬起头来。
格雷文·沃里夫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明明是他自己闯进来的,此时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从北境回来后,对方看起来简直更瘦削了,苍白的脸上的疲态简直无法遮掩,让格雷文的胸口早于理智泛起一阵阵酸楚。
“你来了。”幽灵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像是一轮漠然的月亮,只是淡淡地说:“我允许你去见他,和他告别——你还有两个小时。”
“……为什么。”格雷文双眼发红地盯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只是无助地轻声重复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为什么要处死灰烬?
为什么灰烬要叛变?
……为什么事态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理念不和。”幽灵平静地回答道:“……很抱歉,我已经无法说服他。”
……不要道歉,格雷文异常痛苦地想,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他认为自己会软弱地将这一切都归罪于他吗?
但是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依旧在安静地注视着他,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既然我们希望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新世界,那便势必要牺牲一些东西,不能重蹈覆辙旧世界的道路,不能采用那些看似十分诱人的捷径,哪怕这在短期之内是对自身利益有损的——否则我们也只是在重新创建一个崭新的暴政帝国。”
“我们接纳能力范围内的难民,不是因为愚蠢的善心,而是因为难民同为需要被我们解放的目标,亦是未来建设的基础。”
“善待俘虏,释放底层士兵,不是因为沽名钓誉,而是他们会是我们天然的口舌,告诉所有非自愿拿起武器的人还有另一条道路可以走,从而自内部瓦解帝国军队,长远来看,这是远远利大于弊的。”
“低价出售深绿药剂,那是为了攻击传统药剂市场,打破旧势力对于医疗资源的垄断,从而占领属于我们自己的势力范围,薄利多销才是目前的最佳选择。”
“灰烬他……不相信。”格雷文声音沙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老朋友辩解,还是在安慰自己:“但是他没有……向敌人叛变,他只是出走,他……”
“他可以不信。”幽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本可以采取更加理性的手段,争吵,拍桌子骂人,或者干脆冲过来,和我打上一架。”
“但是他选择了战时叛逃,分裂组织。”这一瞬间,眼前文文弱弱的黑发青年显得异常冷酷:“内部矛盾永远存在,如果今天黎民党因为情有可原放过了他,明天黎民党内部就会有更多人效仿——格雷文,这是底线问题,黎民党不会容忍叛徒。”
格雷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他只是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很多人还并不知道灰烬干了些什么。”幽灵平静地低下头来:“去看看他吧,格雷文。”
“……考虑到他尚未造成严重损失,以及曾作出的巨大贡献,我们会对外宣布,灰烬是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的。”
第397章 不悔
当格雷文推开监牢的铁门时,一股混杂着铁腥味的寒意扑面而来。恍惚间他竟想起了曾在血色市场当奴隶的日子,铁笼,饥饿,寒冷,动辄的鞭笞与辱骂,连牲畜都比不上……而现在,他的老朋友外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受伤,也没有遭受虐待,脚下还有面包和一碗水,他的心却像是已经死了。
——他将自己永远地困在血色集市那个散发着污秽、绝望与血腥味的“牲口栏”里。
灰烬正背对着他,坐在简陋的床铺上,低着头一动不动。格雷文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这个沉默寡言、颇有几分嫉世愤俗的中年男人头发居然已经白了一半,而此时的他本该远远未到衰老的年龄。
“……你来干什么。”
灰烬慢慢转过头来,注视着眼前的格雷文。比起初见时,那个被红蛇背叛并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那个满腔隐忍的愤怒与悲伤却不知该往何处倾泻、茫然不知所措的奴隶,此时的格雷文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大人物”——稳重,肃穆,眉宇间是久经沙场带来的、令人安心的沉稳威严与压迫感。
恍惚间,他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欣慰。
“……幽灵先生说,会对外宣布你是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的。”
格雷文关上了门,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沙哑。灰烬闻言,不由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冷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仁慈。”他摇了摇头,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讥诮:“他总是这样,在不必要的地方仁慈,却又在某些时刻异常冷酷——谁也无法改变他。”
格雷文抿住嘴唇,强行压抑住和人争论的冲动——他们曾经都是那个人忠实的践行者,却不知何时分道扬镳到了如此地步。
“幽灵先生说是因为理念不和。”灰烬明显不想继续谈这个问题,格雷文还是坚持道:“但我想听你亲口解释——还记得在血色集市里时吗?我们曾经在铁笼子里一起畅想着自由后的未来,你说你希望大家一起逃出去,然后一起买下一片彻底属于自己的农场,养兔子,养狗,养山羊,让所有人都不再挨饿……可是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概是因为提及了过去,灰烬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但还是面无表情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格雷文,路不同。”
“我不明白。”格雷文步步紧逼,此时这个一向脾气温和的青年爆发出了惊人的执拗:“我们正在朝向梦想一步步前行,它马上就要实现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所有人吃饱,让所有人——”
“去他妈的所有人!”灰烬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一直压抑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只要我们自己人吃饱穿暖,而不是将最后一块面包掰给上一秒还想杀死我们的敌人——我没有幽灵先生那么‘伟大’,去他妈的伟大!去他妈的所有人!”
“他挨过毒打吗?他知道饿得吐酸水还要咬牙做苦工是什么滋味吗?他没有经历过为了一块救全家人性命的面包眼睁睁地看着妻女被债主虐待取乐,他没有经历过最亲的兄弟因为一点小伤感染而死过——所以他不懂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和药品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懂复仇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灰烬的胸口剧烈喘息着:“将本该属于我们这些奴隶的东西分给敌人的士兵,剥夺我们报仇雪恨的权利,为了让敌人吃饱穿暖,让自己人冻死饿死——这不是仁慈,这是愚蠢!这就是背叛!而我不能背叛死去的人!他们都在看着我啊,全部都在看着我!”
格雷文张了张嘴,他想反驳,比如那些真正犯下罪无可恕的大罪的敌人是不会被宽恕的,比如优待底层俘虏、瓦解敌军士气是更加长远的打算……但是他知道幽灵先生大概早已说了无数遍,可是此时的灰烬压根听不进去。
他像是一个本来一无所有却徒然得到一大袋金币的乞丐,从此任何胆敢看那金币一眼的,都是潜在的敌人——也许所有人都可以怪罪他,但是任何人都没有立场斥责他的老朋友不该产生这样的想法。
“成为奴隶之前,我曾和许多人打过交道,不论是富豪还是穷鬼,不论是贵族还是贱民……”灰烬冷漠地盯着他:“我太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个什么肮脏东西,也知道那些看似比我们这些奴隶稍微强些的愚蠢平民又是怎样想我们的——所有人都在互相欺压,所有人都在互相践踏着往上爬,不要妄想改变任何人,人本来便是世界上最为贪得无厌的的东西,这个吃人的世界,永远都不可能如幽灵那个天真的傻瓜所描绘的那般美好纯粹。”
格雷文默然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曾负责镇守北境的帝国第二军团。”
灰烬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在北境损失惨重,”棕发青年慢慢地说:“一部分是费尔洛斯人干的,一部分被桑卓召唤的雪崩掩埋了——是幽灵先生救下了部分伤兵残兵,为他们提供了医药、食物和庇佑,然后放走了想走的俘虏。”
闻言灰烬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冷笑,但是还没等他开口,格雷文便继续说了下去:“由于人员不足,曾经的第二军团被重新编入其他帝国军队。但是就在昨天,燎原要塞附近,大概有三百多名帝国士兵忽然绑了最高指挥官向我军投诚,不费一兵一卒,整座要塞都被我军拿下——你猜这是为什么?”
“因为其中有十名被幽灵先生放走的第二军团俘虏。”格雷文一字一句地说:“他们不满长官不去和费尔洛斯人作战,却意图派遣兵力围剿黎民军——所以他们决定哗变。”
“……”
格雷文执着地盯着他:“如果这些人害怕被黎民军报复,决议和我们死战到底呢?如果战况再焦灼上几天呢?我们是不是要死更多自己人?”
灰烬慢慢闭了闭眼睛。
“……真好,”他疲惫地说,声音沙哑:“你们都是些……年轻的人,很年轻,心还没有死……还有未来,还有希望,还愿意选择勇敢,愿意去相信,去爱。”
而且还有一点值得庆幸,灰烬想,幽灵并不是那种喜欢迁怒感情用事的人,不至于因为他和格雷文私交甚笃就对后者产生偏见与猜忌……这种如同太阳普照大地一般的、毫无情感可言的残酷冰冷的明亮,简直令人又爱又恨。
“你走吧。”他缓缓坐了回去,背对着格雷文,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眼下的冰冷的砖石:“最后的时光我想独自一人待着。”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真名。”格雷文低声说。
“真名?”灰烬看起来愣了一下,他沉默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想再做那个有名有姓的人,我没脸去做——我对不起知道我名字的所有人。”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隔绝在外:“但是‘灰烬’就很好,烧尽过去,烧尽一切,烧尽自己,然后被风一吹就散……叛徒就该落的如此下场。”
格雷文悲伤地注视着这位曾经待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的老搭档、老战友的背影。良久,他有些僵硬地慢慢转身,准备离去,但就在他即将关上那道隔绝生死的牢门时,却又被人叫住了。
“格雷文,帮我给幽灵先生带个口信。”灰烬的声音从牢房中传来,带着些微的颤抖,以及斩钉截铁的意味:“就说我并不后悔,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但是我对不起他的信任,很抱歉让他失望了。”
格雷文顿了顿,低声答应了。铁门合拢的沉重声响在走廊深处回荡着,渐渐归于了沉寂。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继续向走廊尽头的亮光走去,将那被暗淡阴影笼罩的牢房留在了身后。
有士兵自他身边跑过,格雷文愣了一下,随即发现有更多人步履匆匆地朝着他身后跑去。一种冰冷的、不详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过身去,跟随着那些士兵冲向了关押着灰烬的牢房。
牢房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名惊慌的士兵,一股浓烈而新鲜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格雷文推开了挡在门口的士兵,直接冲了进去。
灰烬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脑袋轻轻靠在墙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是格雷文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地面尚在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泊上。他扑过去,抓着肩膀将人转了过来,只见对方的脖颈上有一道极深极大的伤口,已经割断了气管和动脉,下手极为决绝,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胸口,染红了床单,染红了地上的砖石,这种出血量没有人活得下来。
灰烬的右手正无力地垂着,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那是一片异常尖锐的陶瓷碎片,显然是借着关门的动静将水碗摔碎后特意挑选出来的。
但是那张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痛苦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是放松与期待,好像正打算赴一场期待了许久的约定。
灰烬死了。
第398章 自卑
“……我知道了。”幽灵平静地说。
在格雷文眼中,眼前的黑发青年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情绪波动,他看起来像是一樽由玻璃和钢铁浇铸而成的神像,以至于显露出一种清澈、明亮、还带了些许朦胧刮痕的冷酷来。
他正低头看着一沓厚厚的战报,大概有三分钟,或者更久,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格雷文在恍惚中猜测,此时他该沉默地转身离开,就像一个合格的传话者,一个忠实的下属一般。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些什么,或者只是软弱地希望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安慰,指引,甚至是斥责亦或者讥讽……随便什么都好,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就像是朦胧黑夜中唯一亮起的晨星,哪怕只是一丝半缕的微弱光芒,都足以慰藉世间一切痛苦迷茫的魂灵。
更何况他不仅仅是晨星。
……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格雷文又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窥见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孤独,在对方的影子里切切察察着不断噬咬,以至于此时此刻向眼前人索求任何东西,都是十足残忍不公的。
“幽灵先生,我不认同灰烬。”
诺瓦愣了一下,他本能抬起眼睛,便瞧见棕发青年上前一步,双手撑在他的书桌上,用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眼中的复杂情绪令他一时之间难以进行辨别。
这是一个居高临下、不太礼貌、而且压迫感很强的举动。
“他陪我走过最为苦难的人生,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们曾经相依为命。”格雷文的牙齿紧咬了一下,以至于腮帮都微微鼓起。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强调道:“关于他的死,我确实很痛苦,非常痛苦,也许需要很多很多时间才能走出去——但是这不代表着我会认同他的理念。”
格雷文·沃里夫大概是明白的,自己身为一名身形高大强壮的成年男性武者,能够给一个脆弱的普通人带来多少源自本能的危险感和压迫感,以至于他通常习惯于站在离首席更远些的地方,如同一匹体型庞大却性情温驯、忠诚而沉默的战马。
他是一名内敛可靠的下属,一柄稳妥趁手的重剑,除了老搭档灰烬,以及开朗乐观以至于和谁都能谈得来的玛希琳,他不太和其余同僚搭话,也不喜欢社交,只是沉默地做好自己的事。
教授很好理解曾经的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心腹,哪怕是现在的他——虽说这家伙偶尔会脾气轴得他头疼——但他依旧信任他,或者说在确认对方尚无背叛能力与机会的时候,幽灵会信赖所有自己亲自选定的人。
以至于决定处死灰烬时,他有十分理智甚至堪称冷酷地思考过,这是否会影响与灰烬私交甚笃的格雷文的立场与态度——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他不认为对方会因此而背叛他和黎民党。就像他曾认为灰烬并不完全可靠,只是对方的任何选择都不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于是在发现了背叛的征兆后,他在第一时间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并暗中推动达成了一种对于群体利益伤害最小的方式,而灰烬就这样成为了代价之一。
可是“背叛”是实际行为,人类的情绪又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教授发现自己莫名不太想面对满脸都写着悲伤与迷茫的将军,一种令人十分不适的情绪笼罩着他。
他该如何解释?他的手段高效,完美,将群体损失降到最低——只是过于独断傲慢,而且没有丝毫人情可言。
“……我知道。”最后黑发青年只是干巴巴地说:“我相信你的忠诚。”
“不,我并不是为了听见这个。”格雷文的眼中承载着悲伤,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是希望您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黑发青年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仿佛那里真的沾染了一种计划之外的东西。
“……我不明白,”他皱眉道:“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拿面镜子——”
“一种好像打算独自背负起所有的东西、而且并不指望他人理解的漠然,”格雷文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居然直接打断了他:“……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疲惫与孤独。”
这一次教授真被他吓到了。
黑发青年慢慢睁大眼睛,因这完全不曾预料到的判定身体顿时紧绷起来,他开始感到异常不安,甚至有些想要逃跑。
“……抱歉,也许我没有立场和您说这些。”格雷文有些失落地慢慢收回了撑在桌子上的手,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瘦削文弱的年轻人。
此时此刻,这个人就像是一团惊慌跳动的火,他想保护他,但总感觉哪怕只是上前一步,那些扬起的风都会令其向着相反的方向拼命闪躲。
“我在您面前感到自卑。”格雷文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如此坦然地将那些折磨他良久的东西脱口而出:“论实力,论能力,论资质,我在您身边的所有人中并非拔尖,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更多的是凭借着一股不愿服输、更不愿回到过去的冲动与蛮力,以及您所给予的、远超我应得的信任与机会。”
他的声音竟隐隐有些哽咽:“我常常发觉自己如此愚钝,跟不上您的思路,看不懂您的布局,我很害怕……也许有一天,我会和灰烬一样……因为无法理解,因为短视与狭隘,做出让您失望、甚至有损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的选择……”
“……你不会的,格雷文。”教授眉头紧皱,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他下意识往靠背椅里缩了缩,难得开始慌乱,十分想要召唤救世主来拯救他——但哪怕是他,此刻也隐隐得知,将一个人在他面前真诚剖开的心脏如此简单粗暴地丢给另一个人,这是十分侮辱人的事。
——更何况这是他的下属,他的将军,他对其负有责任。
“既然我选择了你,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我的眼光。”黑发青年逼着自己严肃地直起身来,郑重地盯着眼前的棕发青年,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难道你觉得我是个肆意妄为、不负责任地随意对你委以重任的人吗?”
十分教授式的回答,傲慢,理性,带着一种奇异而坦然的理所当然。
“……见鬼,我实在不擅长安慰人。”教授冷静了一些,他有些笨拙地试图安慰道:“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选择,我们都在不断试错中前行,没有人天生就能找到名为正确的道路,哪怕是你,哪怕是我——但这就是事物发展的永恒规律。”
“对我来说,截至目前你不曾让我失望,你得给自己一些发展的时间。”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战报粗糙的纸页。
“……而且这一次我也有失误,”黑发青年抬起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将军渐渐开始泛红的眼眶:“发现灰烬的异样时,我该更加积极地提前和你进行沟通,而不是选择直接‘通知’你,傲慢地认为你不会理解我……这是我的错。”
“不,这怎么会是您的错误!”格雷文下意识上前一步,急切地替他进行辩解:“灰烬是我的朋友,就连我也没有——”
“好了,到此为止我已经用尽所有的情商了,”教授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您是打算让我们两个一齐抱头痛哭吗?”
格雷文愣了一下,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些无奈中夹杂着些许羞涩与赫然的复杂表情,但他确实看起来冷静放松了许多。
棕发青年忽然开口道:“幽灵先生,我可以……”
但是还没等教授疑惑地看向他,他又改口道,仿佛吞下了什么东西:“不,没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想上前,紧紧地拥抱那个人。
……但是他知道,他不可以。
……
格雷文离开了,教授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缩进椅子里,只感后颈都有些发麻。当心理医生调解人这种事,简直比打一仗都累。
有人捏了捏他的后颈,黑发青年下意识扭头看去,尚未看见来人的脸,便被人掐着肋下从椅子里拔了起来,然后将他搂进了怀里。
“……你干什么。”诺瓦嘴上不满地咕哝着。但身体十分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将下巴搭在人的肩膀上,任由人安抚似的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
“您刚才表现得很好。”救世主的声音在他耳边温和响起:“我本以为需要我救场,但是您已经可以在这种场合独当一面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教授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将人推开些,看看这人的表情——结果又被人将脑袋按进了肩窝里。
“在那家伙说‘没有立场’的时候。”另一人慢悠悠地说,手掌依旧在一下又一下、温和地拍抚着他的脊背,仿佛在安抚一只被人惊吓、又在人怀里渐渐放下戒备的猫:“我看您处理得不错,也就没有出言打扰。”
第399章 头疼
教授不置可否,他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将脸埋进另一人的肩窝里。
说真的,他不该在“拥抱”这种事上浪费太多时间,但他还是抱着他,像是将自己扔进被夜晚浸泡着的、水汽弥漫的浴缸里,任由温热的水流如丝绸般宽容包裹着发凉的皮肤,懒洋洋地抬不起任何一根手指。
在恋人平和轻缓的呼吸声中,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舒服。
不是源自因长期伏案而僵硬酸痛的后颈和腰背,或者是轻微胀痛的太阳穴,也不是这具身体尚未彻底平复的心跳和薄汗——他很难形容那是什么,也许只是一种疲惫,一种明明可以理解所有人的动机,推演所有人的行为,甚至预测所有人的情绪……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朝向无能为力的方向发展,并且真得对此无能为力的疲惫。
背后的拍抚敏锐地顿了顿,变得更加轻柔缓慢,几近爱怜的抚慰。
“头疼?”阿祖卡将人抱紧了些,低声问道。
“……有点,但是不碍事。”怀中人咕哝了一声,不自觉地将脸往他颈侧蹭了蹭,又仔细地嗅了嗅,痒痒的。
“你身上很好闻……”黑发青年呓语般地喃喃道,身体早已早于理性,十分陶醉似的将自己彻底埋了进去,恨不得在人怀里打个滚,全然沉浸在那干净温暖中带着丝丝缕缕凉意的气味里,像是穿过雪山与旷野的风,奇异地安抚着那些令人焦躁的不适。
救世主的眼神变得越发柔和。
其实他本来是不太高兴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毕竟这种情绪并不是针对自家恋人的,因此而迁怒旁人又显得不太体面——但是眼前人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的、几近依恋的可爱亲昵,瞬间很好地暂时抚平了某人那点阴暗潮湿、永不知足的占有欲。
“感谢您对我的认可,先生。”金发青年矜持地垂下眼睛,轻轻吻了吻那柔软地散乱着的发丝:“但是请别这样向我撒娇,之前约定好的锻炼时间到了。”
随后他便清晰觉察到,怀中人的身体十分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我还有工作没有完成。”暴君的声音带了点不满,或者还有些许只有阿祖卡才能听出来的隐隐心虚:“再给我一小时,我保证会处理完。”
“我会替您完成余下部分。”救世主脸上的微笑丝毫未变,奈何态度温和而坚决:“何况工作不会长腿跑掉,但是我很确定您会在一小时之后试图偷偷溜走。”
“起来,别黏在办公椅里了。”他毫不客气地将人从办公桌前掏了出来,搂着腰让人站稳,顺便又十分专业地捏了捏对方的后颈:“您该活动一下了,肩颈肌肉简直僵硬得像块石头,这样下去一定会生病的。”
诺瓦有些不情不愿,尽管他知道这家伙说的是对的:“……我现在说我头疼得厉害还有用吗?”
对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您打算说谎骗我的话,请最好不要让我发现,否则我一定会让您哭出来的。”
教授:“?”
他慢慢挑起眉头:“怎么,你要在训练室里揍哭我?”
“我怎么舍得?”谁知那家伙看起来颇为诧异:“况且在训练室里我什么时候让您疼过?”
“不过话说回来,您在另一场合已经哭过许多次了,”某人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眼睛:“这对现在的您来说,似乎确实没有太大威慑力……”
突然反应过来这混蛋在说些什么鬼话的教授:“……”
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然后被人搂住了肩膀,笑眯眯地往反方向带:“亲爱的,训练室不是这个方向。”
……啧,失策。
临时训练室被安置在一处废弃仓库里,空间宽敞,地上铺了一层垫子,以免人摔倒受伤。
此时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教授脱掉了过于拘束的大衣和马甲,解开了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露出锋利的锁骨,然后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将袖口往臂弯之上挽。
……也行吧,他勉为其难地想,剧烈运动会产生内啡肽和多巴胺,有助于情绪的调节和提升,并且自然缓解身体的紧张与不适——理智告诉他,这确实是比继续伏案工作更好的选择。
“生气了?”有人轻轻将他散乱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微微俯身,用那双蓝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训练完明天可以额外多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诺瓦愣了一下,将那只手慢慢从额头上拿了下来:“……没有生气,我没那么幼稚。”
“您怎么这么好?”救世主那张漂亮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带有感激与庆幸意味的明亮笑容:“看来是我多心了,额外咖啡也用不着了。”
教授:“……”
混账玩意儿。
他毫不犹豫地瞄准那家伙的脸一拳揍了过去。
关于格斗,教授飞速运转的大脑和所掌握的大量理论知识,足以让他在一瞬间分析达成十余种攻防策略,奈何脆弱迟钝的身体无法流畅执行来自大脑的指令——好在他的对手兼老师同样是个经验极为丰富的格斗高手,总能游刃有余地引导着他该如何流畅出招。
至于那带了点恼羞成怒的报复意味的一拳,阿祖卡站在原地,甚至只是轻描淡写地偏了下头,便轻轻松松躲了过去。
“意图太明显了,先生。”他淡淡地评价道,同时手腕一翻,精准地隔开了紧随其后、试图抓他衣领的另一只手:“而且攻击后的防御呢?”
诺瓦抿紧嘴唇,没有说话,而是迅速调整重心,毫不犹豫地扫腿攻向另一人的下盘,趁着对方优雅从容地向后躲闪时忽然变招,欺身而上就是一记手刃,顺便用手臂隔开了可能招致的攻击——随后他十分得意地瞧见救世主眼中浮现出些许出乎意料的惊讶之情。
“您真得学得很快。”对于自家宿敌,阿祖卡向来毫不吝啬夸奖与称赞:“非常快,先生,十分出色的学习能力——但是您这具力量与速度不足的身体无法充分发挥您强大的战斗思维,发力方式也不对。”
他流畅地侧身,化解了那道凌厉的手刃,转而握住黑发青年的手腕一拽,引导他感受发力的轨迹。
教授试图挣脱来自手腕的钳制,却发现那看似不轻不重松松握住他的手指,简直毫无挣脱的丝毫可能性。
他当即被激出了几分不服输的斗志,余光扫过一旁的椅子,还有搭在上面的衣物后,立即改变了策略,不动声色地带着人往靠近椅子的地方移动,找准机会便立即猛地发力,试图借助体重将人挣开,一副准备继续变招的模样。
他几乎成功了,那只手已经从善如流地松开了他的手腕,准备配合接下来的实战练习。奈何对方也不知是担心他绊倒椅子撞到脑袋,还是其他什么,忽然猛地反手扣住黑发青年的衣领往回一拽——教授只觉得脚下一绊,重心当即失控向前扑去,而另一人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居然仿佛被他的体重冲击得支撑不住似的,和他一起仰面倒在了地上,任人彻底趴在自己怀里。
好在教授已经摸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厚重的大衣被从椅背上扯下来一些,而他也已按照早已事先计算好的轨迹,以一种堪称惊人的速度探向了大衣的内袋里,摸出了自己那柄不离身的防身手枪。
黑发青年尚未喘匀气,便迅速爬起,分开双腿跪坐在人腰间,用体重将人压制住,转而在身下人纵容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将枪口对准了那家伙的额头。
“我的咖啡,”他微微喘息着,烟灰色的眼睛不满地眯起,毫不客气地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既然说过了就不许耍赖,不带收回的。”
“现在可是您在耍赖。”阿祖卡状似无奈地看着他,眼中却满是温柔的笑意:“而且我的先生,哪有用卸了子弹的手枪威胁人的?”
教授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持枪的右手微微一张,藏在手心里的、几枚小巧的金属子弹便叮里咣啷掉了一地——拿到手枪的那一瞬间,他便已迅速拆下了弹匣。
“当然了,不然万一走火怎么办?”他的脸上满脸都写着你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教授将枪口下移了些许,转而将救世主那漂亮的下巴挑起来些:“还是说你希望我把子弹压满、手枪上膛?”
因为剧烈运动,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胸口生动地起伏着,几缕黑发正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侧——总之看来比方才那副疲惫压抑的模样好太多了。
阿祖卡:“……”
要人命。
“好吧,您赢了。”他不动声色地舔了舔牙齿,忽然微笑着摊开手来,彻底放弃了抵抗。
这家伙突然妥协了,教授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从人身上慢慢爬了起来,然后伸手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莫名有些不自在。
“头还疼吗?”救世主摸了摸他额上的细汗,温柔地低声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教授愣了一下,方才那隐隐的头痛似乎确实被这场短暂却剧烈的运动驱散了——虽然直到现在肾上腺素褪去,他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有些脱力。
“……确实不疼了。”他犹豫着回答道:“谢谢你?”
第400章 解决
“谢我什么?”阿祖卡挑起眉来:“谢我不顾您的不情不愿强行将您抓来运动,还是谢我在您的枪口胁迫下投降交出咖啡?”
说这话时,他正掏出毛巾替人细细擦拭额角和颈侧的细汗。此人陷入思考的时候总是很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更过分些的举动也不会抗拒——以至于等教授反应过来时,那家伙的手已经绕过他的身后摸到了腰侧,没有抓握,似乎只是礼貌的虚扶,但那若隐若现的危险热意依旧令他浑身本能紧绷起来。
“好热。”
暴君有些不满地将手枪抵在身边人结实的小腹上,趁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微微发楞时,枪口顺势上滑,顶着胸口将人推开了些,语气冷飕飕的:“谢谢你担心照顾我的身体——但是别靠这么近。”
“现在您倒是不怕冷了?”救世主微微眯起眼睛,在某一瞬间,那双美丽的蓝眼睛于人看不见的角度简直深得可怕,如同泛起噬人的暗潮。
想将他的宿敌掐着脖子按在地上。阿祖卡带着些许藏得很好的戾气面无表情地想,将冷硬的枪口粗暴地塞进他猝不及防微张的嘴里,迫使他发出压抑粘稠的呛咳水声,然后低下头来,细细舔舐那双哪怕在窒息与塞噎下因生理性泪水变得无比湿润,却依旧会冷冷瞪视着他的、漂亮的烟灰色眼珠。
……或者像刚才那般被人反过来压在身下也很好,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亲吻恋人带着火药气味的枪口,揉捏他锋锐纤瘦的后脊和腰侧线条,感知那些单薄的肌肉在他手下不安的痉挛与颤抖,看着他的脸上流露出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夹杂着气恼与惊慌的无措,然后在黑发青年试图挣扎着爬起来时,微笑着将人按下去……
“我有健康的生理感知系统,能够正常感知冷热刺激。”教授莫名其妙地瞥了那家伙一眼,只感到后背莫名有些发冷。
见人意味不明地定定盯着自己,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他想了想,干脆挽了个漂亮的枪花,将手枪收了起来,然后凑过来,揪着那家伙的衣领,在人嘴唇上重重亲了一下。
“好吧,你可以抱我,”暴君宽宏大量地准许道:“但是不许碰我的腰。”
他甚至主动伸手将人抱住,顺便带了点报复性质的,将被汗浸湿的额发在人肩窝里蹭了几下。
阿祖卡顺势将人接住,手指力度恰到好处地揉捏着怀中人酸胀的肩颈肌肉。直到人舒服得眯起眼睛,将体重几乎全部交给了他后,他才垂下眼睛,异常平静地淡淡开口道:“有些时候,我是真想不管不顾地活生生操死您。”
教授:“……”
教授:“???”
“因为我故意把汗蹭你身上?”他抬起头来怀疑地问道:“我刚才用枪作弊耍赖所以你生气了?还是说之前我安慰格雷文你不高兴了?”
“……在您眼里我有这么小心眼吗?”救世主带了点不满意味地轻轻捏了捏怀中人的后颈。
……好吧,至少第三个理由猜对了。
但明面上某人还是严肃地沉吟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也许是因为您看起来需要一场性爱来放松下?”
“您将自己绷得太紧了,先生,”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将脸埋进怀中人的头发里,带有安抚意味地摸了摸那下意识紧绷的后背:“以至于连格雷文那家伙都看出来了。”
“你在偷换概念。”教授有点不满,他十分敏锐地指出了其中的区别:“那也不至于是‘活生生操死’的地步,我还不想在墓碑上刻着‘死于过激性爱’这种不符合公序良俗的死因。”
阿祖卡:“……”
又是生气又是好笑,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你笑什么?”教授在人怀里警惕地挣扎了一下,他开始隐隐觉察到某种不详的预兆——熟悉的危险预感,通常这种时候那家伙会一反平时的温柔体贴,变得另一层面上的“凶”,而且很不好说话。
——见鬼,他就不该心软让人抱。
“……别动了。”阿祖卡深吸了口气,将人按紧了些:“再这么蹭下去我得怀疑您在故意报复折磨我,您明知道我不会强行逼迫您做些什么。”
还没等人下意识张嘴反驳,他便熟练地将那些语言漏洞堵了回去:“除了您的健康问题——包括运动、进食、睡眠和咖啡。”
教授不是傻瓜,他自然能清晰感觉到某种抵在腿侧的异样,耳尖连带着脸颊顿时一起开始发烫,如同一只被揪住后颈的猫,几近本能地浑身僵硬着不敢乱动。
但是很快,那些源自过往的、温柔的纵容与尊重带来的安全感,又让他渐渐放松地镇定下来,老老实实地窝人怀里,任由对方隐忍地慢慢抚摸着他的后背。
尽管他能感知到那只散发着惊人热意的掌心,正透过薄薄的衬衫,落在他被汗浸得微凉的脊背上,让他几乎要战栗起来……但诺瓦很确定自己现在没有这种心思。
许多在生死间游走的人都会渴望最为偏激暴烈的肉体关系,为了发泄极端的心理压力,为了宣泄对于死亡的恐惧与绝望,为了感知何为“活着”。但是教授抗拒丧失理性的失控感,也不愿意仅仅只是因为烦躁疲惫,就将这些压抑的东西粗暴野蛮地直接倾倒在恋人身上,这不够公平,也不尊重人,尽管他知道另一人对他几近无限纵容。
“别将一切都抢过来背负在自己身上。”救世主就这么抱着他,忽然突兀地开口道。
教授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这家伙会读心——可是按理来说此时对方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最多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罢了。
“不论是第二军团的覆灭,还是灰烬的死亡,您做得一点没错。”阿祖卡无视了那些不太体面的东西,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您可以记住他们的死,记住一些从中得到的经验教训,但不要背负起死亡的责任,更不必背负起格雷文·沃里夫的悲伤与迷茫——这是他们身为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成年人自己的选择与情绪,和您无关。”
格雷文那家伙同样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因而笨拙地试图靠近,想要替自家首席分担起哪怕只是一点点东西——奈何被拒绝了。
——当然了,拒绝得好。
“……我明白,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诺瓦将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闻言小声咕哝着辩解:“况且我又不会因此动摇或者崩溃,不用担心我……”
“但是很辛苦,不是吗。”阿祖卡垂下眼睛,蓝眼睛中浮现出一种名为悲悯与痛苦的哀恸情绪。
“一直以来,您真得很辛苦,非常辛苦……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低声重复道,温柔而庄重地亲了亲无罪者苍白的额头:“背负起所有人的命运,消化着一切牺牲带来的苦厄,承载无数‘不理解’导致的孤独与疲惫……然后因为远超这个时代与世界的思想与目光,将一切责任和后果都习惯性归咎于看得最远的决策者身上。”
黑发青年浑身僵硬。与其被浸泡在这种令他异常无措的情绪里,还不如将他“活生生操死”。
“你别……”他下意识喃喃着,试图伸手拍抚对方的脊背。
“别想我。”另一人阻止了他:“您只需要知道我一直都在,教授,一直都在……无论如何,我总会始终陪在您的身边,不是吗?”
“我要您开始仔细感知自己的身体感官和内心情绪,”他温和地诱导道:“您可以毫无顾忌地同我倾诉,肆无忌惮地向我发泄……现在告诉我,您感受到了什么?”
“……热,”怀中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小声说道:“浑身有些酸软无力,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真是乖孩子。”阿祖卡叹息着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低声哄道:“还有呢?”
“心里不舒服,烦躁,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黑发青年顿了顿,又闷闷地补充道:“但是不想放手,拥抱很舒服,喜欢。”
另一人的眼神越发柔和:“嗯,不放手。”
一次次得到恋人温柔鼓励的人明显变得越发肆无忌惮:“今天不想做爱,和你打架好累。”
阿祖卡:“……”
他莫名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奈,但还是哭笑不得地温和应道:“当然,您不乐意就不做。”
然后那家伙严肃地思考了片刻,又补充道:“还有就是想要一杯咖啡。”
救世主微微眯起眼睛:“已经快要吃晚饭了,您觉得我现在会答应吗?”
“不会,你这个混蛋。”
如此一打岔,教授终于重新将人推开些——这一次很顺利,他揉了揉自己被肩膀压得有些酸涩的眼睛,心情却是莫名其妙地好了不少,就连呼吸都变得平和。
“松手,身上黏糊糊的,我要洗澡。”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面无表情地宣布道。
“遵命,我的先生。”阿祖卡从善如流地彻底松开了手臂,仔细观察了一下恋人的状态,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需要我帮忙吗?”他笑眯眯地问道。
“不要,这是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教授向下瞥了他一眼,轻轻冷嗤道:“先解决好你自己的问题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