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未知伏羲上神创世之初,鲤庭是否已然成泽。
    仙鼎盟真是会择址,碧骖山一代紫气氤氲,这样的琅嬛福地,一定有人自鲤庭畔飞升,现在早已到玉虚天做神仙。
    神仙啊,你们也回人间看一眼。
    看看从前的福地还有几分清净,再看看不肖子孙是怎样辱没先人之名。
    殿内,春行灯静静搁置在案上,不明不动,与寻常灯盏无异。
    殿外,贺雪权走前下过禁制,即便有门人来寻,也会以为红尘殿空无一人。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那么我呢。
    乘白羽左思右想不明白,他既没有丰功伟业,做学问也不精深,也没有过人的德行,他究竟为何被困?
    他的罪名,是什么呢。
    他知道父辈曾经的罪名是,学宫用魇术戕害弟子。
    几大宗门世家纷纷作证,好好的子弟,送到承风学宫求学问道,没想到竟然求出一身疯病。
    查证,治罪,雷霆手段,前后不过短短三日,乘氏不复存焉。
    百年间规复到今日地步,总有鼎盛时期五六成风貌,从前家中蒙难时乘白羽不及回援,今日,承风学宫万不能再次断送在他手中。
    可他实在不愿受制于人。
    啊,捆仙索名不虚传,究竟如何……
    倏尔一阵轻微响动,乘白羽朝殿外看去。
    红尘殿外殿豪奢华丽,寝殿俭朴质古。
    外殿之所以奢靡,盖因贺雪权这人,大概总遗留几分狼族习性,打猎不能徒手而归,即便是山花野草也要叼回来些,外殿堆满这些年他带回的礼物,譬如什么幽梦花之类。
    然而,殿中有什么也不稀奇,却万万不该有个人。
    白衣,墨发,腰间悬白玉葫芦的人。
    “你来了。”乘白羽深吸一口气。
    “乘白羽,”
    李师焉问,“此地不是你的寝殿么?殿外的禁制是防谁。”
    “还赖在榻上?”
    李师焉飘然跃至榻前,“你儿子扔给我不闻不问,还须我找上门就罢了,你还躲懒。”
    “……”
    看清榻上情形,李师焉本就冰冻三尺的脸愈发冷凝,“我不知,你还有吐血的毛病。是谁。”
    乘白羽摇头:“请教阁主,对付捆仙索有什么法子么?”
    “捆仙索?”
    李师焉上手要掀衾被。
    “别,”乘白羽撇开脸,“你说就成,或者有什么法宝——”
    哗啦,整床褥被子被震飞,乘白羽闭上眼。
    下一瞬他的身体落进一个怀抱。
    李师焉用外氅将他裹得严实,拢在怀中朝殿外飞去。
    “等等,我的灯!”
    李师焉泡袖一展,
    “……喔。”
    原来春行灯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妥妥贴贴挂在李师焉腰间,和他的宝贝葫芦并排。
    “多谢。”
    “呵。”
    两人在殿外半空中停一停,李师焉打量几眼:
    “是以,这禁制不是你下的,不是防不速之客闯殿,而是防你这个主人逃跑?”
    “咳咳。”乘白羽面上无光,索性闭嘴。
    “那个花妖,只说你有意解契,”
    两人飞上一张符,李师焉垂着脸,“我不知你的道侣待你恶劣至此。”
    再抬起眼时目中锋刃万顷:“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乘白羽只希望,要是真有办法解捆仙索能不能先解开。
    缚着手脚躺在另一个大男人怀里,真的是很,不成体统。
    “贺盟主为何锁你?”
    乘白羽:“一点小误会。”
    “呵,”
    李师焉审视,“你二人两看怫然,必然不是一日嫌隙,何故纠缠至此?”
    “你二人成婚多久?算来已有百年。”
    “百年好时光,”
    李师焉冷道,“凡人一辈子也过完。”
    乘白羽微微摇头:“你不懂。”
    李师焉傲然:“大道三千,还未有我不懂之事。”
    “……”
    乘白羽道,
    “他是,承风学宫的恩人,我父临终前向他托孤,他既接下,势必要‘照拂’我一生一世。”
    李师焉:
    “我观此人并不多么珍惜悦你,究竟有什么舍不得。抑或是,这便是他的爱人之道?”
    “你不知他,”
    头一偏,乘白羽终于偎上李师焉覆着白袍的肩臂,
    “拖进狼窠的猎物,即便主人饱腹不食,也断没有放归的道理。”
    爱人之道,呵。
    如今他与贺雪权之间再谈情爱二字,未免奢侈。
    “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很久很久了。”
    太久太久啦。
    久到,快忘了。
    ……
    在东海之滨落地,李师焉又问一个问题:
    “你如此轻易便跟我走?”
    乘白羽眨眼: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阁主大人呐,您和您的清霄丹地可太高了。”
    “也好,他若来寻你,”
    李师焉眼中寒光乍现,“我让他有去无回。”
    “好,预先多谢阁主。”乘白羽笑着应道。
    来找也没事,又进不来。
    贺雪权的底牌便是学宫,最坏便是付之一炬。
    那么在那之前呢。
    只是脱开你的桎梏,没说解契喔,总不能直接掀底牌烧山吧。
    在那之前,贺雪权,你的底线又在哪里呢。
    进披拂阁地界,先远远看一眼阿舟,形貌无恙,李师焉带着乘白羽直奔丹室。
    知道他或许有伤是一回事,真正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
    “你这是,”
    李师焉凝定,“凭肉体凡胎想和捆仙索抗衡?”
    乘白羽,不是束手待毙之人,他没有白躺着,而是一直在蓄力试图挣脱。
    他右臂上血淋淋的痕迹一道挨着一道。
    青白脱力的一张面孔,笑得畅快舒展:“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
    李师焉不赞同,“你便去和姓贺的废物计较,伤到他的身上,你伤在自己身上算什么。”
    “哎呀阁主,至理名言,”
    乘白羽笑道,“是我愚钝了。”
    “哼,愚不可及。”
    说着愚不可及,李师焉眼风却错开,并不往那具青红交杂的身体上看。
    斟酌着取出几味药喂乘白羽服下,期间一眼也没有多看。
    没有看,笔直的脖颈和红透的耳垂,没有看,错落玲珑的锁骨,肌理匀停的胸膛和上头的红英,都没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李师焉冷硬的嗓音变得柔软:
    “生解捆仙索,你要受大罪,闭眼睡一觉吧,醒来万事大吉。”
    乘白羽乖乖闭上眼,犹自顽笑:“倘若醒不过来呢。”
    “若你不醒,”
    李师焉声量渐悄,“我替你找姓贺的讨命。”
    “在那之前……”
    “嗯?那之前还有什么?”
    “还有,”
    李师焉手掌覆在乘白羽脑后,“你指望我做高个子,我是不是该,收些好处?”
    “唔……”
    乘白羽没答,已沉沉睡去。
    李师焉再不忍耐,俯身含住他的嘴唇。
    不很娴熟,不得门路,李师焉一心修炼,没行过人道,没吃过心上人的嘴。
    话本上有,可是再细腻的笔触,也只画到两唇相接而已。
    如此,怎能足够?
    李阁主无师自通,捏着乘白羽下颌轻而易举撬他的牙齿,如愿品尝到他口中的一切。
    津液,贝齿,小舌,细细扫舐舔.弄,一寸不肯放过。
    手一挥,终于下半身碍事的衣物也去掉。
    李师焉细观片刻。
    观摩乘白羽的身体带给他极其类似于悟道的体会。
    那一瞬间千百年的岁月在他脑中奔腾穿梭,一些感悟,关于美丽与恒常,肆意滋生。
    有些美中不足的伤,无碍,他会治好他的。
    绑捆仙索的人,大致还算细心,没有碰到要害,膝盖上的淤青也细致绕开。
    端看良久,李师焉叹口气。
    “你说得对。”
    “他不爱你。”
    “倘若爱你,怎会狠心在你身上留半点伤痕。”
    倘若爱你,李师焉捏一个诀在手中,预备破捆仙索,你身上每一寸皮和肉,都是不舍得伤的。
    万万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