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荀余,乘白羽伤愈。
    清霄丹地,什么都好,就是不太有地方能满足口腹之欲。
    披拂阁弟子都清修,借住在此的人……
    还有妖,还有魔,还有鬼,也没谁在吃食上特别有造诣。
    这日,乘白羽带霜扶杳和阿舟跑出去大吃特吃,且连吃带拿,带回来两笼屉蒸蟹。
    李师焉不明白:“捕捞清理,点水蒸熟,费时费力又难以果腹。”
    阿舟腮帮子还是鼓的,模糊道:
    “这是晴鹭州产的膏蟹,李爹爹尝过便明白了。”
    他李爹爹不肯问津这等俗物,霜扶杳在旁也是力劝,依然无果。
    还是乘白羽,手剥一只蟹腿送到嘴边,李师焉勉为其难张嘴吞下。
    “如何?”
    乘白羽笑意殷殷,好似分享宝藏的孩童。
    李师焉垂目:“尚可。”
    螯肥白玉香。
    美人指尖不经意划过嘴唇,也很香。
    那是一种烟火香气,也是一种药材气味。
    乘白羽硬抗捆仙索,着实伤得不清,李师焉令他在药浴中连泡九日夜,从头到脚每根头发丝都浸入药汤。
    岐黄香气,原本是李师焉身上的气味,绞缠蔓延,现在乘白羽身上也有了。
    这比什么珍馐佳肴都令人沉迷,白衣的谪仙也要俯首。
    乘轻舟啃完第二只,乘白羽不许他再吃:
    “你是胎里带的寒毒,蒸蟹性凉,别吃罢。”
    乘轻舟恋恋不舍放下。
    一时乘白羽心内又是愧疚又是疼惜,
    想一想,道:
    “早前你说要择器,左右无事,不如办了?”
    修士择法器,才是正经跨入修炼的门槛,通常由师长量骨勘天分,还要看本人的志趣。
    这是大事,从前在紫重山是要占星祈福的,还要敬告祖宗天地,祭祖、恭贺,大宴连月不休。
    择器这事,早则炼气修为可选,晚不过筑基初期,总是该选起来。阿舟人生的前一甲子因遏骨术生长格外缓慢,是以一直拖着。
    “真的!”
    乘轻舟眼睛一亮,“我要看兵器谱!以往阿爹从不让我看的!”
    李师焉弹指,一束微光往他眉间一点:“禁制已撤,藏书楼你可去了。”
    乘轻舟跃起:“多谢李爹爹!杳杳陪我!”
    ……有人问过杳杳的想法吗?
    杳杳还想再吃一只蒸蟹。
    根本没有人在意杳杳!
    也没有人在意阿羽!
    乘白羽不忿:
    “不让他上藏书楼,阁主你也不让。今日许他看,还是我的主意,怎么埋怨只埋怨我?谢却只谢你?”
    李师焉:“乘轻舟是个好孩子。”
    ?乘白羽:“……你在得意什么?”
    “我得意?”
    李师焉道,“是,我很得意。小白羽,你我像不像寻常夫妻?为着孩子争风吃醋。”
    “??”
    乘白羽转头翻笼屉,“你吃的蟹难道有毒?阁主,你发癔症了。”
    “再者,”
    乘白羽讲道理,“小白羽是什么?很像凡间富贵人家豢养的鸟雀。”
    “未尝不可,”
    一点意气覆在李师焉面上,“你便做我的小雀儿,如何?”
    乘白羽面无表情:“我不是鸟,多谢。”
    “小雀儿要啄人了,”
    李师焉长眉舒展,“脾气真大。”
    他正面乘白羽展颜而笑,乘白羽得以看全他的脸。
    傲雪拒霜一般的面目,满载的不是意气,是柔情。
    “……”
    乘白羽面露古怪,“阿杳又给你看什么话本了?”
    “《长生殿秘史》,”
    李师焉道,“杨妃先事寿王府再事大明宫,不正如你一般?先住仙鼎盟,后来我披拂阁。”
    ……前半段乘白羽还听一听,后半段险些仰倒。
    “阁主,话本只是话本,”
    乘白羽极其诚恳,“并不一定要一一与身边的人对应……且慢。”
    乘白羽沉思:“明皇乃寿王之父,阁主与贺盟主……”
    李师焉面目一肃,皱眉道:“我没有那等不肖子孙。”
    他的嫌弃无遮无拦,乘白羽被逗乐:
    “你知道么?你现在的表情很像阿杳,阿杳吃到一只臭螃蟹就是这副样子。”
    李师焉并不生气:“你说得很是,贺雪权的确很臭,臭鱼烂虾。”
    呃,与臭鱼烂虾做夫妻,好像也很臭,乘白羽自觉被骂,默不吱声。
    不过,马上就不臭了么。总有一天会的。
    乘白羽心情重新振奋:“阁主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不敢说,不过我知道你一件事,你的事。”
    “?什么事。”
    “你想撤去遏骨术。”
    “!!”
    乘白羽:“你如何得知??”
    上下左右瞧瞧,“披拂阁难道还有绝学?观心术?”
    “啧,说你是雀儿,”
    李师焉道,“乱学人言。”
    “……你再——”
    李师焉抬手,拇指指腹抵住他的下唇。
    啊,好烫,老神仙的指尖好烫。
    乘白羽似是被燎灼,随后像是挨一下蜇,仰面躲开。
    “走罢,”
    李师焉若无其事收回手,“你功力刚恢复,独自解遏骨术不吃力么?我助你。”
    “阁主,”
    乘白羽跟上,“我要与你说,你别学霜扶杳给你看的那些话本,有时人与人之间相处,颇多界限。”
    “哦?比如?”
    “比如啊,”
    两人并肩向丹室行去,“旁人的口唇、脸颊之类,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能用手触碰。”
    “你与我不亲近?”
    李师焉道,“你若说是,我便再不给你养孩儿。”
    “……不是一种亲近。”
    “你放心,”
    李师焉忽然神色一正,“我有分寸。”
    乘白羽大大呼出一口气,又听李师焉道:“又不是没碰过。”
    “……什么?”
    “别问,”
    李师焉长袖束侧,“也别再杵着,来助我。”
    李师焉令他取药点水,乘白羽默默听从调遣。
    阿羽不满意。
    但是阿羽会低头呢。
    李阁主是个细致人,用各色丹药宝器列阵,以确保乘轻舟骨骼恢复无虞。
    确实顺利,身长不过四尺的孩儿,转瞬间拔骨抽条,长成清俊儿郎模样。
    此一番来由,乘白羽从前细细对乘轻舟讲过,他醒来时只有些新奇,倒没有惊异骇然之色。
    “阿舟,”
    乘白羽探他的脉,“可有哪处骨头格外疼么?”
    青年声音清亮:“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病小痛,阿爹莫担心。”
    他看去二十上下,恰恰是悟道的年纪。
    修仙有延年益寿追溯青春之能,因此并没有面目衰老的修士,乘白羽看上去也是二十许人。
    不过乘白羽的二十许和乘轻舟的二十许,差很多,乘轻舟看起来清澈、朝气,充满一股涉世未深的稚嫩之感。
    在场三人瞧着。
    乘白羽心内长叹:这孩子实在缺少历练,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霜扶杳惊呼:
    “像!太像了!阿舟,你和你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李师焉形容也有几分震动,不过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招呼霜扶杳一同出去,留父子二人独处。
    “爹爹,”
    乘轻舟轻声道,“从今往后阿舟长大了,爹爹不必总是担心了。”
    “谁说的?”
    乘白羽笑得温和,“你最刻苦,何时惹我操过心。”
    “有的,”乘轻舟道,“生病的时候。”
    “从前总是生病,我不愿生病,总害爹爹、阿杳,还有李爹爹,总是害你们担心,”
    乘轻舟赧然道。
    “你不知道吧?”
    乘白羽一副来来来大秘密悄悄告诉你的模样,
    “常生病的人才长寿,那些平白无故暴毙的啊,都是平日不生病的。”
    “……”
    乘轻舟不信,“我瞧李爹爹就从不生病。”
    “……这话别告诉他。”
    相视而笑,乘轻舟笑意落一落。
    乘白羽看在眼里,直言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爹爹,”
    乘轻舟问,
    “杳杳说我诞自爹爹腹中,那我的……另一个爹是谁?”
    “我自觉不是李爹爹,是么?”
    “不是,”
    乘白羽并不遮掩,“你听我与你道来。”
    从承风学宫到仙鼎盟,乘白羽无一隐藏,也无歪曲中伤,平铺直叙悉数告知。
    除却“话本”一事,一句也没隐瞒。
    言毕,乘白羽自袖中抽出一枚凰羽,五色莹润,流光溢彩。
    “有鸟焉,五采而文,名曰凤皇,见则天下安宁。凰羽一物,百妖退避,佩之不蛊。”
    “你若想与你另一个父亲相认,你可不佩戴凰羽,去寻他,或者他族中的血脉自然会感知你的存在。”
    “你若不想,这枚凰羽能助你暂时不受妖族血脉侵扰。”
    乘白羽摊开掌心:“阿舟,你来选罢。”
    乘轻舟歪着脑袋。
    乘白羽一颗心提到嗓子口。
    紧接着乘轻舟自衣襟里揪出一物,赫然也是一枚凰羽。
    “李爹爹方才已予我了啊,”
    乘轻舟理所当然道,“我要戴的,我只是爹爹和李爹爹的孩儿,不是旁人的孩子。”
    “……好。”
    说不清为何,乘白羽险些落泪。
    胸腔中酸涩交加,一时只觉亏欠这孩子良多。
    乘轻舟仰着脸:“我总算,可以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爹爹了。”
    “好,”乘白羽勉力微笑,“等你来照顾。”
    说罢将两枚凰羽仔仔细细穿过璎珞结子,亲手佩戴在乘轻舟脖子上。
    “所以,”
    乘轻舟凝目细思,“从今而后无人可循血脉来扰我?”
    “是。”乘白羽轻轻颔首。
    “好极,”乘轻舟击掌而笑,“咱们便守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谁也管不着。”
    这孩子,是如此笃定,如此贴心,丝毫没有迟疑。
    乘白羽怔然。
    随即笑意绽出:“是,谁也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