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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旧情人难舍难分


    古十三抓着他的手一顿, 而后倏然松了力气。


    阮玉立刻伸手去摘他的面具,可就在碰到那面具时,又生生顿住了。


    秦故……


    一想到那张熟悉的、闭上眼睛都能描绘出来的英俊面庞, 他的心就一阵颤抖。


    如果亲眼看见,他还能狠下心么?


    古十三低声道:“怎么不摘?”


    阮玉闭了闭眼睛。


    总有这一遭的。


    逃避不是办法, 他总要面对过去。


    他一咬牙,摘下了黑铁面具。


    面具下,长眉斜飞入鬓,星目黑如点漆, 鼻梁又挺又直, 上唇含珠,下唇饱满,长得比画像里的菩萨还标致。


    四目相对, 两人心头俱是一颤,阮玉连忙要转过头去,秦故却一下子低头吻了上来。


    嘴唇被含住, 湿热的喘息喷在脸上,热意和酥麻霎时席卷全身,阮玉身子一抖, 黑铁面具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想要推, 秦故却轻轻吮他的舌尖, 过电一般酥麻, 两人又湿又热的喘息萦绕在耳边, 喘得他整张脸都红了,一下子失了力,被秦故握住下巴,顶进来, 一下、又一下,轻轻舔他。


    每舔一下,阵阵酥麻就直冲上来,阮玉便不由自主颤抖,轻轻哼出声。


    秦故便知道他喜欢,更加温柔地讨好他、舔他,舔得阮玉颤抖个不停,生理性的泪水不停往下流,搭在秦故肩头的手也慢慢环上了他的脖子。


    醉酒后的昏沉和身体感官的愉悦让阮玉无力思考,只循着本能,紧紧抱住日思夜想的情郎,从他身上汲取温暖,承接他带来的欢愉和颤抖,恨不得就在这一刻和他缠绵着一起死去。


    秦故将他抱到了软榻上,去吻他的耳后,脖颈,那湿热的嘴唇每一次印下来,阮玉都抖得厉害,直到它一路往下,吻到了胸脯。


    秦故扯脱了他的衣裳,大手从衣摆底下钻进来,一把抓住了他,用手揉着,用嘴吸着,阮玉抖着身子,抱住了他的脑袋。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车夫的呼声:“总镖头?您在哪儿?您是叫我赶哪架马车呀?”


    阮玉倏然清醒,一把推开了秦故,慌忙起身拢住大开的衣襟。


    秦故已然动情,脸颊和脖子都红了,喘息间胸膛起伏个不停,他平复片刻,这才开口:“我在马车上。公子喝醉了,你来赶车。”


    车夫闻声过来,拉着马儿往外走,马车摇摇晃晃向前,阮玉整理好仪容,这才狠狠瞪了秦故一眼。


    秦故抿了抿嘴,极小声道:“玉儿,我中意你。”


    阮玉心头一颤,随即压低声音骂他:“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滚开!”


    秦故撇撇嘴,仍盯着他不放。


    阮玉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看什么看?!”


    秦故只能看着别处,仍说:“玉儿,我中意你。”


    “闭嘴!”阮玉愤愤道,“明天你就滚出镖局。”


    他要他滚,秦故一下子就不窝囊了:“不滚。”


    阮玉瞪他,秦故道:“我滚了,你上哪儿找个比我强的总镖头?”


    阮玉一下子噎住了。


    秦故虽然把他堵住了,但也不敢再叫他生气,连忙说:“我可以继续扮古十三,帮你镇场子,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阮玉瞪着他,没做声。


    秦故小声说:“你给我发的工钱,我如数上交给你,现在天冷了,你到镖局轮值的晚上,我还可以帮你暖被窝。”


    阮玉又给了他一巴掌:“你做梦!”


    秦故被打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老老实实在阮玉脚边蹲着。


    现在他知道玉儿不中意他了,一转头就能把他抛下,哪儿还敢在玉儿跟前横?要是玉儿一生气,再从扬州跑了,天下之大,他上哪儿找去?


    马车里沉默半晌,阮玉道:“你真的肯留在这儿帮我,什么都听我的?”


    秦故一下子抬起头,两眼发亮:“当然!”


    阮玉靠在软枕上,垂眸扫他一眼:“你有什么条件?”


    秦故顿了顿,瞅着他:“我能提条件么?”


    阮玉没好气道:“不提更好。”


    秦故连忙说:“那我要你每天早晚亲我一下。”


    阮玉顿了顿,秦故立刻紧张了,补充道:“只是亲一下,不干别的。”


    阮玉抿嘴,片刻,道:“好。”


    “但我也有我的条件。”他紧接着说,“你要认认真真扮好古十三,不能叫镖局里的任何人发现端倪,尤其是我娘。”


    秦故连连点头。


    “镖局里的大小事务,你可以提意见,但是拿主意都得由我来,你不能擅自决定。还有,你不能管我的事情,我同谁来往,做什么生意,你都管不着。”


    “好,我都听你的。”秦故凑近一些,“那我可以亲你了么?”


    “……”阮玉忍不住看他一眼,“你刚刚不是亲过了?”


    秦故:“那是早上的。”


    晚上还要亲一下。


    阮玉只能俯身,秦故便仰起头来,闭眼等着。


    不一会儿,额上微微一凉。


    他心头一动,还未来得及回味,外头车夫道:“总镖头,咱们到了。”


    秦故只得捡起地上的面具重新戴上,又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古十三,扶着阮玉下马车。


    阮玉回到家中,白秋霜虽比他早回来,这会儿却还没睡,担心他喝多了酒回家下人照顾不好,亲自给他煮了醒酒汤,喂他喝了一碗。


    “舒服点儿没有?”白秋霜给他轻轻拍着背,“你酒量不好,别跟那些镖师们逞英雄,叫古镖头去跟他们喝,对了,是古镖头送你回来的么?”


    阮玉顿了顿,点点头。


    白秋霜道:“娘看古镖头这个人还不错,虽然他样貌有损,但是有本事,人也很沉稳。”


    阮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要是叫娘知道,古十三乃是秦故假扮的,不知道娘还会不会这么评价他。


    白秋霜接着说:“反正呀,子荣也好,古镖头也好,就看你中意哪一个,反正他们都比那个秦三公子强得多。”


    阮玉:“……”


    白秋霜:“你在听娘讲话么?”


    阮玉只能说:“知道了。但是现下我同大家还有一年之约,得先把镖局的事儿做好,哪有心思考虑这些?”


    看他现在这么懂事,白秋霜又欣慰又担忧:“也好。反正镖局做大了,你能选的人就更多了,咱们不着急。”


    她亲自给阮玉拧了帕子洗脸,又要给阮玉擦身,阮玉原先就是娇养得不得了,十几岁了还要娘亲哄睡觉的,被娘亲擦身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今日刚要脱衣时,却猛然想起在马车上同秦故的亲热缠绵。


    秦故脱了他的上衣和肚兜,埋头在他胸脯里又吻又吃,似乎留了些印子。


    阮玉一下子拉上了衣裳。


    “娘,我都这么大了,别再给我擦身了。”


    白秋霜一愣,仿佛儿子一下子长大了,同她疏远了似的,还有点不适应:“这就不要娘擦身了?”


    “不要了。我都是镖局的主人了,叫人知道我还要娘哄睡觉、擦身子,像什么话。”阮玉不敢看她,只唤宝竹,“宝竹,给我倒热水洗澡,今日和他们喝了酒,臭烘烘的。”


    白秋霜只好说:“那你自个儿洗澡,别洗得太晚,小心着凉。”


    阮玉把她送出院子,回来时宝竹已经倒好热水,走过来要伺候他脱衣,阮玉却道:“我自己来,你在外头候着。”


    宝竹一愣,只好乖乖等在耳房门口,阮玉自个儿进去,在屏风后脱了衣裳,一看,白皙细腻的胸脯上果然留下了点点红痕,被吃得厉害的那一边还有些红肿。


    阮玉心里把秦故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一回忆起当时意乱情迷的情景,回想起他埋在自己胸口时给自己带来那阵阵销魂蚀骨的酥麻,身上竟然又颤栗起来。


    他进了浴桶,温热的水漫过身子,他脑中却止不住地去想,要是那会儿车夫没有来,他们会怎么样?


    那时两人紧紧抱着,他能感觉到秦故已是箭在弦上,而他自己也手脚瘫软沉迷其中,甚至渴望秦故继续。


    ……会不会在马车上就把事儿办了?


    阮玉满脸通红。


    又在心里骂:负心汉,我才不叫你得逞。


    现在你落到我手里,想巴着我吃我的豆腐,且看我怎么弄你。


    他在浴桶里待了老半天,等身上都舒坦了,才起身擦了身子,换上寝衣烘干长发去睡。


    第二日,他依旧早起出门,到镖局时,古十三竟然已经带着镖师们晨练过一轮。中秋已过,天气已经冷了起来,早晨的秋风尤其冰凉,阮玉都披上披风了,他们一个个还打着赤膊,他不禁摇摇头——这苦自己还真是吃不了。


    古十三看见他来,连忙叫镖师们自行打拳,小跑过来,在他跟前站定:“……早。”


    他刚刚晨练完,一身热气,结实的胸腹上都是汗珠,个子又高,跟堵墙似的站在阮玉跟前,阮玉不由后退一步:“早。”


    古十三张嘴想说话,但阮玉旁边还跟着宝竹,他只能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借什么说话,不就是要亲嘴儿么?


    阮玉假装听不懂:“我忽然想起来,古镖头已做了总镖头,日日穿着这身粗麻短打,可不气派。宝竹,去给古镖头量身,我掏钱,做两身衣裳给他穿。”


    宝竹应下,去找皮尺,古十三本来要说话,但一听是他送给他的衣裳,又闭了嘴。


    阮玉抬腿往里走,他就在旁跟着,小声说:“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阮玉一愣。


    他以前没送过秦故东西么?


    仔细想想,还真是,秦故每次从他这儿得的东西,都是自己花钱买的。


    第52章 已入局环环相扣


    两人走进了总镖头的院子, 古十三披上外衣,宝竹拿了皮尺来给他量身,古十三有话想说, 但宝竹在这儿,他又不好开口, 就拿眼睛直勾勾盯着阮玉。


    原先阮玉被他这么盯着,浑身就不自在,忍不得一会儿就左顾右盼,心虚得不得了。


    但现在他们在扬州, 在信义镖局里, 他阮玉是老大,只有他看得别人心虚的份儿,他还当这是京城么?


    阮玉就转过头来, 大大方方望向他:“古镖头在看什么?”


    古十三抿了抿嘴:“公子,我有话想说。”


    阮玉:“对了,昨日比武大会成功, 我已是名正言顺的镖局主人,以后不得叫我公子,要叫我东家。”


    叫一声东家, 阮玉便是雇主, 古十三是雇工, 辈份矮了一截, 底气就不足了。


    他抿了抿嘴, 道:“东家,我能同你说一句话么?”


    阮玉挑眉:“说罢。”


    宝竹还在呢!说什么?


    要换了之前,他直接就把阮玉的下人打发出去了,可现在他在镖局里, 在阮玉手底下做事,哪能去赶东家的下人?


    古十三憋屈地抿了抿嘴。


    但一想,原先玉儿在他跟前是不是也这么憋屈?


    在京城时他趾高气昂,总是对玉儿呼来唤去,玉儿有求于他,不得不对他摆出好脸色,心里想必恨死他了罢?


    那时候他总觉得他对玉儿已经很好了,给他钱,给他金银珠宝,大老远给他买烧鸡上山吃,他对哪个坤君这样上心过?


    但他却没给过玉儿几分体面。


    当众下脸色是家常便饭,骂得狗血淋头也时而有之,玉儿要回嘴的时候,他就点他的哑穴,直把玉儿气得大哭。


    说到底,他们家世差距太悬殊,他在玉儿跟前就十分放肆,不给承诺,却占便宜——就是欺负玉儿没有倚仗罢了,要是换个高门贵子,人家爹爹早带着人把侯府大门砸了,他爹和他二哥说不准要把他的腿打断,他敢这么放肆么?


    本以为自己怎么也算得上品行端正,可在玉儿眼里,恐怕也只是个恃强凌弱的跋扈公子哥罢了。


    怪不得玉儿不中意他,中意那个言子荣,好歹人家规规矩矩的。


    古十三一时不做声了。


    阮玉没等到他开口,也不追问,宝竹给古十三量完身时,恰好李掌柜进来汇报,几人便坐在圆桌边说话。


    从白秋霜和阮玉回到扬州重新张罗镖局到现在,也有近一个月,镖局已接了不少活计,今日李掌柜来汇报,就是讲这个月的进项,还有各个镖师的工钱。


    若按照阮灵客在时,每走一次镖,镖头抽一成,各个镖师合起来抽一成,这比扬州府中其他镖局都要抽得高,所以有能耐的镖师都待在信义。


    但是现下信义刚开张,事事都要用钱,光是给官府上上下下打点、同贵客们走动送礼,就花了不少,若照老门主在世时那么抽,只怕阮玉得先自掏腰包垫付好些费用。


    阮玉思索片刻,道:“还是按照爹爹在时那么抽。工钱少,留不住人,没有人,就干不了活,工钱更少,如此总有一天要关门,我先掏钱垫着罢。”


    李掌柜应下,又开始一一算起各位镖师这个月的工钱,阮玉正瞧着,桌布底下的脚却忽然被人轻轻一蹭。


    他身子一顿,瞥了一旁的古十三一眼。


    古十三黑铁面具底下的一双眼,正望着他,带几分讨好的祈求。


    他想跟他说话。


    已经提了好几遍了,他都不搭理他。


    阮玉收回目光,桌子底下的脚把他的脚踩了下去。


    不一会儿,古十三又拿另一只脚蹭了蹭他。


    这么半天了还没说完?


    叫李掌柜自己算去罢,算个工钱还在东家跟前算,像什么话?东家只要知道最后发出去的工钱总数就行了。


    阮玉仍不搭理他,古十三就一下一下蹭他的腿肚子,跟小狗乱舔似的,阮玉的鞋都被他蹭掉一只。


    阮玉:“……”


    他狠狠瞪了古十三一眼,古十三还不知收敛,从桌子底下来抓他的脚。


    这到底是谁的地盘?


    阮玉心中哼了一声,一脚踩在了他腿间。


    古十三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脚下踩着的一大团软肉,几乎瞬间弹了起来。


    可阮玉不收脚,狠狠踩下去,古十三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李掌柜总算把工钱算好,阮玉点点头:“就这么办。”


    “那小的就下去了。”李掌柜恭恭敬敬退下。


    下一刻,一只火热的大手猛地抓住阮玉的脚,将他的脚掌按在身下,那热度几乎要让阮玉烫伤。


    他心头一跳,转向古十三,古十三面具下的一双眼已燃起熊熊烈火,好似要把他吃下去。


    阮玉:“放手。”


    古十三紧紧抓着他不放。


    阮玉冷冷道:“不听话,就滚出去。”


    古十三抿了抿嘴,有点儿委屈地瞅着他。


    阮玉只是冷冰冰看着他,没有丝毫动摇。


    半晌,古十三只能松开了手。


    阮玉收回脚,施施然踢上鞋,起身出门去了。


    古十三盯着他的背影,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一扛,直接扛回京城成亲,把他关在自己屋里洞房、洞房,洞个三天三夜!


    他在屋里平复好半晌,才出门去,从镖局侧门溜出来,进了一处小巷,拐了几个弯,走进自己的小院,泉生连忙迎上来,为他摘下面具:“爷。”


    秦故道:“磨墨,我要给母亲写信。”


    泉生连忙到书房为他准备笔墨,铺好信纸,秦故提笔,先问母亲安好,再将这几日的事儿一一说了,最后写道:在此处打听得知,信义镖局牌匾乃是江吟鹤大人所题,江大人已故,其子江问简为二哥好友陆鸣山之妻,现任大理寺知事,劳烦母亲请江知事为我说媒。


    顿了顿,又写:婚书附上。


    写完,就从怀中抽出两份文书,正是昨夜趁着阮玉喝醉签下的那两份“聘书”,一展开,开头却赫然是“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他将婚书和信笺一同折好,放进信封封好,交给泉生:“这信封中的婚书极为重要,仅此两份,你亲自跑一趟,务必亲手交给母亲。”


    泉生连忙把信接过来:“是。小的马上就去送。”


    秦故却有些犹豫:“等等。”


    泉生抬头瞅他。


    “如今玉儿还没松口,婚书是我趁他醉酒,偷偷叫他按的手印,若是就这么让媒人带着婚书上门,恐有逼婚之嫌,就怕惹得他不开心。”秦故背着手,来回踱步。


    泉生在旁道:“可是,您先前说,秋闱还有一个月就要放榜了,就怕那位言公子高中进士,还对阮公子念念不忘,要来提亲。要是让他们先定了亲,可就来不及了。”


    秦故握了握拳头:“那时是怕被言子荣抢了先。可现在一看,玉儿同众位镖师有一年之约,他这一年是不会嫁人的,无论是我来提亲,还是言子荣来提亲,他都得等到一年后才成婚。”


    “若是我早早把这份婚书亮出来,被他发现我趁他醉酒算计他,他就要将我赶出镖局了。”


    泉生瞅着他:“那您的意思是……?”


    “这信先放一放,过阵子再送。”秦故道。


    他吩咐了泉生,这才戴上面具,赶回镖局,进门时,阮玉和一众掌柜却围着几个大木箱,众人脸色都是犹疑不定。


    “古镖头,您来的正好。”李掌柜连忙道,“您见多识广,来相看相看,这银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古十三走过去,那几个大箱子都被打开了盖子,里头乃是白花花的银锭。


    “银镖?”古十三疑惑道,“这么多,是官府的镖物?”


    阮玉摇摇头:“是个眼生的镖主送来的,说是外地行商。”


    古十三拿起一颗银锭,那上面没有官府的纹印——通常官府打的银锭都是足斤足两的,不像民间的会缺斤少两需要用称来称重,为与民间的银锭区分,官银上头都有官府的纹印,因此也叫纹银,很好辨认。


    但民间的银锭就五花八门难辨真假了。


    “方才镖主送来时,我们已粗略查验过,而后当着镖主的面重新封上了封条。”李掌柜道,“按理说,无论里头的镖物是真是假,我们只核对数量、重量,只要封条一封,反正没人拆封过,我们按时送到就行。”


    “可偏偏那镖主一走,我们打算把镖物运去仓房时,才发现这封条不知何时全都被割开了!”李掌柜一拍大腿,“这就是给我们设的局!哎呀!”


    古十三皱起了眉,同阮玉对视一眼。


    这下可麻烦了。


    这么几大箱白银,足有上千两,若都是造了假的,那可要真金白银赔给镖主,虽然阮玉也不是赔不起,但是一旦这次认栽,那很快就会有下一次!


    这等事儿在镖行并不少见,怪就怪他们不仔细,居然连对方什么时候划开了封条都不知道。


    阮玉咬住嘴唇:“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造假,除了跟咱们有仇的那几个同行,还能有谁?还没找他们算账,他们竟欺负上门来了!”


    古十三道:“昨日比武大会他们吃了亏,怕你乘胜追击,当然要先发制人,叫你没空去要他们的命。”


    他来回走了几步,思索片刻,道:“玉……东家不必忧心,此计可破。”


    阮玉忙道:“怎么破?要是镖主一口咬死我们换了镖物,我们赖都赖不掉。”


    “叫镖主不敢来找我们兑镖物就行了。”


    “他为何不敢?只怕他明日就要来兑镖物!”


    古十三微微一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53章 已入局环环相扣


    第二日, 大清早,洪兴镖局门口就停下了一架马车。


    守门人抬头一看,车上下来一位气宇轩昂的官爷, 拎着佩刀,戴着腰牌, 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杂役,威风得不得了,眼睛长在天上,只拿鼻孔把他一扫:“偌大的镖局, 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走了, 去别家。”


    守门人连跟他说话都不敢,忙屁滚尿流跑进镖局大喊:“东家!东家!有官镖!”


    洪经发这会儿还带着伤,肩上胸口缠着绷带, 出来一看,门口的官爷十分面生,但通身的气派咄咄逼人, 正眼都不看他一眼,道:“你就是洪兴的总镖头?”


    洪经发自觉气势矮了一截,忙向他行礼:“在下正是洪兴的总镖头, 洪经发, 敢问大人是?”


    “靖远侯府, 运曹郎将, 奉命将收缴官银送往京城。”


    洪经发认不得什么郎将, 但他认得靖远侯府——原来是侯爷手底下的人,怪不得这么威风!


    他忙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那大人是要将这批官银托给洪兴来运么?”


    “不错。”官爷点点头, “我们在这儿人手不够,收缴的官银又多,真一批一批亲自押送,得运十几趟。”


    洪经发登时双目发亮。


    十几趟银镖!


    银镖乃是所有镖物中最贵重的一类,价格也最高,平时只有官府、巨贾、钱庄等处的镖主会送来银镖,一年能运个两三趟就不错了,这回十几趟,他们可要发大财了!


    洪经发连忙把这位官爷请进镖局,亲自为他泡茶,官爷命人抬进来几个大木箱,每个箱子上都贴满了封条,几乎看不出箱子原本的模样。


    “这些官银,从澹州运来,每过一个关卡,就上一道封条,如今已经封得死死的了。不须拆封,只要称重就行。”官爷道。


    这么大的财主,当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洪经发忙道:“是、是,这些盖了官印的封条,咱们自然不敢拆。”


    他吩咐手底下的掌柜去称箱子的重量,称出来二千两白银,照如今银镖的行情,从扬州运到京城走水路,得收一百两银,先付一半,到了京城,再付一半。


    官爷眼都不眨一下,掏出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洪经发一看,上头果然是靖远侯府的签章,连忙笑着收下银票,同官爷签下运镖文书,载明镖物数量重量,各持一张,这才毕恭毕敬把官爷送出镖局。


    一旁的副手张兴发道:“老大,信义镖局前两天开张,声势浩大,这位官爷怎么不找信义?”


    洪经发一听信义二字,脸色就黑了下来哼了一声,道:“这位官爷一听就是北方口音,刚来扬州,恐怕还不知道信义已经开了张。如此正好,我们赚了这十几趟银镖,再腾出手来对付他们。”


    张兴发犹疑道:“老大,我的意思是,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昨日我们刚刚给信义送去二千两假银,今日就有人上门来叫我们送二千两银镖,这也太巧了。”


    洪经发心中咯噔一下,但还是抽出那张银票:“这侯府的签章,谁敢作假?”


    张兴发挠了挠脑袋:“可是侯府的银票,咱们也辨不出真假,要兑还得去京城的钱庄兑……”


    “送完银镖,收了尾款,不就正好在京城兑出银子了?”


    “可是……”


    就在这时,掌柜慌慌张张跑出来,洪经发一看他那神情,登时心中喊了一声不妙。


    “东家,那镖物的封条,不知何时都被划开了!伙计们刚刚拉去仓房时才发现!”


    ——同他们昨日的手法一模一样!果然是信义的圈套!


    他们若敢去兑昨日的镖物,信义就敢来兑今天的镖物!


    洪经发气得眉毛胡子倒竖,一掌把八仙桌拍得四分五裂:“好你个阮玉!上台打不出三分拳,下了台居然敢冒充侯府诓老子!”


    张兴发也皱起眉:“老大,原先我们太小瞧了这小子,只以为他武功差,成不了气候,没想到他会玩阴的,如今又找了个武功高强的帮手,两人联起手来,不可小觑。”


    洪经发气得在屋里团团转:“哼,玩阴的,要不是他手里有个古十三,老子会怕他?!”


    又转向掌柜:“可给那个古十三递了话,请他来我们镖局?价格随便他开。”


    掌柜摇摇头:“话递不进去,那个古镖头成日就在镖局里练功,不管其他事儿,也不出门。”


    张兴发道:“这样的武学奇才,通常都是武痴,对这些身外之物不感兴趣。”


    “要是对身外之物不感兴趣,那阮玉又是如何把他请出山的?”洪经发气道。


    张兴发叹一口气:“老大,阮玉这小子没什么别的长处,不就有几分姿色么?前些年在扬州府,那些未成婚的年轻乾君眼里,他可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呗。”


    洪经发脸色难看。


    要是别的还好说,混江湖的,娶个貌美如花的老婆那是难如登天,但凡有点姿色的,谁不想嫁个官老爷?当年白秋霜嫁给阮灵客的时候,多少江湖汉羡慕得眼睛发红?


    这些江湖中人,别看平时一个个都自称大侠,一旦碰上美人青睐,就跟魂丢了似的,被人家拴在背后当狗遛都心甘情愿。


    要是古十三已做了阮玉的裙下之臣,想把他拉拢过来就难了。


    张兴发又在旁道:“老大,依我所见,还是得把这个古十三做掉。”


    洪经发眉头一跳,瞥了他一眼:“我在他手底下三招落败,你有什么办法奈何得了他?”


    张兴发阴险一笑:“奈何不了他,但只要能抓到阮玉,不就行了。”


    ……


    阮玉等了好几日,果然那位镖主再没有登门,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同古十三说:“看来这回没事了。”


    又问:“你是怎么把镖物送到他们手里的?只隔了一天,故技重施,他们居然肯收?”


    古十三喝了一口茶:“东家想知道?”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示意要亲一下。


    他还戴着面具,在镖局里是总镖头古十三,是阮玉手底下的人,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府三公子,这么明目张胆要亲,阮玉陡然有种跟手底下的人厮混的荒诞羞耻之感,耳根一红。


    “算了,不说就不说。”他起身就走,屋门却应声关上。


    古十三在他身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


    “今早你还没亲我。”他走到阮玉身后,低头伏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都下午了,拖了这么久,我要一点儿补偿。”


    阮玉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我留你在这里,你就要得寸进尺,我是不是该把你赶出去?”他微微偏头,躲开那喷在耳边的热气。


    古十三的声音有点儿委屈:“可是我还帮你化解了这次危机,这样也不能多给我一点儿奖励么?”


    “你是总镖头,这不是你该做的么?”


    “我为谁才当的总镖头?”


    古十三把他扭过来,看着他的眼睛:“亲亲我。”


    阮玉一看见他这张黑铁面具,就没来由地羞耻,小声骂:“亲嘴儿还戴着面具,摘下来。”


    古十三一歪头:“不能戴着面具亲你?”


    阮玉:“戴着面具你就是古十三,你想让我跟古镖头在这儿厮混么?”


    古十三立刻笑不出来了,一把摘下面具:“什么厮混,难道你还真看上我扮的这个江湖莽夫不成?一个江湖莽夫都比我本人要更讨你喜欢?”


    阮玉没好气道:“又发什么脾气?是你自己要扮的。”


    “我不扮,你肯让我进镖局?”秦故万万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气得在屋里来回打转,“你说,是我好还是古十三好?”


    阮玉觉得好笑,故意说:“古镖头性格沉稳,话不多,很靠谱,比你强多了。”


    秦故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不可能!”


    阮玉抱起双臂:“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好?你家世显赫,但只会拿显赫的家世来压我,你出口成章,但只会拿口才来骂我这不是那不是,我真没觉得这些是长处。”


    秦故:“……”


    他瞪着阮玉,阮玉也毫不示弱看着他,僵持半晌,秦故小声道:“可是我已经改了很多了。”


    阮玉心头微微一动。


    秦故走近一步,低头望着他:“以前我对你不够好,我知道错了。”


    又道:“以前我连认错都不肯,现在不是肯认错了么?玉儿,我会改的。”


    阮玉的心跳得有些快。


    但他很快就逼自己去想那日的姻缘树,去想在雨中爬下山的狼狈。


    不要再相信他了,谁知道他这回又要怎么骗人。


    他想粘着他在镖局做总镖头,那就借他的力清扫仇家;他想卿卿我我吃点儿豆腐,那就给他些甜头让他继续出力。


    但万不可再把真心给他了。


    他是侯门公子,他怎么玩都玩得起,自己只是一介白身,陪他玩一玩,得些好处就够了。


    把这些话当真?别徒惹笑话了。


    阮玉轻轻叹一口气,抬起眼:“你还要不要亲嘴儿了?不亲我就走了。”


    秦故是何等的心细如发,自然察觉他的敷衍,眉头皱了起来:“跟我亲嘴儿是完任务么?”


    阮玉看着他:“不然呢?你当我是跟心上人亲嘴儿?”


    秦故猝不及防,被一刀子扎进心口,痛得整个人一抖。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紧紧盯着阮玉,眼眶都红了,“我不是你的心上人,你还愿意跟我亲热?”


    阮玉道:“你先前不中意我的时候,不也总亲我?你介意这个,那你以后别亲。”


    第54章 已入局环环相扣


    正在两人僵持之时, 外头有人敲门,李掌柜的声音响起。


    “东家,宋员外送来请柬, 请您和总镖头三日后去赴宴,您看, 要不要答复员外?”


    阮玉推开了秦故,低声道:“戴上面具。”


    秦故抿了抿嘴,盯着他:“……你还没回答我。”


    阮玉抬眼看着他:“回答你什么?你缠着我不放,还要我说心甘情愿?”


    秦故执着地紧紧盯着他:“你就没有一丁点儿中意我?”


    阮玉顿了顿。


    中意又如何?


    他原先总以为, 将爱意说出口, 同心上人互诉衷肠、心心相印,没有任何误会,多好。


    可现实却是, 说出这句中意,只是给别人递上了一把能够随意伤害自己的刀。


    仗着他中意他,对他为所欲为。


    阮玉心中嘲讽地笑了一声, 轻声道:“……你以为你多稀罕哪。”


    秦故的双眼一瞬间红了。


    “戴上面具,扮好古十三。”阮玉越过他,“要么就走, 我不留你。”


    他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李掌柜就在外头, 见他出来, 忙道:“东家, 这是员外送来的请柬。”


    阮玉接过来,展开一看,宋员外家中幺子将要成年,员外为他大办庆生宴, 邀请扬州府中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前去赴宴。


    李掌柜在旁道:“宋员外也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他做丝绸生意,那些好料子都托我们运去北边,原先老门主还在时,他的料子都是成车地送来,我们在北边交了货,料子换成成车的银两再给他拉回来。”


    “他的小儿子是个坤君,年满十八,要挑夫婿了,这次庆生宴,怕是把扬州府中叫得上名号的年轻公子都请去了。”


    那请柬上赫然写着阮玉、古十三的名字,想来自比武大会后,古十三一战成名,即便戴着面具疑似容貌有损,但也有不少人想一睹绝世高手的风采。


    这样也好,有人邀请,才能出去走动,多走动走动,生意就来了。


    阮玉便道:“答复宋员外,我们一定到。”


    到了赴宴这日,恰好给古十三做的新衣裳送来,阮玉便叫他换上新衣和自己一道出门。


    这几日古十三都冷着脸兀自生闷气,也不找他来讨每日早晚的亲亲了,他不来讨,阮玉乐得清闲,每日里里外外忙碌,跟看不见他似的,古十三脸色更加难看。


    今日看见两身新衣裳,他总算有了点儿笑意——阮玉给他挑的料子,正是他常穿的烟青、藏青色。


    他换上衣裳出来,众人都说好看、威风,连阮玉也微微点头,古十三就有点儿翘尾巴,坐上马车时,小声道:“我穿这身是不是比平时那粗布短打好看多了?”


    阮玉点头:“自然。这两身衣裳我花了十两银呢。”


    古十三的尾巴摇了摇:“你原先都不舍得给自己买新衣裳,现在给我做十两银的新衣裳。”


    阮玉:“那时候我没钱,现在我给自己也做这么贵的衣裳。”


    “……”古十三又道,“你的镖局还没开始挣钱呢,你现在还要自掏腰包贴补。”


    阮玉点点头:“镖局的确还没开始挣钱,但有个冤大头每天早上都给我送金银珠宝来,我手头宽裕多了。”


    古十三:“……”


    阮玉笑了笑:“这么想想,秦三公子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他还是那么喜欢钱,这个爱好到哪儿都没变。


    还好我有的是钱。


    两人到了宋员外府上,为他家的小公子送上了生辰贺礼,小公子今日挂着脸不太开心,跟着父亲在门口迎客,收了礼只臭着脸点个头,连看都没多看他们一眼,宋员外在旁吹胡子瞪眼,但也拿儿子没办法。


    阮玉看着这位任性的小公子,不由心中感慨。


    原先他也是这样任性,不管不顾,父亲还在的时候也拿他没办法。


    哪能想到现在他竟撑起了信义镖局?


    真是人生无常,短短两年,起起落落。


    最惨的时候他和他娘一边躲避追杀一边四处挣钱,身上压着上万两的债务,睡过干草堆睡过山洞,吃了上顿没下顿。


    现在雨过天晴再回头看,竟觉得那些苦日子也不过一眨眼就熬过去了。


    许是跨过了那道坎,便觉得那坎没什么大不了,但若倒在那道坎前,它就会成为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古十三在旁问:“为何发笑,在想什么?”


    阮玉看了看他:“想起父亲刚去世,我和娘欠下一屁股债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可不像现在,不,就连和刚遇上你时的我相比,也差的远。成日只知道哭,一点儿活都不会干,武功也差劲得很。”阮玉道,“爹爹去了,我还傻乎乎去找往日的玩伴诉苦,没想到他们把我当笑话再讲给别人听。”


    “我气不过,找他们理论,被他们放狗咬,还是雷震天恰巧路过,打死了两条恶犬,把我救下来。他同我说,小公子,现在不比以前啦,这些嫌贫爱富的人,以后不要来往啦。”阮玉顿了顿,“而后,雷震天就因为打死那两条狗,被他们抓住,挨了十板子。”


    古十三微微皱眉:“是谁?”


    阮玉挑眉看他。


    “那时候是谁放狗咬你?”


    阮玉笑着摇摇头:“我爹爹在时,那些不服他的人拿他没办法,他一倒,那些人可不得趁乱好好踩一踩他的遗孀和爱子么?也是人之常情。”


    “什么人之常情。”古十三道,“你爹爹权势显赫时,他们与你做玩伴,沾你们家的光,你爹爹一倒,他们不帮忙就罢了,还要落井下石,这等忘恩负义之人,不认什么宽容大度,你放他们一马,他们只在背后骂你傻。”


    “你告诉我是谁,我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些小人。”


    阮玉先前总劝自己不要计较,同在一个扬州府,日后说不得还要打交道,闹翻了脸,他们合起伙来再找他麻烦怎么办?


    可是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到底憋着那一口气,如今秦故这么一说,他那口气一下子出来了。


    有人同他站在一边,真好。


    阮玉道:“今日他们应当也来了。”


    当年放狗咬他的人,一个是全武镖局总镖头之子全竟飞,这位总镖头早先是他爹手下的人,后来独立门户自己开了镖局,另一个是富商之子,钱通。


    阮玉本不想再同他们碰面,没想到落座之后,几人桌案却挨得很近,想来宋员外把他们这一圈人都安排在了一起,阮玉还看到了带伤前来的洪经发。


    开宴之后,全竟飞居然笑着走过来向他敬酒,就跟完全没有放狗那回事一样,还提他们儿时交情多么多么好,阮玉简直被他的厚脸皮震惊,气得好半晌说不出话。


    见他不说话,全竟飞神色带了几分轻视,只当他还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软性子,居然逼起酒来:“阮玉,我敬你酒,我都喝了,你怎么不喝,是瞧不起我么?”


    阮玉真恨不得一杯酒当头泼在他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


    冷静,今日在此不好闹事。


    古十三在旁要动作,阮玉按住他的手,开口:“我也敬你。”


    说着,抬起酒杯,往地上一泼。


    全竟飞面色大变:“你!”


    这边动静一出,周遭其他人都看了过来,阮玉冷冷道:“我没泼你脸上,已是瞧得起你了。今日出来做客,不收拾你,你回去给我好好等着,我定报当日之仇。”


    全竟飞面色青红交加,精彩纷呈,奈何阮玉旁边坐着三招打败扬州府第一高手的古十三,他只能恨恨咽下这口气,憋屈地回了自己位子上。


    一旁的洪经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给副手张兴发使了个眼色。


    张兴发起身去给全竟飞敬酒,两人很快交谈甚欢,阮玉同其他宾客交谈时偶然瞥见,皱了皱眉。


    “啊呀!”一名送酒侍女冒冒失失撞过来,酒壶一歪,泼了他一身,“公子见谅!公子见谅!”


    宋员外恰在旁边,登时就骂:“怎么回事,竟把贵客泼湿一身,管家!把这个冒失婢子拉出去!”


    又同阮玉道:“贤侄,失礼失礼,你到后院换身衣裳。”


    出来赴宴,贵客们带着的仆人都会准备衣裳,就是为了脏污时及时更换的,宝竹自然也为阮玉准备了衣裳,只是阮玉最近刚被设过圈套,现下这情景他便起了疑心,道:“宋员外,见谅,我想起镖局还有些要紧事,今日先告辞了。”


    宋员外忙道:“这么早就走?贤侄,你可是怪我招待不周?”


    暗中观察着这边的洪经发也有些坐不住了——阮玉这小子居然警惕至此!


    他连忙给张兴发使眼色,张兴发匆匆下去,他稍稍松一口气,再转回头来,却刚好迎上古十三的目光。


    古十三那双黑眼珠盯着他,片刻,又轻轻转动,看向离去的张兴发。


    洪经发背上霎时冒出了冷汗。


    “今日总觉得奇怪。”阮玉辞了宋员外,出门坐上马车,“老觉得洪经发在盯着我。”


    “你的感觉不错,他确实一直在盯着你。”古十三道。


    “他又要使什么阴谋诡计?”


    “他现在天天担惊受怕,怕你不知哪天夜里就要了他的命,自然得先下手为强。”


    两人说着话,宝竹给他们倒上茶,阮玉拈起茶盏就要喝,古十三也拈起茶盏,刚凑到鼻尖,面色就一变,猛然伸手打飞了阮玉的茶盏。


    阮玉刚喝了一口,就被他打掉了茶盏,吓了一跳。


    “茶里下了药。”古十三连忙扶住他,“吐出来。”


    阮玉心中咯噔一下:“我已喝下去了。”


    第55章 有情人自有天助


    古十三面色一变:“可有不适?”


    “……”阮玉也紧张得额上冒了一层细汗, 仔细感受片刻,才道,“这会儿还没什么不适。”


    “马上回去。”古十三吩咐车夫, “快些!”


    车夫连忙赶车。从宋员外这处城外的大园子回去,足足要走半个时辰, 此时刚过正午,城郊的官道上根本没几个人,进城的老百姓已经赶在早晨涌入城中,而出城的时间又还没到, 古十三时刻盯着外头, 担心洪经发他们会趁机在此埋伏。


    ——怕什么来什么。


    马车刚拐过一个弯,迎面一道破空之声,一箭直逼车中!


    古十三抽出佩剑格挡, 当啷一声,箭矢被剑身挡住,掉在地上, 随即嗖嗖嗖三箭又射来!


    这么待在车中,很快就被射成靶子了!


    古十三一把抓起阮玉的手:“跳车!”


    两人破窗而出,纵身跃入道旁茂密的丛林, 直往山上跑, 身后窸窸窣窣有不少人追上来, 看样子洪经发今日是下血本了。


    古十三拉着阮玉躲到一处巨石后, 仔细辨着身后的脚步声, 捡起石子往身后射去。


    后头传来几声哀嚎,不断有人倒地,其他人不敢贸然行动,纷纷躲了起来。


    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 身旁的阮玉忽而双脚一软,直往地上滑去。


    古十三连忙一把扶住他:“怎么了?”


    阮玉额上全是汗珠:“我忽然没力气了。”


    “难道是软筋散?”古十三低声喃喃。


    就在此刻,耳边猛然袭来一阵劲风,古十三目光一凛,侧身避开,一把将阮玉搂住,挡到身后,顺势出手,一掌将来人打出老远。


    洪经发被他一掌拍在胸口,宛如被一铁锤敲碎了胸骨,噔噔噔退出数步,吐出一口血来。


    张兴发连忙扶住他:“老大!你没事罢!”


    洪经发一抹嘴角的血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古镖头,你对付我一个绰绰有余,可我们今日有这么多人!你还是早早束手就擒,我洪经发可以既往不咎,聘你来做我洪兴镖局的总镖头。”


    古十三迅速扫过四下,认出了好几个眼熟的面孔,是那日比武大会上过场的镖师,是洪兴的精锐,刚刚在宴席上与他们起了冲突的全竟飞也在。


    “手下败将。”他冷冷道,“别说你们只有十个人,就是五十个,我照样把你们杀个精光!”


    洪经发面色一变,其他人心中也忐忑起来。


    那日比武大会,古十三只使了三招,根本看不出他极限在哪里,要是他真能以一敌十怎么办?


    洪经发眼珠转了转,又道:“就算你能以一敌十,你的好东家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他身后的全竟飞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笑:“他喝的是销魂散,花楼里的老鸨专用来治性烈的花娘小倌,要不了一时三刻就会发作,发作起来就是条疯母狗!哈哈哈哈!本来小爷我给他准备了不少身强力壮的男人在员外那儿等着呢……”


    古十三的脸色一瞬间冷得掉冰碴。


    下一刻,全竟飞嚣张的大笑声戛然而止,他双目惊恐地睁大,两手捂住脖子。


    ——他脖子上开了一个血洞,鲜血喷出几尺高。


    洪经发瞳孔蓦然紧缩。


    方才古十三是怎么出手的?!他竟然完全没看清!


    他心下暗道不妙,要是这么对峙下去,古十三挨个解决他们是迟早的事,忙道:“古镖头,他喝下销魂散,两刻钟便会发作,到时你还扶得住他么?我劝你好好想想,此时还有得谈,要是叫他落到我们手里……”


    古十三的目光燃起熊熊怒火:“落到你们手里?!”


    这些人敢对他的玉儿下这等腌臜的药,敢觊觎他的玉儿!


    他要他们今日全部死在这里!


    洪经发见他眼神已变,心中咯噔一声——早知道不用这个全竟飞的药了,他们原先只打算下软筋散废了两人的武功,这下激怒了古十三……


    未等他想明白,古十三猛然出剑,激起的剑气迎面扑来,竟刮得脸上猎猎发痛,洪经发连忙拔刀抵挡,被他逼退数步,而古十三背着阮玉,竟然还活动自如,转瞬逼至眼前。


    洪经发冷汗都冒出来了,慌忙拿刀抵挡,可章法已失,被古十三一剑挑断了手筋!


    他的刀当啷掉在地上,瞬间没了反抗之力,心中大骇,几乎是急得吼出声:“放箭!放箭!”


    古十三双目一凛,就察觉背后嗖嗖几道破空之声。


    阮玉还在他背上!


    他立刻回身躲避箭矢,手臂被一箭擦过——玉儿给他买的新衣裳破了。


    我才穿了一天!


    古十三怒火冲天,将手中仅有的几枚小石子全部射出,后头那几个射箭的镖师应声而倒。


    转瞬之间,洪经发这边十人已去了四个,他自己被挑断手筋,剩下的几人见状,调头就开始慌乱奔逃。


    “老大!”张兴发慌忙奔过去扶住洪经发,“快跑!我们不是他的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想跑?”古十三鬼魅般飘至身后,“问过我没有?!”


    张兴发骇然,忙去拔刀,还没拔出来,耳中听到咔嚓一声,他甚至没感觉到痛,只觉得脑袋一歪,竟看到了天上。


    ——他大睁着双眼,被扭断脖子倒在了地上。


    洪经发双目瞪大,面色惨白:“……古镖头,古镖头饶命!”


    古十三冷哼一声,刚要出手,背上的阮玉像是实在忍不住了,环在他脖子上的手猛地揪住了他的前襟:“阿故……”


    古十三一顿,抬起剑来,洪经发只觉得眼前一道雪亮的光,而后就是一片血红。


    “这么一剑杀了你,太便宜你了。你手筋已断,我再取你一双眼睛,自有昔日的仇家来折磨你!”


    话毕,他便将阮玉抱到身前,纵身跃入更加茂密的丛林。


    阮玉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直叫他“阿故”,这时候若去找宝竹他们,肯定穿帮,古十三在林中飞快穿梭,不多时,找到了一处猎人的小木屋。


    他抱着阮玉进屋,小木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处干草铺成的床铺,靠墙还有一处摆放锅碗瓢盆和杂物的木架,连灶都是石头堆起来的。


    古十三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铺在干草上头,才把阮玉放上去坐着,拍拍他的脸蛋儿:“玉儿,还好么?”


    阮玉浑身都泛起了红,额上全是汗,气喘吁吁:“……水。”


    古十三连忙去木架上翻出竹杯,跑去屋外不远处的小溪打了水,回来喂给他喝。


    阮玉喝得急,一多半清水都洒在了胸口,衣裳湿透了,显出里头雪白的皮肤来。


    古十三不由盯着那雪白的胸口,直勾勾的。


    阮玉察觉他的视线,抬起胳膊扇了他一巴掌。


    “看什么看。”


    只是喝了药,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打在古十三面颊上只轻轻一声响,声音也有气无力,是强撑着才从喉咙里发出的气声。


    古十三被扇了一巴掌,仍瞅着他,小声道:“玉儿,你中了销魂散……难受么?”


    阮玉喘息着,瞪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古十三顿了顿,抬手去揭脸上的面具,阮玉却立刻抓住他的小臂:“不许摘!”


    碰到乾君结实紧绷的小臂那一刻,他的身子抖了一下。


    那陌生的,从身体深处钻出来的渴望、酥痒,一瞬间席卷全身。


    古十三被他拉住了胳膊,手仍扣在面具上,盯着他,轻声道:“你不敢看我么?”


    阮玉咬住了嘴唇,脸颊已经泛起两团酡红,鬓发被细汗浸湿,一缕缕粘在面颊上,身子摇摇欲坠,脑中的理智也摇摇欲坠。


    他颤抖得厉害,使尽浑身力气,才说出一句:“你出去,离我远点。”


    古十三盯着他,没有动。


    阮玉心头一颤,用力推他:“你出去呀!”


    古十三捉住了他的手。


    体温相触的一瞬间,阮玉脑中嗡的一声响,不由自主哼了一声,腰软了下来。


    古十三一把搂住了他,让他靠在肩上,阮玉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青草香味,蓦然回想起上一次这么近地闻到这气味时——是在落花里的小木屋,他们躺在一张床上时。


    那一次秦故松开了他,这一次却不肯再松开。


    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他还是落在他手里。


    他怎么斗得过他呢?


    凡是秦故要的东西,哪一样最后没有落到他手里?


    阮玉心中戚戚地想着,身子却燥热得不得了,骨头缝里都叫嚣着渴望,把双腿夹着、磨着,两腿间都湿湿热热地出了汗。


    古十三捧起他的脸蛋,同他四目相对,那黑眼珠里是熟悉的情动,还有势在必得。


    “玉儿,你迟早是我的人。”他低声道,“我这辈子不会放开你的,早一天晚一天,你都要受这么一遭。今日不过是遭人暗算,将这一天提前罢了,别怕。”


    阮玉咬着牙关:“……我斗不过你,就连老天也多眷顾你一分。”


    他眼眶发红,几乎落下泪来,身子却已抖得不像话,勉强伸出手去,握住那黑铁面具,一把摘了下来。


    当啷一声,面具掉在地上。


    宛如破除了最后一道枷锁,秦故猛地扑上来,吻住了他。


    双唇相触的一瞬,阮玉脑中的弦霎时崩断,什么都顾不得了,张开嘴同他缠在一处,急促的喘息声响在耳边,秦故在亲吻的间隙里动情地叫他玉儿,湿热的吻从脖颈印到胸口,大手扯脱他的腰带,从衣下钻了进来,抓着他又揉又捏。


    不要、不要……


    阮玉脑中这么叫着,鼻子里却哼得厉害,两手抱住了秦故。


    ……


    第56章 解心结误会重重


    一轮半圆月挂在深蓝的夜空, 林间的小木屋直到这时才终于恢复平静。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秦故单手拎着个大木桶走出来。


    他打着赤膊, 裤子松松挂在胯间,平日梳得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头发这会儿稍显凌乱, 几缕鬓发散落,脸颊和脖颈还有几分激烈运动后的薄红,结实的后背和胸膛留下不少深深浅浅的抓痕。


    他脚步轻松,甚至哼着小曲儿, 去溪边打了水, 又捡了些柴火,回到屋里生起火来,架上铁锅烧上水, 待水烧得温热,才问:“玉儿,要不要擦一擦身子?”


    他的声音爽朗而明亮, 掩不住的高兴。


    一旁的干草床铺上,阮玉背对着他侧身躺在一大堆散乱的衣裳中,黑发散乱, 身子被衣裳勉强盖住, 底下还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秦故问他, 他也没动, 亦不做声,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秦故只得端着水盆过去,拧了湿帕子,再轻轻扯下他身上盖的衣裳。


    雪白的后背, 唯有腰间被握出了两个手印,再翻过来,胸前的印子就多了,两边都肿得厉害,湿热的帕子一贴上来,又痛又麻,阮玉登时一抖,合着的眼睫扑簌轻颤。


    秦故给他仔仔细细擦了上身,再洗过帕子,去擦底下。


    阮玉一下子睁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来。”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的,“你出去。”


    秦故一顿,道:“你自己不方便。”


    阮玉只咬牙切齿道:“出去。”


    秦故犹豫片刻,起身出去了。


    阮玉这才勉强支起身子,拿帕子给自己擦身——□□一片狼藉,但好歹没受什么伤,只是异常肿痛。


    他擦完身,自个儿穿上了衣裳,又将散乱的长发理顺,重新束好。


    “现在可以回城了么?”他问屋外的人。


    “现在是夜里,这儿离州府还有好一段距离,如果碰上猛兽,十分危险。”秦故在外道,“我们在这儿歇一晚再回罢。”


    阮玉道:“那你在这儿待着,我自己回去。”


    秦故一愣,推开门走了进来:“你自己怎么回去?你现在这样,走都走不了几步。”


    “总好过在这儿再被你欺负一整晚。”阮玉勉强爬起身,还没走两步,身子就一晃,秦故忙冲过来扶住他,他却不要他扶,一把将他推开了。


    秦故原本还高高兴兴的,以为终于和他有了夫妻之实,他怎么也得嫁给他了,再不会被别的男人抢走了,没想到刚睡完,阮玉就换了一副脸色,他的好心情霎时荡然无存。


    他深吸一口气,心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经此一遭,玉儿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媳妇儿了,不能凶媳妇儿。


    他道:“我晚上不碰你,你好好休息就是了,别逞强。”


    阮玉盯着他,冷笑一声:“你趁人之危对我做了这些事,你觉得我还会再相信你么?”


    秦故一急,张嘴想辩解,可同阮玉那冷冰冰的眼神一相撞,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忍住了。


    玉儿又讨厌他了。


    他总是在做玉儿讨厌的事。


    可是他不这么做,玉儿就要离他远去,他只能不停地逼他、强迫他,让他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坏。


    这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件越努力却做得越差的事儿。


    他也不想再搞砸了。


    还有什么办法么?


    秦故心中不由也有几分迷茫,他从出生到现在,这种束手无策的时刻寥寥可数,好半晌,只能小声说:“我承认,我趁人之危,我逼迫你,我是混蛋,你想怎么骂都行。但是今晚在这儿歇下来更安全,我保证不碰你。”


    阮玉冷冷道:“那就让我死在外头。”


    他越过秦故就往外走,秦故怎么也没料到他宁愿冒着危险独自穿过山林回城,也不愿意再和自己多待一晚,就跟迎面被打了一闷棍似的,脑袋嗡嗡作响。


    但他仍下意识拦住了他:“不行。”


    阮玉抬头瞪他。


    秦故:“你花了这么多力气,才还清债务,振兴镖局,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不能把自己的命当儿戏。”


    “不要你管!”阮玉被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一把推开他,双目通红死死瞪着他,“我就是顾虑太多,怕这怕那,才一次又一次被你算计!要是我也像你一样出身高贵、家世显赫……!”


    他的话戛然而止。


    哪有这种如果?


    而且他也不是怨自己的出身,他只是怨这个玩弄他的人罢了。


    阮玉紧紧攥着拳头,闭了闭眼睛:“……滚。”


    秦故望着他,道:“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还是要告诉你,就算重来一次,今天下午我还是会这么干。我图你的人,也图你的真心,我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让你再次回到我身边。”


    他抬眼盯着阮玉,眼中露出几分豹子叼住猎物不肯松口的势在必得,那样的坚定,那样的锋芒毕露:“你只有我。别的男人,你想都不要想。”


    阮玉简直被他的无耻之语气得肺都炸了,胸膛不停起伏,秦故还在接着说:“我也只有……”


    啪——


    阮玉狠狠一个耳光,直把他的脸打偏过去,使尽全身力气朝他吼:“滚!”


    这一个耳光扇得秦故半边脸颊都麻了,他用舌头顶了顶那边脸颊,转回头来直勾勾盯着阮玉,忽而道:“还有短短几日,秋闱就要放榜,你这阵子一直在等言子荣的消息罢,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像是忽然揭去了这段时间在阮玉身边伏小做低的假面,露出平日惯常的聪明绝顶、不可一世的真面目:“玉儿,你想要别的什么,我都会给你,但你背着我打这样的算盘,我不会叫你如愿。”


    阮玉像是这才想明白,难以置信道:“所以你觉得,我一直在等荣哥哥提亲,你怕他秋闱后真的来提亲,就要用这种办法断了我的念想?!”


    秦故抿紧嘴,盯着他,没做声,但那眼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阮玉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他。


    ——不仅仅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还心机深沉、走一步算十步。


    自己怎么惹上了这么可怕的人?


    他怔怔退了两步,一个趔趄,跌倒在干草床铺上。


    秦故蹲下来,捡了贴身里衣披上,又捡起中衣,抖开来,打算给他盖在身上。


    还未碰到,阮玉就蓦然往后一缩。


    秦故的手顿了顿,片刻,将中衣一团,放在了一旁。


    “你好好休息,我在外头守着。”


    他起身出去了。


    阮玉颓然坐在干草床铺上,好半晌,才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


    “听说了吗?洪兴镖局的总镖头洪经发,被人挑断了手筋,弄瞎了一双眼,现在是个废人了!”


    “是吗?谁干的?”


    “还能有谁,他原先是扬州府第一高手,谁能打得过他?还不就只有在信义镖局比武大会上三招打败他的那一位。”


    “嚯!那这下信义和洪兴的梁子可结大了。”


    “嗨,他们两家的梁子,早在两年前阮门主被害的时候就结下了。阮玉这次回扬州,若不为父报仇,那就是自己被杀,两条路只能选一条,他可没退路了。”


    “那洪经发成了废人,现下谁来当洪兴的总镖头,是他那个副手张兴发?”


    “那个都一命呜呼咯!”


    “当真?没想到阮玉下手这么快,一次就废了两个高手。”


    “我听洪兴的镖师说,原本是他们设计围杀阮玉和古镖头,没想到反被古镖头打了个落花流水,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哈哈!洪经发也有今天。”


    众茶客热热闹闹说了半天,又一人道:“那洪兴现在去了两位高手,还能有谁来当总镖头?”


    “不知道。洪兴其他镖师比起洪经发可差得太远了。”


    “我听说全武镖局吸纳了不少镖师过去,以后也许没有洪兴了,都合到全武那儿了。”


    “全武?我都没怎么听说过……”


    就在这时,外头街上一阵敲锣打鼓,众茶客纷纷扭头去看。


    “怎么了?”


    “哎哟,是秋闱的金榜喜报!”


    “这是给哪家送的?咱们扬州府今年不知能出几位进士老爷。”


    送喜报的官差经过信义镖局门口时,古十三正在院中练武,闻声转头看向门外。


    秋闱前几日放了榜,他在京中守着放榜的家将连夜给他誊抄了一份金榜名单加急送来,那上头赫然写着言子荣的名字,三甲第一百零六名。


    自打看了那份名单,这几日古十三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言子荣会不会真的来提亲?


    他同玉儿已经有了夫妻之实,那日回城后他立刻就给母亲送去信笺和婚书,请母亲为他说媒提亲。


    可是母亲的回信却说,江知事近来正在办案,脱不开身,要大半个月后才能动身来扬州。


    若是被言子荣抢了先……他倒是有办法叫玉儿拒绝言子荣,可是那办法定会让玉儿更加生气更加讨厌他,自打那日他趁虚而入占了便宜,玉儿已经彻底不跟他讲话了,要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想再用这种逼迫的手段了。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李掌柜的呼声:“哎哟!这是、这是进士老爷!”


    古十三心中咯噔一声。


    下一刻,他看见身着及第袍服、头戴进士翎羽的言子荣一步跨进了镖局大门,喜气洋洋道:“我一回扬州,便听说玉儿已经将信义镖局重新开起来了,恭喜恭喜,他这会儿在镖局么?”


    第57章 白秋霜撞破好事


    李掌柜满脸堆笑:“在的在的, 东家这会儿正好在镖局。”


    刚说完,就看见院中的古镖头正盯着这边,忙为这位进士老爷介绍:“这位是我们现下的总镖头, 姓古,身手超凡, 在比武大会上力压群雄,前几日我们东家出门被其他镖局的人设下埋伏,多亏了古镖头才化险为夷。”


    又同古十三道:“总镖头,您带这位进士老爷去找东家罢?东家在谈生意, 我就不好进去了。”


    言子荣抬头看过去, 只见这位总镖头大步流星走来,虽是一身粗布短打,但高大威猛、腰背笔挺、气势迫人, 衣袖挽上去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同秦故只见过那么两次,这会儿看见换了一身打扮还戴着面具的古十三, 根本认不出来,还同他见礼:“古镖头,幸会幸会, 在下言子荣, 是玉儿的旧友。既然玉儿在忙, 我便等他一等。”


    古十三磨了磨后槽牙, 盯着他片刻, 才伸手请他往里走:“这边。”


    言子荣觉得这位总镖头好像对自己有些隐隐的敌意,言行举止都不是很客气,但又一想——人家混江湖的,礼节自然同儒生不同了。


    听方才那位掌柜的意思, 这位总镖头还是位绝世高手,如今就靠他撑着整个镖局的场子,言子荣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跟着他走到一处小会客厅,坐下来等阮玉。


    这位总镖头倒也没失礼到把他独自丢在这里,叫伙计倒上茶后,便也坐了下来。


    “言公子高中进士,不赶紧回家去给父母家人报喜,到这儿来找我们东家做什么?”


    言子荣笑了笑:“我在京城时同玉儿说过,若能高中,我便上门提亲。这次我回家经过扬州,便在此下船逗留两日,看看玉儿回来这么久,一切是否都好。”


    他叫了身旁跟着的小厮,把拎来的礼物放在了桌上:“我还给玉儿带了些京城的点心,他以前最爱吃这些零嘴。”


    古十三皮笑肉不笑:“言公子有心了,这么两盒点心,还千里迢迢捎来,真叫人感激涕零。”


    老子给他送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二十两银才得一两的珍品燕窝,你这么两盒破点心,也好意思拿出来。


    言子荣也品出几分不对劲,笑意收敛,换了个话题:“玉儿这镖局开起来也有一两个月了,我听客栈掌柜说,信义镖局最近风头无两,生意好得不得了。”


    古十三瞥他一眼,道:“生意是好,但开销实在太大,现下还得靠东家贴补。”


    言子荣一顿:“玉儿还得往里倒贴钱?”


    古十三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故意道:“不错,每个月都是成百上千两地往里贴补,在这么下去,东家那点儿家底都要亏光了。”


    言子荣的神色变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阮玉的声音:“荣哥哥来了?”


    言子荣连忙站起身,就见阮玉快步跨进屋中,清新雅致的槿紫衣裙,衣襟领口拔出一段雪白的脖颈,乌发浓密,唇红齿白,仍是那样漂亮,可周身的气度已变了个样,沉静稳重、波澜不惊,比在京城重逢时,简直是脱胎换骨。


    言子荣一时看得呆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叫他:“玉儿。”


    旁边古十三的脸色黑得像锅底。


    阮玉笑了笑:“看荣哥哥这身打扮,当是高中进士了,恭喜。”


    他请言子荣到正厅去说话,言子荣的眼睛只追着他看,古十三跟个黑脸门神似的跟在后头,警惕地瞪着言子荣,生怕他下一刻就说要上门提亲。


    “荣哥哥一路从京城走水路下来,还没回流州老家么?”阮玉在主位八仙椅坐下,古十三就站在他身后,待言子荣在主位的另一张八仙椅坐下后,就伸出手去二人中间的高脚方几上摆弄茶壶。


    言子荣一转头,只能看见古十三倒茶的胳膊,严严实实挡在两人中间。


    他道:“是。正好路过扬州,就先来看看你,流州老家早已知道消息了。”


    古十三把茶盏递给他:“言公子喝茶。”


    言子荣刚刚喝了茶,现在还不渴,但严苛的礼节还是让他接下茶盏抿了一口。


    茶盏中还剩大半杯茶水,可古十三又拎起茶壶给他满上了。


    这条挡在他和阮玉中间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收回去。


    言子荣不明所以,只当古镖头一介江湖粗人,直来直往热情好客,不会说什么客气话,就一个劲给他倒茶喝。


    阮玉在旁看着,也不说古十三一句,就当这个人不在,兀自和言子荣谈天说地。


    不一会儿,言子荣就被古十三灌了一肚子茶水,尿急去恭房了。


    厅中这才安静下来。


    宝竹将言子荣送来的点心打开递给阮玉看,阮玉瞥了一眼,摆摆手:“拿下去给镖师们分了。”


    古十三心里这才舒坦了几分。


    就知道玉儿看不上你的东西。


    宝竹抱着点心出去了,阮玉这才搁下茶盏:“古镖头。”


    古十三一个激灵——玉儿时隔五天终于和他讲话了!


    “我在。怎么了?”他忙说。


    “言公子位列三甲一百零六名,我记得往届秋闱,这个名次的进士,都是外放做官,而且多是回老家。”阮玉道,“要是他在江南四州做了官,以后少不得要打交道,今日得好好招待他,你亲自挑一家酒楼,中午点些好菜,叫几个机灵的镖师作陪。”


    古十三:“……”


    这等事哪用得上总镖头亲自去?


    他道:“东家是嫌我在这儿碍眼,要把我支开么?”


    阮玉道:“你是有些碍眼,不过这些同达官显赫来往的门路,也只有你最懂,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


    玉儿说他碍眼,古十三不太高兴,但是说他懂行,他又高兴了。


    而且这会儿本来就快到午饭时间,他们单独聊也聊不了多久,古十三这才肯出门。


    扬州府虽然繁华,但和京城比起来还是差得远,能入他眼的酒楼也不多,他挑了悦海楼这一家,定了二楼正中的大雅间,一进门便对着窗户,窗外是扬州府最繁华的文昌阁,窗边摆着石雕的流觞曲水桌,倚着窗户把酒言欢,还能欣赏远处通南大运河的繁忙景象,雅间左右各摆着一道屏风,下人们在屏风后候着,视野清静,又能随叫随到。


    言子荣进门时,果然对这儿赞不绝口,阮玉扶着白秋霜在后走进来,白秋霜也满意地点点头:“离开扬州两年,竟不知道这儿新开了一家酒楼,古镖头这地方选得好。”


    几位作陪的镖师哪见过这场面,一时十分拘谨,坐到那流觞曲水桌旁,看着菜肴一道道上来,盘子在那水里晃晃悠悠飘下来,连伸筷子都不自在。


    他们如此拘谨,只有阮玉、古十三和白秋霜陪着言子荣,白秋霜上次重伤后,身子就一直没有完全康复,喝酒的活儿就落到了阮玉和古十三身上。


    古十三喝酒乃是海量,阮玉练了这么两个月,抵不上他一根指头,开席没多久,就喝得满脸红扑扑,而言子荣也喝得兴致高昂,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诗兴大发,叫人摆上笔墨纸砚开始对着运河作起诗来。


    古十三瞥着他,看他落笔的手都不稳了,就知道喝得差不多了,低声同阮玉道:“你去屏风后喝点醒酒汤。”


    阮玉脑袋有些昏沉,拿手支着头:“不用。”


    白秋霜也在旁小声说:“听古镖头的,去罢。娘看子荣也喝醉了,注意不到咱们这儿。”


    古十三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容置喙:“东家,我扶你去。”


    阮玉喝多了根本拗不过他,昏昏沉沉被他扶起身,才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路都走不稳了,全靠古十三扶着,才走到那屏风后。


    宝竹端着醒酒汤上来,那带着油腥味的汤一凑到鼻子前,阮玉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宝竹吓了一跳,古十三却接过他手里的醒酒汤,再次凑到阮玉鼻子底下。


    阮玉被那味道一熏,又吐了一次,这回吐得干干净净,连肚子里的水都吐了出来。


    “好了。”古十三把醒酒汤搁下,亲自倒了茶水给阮玉漱干净口,才吩咐宝竹,“他把吃的东西全吐了,给他弄点儿粥来喝,再叫伙计上来收拾这儿。”


    宝竹领命匆匆下去,古十三扶着阮玉从侧门出来,绕去了另一边屏风后,让他坐在软榻上休息。


    可阮玉这会儿吐完了,坐都坐不住,一挨榻上,身子就软绵绵往下溜,古十三只得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拿湿帕子给他擦脸。


    自从上回云雨,他们有好几日没有挨得这样近了,帕子底下的肌肤跟缎子一样细腻光滑,软绵绵的,古十三盯着,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在那脸颊一吻。


    阮玉哼了一声,半睁开眼,双目迷离望着他。


    四目相对,借着酒意,像有什么压在深处的东西一瞬间喷涌而出。


    外头酒桌上还在喧闹,言子荣、白秋霜,还有各位镖师,都是熟人,说话声清晰地传来,就在耳边。


    只隔着一道屏风,古十三一下子吻了上来,阮玉的脑袋昏昏沉沉,顺从地张开嘴,被男人的舌头舔着、吸着,开了荤的身子渐渐燥热难耐,那拼命压着不敢去回想的翻云覆雨的一幕幕霎时浮现在脑海中。


    秦故吻遍了他的身子,将他弄了一遍又一遍。


    羞耻,但也前所未有地快乐。


    阮玉醉眼朦胧,伸手一把摘下了古十三的面具,抱住他的脖子,被他吻着压着,倒在了软榻上。


    “玉儿,宝竹说你喝多了,娘来看看你。”白秋霜的声音忽而响起,脚步声随之走进了屏风。


    第58章 有情人今生今世


    看见屏风后软榻上纠缠着的两人, 白秋霜那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古镖头怎么会和玉儿……


    下一刻,压在阮玉身上的男人抬起头来,面具已经摘下, 赫然是秦三公子那张脸!


    白秋霜的错愕变成了滔天的怒火!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居然扮成古十三混进镖局做了总镖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欺负她的玉儿!


    她竟然还那么信任他, 多次在玉儿跟前讲他的好话,他们娘俩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白秋霜胸膛起伏,气得话都说不圆了,颤颤巍巍伸手指着秦故, 顾忌外头的言子荣和镖师们, 还不得不压低声音:“你、你……”


    秦故起身,理了理揉乱的衣襟,他怀中的阮玉显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仍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蹭他的肩膀。


    白秋霜简直头皮都要炸了,冲过去就要拉阮玉的胳膊, 秦故一下子挡在阮玉跟前:“阮夫人,玉儿醉了,是我强迫他的。”


    强迫玉儿, 这还是在外头酒楼里、就隔着一道屏风他就敢强迫玉儿!


    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在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 他会如何占玉儿的便宜?!


    甚至, 是不是早就已经把玉儿……


    一想到自己和亡夫捧在手心娇养长大的孩子, 明明可以嫁个好郎君一世无忧无虑的孩子,不明不白地就被糟蹋了,白秋霜目眦欲裂,恨不得当场把他片成八瓣!


    她紧紧握着拳头, 用尽浑身力气才把怒火压下来,先叫镖师把言子荣送回去,待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才深吸一口气,道:“秦三公子,你救过我一命,扮成古镖头,又帮我们镇住了场子,让镖局顺利开张,还一举击溃了洪兴,让我们大仇得报,你是我们家的恩人。”


    “但是,你堂堂一个侯门公子,仗着家世显赫、样貌不错,骗我家玉儿骗得好苦!你叫我这个当娘的,怎么不恨你?!”白秋霜也顾不得体面了,将自己儿子扶起来,指着秦故的鼻子,“你滚出去!滚出去!”


    秦故咬了咬牙,道:“阮夫人,我不是白占玉儿的便宜,我会上门提亲的,请您让我继续留在镖局,不然言子荣……”


    “你还想搅和玉儿和子荣的事?!”白秋霜气得肺都炸了,“你占他便宜还不够,还想耽搁他一辈子吗?!”


    “没有!”秦故急道,“我会上门提亲!我母亲已经为我找好了媒人,一个月后就会来提亲!阮夫人,算我求求您,让我继续留在镖局,不然玉儿会把我忘了!”


    “他把你忘了才好!”白秋霜恶狠狠道,“你以为我会跟玉儿一样信你么?!你要提亲,就叫媒人上门,媒人不见人影,光你赖在这儿,不就是拿这话头吊着玉儿,叫他以为跟你有戏,就一直被你白白占便宜!”


    “秦三公子,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你自己不娶玉儿,还不许他嫁给别人,你是土匪恶霸啊?!”白秋霜呼哧呼哧喘着气,“我这个儿子太傻,被你骗得团团转,我只有叫他离你远一点!”


    说着,她扶着昏睡过去的阮玉就要往外走,秦故连忙往跟前一拦:“这件事我真的没有骗您,也没有骗玉儿!一个月后媒人必定上门!”


    “那就等媒人上门再说,这一个月你休想再见玉儿!”白秋霜喝道,“让开!”


    秦故心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说:“那要是这一个月内言子荣上门提亲,您会把玉儿嫁给他么?”


    “当然。”白秋霜斩钉截铁,“我们镖局开在扬州,子荣在附近做官,一辈子都能护着玉儿,还能叫他当上风光的官家夫人,我巴不得他来提亲。”


    秦故急道:“可是我家的媒人已经请好了!只是他事务繁忙,要一个月后再来!我母亲已经在拟定彩礼清单,我会风风光光把玉儿娶进门做侯门夫人!”


    白秋霜冷笑一声:“你当我们家一心想着攀高枝,为了侯门夫人的名头,等你多久都行?”


    “我告诉你,要不是玉儿在京城遇到了你,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往你跟前凑,侯府是什么好地方?我的玉儿娇滴滴傻乎乎的,没那个本事。嫁得那么远,被你们家欺负死了,我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白秋霜冷冷道,“再说,先来后到,玉儿和子荣从小青梅竹马,我们两家知根知底,本就是你横插一脚,连媒人也要比子荣的来得晚。”


    “你怪得了谁?怪你自己来得太迟。”


    秦故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怪他来得太迟?


    他怎么能甘心!


    可偏偏对面是玉儿的母亲,他有再多手段也使不出来!


    白秋霜扶着阮玉要从他身旁过,秦故不甘心,硬是挡住不给过,白秋霜气急,抽出长鞭,一鞭子抽在他身上:“让开!光天化日,你还想强抢不成?!”


    一鞭子抽下去,秦故不闪不避,衣裳霎时被抽破了袖子——是阮玉送他的另一套衣裳,穿了没几天,又破了。


    玉儿唯一一次送他的东西,如今全破了。


    他不想他们之间的缘分也从此了断。


    他没有办法了。


    秦故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向白秋霜跪了下去。


    饶是白秋霜正在气头上,也吃了一惊。


    男儿膝下有黄金。


    尤其是秦故这等心高气傲、俾睨众生的高门公子,他出身高贵,天赋超群,这辈子为几件事弯过腰下过跪?


    “我求您。”秦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那当中的难堪、无奈、低声下气,他只能咬着牙咽下去,“求您让我留在他身边。”


    “我对天发誓,这辈子若辜负玉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室内久久的安静。


    好半天,白秋霜才开口:“秦三公子,你这一跪,真是好值钱哪。”


    “可我的玉儿呢?他冒着大雨,一路上山,冲到你们约定的那棵姻缘树下,没见到你的人,他是一步一步爬着下山的,你知道么?”


    秦故脑中嗡的一响:“……什么?”


    “那么大的雨,那么暗的天,他失魂落魄,从山上滚下来,浑身衣裳都划烂了,摔破了手脚,只能一步一步爬下来,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哪!”


    宛如一声炸雷响在耳边,秦故双眼蓦然睁大,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姻缘树,那日玉儿去了姻缘树下!


    玉儿中意他、玉儿是中意他的!


    那一瞬间他心中涌出狂喜,几乎有些不敢置信:“……他赴约了?”


    白秋霜却道:“是。可那又怎么样?他没看见你,他肝肠寸断!你以为一颗真心碎过之后再拼起来,还能和以前一样么?!”


    秦故心头一窒。


    他张开嘴想辩解,可嘴唇只是动了动,喉咙像灌了铅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他说他那日也去了,只是两人恰好错过了?


    可是他对玉儿的承诺,是多晚都等。


    玉儿以为他会一直等,可去了却没见到他的人,玉儿不就以为他没去么?


    他再怎么辩解,能让时光倒流,能让玉儿不心碎那么一遭么?


    秦故徒劳地喃喃:“那日我也去了,阮夫人,我赴约了,只是我俩没有碰上面。”


    白秋霜摇摇头:“秦三公子,你现在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要提亲,就请媒人上门来,我白秋霜绝不拦你,可提亲之前,你不要再来纠缠玉儿了。至于玉儿要不要答应子荣,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你管不着,也别再想着拿一个虚无缥缈的许诺来吊着他。”


    她扶着阮玉,越过跪着的秦故,走出了雅间。


    秦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悦海楼的。


    扬州府繁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失魂落魄,仿佛一缕孤魂飘荡在人潮中,往来的人们有看见他样貌出众屡屡回头的,也有撞在他身上随口骂两句的,他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心想,原来玉儿那日赴约了。


    他想笑,他开心,可一扯嘴角,眼泪却掉了下来。


    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才让他知道?


    哪怕早一天,他就能不顾一切地告诉玉儿,那日我也赴约了。


    也许不能弥补那日的缺憾,但起码叫玉儿知道,他也是一片真心。


    啪嗒。


    有人匆匆经过,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掉下一枚荷包。


    那人连忙捡起荷包,小心翼翼拍去灰尘:“罪过罪过,姻缘娘娘,求您莫怪,一定要保佑我和夫君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秦故的脚步顿住了。


    姻缘娘娘?


    他抬头一看,面前赫然是一道石门,牌匾上提着“姻缘祠”。


    他抬步走进姻缘祠,门口的小师傅笑眯眯递给他一枚荷包:“求姻缘么?我们这儿的姻缘娘娘最灵验,绕着祠堂一步一叩,若能叩满九十九步,便能一世长久,若能叩完九百九十九步,便生生世世白头偕老,扬州府的有情人,十个有九个都来这儿求一世长久呢!”


    九百九十九步。


    玉儿是爬着下来的,如今他跪着偿还给他。


    秦故将姻缘荷包贴在额心,一步一叩,每一次额心抵在地上,他都在心中默念一遍——


    求姻缘娘娘,保佑我和玉儿今生有缘,长相厮守,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九百九十九步,一步一叩首,每一次叩首,他便发一次誓,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


    九百九十九步叩完,他精疲力尽,小师傅笑眯眯在他的荷包上用朱砂写下生生世世,又抽了一张符签,塞在荷包里。


    “这位施主,祝您和心上人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秦故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下一刻,泉生急匆匆的声音响起:“爷、爷!您在做什么呀!小的找您找了一天一夜!不好啦!那个言公子今日去阮家提亲了!”


    第59章 三公子得偿所愿


    秦故面上血色尽失。


    他跌跌撞撞冲进阮家, 守门的下人大叫着拦他,被侍从们挡住,吵闹的动静惊动了正厅的几人, 白秋霜出来一看见他,脸色就变了。


    秦故脑袋嗡嗡作响, 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跟出来的言子荣,还有言家请来的媒人。


    他道:“玉儿呢?”


    白秋霜指挥家丁:“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秦故的家将侍从纷纷冲过来:“谁敢动我们爷?!小心自己的脑袋!”


    言子荣看见他, 也变了脸色:“秦三公子, 你怎么在这里……”


    而后,他往秦故身上一扫,赫然发现他穿的正是昨日古镖头的那身衣裳!


    难道古镖头是秦故扮的?!


    言子荣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


    秦故转过脸来, 盯住言子荣,见他面色变化,混沌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


    他今日来此搅局, 不是从白秋霜下手,就是从言子荣下手,现在看来, 从言子荣下手显然简单得多。


    他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从容。


    “今日言公子是来阮家提亲么?”他一步一步走近, 九尺的身高, 肩宽背阔、肌肉紧绷, 极具压迫感, 言子荣不禁后退了一步。


    秦故勾唇一笑:“昨日酒喝得开心么?可有招待不周之处?”


    言子荣瞪大了眼睛:“果然是你……”


    “秦公子。”清凌凌的声音从堂后传来,随即,阮玉一步踏进了正堂,冷冷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今日带这么多人冲进我家,想做什么?”


    秦故听到他称自己为“秦公子”,面色就变了。


    他瞪着阮玉,阮玉也看着他,只是秦故眼中怒火滔天,阮玉眼中却是一片冰霜。


    四目相对中,没有往日的情意缱绻,反而是怨恨、误解,纠缠不清,针锋相对。


    秦故握紧了拳头:“不许答应别人。”


    阮玉冷冷道:“秦公子有什么资格管我。”


    秦故几乎咬牙切齿——他没有资格管?!


    他要是想用强权压人,这会儿他早就是他的人了!


    他紧紧攥着拳头,齿关磨得咯噔咯噔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当然有资格。”


    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孤注一掷的偏激,阮玉同他四目相对,这熟悉的眼神让他猛然想起上一回在京城丝云坊的事。


    秦故为了阻挠他和别人在一起,什么都能说出口。


    上一次他把亲过抱过说了出来,这一次呢?


    阮玉袖中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是秦故把他们睡过的事说出来,自己就一辈子都没脸见人了。


    他拿这个逼他。


    他永远都有手段。


    被他逼迫了这么多次,这一次,阮玉居然已经感觉不到生气和愤怒了。


    像是怒火已经烧尽,唯有心如死灰的平静。


    他累了。


    阮玉轻轻收回视线,道:“荣哥哥,多谢厚爱,玉儿无福,还请你回去罢。”


    说完这一句,他再不理其他人的惊呼阻拦,回身进了内院。


    秦故连忙追上来:“玉儿、玉儿,你不要怪我,一个月后我必定来提亲,我一定会来!”


    阮玉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中一片荒芜,看得秦故心惊肉跳。


    他慌慌张张把刚求来的姻缘荷包掏出来,塞在阮玉手里:“这是我在城中姻缘祠求来的,你们扬州不是说这个祠最灵验了么,我昨夜跪了九百九十九步,求姻缘娘娘保佑我们……”


    他话还没说话,就见阮玉从腰间一把抽出匕首,朝荷包划去!


    秦故双目圆瞪,当时脑中什么也顾不得了,伸手一把握住了匕首!


    匕首锋利,一下子割破了他的手掌,登时鲜血如注。


    可阮玉眼都没眨一下,仍是一刀狠狠划下去!


    猝不及防,匕首划破了荷包,秦故的手掌也几乎被切开,血流不止,可那一刻,他的手居然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胸膛一空,心被人掏走了。


    玉儿手里握着的滴血的匕首,就是挖他心的凶器。


    秦故怔怔望着他,空荡荡的胸膛像有冷风穿过。


    可阮玉只是冷冷道:“我不要。”


    啪嗒。


    秦故鲜血淋漓的心,被毫不留情地丢在了泥里。


    “不、不要……”


    他惊慌失措捡起划破的荷包,那上面朱砂写的生生世世已经被他的鲜血染得看不清,他顾不上手掌血流不止,仍追着阮玉:“不要丢掉、不要丢掉……”


    泉生吩咐侍从拦住众人,急匆匆跑来,吓了一大跳:“爷!你的手!”


    他掏出手帕慌忙给秦故包上手,可秦故就像疯了一样,紧紧追着阮玉:“不要丢掉、不要丢掉……”


    阮玉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开口却是:“秦故,我中意过你。”


    秦故顿住了。


    “我真后悔。”阮玉低声道,“所以,以后不会中意你了。”


    他转过身,毫不留恋走远了。


    秦故肝胆俱碎。


    泉生几乎不敢去看自家爷的表情,只是把他的手掌紧紧包扎好,刚包扎完,秦故一口血喷在了那白帕子上。


    “爷!爷!”泉生吓得魂都飞了,一把扶住直直昏倒过去的秦故,大喊,“快来人!快来人!”


    秦故病了。


    当晚他就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一直说胡话,大夫束手无策,泉生吓得跪在床前求菩萨保佑,家将已连夜赶去京城禀告侯夫人,泉生只求自家爷能平平安安撑到夫人带着京城圣手到来。


    到了后半夜,秦故短暂地清醒了片刻。


    一睁眼,他就问:“我的姻缘荷包呢?”


    泉生连忙把那血迹斑斑的荷包递给他。


    鲜血已经干透,变成了紧巴巴的深红色,十分狼狈,就像现在的秦故一样。


    他望着破破烂烂的荷包,半晌,道:“拿针线来。”


    泉生一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登时眼泪都掉下来了。


    他家爷长到这么大,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是京中最恣意轻狂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跪了九百九十九步求来的荷包,被划破了,丢在地上,他又捡起来,还要亲手缝好。


    泉生抹了一把眼泪:“爷,您这是做什么呀,您右手都伤了,怎么拿针线?”


    秦故不做声了。


    泉生抬头去看,他已经再次昏睡过去。


    ……


    整整三天,秦故没有再出现。


    阮玉照常去镖局,照常出门应酬,李掌柜第一日嘀咕了一句古镖头怎么不见人了,他说了一句古镖头不会再来了,重新找总镖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太平淡,太自然,仿佛这个朝夕相处了一两个月的总镖头从来就没出现过。


    不是被背叛闹崩的愤怒,也不是分道扬镳的冷脸,众人反而不知所措,一个个都谨小慎微起来,不敢在他跟前提起“古镖头”三个字。


    “我吃好了,娘,我先回院里午休片刻。”阮玉站起身。


    白秋霜看着他碗里几乎没动过的饭菜,叹一口气:“就吃这么点儿?”


    她欲言又止,半晌,道:“玉儿,你要是实在中意他……”


    阮玉打断了她:“娘,我去歇息了。”


    白秋霜无奈点点头。


    就在这时,老管家高声疾呼小跑进来:“夫人!公子!大理寺江知事登门拜访!”


    白秋霜和阮玉都愣了愣。


    大理寺?


    这是京中掌管刑事牢狱的实权之处,知事乃是正五品的大官,怎么会来他们家拜访?


    白秋霜慌忙起身:“快请江大人到正堂。”


    她带着阮玉匆匆过去,进了正堂,同这位江知事一照面,却愣住了。


    “阮夫人,好久不见。”江问简笑吟吟道,“还记得我么?”


    他的样貌气度,真真是钟灵毓秀、芝兰玉树,白秋霜有些不敢认:“您、您看着倒是很像江吟鹤大人,同是姓江,又这样年轻,难道是江大人家中的那位公子?”


    江问简点了点头:“江吟鹤正是家父。当年父亲来为阮门主提匾时,我还小得很。”


    白秋霜也十分感慨:“是呀,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江问简笑了笑,没有绕弯子:“我今日来,是有喜事报与夫人。”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阮玉:“这位想必就是令郎,真是样貌出众,怪不得侯夫人连夜来找我,叫我上门说媒,生怕被别人抢去了。”


    白秋霜瞪大了眼睛,阮玉也愣住了。


    这位大人是登门来说媒的?!


    江问简从怀中掏出一份婚书,一份礼单:“这份婚书,是靖远侯府三公子秦故,与贵府公子阮玉共同签下的,侯府按照婚书约定,请我这媒人登门。我夫君同侯府世子乃是知交好友,我同秦三公子也打过交道,其人出类拔萃、才智过人,样貌也是数一数二,实乃良配。这是侯夫人托我送来的礼单,夫人看看,可还满意。”


    白秋霜瞪着那张婚书,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婚书虽是结亲的两人签字画押,但既是“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自然是两家人坐在一块儿商量好了才叫自家儿女签的,她连侯夫人的面都没见过,这婚书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手一抖,刚接过的婚书和礼单没拿稳,礼单折子哗啦啦掉下去老长,那上头写得密密麻麻,足有十几页,白秋霜这才稍稍回过神来——侯府真的来提亲了!


    而且拿着婚书,分明是逼婚,像生怕她不肯嫁儿子似的。


    她怔怔看向阮玉,阮玉神色复杂极了,半晌,弯腰帮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礼单。


    江问简在旁道:“阮公子怎么不开心?秦三公子可是开心得不得了,一听说侯夫人带着我来了扬州,当时病就好了一大半。”


    阮玉一愣:“……他病了?”


    第60章 磕磕绊绊成眷属


    “病了, 病得很重,听说扬州府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有连夜赶回京城求救。”江问简道, “若不是这样,侯夫人也不会心急如焚, 半路上拦了我的马车,就把我拉到扬州来了。”


    这话虽没有明说,但意思也很清楚——秦故就是前几日离开阮家后立刻病倒的,是因为求而不得才病倒的, 要不然侯夫人怎么叫了大夫还不够, 还要把媒人也一起请来?


    阮玉心中一颤,袖中的手不由绞在了一处。


    江问简望着他片刻,笑道:“阮公子既然担心, 不妨去看看他。侯府议亲规矩虽多,但侯夫人为了儿子,紧赶慢赶, 年底前应当能成亲,只一个多月时间便要结为夫妻了,去看看他罢。”


    送走了江知事, 白秋霜连忙把管家下人召集起来, 急急忙忙开始为儿子准备嫁妆, 整个阮府上下都忙了起来, 唯有阮玉闲着, 对着窗枯坐。


    秦故病倒了。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手段超群、运筹帷幄的贵公子,也有病得连夜回家求救的落魄时候。


    不知道他在陌生的扬州府,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身边没有父母兄嫂, 没有知交好友,病眼昏花对着床头的一盏孤灯,只有浑身的伤痛,和千疮百孔的心,那是什么感觉?


    阮玉有点喘不过气。


    他以为秦故那样聪明,那样心机深沉,出身高贵、才智过人,应当永远高高在上,垂眸俯视他们这些庸庸碌碌的愚人,偶尔伸出手来漫不经心拨弄棋盘上的棋子,只为了好玩罢了。


    可现在却突然告诉他,这个高高在上的执棋人是真心的。


    他摆弄其他人如摆弄棋盘上的棋子,但他从不在他的棋局之中。


    曾经阮玉自以为站在棋盘上,怎么也逃脱不了被执棋人摆弄的命运。他在一方窄小的四方棋盘,抬起头努力去瞪高高在上如山一般不可撼动的执棋人,他的怨恨愤怒是那样渺小,执棋人支着下巴轻轻一笑,随手拂灰尘那样拂去了。


    现在告诉他,他不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是坐在执棋人身旁的观棋人。


    高高在上如山一般不可撼动的人,其实只是坐在他身旁的普通人。


    他朝高山扔出去的冷言冷语、绞子匕首,都实实在在扎在了这个普通人身上,把他扎得遍体鳞伤。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一连多日,阮府上下都在忙碌,镖局也聘了新的总镖头,乃是白秋霜的一位师妹荐来的老友,大家虽然还是觉得古镖头武功更高、为人更好、做事也更妥当,但人已经离开了镖局,便也不再在阮玉跟前提。


    这一日阮玉离开镖局回家,却在半路遇上了埋伏,全武镖局倾巢出动,要为全竟飞报仇,阮玉这边正好也带着得力的镖师,双方混战成一团。


    眼看局势僵持,阮玉也被全镖头逼到小巷,一人从天而降,蒙着面,一把将他搂住,闻到那熟悉的青草香那一刻,阮玉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来人反手一颗石子打穿了全镖头的咽喉,抱着他迅速穿过小巷,阮玉靠在他肩头,几度想开口叫他,可又说不出话,转眼间,两人已到了阮府后门,蒙面人将他放在了门口,转身便走。


    阮玉心中一急,下意识追了几步。


    蒙面人一下子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站在那里,像在等着什么。


    阮玉望着他——他好像瘦了。


    他的病好了么?


    手上的伤好了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来提亲呢?


    他有无数话想问,可目光触及他右手上包着的纱布时,心口一抖,喉咙登时哑了。


    蒙面人背对着他,等了许久,终究没有等到任何一句话,没有等到那声“阿故”。


    他轻轻握了握拳头,走入了黑夜中。


    ……


    成亲的日子赶在年关前。


    京城已经下了雪,阮玉从京中阮老板的宅子出嫁,喜服外裹着厚厚的裘皮袄,被阮老板亲自背上了花轿,白秋霜把手炉塞给他:“一大早起来,冷坏了罢?快捂一捂,轿子里有炭盆,可别受凉了。”


    阮玉呼出一口白气,撩开帘子看了看外头。


    秦故就骑着高头大马在花轿前头。


    阮玉平复了好几日的心,又咚咚狂跳起来。


    下了雪,京中连鸟儿都静寂下来,道旁还积着厚厚的雪,但路中间已经清扫干净,侯府的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撒着喜钱,引得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们哄抢,倒也驱散了几分冬日的冷寂。


    花轿停在侯府气派的大门前,不多时,有人踢轿门。


    阮玉咬住了嘴唇,下了轿子,隔着遮面的团扇,一下子同外头的秦故四目相对。


    他们快两个月没见面了。


    秦故今日尤为英俊,戴着新郎官的乌纱帽,一左一右两根翎羽笔直发亮,衬得他容光焕发、俊美逼人。


    阮玉同他一对视,心口就一阵蓦然的酸软,慌忙垂下视线,红盖头随即盖上来,喜娘将红绸塞进他手里,扶着他跨火盆,一路进了侯府,不少熟人的声音隔着盖头传来。


    李知霖夸张地大喊:“秦故居然比我先娶媳妇儿!真是怎么也没想到!”


    郑方笑道:“不只是秦故,我恐怕也比你早。”


    金意水气道:“你嘴巴怎么那么大!别到处说!”


    还有苏小姐轻轻的一声哼:“真是可喜可贺。”


    唱礼人高声大喊:“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红盖头下,阮玉看见身旁那双皂靴转过来,面对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拜下去,高高的凤冠似乎碰到了秦故的帽子,引得众人发笑。


    “新郎官帽子歪了!快扶一下!哈哈哈哈!”


    “别高兴得这么早嘛,礼还没成呢,哈哈哈!”


    在一众亲友的打趣笑闹声中,唱礼官高喊礼成,送入洞房。


    阮玉在暖融融的喜房里忐忑地等到夜里,期间泉生过来送了两次吃的,说是爷吩咐的,叫他不用拘礼,饿了就吃。


    阮玉忙问:“他……他还在外头?”


    泉生笑道:“这样大的喜事,大家伙都高兴得不得了,围着爷灌酒,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阮玉只得先吃东西,可是心里头乱糟糟的又是忐忑不安又是紧张期待,吃了没几口,就搁下了。


    夜幕降临,喜房外头总算响起了喧闹声,李知霖大着舌头嚷嚷:“闹洞房!闹洞房!你娶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还不许我们看不成!”


    阮玉一愣,登时抓紧了衣摆,下一刻,喜房门被推开,一众公子打打闹闹拥着秦故进来,起哄:“快掀盖头,快快!”


    脚步声走了过来,一双皂靴停在他跟前,阮玉深吸一口气,下一刻,盖头被称杆一挑,眼前霎时亮起来,他抬起眼,同面前的秦故视线相撞,心口蓦然一紧。


    秦故也望着他,喝多了酒,面色有些熏熏然,眼神却很清明,深深地、定定地望着他。


    李知霖在旁夸张大叫:“看媳妇儿看傻啦?还没喝交杯酒呢!”


    众人跟着起哄,把交杯酒端上来,两人交臂,阮玉羞于看他,闷头把酒喝了,将杯子一搁,秦故盯着他,也喝下酒,将酒杯正放在盘子上。


    “哎哎,秦故,新郎官的杯子要倒着放,不然会被媳妇儿压着抬不起头!”


    秦故轻轻一哼:“我乐意这么放,你管得着么?”


    众人哈哈大笑,打趣新娘子好手段,把秦故驯得服服帖帖,阮玉登时涨得满脸通红。


    “还有还有,还没亲嘴儿呢!”李知霖在一片哄笑中喊,“最重要的事儿怎么能漏了,快亲个嘴儿!”


    阮玉一顿,抬眼去瞅秦故,秦故也看了过来,对视片刻,他便倾身凑近。


    阮玉紧张得一下子抓紧了袖摆。


    嘴唇上微微一热,呼吸交错。


    众公子们高呼起哄,李知霖大喊:“我们撤!”


    闹洞房的年轻人们哗啦啦出去了,还把屋门紧紧关上,将洞房花烛夜留给新郎新娘。


    嘴唇稍稍分开,两人四目相对,秦故的眼神沉得可怕,呼吸也微微急促,阮玉只是被他这样一看,心口就咚咚狂跳起来。


    秦故垂下眼帘,又凑近来,阮玉紧张极了,几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指尖都扭得青白。


    秦故目光扫过他颤抖的肩头,一顿。


    片刻,他退开了,吩咐泉生倒热水沐浴。


    阮玉松了一口气,宝竹扶着他换下喜服,洗漱沐浴,再次坐到床边时,秦故竟然还没出来。


    阮玉又等了好半天,秦故才梳洗完毕——连头发都洗得干干净净,烘干了,揉了香薰,浑身上下换过衣裳,衣裳是早早就在香笼上熏着的,整个人再没有一丝酒味,一走过来,阮玉只觉得香得头都闷了。


    他往床边一坐,披着的里衣敞着前襟,露出紧实的胸膛,坐下时就紧紧挨着阮玉,阮玉忍不住缩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秦故的脸一下子黑了。


    “我已经洗过,没有酒味了。”他突然说。


    “……啊?”阮玉怎么也没想到,久别重逢,还是新婚夜,他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以为他会质问、会冷漠、会控诉,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质问控诉,一直忐忑不安,可秦故居然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见阮玉愣愣的,仍缩着身子,秦故面色更冷,起身就越过内间的屏风,走了出去:“我睡外面榻上。”


    阮玉懵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可心里又止不住地失落。


    这可是新婚夜,他们不睡在一起么?


    片刻,秦故又气冲冲走了回来,板着脸:“只有这一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