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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配不配谁是良配


    阮玉一愣, 一下子甩开了秦故的手,压低声音:“你快走罢!”


    秦故不愿意走,可隔壁的白秋霜已经在叫阮玉过去, 他只得翻窗户离开,临走前还说:“我明晚再来, 你不说清楚,我不会罢休。”


    他翻墙离开小院,第二日又爬到树上盯梢盯了一整日,但这日言子荣倒没来拜访, 秦故一想, 秋闱约摸就是这几日开考,连考九天,言子荣有好一阵子不会出现了。


    他本想抓紧这个机会, 好好同阮玉问个清楚,哪知道这晚再翻墙进来,阮玉的屋里没人了!


    还好泉生仍在, 悄悄附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告诉他:“昨夜您走之后,阮夫人就叫阮公子搬进她屋里睡榻上, 不许他落单了。”


    秦故一下子皱起眉:“她白天也不叫我见他, 晚上还不叫我见他, 我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泉生叹了一口气:“不是您得罪阮夫人了, 是阮夫人想叫阮公子嫁给那位言公子, 当然不许他再见其他乾君。”


    秦故脸色一黑,问:“这事儿定了没有?”


    泉生摇摇头:“得等言公子秋闱高中。阮夫人又不傻,还没考中就来提亲,她自然不肯答应。”


    秋闱在中秋前结束, 而放榜要等两个月,他还有时间。


    秦故稍松一口气,可泉生随即又告诉他一个坏消息:“今日阮夫人收到了阮老板的信,说债已还清,不必再藏身于此。等他回京,要把他们接去他的别院住,还给阮公子赎回了以前的小厮,到时候有下人天天跟着阮公子,您可就没机会啦。”


    秦故心中咯噔一声:“债已还清,那他们岂不是要回扬州去了?”


    泉生点点头:“阮夫人就等着伤养好,便要带阮公子回扬州去。”


    秦故的心猛然一沉。要是阮玉回了扬州,天高皇帝远,他除非日日在扬州守着,不然哪能防得住言子荣?


    就算没有言子荣,还有其他虎视眈眈的乾君,阮玉长得漂亮,又傻乎乎的,随便哪个乾君三两句甜言蜜语,说不定就把他哄走了!


    他着急上火,想尽办法同阮玉见面,可白秋霜实在看得太紧,白日不许阮玉出门,晚上不许阮玉独睡,秦故压根钻不到一点儿空隙。


    如此过了好几日,阮老板回了京城,将娘俩接到了别院,泉生也就不必再在此照顾,秦故痛失眼线,更加不好接近阮玉,急得日日在别院附近打转。


    待他把别院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摸清楚时,秋闱结束了。


    言子荣再次登门。


    阮家设宴款待,虽然只是些家常菜,但桌上几人交谈甚欢,连身子未完全康复的白秋霜都多待了好一会儿,阮玉扶她进屋休息后,阮老板又同言子荣把酒言欢,俨然已把他当成了半个侄婿。


    秦故在树上远远看见,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他真是想不通,就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举子,比他强在哪里?


    不多时,阮玉从屋里出来,言子荣许是喝了酒,居然起身去牵他的手,秦故差点儿没忍住冲去别院踹门,还好阮玉一侧身避开了,独自坐在一旁。


    秦故这才舒了一口气,哼了一声,松开抠着树干的手,树干上留下深深的五个手指洞。


    这边别院里,酒足饭饱,阮老板自去歇息,让两个年轻人出去玩儿,言子荣酒量不错,眼神尚且清明,便道:“玉儿,我听说近来京中赏秋菊,有不少斗花会,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阮玉低声道:“荣哥哥去罢,我不去了。”


    “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你也出门走走罢,成日待在家里,人都没什么精神了。”言子荣站起身,“方才你母亲和叔父也都叫你出门走走,可别拂了长辈的好意。”


    阮玉拒绝不得,只好换身外出的衣裳跟着他出门。


    这几日阮老板给他做了新衣裳,虽是好料子,却是湖蓝、靛青的颜色,这些颜色好染,但少年人穿起来,总少了几分明媚。


    阮老板给他赎回来的小厮宝竹从箱笼里拿出湖蓝外衣时,阮玉忍不住看了看另一边叠好的鲜艳新衣——秦故叫人送来的新衣。


    桃红鹅黄,鲜妍艳丽,花团锦簇。


    他伸手摸了摸那柔软的面料,恋恋不舍,难以忘怀。宝竹不知道这些衣裳是人送的,只知道夫人不许公子穿这些,看公子这样眼巴巴地望着,便小声道:“公子,要不今日穿这些好看的衣裳出去?反正夫人歇下了,看不到,咱们偷偷地穿。”


    好半晌,阮玉还是收回了手,摇摇头:“就穿湖蓝的。”


    换上衣裳,重新梳头,出了屋,言子荣看他的目光微微发亮,快步过来引着他一道出门。


    这日东隆大街上便有斗花会,言子荣带着阮玉想寻一处临街茶楼喝茶赏花,可惜一到东隆大街,放眼望去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街边的酒楼茶馆挨个问过去,家家都是爆满,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阮玉跟着他走得脚都酸了,实在走不动了,最终在一处花摊前停住:“我在这儿等罢。”


    言子荣有些尴尬,道:“前面不远也许就有位子了。”


    阮玉摇摇头:“我真的走不动了。”


    言子荣叹一口气:“玉儿,你怎么这样娇气。”


    “我穿的是新鞋。”阮玉道,“脚已经磨破了,走不动了。”


    言子荣没办法,只得带着小厮先去前面找位子,阮玉就站在花摊前,东隆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连个坐处都没有,他脚上磨破了也只能站着,宝竹心疼自家公子,小声抱怨道:“这个言公子也真是的,兴头上来就要出门赏花,也不提前打算,预先找个好去处,来这儿人挤人的……”


    他四下看看,道:“公子,小的去旁边布店问问有没有小马扎,让您坐着休息会儿。”


    阮玉点点头,宝竹跑了出去,他就自个儿弯腰揉着酸痛的小腿肚。


    刚弯下腰,一双挑尖长靴停在他跟前,华丽繁复的衣摆曳地,金线暗纹波光粼粼。


    熟悉的气息,阮玉心口猛地一颤,抬起头。


    秦故垂眸,居高临下望着他。


    阮玉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一热又一紧,嗓子就哑了:“你……”


    秦故眸光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可好半晌,只低声道:“怎么瘦了?”


    阮玉的眼眶霎时红了。


    他狼狈地低下头,可秦故却蹲下来,一把将他背了起来,四周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他们,阮玉慌忙道:“你做什么?大家都在看……”


    “我管他们看什么。”秦故道,“脚都磨破了,难道我硬拽着你走?”


    “这就是你挑的好郎君,把你扔大街上让你站着等?”


    阮玉鼻子一酸,差点儿掉眼泪,连忙咬住嘴唇,把脸埋在了他肩上。


    秦故背着他,身旁还有小厮侍从十来人分开拥挤的人潮为他们开道,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侯府名下的丝云坊,掌柜笑着迎他们进雅间:“三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铺子里瞧瞧。”


    秦故将阮玉放在了软榻上,蹲下来脱他的鞋袜,头也不回:“铺子里的成衣,他能穿的,都送来。”


    掌柜的忙道:“是,小的这就把成衣都送来给您挑。”


    阮玉刚想说不要,秦故扯脱了他的袜子,白生生的一双脚露了出来。


    脚是私密之处,除了夫君,连父母都很少会碰,阮玉登时红了脸,一众下人也不敢看,全都低下了头。


    “你、你放手。”阮玉咬住了嘴唇,羞耻地把脚往回收,秦故抓着他的脚腕,按了按他脚后跟处被新鞋磨出来的水泡,他登时痛得一抖。


    “这鞋小了。”秦故将他的鞋往旁边一丢,利落地挑了水泡,用纱布给他缠起脚后跟,而后亲自给他按揉酸痛的脚掌。


    雪白细嫩的一双脚,踩在他粗糙宽厚的手掌中,这情景阮玉看都不敢看,只拼命把脚往回收。


    “躲什么。”秦故一点一点揉着他的脚,帮那酸痛的肌肉放松下来,“我连身上都看过,看脚你还害羞起来了。”


    就在这时,外头的伙计匆匆来报:“三公子,外头有位姓言的公子,说刚刚亲眼看见阮公子被您背进来了,他要找阮公子。”


    秦故眉头一皱:“打发他走。”


    话音刚落,雅间门外已经响起了言子荣的声音:“是不是在这间?玉儿!玉儿你在吗?”


    秦故立刻给阮玉套上袜子,刚穿好,言子荣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秦故坐在软榻前,手里握着阮玉的脚腕。


    阮玉脸色都变了,立刻把脚收回来盖在衣摆下,可鞋已经被秦故扔去了一旁,他穿不了鞋下不了榻,只能慌慌张张缩在榻上。


    这情景,这神情,登时就让言子荣有了极其不妙的猜想,他愤怒地瞪向秦故:“这是怎么回事?!秦公子,玉儿是尚未议亲的坤君,你怎么能这样轻薄他!”


    阮玉的脸唰的一下惨白,秦故冷冷嗤了一声:“言公子倒是会扣帽子,嚷得这么大声,你要害玉儿嫁不出去么?”


    第42章 配不配谁是良配


    言子荣被他一句话堵住, 吭哧吭哧回不上话,干脆两步冲过来,就要拉起阮玉出去。


    秦故一步上前把他拦住:“做什么?”


    言子荣气道:“我带玉儿走!”


    “你带他出来走了这么远, 脚都磨破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你还想带他走?”秦故冷笑一声,“既然没本事,就别成日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


    言子荣登时满脸涨红,颤颤巍巍伸手指他:“你……”


    一旁的带刀侍从立刻出手, 啪的一下用刀鞘打掉了他的手:“胆大包天!我们爷是你能指的?!”


    他这边屋里屋外十来个下人, 而且这儿还是他的铺子,言子荣只带了一个小厮,如何奈何得了他?一时又怒又怕, 只得转向阮玉:“玉儿!你还躲在那里做什么?!起来跟我走!”


    阮玉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下榻,可没有鞋穿, 咬咬牙,竟想直接穿着袜子下地。


    秦故一把将他拦住,重新抱回榻上:“好好待着!脚都磨破了还走什么?他算哪根葱?又没定亲, 更没有成亲,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言子荣看见他抱阮玉, 登时大怒:“你放开玉儿!”


    “我放开他, 让他光脚跟着你走?亏你说得出口。”秦故冷哼一声, “这还没什么关系呢,就把自己当个什么人物了,对他呼来唤去的,真成了亲你岂不是要把他捏圆搓扁折磨疯了?!”


    “你、你……”言子荣被他堵得没话说, 只能再次吼阮玉,“还坐在那儿不动弹!你是想留在这儿被他轻薄么?!”


    阮玉被他吓得一抖,秦故勃然大怒:“老子被他骗五万两的时候都没吼过他,你再吼他一句试试?!”


    “五万两”一出,言子荣登时哑了火,秦故立刻明了,冷笑一声:“怎么,听到五万两就怕了?言公子的情意,未免也太肤浅了。”


    他在这边占了上风,阮玉却怕言子荣知道他俩先前的事儿,忙在后扯他的袖子:“别说了。”


    “他吼你,你还帮着他?”秦故一下子委屈了,大声嚷嚷,“为什么不能说?难道你想光着脚跟他走回去?!”


    阮玉咬了咬嘴唇,半晌,道:“你把鞋给我。”


    这意思就是要回去。


    哪怕言子荣这样对他,他还是要跟他回去!


    秦故宛如当头挨了一棍,眼前阵阵发黑,下颌绷得死紧,死死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阮玉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把脑袋死死埋在胸口,声如蚊蚋:“我要回去。”


    他选言子荣,不选自己。


    秦故胸膛急剧起伏,双眼都红了。


    他们两个因缘际会,曾误会重重,曾一起扮丑,曾闹翻又和好,也曾同生共死、同榻而眠,他心里早就牢牢地铸好了阮玉的位置,其他人都取代不了,为什么阮玉竟会毫不犹豫地选了别人?


    秦故不敢置信,像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刺了一刀似的,第一次对二人之间的情意产生了动摇,攥紧的拳头都发起了抖:“我不信。”


    阮玉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袖中的手指绞得青白,半晌才勉强开口:“秦故。”


    秦故身子一抖,心中一个声音恐惧地疯狂叫起来:不!不要说!


    阮玉颤抖着,低声道:“多谢你这阵子照拂,可我同荣哥哥两家长辈已有约定,只待荣哥哥金榜题名,亲事便定了,你以后不必再来找我了。”


    秦故的心被钻得千疮百孔,脸色都白了。


    阮玉低着头下了榻,光着脚踩在地上,找回那双不合适的新鞋,用力套在了磨破的脚上。


    秦故死死盯着他,那目光愤怒,失望,心疼,全都乱糟糟烧成一团绝望的火,越烧越旺,在那火红一片的绝望中,偏激的念头疯狂涌了上来。


    已经磨破的伤口再次蹭开,阮玉疼得一个趔趄,可还是一瘸一拐地越过秦故,往言子荣走去。


    经过秦故身旁时,秦故蓦然抬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定亲?”秦故的声音冷得掉冰碴,“他要是知道我们发生过什么,还会来提亲么?”


    阮玉的脸色当即变了,一下子看向他。


    秦故也转过头来,眼中是怒火烧尽后孤注一掷的偏激。


    阮玉看见他这眼神,心中咯噔一下,腿都吓软了:“不、不、求求你不要说……”


    一旁的言子荣察觉不对,皱起了眉:“什么意思?你们发生过什么?”


    阮玉拼命摇头,几乎要哭出来,可秦故抓着他的那只手宛如铁爪,没有一丝动摇。


    “玉儿,哭什么。”秦故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亲你抱你的时候……”


    阮玉一声尖叫,几乎跪在了他面前:“不要!不要!我求求你!”


    秦故要是把那些说出来,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言子荣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大声质问:“他亲过你抱过你?!”


    阮玉根本不敢看他,只拼命抓着秦故的衣裳下摆,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朝他使劲儿摇头:“我求求你!求求你!”


    秦故垂眸看着他,眼神是誓死必得的冰冷的执著。


    阮玉仰望着他,眼中蓄满泪水:“求求你……”


    秦故一字一句道:“何止亲过抱过,他的身子我全看过。”


    阮玉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秦故一把接住了他,将他拢到身后,直勾勾盯住言子荣:“如何?你还提亲么?”


    言子荣犹如受了奇耻大辱,浑身颤抖:“你们、你们……”


    秦故面不改色:“今日之事,我若是在外头听到半句,你这辈子仕途无望。”


    “你!你轻薄玉儿!还威胁我!”言子荣气得几乎吐血。


    秦故冷笑一声:“威胁你,你待如何?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就算你日后真娶了玉儿,我照样让你戴绿帽!”


    言子荣宛如大白天见了恶鬼,瞪大了眼睛,噔噔退了两步,他的小厮连忙扶住他:“公子、公子,您当心。”


    言子荣咽了口唾沫,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几乎晕过去的阮玉,愤怒,不甘,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底气不足地撂下狠话:“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走着瞧!”


    他带着小厮慌忙走了,阮玉一下子腿软,跌坐在地,面色惨白。


    泉生极有眼色,小声招呼其他下人伙计也退出屋去,关上了门,屋里只剩下秦故和阮玉两人。


    阮玉望着空荡荡的屋里,心中满是怆凉凄楚。


    他够不上秦故,他自己心里明白,可现在秦故还要害得他连荣哥哥也够不上。


    秦故知不知道他随随便便的一句“亲过抱过”“看过身子”,会彻底改变自己的一生?


    也许他知道,可是他不在乎。


    自己这样蝇营狗苟的市井小民,于他而言不过是卑贱的蝼蚁,他摆弄他的人生,就像摆弄一具玩物。


    只有等这位高傲的侯门公子玩够了、玩腻了、厌弃了,把玩物丢到一边了,才轮得到别人去捡。


    玩物还想自己挑其他主人么?做梦。


    阮玉闭了闭眼睛,泪流满面。


    耳边响起秦故的声音:“地上凉,到榻上坐。”


    他伸手来扶他,阮玉猛地一把挥开他的手:“够了!”


    秦故面色有一瞬间慌乱:“玉儿,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眼看着言子荣娶你。”


    “那你想怎么样?”阮玉自己站起身,双目通红瞪着他,“叫我声名狼藉,一直嫁不出去,好任你玩弄吗?!”


    “不,我不是……”秦故话音猛然一顿——因为阮玉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羊脂玉小兔儿吊坠,那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送给阮玉的礼物,没想到阮玉一直带在身上。


    他说话的声音都磕巴了:“你、你别把这个还给我,你要是敢还给我,我……”


    阮玉瞪着他,双眼红通通盈满泪水:“我真是看错了你。”


    秦故脑中嗡的一响:“……不要说。”


    “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是我自己又蠢又瞎,错把恶霸土匪当良人!”阮玉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朝他吼,“你蛮横霸道!玩弄我!骗我!害得我好苦!”


    “我没有!”秦故脑中嗡嗡作响,急得额上青筋都根根暴起,“我从来没有玩弄你!你不许说!”


    他下意识抬起手,又要点阮玉的哑穴,阮玉余光看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还不许我说话!你就知道欺负我!就知道欺负我!”


    他哭得伤心欲绝:“你坏蛋!混蛋!我恨不得从没遇见过你!”


    秦故的心仿佛中了千百箭,痛得生不欲死。


    而阮玉吼完,一把抄起旁边木架上的剪子,另一手举起了羊脂玉小兔儿挂坠,秦故一下子瞪大双眼:“你要做什么?!”


    “这挂坠贵重,弄坏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阮玉泪流满面,“今日我把它还给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俩从今以后,有如此红绳,一刀两断!”


    说完,一剪子剪下去,秦故肝肠寸断,立刻一步冲上去,伸手要拦,阮玉这次却下定了决心,又狠又快,一刀将羊脂玉小兔儿坠子上的红绳干脆利落剪断!


    第43章 良缘岂是唾手得


    秦故冲上来, 只接住了断了红绳的坠子。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怔怔望着手里断了的红绳,心好像也被一剪子剪漏了似的, 呼呼的凉风穿胸而过。


    阮玉头也不回地越过他离开,他只觉得一阵冷风倏然飘过, 心凉了个透底,再没有力气去挽留,只傻呆呆捧着断了的红绳,直到泉生悄悄进来, 小心翼翼道:“爷, 阮公子脚磨破了,小的私自做主,让马车送他回家了。”


    秦故这才怔怔回神, 望向他:“……泉生,他要跟我一刀两断,他难道一点儿也不中意我么?”


    泉生叹了一口气:“爷, 您别钻牛角尖了。”


    “我以前以为,他多少也有那么一点儿中意我,可是言子荣一出现, 他怎么立刻就选言子荣了?”秦故喃喃道, “难道我和他几度同生共死, 还比不上他们儿时的几分情谊?”


    他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待秦般进屋时, 他正蜷在软榻上, 整个人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萎靡不振,同他说话也不做声。


    “这是怎么了?”秦般将怀里抱着的儿子放在榻上, 小胖崽这会儿正精神,躺在榻上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儿,啪啪地打小叔的脸。


    秦故蔫蔫地翻了个身,背对小胖崽,躲开他的胖胳膊。


    秦般听泉生说了今日的事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自己把人气得跟你一刀两断了,这会儿在这儿摆这副样子有什么用?”


    秦故这会儿哪能听得进去教训,一翻身,直接趴在榻上,把脸埋进了软枕里。


    秦般冷哼一声:“你还在这儿消沉,多耽搁一会儿,人家都嫁给旁人当媳妇儿了。”


    秦故一下子扭过头来,瞪他。


    秦般:“哟,哭了。”


    “他都跟我一刀两断了,我还有什么办法?!”秦故眼眶通红,从怀里掏出那个剪断了红绳的小兔儿玉坠,“定情信物他都还给我了,他再也不肯理我了!”


    秦般叹一口气,心道,母亲说的果然不错,看阿故这副死犟又嘴硬的样子,还得吃不少苦。


    但这是命里该有的,若不吃点苦,怎么好好磨一磨这性子?秦般也不点破,只道:“红绳断了,再接一条。若真有缘分,岂是剪一条红绳就能剪断的。”


    秦故一愣,眼睛盯住了那条断掉的红绳。


    玉儿已经讨厌他了,他再去纠缠,还有用么?


    想到今日阮玉说“恨不得从没见过你”,他这心里就跟被钝刀子刮似的痛,闷声道:“他讨厌我了。”


    秦般道:“天底下这么多乾君,他怎么不讨厌别人?”


    秦故愣了愣。


    秦般点点他:“说话那么难听,脸皮还这么薄,只许你说别人,别人说你两句,你就要死要活的。”


    “他现在说伤人的话了,你难过了,你先前说伤人的话的时候,人家不难过?”秦般道,“你待其他人这样,其他人让着你,就算不让着你,你也不在乎。你要是待心上人也这样,你看人家再搭理你么。”


    秦故一下子涨红了脸,粗声道:“谁说他是我的心上人了!”


    秦般可不像苏如是那样惯着他:“好,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那我也不操这个无关紧要的心了。骁儿,爹爹带你出去玩儿。”


    说着,就去抱榻上的小胖崽,秦故连忙伸手罩住小侄儿:“骁儿陪小叔玩,小叔给你玩具。”


    说着,就从榻上爬起来,随手抓了旁边博古架上摆着的黄金镶红蓝宝石大象摆件,塞在小胖崽怀里,抱着小胖崽玩,还拿眼睛去瞟他哥。


    秦般抱着双臂:“你留我在这儿也没用。”


    秦故小声道:“哥,你帮帮我罢。”


    秦般:“别的事儿我能帮你,讨媳妇儿我能帮得上你?”


    秦故立刻道:“不是讨媳妇儿!”


    “不是讨媳妇儿?”秦般打断他,“那你搅和人家的亲事做什么?人家嫁给谁关你什么事儿?你管得这么宽,你是强盗土匪么?”


    阮玉方才就骂他是强盗土匪,这一下又戳中了秦故的痛处,他闭上嘴闷闷不说话了。


    秦般叹一口气,重新在榻边坐下:“你要娶他么?”


    秦故张了张嘴,半晌,道:“我没想过娶谁。”


    秦般道:“那你同他一刀两断,今生永不见面,此后婚丧嫁娶一概无关。他无论嫁给谁,给谁生儿育女,对谁温柔体贴,你都管不着了,行么?”


    秦故一愣,想到阮玉嫁给别人,像同他在一块儿那样同别人柔情蜜意、卿卿我我,他心里头就跟针扎似的,后槽牙也咬紧了:“……不行。”


    秦般又道:“那你也没有别人,他也没有别人,就你们两个亲亲热热过一辈子,他给你温柔体贴,你给他荣华富贵,恩恩爱爱,白头偕老,行么?”


    秦故脑中嗡的一声响,往日和阮玉在一块儿欢喜笑闹、甜蜜亲热的回忆霎时涌上心头,如果能一辈子这样下去……


    醍醐灌顶,他终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怔怔点点头。


    “那你就把刚刚这话,原封不动告诉他,问他愿不愿意。”秦般拍拍他的肩,“要是他也愿意,你便回来求母亲给你说媒、提亲。”


    “别想得太多,能碰上情投意合的人不容易,京中这么多贵子贵女,你不是一个也没瞧上么?既然好不容易碰上他,就别白白错过了。”


    秦故顿了顿,好半晌,才极为羞恼地坦白:“可是……我上赶着跟在他后头跑,他都不中意我,也从来没送过我东西,我去同他说这些,要是他一盆凉水泼我身上,我的脸往哪儿搁?”


    “泼你凉水,你就受着。这世上的事儿,难道还都能叫你风风光光腰板挺直地办成了?”秦般抱起儿子,“大丈夫能屈能伸,经此一遭,你也该有个大人样子了。”


    哥哥抱着小侄儿走了,秦故在榻边呆坐了一会儿,看着手里剪断的红绳——这红绳同兜着玉坠的细网是一把彩线编出的整副络子,红绳一断,线网也散了,兜不住玉坠了,只能从头打一副新络子。


    半晌,他咬咬牙:“泉生。”


    泉生在门外冒出个头来:“爷,您吩咐。”


    “叫张婆婆来,教我打络子。”秦故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要彩线混金银线的,不能随随便便就剪断了。”


    泉生呆了一呆,才应下:“是。”


    阮玉回了家,一进门碰上刘叔,刘叔被他泪流满面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慌忙大叫:“我的小公子!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阮老板闻言也走出来:“怎么了?你们一行人出去,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言家小子呢?宝竹呢?”


    阮玉哪还顾得上答话,冲进自己院中,把自个儿关在了卧房里,任谁喊都不开门,只伏在床里呜呜地哭。


    阮老板在外拍了拍门,只听屋里哭得厉害,刘叔在旁焦急道:“言公子也没送公子回来,该不会两人闹了什么别扭?”


    阮老板在京中见的大人物多了,虽然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不显山不露水,但心里自有一杆秤,今日和言子荣喝了一顿酒,就把他脾性摸得差不多了,捋着胡须道:“言家小子家教甚严,古板迂腐,没什么花花肠子,不懂坤君的心思,但玉儿也不是那等耍小性子的人,他们两人闹不起来。”


    他扭头问刘叔:“近来秦三公子的人还总在咱们院子附近盯着么?”


    刘叔点点头:“日日都在。”


    阮老板叹一口气:“怕是被他搅和了。他盯了这大半个月了,好不容易等到玉儿出门,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刘叔跺了跺脚:“这个三公子,也忒霸道了,京中还传他是什么翩翩公子,那日救大夫人时,我亲眼看见他对咱们小公子动手动脚的,我都不敢同大夫人说,怕她气坏了身子。”


    阮老板背着手走出阮玉的小院:“今日的事儿也别让嫂嫂知道,玉儿哭完了也就好了,这孩子懂事,不会让长辈担心。而且,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回扬州了,到时三公子鞭长莫及,此事自然了结,此时莫生事端。”


    阮玉在屋里一直哭到夜里,嗓子都哑了,两只大眼睛肿得像桃子。晚饭时宝竹来敲了他的门给他送饭,他也不吃,抽抽噎噎到半夜,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窗户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临近中秋,月光皎洁明亮,将外头的人影清晰地投在窗纸上,宽肩窄腰,修长高挑,熟悉的轮廓,阮玉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玉儿。”窗外秦故的声音传进来,“是我。”


    阮玉哭肿的眼睛霎时又红了。


    他还来做什么?


    他欺负他欺负得还不够么?


    屋外,秦故等了好一会儿,屋里都没有声响,他刚想试探地推一推窗,屋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秦故一下子住了手。


    阮玉不知哭了多久,外头的秦故也不知站了多久,待到天光大亮,阮玉肿着一双眼再去看窗台时,那儿已没了人影,只有重新打了络子的小兔儿玉坠,静静躺在窗边的妆台上。


    第44章 良缘岂是唾手得


    一连几日, 秦故每晚都来,每天早上阮玉都能在妆台上看到他送来的新鲜玩意儿,有时是金手钏, 有时是一捧鲜花,中秋这日还特地送了他爱吃的点心。


    阮玉虽不见他, 可是看见这些东西,眼泪便止不住地流,短短几天瘦了一大圈,前阵子脸颊刚养出几分肉, 这会儿又瘦得下巴都尖了。


    白秋霜心疼得不得了, 哪怕其他人都瞒着她,做母亲的也猜得到,除了那个三公子, 还有什么人能让玉儿伤心成这样?


    中秋这日,好不容易把阮玉叫出屋来吃团圆饭,她看着憔悴消沉的孩子, 狠狠心,道:“玉儿,不能再这么下去, 京城待不了, 咱们回扬州去。”


    阮老板登时劝道:“嫂嫂别心急, 你重伤后才休养了不到二十天, 这时再赶路, 回去还要操持家业,身子受不住呀!”


    阮玉也低声道:“娘,您别担心,我没事。”


    “还说没事, 娘能不知道你?”白秋霜将筷子拍在桌上,“记吃不记打,心软得不得了,小时候别人把你欺负成什么样了,说几句软话你又回头去跟人家玩儿了。现在这个更是不得了,软话都不说,光是在窗户外头一站,就叫你哭个没完!”


    阮玉眼睛一下子红了,咬住嘴唇低下头。


    阮老板忙劝:“别说了,别说了,玉儿够难受的了。”


    “现在不说,还等到什么时候说?等到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谁讲他都听不进去!”白秋霜狠下心骂孩子,“人家是什么人?自小长在高门侯府,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人精里的人精!摆弄你不跟摆弄那瓮里的王八、笼里的鸟儿一样!”


    “送几件好东西,你就把心掏给他,哄上几句,你就为他哭一整夜!娘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就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你有什么出息呀!”


    阮玉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许哭!”白秋霜恨铁不成钢,“他是什么天神下凡,把你迷得魂都丢了?!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你要把自己折腾死呀?!”


    阮玉死命咬住嘴唇憋住眼泪,可泪花还是在眼眶里直打转,阮老板在旁不停劝:“嫂嫂,少说两句,玉儿这么懂事,他自己会慢慢走出来的。”


    “什么慢慢走出来,当断则断!”白秋霜道,“玉儿,今晚就收拾你的东西,过两日咱们就出发!”


    阮玉心中一抖,带着哭腔:“娘……”


    “你还留恋什么?你在这儿哭得肝肠寸断,你看他提过一句上门提亲么?”白秋霜恨恨道,“要不是他救我一命,我们家欠他的恩情,他这样玩弄你,我跟他没完!”


    她抓住阮玉的手:“过两日就跟娘回扬州去,听话!”


    阮玉咬着唇:“可是……”


    “还可是,他都把你的亲事搅黄了,你还可是!你想一辈子嫁不出去么!”白秋霜差点儿被他气昏过去,“去收拾行李!现在就去!”


    阮老板连忙拦住她:“嫂嫂,消消气,消消气。”


    又给阮玉使眼色:“玉儿,你先回屋。”


    阮玉只得回了屋里,坐在妆台前,今日不知何时送来的一笼点心正摆在桌上,是他在武院时和秦故闹翻,秦故哄他和好给他买的,碧云斋的金丝蜜玉糕。


    阮玉只是看着,就想起在武院时的种种回忆。


    秦故同郑方大打出手一块儿被罚,自己好不容易钻狗洞进去给他送吃的,看见他在那儿饿着肚子抖着手抄院训,一边抄还一边同郑方斗嘴。


    自己贪吃收了郑方的点心,惹得秦故生气,大吵一架后,秦故特地演土匪逗他开心,还日日给他买点心来吃。


    少年人恣意轻狂,潇洒笑闹,从没有隔夜仇,秦故同郑方闹翻,后来竟又一同秋猎,秋猎时……


    想到那时的惊心动魄、同生共死,又看看现在闹得一刀两断、永不相见,阮玉就忍不住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宝竹从外头进来,道:“公子,夫人吩咐我给您收拾行李。”


    阮玉一顿,宝竹见他看着那些点心,就道:“公子要吃么?这么精致的点心,应当合您的口味。”


    当然合他的口味了,这是秦故那时候把碧云斋的点心买了个遍,试出来的他最喜欢的一种。


    不,不能再想他了。


    阮玉深吸一口气,将点心盒子盖上了,不再去看,也不再去想:“……收拾罢。”


    宝竹将屋里的各样金银细软都收整好,阮玉的东西不多,全部收起来也就是两三个箱笼,宝竹收拾好,又伺候阮玉洗漱歇下,便到了半夜。


    这一夜却无人来敲窗。


    阮玉躺在床上,忍不住看了看窗户,可今夜云遮月,月光不甚明亮,窗户处也照不出人影,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想,今日中秋,他在侯府吃团圆饭被绊住了么?


    又想,也许他是倦了,连吃了好几日闭门羹,他终于不耐烦了,京中那么多人等着他去挑,他何必在这儿苦等?


    这么一想,心里就闷闷地痛,睡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许久,终于爬起来,走到窗边。


    一推开窗,秦故就静静站在窗外,抬起眼来看向他。


    四目相对,宛如一箭穿过两人的胸膛,登时激起一阵酸疼,两人身子俱是一震。


    阮玉差点儿落泪,慌忙拉上窗户,秦故却立刻伸手,一把握住窗沿,被夹了手也不放:“玉儿!”


    只这么一声,阮玉心口一抖,整个人都酸软了,再没有力气关窗,秦故一下子拉开窗户,握住了他的手。


    “玉儿,我有话同你说。”秦故刚说了一句,余光就看见屋里收拾好的箱笼,登时道,“你要回扬州了?”


    阮玉将手抽出来,不看他,又要去关窗:“你走罢。”


    秦故连忙拿手抵住窗:“怎么这么快就要回扬州?你母亲的身子还没养好,更何况……”


    “不回扬州,我还能去哪里?”阮玉低声道,“我来京城,本来就是为了挣钱还债,好回扬州老家的。京城的确繁华,可是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秦故咬紧牙关,半晌,道:“那我呢?”


    “不会想我,不会留恋我么?”


    阮玉心中剧痛,抓着窗沿的手指都泛起了青白。


    他咬咬牙,想下定决心,可还未等他开口,秦故道:“可是我会想你。”


    阮玉脑中嗡的一声响,愣愣抬头看向他。


    “我忘不了你,一辈子都忘不了。”秦故定定望着他,眼眶亦有几分泛红,“无论你在京城也好,回扬州也好,哪怕去天涯海角……我中意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阮玉心中剧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先前秦故分明亲口说过不会同他好,这京中无数贵子贵女,哪个不比他好?


    是不是他这几日精神恍惚,分不清是醒还是睡?是不是他哭得累了睡着了,现在正在做梦呢?


    他脑中一片混乱,怔怔道:“……真的?”


    “真的。”秦故极为认真,望着他双眼,“明日我们去京郊慈云寺,那寺中有一株千年的姻缘树,十分灵验,我们去那树下系一条红绳,求一生心心相印。”


    “若你愿意,就来找我,我们一同许愿,我回家求母亲来说媒提亲。”秦故重新握住他的手。


    阮玉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天大的好事儿真会落到自己头上。


    他只是一介白身,家中刚刚还完债务,可以说是一穷二白,秦故这等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怎么会看上他?


    他一时欣喜若狂,一时又不敢置信,秦故只紧紧握着他的手:“明日巳时,我在姻缘树下等你。”


    阮玉心中咚咚狂跳起来。


    秦故望着他,看他清瘦了不少的面庞,又思念,又心疼,本打算规规矩矩说完话便走,这会儿却走不动路了,抬手捧住他的脸蛋儿,低头轻轻吻他的额头。


    阮玉身子一抖,咬住了嘴唇,低下了头,脸颊泛起羞涩的红晕。


    秦故又拿起妆台上摆着的小兔儿挂坠:“我亲手打了新络子,你好好戴着。”


    阮玉接过小兔儿玉坠,轻轻点点头,又抬头瞅他,秦故也正垂眸看着他。


    四目相对,霎时无限情愫涌上心间,两人都怔了怔,一下子脸红了。


    亲也亲过,抱也抱过,这会儿秦故居然不好意思,不敢看阮玉的眼睛,嗫嚅道:“这么晚了,你还要休息,我、我走了。”


    阮玉点点头,一双眼睛仍瞅着他,虽不说话,却满是舍不得。


    秦故抬眼看见,霎时心软得一塌糊涂,那片刻只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好好亲一亲,好好同他说几句话,说自己这些日子是多么煎熬,多么想他。


    可这会儿他又莫名拘谨,只抓抓脑袋,最后说:“明日我等着你,多晚都等。”


    阮玉又点点头,秦故又磨磨蹭蹭好半天,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阮玉关上窗,这才抬手捂住发烫的脸颊,一下子笑了出来。


    秦故说中意他了!秦故中意他!


    他高兴得扑倒在床上直打滚,捂在被里直傻笑,后半夜才睡着。


    第45章 良缘岂是唾手得


    第二日, 阮玉早早起来,叫宝竹给自己好好梳了头,还翻出秦故送给自己的新衣穿上, 挑了好半天,还是挑了秦故最喜欢的石榴红, 配着桃粉的上衣,打扮得漂漂亮亮,戴上小兔儿玉坠,刚走出屋去, 白秋霜在院外喊他:“玉儿, 快来,子荣来看你了。”


    阮玉心中咯噔一下。


    前几日秦故将二人的事儿挑破,荣哥哥气得走了, 而后就再没来过。他不敢将当时的事儿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母亲和叔叔,母亲和叔叔见他这几日消沉,也没有多问, 如今荣哥哥过来,是不是要把那事儿当面揭开?


    他匆匆走出院来,白秋霜看见他今日的打扮穿着, 登时一愣。


    她明令禁止阮玉穿秦三公子送来的那些鲜艳夺目的衣裳, 阮玉居然又穿起来了。


    做母亲的心思细腻, 一下子就察觉出儿子心中也许下了某些决定, 可是这会儿言子荣还在, 不是同阮玉说那些的时候,她只得把话都压下去,招招手:“快过来。”


    阮玉看见言子荣,只觉得尴尬得头皮发麻, 没什么脸见他,讷讷道:“荣哥哥。”


    言子荣看向他,亦面色复杂。


    白秋霜道:“子荣说,前几日他邀你出去看斗花会,是他没有考虑周全,害你落了单,特来向你赔罪。”


    阮玉连忙摆手:“不、不,是我……”


    是他和秦故纠缠不清,才害得荣哥哥夹在中间无缘无故受气的。


    可是娘在这里,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打住了。


    白秋霜见状,拍拍他的肩:“你们两个说话,娘先出去了。”


    她出了屋,小花厅里只留下言子荣和阮玉两人,阮玉这才小声说:“是我害荣哥哥受气了。”


    言子荣摇摇头:“后来我想了想,那日我有许多不周全之处。我该先找好位置,再邀你出门,这样就不会叫你走了半天路磨破了脚都没个地方坐,我还带着下人独自去找地方,白白让那秦公子把你捡走了。”


    又叹一口气,道:“他到底是侯门公子,有权有势,随便找一家侯府名下的产业,就能让你好好休息,到底是我矮了他一截。”


    说完,言子荣顿了好半天,才十分艰难地开口问:“玉儿,那日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么?他真的抱过你、亲过你、看过你的身子?”


    阮玉一下子揪紧了袖摆,满脸通红:“荣哥哥,我、我……”


    看他这个反应,言子荣就知道答案了。


    阮玉吭哧吭哧半天,才羞耻地小声解释:“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亲嘴儿是因为我们打猎时碰到了熊瞎子,躲在水下我给他渡气,看身子是因为我屁股上扎了刺,他帮我挑出来。”


    言子荣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道:“我就知道,玉儿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即便真有什么,他是侯门公子,有权有势,你只是一介白身,他要把你如何,你也没有办法,这个不能怪你。”


    阮玉点点头:“荣哥哥,谢谢你这么想。”


    “但是,那日我看他那样纠缠你,显然他还不打算罢休,可你是尚未定亲的坤君,若再被他这样纠缠,万一哪一天东窗事发,你清白受损,以后怎么办?”言子荣叹一口气,“所以我想,我先来提亲,咱们亲事定下,他就没道理了。我如今好歹也是举人,他强抢举人的未婚妻,可不是小罪,闹起来侯府也压不住。”


    阮玉一愣,蓦然转头看他,瞪大了眼睛:“什么?”


    言子荣似是下定决心:“我要提亲,我已写信回老家,求父母为我说媒,备彩礼。”


    阮玉腾的一下站起身:“不……”


    “玉儿。”白秋霜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你到娘这儿来,娘有话同你说。”


    阮玉心中咯噔一下。


    白秋霜把他叫到了自己院里,道:“子荣刚刚说要提亲,你不愿意?”


    阮玉忙道:“娘,昨夜阿故来找我了,他说他要来提亲的。他、他说他中意我,想和我在一起,只要我愿意,今日就去京郊的慈云寺同他一道在姻缘树下许愿,他立刻就会回去求侯夫人给他说媒提亲!”


    他满以为这话说出来,母亲怎么也该松松口,对秦故的看法有所改观,哪知道白秋霜面色纹丝不动:“是么?他真的会来提亲么?”


    阮玉急道:“会的,当然会,他从来不骗我。”


    白秋霜道:“若真要提亲,为何不像子荣这样光明正大地来说,为何半夜偷偷跑到你窗前来跟你说?他心虚什么?”


    阮玉张了张嘴,反驳不得,只拼命摇头:“不会,阿故绝对不会骗我。”


    “好,就算他不骗你。”白秋霜又道,“可侯夫人真的会允许他如此任性,娶一个江湖人家的坤君么?”


    阮玉一下子顿住了,怔怔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仿佛在他心里,也一直有个声音悄悄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的,这不可能,只是秦故的几句话让他开心得昏了头、想要和秦故在一起的强烈愿望让他无法再想其他,所以这些声音被他强行压住。


    他骗自己,骗自己这些秦故都会处理好,骗自己只要秦故愿意,他们就会一切顺利。


    可婚姻大事哪会这么容易?


    侯府的门岂是那么好进的?


    ——阮玉终究是没有底气,所以在白秋霜直接将这些他压在心底的恐惧和不安问出来时,他就像盖在身上的遮羞布一把被扯下来了,一下子慌了张。


    白秋霜望着他,叹一口气:“玉儿,你把这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婚姻大事,门当户对,这是千百年来老祖宗留下的教训,它自有它的道理。连娘这等江湖粗人都懂,那知书达理的侯府主母能不懂么?朱门配朱门,竹门配竹门,对你和他都好。”


    “娘知道,你中意他,你现在只想和他在一起,可这世上的事儿,不会都如你的意。”白秋霜坐在他身旁,拉住了他的手,“今日子荣同你说的那些话,娘在外头都听见了,秦三公子占你的便宜,你也是真傻,竟然从来不和娘说,你这样年轻漂亮,还傻乎乎的任他如何就如何,他自然开心,自然舍不得你了,可他要是这样去求侯夫人,侯夫人会怎么办?”


    她叹一口气:“就怕侯夫人觉得咱们身份不够,你配不上做正妻,又见他小儿子喜欢,就把你强要去,给他当妾。”


    阮玉的脸色霎时白了。


    “玉儿,原本你跟子荣好好的,你满可以当个风风光光的官家夫人,若被侯府要去当妾,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阮玉将袖摆绞得死紧:“不,阿故说的是求他母亲说媒提亲,既是要说媒的,就是明媒正娶,他、他不会叫我当妾的。”


    白秋霜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他一句话,你就相信?”


    阮玉身子一抖,但还是顽强地咬住嘴唇:“我信他。”


    他抓住白秋霜的手:“娘,我求求您,求求您让我去见他罢。”


    “要是他骗你呢?”白秋霜一声叹息,“偏偏还碰上子荣上门来说亲事,你这回要是选他,要去京郊见他,就得拒了子荣的亲事,万一他骗你,这头子荣又被你赶走了,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玉这会儿已经听不得其他了,他满心都是秦故昨夜的诺言,这是他通往幸福的唯一一次机会,就算要放弃其他选择,就算可能被骗,就算以后秦故可能真的没法娶他,他都要试一试。


    他不想一辈子后悔,他只能孤注一掷。


    “娘,我求求您,求求您。”阮玉抓着白秋霜的手,跪在了地上,几乎是哭着求她, “我给您磕头了,求您就让我最后博一次罢,我知道我配不上他,这是我唯一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可是子荣就在外头,你如何跟他说?”白秋霜也心疼得不得了,“他今日都这样体谅你了,你还要撂下他去见秦三公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来了的,你难道要放着现成的好郎君不要,去博那一个希望渺茫的可能吗?”


    阮玉泪流满面,只是不停给她磕头:“求求您、求求您……这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这回不成,再没有以后了。”


    白秋霜深吸一口气,闭眼扭过头:“你再好好想想。”


    她起身就走出屋去,阮玉连忙去追,却被她反身关在了屋中。


    阮玉急得直拍门:“娘!娘!您放我出去!”


    “他昨晚来找了你,你这会儿被他哄得昏了头了。”白秋霜将门锁上,“我先去打发了子荣,叫他回去好好琢磨提亲的事儿,不急在这一时。你冷静冷静,好好想想。”


    “我已想明白了!”阮玉急道,“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他说了巳时见面,已赶不上了!”


    白秋霜被他气得肺都疼:“你知不知羞呀!嚷得这么大声,上赶着去见他,他说几时就几时?!他是金尊玉贵,一刻也等不得么?”


    第46章 良缘岂是唾手得


    阮玉一愣, 听出她话里的退让,声音登时小了:“……娘?”


    白秋霜没好气道:“先在这儿等着。”


    她的脚步声远去,阮玉心里着急, 可也知道母亲大抵是去荣哥哥那儿斡旋去了,他只能焦急地在屋里等着, 手里紧紧握着那块小兔儿玉坠。


    虽然时间已经晚了,但秦故说会等他的。


    他会等的。


    阮玉这么安慰自己,在心中默默祈求上苍,求老天爷保佑他今日的这份良缘顺利结成。


    另一边, 巳时未到, 秦故已经赶到了京郊的慈云寺。


    他今日特地收拾了一番,一头乌发高高竖起,长眉斜飞入鬓, 双目黑如点漆,精神得不得了,身上还穿着十分隆重的玄色金纹整套华服, 早上出门前向母亲请安,苏如是还以为他要进宫面圣。


    慈云寺烟火极旺,而且来的多是京中贵人, 寺中的了尘大师也是如今朝中的司星大掌事, 多大的官来了这儿也得按规矩办事——马车只能停在山下, 一步一步走上来, 不能坐轿子, 还不能带太多下人。


    秦故一步一步走上山,数了数台阶,乃是九百九十九级,他心想, 如此正好,今日他和玉儿都走过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此生便能长长久久。


    姻缘树下有不少年轻人,都是来此祈愿求圆满长久的,成双成对,唯有秦故是孤零零一个人,但他并不气馁,昨夜同玉儿说今日在此见面的时候,玉儿分明也很高兴,分明也是中意他的。


    玉儿今日一定会来。


    他在姻缘树下等着,从上午等到中午,树下的有情人来了又走,唯有他一直等着不动,泉生劝道:“爷,要不咱们去廊下坐一坐,歇一会儿,阮公子来了,咱们也能看见的。”


    秦故摇摇头:“我同玉儿说的便是在树下等他。这寺里太大,我怕他来了看不见我,以为我没在这儿等他。”


    泉生便不再劝他,午间给他送来些寺里的斋饭,下午又陪着他一块儿等。


    日头过了正午,渐渐西沉,秦故也难免有点儿焦躁不安,心里忍不住想:难道玉儿不来了?


    不,不会的,昨夜玉儿那样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分明是中意他,他不会看错的。


    难道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秦故在树下来回踱步,就在这时,耳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他连忙转头,一看,来的却是急匆匆的石生。


    “爷,侯爷今日回来了,陛下在宫中设宴,请主子们进宫用晚宴,夫人特地叫人来催您了!”


    秦故心头咯噔一下。


    当今陛下是他母亲的表哥,而且陛下最疼爱的皇子齐王恰好娶了他大哥为王妃,亲上加亲,陛下待他们一家向来宽厚,今日应当是听闻二哥喜得贵子,想看看小娃娃了,又逢父亲巡防回来,便传他们一家进宫,借此催催迟迟没有子嗣消息的齐王。


    本是寻常事,可偏偏碰上今日这个时机,怎么就这么巧!


    秦故咬咬牙,道:“母亲可说了何时去?”


    石生道:“夫人叫您立刻回去,他还有事儿交待您。”


    他附到秦故耳边,小声说:“听夫人的意思,这次皇后娘娘又要给您说媒,他要交待您这事儿。”


    秦故一下子皱紧了眉头:“又说媒,有什么好说的,京中同我一般年纪的就那么些人,还有哪一个我没见过不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泉生在旁劝道:“爷,宫里的事儿要紧,您别着急,阮公子到现在还没来,说不准今日出不来了,要不咱们回京城去,小的替您到阮家别院处看看。”


    秦故一顿,但还是摇头:“我同玉儿说好了在这里等他的。”


    那边石生也着急了:“爷,再耽搁,怕赶不上时辰了,从这儿回去还得一个时辰呢!”


    秦故握了握拳头:“再等等。”


    阮玉在母亲的屋里关到了午后,实在急得不得了,干等不下去了,在屋里四下打转,终于发现一处窗户的缝隙较大,能勉强用簪花伸出去勾住外头的锁,他费了老半天劲儿,用一支簪花勾着锁,另一只去捅锁眼儿,额上的汗都浸湿了鬓发,这才把锁撬开,一下子翻了出去。


    院中没有其他人,他偷偷摸摸从侧门绕出去,跑到了后院,马夫正在给马儿喂干草,看见他慌慌张张跑进来,吓了一跳。


    “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嘘!”阮玉压低声音,“给我一匹马。”


    “可是……”马夫话音未落,就连忙低下头去,“大夫人。”


    阮玉心中咯噔一下,回头一看,白秋霜就站在他身后。


    阮玉腿都软了:“娘……”


    白秋霜望着他,像是无奈极了,片刻才道:“娘已经把子荣劝回去了。他一个劲儿问你是不是中意秦三公子,是不是不愿意嫁他,娘怕他以后不肯登门,叫你错失一个好郎君,好不容易才把他糊弄过去。”


    她走过来:“走罢,坐马车去,娘送你去见你的三公子。荒郊野岭的,免得他又欺负你。”


    阮玉又惊又喜:“娘!您肯让我去?”


    白秋霜捏捏他的脸蛋儿:“不让你去,你的心都飞出去十万八千里了。”


    她叹一口气:“娘可不想以后你记恨娘一辈子。你爹把你养得这样娇气,你是吃不了苦的,没法像娘这样走江湖讨生活,以后娘走了,你就只能靠夫家过活,若娘没有给你找个安稳的好人家,如何走得安心?”


    “反正现下已经稳住了子荣,再不济还能腆着脸回头找他,娘就送你去搏一搏,若他真的在那儿等你,那就皆大欢喜,若他骗了你,也好叫你死了心,以后再也不记着他了。”白秋霜一边说,一边吩咐马夫将马车拉出来,又回头提醒阮玉,“这可是最后一回让你任性,以后得听娘的话。”


    阮玉连忙点头:“以后我都听娘的,什么都听娘的。”


    他坐上马车,欣喜又激动,满怀期待,在母亲的陪同下去见情郎,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了——有两情相悦的情郎,有理解支持他的母亲,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感动了。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京城,往京郊慈云寺去,午后日头正是好的时候,可等到他们出了城,天边却慢慢飘来了乌云,日光一下子被云层遮蔽,阴了下来,不多时,天空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白秋霜看着窗外的天气,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上午还是艳阳高照,怎么一下子就变天了。”


    又问外间伺候的宝竹:“车上可带了伞?”


    宝竹讷讷小声道:“出门匆忙,以为这天好,就没带伞。”


    白秋霜叹一口气,阮玉安慰她:“没事的娘,就这么点儿小雨。待会儿您待在车上,您身子还没好,别着凉了,我就顶着雨跑进去,也要不了多久。”


    可是天公却不作美,越往前走,越是乌云密布,整个天空都阴沉下来,明明是下午,天色却像是晚上了。


    等到了山脚下,扫洒的小和尚却告诉他们,慈云寺只能走着上去,一共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白秋霜登时急了:“这么高,待会儿走到半路下起大雨来,你是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玉儿,你叫宝竹上去,给那秦三公子送个口信儿,就说你到了。”


    阮玉却道:“我同他说好了在树下见,而且我们要一同许愿的,他说那姻缘树很灵验。娘,我不要紧,我跑着上山。”


    说着,他就下车,一下子冲进细雨中,白秋霜拉都拉不住他,就见他穿着那石榴红的衣裙,仿佛阴沉沉天地间的一团火,燃烧着,挣脱了她的手,义无反顾直奔着那山上去,奔着他的幸福去了。


    白秋霜在后望着,心中空落落的,明明昨日还是个咿咿呀呀在她怀里扑腾的孩子,一眨眼就长成了少年人模样,挣脱她的怀抱,冲向了另一个终点。


    她看向山上的慈云寺,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求菩萨保佑我儿,此番真心不被辜负,从此良人白头偕老,一生平安顺遂。


    阮玉却不知母亲在后默默为他祈祷,只拎着裙摆在细雨中拼命往上跑。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雷声轰隆隆作响,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宛如天梯,直直延伸到那山顶的浓密乌云中,阮玉浑身都被大雨浇透了,石榴红的衣裙在他飞快的脚步中甩着水花,布鞋踩在满是水的青石阶梯上,将积水踩得噼啪作响,雨越下越大,他的心却宛如烧着一团火,越烧越旺。


    阿故……阿故!


    他冲上最后一级石阶,慈云寺的巍峨石门映入眼帘,那姻缘树就在正殿后,抬头就能越过高墙远远看见那系满红绳的枝丫,阮玉喘着粗气,径直跑进寺中。


    将要绕过那正殿时,他想起什么,连忙停下脚步,慌忙将湿漉漉的头发理到耳后,拧干滴滴答答落水的衣摆。


    这么狼狈,阿故又要说他了。


    不知道阿故是不是等急了?


    阮玉偷偷从正殿拐角处探出个脑袋,往姻缘树下看去。


    第47章 入v三合一


    姻缘树下空无一人。


    阮玉脑中嗡的一声响, 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母亲的那些话忽而响在耳边。


    “他真的会来提亲么?”


    “若真要提亲,为何不像子荣这样光明正大地来说,为何半夜偷偷跑到你窗前来跟你说?他心虚什么?”


    “要是他骗你呢?”


    阮玉双腿一软, 差点儿跌坐在地,连忙扶住一旁的石柱, 踉踉跄跄跑过去,将姻缘树四下都看了一遍。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下着大雨,修行的僧人们都在殿中诵经, 朗朗诵经声伴着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声, 像无情的鼓槌,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他被敲得脑中嗡鸣作响, 混混沌沌,像个无头苍蝇,将姻缘树四周的正殿、偏殿, 一间一间看过去。


    没有,都没有。


    秦故没有来。


    阮玉心中烧着的那团火,在雨中抖了一抖, 倏然熄灭了。


    瓢泼大雨啪嗒啪嗒打在身上, 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了, 脑中嗡嗡的只有那几个字在回响。


    秦故没有来。


    秦故没有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过身, 一步一步走出寺的。


    他的三魂七魄好像都被敲散了,大雨浇湿了他的头发、衣裳,他狼狈不堪、失魂落魄,宛如行尸走肉一步一步往前挪, 唯有眼睛还在不停流出眼泪来。


    跨过寺门高高的门槛,他被门槛一绊,一个趔趄,直直向前栽倒,骨碌碌滚下了门前的矮石阶,滚到了正门口的大香炉前,咚的一声撞在全铜的香炉脚上,撞得眼冒金星,他痛得缩成一团,趴在了地上的泥水中。


    漂亮的石榴红衣裙已经完全湿透了,裹在他身上,像一团破布裹着一具行将就木的死肉,那些脏污的泥水染上鲜红的衣裙,像无尽的沼泽,吞没了他跳动的、年轻的、勇往直前追求幸福的心。


    那团火燃尽了他毕生的勇气,现在熄灭了,只留给他一个烧干净的空壳。


    淅淅沥沥的大雨砸在身上,脸上,阮玉却已毫无知觉,只有热乎乎的眼泪不断涌出来,同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来,滴滴答答落在满是泥水的青石板上。


    “小施主,怎么在这儿躺着?”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一把油纸伞遮在了他上方。


    阮玉只是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昏迷了,像是死去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小施主,你还这样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坎过不去?”老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将油纸伞搁在地上,遮住了他半个身子,“想通了,便下山去罢,你尘缘未断,山下还有你挂念的人,这里不是你留的地方。”


    听他提起山下,阮玉的身子总算动了一动,想起了还在山下等他的娘亲。


    娘……


    他的眼眶一下子又湿了。娘亲一直不看好他和秦故,这回都亲自送他来见他,送他来放手一搏,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玉泪眼模糊,哭得身子颤抖。


    他总以为他和秦故同生共死,历经种种艰难险阻,他了解秦故,他相信秦故,觉得娘亲不明真相,觉得娘亲危言耸听。


    没想到娘亲说的全是真的。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青石板上的泥水里,不知自己是怎么强撑着爬起来,接过老和尚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走下这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的。


    来的时候他满心期待,即便是淋雨上山,也跑得脚步轻快,根本不觉得九百九十九级阶梯有多远多长,只觉得一口气就冲到了慈云寺门口。


    可现在他失魂落魄回去,这无穷无尽的漫长阶梯,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拖着满身泥水,一步一颤走下去,发软的双腿早没了力气,一个不小心,腿肚子一软,石阶踏空,骨碌碌滚下去老远,浑身湿透又浸透泥水的衣裳划得破破烂烂,手臂和膝盖也磕得不成样子,站都站不起来,最后几乎是两手爬着下山的。


    白秋霜在山下远远看见一抹红影,在那石阶上狼狈不堪地爬着下来时,霎时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一声大叫:“玉儿!”


    她一下子冲了出去,宝竹和车夫也赶紧跟着跑上去:“夫人!公子!”


    白秋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把将阮玉抱在怀里,上下看看儿子——漂亮的石榴红衣裳已经满是泥水,脏污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还被划得破破烂烂,额上磕破了,手臂上膝盖上全是各样的蹭伤划伤,整个人都没个好样了,白秋霜心疼得当场就掉了眼泪。


    “我的玉儿,我的玉儿!你怎么好好地跑上去,这副样子下来?”


    阮玉双目空洞,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只剩个空壳,呆呆道:“他没来。”


    说着,眼泪就唰的流了下来:“娘,他没来。”


    看见他哭,白秋霜这心里就跟被刀子刮似的,疼得不得了,连忙哄他:“不来就不来,咱们回去,咱们回去。”


    她和宝竹一起扶起阮玉,回到马车上,阮玉浑身已经湿透,白秋霜一边给他脱去脏污的衣裳,一边拿毯子给他擦身,阮玉皮肤白,那蹭破划破的伤口尤其明显,白秋霜心疼得直掉眼泪:“这个挨千刀的狗东西!我好好一个漂亮人儿亲自给他送来,变成这副破破烂烂的模样还给我,他是侯门公子了不起么?!”


    阮玉只是一动不动躺着,任凭眼泪往下流。


    白秋霜给他裹好毯子,伸手拿衣袖给他擦眼泪,哄着:“别哭了,玉儿,他既骗了你,那就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没什么好伤心的,别为了他作践自己的身子,咱们是比不上侯门富贵,可你也是娘捧在手里的心肝宝贝呀!”


    阮玉的眼泪流得更多,他闭上眼睛,蜷在了白秋霜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怕,不怕。”白秋霜抱住他,就像儿时把他抱在怀里哄睡那样,“这京城待不了,咱们就回扬州去,等家里的镖局开张了,挣钱了,娘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的是年轻英俊的乾君上门提亲,咱们再不多看他一眼的,啊?”


    阮玉埋在她怀里,哭得声音嘶哑:“……回扬州、我要回家……回家……呜呜呜……”


    “咱们回家,回家。”白秋霜哄着他,催着车夫,马车在风雨中一路向前驶去。


    ……


    秦故从宫中出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雨如注,雨幕中一切都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他急匆匆上了马车,苏如是在后叫他:“阿故,这么晚了,又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要去哪儿?”


    秦故撩开帘子:“父亲、母亲,我有要紧事,今夜大概回不了家了,若是这事能成,我第一个回来告诉你们。”


    苏如是还想问话,秦昱在后拉住他:“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让他去罢。”


    苏如是这才打住,又见泉生不在,道:“今日怎么是石生在这儿候着你?泉生老道,入宫面圣,该叫他来。”


    “我把他留在别处候着!”秦故急匆匆吩咐车夫调头赶路,“父亲母亲,我走了!”


    话音未落,马车已哒哒向前驶去,苏如是无奈摇摇头:“这么急,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定是去见他的心上人去了。”


    秦昱微讶:“阿故有心上人了?怪不得方才在宫中,皇后娘娘给他说媒,他一句话都不接。”


    又问:“是谁家的孩子?我见过么?”


    “见过,但你大抵是不记得了。”苏如是摇摇头,“先等他这次回来,看看他是哭是笑罢。”


    秦故一路疾驰,赶到慈云寺山脚下时,已到了深夜,刚一下车,就见泉生正撑着伞等在山门口的石阶入口旁。


    只有泉生一个人。


    秦故心中咯噔一下,石生给他撑起伞来,他却迟迟不敢迈出脚步。


    “爷?”石生疑惑地叫他。


    秦故袖中的手都有几分发抖,可他不敢迈出脚步,泉生却已经看见了他,连忙小跑过来:“爷。”


    而后他就不说话了。


    秦故只觉得一颗心直直往下沉:“……他没有来?”


    泉生小声道:“小的在姻缘树边一直等到申时末,雨越下越大,寺里的小师傅领小的去换了一身衣裳,打了把伞,而后又在树边等到天黑,怕阮公子走夜路出意外,小的便下来山门前等,但是……小的没见阮公子来。”


    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霎时照亮了秦故惨白的脸,随之而来轰隆隆的雷鸣,他的心也跟着颤抖。


    “也许是有事耽搁了,也许他母亲拖着他不许出门,对,肯定是这样。”他喃喃道。


    泉生没戳破他,只小心翼翼问:“爷,那咱们现在回京城去找阮公子么?”


    秦故抿紧嘴唇,片刻,道:“今日还没过完,等到子时。”


    泉生和石生只能听命,就这么陪着他在山门口等。


    瓢泼大雨慢慢转为小雨,最后滴滴答答地停了下来。


    月亮从乌云后露出一角,皎洁的月光登时洒满大地。


    阮家别院中,阮老板已吩咐下人将白秋霜和阮玉的所有行李箱笼全部装上马车。


    “嫂嫂,东西都收好了,只待明日一早,就送你们出发去码头。”阮老板说着,又掏出一个荷包,“扬州那儿还有咱们的老伙计,嫂嫂都熟得很,我就不多话了,只是镖局开张、宅子修整,处处要用钱,这些你拿着,不够用的话,再写信给我。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挣了这些钱,以后还不是只能留给玉儿,我老了还指望他给我养老呢。”


    白秋霜也没推拒,接过了荷包:“老二,嫂嫂就不跟你客气了,你在京城也多保重,实在不行,再回扬州来。”


    阮老板点点头,又问:“玉儿怎么样?”


    白秋霜摇摇头:“哭累了,睡过去了。”


    她带着阮老板走进阮玉的小院,宝竹正守在卧房门口,房门没关,里头床上阮玉正睡着,不甚安稳,眉头紧蹙,额上的伤口还包着纱布,小脸惨白惨白的,看着就可怜极了。


    阮老板叹一口气:“罢了,年轻的时候,谁没犯过傻。吃一堑长一智,这回玉儿该长记性了,以后不会再轻易被谁骗了。”


    白秋霜道:“只是这代价也太大,今日看见玉儿从那石阶上哭着爬下来,真不如直接挖我的心掏我的肺,那个狗东西、负心汉!要不是他救过我一命,我定饶不了他!”


    “嫂嫂别生气,你身子还没康复。”阮老板捋着胡须,“这样也好,总比被他耽搁一辈子要好。玉儿还这样年轻,又长得漂亮,多的是人中意他,待他碰上更合心意的,很快就把这个忘了。”


    白秋霜叹一口气:“但愿罢。”


    她余光一扫屋中,其他箱笼都已经被搬上车,唯有秦故送来的那些东西还留在屋里,便道:“宝竹,你把这些东西全部收起来,老二啊,明日我们就回扬州了,劳烦你将这些还给侯府。”


    阮老板点点头。


    白秋霜道:“我今晚在榻上陪着玉儿睡,他今天伤心成这样,不看着他点儿,我不放心。”


    宝竹去收拾那些东西,白秋霜走到阮玉床边,将儿子露在外头的胳膊笼进被里,却发现阮玉手里还握着个羊脂玉小兔儿挂坠。


    他方才就是抱着这玉坠哭得睡着的。


    白秋霜一皱眉,将他手中的玉坠扯出来,阮玉一下子醒了。


    “这是他送的罢?你还拿着这东西做什么?”白秋霜瞪着他,“还嫌他不够让你伤心?!”


    阮玉抿住了嘴。


    “把这坠子连同那些东西一并还给他,咱们不要他的东西!”白秋霜愤愤道,“有钱有权了不起啊,有钱有权就把你一片真心这样地糟蹋!”


    “还给他!”


    阮玉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握着玉坠的手指都泛起了青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声音都哑了:“宝竹,拿剪子来。”


    宝竹连忙拿了剪子递给他,阮玉接过来,去剪那秦故亲手打的络子,一剪子下去,却没剪断。


    仔细一看,是那络子的彩线里混着金银线,金银虽软,但多根绕在一起,就十分牢固,想是秦故怕他再剪一次,特地这么织的。


    阮玉不由想起了上一回剪红绳的时候,那时他就是气秦故随意摆弄他、毫不尊重他,只因不想他和容哥哥在一起,就把两人亲热的事捅破,害得他颜面扫地。


    娘说的果然不错,秦故都能不在乎他的感受干出这样的事来了,能有多中意他?


    只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都是骗他的。


    他真是太傻、太蠢,秦故哄两句好话他就当了真,怪不得秦故原先天天说他傻。


    说的没错,他太傻了。


    阮玉的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他以后再不要这么傻了。


    他狠下心,一根线一根线地剪,每剪一根,都跟剪在自己心上一样,生生地发痛,可他咬紧牙关剪下去,即便已经泪流满面,也没有停下。


    最后一根线也剪断了。


    阮玉仿佛霎时失去了全部力气,剪子掉在了地上。


    白秋霜连忙扶住他:“玉儿,别再为他伤心了,今日一刀两断,以后就再也不要想他,过好自己的日子。”


    阮玉咬着唇,闭了闭眼睛,落下泪来:“把这个还给他。”


    宝竹连忙接过绞断了红绳的玉坠,放在檀木盒中,同那些衣裳宝盆拢在一起,阮老板叫人把这些抬出了屋,道:“嫂嫂,你和玉儿早些歇息,明儿还得早起赶路。”


    白秋霜就陪着阮玉,哄他哄到睡着。


    一夜过去。


    清晨,天光微亮,秦故坐在回城的马车中,沉默一言不发。


    泉生和石生陪他等了一夜,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可还得强撑着,等马车进了城门,泉生才小声问:“爷,要不要去阮家别院看看?”


    秦故抿紧了嘴唇。


    阮玉昨日没有赴约,他怎么都想不通,难道自己真的比不上言子荣么?


    就算是白秋霜不许他出门,可自己已说过了会上门提亲,会明媒正娶让他嫁入侯府,白秋霜有什么理由阻拦?


    到底是为什么?他哪一样比不上言子荣?还是说玉儿心底里其实更中意那个姓言的?


    这几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整晚,秦故觉得自己不会看错,玉儿分明是中意自己的,可是现实却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他下颌绷得死紧,半晌,道:“……去看看。”


    泉生吩咐车夫改道,不一会儿,马车就停在了阮家别院门口。


    秦故下了马车,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日进宫的衣裳,一看便是非富即贵,守门的下人连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管家刘叔颠颠地跑出来。


    “是秦三公子啊。”刘叔十分尊敬地朝他行礼,神情却不是那么亲热,“您今日来,是……?”


    秦故冷着脸,道:“我找玉儿。”


    刘叔一拍脑袋:“哎哟,您一说我才记起来。”


    而后回身叫人,把箱笼吭哧吭哧搬出来。


    “秦三公子,这是我家主子吩咐我今日送去侯府给您的,说是公子留给您的东西。”刘叔随手捞起一个檀木盒,打开,里头是剪断了红绳的小兔儿玉坠,“您看看,可对么?没错儿罢?”


    看见那绞断了红绳的小兔儿那一刻,秦故脸上血色尽失。


    他一把抓起盒中的玉坠,双目猩红:“他又绞断了、又绞断了……他人呢?!”


    刘叔道:“公子已随大夫人回扬州了,今日清早便走了。”


    秦故掉头就上了马车:“去码头!”


    “哎哎!三公子!剩下这些东西还没拿!小的给您送去侯府?”


    刘叔的声音迅速远去,秦故手里抓着那断了线的小兔儿,就跟抓着自己的心脏似的,一个劲儿催车夫:“再跑快点!”


    马车一路疾驰,赶到码头,还未停稳,秦故飞身跳下车,冲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玉儿!玉儿!”他眼尖地看见刚刚离岸的一艘大船上,白秋霜正扶着阮玉一同登上二楼舱房,连忙拨开拥挤的人群拼命朝前跑。


    阮玉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上楼的脚步顿了一顿。


    秦故的心也跟着停了一瞬,呼吸都屏住了,等着他回头。


    可那身影只是一顿,而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走入舱房中。


    没有再看他一眼。


    秦故一下子失了力。


    码头汹涌的人潮来来往往,撞在他身上,撞得他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嗡嗡的人声响在耳边,让他一切都听不真切,脑中一片混沌,只望着那条载着他心上人的船,看着它一点一点驶出港口,慢慢远去,消失在天际。


    泉生跑上来,扶住了他:“爷!您没事罢?”


    秦故怔怔的,就跟丢了魂一样,喃喃自语:“他走了。”


    他没赴自己的约。


    他回扬州了。


    他不中意他。


    心底蓦然涌上一股又酸又涩的痛,秦故趔趄了几步:“他走了……”


    眼前一黑,他直直栽倒下去。


    “爷!”泉生吓得魂都飞了,连忙扶住他,和石生两人一块儿把他扛回马车上,送回侯府叫大夫。


    “这是怎么了?”苏如是闻讯赶来,看见一向活蹦乱跳的小儿子脸色苍白昏迷不醒躺在床上,登时面色一白,又见给他把脉的大夫脸色凝重,忙问:“如何?要不要紧?”


    大夫把完脉,又看了看眼皮、舌相,才起身道:“夫人不必担心,三公子只是怒急攻心,又一夜未睡,这才昏过去了,醒了就好了。”


    怒急攻心?


    一夜未睡?


    苏如是脸色沉下来,先叫人送走大夫,而后将泉生石生两名贴身小厮提上来,冷冷道:“我这些年真是脾气好了,待你们太宽厚了,你们可是他身边的管事小厮,竟由着他一夜不睡!要是他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担得起么?!”


    泉生石生两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他这一天一夜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见了些什么人,给我如实交代!”


    石生被吓破了胆,当场就要开口交代,泉生却先一步开口,额头磕在地上:“夫人,爷不许说。”


    苏如是长眉倒竖:“他还叫你们瞒着我?!”


    他登时就要发作,床上却传来微弱的一声:“母亲。”


    苏如是连忙转回去:“阿故,你醒了,你怎么样?”


    秦故望着他,怔怔的,眼中落下泪来。


    苏如是一下子揪心揪肺地疼,连忙坐到床边把他抱在了怀里:“别哭,傻孩子,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他不中意我。”秦故流着泪,低声道,“他不中意我。”


    “母亲,我这辈子就中意他一个,可他不中意我。”


    苏如是无声地长叹一口气。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小儿子,就好像在看当年的自己,流了无数眼泪,伤了千百次心,才换来了最后的幸福。


    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最像他的小儿子,居然也和当年的他一样,再一次走上了这条路。


    他那时满心迷茫,跌跌撞撞,被父母的压力和爱人的冷落两面夹击,靠自己强行撑着,才熬了过来。


    他不要阿故再像他那时候那样煎熬。


    苏如是压着心疼,道:“中不中意又如何?你要娶他,他还能说个不字?”


    秦故一顿,迷茫地抬头看他。


    苏如是道:“你父亲当年也不中意我,不愿意娶我,现在呢?”


    他安慰地摸摸秦故的头:“阿故,你家世品貌样样都好,只要你肯用心,再硬的心你都给他捂化了。听娘的,不要想那么多,先娶进门再说。”


    秦故犹豫道:“他不中意我,中意别人,我强娶他进门,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苏如是道:“那你要他的人么?”


    秦故一顿,点点头。


    但他还想要玉儿的心。


    苏如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人是你的,日子一久,你待他好,心慢慢也就是你的了。”


    他将秦故扶着坐起身:“在家好好休养两日,准备好你的行头,多带点儿钱,到他亲朋好友那儿活动活动。娘在京中给你找个好媒人,叫他们家拒绝不得的,任他那心上人是天神下凡,你也把他比下去了。”


    秦故抿了抿嘴,片刻,下定决心:“好。”


    ……


    阮玉生了一场大病。


    他们从京城走水路回扬州是顺流而下,快得很,只需四天,可短短四天,阮玉上船时是一个样,下船时简直瘦得换了一个人。


    白秋霜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心病,只能靠阮玉自己想开,她将儿子留在老宅静养,自己则去料理里外事务,给刚收回来的老宅买下人、修庭院、置办各样物什,家里的事儿忙完了,又去把镖局开起来,找回了老镖师老掌柜老伙计,风风火火的,无奈身子实在还没痊愈,走两步都气喘半天,忙了七八天,一下子就病倒了。


    阮玉听闻母亲晕倒时,还浑浑噩噩躺在床上,是镖局里的老掌柜跑来叫他,他才挣扎着爬起来,由宝竹扶着出去。


    老掌柜一看他憔悴得不成人形,登时唉了一声。


    “公子,您也病着,夫人也病着,这、这镖局里的事儿还怎么管呀?我带着这么多镖师伙计回来,大家也都拖家带口的,等着吃饭,是看在老东家仁义,才辞了工过来的,要是镖局开不起来……还不如早些让他们都散了,免得把几分旧情都磨没了。”


    阮玉一顿,转头看向他,又看了看屋外来回踱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伙计们。


    众人脸上都是焦急、迷茫,和对未来的担忧。


    阮玉脑中嗡的一声,宛如炸雷响起,一下子清醒过来。


    现在不比以前了。


    不是回到扬州,就回到了以前那个安逸的家,


    现在家中的顶梁柱父亲不在了,只留下他们娘俩,以前的镖师掌柜伙计虽然肯回来,但到底对他们能否撑起这么大一个场子抱着几分质疑,还有更多没回来的镖师和掌柜们在观望。


    如果他们没能顺利把镖局开起来,大家伙就会一哄而散,再想聚起来就难了,到时候他们家才是真正的一落千丈。


    日子就是这样,一个坎接着一个坎。


    如今家中这副光景,他还在为了男人要死要活,怪不得母亲骂他没出息,骂他被养得娇。


    他深吸一口气,道:“李掌柜,我只是一点小病,不当紧,我换个衣裳就出去。你先叫大夫给我娘看着,把大家聚在一起,我有话说。”


    李掌柜连忙点头:“好嘞,公子。”


    他出去了,宝竹连忙关上门,道:“公子,您要穿哪身衣裳?”


    “我穿什么不要紧,娘给我做的新衣,随便拿一身,最紧要的是披风。”阮玉深吸一口气,坐在妆台前,给自己苍白的脸颊抹了一点胭脂,看上去有了点儿气色,“把爹那身黑雕羽云肩披风拿来。”


    他家开的信义镖局,起先就是一个江湖门派,传到他爹这一代,开始做镖行生意,他爹阮灵客黑白通吃,武艺高强,既是门主,又是总镖头,带着大家挣钱吃肉,门中上下都对他心服口服。


    他走镖时总穿一身黑雕羽云肩披风,十几岁接任门主后,一路把镖局做大做强,广纳贤才,二十几岁就在扬州府最繁华的文昌阁旁买下了四进的大院,请来当时江南四州最有名的大才子,新科探花江吟鹤,亲自为他题匾“扬州信义镖局”。


    当日阮灵客身穿黑雕羽披风,单手将沉重的木匾飞身送上门头,敲下第一颗钉,当真是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四下掌声雷动,欢呼喝彩不绝于耳,他娘就是那时候在旁观礼看上他爹的。


    自那之后,他爹江湖声望威震八方,信义镖局进入鼎盛时期,有专门看货估价的掌柜,有专门走镖的镖师,有看家护院的镖师,五花八门,足有上千号人。这身黑雕羽披风也就成了信义镖局的象征。


    他从小跟着他爹在外游走,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那些第一次见面的贵人不认识他爹的脸,但一见那件黑雕羽披风,就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信义镖局掌门人。


    可惜,整个镖局的核心人物就只有他爹一个,他爹本打算找个武艺高强、品行俱佳的接班人,娶了他,这样他做镖局主人,专同达官贵人打交道,接活计,接班人做总镖头,虽然武艺高,但还是被他掐着门路,翻不出手心去,镖局便还能继续传下去,可还没来得及物色人选,就出了意外,镖局全散了。


    阮玉换好衣裳,宝竹捧来一个长长的木箱,一打开,里头就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黑雕羽披风。


    阮玉呼吸一滞,回想起爹爹穿着这披风带自己走南闯北时的情景,那是他最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童年。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将披风抱出来,工工整整捧在了手里,走出门去。


    门外交头接耳的镖师、掌柜、伙计,看到他手里捧着的披风那一瞬间,都噤了声。


    阮玉走到院中,在他们跟前站定,朗声道:“众位。”


    “多谢你们,心中还存着信义二字,在镖局四散、前途渺茫之际,还愿意回来一同重振旗鼓。”他顿了顿,道,“我知道,再提往日恩情,大家心中亦是戚戚。如今我爹已经故去两年,没了他,我和我娘如何撑得起这么大个镖局?我知道大家都在观望,以后信义镖局还能不能再次风光,才是大家最关心的事。”


    底下的镖师掌柜们都抬起头看着他,看他如何回答众人心底的这个疑问。


    迎着众人的目光,阮玉自己心底也直打鼓,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一清二楚,他如何能与爹爹相比?


    他没有高强的武艺,镇不住底下的镖师,就算能招兵买马寻个武艺高强的总镖头,可人家有本事,在镖师中一旦立住了威望,凭什么还听他的?


    就算他手里还握着一点儿叔叔伯伯辈的高官贵人的门路,可是总镖头若要跟他对着干,也够给他添堵的。


    他厚重衣摆底下遮的腿肚子都在发抖,他强行压住,咬咬牙,一把举起那件披风:“一年之期!”


    “我对着这件黑雕羽披风起誓,一年之内,我会让信义镖局重整旗鼓,让大家吃的喝的挣的,不比以前少!若一年后,我带着信义镖局做出来的成绩、让大家赚到的钱,大家觉得不满意,自可离去,我和我娘不会有半点阻拦,亦无怨言!”


    话音落下,院中鸦雀无声,众人的黑眼睛望着他,阮玉也直直望着他们,正面迎上他们的担忧、质疑、不信任。


    终于,一名老镖师举起了手中的佩刀。


    “镖传四海,信达三江,信义镖局,威震八方!”


    众人终于有所动作,陆陆续续都举起了手:“镖传四海,信达三江,信义镖局,威震八方!”


    阮玉重重松了一口气。


    他吩咐老管家照顾好家中,盯着夫人好生休息,将老掌柜和德高望重的老镖师们聚在一起,商议当下镖局最紧要的事务。


    “这几日夫人带着我们,已把镖局收整得差不多,当下最紧要的,一是把走镖文书办下来,这个事情夫人已经跑过衙门,如今的知府同门主是故交,爽快答应了,不日就会发下文书。”李掌柜将此事记在纸上,“可是文书一下来,咱们就得开张接活儿,镖局开张,都得比武,由总镖头坐镇,这便是第二件紧要的事了,咱们现下没有总镖头。”


    白秋霜原先也在镖局中走镖,武艺亦算得上高手,可她现下重伤未愈,已经病倒,自然无法坐镇,阮玉的武艺又称不上好,只能再找一个高手过来,临时充当总镖头,先开了张,再说其他。


    可自从信义镖局两年前出事,厉害的镖师都被其他大大小小的镖局分抢完毕,现在哪还有什么落单的高手能叫他们请来?


    阮玉嘴唇紧抿,众人都看着他,他必须得拿个主意。


    “这事儿我去想办法。爹爹还有几个知交好友,虽然大多归隐山林,但我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得请他们出马,诸位放心。”阮玉袖中紧紧绞着手,心脏砰砰直跳,嘴上强装镇定,“先把文书办下来,再请先生相个良辰吉日,咱们办比武大会。”


    看他拍板还算果断,众人心下都松了一口气,照着他的吩咐各自分活儿,而后都下去做事去了。


    阮玉也不敢放松,马不停蹄就出去拜访各位叔伯,把这两年来疏松了的交情关系都走动走动活络起来,而后一一去找爹爹那几个归隐了的好友。


    他运气不太好,找了三四人,那归隐的地方都已经人去楼空,不知是被昔日的仇家找上门,还是其他什么事,连个人影子都找不到了。


    还有最后一位前辈,归隐的地方实在太远,阮玉只能拿父亲留下来的飞鸽给他写信送去。


    这些镖局里的事儿现下全压在他身上,他一时忙得脚不沾地,日日都早早起出门,虽然累得不得了,人倒是精神了不少,也没什么时间去想京城里的旧事了。


    这一日,他刚进了镖局,正同掌柜们吩咐昨日接来的伙计,外头忽而一阵喧闹,李掌柜匆匆跑进来,喊他:“公子、公子!您快出来看看!”


    阮玉转过头看他:“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我们这儿说着事,不急就等一等。”


    李掌柜道:“哎哟,您先出来看看罢!也不知是谁送来的,我一直在那门口盯着,就跟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该不是谁来砸咱们的场子罢?”


    阮玉走出来一看,那摆在门口的,是几箱新衣裳,还有一个熟悉的聚宝盆。


    第48章 下扬州阮玉破局


    是秦故。


    阮玉心中咯噔一下, 面色一变,李掌柜就在旁道:“公子,怎么了?您认得这些东西吗?”


    阮玉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脑中又开始嗡嗡作响,那一日大雨中在空荡荡的姻缘树下慌乱寻找、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哭着往前爬的不堪回忆霎时涌上心头。


    他已经被秦故骗成这样了, 秦故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秦故到底要怎么样?


    不、不,不要怕,不要去想秦故会如何,那和他没有关系, 他只管顾好他自己, 他一定要越过这个坎。


    阮玉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去看那衣裳和聚宝盆。


    是离开京城时, 他还给秦故的那些东西。


    现在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何必强撑着脸皮不肯收这些东西?秦故把他骗得这么惨,送多少他收多少, 一点儿都不带心虚的。


    脸皮值几两银?他就是心里太看重秦故了,在乎自己在秦故心中的形象,要是像在别人跟前那样厚脸皮, 早捞得盆满钵满了。


    “既然有人白白送钱来, 就收进库房。”他道。


    李掌柜连忙叫人来搬, 刚搬起聚宝盆, 底下就露出一封信来。


    “公子, 这还有封信,该不会是给咱们下的战书罢?”李掌柜捡起这封信递给阮玉。


    阮玉却一眼都没看,冷冷道:“烧掉。”


    李掌柜一头雾水,但还是听命, 把信直接烧掉了。


    一连几日,每日都有东西送到大门口,有珠宝头面,有锦缎华服,有点心佳肴,阮玉一概收下,唯有和东西一块儿送来的信,看都不看一眼,直接烧掉。


    泉生将这事儿报给秦故时,秦故唯有叹气。


    泉生道:“爷,照这么下去,咱们送再多东西也没用,要不想想其他办法?”


    秦故望着院中,沉吟不语。


    这处院落就在镖局不远处,是他前几日来扬州后特意买的,他下定决心,要赢得玉儿的欢心,不然就不回京城。


    片刻,他道:“石生在城中打探消息,可探听到阮家有什么亲朋好友?”


    泉生道:“阮家已故的家主阮灵客,也就是阮公子的父亲,本就是江湖门派门主,只有一个亲弟弟,也就是京城的阮老板,再没有其他亲戚。后来阮门主创办镖局,娶了阮夫人,阮夫人也是江湖游侠,没有亲戚,他们唯有一个儿子,就是阮公子。”


    行走江湖的,多是无牵无挂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被门派收养的弃婴,有个师门就不错了,像阮灵客这种有个亲弟弟的都是罕见。


    秦故微微蹙眉,道:“那好友呢?”


    “好友倒是不少。阮门主交游广泛,扬州大大小小的达官显贵,都同他有交情,还有众多江湖好友。”泉生道,“听闻他出事后,镖主闹得很大,原本要把阮家的老宅和镖局都拿去抵债,是当今的知府大人出面调和,暂时封住宅子和镖局,给阮夫人一个期限去凑钱还债,这才没让信义镖局易主。”


    秦故眉心微动:“听起来,像是有人做局,故意害的阮门主。”


    泉生点点头:“坊间的确有这样的传闻,说信义镖局做得太大,惹人眼红,有几个镖局同信义一贯不对付,联起手来做的局——但是没有证据。”


    就算有证据也不能怎么样,行走江湖,就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今日我杀你全家,明日你灭我满门,技不如人,就只能交上人头,江湖帮派的习气就是如此。


    秦故站起身来:“既然知府大人愿意出头平息此事,应当交情不浅。泉生,你去备礼,咱们登门拜访知府大人。”


    ……


    阮玉近来忙得焦头烂额。


    最紧要的一件事,还是办比武大会,找总镖头坐镇。


    自打他们回了扬州,重新张罗信义镖局,其他镖局就坐不住了,尤其是以前同他们有嫌隙的那几家。


    坊间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当初他爹出事时,他娘立刻纠集一帮弟兄将此事查了个一清二楚,此事正是洪兴、云立、广全三家合谋而为,镖主是他们找来的,事儿也是他们闹大的,要不是孙知府出面平息,信义镖局早就被他们瓜分完毕了。


    当时他娘本打算回师门叫上身手好的师姐师妹们,暗杀这几个镖局的头头,为夫君和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但被孙知府拦住了——这三家镖局各怀鬼胎,逐个击破倒还好说,若一时冲动把他们的总镖头都暗杀了,就怕三家同仇敌忾合围上来,那时刚失去门主的信义镖局是无法对抗的。


    孙知府劝他娘冷静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官府出面扣住了他们的宅子和镖局,说是查封,实际是为他们保住这些产业不被瓜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三家镖局没等到他们的报复,虽然庆幸一时,但心里终归担惊受怕,如今见他们重回扬州,就怕他们攒了什么手段来报复,最近都蠢蠢欲动,想要来一探虚实。


    这样一来,这场比武大会就至关重要——因为这三家镖局一定会派人混在挑战的人中,探探他们的底牌。


    若叫这三家镖局发现他们手里没牌,那他们可就完了。


    阮玉最近就是在为这事儿忙碌,良辰吉日已经选定,比武大会的章程、请柬都已经拟好,就等那位不世出的前辈高手回信。


    ——若他不来,白秋霜这边还有师门中的好手,但她师门中都是女子,武艺以暗器为主,正面迎战不是强项,而且几乎都是刺客,露面恐有风险,不到万不得已,白秋霜也不愿让同门师姐妹冒这个险。


    好在,比武大会举办的四天前,阮玉收到了那位前辈的回信,说已在路上,估摸着正好能赶上。


    他重重松了一口气。


    “万幸,这位前辈回信来的及时。”阮玉拿着信笺,匆匆吩咐李掌柜把早就拟好的请柬送出去,对外正式宣布将要举办比武大会,庆祝信义镖局重新开张。


    白秋霜这几日病情好转,也来镖局中看了看,见他收到回信,就道:“信中可说了他到了哪儿?”


    阮玉道:“前辈写这信时,是前天,那时他已过了罗州。从罗州坐船下来,三四日就到了,估摸着前辈应当是后天,或者大后天到。”


    白秋霜点点头,又道:“娘再请师门中的大师姐过来,万一出什么意外,她还能顶一顶。”


    母子两个又把大会的各项事宜细细捋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比武大会一天一天临近,镖局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到了大会前一天,比武的台子已经全部搭好,阮玉正在同李掌柜核对回复请柬的宾客名单,忽而一阵扑棱棱作响,空中飞来一只信鸽,落在了窗棂上。


    正是与那位前辈通信的信鸽。


    阮玉心中一跳,连忙过去抽出信鸽腿上绑的字条。


    [贤侄:


    我在罗州碰上昔日仇家,被他们缠上,一时脱不开身,无法准时赶到,贤侄先请他人坐镇,我脱身后再来。]


    阮玉额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这位高人前辈来不了了!


    现下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不少宾客都已经回信说明日一定会来,他们这儿却没人坐镇,到时候别人上台挑战,他们只能派些武艺平平的镖师应战,若碰上高手砸场子,他们这边连个坐镇的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他立刻回家去找母亲,急匆匆道:“娘,您可找了师门中的大师姐?”


    “找了。”白秋霜叹一口气,“可大师姐现下不在门中,只有一位师妹过来,她的武艺比我稍差,应当今晚就到。怎么了?”


    “那位高人前辈被仇家绊住了脚,赶不过来了!”阮玉着急道。


    若他娘亲的这位师妹武艺还不如他娘,那在此坐镇恐怕不够压台的——毕竟这些镖局抢走了他们不少武艺高强的镖师,阮玉叫得出名字的都有好几个,他们原先在信义镖局时,门内比武就比他娘要强。


    这下可怎么办?


    他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白秋霜也着急了:“请柬都发出去了?”


    “都发了,前几日前辈回信的时候就发出去了,哪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阮玉心中慌乱,强行镇定,道,“我再去镖局里好好排兵布阵,而后去知府大人那儿走一趟,看看大人能不能借两个厉害捕头给我。”


    捕头都是考过武举的,其中也有高手,但同在扬州城中,认得捕头的人不在少数,得仔细乔装打扮才能避免被认出来,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白秋霜忧心地叹一口气,点点头:“只有这样了,你去罢。”


    阮玉急匆匆出了门,她望着儿子的背影,心里担心得不得了,玉儿原先娇滴滴地养在家里,什么都不懂,第一次主事,就碰上这样左支右绌、风雨飘摇的艰难处境,真是太为难他了,要是这一回不成,不知玉儿得消沉多久,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


    她来到祠堂,对着亡夫的灵位双手合十喃喃道:“灵客,你在天上可看见了?你一走,我们娘俩受尽了欺负,如今连天天在你跟前撒娇哭鼻子的玉儿都不得不扛起镖局的重担了,求求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玉儿此番一定要成功。”


    堂上,阮灵客的牌位静静立着,白秋霜长叹一口气,拜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阮玉回到镖局,李掌柜大老远看见他就开始嚷嚷:“公子!公子!您快来!有人来应招总镖头!”


    阮玉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冲进镖局,院中站着那人回过身来。


    身形高大挺拔,穿着朴素的靛青布衣也不失气概,宽肩,窄腰,长腿,黑发高高束起,黑铁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出俊朗的下半张脸,和一双熟悉的眼睛。


    第49章 下扬州阮玉破局


    这个熟悉的英俊模样, 就跟刻在阮玉心头似的,一出现,心口就一阵激痛。


    阮玉一下子打住脚步, 冷了脸色,道:“这个不聘。”


    镖局众人都懵了, 李掌柜忙道:“公子,您还没见识这位少侠的武艺,刚刚他连挑我们二十个镖师,每个都是三招之内……”


    “我说, 这个不聘。”阮玉提高了音量。


    李掌柜闭了嘴, 同其他老掌柜和老镖师们面面相觑。


    好不容易有一位绝世高手上门,前几日还在为总镖头的事儿急得焦头烂额的公子,怎么突然不要人了?


    谁也不知道阮玉怎么想的, 一个个闭起嘴巴都不说话,一片沉默中,这位蒙面人开了口:“为何不聘我?”


    出乎意料, 他开口的声音却不是秦故那样清亮爽朗,而是低沉嘶哑,像喉咙受过伤似的。


    阮玉顿住了。


    ……不是秦故?


    不可能, 这个模样, 他闭上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他道:“为何不用真面目示人?把面具摘下来。”


    蒙面人顿了顿, 道:“脸上有疤。”


    他似乎性格颇为沉闷, 说话也惜字如金, 同秦故截然相反。


    阮玉心中有一丝动摇,但又想,天下真的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他还是坚持:“你要在我的镖局做事,我总得见过你长什么样。”


    蒙面人顿了顿, 抬步走到他跟前,站定。


    在他走过来的这几步里,阮玉紧紧盯着他。


    身法,步态,都和秦故不一样。


    脸可以易容,声音可以假扮,但走路的身法步态是多年的习惯,极难改变,阮玉心中又多了几分动摇。


    蒙面人在离他两步远处站定,稍稍揭开面具,露出额角烧伤的疤痕,而后迅速戴上了面具。


    虽然只是一眼,但那疤痕十分明显。


    容貌有损就跟身有残疾一样,时人认为这是上辈子作孽太深,死后下地狱被油锅煎过,投生转世后仍有印记留在身上,所以这些人处处都要被人低看一眼。


    秦故是何等的天之骄子,就算要来找他,也会光明正大地来,犯不着扮成毁容的人来接近他。


    说到底,他身份太高太贵重,想要得到什么一向是轻而易举的事,根本不必拐弯抹角伏小做低,所以行事一向直来直往,不会花太多心思。


    阮玉心中强烈动摇起来——这个蒙面人实在来得太及时了,武艺又远超众人,正好能解他燃眉之急,若真这么赶走了,他还得去请捕头、请其他高手,仅有一夜的时间,让他上哪儿找这么多高手去?


    他咬了咬唇,转向一旁的李掌柜:“方才他与镖师比武,使什么武器?”


    李掌柜忙说:“使的是剑,剑术精妙绝伦,乃是顶尖高手。”


    秦故惯用的是刀。


    使刀多是劈、砍等大开大合的招式,使剑则是挑、刺,路数截然不同。


    每个习武之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武器,招式也就随着武器来,形成体系后轻易不会改变,因为学得太庞杂,会互相影响,反而样样都学不好。


    秦故出身侯府,侯府原先就是武将世家,侯爷定不会叫他乱学,用武艺路数来看,应当是不会出错的。


    阮玉心中松下几分,想道:也罢,就先把他留下来,明日比武大会压阵,顺利过完明天再说。


    他道:“那好,你暂且留下,明日我们办比武大会,迎战各路英雄,若你能力压群雄,保我们信义镖局顺利开张,我就考虑聘你当总镖头。”


    蒙面人立刻道:“一言为定。”


    他同阮玉一抱拳,自报家门:“我叫古十三。”


    阮玉也向他抱拳:“古少侠,请。”


    他亲自为古十三引路,带他熟悉镖局。


    信义镖局的四进大院落由阮灵客亲自设计改造,方方正正的院落呈回字形布置,外围一圈是镖师们的住处,一座座小四合院围成整整一圈,将镖局护得密不透风,尚未娶亲的镖师可住在这些院落中,已娶亲的镖师轮值时,也需在此住宿。


    中间一圈是仓房、马房、武器库等,最里头一圈是议事堂、会客厅等,而地下还有一个密室,是专门存放银镖等重要镖物和门中秘籍珍宝之处,需两把钥匙共同打开。


    “原先两把钥匙都在我爹手里,因他既是镖局主人,又是总镖头。”阮玉一边走,一边说,“如今我学艺不精,只能退居幕后当镖局主人,总镖头从外招募,所以这两把钥匙一人一把,待你正式成为总镖头,我就把其中一把钥匙给你。”


    古十三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轻轻点点头。


    他和秦故长得实在太像,阮玉心中仍没有完全相信他,被他看着就觉得不舒服,冷声道:“古少侠,你在看什么?”


    古十三收回目光:“抱歉。我在想,方才阮公子为什么一见我,就说不聘我。”


    阮玉顿住了。


    半晌,他道:“看错了,将你认成了其他人。”


    古十三追问:“是什么人?”


    阮玉心头一酸。


    是什么人?


    什么人能叫他戴着面具都能一眼就认出来?


    除了日日夜夜在心中描绘的那一个,还能有谁?


    他心中一声哂笑,阮玉啊阮玉,想想那雨中空荡荡的姻缘树,想想那一阶一阶爬下山时的肝肠寸断,该了断了。


    他转身往前走:“……现在已是无关紧要之人了。”


    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廊中,好半天,身后都没有人跟上来,阮玉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古十三还站在原地。


    戴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孤零零站在那儿的模样,无端透出一股落寞。


    阮玉叫他:“古少侠,怎么不走?”


    古十三抿了抿嘴,跟上来,沉默不发一言。


    阮玉将他带到议事厅左边的一间小四合院:“这是总镖头的住处,以前我爹轮值时,就住在这儿,现在是你的住处了。”


    这是唯一一间位于中间一圈的住宿院落,往外院走几步可以传唤镖师,往内院走几步就进了议事堂,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好位置。


    古十三点点头。


    阮玉想了想,又道:“明日比武大会,第一轮是普通镖师的群战,第二轮开始单人挑战,便要守擂台,我已粗略排过一次阵容,还请古少侠再将镖师们试一遍,明日就倚仗你了。”


    古十三定定望着他:“……定不负所托。”


    阮玉这才把镖师们聚起来,交给他,自己则去同几位掌柜安排招待宾客等杂事。


    古十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拐过弯,再看不到人影,才转回头来。


    阮玉一直忙到深夜,总算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回到家中时,白秋霜竟然还没休息,正同刚刚接来的小师妹说话,见他回来,连忙问:“如何?可借到人手?”


    “有人上门应聘总镖头,镖师们同他过招,没有一个能撑过三招,是个绝顶高手。”阮玉由宝竹伺候着脱下披风,“我便让他暂时留下,先撑过明日再说。”


    白秋霜立时松了一口气:“当真是及时雨,我下午还在求你爹爹显灵呢。”


    又问:“是什么来历?会不会有诈?”


    阮玉顿了顿,略过外貌肖似秦故这一点,道:“他下午训练镖师,排兵布阵时,我在旁看了几眼,是北派风格。南北一向互不干涉,那几个镖局再有能耐,也请不来北派的人插手此事。这样的高手,除非他自己愿意,也犯不上蹚这样的浑水。”


    白秋霜点点头,她的师妹也在旁宽慰几句,阮玉这才回院休息。


    短短一夜眨眼而过,第二日清晨,公鸡打鸣,旭日东升,阮玉就准时睁开了眼。


    以前爹爹还在时,他日日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一直想不通爹爹怎么就能几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在公鸡打鸣的时候起床。


    现在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终于明白,当肩上担着一整个镖局成百上千号人的生计时,多躺一刻都如坐针毡。


    宝竹伺候他换上新衣,这是为了今日比武大会特地做的华服,薄紫外袍堪堪曳地,里头搭着一身雪白,沉稳又不失少年风采。


    阮玉坐到妆台前,本以为连日劳累,一张脸肯定憔悴得不能看了,没想到瘦了一大圈,脸上娇憨的颊肉没了,倒愈发显出秀美的五官,一双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娇滴滴软绵绵的,而是干净精神,带上了点不罢休的劲儿。


    宝竹为他简单束起马尾,淡扫长眉,胭脂在脸颊和唇上轻轻一点,笑道:“公子,这样倒比以前还要好看呢。”


    阮玉微微一笑,站起身,又想到古十三今日要坐镇,穿着那身布衣可不像个总镖头的样子,就道:“带上黑雕羽披风。”


    信义镖局门前张灯结彩,搭起了擂台,阮玉走进镖局时,里头一派忙碌,李掌柜正在指挥伙计们搬桌子搬椅子,阮玉四下一看,古十三正在不远处交代镖师们,背着手,侃侃而谈,倒挺有总镖头的架势。


    他走过去,喊道:“古少侠。”


    古十三转过头,看见阮玉身着薄紫华服,整个人清新秀美好似在发光,笑着朝他走过来,面具下的双目微微睁大,看呆了。


    阮玉走到了他跟前:“披上这件披风罢。”


    他叫宝竹为古十三披上黑雕羽披风,又亲自为他理了理肩上油光发亮的雕羽,古十三只怔怔地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今日凶险,我全家性命,信义镖局多年荣光,全系于古少侠一身,拜托了。”阮玉说着,就要朝他深深一揖。


    还未弯下腰,一只大手伸出来一把托住他,不叫他拜下去。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古十三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第50章 总镖头威震八方


    阮玉同这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李掌柜匆匆来报:“公子,今日又有东西送来, 是一对招财进宝的金福娃。”


    阮玉一顿,轻轻瞥了一眼古十三。


    古十三只扫了一眼李掌柜手中捧着的金福娃, 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阮玉收回视线,摆摆手:“既是好兆头,收下罢。”


    晌午时分,比武大会正式开始。


    信义镖局现下三十六名镖师, 在擂台下严阵以待, 白秋霜和师妹一块儿坐在台前正中的一张八仙桌,陪着知府大人,其他各桌贵客也陆陆续续入席, 阮玉这才登上擂台,一敲铜锣,台下众人纷纷抬起头看过来。


    “多谢诸位贵客前来捧场。”阮玉朗声道, “信义镖局能重新开张,承蒙老天眷顾,承蒙各位厚爱, 这两年里对我们伸出援手的亲朋好友, 一开张便义无反顾回到信义的老伙伴, 这些恩情, 在下一一铭记于心。”


    台下众人望着他, 那些目光,有担忧,有质疑,有观望, 也有期盼。


    阮玉顿了顿,提高音量:“开镖局,话说再多,不如技高一筹!今日信义镖局便在此摆下擂台,迎战各路英雄好汉,若有好手,尽管上台!信义定不负各位父老乡亲厚望,以此一战,重振威名!”


    这话铿锵有力地砸下来,台下才终于响起了喝彩声,不一会儿,就有人举手:“我们先来!”


    摆擂台有彩头,而且彩头可以叠加,阮玉这次放出去的风声,每赢一局的彩头是十两银,对普通镖师而言,是半年的工钱,吸引力不可谓不大。


    而且第一轮是群战,多少能浑水摸鱼,到第二轮单人挑战可就是手底下见真章了。


    阮玉走下台来,古十三就在擂台旁,盯着那上台挑战的三人看了片刻,在镖师中点了三人:“这三人下盘不稳,功底不扎实,想必会些偷鸡摸狗的手段,你们上台先声夺人,把他们打懵了再说。”


    三人领命上台,阮玉心里到底有些忐忑,小声道:“群战五局,输两场也没事。单人战要守擂,得叫他们保存体力。”


    古十三背着手,看了看他:“有我在,不会有败。”


    高手大多自傲,这会儿阮玉也不便拂他的面子,只得在心中捏一把汗,在台旁紧紧盯着场中。


    出乎意料,群战异常顺利,有古十三排兵布阵,每一场镖师们都赢得极快。


    阮玉不敢放松警惕,群战不用守擂,来砸场子的人不会把目光放在群战上,想必都在第二轮的单人擂台等着呢,他深吸一口气,走上擂台:“多谢各位江湖好汉捧场!第一轮群战我们拿下五局,现在开始守擂,有请总镖头,古十三!”


    此话一出,台底下众人交头接耳。


    “古十三是谁?”


    “扬州城里没听过这号人呀?”


    “别说扬州城里,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都没听过。”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戴着面具的古十三身披黑雕羽披风走上台来,众人一看他十分年轻,竟穿着故去的阮门主那件标志性的披风上台,登时哗然。


    “哪来的毛头小子?!阮门主在江湖赫赫有名,他的披风岂是随随便便一个无名之辈能穿的?!”


    “还戴个面具,这是见不得人还是怎么的?”


    “信义镖局看来是要完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坤君果然成不了气候,居然请个这样的人来当总镖头。”


    话音未落,迎面一道破空之声,方才说出这话的人只觉得头皮一扯,耳边啪的一声响,头上的木簪竟应声碎裂,木片当啷掉在地上。


    “哎哟!”他一下子捂住脑袋,“谁?谁偷袭我?”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往台上看去,古十三将手中剩下的小石子抛起又接住:“再对阮公子出言不逊,我打烂你的脑袋。”


    台下众人暗暗心惊。


    方才电光火石之间,竟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这么远的距离,耳力如此精准,在人山人海一片吵嚷中瞬间辨出诋毁阮玉的是哪一个,而且小石子堪堪击中那人发簪,又未伤人——要知道,江湖中人对武功的最高评价,便是收放自如,大开大合不算本事,杀人不见血才是高手,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总镖头显然深谙此道,一个小石子,就堵住了众人的嘴。


    众人不禁在心里猜测——年纪轻轻,武功造诣就登峰造极,这是哪位不世出的高人收的关门弟子不成?


    台下再没人敢对他穿这身黑雕羽披风指指点点,古十三阔步走到擂台正中,同阮玉并肩而立,伙计搬上两张八仙椅,古十三先抬手请阮玉坐下,自己才走到另一张八仙椅前,一展披风,坐下身来。


    总镖头压阵,但并不是一开始就出手,因擂台战不论挑战者还是守擂者,每人都只有一次上场机会,站上擂台就不能再换人,输了才下台,为防有心之人用车轮战,总镖头是留到最后应对高手的。


    第一名挑战者上台,古十三派出年轻镖师石小六迎战。


    石小六才十七岁,毛头小子武艺平平,在扬州府这么多镖师里根本排不上号,台下众人也有不少同他交过手,登时一声嗤笑。


    “信义怎么派这小子打头阵,随便什么人都能把他踹下台。”


    “这是青黄不接没人手了,毛头小子将就用呗,哈哈哈哈!”


    其他镖局的人混在人群中唱衰,哪知道石小六今日不知是被哪位仙人摸了头顶,茅塞顿开,竟然屡出奇招,连赢三局,惊掉了众人的下巴。


    “这是石小六?”


    “上个月我还同他交过手,他怎么一日千里了?”


    底下的其他镖局有些坐不住了,再叫信义赢下去,士气一路高涨,那局面可就无法挽回了。


    可是派出的年轻镖师全都铩羽而归,没办法,第四局开场,广全镖局只能派出一名老镖师前来挑战。


    这位老镖师乃是扬州府中颇有威名的双刀侠,人称“季双刀”,在多个镖局当过教头,是这个行当的老前辈了,现下正是广全镖局的六大镖师之首,他一上台,石小六高涨的气势登时被压下一大截,警惕地盯着他。


    季双刀冷哼一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信义当真是江河日下,竟派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打头阵。”


    石小六初出茅庐,和他的江湖地位那是天差地别,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在守擂战遇上他,这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他一时慌了阵脚,连忙求救地看向坐在台上的古十三。


    古十三大马金刀稳坐钓鱼台:“小六,你年轻力壮,怕一个老头子做什么?比体力也把他比下去!他声名在外,怕输给你,你初出茅庐,输给他也没人说你什么。千载难逢的练手机会,还不把握好?”


    此话一出,季双刀脸色一变,石小六一握拳:“总镖头说的对,我输了也不亏!老头,放马过来!”


    季双刀勃然大怒:“竖子敢尔!”


    他拔出双刀冲过来,石小六却一反方才几局的冲动,东躲西藏,仗着年轻跑得快,专在背后偷袭,季双刀没沾着他的衣摆,却挨了他几脚,气得脸红脖子粗,追着他满台跑。


    台下众人跟看戏似的,一阵一阵哄笑,等季双刀跑得气喘吁吁,石小六才猛然发力,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得噔噔噔连退五六步,直退到了擂台边缘,季双刀连忙拿刀支住身子,这才没有掉下台去。


    好险!


    台下众人也一阵惊呼,石小六这是要乱拳打死老师傅了!


    季双刀刚刚站稳,胸膛仍在不停起伏,石小六趁机冲上来,想打他一个出其不意,哪知道季双刀猛一抬手,双刀接住他的刀,石小六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被他旋身扔下了擂台。


    姜还是老的辣!


    石小六一屁股摔在地上,哎哟叫了一声,但信义的镖师们一点儿都没气馁,反而高高兴兴把他扶起来:“小六,不错嘛,居然能跟季双刀打得有来有回,叫我们刮目相看!”


    “是呀,还以为季双刀多厉害,也不过就比咱们小六强那么一招嘛。”


    “好小子,跟总镖头学了两手,不可同日而语了。”


    石小六拍拍屁股,神气道:“以后小爷就是差点打败季双刀的人了,哈哈哈哈!”


    台上的季双刀虽然赢了,但被这么个毛小子打成险胜,脸上也无光,他咬咬牙,抬刀指向古十三:“古镖头,请赐教!”


    古十三靠在八仙椅中,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道:“石小六都能同你打这么久,你还不配叫我赐教。”


    “你!”季双刀大怒,但古十三说的恰恰是事实,他此时回口,倒显得输不起,只能憋着话,憋得脸都青了。


    古十三一挥手:“雷震天,你跟他打。”


    雷震天便是阮玉对黑雕羽披风起誓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老镖师,是追随阮门主多年的老部下,原先在扬州城中与季双刀齐名,阮门主死后他消沉了两年,最近才重出江湖。


    他走上台来,高大魁梧的身材宛若一堵石墙,季双刀登时警惕,他方才被石小六消耗了太多体力,这下哪是雷震天的对手?


    他拔出双刀,雷震天根本不放在眼里,抡起长刀劈过去,当啷一声金石相撞,季双刀被震得虎口发麻,双刀差点儿脱手,酸软的胳膊根本反应不过来,雷震天当胸一踹,把他踹下了擂台。


    台下观战的知府大人捋了捋胡须,微笑点点头:“田忌赛马。嫂夫人,你家新请来的这位总镖头,不仅身手过人,还深谙兵法,排兵布阵颇有一套。这些莽夫,不是他的对手。”


    白秋霜笑道:“大人看人一向很准,有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台上,雷震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洪兴、云立、广全三家镖局几乎把能派的镖师都派出来了,仍叫雷震天连赢了六局去,把三家的当家镖师打了个遍。


    信义一时士气高涨,雷震天每赢一局,镖师们都在台下高呼口号:“镖传四海!信达三江!信义镖局!威震八方!”


    又一人被甩下台来,雷震天刚喘出一口气,一道尖亮的嗓音响起。


    “洪某前来领教!”


    台下众人皆惊。


    洪经发乃是洪兴镖局总镖头,现下扬州府第一高手。


    镖局开张,少有其他总镖头亲自来砸场子的,毕竟都在扬州府做生意,和同行当面撕破脸,日后处处都会争锋相对,彼此都没好处,派个当家镖师来试探一下就得了。


    但是洪兴和信义之间,乃是血海深仇。洪兴在信义倒台后,大举吸纳信义镖师,一跃成为扬州第一镖局,可以说是踩着阮灵客的尸骨上台的。


    坊间传闻洪经发就是害阮灵客的主谋,如今阮玉带着绝世高手杀回扬州,定会为父报仇,信义此番若是旗开得胜,第一个不拿他开刀还拿谁开刀?


    今日洪经发不亲自出马,夜里睡得着安稳觉么?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今日就撕破脸皮,且看他信义到底有几分能耐!


    洪经发一步一步走上台来,这位高手的长相身形同他的姓名相反,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雷震天握了握拳头,不善地盯着这个谋杀旧主的对手。


    古十三顿了顿,一瞥身旁坐着的阮玉,阮玉握着扶手的手指已经泛白,眼睛死死盯着场中的洪经发。


    古十三又看向雷震天,同他使了个眼色,雷震天这才抬起刀来:“早听闻洪镖头武艺超群,今日便叫雷某领教一番!”


    话毕,抡着大刀就冲了上去,洪经发身形一闪,脚下竟起了虚影,转瞬到了雷震天背后,雷震天大惊,连忙回身拿刀格挡,堪堪挡住洪经发一脚,被踹得噔噔退了两步。


    台下有人惊呼:“是鬼影步!洪镖头的拿手绝活!”


    古十三眯起双眼,紧紧盯住了他的脚步,再次给雷震天使眼色。


    雷震天再次出手,可洪经发身形有如鬼魅,叫他根本沾不上衣摆!


    当真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任雷震天再有力气,追不上人也是白费。


    但雷震天并不急于取胜,只拼尽全力逼出洪经发的毕生绝学,台下有机灵点的,就看出来了,这是在给古镖头试水呢。


    古十三正盯着洪经发的身形,忽而耳朵一动,他猛地抽出剑来,一把挡在阮玉眼前。


    当啷——


    一枚小石子撞在剑上,掉落在地,滴溜溜打转。


    阮玉一惊,背上霎时起了一层白毛汗。


    谁暗算他?!


    身旁的古十三已开口,声音冷得掉冰碴:“洪镖头,这是何意?”


    场中的洪经发猛然发力,一掌将雷震天打下擂台,这才看向他,傲慢道:“一时失手,古镖头,阮公子,你们见谅。”


    又道:“不过古镖头既已拔剑出手,当要上台迎战了罢。”


    古十三一手拿剑,一手解开了身上的黑雕羽披风,从八仙椅上起身,将刚刚落在地上的那枚小石子一踢。


    石子没被踢走,但却了无踪影,众人啧啧称奇:“这是直接把石子碾碎了?”


    阮玉低声道:“小心。”


    古十三身形一顿:“……嗯。”


    他提着剑,走到场中,洪经发立刻使出鬼影步,绕着古十三一圈都起了层层虚影,虚虚实实看不真切,阮玉心中捏了一把汗。


    这三家镖局敢合力设局谋害他爹,总镖头都是有秘技压身的,古十三第一次与他们交手,会不会吃哑巴亏?


    层层虚影逼近,要是换个人此刻被围在中间,只怕早就慌了手脚,可古十三只是定定站着,待到虚影更逼近一步,他猛一发力,周身冲出排山倒海的内力,虚影实影一概震飞出去!


    一力降十会。


    管他什么奇技淫巧,还不是天赋不足才去走的歪门邪道?要是一拳头能解决,谁会花那么些心血练鬼影步?


    对付花招,就得以力破之。


    躲在虚影中的洪经发被震出一口血来,古十三耳朵一动,立刻辨出他的方向,回身猛地一踹!


    这一脚力敌千钧,洪经发被他踹出半丈远,还未站稳,古十三那张黑铁面具已瞬间到了眼前。


    洪经发蓦然瞪大双眼——他力气这么大,居然速度还这么快!


    还未反应过来,胸口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穿胸而过,洪经发大惊失色,难道古十三一剑刺穿了他?不!擂台战是不许出手杀人的!


    随之当胸一脚,他被踹下擂台,慌忙爬起身,胸口赫然一个小小的血洞。


    那枚穿胸而过的小石子当啷掉在地上,滴溜溜打转。


    ——是刚刚他射向阮玉的那颗石子。


    洪经发捂住胸口,心有余悸。


    若是古十三稍偏一点,叫这颗石子穿心而过,他这会儿已经一命呜呼了。


    但没有穿心而过也不是好事——这是在告诉他,我有本事要你的命,但我何时要,就看我的心情,你老实给我等着。


    台上的古十三冷冷扫了他一眼:“一时失手,洪镖头见谅。”


    这一眼像在看一个死人,洪经发登时浑身上下血都凉透了。


    洪兴镖局的人纷纷围过来扶住他:“总镖头,没事罢?”


    洪经发面色灰败,阴冷地扫了古十三和阮玉一眼:“……我们走。”


    洪兴镖局的人灰溜溜地走了,信义镖局众人出了一口恶气,一个个把口号喊得震天响,古十三提着剑,扬声道:“还有谁?”


    众人看见他的剑,才意识到,方才他根本都没用剑,三招之内就把洪经发打得屁滚尿流,使的是拳法。


    又会使剑,又会拳法,还会什么?该不会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天才罢?


    洪经发是当下扬州府第一高手,在他手下三招落败,其他人连洪经发都不如,还能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实力如此深不可测,其他镖局的总镖头也不是傻子,犯不上自寻没脸。


    古十三将剑一扬,提高音量:“还有谁?!”


    信义镖师齐声高呼:“信义镖局!威震八方!”


    “信义镖局!威震八方!”


    这铺天盖地的气势,宛如回到了阮灵客尚在时,信义的巅峰时刻,台下居心叵测之人可吓破了胆,一个个灰溜溜跑了,观战的达官显贵和父老乡亲则纷纷为信义鼓掌喝彩。


    阮玉站起身来,心都在咚咚直跳,本以为今日险胜就是老天保佑父亲显灵了,完全没想到居然大获全胜!


    古十三牵着他到台前宣布比武大会顺利结束,给赢下战局的石小六、雷震天等人当场发彩头,阮玉的腿肚子都激动地发抖。


    赢了!


    爹爹,我真的做到了!


    他抖着手给镖师发下彩头银子,一个趔趄,差点绊倒,身边的古十三一把扶住他,低声道:“还好么?”


    阮玉扶着他的胳膊站稳,深呼吸:“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


    古十三微微一笑。


    “高兴就好。”


    他性格沉闷,少有笑容,这么一笑,虽然戴着面具,但有一身英武气概,仍显得潇洒不羁,其他人就起哄:“古镖头,怎么只对公子笑,我们呢?”


    古十三不语,只一脚把起哄的人踹了个四脚朝天。


    “不闹了,我带你去见知府大人。”阮玉带着古十三下台来,走到台下正中的八仙桌前,知府大人抚掌笑道:“总镖头,好生威风。”


    阮玉和古十三向他见礼。


    孙知府站起身来,笑着拍拍古十三的肩:“不错,不错,好小子。”


    又道:“玉儿,你爹以前一直念叨,要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做总镖头,一辈子护着你,你看,这如意郎君不就正在眼前?”


    阮玉一愣,白秋霜忙道:“大人,您才第一回见古镖头呢,这就牵起红线来了。”


    “嫂夫人,我看人很准的。”孙知府捋着胡须,笑眯眯道,“这样的绝世高手,要是别人来抢,你们拿什么留住他?”


    阮玉一时说不出话了。


    这时,其他宾客们纷纷上前攀谈,说近日有重要镖物要走,阮玉忙把话题岔开,这才免得被知府大人追着问。


    晚上,信义镖局大摆庆功宴,阮玉喝得不少,脑袋晕晕乎乎,古十三来敬酒,问:“何时能签总镖头聘书?”


    阮玉喝完这一杯,站都有点儿站不稳了,古十三扶住他,又问了一遍:“何时能签聘书?”


    阮玉本打算过完今天就把他换掉,可古十三今日太出彩,镖局众人已经认定了他,阮玉现在是骑虎难下,半晌,只能道:“现在就签。”


    古十三像早就料到,立刻从怀中掏出两份聘书,咬破拇指,按在上头,阮玉眼前都是花的,什么字都看不清,也要咬破拇指去按,古十三拦住他,让他用手蘸了自己的血,按上指印。


    按完手印,古十三将聘书收起,一看四下镖师们都东倒西歪酩酊大醉,便吩咐雷震天今晚值夜,扶着阮玉离席,将他送上马车:“你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阮玉歪倒在马车的软榻上,像是醉了,大眼睛却睁着,怔怔望着半空中。


    古十三一顿,低声问:“怎么了?”


    阮玉的眼珠轻轻转动,看向他,不一会儿,竟然怔怔流下泪来,那双眼睛水光盈盈,美丽又脆弱。


    古十三眼神一动,半跪在软榻前,拇指为他拭去眼泪:“怎么哭了?”


    阮玉同他四目相对,忽而霹雳般出手,直取他的黑铁面具!


    古十三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阮玉咬牙切齿:“秦故,别以为你戴个面具,我就认不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