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月色下的沙场晶莹得就像一片雪地,却又不似雪地平整,布满了道道蹄痕。


    远处的小别墅里不时传来几声不成曲调的音符,飘荡过来时惊扰了刚开的一树桃花,花瓣摇摇落下,落到雪一般的沙粒上,就像落在一片静谧的时间海里。


    钢琴是新的,靠近时还能闻到木头和漆料的味道。


    钟情一开始还很担心泪水渗进琴键会让它坏掉,总是不等眼泪落下就先一步抬手擦去。这模样就像一个被训话的孩子,明明有满腹委屈,却迫于家长威势不能发泄,又不愿认怂道歉,连眼泪都不肯让别人看见。


    后来钟情便发觉眼泪不是这架钢琴最大的威胁。


    感受到身上的人将要做什么,钟情连忙搂住身上人的脖子。


    “庄严!别在这里!琴会坏的!”


    “就这么心疼琴?”


    庄严动作不停。


    “还是心疼会弹琴的人?”


    钟情有口难言。他哪里知道庄严这个“古板”的人现在居然这么会玩?


    这架钢琴是国外名师亲手所制,一直放在国外展览,并不在国内售卖。即使让人百里加急空运过来也要大半天时间,而钟情结束一天满课精疲力尽回到家后,推门看见的就是它静静立在客厅。


    也就是说,当庄严无声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用什么手段惩罚他。


    “别怕。”


    庄严在他耳边气定神闲地轻笑,“你只要用心些,就不会流出来。”


    搂住庄严脖颈的双手瞬间发紧,钟情实在无法忍耐,埋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得很用力,唇齿间都能尝到一丝血腥气。


    他不敢用别的方式来表达不满,甚至不敢过于用力的挣扎。


    身下这排名贵的琴键简直灵敏得让他心烦,稍稍一动就会流泻出一连串音符,在静谧的月夜如同惊雷,折磨着钟情的羞耻心。


    为马场守夜的工作人员大多都是洛绒女士在时招进来的老人,是看着钟情和庄严长大的长辈。钟情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用他和庄严之间畸形的关系去冲击他们的世界观。


    现在他又发现身下的钢琴面临着第三种威胁——


    他开始出汗了。


    汗水让他的身体变得又湿又滑,几乎要快坐不住。他想要用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可这样就等于将自己彻底往庄严怀里送。犹豫之下,身体逐渐滑到琴键边缘,悬空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双手一撑——几个琴键同时发出轰隆巨响,像一曲交响乐的开场。


    庄严居然完全不为所动,磨蹭着他的耳垂。


    “真好听,阿情是最棒的音乐家。”


    “……别这么叫我。”


    对这两个字的回忆好不容易彻底尘封,如今又全都被迫想起来。钟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非得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掌控欲,庄严是如此,那根破竹子也是如此。


    每当他们用向来冷静的声音念出这两个情意绵绵的字时,就代表着他们已经兴奋到极点。即使面上依旧风平浪静衣冠楚楚,其实身下一塌糊涂,泥泞不堪。


    阿、情。


    再严肃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都会变得缱绻万分。


    可这有什么用?


    一段只建立在欲望上的关系,难道会因为名称的改变,就换掉实质吗?


    月亮升上来,又落下去。


    天际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月辉,渲染出层层叠叠的墨蓝色云朵。


    钟情迷茫之中觉得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下一刻又觉得时间早就被冻结,而这一切将永远不会结束。


    “停下……庄严!”他无法再忍下去,“停下来!”


    庄严依旧为所欲为。


    几近崩溃时,一个词语划过钟情的脑海。


    “山止!”


    琴声戛然而止,庄严顿住了。


    山止——这是一句山里的方言,是他曾经整整一个月不说话也要掩去的存在。


    他那时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土最俗的语言,但是现在听见它从钟情的口中说出,却又觉得它美丽无比,带着乡野草木的旺盛灵气。


    他看着钟情的视线有片刻恍惚,像是面前的人突然间变得陌生。他很快恢复理智,眼中情绪变得难以捉摸,冰冷却又热切,像冰封在海水之下的火焰。


    “谁教你的?”


    “山上的老人。”


    钟情终于得到休息的机会,闭上眼喘着气道,“寒假的时候我去过水库一趟,在那里遇到一个叫顺顺的小女孩。她也住在那座山上。”


    小马宝莉载着顺顺回到家中,家中老人为了表达感谢,不仅给来客变着花样做了一桌土豆,还交给他几句山里驯马的方言。


    山止,就用在他们想要马儿停下的时候。


    说到寒假,庄严眼中那一丝温柔像是又被那个冬天冻结。


    他冷笑:“我该感谢你吗?感谢你在和林姿寒私奔的时候,还能想起我?”


    “庄严,你别太过分。”


    “我很过分吗?”


    “我在讨好你。”


    “……”


    冬日的坚冰就这样悄然化去,一颗心又开始滚烫地跳动。


    庄严按捺住砰砰直跳的胸膛,心想,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一句话就能叫他神魂颠倒,无论用哪一种语言。


    “这算什么呢?安全词?是你十项全能中的第七项?可是钟情,规则是我制定的。”


    他低头去吻钟情汗湿的鬓发,避免对方看见自己红透的耳根。


    “寄早早。”他轻声道,“你能说对这个词的意思,我就停下。”


    “……庄严!你正常点好不好?”


    庄严的回应是更加激烈的钢琴声,几乎要划破长空。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钟情根本说不出来,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寄早早,寄早早……意思是鸡爪?还是吃早饭?”


    “猜错了,钟情。”


    但庄严还是停了下来。


    他抱着钟情走进浴室,怀里的人不等清洗完毕就已经沉沉睡去。一起躺倒在床上后,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把人再搂进怀里细细吻着。


    曾经恨不得遗忘的语言此刻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回荡。


    寄早早。


    寄早早。


    从他口中说出的。


    从钟情口中说出的。


    *


    钟情的生活进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白天和林姿寒在学校谈情说爱,晚上和庄严回家玩猜词游戏。白天浪漫纯情,晚上高速开车。


    钟情很喜欢和林姿寒待在一起。


    林姿寒的粒子十分活跃,大团大团逸散在空气中,就算现在钟情的模型已经没有缝隙,待在他身边也能提神醒脑神清气爽,效果堪比咖啡因。


    而且林姿寒简直是三好情人,那双漂亮的手不仅会弹钢琴,还很会打游戏,并且不会阻拦钟情打游戏!


    甚至还会在钟情打游戏的时候帮他补作业!


    但钟情也很喜欢和庄严待在一起。


    庄严的粒子很稳定,在庄严身边时稳定,在钟情身体里更稳定。不和庄严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毫无存在感,一旦深度接触到庄严……眼泪是真的眼泪,舒服也是真的舒服。


    而且庄严有钱啊,不仅有钱还省事,想要什么上午刚提一句,下午立马就送到,效率比那架钢琴还高。


    只除了游戏机,唉。


    【菜精,你是要把你的渣男人设走到底吗?】


    系统实在看不下去他这乐不思蜀的模样,提醒道,【你这是纯纯作死啊!庄严就不说了,就说林姿寒,他要是知道你和庄严的关系,恨上你不要紧,恨上庄严,这任务铁定完蛋。】


    【是啊,到时候我铁腚也完蛋。】


    【可不是吗。】系统唏嘘,【我铁定也完蛋,我全部身家都还压你身上呢。】


    对着这样单纯的系统,钟情也说不出什么不争气的话,虽然他真的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庄严负责挣钱养家,他和林姿寒负责貌美如花,还有比这更爽的事吗?


    系统大概是有点乌鸦嘴的。


    下午上完课,钟情刚掏出游戏机准备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林姿寒走过来抽走他的手机。


    他的动作可以说是慢条斯理,慢得毫无攻击性,不会让被拿走手机的人感到不满,但钟情不知为什么就是没能追上他的速度。


    “姿寒?”


    “和我私奔吧。”


    “……我发现姿寒你现在说话越来越狂野了。”钟情故作镇定,“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林姿寒很沉静地微笑,显示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


    “今年我们就要毕业了。毕业后我会去外地工作,跟我一起走吧。”


    钟情意外:“你不留下来?”剧情里主角受可是要留在这座大城市,陪主角攻一起经历风风雨雨的。


    “首都固然繁华,但这里永远不会需要修建一座水库。我想设计一种两全其美的水库,既能让水库顺利建成,又不必让当地居民背井离乡。”


    林姿寒看着钟情,眼中有和煦的暖意,“阿情,你不想知道吗?”


    “……钟情。”


    “好,钟情。”林姿寒失笑,“你的答案是什么?”


    钟情顾左右而言其他:“清教徒允许私奔的吗?”


    “只要真心相爱就可以。”


    “可是私奔得到的爱是不被祝福的。”


    “我们需要谁的祝福呢?你没有父母,我也没有。”


    钟情发现自己居然还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但他也不能顺着林姿寒的意思答应,万一剧情就此扭曲,他就真成千古罪人了。


    这一犹豫,就给林姿寒看出端倪来。


    他仍在微笑,但眼中笑意全无:“你不愿意?”


    “这不现实,姿寒。你想想,我走了,马场怎么办?”钟情苦口婆心劝道,“还有钟家,虽说现在我大伯是钟家家主,但股份都在我手里,我才是合法继承人。我要是走了,留下的烂摊子够庄严收拾好几年——”


    “你终于说出来了。”


    “什么?”


    林姿寒眉眼冷若冰霜:“马场、钟家,都是借口而已,你唯一舍不得的,只有庄严。”


    钟情一愣,系统的尖叫很快让他回神。


    【菜精!警报!人设机制要濒临临界点了!】


    钟情看着面板上猛涨的数值,大脑飞速运转。


    大概是这几天他在庄严面前太狗腿了,以致于林姿寒居然认为他们俩之间真有一腿。作为一个深情男配,居然让自己的深情对象以为自己另有所爱,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必须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他最近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没错,我真的很舍不得他的钱。”


    “……钱?”


    “是啊,钱。”钟情淡淡苦笑,“你一定觉得我在撒谎,因为钟家留给我的前已经足够我这辈子都花不完。但钱和钱是不同的,姿寒。”


    他转过头去,看向楼下过道两侧的绿化池。


    “你看,几个月前我顶着大太阳在这里等了你半小时,只不过跟庄严开了个玩笑,学校就在假期施工,将全校绿化设施增加了三倍。你以为这只是砌几个池子买几棵树的事吗?先不说校董为什么会答应……就说那株乌桕树,原产南方,想在北方种活,得请最好的园艺师。它活多少年,就得为这位园艺师支付多少年工资。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只因为我曾经对庄严说,季节交替时的乌桕树很美,就像莫奈的画。”


    “再比如,学校的食堂和图书馆,你天天去的地方,没发现也焕然一新了吗?说来也巧,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猜在撞到你之前,我在和庄严说什么?小马宝莉和她妈妈都是血统纯正的阿哈尔捷金马,她妈妈在国外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皇室预定,你猜凭什么最后是我买下了她?”


    “庄严十岁开始就被老庄总逼着学习谈判,十四岁他成为庄家继承人,接受两年封闭式家族训练,连我都只有每天一小时能看见他。十六岁他开始实际掌权,十八岁他就可以和比他大一轮的人平起平坐。”


    “现在他二十二岁……这些人已经不敢在他面前坐下了。”


    钟情重新转过头。


    他看着林姿寒,发现面前的人浑身冷淡得几乎就像一座石雕,只剩一双眼睛还有未熄的余烬。


    钟情几乎想要伸手去试试他的鼻息。


    他生怕自己把主角受打击得一蹶不振,停止长篇大论,加快语速道:“所以姿寒,钱和钱是不同的。我的钱只是钱,但庄严的钱能变成权,还能变成人。我知道想要后者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我不喜欢代价,我只喜欢坐享其成。”


    林姿寒的声音轻得就像落入沸水的一块薄冰。


    “是你先提出私奔的。”


    “因为那的确是我理想中的私奔。开着迈巴赫,一脚油门冲到你面前,再一脚油门把你带走。为你洗手做沙拉三个月,过完瘾回到家,依然有数不尽的国外大厨排着队上门给我做饭。”


    “私奔是需要勇气的。”钟情轻笑,“我的勇气来自于钱——庄严的钱。”


    “清教徒崇尚苦修,但我不是清教徒,我是这世间最俗的那一类人,贪财好色,又好逸恶劳。姿寒,难道……你忍心让我跟着你吃糠咽菜吗?”


    林姿寒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的瞳孔是浅淡的金棕色,剔透得所有情绪都一览无余。钟情依稀辨认出那里面爱恨交缠,但还有更复杂的东西交织着,深邃得如同一个漩涡,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半晌,林姿寒终于开口,声音因声带长时间紧张变得嘶哑难听:


    “所以……只要我有钱、有权、有人,你就会愿意和我私奔吗?”


    第52章


    看着主角受失魂落魄的走开,系统简直叹为观止:【菜精,这下你人设可是差得没边了啊!渣男变捞男啊你!】


    钟情满不在乎:【你就说人设机制的警戒线降没降吧。】


    系统看了眼数据面板:【还真降了!我懂了,你不能爱庄严胜过爱林姿寒,但可以爱钱胜过爱林姿寒。但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人性。】钟情重新打开游戏界面,漫不经心地说,【人与人之间想要相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但想要爱上钱,只需要活着就可以了。】


    想想这世上还有纸钱的存在,他又补充道,【死了也行。主打一个生死相随。】


    系统恍然大悟:【还真是,现在想想,我之前带的那些任务世界里,主角们的感情危机说白了其实都是金钱危机。但是菜精,】系统还是有些忧虑,【你就不怕林姿寒把你今天这些话告诉庄严?那你可就翻车了啊。】


    钟情扔掉手机往后一躺。


    林姿寒那双手就像是上帝之手一样,既能做出满分答卷,又能弹出动人乐曲,还能在游戏里大杀四方,硬生生把钟情带到了不属于他的段位,导致他现在排队都有些困难了。


    钟情失神地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喃喃道:【我倒是希望他能告诉庄严。】


    *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几乎已经没什么课,临近毕业的学生们都忙着实习找工作,都不怎么在来学校。


    钟情也早早离校,在庄严家和马场两头住,每天的工作就是喂喂小马刷刷大马,到饭点就去庄严公司蹭饭。心情好的话,吃过饭就在庄严办公室等他下班,心情不好……那庄严就会刨根问底,然后强迫他留下来等他下班。


    钟情每日混吃等死,日子不要过得太舒适。若不是庄严提醒,连毕业典礼这一茬都忘了。


    也是在这场典礼上,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林姿寒。


    自从上次谈过话后,这个人就像是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连毕业典礼都没回来参加。


    钟情万万想不到会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形式再次听到林姿寒的消息。


    最先诡异起来的是马场里年轻一些的员工。


    他们看钟情的眼神在某一天突然变得略有些怜悯,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被钟情发现端倪。他有些好奇,问了几句后,一个和他熟悉些的员工拿出手机找到一段视频,递给他之前面露不忍,还一再提醒钟情一定要坚强。


    视频封面是钟家大伯。


    “……若不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坚持慈善事业,也无法在机缘巧合下与这个孩子相遇。我已经查明这个孩子就是我弟妹婚前的私生子,至于她是和谁一起生下这个孩子,她为何不肯带着孩子一起来A市,而是将孩子放养在草原任他自生自灭……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希望大家就不要再去过于追究一个胃癌病人生前的故事。”


    “虽然这孩子是弟妹的私生子,但弟妹既然已经嫁入我们钟家,那这个孩子也就是我们的钟家的孩子,应该在我们钟家认祖归宗!我弟弟性情宽厚,又是那么地深爱弟妹,相信他在天之灵,也不会阻止我今天的决定。”


    “……现在我宣布,三日之后就是我为我们钟家的新成员准备的欢迎仪式,希望到时候大家多多捧场!”


    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钟情的视线全程都落在钟家大伯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竟然是林姿寒。


    钟情表面冷静地将手机还回去,面对众人的关心还能自我调侃一句证明自己没事,实际上心中正在无声尖叫。


    【系!统!你给我找的什么世界!!林姿寒怎么能是我妈的私生子呢!!!嫌我和庄严假乱|伦不够刺激,还整个真的是吧?!】


    系统也很奔溃:【我也不知道啊!】


    钟情已经想直接放弃任务逃跑了。这种涉及违禁题材的任务世界随时在封锁边缘,万一剧情线刷着刷着一个不小心踩雷被锁,他就是破碎虚空也出不去——


    这可是新手指南上第一页高亮加粗的内容!


    他在自己的位面拼命修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全然享受自由,可不能在别人的位面一夜回到解放前!


    【快,打开紧急求生通道,我们现在就走!】


    系统也慌了,赶紧按他说的做。


    撤离程序开始启动,钟情坐在椅子上,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体正在逐渐别抽离。记忆开始存档,身体数据在进行备份。


    庄严赶来马场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瘫坐着的、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倒的钟情。


    他立刻将钟情抱进怀中,怀里人撤离程序被硬生生打断,他却浑然不知。


    他语速极快的说道:“你大伯说错了,林姿寒跟你没有血缘关系。”


    见钟情眼睫轻轻一颤,他难忍心痛地抚摸着钟情苍白如纸的脸颊,“吓坏了吧?”


    神魂逐渐归位,钟情强忍魂体重新融合的不适,整合着这巨大的信息量。


    “那他是谁?”


    话出口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这具身体本就有残缺,现在又在短时间里经历了抽离又融合的巨大震荡,现在僵硬得就像一个木偶人。


    庄严没有起疑,他只觉得心疼,为钟情之前的惊吓,也为他之后将面对的残忍真相。


    “他是……你哥哥的养弟。草原的牧民在狼窝里捡到他,他是被狼养大的,没人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


    “所以,我妈妈在嫁给爸爸之前,确实有一个私生子?”


    “……是。”


    钟情闭上眼,头抵在庄严胸膛,全然依赖的一个姿势。良久,他道:


    “我大伯怎么没查出林姿寒的身份?”


    “他查的是他想要的东西,而不是真相。”


    “庄严……”钟情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我困了,想睡觉。”


    庄严将他抱起来,脱掉鞋袜外套,放到床上。


    “睡吧,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钟情并不困,但他需要休息。随着神魂与身体的融合,感官逐渐开始恢复,他感受到一阵熟悉的疼痛从皮肤上蔓延开去。


    神魂抽离还可以再复位,身体销毁却不能再逆转。庄严来得及时,撤离程序刚开始启动,这具身体销毁得还不算太厉害,但庄严在他身体里留下的所有粒子,在撤离程序开始的那一刻就全部消散。


    它们毕竟是不属于钟情的东西。


    钟情闭着眼,感受到庄严就在床边坐着。他一动不动,身边的粒子们也一动不动。


    钟情知道只需要一个吻就可以得到一些粒子来缓解疼痛,但他始终没有这样做。


    他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这一想就直接想到三天后,庄严来看他时,他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这三天庄严几乎都是在马场和钟情一起度过。他对钟情的容忍度变得出奇的高,不仅容忍他三天不下床,游戏机不离手,连饭都是亲自做好后端到床上喂他吃的。


    整整三日不分昼夜地打游戏,现在日上三竿了,钟情还在蒙头大睡。庄严恨其不争,过去一把掀了他的被子。


    “钟情!你难道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没忘。”


    钟情揉着眼睛,脸上还带着熬夜后的疲倦,“今天是林姿寒认祖归宗的日子。”


    庄严直接去衣柜那里找了套衣服扔给钟情:“穿上,跟我去揭穿那个冒牌货。”


    空调温度很低,钟情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脸陷在厚厚的天鹅绒里。


    “不去。”


    “为什么不去?”庄严微怒,“你以为你大伯办这个欢迎仪式是闲得发慌吗?今天他认祖归宗,明天就会和你称兄道弟,后天股权转让书就会递到你手上。钟情,他是来和你抢钟家的。”


    “钟家啊……他想要就给他吧。”


    “你在说什么?”


    钟情睁眼,看见庄严眼神微凝,笑了一下。


    “他想要钟家那就给他,没关系的。”他漫不经心道,“本来也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庄严为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话冷笑一声:“你让他做的?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生硬地顿住,面前钟情竖起手指,无名指上赫然带着一枚骨制的戒指。


    “他之前向我求婚,想让我和他一起私奔,我没答应。我对他说,我喜欢他,但也喜欢你——的钱。”


    心被高高抛起,再重重摔下,明知道毫无可能,还是在那个停顿中陷入不争气的企盼中。但庄严很平静地看着钟情,谁也看不穿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我告诉他,必须要变得有钱有权有人才能养得起我。很显然,他听进去了,并且为之付出努力。他是为了我决定抛下钟家,也是为了我选择回到钟家。”


    钟情很甜蜜地笑问,“他这样爱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阻拦呢?”


    几句话就把林姿寒摘得一干二净,连冒认身份鸠占鹊巢这样的错误也能被他编成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系统大为赞叹:【菜精,你可真是太会睁眼说瞎话了。】


    钟情心中叹气:【没办法,他俩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我不背这个锅的话,林姿寒的人设就太不可爱了,庄严很难能喜欢上他。而如果真让庄严大闹林姿寒的欢迎仪式,林姿寒也会恨上庄严。】


    系统也觉得宿主工作真是十分努力,但剧情究竟是怎么七拐八拐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呢?


    庄严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他是你妈妈的私生子……除了钟家,他也会抢走马场一半的继承权。这样,你也愿意?”


    钟情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们是恋人,今后还会是夫妻。本来就有他的一半,不是吗?”


    “还真是情深义重……你们是恋人,那我们是什么?”


    庄严的手充满暗示性地摩挲着他的腰腹,“这三天我没有碰你,你就都忘了吗?”


    “我们?炮友?”


    停在腰间的手一顿,钟情眨眨眼睛,迎着庄严瘆人的视线,“不喜欢啊?那……小三?”


    第53章


    庄严眼中像燃着两簇熊熊大火。


    “钟情,我们认识十年,你只能找出这两个词来形容我吗?”


    他的愤怒让钟情暂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钟情稍稍坐起身,半靠在厚厚的枕头上,很慵懒地歪头朝庄严看去。


    “但我们不就是这样的关系吗?放心吧庄严,无论你选择当我的炮友还是小三,都不影响我们是朋友。”


    “你的朋友是拿来上床的吗?”庄严怒不可遏,用词也变得粗俗不堪,“你和林姿寒上床了吗?”


    “没有。”钟情如实回答。


    开玩笑,林姿寒这个疯狂的清教徒连出轨也会原谅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再发生点□□关系,岂不是更别想摆脱他了?


    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能当着庄严的面说的,钟情另有准备。


    “姿寒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喜欢的人。”


    庄严手一松。


    他端详着钟情那张美丽得让人心疼的脸,找不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对待十年的感情如此轻佻,却将认识几个月的人视若珍宝。太滑稽了,像命运为了捉弄他故意编的劣质剧本。


    良久,庄严轻声开口:


    “……如果我现在破产,你还会愿意把马场卖掉替我还债吗?”


    钟情回答得不假思索:“我会卖掉我那一半。至于姿寒那一半……你要是对他好一些,我想姿寒也会愿意帮你的。姿寒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庄严定定看着钟情,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点了下头。


    他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枚安全套。


    钟情瞬间喉头一紧,裹紧被子生怕自己三天来的努力功亏一篑。


    庄严冷笑:“怎么?你要为林姿寒守身?”


    钟情更深地陷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庄严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紧紧握着那枚套,俯身在裹成蚕蛹的钟情额上落下一吻。


    这个吻带着无限温柔,庄严的声音却阴寒如坚冰:


    “阿情,你会亲自来求我的。”


    钟情心中一跳,正要发问,庄严已经退后一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离去时仍旧紧紧握着拳,包装的四角在用力的挤压下锋利得就像刀尖,将掌心的皮肉割得鲜血淋漓。


    庄严凭借这一点疼痛让自己清醒,毫无异样地走出这个总是浸泡在阳光与月光之下的、带给他无限快乐的房间。


    曾经在另一个房间里,他在一片黑暗中同样问了破产和马场的问题。


    那时钟情的回答让他放弃心中阴暗的想法,将扯开的安全套丢在角落。而现在,钟情的回答让曾经断绝的念头死灰复燃。


    钟情当然没有错,两次他的回答都是倾其所有。


    错的是林姿寒,窃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如果他能消失的话……


    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想起,字字句句都是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文明世界的话语。庄严走在马场的小径里,听着马匹嘶鸣声此起彼伏,有什么东西逐渐从身上剥落。


    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那是什么——那是人皮,脱下后逐渐露出野兽的真容。


    原来嫉妒果真是众罪之首。


    心中燃烧起一丝妒火的时候,贪婪和愤怒作为干柴,早已经铺了满地。


    *


    钟情摆了一桌瓜子可乐来配他的视频。


    视频里是钟大伯亲自主持的归宗仪式,钟情看得津津有味。


    系统不太明白他在乐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倒也没什么,只是……一想到任务世界里,我出生的家庭都会跟着我姓钟,林姿寒要是改姓,那岂不是等于我是他爹?而庄严又是我大爹,那他和庄严前前后后可就差两辈了。】


    钟情哈哈大笑,【统子,你确定你选这个位面,没有半点私心吗?】


    【我就是一个系统,我能有什么私心?】系统一脑门黑线,【林姿寒不会改姓的。人家可是主角受。】


    林姿寒的确没改。


    钟大伯在众人面前被拂了面子,很明显地变得恼怒,但他最终还是忍住,做出一副宽容慈爱的模样,默认里林姿寒的拒绝。


    仪式结束的第二天,钟大伯很客气地送来请帖,邀请钟情回钟家老宅叙旧。


    钟情欣然前往。


    他已经很久没回过钟家。自从钟大伯成为家主后,这里被装修得金碧辉煌,已经完全看不出钟父和洛绒女士在时的模样。


    钟情一路上目不斜视,生怕自己被周围装潢亮瞎眼睛。快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终于看见大半年都不曾见过的人——林姿寒。


    这比在视频上所见受到的冲击力还要强。


    他更瘦了,还黑了,但这丝毫不会折损他的俊美,反倒让那双眼睛更清晰地在五官之中凸显出来。浓得像墨线勾勒过一般,又冷得像荒芜林间的一口寒泉。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才有些草原民族的野性,之前的书卷气已经消失了大半。


    钟情朝他一笑,一如既往的微笑,就像他们从未分别一样。


    钟大伯开门见山,请钟情坐下后,就掏出一纸协议。


    果然是一份股权转让书。


    “小情啊……”


    “钟情。”


    “嘿你这孩子……钟情啊,你哥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你爸妈走得早,没机会补偿你哥哥,你这个做儿子的,总该替他们做一些补偿吧?正好你们都毕业了,要我说,在别处工作哪有在自家工作好呢?我是想安排你哥哥进钟氏的,可你哥手里现在没股份,进公司不就等于是给你打工吗?”


    钟大伯假惺惺抹了把眼泪,“我倒是想从我这边拿,可我这边名不正言不顺啊。你爸妈生前都是有名的慈善家,不能光把慈善做给外人看,却把自己的孩子丢给伯父管吧?”


    钟情看完他这一通唱念做打,旋开笔盖在协议落款上签名。


    他做得实在太行云流水,协议书推回钟大伯面前时,他皱纹里的眼泪都还没干。


    钟大伯懵了,拿着协议书左看右看:“你你你、你答应了?”


    钟情一摊手:“答应啦。”


    他倾身过去撑着手臂,笑眯眯问,“要不要把马场的协议一块签了?”


    钟大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好看,他正要说什么,被林姿寒打断。他面色变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住,哼哼一声:“你们兄弟说说话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满脸喜悦起身离开,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跟身边的人高声谈笑:“……原来是个傻的。”


    等所有声音都消失后,林姿寒终于开口:“你真正的哥哥已经去世了。”


    钟情点头:“庄严告诉我了。他怎么去世的?”


    “疾病。我背着他找遍草原上所有医生,然后,找遍草原上所有萨满。他还是走了。”


    “谢谢你这样救他。”


    林姿寒再也撑不出佯装平静的面具,俯身勾起钟情的下巴,逼他与自己直视。


    他低吼:“我从来就不安好心!钟情,你不恨我吗?”


    钟情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只是替他拿回他应该拿的,我为什么要恨你呢?我心甘情愿把我所有的东西全都分你一半。”


    林姿寒猛然抽出手。他直起身,方才的失控又消失不见,他冷淡道:“董事会的人不会同意。”


    “别怕,我会帮你撑腰的。”钟情微笑,“他们可疼我了,只要我求求他们,他们就什么都会随我。”


    这副任性又随意的模样一看就是从小被长辈惯出来的,林姿寒爱极了这副模样,也恨极了这副模样。


    说爱他,却不肯跟他走;说爱钱,却轻而易举就将一半的钱给他。有时候觉得钟情的确爱得爱得无可自拔,有时候又觉得钟情只是在戏弄他。


    还是说,对有钱人而言,爱就是戏弄呢?


    *


    协议签署的第一天晚上,钟大伯兴奋得睡不着觉。虽然落款的另一边写的是林姿寒的名字,但林姿寒现在被他掌控,实质上不就等于写他的名字?


    他兴奋得给角落里的灵位连上三柱断香。


    每一个来他家里做客的人,看到他将自己弟弟弟妹的灵位供在家里,都会叹一声他们兄弟情深。


    每到这时候钟大伯心中就会暗自发笑。


    他不是一个封建迷信的人,但确实真的希望这些断香能将他的想法带给他死去的好弟弟。


    多好的弟弟呀,从小学什么都一学就会,长得也好看,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聚焦点。早早就被立为家族继承人,还没正式接管家族就已经被全公司人赞不绝口。他唯一的污点就是他那个私奔来的妻子,但这个污点也在他的努力和妻子的美貌下,变成了豪门童话。


    童话如果发生在故事书里,当然是很可爱的,但若是发生在身边,那可就令人难受了。


    钟大伯不相信童话,早早就将自己的婚姻作为条件,换取一份能让他在公司更说得上话的利益。他坚信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弟弟为爱抗衡整个家族的时候袖手旁观,等待他跌得粉身碎骨。


    但这个好弟弟鱼和熊掌都得到了。


    凭什么这世上能有这么完美的命运呢?连死也死得这么完美,一个病逝,一个殉情,到现在依然是人们唏嘘不已的一对死鸳鸯。


    活着的时候把一切好处都占了,死了也还要来抢活人风头。钟大伯恨得牙痒痒,这一痒就是十几年,直到他找到林姿寒的存在。


    资助林姿寒走出草原,可不仅仅只是为了让他和钟情抢东西,还为了给他弟弟的完美爱情蒙上一层耻辱——什么草原上的精灵、马背上的公主,不过是一个生过孩子的破鞋罢了。想到兴奋处,他弹起来又给弟弟上了三柱香,希望能把这顶迟来的绿帽子隔着阴阳两界扣到他弟弟身上。


    他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大门已经被人打开。


    直到一声犬吠响起,他惊醒,猛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林姿寒已经站在他身后,周围还跟着几个人。


    这几个人眉眼间俱是煞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但钟大伯浑然不惧,这些都是他的下属,还是他安排林姿寒去他们身边学做事的。


    钟庄两家刚发家的时候都有涉|黑。庄家在严老夫人一代开始就开始慢慢洗白,钟家慢一步,他弟弟掌权后才着手做这件事。钟大伯管家上没什么才能,这么多年没能更进一步,索性有了替死鬼,就将林姿寒派过去。


    他想得很好,这样做不仅可以磋磨他弟妹的好大儿,还可以为他量身打造一个保命符。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样做等于把一匹狼放归草原。


    林姿寒枪都没来得及亮出来,两条狼犬留着口水舔了下钟大伯的脸,他就吓得尿裤子。他胖得要林姿寒身后两个大汉才能牢牢制住他,其余的人到处去找有用的东西,林姿寒百无聊赖,拔走香炉里几根残烟,在钟大伯身上点着玩。


    钟大伯的惨叫声大半夜很是扰民,林姿寒堵住他的嘴。等钟大伯身上衣服都快烧没时,他想要的东西终于呈到他面前。


    林姿寒随手翻了一下,放回原位。


    “用这个庄严斗,几成胜算?”


    身后的彪形大汉回道:“零。”


    林姿寒冷笑,枪托拍了下钟大伯的脸:“你还真是废物。居然有脸说别人傻。”


    钟大伯吓得直翻白眼。


    林姿寒收回手,枪在手心转了一圈。


    “那还是用这个吧。”


    第54章


    几个黑衣人看着林姿寒的动作,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一丝惊愕。


    暗杀庄家继承人,这种话换别人说出来,他们定然会嘲讽对方异想天开,但既然是林姿寒……


    半年前这个看起来瘦弱斯文的年轻人来到他们面前,上头说他是老板的儿子,但这种介绍引起的不是旁人的重视,而是戏谑。


    这个地方鱼龙混杂,到处是强盗、赌徒、和杀手,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有可能是亡命天涯的通缉犯。


    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来这里碰运气,但凡是有一丝重视的亲人,也不会舍得送来这里。


    林姿寒不过用一个月就收服了他们。


    他很能打,不是正规流派学出来的路数,倒像是天生就知道人体的死穴在哪儿,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他会用刀,更会用枪,有的地方枪进不去,他用弹弓也能伤人。


    这些黑衣人就是亲眼见到林姿寒用一把孩子玩的弹弓射中某个地头蛇手里的酒杯,惊得那人立马松口送货,这才对林姿寒改观。


    他们敬佩林姿寒那双手,明明看着就像是一双文弱的书生的手,却力大无穷心狠手辣,干着刽子手才会干的事。


    但彻底让他们心服口服的是林姿寒的脑子。


    这个地方有好几条地头蛇,钟家曾经也是其一,不过后来因为转型,将产业移走许多,剩下的只不过能让他们跟着喝口汤而已。像他们这样的人都视文凭为一张废纸,直到遇上林姿寒,才觉得智商原来这么好用。


    道上的事无非走私、放贷、抢地盘,再黑心些的还多一项盗墓。这些事林姿寒从不主动去做,他只黑吃黑。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从一些零散的线索推断出那些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总之,被带着痛快又安全地大赚几回后,所有人都对这个年轻人彻底服气。哪还管得着他是老板的儿子还是老板的仇人,简直恨不得把他当做财神爷供起来。


    所以现在林姿寒说要和庄严斗,没人敢提出质疑。


    他们早已经习惯于服从林姿寒的所有命令,何况,即使他们阻拦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股权转让协议签署的时候他们也在场,见到过钟家那位神秘的小少爷。只有亲眼见到才会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那般美丽,能让挚友反目兄弟阋墙。


    换做是他们,大概也会愿意不计一切代价让庄严消失,好取代他完全霸占那个美人。


    *


    钟情翻阅着林姿寒书房里的文件,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这里面是一个连环计,招招式式都在针对庄氏集团。


    他并不是有意偷看林姿寒的东西,但这份文件就这样大大咧咧放在桌面,标题还取得这般引人注目,想不看见都难。


    他看完最后一页,抬头时才发现林姿寒静静地站在门口,不知已经就这样看了他多久。


    他问:“这不是正常的商业竞争,对吗?”


    林姿寒走过来:“什么叫正常?”


    “这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庄严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很了解他吗?”


    “我和他是十年的朋友。”


    林姿寒还是第一次见到钟情这样严肃认真的样子。钱也好,权也罢,他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只有庄严,每一次都是他的例外。


    “这些天我清算了很多人,其中还有看着你长大的长辈,比你和庄严十年情谊还长。你为什么只替庄严叫屈呢?能坐到他那个位置,你真的觉得他手上会是干干净净的吗?”


    “钟家是庄严当年替我保下的,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坐那个位置,他全是为了我。所以姿寒,你不能利用钟家伤害庄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件事不行。”


    林姿寒没有回应。


    他像是没有听见钟情的话一样,只是沉默地、失神地看着钟情。


    他伸手轻抚上钟情的脸。那张脸上有如此诚恳认真的神情,本应该用在说“我爱你”的时候,但钟情偏偏用来为庄严求情。


    林姿寒手里的动作极尽轻柔,心中却几乎要控制不住恨意——求婚是可以反悔的,私奔是用来好玩的,只有庄严值得他为之认真。


    他们之间真的只是朋友吗?


    林姿寒并不是一开始就一定要置庄严于死地。


    最开始他只有小小的不甘和嫉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可以有这么多养料可供这一丝嫉妒扎根成长,直到最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在任何知道他们关系的人看来,钟情对他的爱都是不可置疑的。


    对内股权转让,又是直系亲属关系,不需要经过股东会的同意。但钟大伯突然卧床不起,一个外姓人空降公司执掌大权,难免会引起公司老人不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钟情都会跟着他一块去上班。


    钟情在公司不担任何职位,所以不常去公司。这段时间他去公司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还要多,常常有长辈见缝插针将他拉到角落,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威胁,钟情每次都苦笑不得地向他们解释一番,然后请求他们一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的异姓哥哥。


    他之前说要帮林姿寒撑腰,他确实做到了。


    并不需要做别的什么,只需要在开会的时候坐在林姿寒身边朝其他人微笑,那些人就会爱屋及乌通过林姿寒的方案,哪怕代价是他们吃亏或是放权。


    连林姿寒在看到那双含笑的眼睛时都会晃神,觉得或许钟情口中的爱或许是真的。可一旦清醒过来,他便又开始患得患失,怀疑这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不止一次问过钟情那个问题的答案,钟情从不曾明确回答过,只是将那枚骨戒戴在手上。


    一枚戒指无法让林姿寒安心,他故意摆出这份文件,只是想知道钟情会在他和庄严中间选谁。


    然后,他又输给了庄严。


    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输给庄严。


    林姿寒曾经在钟家的地下赌场见到过很多赌徒,输到倾家荡产时,他们就会开始搏命。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他吻了吻钟情的脸颊:“钟情,你太贪心了。既想要我,又舍不得庄严。”


    那声音像是咬牙切齿般挤出来的,“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做选择的。”


    他在钟情怔愣的眼神中满怀恶意地微笑,“只要他死了,你就会把给他的爱还我。”


    一直到林姿寒离开,钟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害怕一出口就是痛呼。


    林姿寒变了。


    他从那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变成了法外狂徒,他的粒子也在那一瞬间从令人愉悦的海洋变成伤人的刀片。


    钟情万万想不到看上去那么温柔稳重的林姿寒内里会是这样的两个极端。


    这具身体因为上次意识抽离多出许多残破,失去庄严粒子的填补后,他不仅感到疼痛,还感到空虚。


    待在林姿寒身边能缓解这种疼痛和空虚,但他的粒子太活跃,钟情模型又漏得跟筛子似的,一旦他们分开,疼痛就会卷土重来。


    还有一种办法或许能叫林姿寒的粒子稳固地待在他身体里,钟情原本还在犹豫,生怕自己一个放纵就让剧情一去不复返。


    很好,这下不用犹豫了,林姿寒基因变异了,现在钟情连见他一面都要疼得死去活来,更别提做其他什么。


    这简直是恶性循环,他越怕见林姿寒,越是想从他身边逃走,林姿寒就越愤怒,周围的粒子也就越暴虐。


    钟情在剧痛之下几乎是哭着向他保证自己只爱他,发誓对庄严没有一丝非分之想,但无论他怎么说,林姿寒一次都不信。


    他的疑心让人设偏离数值又开始飙升,为了稳住数据,钟情不敢再逃跑。又连发几天毒誓后,才终于将数值稳在一个安全范围内。


    现在钟情唯一的自救方式是每天晚上都许愿林姿寒今晚不会回家。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想法,有一天,林姿寒真的没有回来。


    钟情难得睡一回好觉,却因为这段时间被折磨得神经衰弱,失眠到大半夜。


    皮肤的疼痛在敏感的神经下变得越来越明显,他辗转难眠,烦躁得几乎想要跑出去找庄严堕落一次。


    凌晨时分,有人敲响他的房门:“钟少!不好了!林少爷被警察带走了!”


    钟情从胡思乱想中猛然惊醒,反应过来可能发生了什么后,他露出一丝狂喜。


    庄严!


    一定是庄严出手了!


    他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强自镇定道:“别担心,我会救他出来的。”


    *


    马场。


    庄严坐在阁楼里,望着窗外月光下像盐一样的沙场。自从钟情和林姿寒一起搬去钟家老宅住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


    缘分这东西是多么脆弱,只要两个人中其中一个变心,即使十年友情也不能让他们再碰上一面。


    既然不能依靠虚无缥缈的运气,那便只好依靠欺骗和抢夺。


    电话响了一声,庄严接起来,对面只能听见一道清浅的呼吸,没有人说话。


    于是庄严挂断。


    短暂的沉默后,电话再次响起,庄严再次接起来,这次对面很快开了口。


    声音带着虚弱和难堪,但到底是开了口。


    “放了他。”


    庄严不说话。


    “求你。”


    庄严轻声道:“马场,过来。”


    月亮开始渐渐落下去了。钟情推门而入的时候,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桌上花瓶里的那一把稻草上。


    那花瓶是新换的。除了花瓶,整个房间也都打扫了一遍。但钟情走得太快,没有注意。


    庄严就坐在桌边的扶手椅上,听见开门声,遥遥向他望过来。


    钟情直接吻了上去。


    他跨坐在庄严腿上,吻得又用力又急切。突然他停下来,伸手去拿桌上那枚眼熟的安全套。


    粒子渐渐填满模型的破损,疼痛一寸寸褪下,他终于稍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满手是血。


    “庄严?你受伤了!”


    第55章


    钟情立刻就要起身,全程安静的庄严却在这时候伸出手,握住他的腰,把他继续往下压。


    钟情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想挣扎,又怕压到不知在何处的伤口;可是不挣扎,继续和伤患做这种事,未免也太荒唐了。


    他气急败坏地唤了一声:“庄严!”


    受伤的人却淡漠地命令道:“继续。”


    这是久别重逢后他开口说的的第一句话,声音喑哑,带着无限欲念。


    钟情想挣脱:“我先给你包扎。”


    庄严还是没有松手。


    他借着月光看清钟情脸上的表情,是无比纯粹的担忧神色。


    这是钟情第一次如此主动,那样急切的吻,毫不扭捏的动作,眼中滟潋的水光闪烁着浓烈的情谊,眼角那片动情的薄红氤氲不散,几乎要让庄严以为自己正在真切地被他爱着。


    但这都是假象。


    “刚才不是还很急着要救他出去吗?”庄严讽笑,“我还没答应放人呢。”


    “……”


    钟情反应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庄严在说什么。


    他之前被疼痛折磨得断片断太久,现在终于稍微缓过来,一时间还真忘了来这里的借口。他赶紧开口关心一下他的深情对象。


    “你把姿寒怎么样了?”


    庄严又一次见证他的偏爱,心中只剩麻木。


    他冷笑一声:“他送我一颗子弹,礼尚往来,我送他几天牢饭,很公平不是吗?”


    钟情心中暗叹一声。


    果然是因为这场自相残杀。庄严中弹,林姿寒入狱,一对本该情投意合的恋人,居然闹到这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人设不能崩,他关心地问了句:“姿寒受伤了吗?”


    伤口骤然剧痛,连原以为麻木的心脏也随之狠狠一缩。庄严直视着钟情,再次重复:“钟情,我还没说要放过他。”


    他的手在庄严腰间暗示性的摩挲着,“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不该珍惜吗?”


    钟情心中默默想,似乎也没有很不容易。


    他按住庄严逐渐下移的手,低头顺着血迹去找他的伤口。找到后才松了口气,伤口已经包扎过,估计是他刚才在上面动作起伏太大活儿又太烂,才让庄严伤口裂开。


    钟情有些愧疚,好言相劝:“先让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等会儿你想怎样就怎样行不行?”


    庄严微怔。


    他很少听到钟情用这样带着几分诱哄的语气说话。在他们之间,钟情一直都是被照顾的角色,从来只有别人哄他的份。


    妒火在疼痛的激化下愈烧愈烈。庄严越是想要忽略,就越忍不住去想,或许在他之前,钟情已经用这样的语气和林姿寒说过无数的话。


    趁庄严愣神,钟情挣开他的手,站起身去找医药箱。


    在马场这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他很快就找全一应物品,然后在庄严面前蹲下身,解开他的衬衫,换下染血的绷带。


    那处枪伤在胸口处,开枪者的目的显而易见。幸好角度不对,离心脏还有一段距离,子弹没入得也不太深。


    但这仍然算是需要卧床修养的伤了,钟情一面处理伤口,一面感叹庄严真是个铁人,这样居然还坐得住。


    他的心思全都被这处惨烈的伤口占据,没注意到庄严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潜藏着许多静水流深般的情愫,索求、质问、爱恋与憎恨,还有无数欲望隐匿其中。


    钟情抬头撞上那视线时,心中便是一惊,双手也像是被烫到似的下意识缩回去。


    这反应激怒了庄严。


    他用一根手指抬起钟情的下巴,居高临下道:“你可以继续了。”


    “继续?”


    钟情轻笑一声,掌心在庄严伤口处很轻地按了一下,庄严面无表情,只是腹肌稍稍缩紧。


    “还是算了吧,我觉得你这个样子不太行。”


    “我不行?”


    庄严冷笑,用力将钟情拽入怀中,随即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床边,将人往床上一摔。


    床很软,疼倒不疼,只是从明亮的月光下骤然遁入黑暗中,钟情还是觉得两眼发花。感受到一双手已经开始扯他衬衣上的纽扣,他一头雾水。


    “庄严?你何必这么着急?我又不会跑,过几天等你伤好了,把今晚给你补回来不就行了?”


    庄严的手顿住。


    黑暗中钟情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听见庄严寒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姿寒是个蠢货,以为在道上混一段日子,就能和我叫板。庄家产业有一半都是我洗白的,他那点手段,不过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庄严在傲慢地微笑。


    “钟情,我能让他在里面待到死。你的一晚上,还不够格换他出来。”


    “……那你想要多久?”


    “你想救他的一辈子,自然要用你的一辈子来换。很公平,不是吗?”


    月光转过小楼,留下的余晖稀薄如水,已经不能再照明。


    怕黑的主人家点亮一盏很小的夜灯,在那一点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皮肤晕染出蜜糖一样诱人的光泽。


    他撑住面前的人的肩,在他身上很缓慢地起伏着,像游曳在着空灵月辉下一尾自在的鱼。


    这是钟情第一次在庄严面前自己掌握主动权,疼痛早就消失不见,遥远得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只剩下完全的欢愉,让人沉溺于其中不愿醒来。


    庄严很安静,也很听话,对钟情的一切行为全盘接受。


    但他始终不错眼地盯着钟情,看他额头上沁出的薄汗,看他轻轻摆动的潮湿发尾,看他忽而用力又一下松懈的指尖。最后,在他结束一切想要离开的时候握住他的手,即使因失血和疼痛困倦不堪,也还是那样固执地看着钟情。


    钟情知道困倦到极点的人是没有理智的,他轻吻了下庄严的眼睛,哄道:“睡吧,我不走。”


    他真的没有走,但也没有躺下一起睡。久违的愉悦和舒适充斥着他的身体,每一根骨头都像是涌进无数泡沫,轻盈得立马就要飞起来。他按捺住无比雀跃的心绪,坐在床边等待着,直到庄严彻底入眠。


    他静静地看着庄严胸口处又染上一丝血迹的绷带,想着他说出口的那句一辈子。


    他在心中轻声问:庄严,你真的只是喜欢我的身体吗?


    *


    林姿寒走出拘留所,等在外面的下属连忙上前为他接风洗尘。


    这种流程他们再熟悉不过,早早备好新衣服、柚子叶,更夸张的还拿来了火盆和红绳。


    林姿寒任由小弟们服侍,冷声问:“不是让你们晚几天再捞我出来的吗?”


    小弟们连连摇头:“老大,我们没出手。是庄家那边主动撤诉了。”


    林姿寒心中一跳,一把将身边围着的东西全部推开。


    他朝所有人挨个看去,原本热闹的人群见他神色,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安静下来。


    没看到想找的人,林姿寒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呢?”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将二把手推了上去。


    二把手硬着头皮开口:“我给钟少说了您被捕的事情,他就一个人出门了。谁也不让跟着。”


    林姿寒立刻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但电话那头始终不接。


    他挂断电话,默立良久,突然抬手狠狠扇了面前的下属一巴掌。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黑衣下属脸都被打得一歪,而后立刻回过脸,低头认错。


    林姿寒阴狠地看了他一眼,夺过车钥匙,独自驱车离开。


    他把车开得飞快,引擎嘶鸣震耳欲聋,他却全然不顾。两个小时车程被整整缩短一半,在马场门口极速刹车的时候,车轮掀起的沙土漫天飞扬。


    他带着滔天怒意而来,却在见到有人牵着白马缓缓走来时,突然顿住脚步。


    那人是光着脚的,并且没有穿上衣。


    光裸的皮肤在月光下白皙得像瓷器。吻痕斑驳地印在这件素胎白瓷上,从后颈顺着脊椎一路往下,潜入纯黑的裤腰,潜进某个他不曾探索过的地方。


    林姿寒看见那个人在白马的耳边笑着说了一句话,白马轻轻嘶鸣一声,向后翘起一只前蹄,马蹄铁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像地面上又一轮弯月。


    他看见那人踩上那轮月亮,借力翻身坐上马背。


    没有马鞍,没有马镫,也没有缰绳。只是松松握住马脖子上的鬃毛,就像一根离弦的箭一样疾驰而去。


    快得像一阵风,又轻得像一朵云。


    腰身如半张的弓一样微微弯下,黑色宽松的休闲裤盖住半个脚背,露出一点莹润似雪的脚尖,随着马匹奔跑上下起伏,每一下都轻盈得像蜻蜓点水。黑发在空中随风飘扬,像一从游荡的黑色火焰。


    白马带着他狂奔几圈后,速度渐渐慢下来。从小跑变成快走,再从快走变成踱步。


    骑马者始终姿态从容的坐在马背上。


    月光被云层隐去,一切都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只有那瓷器一样的白依旧在黑暗中反着雪光,那双长腿包裹在黑色的裤子中模糊了轮廓,林姿寒恍惚间几乎要以为自己看见的是爬上礁石观赏风浪的一尾人鱼。


    他那时才知道,在极致的美丽面前,人会失语、会失神、甚至会失去记忆。这样霸道的美,容不得旁观者分出一丝心神去思虑别的,所有感官都被调用,只用来臣服于这样的美丽之下。


    终于,骑白马者发现了暗中窥伺的人。


    他轻抚了下白马的颈侧,在那个人面前驻足。


    有片刻时间,他只是冷淡地看着那个人,而后,他才像是终于落入凡尘中一样,朝地上的人露出微笑:


    “是姿寒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林姿寒没有说话。


    他陷在那钟情那冷淡无情的一眼中无法自拔。


    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像是在隔着一整个时空遥遥相望。但在这样遥远的距离之外,他却觉得自己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钟情——一个马术如此高超的、眼中无爱也无恨的钟情。


    “姿寒?”


    这一声唤醒林姿寒的神志。他清醒过来,看着钟情面上熟悉的、漂亮的微笑,却仍觉得眼前的人是一场绮梦中的艳鬼。


    那些失去的记忆重新归位,暂时遗忘的怒火也卷土重来。


    他看着钟情身上那些刺目的痕迹,出口声音毫无温度。


    “我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去找庄严。为什么不听我的?”


    钟情疑惑地微微歪头。


    【统?他说过?】


    【说过,你还答应了。但你那会儿疼得神志不清,他就是让你叫他爸爸你也会答应的。】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钟情再次搬出在庄严面前就已经用滥的理由。


    “因为我爱你呀。”他笑盈盈道,“我舍不得你在那种地方待上哪怕一天。”


    又是这样,又再用这样轻佻的语气说爱。可他眼中的情谊浅淡得甚至不如策马狂奔前对白马的注视。


    林姿寒似乎是笑了,向钟情伸出手。


    钟情搭上他的手,轻巧地跃下马,还没等站稳就被林姿寒拽入怀中。


    林姿寒吻着钟情的手,细长清俊的指骨上空无一物,无名指上徒留一道戒指痕迹,那枚骨戒却不翼而飞。


    “你不过是不相信我而已。你始终觉得庄严胜过我,他是和你一起长大的大少爷,而我只是草原来的穷小子。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不也想再跟他争下去。”


    “姿寒——”


    林姿寒将钟情揉进怀中,堵住他嘴里的辩解,轻抚着他后背上大片光滑微凉的皮肤。


    他柔声问:“阿情,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清教徒的伴侣若是出轨,他们会怎么做吗?”


    “……你说他们依然会爱着自己的伴侣。”


    “是啊。”林姿寒喃喃,仿若一声深长的叹息,“我依然会爱你。”


    他的手顺着脊骨渐渐向上游走,覆上钟情的脖子。


    钟情直觉顷刻间拉响警报,但林姿寒比他反应更快,在他挣扎之前狠狠一捏。钟情瞬间眼前一黑,软倒在林姿寒怀中。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林姿寒怨毒的声音:


    “我会到死都爱你。”


    第56章


    钟情是被螺旋桨的嗡鸣声吵醒的。


    睁眼后,眼前是微笑的林姿寒,窗外却是万丈高空。


    “你要带我去哪儿?”话一出口钟情就被自己声音的吓了一跳,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粗粝得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应该昏迷了很久,渴得要命,但并不觉得饿。


    林姿寒给他倒了杯水,钟情浑身发软,只能靠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喝下。


    他只喝了一口稍稍润了下嗓子就别过头去,长时间昏迷的头痛让他语气带上了一点烦躁。


    “你到底想做什么?”


    “私奔。”


    林姿寒笑容里居然带了点天真。那不是孩子式无害可爱的天真,而是猛兽未经驯化的、原始的、等同于邪恶的天真。


    这才是真正的林姿寒。


    钟情静静直视他的眼睛,突然问:“你是想要报复我妈妈?”


    “不是。”


    “我不知道你和我妈妈之间的关系。如果我知道,当初绝不会和你开这样的玩笑。如果伤害到你,我很抱歉。”


    “玩笑?阿情,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话只会让我更难过吗?”


    林姿寒眼中怒意转瞬即逝,他又开始微笑。


    “跟这个无关。我只是想带你回家。”


    “……叫我钟情,还有,我的家在A市。”


    “阿情这么会骑马,应该住在草原上,那里才有真正的好马,而不是城市里那些用来比赛和赌博的商品。”


    钟情被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折磨得头更疼了。


    “姿寒,别闹了,趁庄严没发现,你赶紧送我回去。”


    “你睡了三天,阿情。他已经发现了。”


    钟情一惊,随后沉默。


    他脑海中一片寂静,一只系统已经无声无息晕倒——任务完了,闹到这个地步,这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半分可能。


    钟情轻叹口气:“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庄严迟早会找到我的。”


    林姿寒面上笑意浅了些。


    他低下头,把玩着钟情的手。很秀气的一双手,手腕上凸起一块小巧的骨头,雪白纤薄的皮肤覆盖在其上,被人含吻出一串暧昧的痕迹,一连三天都不曾消散。


    “你看,你总是不信我。他在你心中就那么无所不能吗?”


    钟情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串吻痕,心中明白他在暗指什么。


    “姿寒,我并不是故意要背叛你。庄严说要关你一辈子,我一时担心才——”


    “他在骗你。”


    林姿寒自负道,“我想杀人,没有人能抓到我的把柄,他也一样。枪和子弹都是从国外走私,改装后没人能靠弹道反推出射击地点,还有一份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怎么查都查不到我头上。”


    他嘲讽地一笑,“他只能趁我不在公司,派间谍盗取公司机密,控告我几项经济罪,施压让上面关我几天罢了……呵,这么不入流的手段。”


    “……”


    “他流了很多血吧?阿情一定很心疼吧?”


    “……钟情。”


    “阿情向他许诺了什么?”


    “……钟情啊。”


    “我那样请求你不要见他,可他只要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你送上门去给他操。”


    林姿寒的手在逐渐用力,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扭曲,“我很遗憾没能杀了他,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们永远不再见他,就不会再被他捉弄了。”


    他声音轻柔,脸上神色也一片安宁,看起来似乎真的对一切都释然了,但身边狂暴的粒子在告诉钟情,他只不过是又钻进了一个更深的死胡同。


    这条死路幽深黑暗,没有尽头,连被裹挟着同行的钟情也不知道到底通往何方。


    他不再劝,知道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系统悠悠转醒,生无可恋地陪钟情看了会儿脚下大好河山,突然开始播放大悲咒。


    【……】钟情吓了一跳,【统哥你没事吧?】


    系统嘴里念念有词,钟情一开始还以为它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细听才发现是“倾家荡产倾家荡产”。


    钟情笑着安慰它:【没那么严重统子。这不还有半年才位面传送么,咱们还有时间可以力挽狂澜。】


    系统幽幽道:【怎么挽?给他们下药让他们滚床单吗?】


    【呃,这个位面已经有两个法外狂徒了,咱们还是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


    【菜精你知道吗?这个位面是我贿赂分配者才替你抢来的位面,传说中躺着都能赢的新手福利,而你居然能捅出这么大篓子,让主角攻受爱你爱到自相残杀……菜精,我恨你,我会永远恨你。】


    钟情默默闭上嘴,觉得还是先让佛经净化一下系统那颗爱财的心比较好。


    不过系统说的没错,目前为止,主角攻受看起来好像都挺爱他的。林姿寒天天把这个字挂在嘴上,庄严虽然不说,却不惜用自己做诱饵设下圈套,来谋求他的一辈子。


    钟情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个世界的怪病让他几乎没什么耐心,庄严对他的付出与他反馈给庄严的完全不对等,而他的深情人设大多时候也只靠一张嘴在庄严面前叭叭叭,对林姿寒也并没有太舔。


    他们到底怎么爱上他的呢?


    不过让钟情更疑惑的还是他们对彼此的误解。


    庄严觉得他更爱林姿寒也就罢了,他确实在庄严面前说了不少林姿寒好话。但林姿寒竟然觉得他更爱庄严……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他自觉并没有在他们面前扮演过精分患者,那为什么会引起他们恰好相反的误解?


    【统子,局里有说半年后用什么样的方式把我传送回去吗?】


    【这个局里不管,要看位面意志的安排。】多年007已经习惯,即使就要倾家荡产,提到工作系统还是下意识就敬业起来,【一般来说,位面世界线会给出一个最合理的死法。】


    【死法?】


    【是的。你这个角色在剧本上本来就是要死的,但是那段替主角攻挡枪的剧情被浮云掉了。庄严比剧本上的那个主角攻还要猛,开枪的那个人很早就被他收拾干净了。不过世界线会自动修正所有Bug,林姿寒代替那个人开了一枪,而你会以别的方式死去。】


    【原来如此。】


    钟情静静思索着,身后传来食物的香气,不等钟情回头,林姿寒已经握着汤匙舀了一小勺粥递到他嘴边。


    他咽下那勺粥,仍是一点都没感觉到饿。


    手心下意识揉了揉肚子,钟情突然想到,这个位面还有一个OOC机会没有用。


    *


    林姿寒并没有带着钟情直奔草原。


    直升机先是载着他们来到某处小岛。岛上植被茂密,他们居住的小别墅掩映在森林中,每天都能看到各种动物从落地窗前路过。


    钟情还没认清家门口有多少种奇异植物,就被带上一艘渡轮,在一处海港停下。港口鱼多猫咪也多,钟情还没撸够,又被塞进车里继续上路。两个黑衣司机轮开开了很久,途中还换了两道车,最后停在一座高山之巅。


    这一次他们住得久了些,大概是终于甩开身后的追兵,可以放松一下。


    这处居所的装潢很像道观,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朦胧的云气,住得钟情和系统一道一佛心如止水。


    再次被带上直升机的时候,钟情有预感,这一次就该是目的地了。


    如他所想,这一次的路程格外漫长,长到他都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


    钟情自打进入这个位面就没走过这么多路。因为疼痛他不爱动弹,从不出去旅游,也很少乘坐汽车以外的交通工具。连着一个月又是飞机又是船的,他疲惫得不行,最后这一段旅程几乎都是睡过去的。


    醒来时发现林姿寒已经换上藏袍。


    低头一看,自己也换了新衣服。面上是光滑的小羊皮,里子是柔软厚实的水獭皮,领口和袖口都有织金花纹,袍摆处尤其多。


    钟情看了眼周围。他正在一顶帐篷中,头顶天窗敞开,正是黑夜,满天的星星。帐篷里东西很简单,除了一些必需的器具外,唯一的装饰物是墙上的马头标本,竖着两支巨大鹿角。


    看上去诡异又和谐。


    钟情视线落在林姿寒身上。他正坐在火堆旁,袒露着一只手臂往火里添柴,几只藏獒趴在他脚边打瞌睡。


    听见动静,他回头一笑,噼啪作响的火光照亮他半张脸和脸旁的珊瑚单耳坠,简直像个漂亮的鬼魅。


    “醒了。”


    钟情想下地,腿刚动就听见一阵叮当声。他向下摸索去,摸到腰间一片冰凉的珠串,层层叠叠垂到脚边。


    “草原上的人认为绿松石安放着人类的灵魂,丢弃绿松石,就意味丢弃灵魂。”


    “所以你是把你的灵魂给我了吗?”


    林姿寒微笑,听着钟情一路走来时叮叮当当的声音。伸出手扶着他坐下后,才道:“它早就是你的了。”


    离得近了钟情才发现林姿寒这张脸和藏族的服饰竟然如此相配。


    之前让他觉得疯狂邪恶的天真眼神在这色彩对比强烈的装饰下,竟然生出一种原始的纯净感,就好像这双眼睛的主人从没离开过,自始至终守护着这片草原。


    林姿寒将一块烤好的牛肉递过来,钟情咬了一小口,偏过头不再吃。


    “还是没胃口吗?”林姿寒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都瘦了。”


    “太腥了。”


    “娇气。”


    嘴里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迅速地站起来去弄肉干和牦牛奶。


    东西弄来钟情仍旧不接,林姿寒在他面前蹲下,哄道:“今晚只有这些了,明天就让人送你喜欢的好不好?”


    钟情很干脆地回绝:“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喜欢。我要回A市吃我的法国大餐。”


    林姿寒轻哄:“今天先将就一下好不好?过几天让人给你送来。”


    “我要我的小马宝莉。”


    “明天就带你去看马。看过草原上的奔马,就不会再想念被圈禁的赛马了。”


    “我只要它。”


    “阿情,你总要习惯的。”


    林姿寒仍在和缓地微笑,“中原人不是总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


    “我什么时候嫁你了?”


    “明天我们去看阿爸和哥哥,然后就去教堂结婚,好不好?”


    “不好。”


    钟情与林姿寒对视着,不躲不避,眼中灼热的火焰无声跳动。


    “林姿寒,你真的听不懂我的意思吗?好,那我换一种说法——我要见庄严。”


    第57章


    比林姿寒反应更大的是系统。


    【菜精你在干什么!不能崩人设啊啊啊——诶?警报怎么没响?】


    钟情没理它,全身心都放在和林姿寒的对峙上。


    他正对着火堆,半跪在钟情面前,低头俯视时眼睫投下浓密如扇的阴影,既像是优美的蝶翅,又像是海妖的三叉戟。


    一片死寂中,一种难言的气氛在他们周围滋生。


    “阿情,你终于承认了吗?”


    “是,我就是喜欢庄严,把我送回去。”


    林姿寒静静看着他,神情平静,不言不语,让人疑惑为什么一双浅瞳也能深沉得如同黑夜。


    钟情渐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逼迫着他,就好像周身的空气都凝成实质。


    喉咙开始发紧,有些喘不上气,他想要避开视线,林姿寒却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低头亲吻过来。


    这个吻是粗暴的,钟情躲闪不急,只能被迫承受。


    快窒息之前,林姿寒终于放开,在他耳边悄声问:“他到底哪点比我好?”


    “他哪里都比你好——”


    最后一个字被重新覆上来的唇齿堵住、咬碎、咽下,粗暴至极又极尽缠绵,像要把钟情血液里的氧气也一同吮吸干净似的。


    这一次,不等林姿寒放开,钟情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黑帐里多了很多东西。


    有各种食物、药品,还有许多葡萄糖和红景天。


    头很疼,像有两把钢锯在磨。


    【系统?】


    【我在。菜精,你OOC机会没了。】


    【我知道。】钟情皱眉,他本来想用这个机会在林姿寒面前大说一通庄严的好话,没想到这副身体这么不争气,接个吻就晕了。


    还好最重要的那句话已经说出去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有人正守在他床边,稍动一下就立马被发现。


    林姿寒拉开一罐可乐递过来:“高原反应,喝这个会好一些。你体质太差了,这几天最好都卧床休息。”


    钟情头痛得不想说话,接了可乐罐小口小口喝着。


    林姿寒在一旁静静看着,眸色越来越深。


    钟情不是很会喝没有吸管的易拉罐,每喝一口总要伸一点舌尖舔一下罐口。


    猝不及防被人按住后脑勺来了个深吻,嘴里那一点甜味全被面前的人抢走,钟情气得直接一个易拉罐丢过去。


    “怎么?回到老家就乱发情?”


    林姿寒一点没生气,反而笑了一下,伸手替钟情揉太阳穴。


    “我都不知道阿情原来脾气这么不好。”


    钟情冷笑,他还有更不好的时候呢。以前皮肤疼痛的时候,庄严跟他说十句,他心情好才回一句。


    “你不也跟我最开始认识的林姿寒不一样吗?”


    “嗯。”林姿寒点头,“认识一下,我是洛绒次旦。”


    钟情:“……”


    没有OOC机会,钟情不敢太过频繁地在林姿寒面前提起庄严,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要回去。


    但林姿寒在不听到“庄严”二字的情况下精神状态稳定得可怕,任凭钟情怎么说,也没有失控过一次。


    跟身边唯一的人无话可说,又被断了网,钟情只能看书打发时间。


    这个位面钟情看得最多的书是某地的县志,和林姿寒出去旅游那次就养成这个爱好,林姿寒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让人送了不少过来。


    书看得七七八八,钟情有时候就会趁林姿寒打猎出去串门。


    这附近有不少牧民的帐篷,钟情去时年轻人已经外出劳作,留守在帐中的大多都是老人和小孩。


    渐渐的一些年轻姑娘也会偷偷从帐篷外探一个脑袋进来看他,她们会说一点普通话,有她们作伴,钟情这才不用连比带猜和老人对话。


    知道主角受来自草原后,钟情也学过几句藏语。


    但高原山区太过封闭,每个地区都发展出了拥有自己特色的藏语,听上去大致相同,细听又各有不同。他所在的这个部落因为常年迁居的地区更加高寒,差异性就更大,几乎和通用藏语没有相似之处。


    身后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钟情回头,看见一个穿藏袍的小女孩。


    她的普通话说得还不是太好,双手打开上下扑腾着,来来回回念着一个词。


    有年长些的女孩子笑着解释道:“她在说你是天使。”


    这话一出,帐篷外也传来一阵欢笑声。


    钟情抬眼看去,围在帐篷外的人立马躲开,你推我搡地跑远后,又扭扭捏捏地跑回来。


    不止有女孩子,还有本该去放牧打猎,但不服气部落姑娘们对这个外族人的溢美之词,所以特意提前回来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的男人们。


    不论他们来时抱着怎样的心情,看见钟情后无一例外都变得羞怯。


    小孩子们尚且敢上前来摸摸天使的袖子,大人们则躲在帐篷外,既不敢进来,又舍不得离开。


    渐渐的,每次钟情出去串门时,那个幸运的帐篷当天就热闹得像是在举办一场集会。


    他学了不少当地的方言。


    洛绒草的意思是智慧海,洛绒次旦的意思是智慧与长寿。长寿在通用藏语里发音近似“次旦”,但在这个部落里,发音却更像是“姿寒”。


    某次钟情无意中聊过头,回头一看天都黑了一半。


    他匆匆告辞,掀开帐篷门帘时正好碰上男主人牧牛归来,拉长声音喊了一句号令:


    “山——止——”


    钟情猛地抬头。


    那一瞬间,这些天他看见过的、听到过的,所有的一切都涌进脑海。


    那片湖泊旁有无限群山中一块小小的草原,而这个帐篷外是无限草原中一座小小的山。


    破碎的瓷片,双鹿角马头的图腾,几处线索在记忆碎片中闪闪发光,但是还连不成线。


    他立刻返回去,问还在伸长脖子目送他的老人:


    “奶奶,寄早早是什么意思?”


    老人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和周围的小辈对视一眼,女孩子们纷纷羞红脸,一个推一个,但谁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老奶奶宠溺地一笑,正要开口,突然看着钟情身后。


    钟情似有所感,回头一看,正好撞见林姿寒眼睛里。


    他面上有很柔和的笑意:“阿情想知道这个的话,应该来问我的。”


    他朝长辈微微鞠了一躬,“告辞了。”说罢就拉着钟情离开。


    钟情很执着地问:“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林姿寒停下脚步,微笑:“阿情这么有活力……看来病好了,可以和我结婚了。”


    “……林姿寒,你能不能正常点。”


    “明天我们就去教堂。”


    “先告诉我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姿寒定定看着钟情,眸中有灼人的光彩,但始终一言不发。


    就在钟情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突然上前一步,在钟情耳边轻声道:


    “我爱你。”


    *


    洛绒家的墓在一座很高的雪山上。


    去时他们都换了一身白色藏袍,走在雪山中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只有钟情腰间一直垂到袍角的绿松石串叮当作响,在一片苍茫中昭示着他们的踪迹。


    两堆坟丘前散着一地白骨,钟情走过去仔细辨认,还没看出结果,就听见林姿寒说:


    “那是狼骨。”


    “那枚戒指?”钟情下意识去摸左手无名指,摸了个空才想起那枚骨戒早已被庄严取下,不止丢在哪个地方。


    林姿寒将新的猎物丢在墓前,似笑非笑看着钟情的动作。


    “那枚戒指就是我在他们的墓前,用献给他们的祭品,一点一点为你磨出来的。”


    “……”钟情转移话题,“草原上的人不是都举行天葬吗?”


    “被冻在雪山上的人,几千年过去也能保持面容不腐。我想让他们永远陪伴我,所以把他们安葬在这里。”


    鹿尸的血腥气已经引来秃鹫。但它们害怕苍鹰和猎犬,迟迟不敢落下,只敢在天空上一圈又一圈盘旋。


    钟情看着被剃得干干净净的狼骨,突然道:“庄严说你是被狼群养大的,狼不该是你的恩人吗?为什么要用它做祭品呢?”


    “正因为被它们抚养长大,才能确定它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动物,是敬奉给神明最好的祭品。”


    看出钟情的不解,林姿寒又道,“我也不总是用它们做祭品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哥哥病重的时候,我来乞求阿爸赐福,一次是决定向你求婚的时候。”


    钟情正要说什么,林姿寒突然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


    钟情朝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下方雪线山石间正潜伏着一只雪豹。


    这斑纹美丽的野兽也发现了他们,正趴伏着与他们静静对视,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


    林姿寒端起枪,钟情一惊,正要按住枪口,扳机却在瞬间扣动。


    子弹贴着雪豹的皮毛射中它身后某处,一声人类的惨叫响起。


    雪豹受惊,轻巧地跳开,随即消失在雪山之中。


    钟情这才知道林姿寒那句“没人能抓到把柄”并不是一句空话。


    猎枪装了消音器,子弹射出时只传出一声闷响,被寒风扯碎,几不可闻。


    远处中弹者抱着腿连连惨叫,却连子弹从什么方向射来的都无法确定。他朝四面八方看去,但白色藏袍就像一层雪被将凶手埋住,他什么也看不出,于是四面八方对他来说都是无比恐惧的存在。


    钟情等了会儿,见林姿寒放下枪开始处理祭品鹿尸,不由问:“不救他吗?”


    林姿寒头也不抬:“他是盗猎者。”


    “我每天出去打猎,一部分猎物,其实是这些盗猎者。”


    林姿寒淡淡道,“他们的武器胜过野兽,所以他们捕杀野兽。我的枪法胜过他们,所以我捕杀他们。很公平,不是吗?”


    钟情发现林姿寒不止一次提到公平。


    受伤的盗猎者还在不住痛呼,钟情皱眉:“那你就该一枪杀了他。”


    林姿寒颇为无辜道:“杀人是犯法的,我要是这么做,阿情就该不喜欢我了。”


    钟情:“……”


    “不逗你。他们罪不至死。为了保证皮毛的完整性,他们不会对雪豹或是藏羚羊开很多枪。一枪让它们失去逃跑能力,再用电击棒或是注射器让它们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就可以在它们还活着的时候就下手剥皮,让它们在还有意识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流尽。”


    耳畔盗猎者的呼救声在逐渐减弱。失血和寒冷向来是意志力最强大的敌人。


    林姿寒静静听了会儿,抬头朝钟情笑道:“我现在给他的,不过是和那些动物们一样的命运。”


    钟情无话可说。


    面前这个人耳垂上的珊瑚坠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流淌在脸颊上的血。他说话时眼神里既没有对无辜惨死的动物们的怜悯,也没有对罪大恶极的盗猎者的痛恨。


    只有一片平静,高高在上、空无一物的平静。


    钟情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在行使神的权力。


    代替神明挑选祭品,代替神明对杀戮进行惩处,代替神明维护他心目中的绝对公平。


    他在代替神明审判众生。


    钟情在心中敲了下某个装死的系统:【新手世界?福利位面?】


    系统嘴硬:【这些都是剧本里没有的东西!原剧本主角攻受的人设就是平平无奇的霸道总裁和平民建筑师,你一来就多出这么多本来没有的设定,就跟换了个灵魂一样!说明是你自己的问题!】


    钟情没有辩解。


    他抚摸着腰间大片绿松石珠串,心想——


    换了灵魂吗?


    *


    下午按照计划,果然是去了教堂。


    牧民们不怎么信基督,这一大片牧区只有一座很小的教堂,比A市马场旁的圣路易教堂还要小。


    这么小的教堂里,塞了一个祷告箱、一架木钢琴、一个小讲台和几排座椅后就已经满满当当。


    钟情还以为这里会像圣路易一样无人造访,没想到进去后发现有一个女孩已经先一步在里面祷告了。


    听见动静她惊喜地回头,发现不是神父,神情瞬间落寞下去,但在看到钟情时眼前又是一亮。


    她操着一口很熟练的普通话:“天使?你来了,太好了,请代替神父聆听我的罪过吧。”


    钟情一指自己:“我?”


    盛情难却,钟情只好顺着女孩的意,钻进祷告箱里。


    祷告箱很小,无法站直身体,坐下又伸不开腿,只好别别扭扭地蜷着身体。也不知道这里的神父是不是一位藏族大汉,如果是的话,他怎么缩进来的?


    准备就绪后,钟情敲了下箱壁示意女孩可以开始。


    女孩看了眼林姿寒,同为基督徒,林姿寒很识趣地转身离开,将地方让出来供女孩忏悔。


    他在寒风中站了许久。


    面前的景色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苍茫绿意奔腾到天边,被无穷无尽的雪山拦住去路,壮丽到让人想要就在这里死去。


    但对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的他来说,这里就像他在遇到钟情之前的每一天,一成不变,无聊透顶。


    教堂里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和歌声。


    林姿寒转身回去,看见钟情正坐在那架旧木钢琴旁,叫女孩唱一首外文歌。


    他唱得很好,但琴弹得不够熟练,按键的时候总是很用力,双肩微耸,还因为近视看不清手机上的曲谱而向前倾着身子。


    可这些生疏的、笨拙的姿态在他身上就总是那么可爱,让人心生怜意,还让人想亲吻他。


    教堂天窗下泄下一道光,纤尘在光里飞舞着,像一只只精灵。


    钟情就坐在精灵当中,姿态局促,眼中笑意却从容,好似眼下无忧无虑。


    滞涩的琴键奏响中世纪民谣的旋律:


    亲爱的王与主,仁慈的丈夫


    您是否与旁人一样,太快对我下定论


    因此您的王后必须倒台


    背弃我的究竟是否我的心


    只因我爱的不止一人


    真相就藏在那封信的字里行间


    可怜的凯瑟琳霍德华的命运封缄其中


    女孩离开之前,虔诚地亲吻了钟情的手背。她用普通话说了一遍感谢,又用藏语重复一遍。


    她离开时,钟情看着走上前的林姿寒,笑道:“姿寒,你看见了吗,她没有穿鞋。”


    “她要逃婚了,她要去国外,一个谁都找不到她的地方。我对她说,当然可以,这没有任何罪过。就是光着脚,也不会有人能追得上她。”


    林姿寒没有说话,视线落在钟情一张一合的嘴唇上。他的喉结轻轻一动。


    钟情毫无所觉,他转过身,手指重新覆上琴键,反复弹着两句旋律。


    “洛绒女士十四岁的时候生下哥哥,可十四岁的人还只是一个孩子,不会懂性和婚姻是什么。她或许是被引诱的,也或许是被强迫的,就算她是真心的……”


    琴声戛然而止,钟情背对林姿寒而坐。


    “只因我爱的不止一人,所以,姿寒就要审判我吗?”


    林姿寒知道这句话不仅是钟情在替洛绒草发问,也是在替他自己发问。


    他沉默着又上前一步,双腿几乎就要贴上钟情的后背。


    即使钟情现在心心念念的只有庄严,他依然还是想吻他。


    这个问题,林姿寒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是幼年时在羊皮圣经上惊鸿一瞥看到的句子此刻似乎成了答案——


    上帝说,岂不知我们要审判天使吗?


    “天使。”


    他终于开口,“请替我祷告吧。”


    钟情不知道他这是闹哪出,心想说不定他是被他方才那一番表演深深打动,大彻大悟后决定向她忏悔表达歉意呢?


    于是就很高兴地站起来,钻进狭小的祷告箱,还主动关上箱门。


    他敲了下箱壁:“信徒,开始你的忏悔吧。”


    林姿寒在祷告箱旁跪下,额头抵着箱壁,皱眉闭着眼,似乎处在一种巨大的痛苦中。


    “我有罪,神父。”他说。


    “我想上你。”


    “很想很想。”


    第58章


    钟情:“……”


    钟情:“不是我说你林姿寒,你自从回到草原后真的变得太狂野了。这种话是能对神父说的吗?”


    他越发觉得林姿寒是在戏弄他,想推开门出去。


    但是门像是被从外面堵住了,推不开。


    祷告箱里一片漆黑,这具身体本来在黑暗中视物能力就极差,钟情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几天他没少在林姿寒面前暗戳戳提庄严惹他生气,林姿寒这法外狂徒该不会是要杀他泄愤吧?


    惊慌之下他加大力气向门上撞去,但这一次那股堵在门后的力道却消失了。


    门被撞开,钟情因为惯性扑进门后人的怀里,一头扎进那人藏袍前襟上的皮毛中。


    林姿寒跪在他面前,抬起他的脸,格外虔诚地低头注视着他。


    钟情被他眼中的情愫看得心里一突,想要推开他,但那双环绕着自己的手臂坚固得如同牢笼,钟情挣脱不得,只得重新退回祷告箱里。


    他稳住心神:“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我会继续听你的忏悔。”


    用佯装出来的平静态度说完这句话后,钟情便要关上箱门。


    林姿寒伸手拦住。


    箱门被大力拉开,狭小的箱子里挤进一个高大的身体。


    剩余的空间被全部填充,钟情的视线被完全遮挡,眼前骤然一黑。


    门被关上了,钟情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受到身后的木板微微颤动,连带着他的心也开始怦怦直跳。


    与此同时,一个潮湿缠绵的吻抢夺了他的呼吸。


    在这样小的空间里,一丁点动作都会因大力的摩擦而升温。亲吻他的唇舌变得炽热,抚摸他双手变得滚烫,渐渐的,他的身体也开始升温,陌生的指尖滑过时,牵起一阵仿若沸腾的战栗。


    藏袍被扯开,随即又裹进另一件藏袍里。


    高温和缺氧让人糊涂,不辨你我,像是被人一口吞进肚子里,再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唇舌在搅动,是谁的身体在颤抖。


    风停了,教堂里一片寂静,连天窗下的纤尘都凝滞不动。


    只有角落里的祷告箱中不时传出敲在木板上的闷响。激烈的挣扎让箱壁不住晃动,渐渐的它安静下来,伴随着精疲力尽的警告和咒骂,过了一会儿,它又开始摇摆起来。


    咒骂声逐渐低下去,变成可怜的哀求。这哀求是破碎的,一句话说不完整,就被什么东西吞没,只残留几声近乎崩溃的呜咽。


    在这声声低泣中,有人在虔诚地忏悔。


    向他的神父忏悔自己落下的每一个吻,每一个次抚摸,每一道撞击。忏悔之后,便是更浓密的亲吻,更大力的抚摸,和更猛烈的撞击。


    年老的木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终于在某一个瞬间不堪重负,木门弹开,灌进来一丝寒气。


    钟情被这寒意吹得稍稍清醒了些,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在某只猛兽的肚子里。


    门缝露出一丝光亮——他在祷告箱里。


    黑暗之中这里是最私密的地方,光明之下这里又是最公开的所在。


    神像就矗立在正前方,低眉垂眼看着他的使者和他的信众。


    林姿寒还在一句句忏悔着,钟情只觉得他们在神明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他突然间大力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握住箱壁边缘就要逃出去。


    可是两条腿完全没有力气,不等迈出门就跪倒下来。


    林姿寒一只手横在他腰间,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将人带回去。他凝视着那只搭在箱壁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尖和骨节处都变成失血的白,像一颗颗玉做的圆珠。


    他舔吻着那颗颗玉珠,钟情终于无法忍受,抽回手,在林姿寒还要继续追来时,用这只湿漉漉的手扇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林姿寒眼睫轻轻一动,拦在钟情腰间的手轻轻用力,就将他按回原位。


    这一次钟情背对光明,身下是坚硬的木板,背后是依旧滚烫的怀抱。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感受到丝丝寒风时不时吹进来,强迫他保持清醒。


    越是清醒,就越明白——


    门没有关。


    神像还在注视着这场罪孽和忏悔同时发生的祷告。


    系统从小黑屋放出来的时候面带微笑,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待遇。


    【菜精,你的计划好像不是很奏效诶。现在OOC机会用掉了,林姿寒也没被你气得失去理智找庄严决斗,他好像被所有怒气都发泄在你身上了耶。】


    【……对不起。】钟情喘着气,【我没想到林姿寒这个清教徒会是这么一个薛定谔的清教徒。说好的禁欲主义婚前不发生性行为呢?】


    他仍窝在祷告箱里,陷在柔软藏袍之中不想动弹,但林姿寒却神采奕奕,已经起身去神像前跪着祈祷。


    明明周围寒风阵阵,他却像是觉得很热一样,身上藏袍两只袖子都脱下来系在腰间。被汗水浸湿的单薄布衣贴着上半身肌肉,越发显得精壮,而藏在藏袍之下的下半身则越发显得魁梧,就像蜷伏的野兽。


    钟情在看到他耳边的耳坠时别过脸去。


    他现在看不得这个。


    对于刚才的记忆大都因为缺氧而不慎清晰,唯独对那粒红珊瑚印象深刻——在火热的狭小空间里,它是唯一冰凉的所在,时不时落在钟情脸上、胸口、腿间。


    每每触碰,都会情不自禁地一瑟。


    那粒珊瑚被刻成竹子的模样。


    藏族男子偏爱竹节形的耳坠,钟情不想去思考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看来这个位面是输定了。不过没事,我这几天吃斋念佛,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钱财乃身外之物,又何必在意呢。】


    系统念了句佛号,随即掏出一组数据开始上吊。


    钟情:【……】


    他无奈道:【统子,你先别急,我们还有机会。】


    系统凄惨一笑:【还有什么机会?还有三个月就要传送了。】


    钟情轻轻按了下隐隐作痛的肚子,笑问:【系统,你知道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


    林姿寒很少出去打猎了。


    他的精力全都发泄在帐篷里的床上。


    他在床上时变得很温柔,仍旧是一言一行都要忏悔一声。


    但逸散的模型粒子依然狂暴无比,钟情原本还担心这些粒子进入他的身体后会让他痛苦,没想到它们强硬地钻进来后,竟然和庄严的粒子融为一体。


    一个极致活跃,一个极致稳定,合二为一后变得矜持、羞涩起来,只在林姿寒靠近他的时候才轻轻颤抖。


    那是恰到好处的颤抖,让钟情每到这个时候就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无论多么有多么疲惫,只要林姿寒靠近他,他立刻就能在粒子的撩拨下再次动情。


    再一次结束这种不能自控的状态,钟情伏在床头轻轻喘息。


    顺过气来后他翻身平躺在床上。


    天窗之上是一小块布满繁星的天空,明明上一次看到这片天空时,它还是蔚蓝一片。


    林姿寒很喜欢他这副失神的模样,又凑过来吻他,钟情实在是怕了,岔开话题。


    “给我讲讲哥哥吧。”


    林姿寒顿了一下。


    “他和周围那些牧民没什么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是巡山志愿者。”


    林姿寒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把玩着钟情的手,声音冷静,像是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人故事。


    “阿爸也是巡山志愿者。他就是在巡山的时候,在狼窝里发现了我。他身上有很多伤,子弹、棍棒、刀斧,都是和盗猎分子搏命的时候留下的。那些伤虽然不致命,却损害了他的寿命。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岁,但是看起来就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在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钟情沉默片刻:“他是英雄。”


    “是英雄就该死在和敌人搏斗的时候。”林姿寒轻笑,“他信神,信到即使面对盗猎者依然无法下狠手。可惜神明从不眷顾他,婚姻、事业、生命,每次都是。”


    “……那哥哥呢?”


    林姿寒故意绕了一圈,想绕过这个话题,没想到钟情还是将它重新拉回这里。


    他在钟情脸上重重亲了一口,无奈道:“他死于胃癌。”


    “他死的时候很瘦,我把他抱上雪山,抱得很紧,害怕风一吹就把他刮走了。医生说,他需要离开牧区,去城市看病,化疗或者手术。我带着他去了很多医院,卖掉家里所有的牦牛和猎物,化疗做了一次又一次,没有用。”


    “我就又带他回到草原,去找每个牧区的萨满、喇嘛、神父,只要是有名有姓的神,我就去求他们救人。可还是没用。”


    “在那之前,我从来不觉得钱是什么好东西。在牧区人们不需要钱,牧民能自给自足。每过三个月会有商人进山,带来面粉和食盐,换走牦牛和鹿皮。那一点东西就足够了,我不喜欢吃得太饱的感觉。”


    “他死的那一天我才发现钱原来是很有用的。”


    林姿寒嘴角勾出一丝冷淡的弧度,回忆让他眼中一片虚无。


    “我们并不缺钱。除了牦牛和猎物,家里还有很多没来得及销毁的藏羚羊皮。都是被那些人活剥下来的,没有弹孔,完美至极,每一张都价值连城。”


    “我一张都没卖。哥哥说,如果我敢卖,他会立刻开枪自杀。他死后我把那些羊皮放进他的棺材里——他甚至没有那些羊皮一半重。”


    林姿寒视线终于有了焦点,落在钟情那张苍白的脸上。


    因为水土不服食欲不振,那张脸变得瘦削,骨相被凸显出来后,漂亮得近乎艳丽。


    “我不觉得阿爸是英雄。他是为了逃避情伤才一遍一遍去巡山,最后窝囊地死在梦中。但我觉得哥哥是。可他是又怎么样?没有一个人能救他。最滑稽的是,拼命救他的都是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曾经给了他生命的那个人,甚至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林姿寒有点邪气地微笑,“阿情,你说,如果洛绒女士见到哥哥,会觉得他是英雄吗?”


    “我想她会的。妈妈她也是胃癌去世,也做了很多次化疗,下葬的时候,也是骨瘦如柴,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她说过,每一个抗击癌症的人都是英雄。”


    胃里有些反酸,钟情轻轻咳嗽了两声以作掩饰。


    “我知道你心中还是怪妈妈的。怪她为什么当年不肯为了哥哥留下,就算要走,为什么不肯把哥哥一块带走……可是姿寒,当年她逃跑时是光着脚的。她连一双鞋子都无法带走,何况一个人呢?就算她能带走,下场也只会是被追上,被捉住。从此,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


    “姿寒,我很好奇。当我大伯找到你,说要资助你离开草原念书的时候……”他又咳了几声,“那时候你想的究竟是离开草原修建一座两全其美的水库,还是离开草原去审判我的妈妈呢?”


    他咳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伏在床边干呕不止。


    林姿寒跪在床边,只觉得一股恍惚和凉意窜上脊背。


    这场景何其眼熟。


    他猛地拉开钟情捂住嘴的手,看见掌心处满是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到纯白的羊绒地毯上。


    钟情嘴角也都是血迹,像是涂了一层鲜艳的口红,为那张苍白的脸添上几分妖异。


    “凯瑟琳霍德华的命运封缄其中。”


    他轻声呢喃,“姿寒,你又要怎样审判我呢?”


    第59章


    牧民们跟随牦牛群的迁移而定居。一个地方的草吃光了,就要换到下一个地方去。


    他们离开之前不会通知外界任何人,只会在树干下留下标记,让专属他们的商人知道去向,在约定的日子里,为他们带来物资。


    想要找到这些散落在高寒草原上的牧民,只有通过商人。


    “庄少,所有的商人都已经排查过了,现在还剩最后一个。听他说,与他交易的那个部落总是生活在雪线附近,行踪最为神秘。每次他都要提前半个月进山,才能准时找到他们。”


    陈特助指了下地图上某个点,“我们的人在这座山的山口堵到了他,他现在就在车上,要带他来见您吗?”


    “不必。”


    庄严起身,向门外走去,“让他带路,立刻进山。”


    车就停在门外,陈特助快步上前拉开车门,不等庄严坐进去,有人匆匆忙忙跑过来。


    “庄少!有人给您送了封信!那个人说写信的人叫、叫林姿寒!”


    陈特助大惊,转头看向庄严。


    庄严面无表情,反倒是商人先开口:“林姿寒?是洛绒次旦吧。他们那个部落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汉字也不怎么会,他说要出草原,还是我帮他找了两个字当的名字。”


    陈特助忙问:“他就在与你交易的那个部落里?”


    “是啊,这小子可厉害了,是个神枪手!”


    提起熟人,商人比手画脚,“你们要找他?他回草原了?”


    陈特助没有回答,小心地看了一眼庄严。


    他这位大老板自从竹马失踪后就再也没笑过。虽说并没有因为迟迟找不到人而迁怒下属,但周身气压越来越低,无端就是让人生畏。


    庄严接过信后快速拆开。


    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写着几个字——


    安平医院。


    看清这四个字时,他骤然失控,将信纸捏成一团。


    钟情做完最后一项检查,乖乖等着吃止痛药。


    他下了仪器就拒绝再穿病号服,一定要换回藏袍。平时嫌麻烦总不愿意戴的绿松石串,这一天也亲手缠上腰间。


    “庄严什么时候来?”


    这个问题他今天已经问过无数遍。


    “很快就来。”


    这个答案林姿寒今天也已经回答过无数遍。


    钟情趴在窗边,一边等止痛药起作用,一边等人。胃里的疼痛让他不太想说话,也不愿意动弹。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回头捧住林姿寒的脸,在极近的距离去去看林姿寒的眼睛。


    他看的是林姿寒眼中自己的倒影。


    “我是不是变丑了?”


    “你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钟情笑了:“你又骗我。”


    他转过头去继续等人,在看到这辆眼熟的世爵车时,立刻起身跑下楼去迎接。


    因为太兴奋,他没注意到林姿寒眼中那个小小的倒影在顷刻间蒙上一层水意,变得模糊。


    他和庄严在楼梯上相遇。


    “庄严!”


    钟情飞奔下去。


    即使穿着厚重的藏袍,庄严还是轻易就将钟情整个揽进怀里。


    手臂里这具身体变得瘦削纤弱,藏在在袍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他抱得越来越用力,害怕朝思暮想的人会再一次从自己眼前消失。


    钟情任由他抱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出是来人是林姿寒。与此同时,他感受到庄严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拉住庄严的手臂:“不许生气。也不许和姿寒打架。”


    庄严松开手,低头看着他,眼中浮起一丝悲哀。


    “如果我早些带你去体检——”


    “庄严。”


    钟情打断他,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庄严从前绝不会在人前露出这样软弱的神色,因为他总是那个需要做决定的人。他不能显露出分毫脆弱,因为这会让那个被他庇护在身后的人恐惧。


    掌心的睫毛在微微颤抖,钟情松开手,心中知道庄严已经猜到了。


    “半年前你才带我去做过体检,当时一切正常不是吗?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呢?妈妈和哥哥都是突然患癌,我也是迟早的事。”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姿寒的错。这只是命运而已。”钟情主动搂上庄严的脖子,在他耳畔亲昵的撒娇,“别怪姿寒,别和他打架。”


    庄严强忍下心中汹涌的悲伤和仇恨,忍得双目赤红,手指颤抖。


    他埋在钟情脖颈间,沉闷地应了一声:“好。”


    钟情听见他说好,开心地从他怀里挣开,朝楼上的林姿寒招手。


    “快!姿寒!我们回家!”


    待林姿寒下楼,他一手挽一个,“我有一个重大发现要告诉你们!”


    *


    钟情坐在柜子上,马头标本被他的身体遮挡住,只剩一双鹿角露在外面,倒像是本就从他的脑袋上长出来,像画册里的鹿神。


    他翻开手里的书,指着其中一页。


    “你们看,县志上记载了,庄严老家那座山在千百年前其实很有名气。因为温度非常适宜烧制瓷器,是闻名中原的瓷山。所以水库底下才会有那么多瓷片,那里估计原来是一个窑场。”


    他眼睛亮晶晶的,朝林姿寒伸手,“快给我!”


    林姿寒往手里的碎瓷片上吹了口气。所有锋利的边角都被他磨得圆润,粉末也被清理干净,他这才将瓷片递过去。


    “鹿角马头是姿寒部落的图腾,却出现在中原的窑场,为什么?如果是通商,县志上应该会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是我翻阅了当地所有古籍,没看到与异族通商的资料。倒是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条记载——一支异族人曾流落到此,高鼻深目,身量高大,自称姓林。”


    “那正是中原大地最混乱的一个朝代,无数王朝更迭,其中就有一个林氏王朝短暂地存在过……就在那支异族人进山之前。”


    钟情看着林姿寒,笑问:“姿寒,你那位商人朋友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他并不太懂汉文,根据发音随意找了很多字让我挑选。我选了看起来最漂亮的两个字。我那时候不知道‘姿’不适合出现在汉族男性的名字里。”


    “可是我觉得很适合你。”钟情失笑,“那你为什么偏偏姓林呢?”


    林姿寒轻轻摇头:“没有人知道,好像我们生来就有这样一个中原的姓氏一样。”


    钟情转头看向庄严。


    “庄严,你妈妈姓什么?”


    “……林。”


    “巧合一旦多了,就一定是必然。草原也好,深山也罢,因为封闭失去对历史的记载,但因为封闭,很多历史的痕迹并未被抹去。那就让我来大胆猜一下吧。”


    钟情跳下柜子,绕着庄严和林姿寒一面走,一面道:


    “那个乱世是中原人痛苦的噩梦,却也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大显身手的时候。中原皇室昏聩,他们得到机会,南下占领黄河以北大片土地,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政权。”


    “直到龟缩在南方的皇室被推翻,新的开辟者收复失地,北方政权被挨个击败。曾经的皇族沦为俘虏,在混乱中走失。他们分裂为两支,一支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草原,从此隐居于最苦寒的牧区。一支则躲进中原腹地的深山,和当地居民共同生活、共同劳作。”


    他举起手里绘着双鹿角的瓷片,在左右两人眼前一晃。


    “看似已被同化,实际上心中仍然怀着对故土的留恋。”


    他放下瓷片,拉起左右两人的手叠在一起。


    “看,缘分就是如此奇妙。你们有同一个祖先,你们的祖先曾经逐鹿天下,登临帝位,威风凛凛。”


    他同时握住两人的手,不许他们撤走。


    怕弄疼他,被他压住的两人都没有用力反抗,只能面露恶心将头扭过一边去。钟情朝他们狡黠一笑:“偌大的中国,偏偏就叫你俩给遇上了。开心吗?”


    两人很不开心,倒是系统唏嘘不已。


    【难怪这个位面原剧情主角攻受能终成眷属,原来他们还有这种渊源。一个来自草原,一个来自深山,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千百年前居然还是一家,怪说不得剧情设定他俩之间的吸引力会那么强呢。菜精,看你干的好事,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都能给拆咯。】


    钟情暂时没理它。


    他的神色变得温柔起来,声音也开始更轻缓:“从深山和草原来到城市,难免会有不适应的地方。但这并不代表你们被时代抛弃。你们的祖先曾经征服世界,你们当然也可以。无论是成为帝王还是沦为俘虏,只要还有一口气能喘下去,就会不屈不挠地活着。”


    他微笑道:“等我死了,你们也会像祖先一样好好地活着,对吗?”


    心中吊着的那块巨石轰然落下,庄严微微闭眼。


    原本寻根溯源的温馨故事一瞬间陡转而下,结局竟然是如此的阴森可怖。


    他很快睁开眼,红血丝之下是声色俱厉的惶恐和无措。


    “你怎么会死?钟情,现在医疗很发达的,即使是晚期也有治愈的几率。我有很多钱,我还联系国内外所有最好的医生,你会好起来的,阿情,你会好起来……林姿寒!”


    他几乎是暴怒地扭头朝一旁一言不发的人叱道,“你为什么不劝他!你不是爱他吗?”


    “庄严。”


    钟情轻轻唤道,“这样的话姿寒已经对我说过无数遍。”


    他捧起庄严的脸,看着那双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疲倦至极却又暴怒不堪的眼睛。他慢慢说出下一句话,无比清晰地看见这句话出口后,这双黑瞳里的愤怒尽数化为悲痛欲绝。


    “这样的话,爸爸对妈妈也说过无数遍。”


    “但妈妈还是走了,以一种痛苦不堪、毫无尊严的方式离去。”


    庄严没有办法再与他对视。


    他低下头,靠在钟情双膝上,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乞求。


    他听见钟情继续说:


    “其实十年前她死的那天,我听见了你和医生的谈话了。”


    洛绒女士在小庄严来到庄家的第三个月宣告抢救无效死亡。


    那个月正是小庄严闭口不言潜心修炼普通话的一个月。他整整一个月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有在那一天,他主动找到医生,问了他一个问题。


    钟情抚摸着庄严的头发:“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有多么伤心。知道这种癌症会遗传,就赶紧跑回来找我。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我。”


    “庄严,十年前我没看懂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当时在想什么呢?”


    庄严渐渐抬头,仍不敢直视钟情,视线只好久久停留在他的胸膛,心脏的位置。


    “我在想,我绝不会那么自私……我绝不会让你那么痛苦。”


    钟情微笑:“我希望你能用十年前的眼神看着我。”


    庄严怔怔看着他的心。


    那个被裹在藏袍之下的所在毫无起伏,似乎已经停止跳动。要不就是那里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颗心,不然怎么能忍心对十年后的他说着如此残忍的话?


    十年前他们只认识两个月,他还存有大把的理智去衡量正确和错误,但十年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当时钟父明知爱人每一天都在备受折磨,却还是想多要一天的机会。


    多一天,再一天。


    因为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爱人的世界。


    他可以与钟情永不相爱,甚至可以与他永不相见,但是钟情要活着,在他的世界里活着。


    “阿情,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才刚找回你,你怎么能告诉我,之后就是永别?”


    钟情微笑,轻飘飘地避过这个话题。


    “牧区的老奶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中原人来到牧区,爱上了一个牧民的女儿,给她写了一句诗表达爱意。”


    “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牧民们都很喜欢这句诗,他们拼命地想要记下来,但到底是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流传下来的只有三个连音调都变了的发音。”


    钟情抬起庄严的脸,看着那双赤红潮湿的眼睛。


    他说:“我爱你。”


    庄严眼中瞬间落下两行泪水。


    颗颗砸入藏袍的皮毛之中,消失不见。


    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听见钟情对他说这三个词,却不想在现实中听到时,会让他如此心碎。


    “你说过只要我猜对这个词的意思,安全词就能生效。”钟情莞尔,“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未了。庄严,带我去瑞典吧。”


    “……”


    “听说瑞典同性可婚。我可以和姿寒结婚吗?”


    “……”


    钟情锲而不舍:“我可以和姿寒结婚吗?”


    “你知道我拒绝不了你。”庄严闭眼,所有的嫉妒仇恨都化作喉间一股腥甜咽下去,“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钟情开心地转头,在林姿寒不可置信地眼神中,问:


    “姿寒,我可以和庄严结婚吗?”


    不可置信变成茫然无措,茫然无措又变成无可奈何。


    林姿寒低头苦笑,喃喃:“当然可以……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走过来,握住钟情的另一只手。


    “选吧。无论你选谁,都没关系。”


    钟情一手拉着一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可以两个都选吗?”


    第60章


    系统尖叫:【菜精!你在干什么?!你这么做是犯法的呀!!会被审判者关起来的!!!】


    钟情沉默。


    被他求婚的另外两人也沉默着。


    他们的粒子在剧烈地震动着,彼此仇视、互相厮杀,风暴中心却是一片平静。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


    “当然可以。”


    “当然可以。”


    即使这样默契,到现在为止他们仍旧没有正眼看过对方一眼,只是各自握紧钟情的手。


    钟情回握过去。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心中却并没有多么开心,只剩一片寂寥荒芜。


    在金钱的加持下,移民手续办得很快。


    他们刚到瑞典的那一天,天空下起小雨。北欧的冬天总是这样阴雨绵绵,道路两旁的欧式建筑尽管漂亮得宛如童话,蒙上这层雨雾后,便也从梦幻童话里来到森然冷峻的现实。


    行人大都不撑伞,姿态闲适地在街上漫步。


    钟情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丢开伞,下一刻就被林姿寒拽入怀中,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告诫他不许调皮。


    庄严取出纸巾擦去钟情脸上的雨水。


    这张脸已经很消瘦了,有着明显的病气,但还是漂亮得惊人。时不时有行人朝他们好奇地看过来,在看清这张脸时眼露惊艳,又在下一刻变成惋惜,原地驻足目送他们离去。


    到达瑞典的几天后,钟情止痛药的剂量加重。


    拒绝治疗的好处就是,可以在吞下大量胶囊后,用那个千疮百孔但没有痛觉的胃去消耗他喜欢的海鲜和奶油面包。


    这里有超大的海鲜市场,几乎每个铺位都有一只猫,懒洋洋地躺着,既不怕人,也不找人讨要吃的。


    钟情让庄严买了许多鱼,然后指挥林姿寒喂猫。


    猫咪们不喜欢林姿寒身上猎人的气息,吃完小鱼就很没良心地扭头走开。钟情就笑嘻嘻捧起他的脸亲一口:“没关系,它们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天气冷得滴水成冰的时候,钟情不合时宜地要去斯德哥尔摩划皮艇。


    湖水已经结出一层很薄的冰霜,皮艇驶过,发出冰块被碾碎的嚓嚓声。那本来是很微弱的声音,但周围冰天雪地,连风都被冻住,所有细微的声音都震耳欲聋,所有细微的感情静水流深。


    庄严掌舵,钟情拉着林姿寒坐在船尾,看着雪白冰层上破开的航迹,“像一道伤疤。”


    钟情变得越来越怕冷。


    所以那座每年冬天都要重建的冰酒店,他们只住了一晚。


    他们在结实的冰面上打洞,搭上帐篷,然后三个人围着小小的洞口钓鱼。到了夜晚,极光开始大爆发。


    天空像一块荧幕,红色与绿色的荧光在这块幕布上,如同沙海一样一层层推进。漫天繁星点点,四周围拢的群山上覆着白雪,青黑的山脊裸露出来,像刀锋、像狼牙。


    在钟情困倦不堪的时候,极光开始跳舞。


    “传说极光是黎明女神的裙摆。既然已经有一位神明在此,又何必去请求基督呢?”


    钟情向庄严伸出手,“还给我吧。”


    短暂沉默后,庄严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骨戒。曾经他亲手从钟情手指上取下来,现在又要亲手还回去。


    钟情将那枚戒指紧紧攥入掌心。


    想要和一个异性结婚,可以去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


    想要和一个同性结婚,便得去同性可婚的国家。


    但是如果想要和两个同性结婚,那么又可以选择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了。


    钟情将骨戒戴在左手无名指,将右手递到庄严面前。


    “你的戒指呢?”


    庄严顿了一下才仓促地从口袋里翻出戒指盒。


    他订的戒指只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素戒,是商店里最常见的款式,街上来来往往无数夫妻手上都戴着这样的戒指。舍弃所有浮华的装饰,回归它原本的寓意——


    契约。


    传说左手无名指与心脏相通,锁住恋人的无名指就能锁住恋人的心。


    庄严在钟情右手上的素戒上落下一吻,平静而苦涩地咽下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钟情还是更爱林姿寒。


    钟情抬起双手,在极光与繁星之下看着两枚戒指。


    “那么我们三个,现在就算是结婚咯?”


    良久,身边传来两声轻轻的:“嗯。”


    在他们开口的那一瞬间,钟情脑海传来叮的一声。


    系统一惊,随后狂喜:【菜精,任务完成了!】


    它扔了佛经关掉佛号,狂欢一阵后突然回神:【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任务怎么就完成了?】


    钟情微笑:【不是说只要口头的约定就可以吗?】


    【但他们并没有……不对,他们有……不对不对,他们有是有,但他们是和你、你们三个……菜精!】系统终于醒悟过来,【你钻了定义的空子!】


    【但这是有用的不是吗?他们已经开始融合了吧?】


    【确实是。不过你怎么能确定这个空子能钻?】


    【因为他们的粒子已经在我的身体里融合了,我是他们融合的媒介。那天晚上我就在想,如果粒子可以通过我进行融合,说不定婚约也可以呢?】


    系统感叹:【你可真是天马行空啊。】


    没高兴多久它又陷入深深的焦虑:【但是菜精,咱们清水局是不允许这种擦边球存在的,等你脱离位面进行数据结算的时候,审判者会逮住你的。】


    钟情笑笑:【那就到时候再看吧。】


    他闭上眼睛,在新婚的氛围里感受了片刻,然后睁开眼。


    “庄严,止疼药失效了。”他轻声开口,“我不想去医院打吗啡。”


    *


    钟情的本意是自己一个人走进那间安乐死的手术室。


    庄严却说:“阿情,你要我抱憾终身吗?”


    最后,钟情躺在病床上,穿着亲自挑选的最喜欢的衣服,就像来到瑞典之后的每一个夜晚那样,在一左一右两个人安静地注视下闭上眼睛。


    针头扎进皮肤之前,他嘴角扬起一丝真心的微笑。


    “姿寒,我真的好喜欢你。但我也没办法离开庄严。所以……”


    “晚安,姿寒。”


    “晚安……庄严。”


    轻轻握在掌心的手骤然无力,象征一个人的生命就此终结。他将永远停留在原地,而身旁的人会继续向前,无法回头。


    庄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推出的手术室。


    医生的嘴在他面前一开一合:“……病人叮嘱我们一定要在他离开后将你们带走。他说,他不想你们感受到他的身体在你们怀中变得冰冷和僵硬……”


    无数字句钻入他脑中,他却听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到医生递给他一封信。


    庄严亲启。


    如此眼熟的字迹,是上学时候他模仿了无数遍的、好帮忙代写作业的字迹。


    他手指轻颤,在人来人往中拆开信纸。


    开头是粗略的遗产分配。


    “……我的遗产,一半捐给那些为了水库和大坝背井离乡的移民们,另一半拿去为草原上的牧民修建医疗设施。马场就留给你吧,万一哪天你破产(当然我知道你是肯定不会的啦,你可是庄严啊),把它卖了应该能帮你一段时间。但是一定要记得帮我的小马们找一个好主人哦!”


    然后是细细地叮嘱。


    “……照顾好严奶奶、陈特助、赵司机,董秘书,还有我最喜欢的那个法国大厨。记得去公园给帮我喂猫。”


    最后是一句如此可爱、又如此残忍的命令,或者说请求。


    “……庄严,好好活下去。不许提前来找我。”


    最后一个字被打在信纸上的水迹模糊了。庄严慌忙想要擦去那道水渍,胸膛处宛若窒息的绞痛却让他连手也抬不起来。


    他强忍着悲痛在人潮中逆行。


    回家。


    等待通知。


    火化。


    下葬。


    异国他乡,所有的流程都只有他一人出席。


    林姿寒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而他自始至终没想起过林姿寒。


    灵魂逐渐被抽离出沉重的躯壳,钟情等待着系统结算。


    系统很紧张:【菜精,你真是太敬业了,都快死了还在立人设。看在你这么身残志坚的份上……】


    它呼出一口气,豁出去道:【你快逃吧!破碎虚空随便逃到什么位面去,只要进入位面世界,审判者就抓不到你了!快逃!我来给你打掩护!】


    钟情失笑:【你的全部身家不想要了?】


    系统泪流满面:【想要。可是也不能把你给搭进去吧!】


    【嘘。你听。】


    【都这时候了还听啥听?审判者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等他来了,你就是长八条腿也跑不过他——】


    轰,一声巨响打断它的话。


    它回头看去,世界崩塌掀起的风暴几乎能扯断它的字符串。它顾不得重组身体,调出面板,看到那上面的画面后便是一声惊呼。


    是林姿寒。


    他回到草原,爬上雪山之巅,在那里用一颗子弹射穿了自己的太阳穴。


    直到倒在漫天冰雪中,他手中仍然攥着一封信——一封从未启封的信。


    【天哪,林姿寒竟然自杀了!这种恋爱位面的世界意志根本受不了失去一半支柱的冲击,这个世界要崩溃了!】


    还不等系统惊呼完,摇摇欲坠的位面竟然在奔溃一半后顽强地顶住了。但失去一半支柱意味着它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位面,它就像一个危房,自我封锁不再允许任何人出入。


    数据面板在闪烁两下后彻底黑屏,系统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恭喜你,菜精……你不用跑了。主角自杀,位面封锁,所有资料自动加密,就是审判者来了也解不开。你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哪。】


    钟情没有说话。


    系统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你不会是算计好了的吧?】


    钟情没有直说:【给林姿寒的那封信里,我一个字都没有写。】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拆开看。我可以让庄严为了我活下去,却不能让林姿寒也这么做。庄严背负责任,而林姿寒只懂得审判。审判自己,是他必然会走上的绝路。】


    系统连连摇头:【没想到全局最伟大的人类学家竟然是一根藤藤菜,佩服佩服。】


    它狗腿地问,【那么这位尊敬的藤藤菜之神,你接下来是要休息一段时间呢,还是直接进入下一个位面呢?】


    【我需要休息一下。】钟情躺倒在系统空间柔软的床上,【三个月之后,再叫醒我吧。】


    他闭上眼睛,系统也没离开到处去代班而是进入久违的休眠。


    三个月后他们准时睁开眼。


    所有的复杂情绪都被消化干净,钟情接过剧本。


    这一次的新身份是一位自幼患有腿疾的名士,追随主公一路征战,将主公送上摄政王的高位,但最终因政见不合,二人分道扬镳。


    看过几页,他微微挑眉:【怎么又是这种青梅竹马的角色?】


    想到刚刚结束的那个位面便是因为和庄严十年相处导致庄严日久生情,才导致最后搞出这么多祸事来,钟情决定这次充分吸取教训。


    【这次我要当竹马的深情男配!】


    【好的,数据已录入。那咱们现在就投放?】


    【投!】


    在系统按下启动键之前,钟情突然伸手拦住:【等等,你和审判者之前那个赌……能带我一个吗?你知道的,咱们剑修,养一把剑很费钱的。】


    *


    北冀,皇宫中。


    三日前厮杀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不见。血迹被冲刷干净,腥气被焚香掩盖,梁柱重新刷漆,盖过刀剑劈砍的痕迹,一具具尸体被草席一卷,拖出宫外。


    奴仆的、主子的,一切身份在那个煞神面前都没有什么不同。


    三年前他杀了老皇帝,扶持少帝做傀儡,现在又幽禁少帝,逼他写下禅让诏书。


    三日前宫内还飘扬着前朝大齐的旗帜,如今便已全都换成新朝北冀。


    登基大典吉时已过,满朝文武立于殿下,却迟迟不见典礼开始。


    年轻的摄政王端坐在高位上,喝了口冷酒,问一旁的侍者:


    “军师还是不肯来?”


    “回摄政王,军师大人说……他说殿下您谋权篡位、欺上犯下,既非同路之人,自然……自然不必再见。”


    “呵。”


    摄政王没有生气,反倒挑眉笑了一下,冷冷扫过殿下黑压压一片跪倒在地的人。


    “你去告诉他,他什么时候来,典礼就什么时候开始。我和这些老东西,都会一直等着他。”


    内侍犹豫着要不要为军师大人求个情,不等他跪下,殿外传来一声大喊:


    “殿下!军师他服毒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