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元昉含笑问:“军师在想什么?”
“我在想……希望主公有朝一日权倾天下之时,也能不改此志。”
“伛偻行乐日,天下盛明时。”元昉伸出手,目光坦然而坚定,“元明时定不负军师所托。”
钟情亦伸出手。
两手交握,双目相对,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是仅有的温暖和色彩。
在这样静谧而肃穆的气氛中,他静静道:
“钟情,钟子弗。”
元昉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不知是哪个弗?”
“弗学击能。”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击能。”元昉赞道,“好名字。”
钟情沉默片刻,忽而笑道:“主公总打趣我说是读书人,可今日才知主公书读得未必比我少。”
“过目不忘,但未解其意。只不过在子弗面前附庸风雅罢了。只希望子弗能看在我这般投其所好的份上,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
“别在叫我主公了。你我知己,就以字相称吧。”
他无比企盼地看着钟情,但钟情话到嘴边,却始终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实在是太像了。
他赠他佩剑,然后他们各抒己志,最后,他们称呼彼此的字,来弥补不曾一同加冠的遗憾。
片刻沉默后,钟情低头,抽回手:“送我回去吧。”
二人回到房间。
刚推开门,元昉便去生火煮茶,煮好茶后赶紧倒了一杯给自家军师暖手。
他们隔着火炉对饮。
火焰在面前人眼中跳跃,那般不近人情的清冷霜色也好似稍稍融化。元昉突然笑问:
“子弗真的不考虑喜欢一下我吗?”
钟情捧着茶杯抿了一口,正要回答,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一声“请进”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进来的人是梁谌。
赤裸着上身,背后绑着荆条。
一进门就单膝跪下,抱拳行礼道:
“梁谌自命不凡,不听军师忠言,险些误了主公大事和百姓性命,特来此效仿前人负荆请罪!”
他一把抽出背后荆条,双手奉上,眼神恳切。
“请军师打我吧!”
元昉一口茶喷出来。
他一边捂住钟情的眼睛,一边怒喝道:“梁公谛!你干什么!”
梁谌倔强道:“此事是我与军师之间的事,还请主公不要掺和。”
元昉气得一声冷笑,正要发怒,却被钟情用很轻的力道拉下挡在面前的手。
他怒火一顿,收回手后没好气地暗自嘟囔:“脱了又怎样,一点也不好看。”
钟情抬手虚扶,温声道:“梁先生一片赤诚忠心,我又怎会与先生计较呢?请起吧。”
梁谌不肯:“军师不罚我,我于心难安。”
钟情挑了挑盆中炭火,让它燃得更旺些。
“摄政王此次出师不利,必定怀恨在心。此次他急于求成犯了兵家大忌,这才战败。流星马报摄政王已带军驻扎在山脚休息整顿,若卷土重来,恐怕我等就没有此次的好运了。不知公谛有什么看法?”
一说起正事,梁谌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回道:“南地豪强割据,匪患未平,长时间驻兵必定会引来旁人窥伺。若是派人伪装成这二者,频频前去寻衅,是否能让摄政王警醒,班师回朝?”
见他说话间不知不觉已靠在火炉边,钟情便又给他送去一杯热茶。
他还想找一件自己的衣服,但元昉按住他,随后从自己身上解下一件,万分嫌弃地扔给梁谌。
见梁谌穿好,钟情才道:“摄政王心性极坚,豪强和山匪不是他的对手,不仅不会给他造成影响,万一被他发现是我军假扮,反倒会使我等露怯。”
“那军师的意思是?”
“此人生性多疑,豪强和山匪近在眼前,他能亲自着手解决,故而不惧。但若有远在天边的事……”
梁谌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钟情于是不再继续说下去,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一旁的元昉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急得真想给梁谌后脑勺来一下子:“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二人还是不说话,只各自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几上写了两个字。
抬起手后,元昉凑过去一看。
他们写下的是相同的两个字——漠北。
元昉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到一种匪夷所思的怪异。
“等等,你俩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
他连退敌之策都来不及在乎,颇为委屈道,“子弗,我先认识你的,不该我们才是第一好吗?”
*
北冀,皇宫中。
萧晦狠狠掷出手中折子。
折子锋利的一角砸歪某位臣子的官帽,脑门登时破开一道血迹,那官员却跪在地上连一动也不敢动。
“孤离开时,你们上报漠北异动。如今孤回来了,你们又说漠北已经撤兵。谁来为孤解释,这是何意?”
殿下一片寂静,只有座中摄政王手拿折子轻敲桌案的声音一下下响着。
听在众人耳里,简直就像阎王的催命鼓。
有人战战兢兢开口:“漠北蛮子本就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行事无常,来无影去无踪。是殿下英明神武,让这些蛮子一听殿下威名就闻风丧胆——”
萧晦不耐烦地打断他:“再说这等废话,孤便割了你的舌头。”
那人瞬间吓得仆倒在地,却不敢出口喊息怒。
另有一人于心不忍,替他解围道:“依老臣之见,恐怕又是晓城那位幕后高人在暗中指点。”
“你倒是和孤想一块儿去了。”
萧晦讥诮地冷笑,“元昉那个蠢货,当年旭城之战只会一味死战,在孤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如今有了为军师,竟也懂得用计了。”
老臣急忙出主意道:“殿下何不派密探暗中调查,待弄清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再威逼利诱之,让他弃暗投明,拜入殿下麾下?”
“孤的确很好奇是何人有此大才。不过……”
萧晦视线凉薄地扫过众臣子,“比起这人的身份,孤更好奇的是,他是如何得知孤有山路行军的办法的呢?”
“是他神通广大到能隔着十万八千里就猜到孤的心思,还是你们当中有人走漏了风声呢?”
“嗯?”
殿中鸦雀无声。
“说话啊,哑巴了?你们一个个,当初在子弗的葬礼上,不是都很能说吗?一口一个节哀顺变入土为安……怎么?莫非都哭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无有证据,何苦先行猜忌啊?”
终于有人忍不住哭诉道,“此人的确是神通广大啊殿下。就说那漠北异族,自古以来便桀骜不驯、背信弃义,前朝连嫁两位公主也未能收服。此人远在千里之外,竟能说动那漠北蛮王出手,其才不可小觑,就是钟军师在世,也莫过于此啊!”
萧晦面色猛地一沉,快步走下殿来,提起那人的衣领。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子弗相提并论?”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嫌恶地丢开手,将仍跪着的那人一脚踢翻。
“看来孤的确是离开得太久,你们竟都忘了宫中禁令。来人,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殿下!”有人惊呼,“侍郎年事已高,恐怕经不起——”
“谁敢求情,与此人同罪。”
“……”
殿中陷入一片死寂,趁得一门之隔外的惨叫声与棍棒落到皮肉上的声音更加凄厉。
萧晦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侧耳倾听的模样,竟像是在欣赏。
“若子弗还在,此刻就会为你们求情。你们急着为他披麻戴孝的时候,难道就不曾想过今日?”
“寒门士子如过江之鲫,孤早就属意提拔他们。你们这些前朝的臣子,所仰仗的仅仅只有子弗心软。若非子弗,孤早就把你们统统杀光,给新臣腾位子。”
“可你们却不思感恩,放任子弗寻短见。在他死后,又不见丝毫留恋之意,竟直接将他草草下葬,甚至都等不及孤回来……”
有臣子哭道:“殿下,钟王妃执意如此,我等也是听令行事啊。”
“是啊,钟王妃。”
萧晦深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睁开眼,仍旧是那个残忍乖戾心性极坚的摄政王。
“孤不能把钟王妃怎样,但你们,孤真是恨不能个个凌迟。暗一!”
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臣子身后,身形如同鬼魅,几下就闪到殿前。
“属下在。”
“把晓城里的那位高人找出来。”
“找到后呢?”
“杀了。”
萧晦语气轻描淡写,一旁的臣子悲道:“殿下不可!”
“此人之才若为殿下所用,一统中原便指日可待!若殿下是担心此人恃才傲物,何不效仿燕昭王于黄金台上千金市骨,此人必以荆轲之情相报!”
“他都是孤肚子里的蛔虫了,孤岂能容他?”
萧晦朝暗一拂袖,“还不快去!”
暗一领命,随即便悄无声息地消失。
内侍送来急报,萧晦听了几句:“薛敬安?那个辞官离京的六品小官?”
“正是他。凡京官在军师丧后离京,一直都有我们的人暗中跟踪监视。”
萧晦语带不屑:“怎么?他就是晓城的那个高人?”
内侍摇头:“他虽不是,但密探见他这几日举止异常,严刑逼供一番后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将此物视作珍宝。”
萧晦接过内侍手中呈上的东西,是南地样式的折子。
他翻开看了一眼就失去兴趣,通篇都是毫无意义的公文,没有半分机密。
但他还是看到了最后。
看见落款朱批时,他如当头棒喝。
他喃喃道:“让他回来……”
内侍不解:“谁?”
“让他回来……”萧晦大喝,“暗二!追上暗一,停止任务,让他回来!”
第72章
是夜,皇陵中。
皇族先人沉睡的墓地,本该是最安静最肃穆的所在,却有一人正手持利斧,一下一下劈砍面前镶金饰玉的棺椁。
封棺的钉子不堪重负溅落开来,金银玉饰大片大片剥落,棺盖终于被砍出缝隙。
那缝隙越来越大,直到成为一个大洞,长明灯的光辉顺着洞口斜斜洒进去,照亮了里面那人的脸。
两年时间,足够那张脸变得面目全非,森森白骨从腐烂的皮肤里露出,怎么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他穿着那人的衣服,戴着那人的玉冠,身形也与那人如此相似,但萧晦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具冒牌的尸体。
他静立在原地,手中利斧不知什么时候脱手落地,他浑然未觉。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脸,嘴角慢慢勾出一个森寒的微笑。
突然他拔出腰间鱼肠剑,狠狠刺透那张脸。白骨断裂,碎屑飞溅,放开手后,剑柄因为毫不收敛的力道仍在白骨之间轻轻抖动。
“向吉,你跟了孤多久了?”
他声音很轻,在寂静空旷的墓室中响起,阴森飘渺得如同鬼语。
向吉跪在地上,做着弯腰磕头的姿势。
他额头早已经磕出血,面前人劈棺的速度却分毫不减。他自知磕死在这里也无用,却仍不肯抬起头,只因这样便可以不必去看面前发生的事。
“回殿下的话,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呵。”
萧晦拔出鱼肠剑,慢慢走到向吉面前,踢了脚他的肩膀,“抬头。”
向吉只得跪坐起来。
鱼肠剑锋轻轻拍了下他的脸颊。
“十七年,这样长的时间。可怎么连你也背叛孤?嗯?”
剑锋逐渐用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扎破皮肤刺进去。他忍痛默不作声,心里很明白摄政王问的并不是他。
“孤在外征战,只有你有冰宫的钥匙。你放走了子弗,另找一具尸体来替代,和外面那帮逆臣合起伙来骗孤。你说,是你亲手为子弗入的殓,你确定棺中之人就是子弗。连你都这么说,所以孤信了。”
向吉低头不语。
他还记得那天,也是在这里,钟王妃下令几人拉住几乎失去理智的摄政王,而摄政王连钟王妃的面子都不给,即使当着她的面,也一定要开棺再见一次军师。
那一次他也像今天这样砰砰磕头请求摄政王不要开棺扰了亡者安宁,那次他成功了。
摄政王在棺旁守了很久,最后站起来,在钟王妃面前跪下。他向钟王妃一声声告罪,也是在一声声承认,斯人已逝。
“你的命是子弗救的,名字也是子弗取的,子弗让我相信你,我便从未怀疑过你。你告诉我,你如何能忍心让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躺在我为子弗修建的陵寝里?”
鱼肠剑收了回去,向吉心中却没有半分宽慰,他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死。
“军师救命之恩,向吉无以为报。既然军师想离开皇宫,向吉自然鼎力相助。”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这句话,摄政王蛇一样阴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想象中那柄短剑的锋芒却始终没有落下。
良久,他听见摄政王轻声说:“杀了你,子弗会生我的气。子弗这样心软……”
萧晦拍了下手,一名暗卫飞下,恭敬地在他身后跪下。
“看好他,别叫他寻死。留着他,孤还有大用处。”
*
晓城诸人暂时过上一段还算安稳的生活。
尸体已经清扫完毕,一把火过后,所有血腥之物都烟消云散。战争的阴霾逐渐退去,百姓重新开始欢笑,太守府寂寥多日的院坝中又一次人声鼎沸。
钟情坐在案前,手中是一大摞折子。
他批阅得很仔细,累了便站起身,在拐杖的帮助下到处走走,放松身体。
他没有用轮椅。
摄政王退兵之前,面对满地北地士兵的尸体毫无动摇,却没留下一丁点战车的残骸。
山路崎岖不能通车,故而晓城千年来都很闭塞,加之城内沃野千里足以自给自足,便很少与外界交流。
这样一座城池,旁人想要攻下它实属不易,但它若想攻下旁人,也很困难。
当务之急便是要解决交通问题,钟情于是把自己的轮椅交给工匠,让他们研究车轮上减震的原理,再应用到别处。
这一研究就是好几天,元昉不忍见他每日靠着拐杖强撑着走来走去,便越发爱腻在他身边,有什么事情都抢着帮他做了,省得他再去动弹。
城中有一位名医,隐居避世多年,本不再行医。元昉硬是找到他踪迹,每日前去叨扰,终于求得一个药方,叫人熬制出来后,天天雷打不动为钟情涂抹按摩。
钟情一开始总是推辞,但拗不过元昉,只好随他去。
他告诉过元昉此物并没有什么大用,只不过在按摩的时候才有丁点感觉。元昉却浑不在意,似乎只要有那一点感觉便够他心满意足了。
渐渐的钟情也被打动,某次问起元昉想要什么回礼。
元昉想了许久,才道:“我觉得现在的日子简直美妙极了,再想不出还有什么缺的。若一定要说,那便是每日在殿中议事的时候,子弗腻你戴着面纱,我看不清你的表情,无法揣测你的心思,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情笑问:“明时何必看我心思?跟随你心中想法所言便可。”
元昉很是理所当然地说:“子弗是我的贤内助,我自然那要样样都看看子弗的意思了。”
钟情又听见这种一本正经的调戏,已经能一笑置之,不过还是用戒尺在元昉胳膊上轻轻一抽,以示惩罚。
第二天议事的时候,钟情仍戴着那顶罩了黑纱的帷帽。
他素来是与元昉在殿前同坐,那日却坐得远了些,微微侧过身子,一面对着殿下群臣,一面对着元昉。
元昉当即心中一沉,以为是昨晚那句玩笑话冒犯到军师,正要装可怜道歉,却见钟情突然撩开面对着他的那一半黑纱——
然后在元昉震惊的视线中,朝他很小地微笑了一下。
在群臣眼中,军师依旧黑纱覆面神秘无比,但在元昉眼中,黑纱下军师面容如玉,巧笑倩兮。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中发出巨大声响,有什么东西崩倒后开始重建,那响声不绝于耳,让他几乎控制不止自己的表情。
议事结束后,元昉本想跟着钟情一起离开,却被众将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钟情离开。
钟情回到房中后,没多时就听见有人前来拜见。
来人进门后,钟情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来人拜下:“属下薛庭,薛敬安。”
钟情抬手虚扶:“原来是敬安兄,听说你病了许久,现下可好些了?”
“已经大好了。”
钟情见他面色依然苍白,不过说了几句话便沁出一片冷汗,摇摇欲坠,不像是已经康复的样子。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问。
“敬安兄可是有事找我相商?”
薛敬安垂眸,忽而问:“军师可是来自京畿之地?”
“……”
薛敬安苦笑:“军师不必疑虑,我只是听军师口音有些像罢了。”
钟情微微皱眉:“可我说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官话罢了。何来口音?”
薛敬安笑着摇头:“军师有所不知,官话与官话也是不同的。我曾听闻宫廷一皇室之人说话,气口较常人略长,咬词方式也略有些特殊,听来缱绻缠绵,如同仙乐。宫外之人以此为美,想要效仿,却往往学不到家,反倒弄得自己矫揉造作。”
钟情正想开口,嘴一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已经猜到薛敬安口中这人是谁。
钟王妃自小在宫中长大,说的是最标准的官话,而钟王爷却在南地长大,说得一口温柔缠绵的吴侬软语。钟情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渐渐也带上了双方的特色,一口官话说得无比标准,但尾音总爱像南人那般翘一下。
这是口癖,他改了多年也没改掉,渐渐的就不去在意。
没想到,竟会在离皇城千里之外的地方被人指认。
薛敬安隔着一层面纱,也能看出钟情此时的左右为难。
他道:“军师说话让我想起了此人。此人两年前离世,讣告发出后,不少人从京城辞官离去,军师可知为何?”
钟情摇头。
“因为那些人本就是为了见此人一面,才宁愿守在京中做一个七品芝麻官,也不愿外放出去当一城之主,一州之牧。”
“……何意?”钟情实在没忍住,尽量板正地问出这两个字。
“此人身体不好,从不上朝,只有逢年过节时会在宫宴上出席。京官每逢节日都可入宫赴宴,若运气好,便能在宴会上见他一眼。那些没这个好运留京的,就只能在每年一次入京述职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可惜述职需得摄政王同意,故而他们宁愿冒着惹摄政王发怒的风险,也要日日上奏请求述职。”
钟情:“……”他的确不止一次听见过萧晦抱怨这些折子,还以为是这些臣子实在热爱工作呢。
“后来此人离世,没了想见之人,他们不必再守着一个无聊的芝麻官当,自然各自散去。”
薛敬安轻咳一声,声音染上一份悲意,“但他们万万想不到,摄政王多疑,适逢此人离世,又恰好大批京官离任,摄政王便派出探子,在暗中监视每一个离京的人。整整两年,事无巨细,一概向京中汇报。”
薛敬安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捂嘴时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伤痕累累。
钟情渐渐攥紧了双拳,他听出薛敬安在暗示什么了。
他不再遮掩自己说话的尾音,冷静道:“薛兄请回去休息吧,此事我知道了。”
第73章
钟情目送薛敬安出门,在对方即将推门而出时突然问:“薛兄此前在城北为官,距太守府路途遥远,无需来府中议事,薛兄应当不曾见过我。薛兄是怎么……”
“因为一个字。”
薛敬安回头,“您帮元将军在折子上批的字,和您在摄政王的折子上写的,一模一样。”
他最后看了钟情一眼,那一眼包含无限深意,然后扭头离去。
钟情仍在疑惑:他并不曾给元昉批过折子,薛敬安是在哪里看到的字迹?
很快他就想到一个可能,没忍住握拳轻轻锤了下桌角。
千防万防,没防住元昉那双过目不忘的眼睛和那只复印机一样的右手。
他的字取法钟繇,圆润秀丽,规规矩矩,不算很有个人特色。实在是难以想到,他不过帮赖床的萧晦批过几次折子,薛敬安竟然就记得这么清楚。
他也实在没想到萧晦的猜忌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若凡是离京的官员都被监视,那如今他手底下的暗部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么庞大的组织?
孙家是萧晦入京摄政后封的第一位侯爵,封号为平宁侯。并非是因为孙家能征善战平定四海,而是因为孙家有一门秘法,类似龟息术,能让人呼吸暂停,心跳暂止,浑身冰凉,和一具尸体无异。
他曾见过此术的威力——孙世子赠他的假死药便是让不通此术的人也能徐迅速进入龟息状态,不过要以部分健康做代价。
他离开萧晦时,暗部主力共有九人,不仅从小修习龟息术,武功暗器也是一流,所以留在萧晦身边进行保护。
除主力外,还有密探六十八人,精通龟息术和轻功,但武功稍差,不能与人硬碰硬,所以潜伏在京中各大豪门世家秘密监视,必要时候也搞搞暗杀。
再次等些的便作为细作,暗地里或是明面上派到北地各城官员身边。这些人钟情离开前只知道他们存在,但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
他能想到地方重臣必然会在萧晦的监视范围内,却没想过连一个七品文官他也不放过。
不……
或许他不是不肯放过薛敬安,而是仍然不相信他死了。
现在萧晦当真知道这一切只是谎言了,要是落到萧晦手上……
钟情心中一沉,几乎是立刻就想喊孙护卫收拾东西带着他赶紧跑。
在他开口之前,有人在门外轻声道:“军师,匠人们把您的轮椅送回来了。”
他应了一声:“放着吧。”
那人放下轮椅后便悄然离去。
钟情坐在原地想到头痛,正要起来走两步散散心,突然发现门外的轮椅有什么地方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拄拐走过去,看清车轮上裹得究竟是何物。
色白如乳,弹软坚韧,推动时车轮安静无声,平滑无比——不是蒲叶。
他立刻朝周围看去。
大雪纷纷,四面八方都澄净整洁,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但大雪之下亭台楼阁中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又像是有无数人龟息在其中。
他退回门内,紧闭房门,就在要拴上门闩的时候,忽而收手。
他想起薛敬安临走时的那个眼神,与其说是告别,倒更像是诀别。
他稳下心神,回到案前坐下后,开始不紧不慢地泡茶。用的是足以待客的复杂茶道程序,动作行云流水,穿插在袅袅茶香中,很是赏心悦目。
他斟了两杯茶。
孙家替萧晦训练死士,多年来深受萧晦信任重用。但若仅仅如此,钱财足以收买这个江湖家族替他做这件事。
让孙家封侯的直接原因,是孙家对萧晦有救命之恩——
萧晦曾是孙老侯爷的关门弟子,他的龟息术,胜过暗部任何一个死士。
钟情伸手将其中一杯推至对座,然后平静地开口:
“明公既然来了,何必再做梁上君子呢?”
四周一片安静,却有一丝阴郁缥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你叫我什么?”
钟情回头,果不其然在身后看见那位不速之客。
墨发黑瞳,披着黑色的鹤氅,双眼暗沉沉地盯着他,整个人几乎都要融进那一角黑暗之中。
钟情拱手向他行礼,道:“明公。”
萧晦面无表情,心中却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不像从前征战时那样叫他主公,也不像后来摄政时那般叫他殿下,而是叫他明公——像任何一个别人部下的谋士一样,叫他明公。
萧晦走过去,脚步落下毫无声息。
“子弗,我待你这样坏吗?你就这么恨我?”
钟情做了个邀请入座的手势:“晓城连日大雪,明公不远千里赶来,先喝杯热茶吧。”
他面色淡然,实际上心中正在狂敲系统。
【统!统子!统哥!怎么办?我翻船了!】
【早让你别管他俩,让他们自相残杀得了。所有位面角色都是数据,何况这种剧情下百姓本来就是牺牲品,你根本没必要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钟情没时间跟它解释:【别说风凉话了,赶紧帮我想想办法啊!】
系统沉默,然后开溜:【大变态你自己养出来的,你自求多福吧。】
钟情:【……】没下注的系统说话就是硬气。
他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发现自己手居然在抖,赶紧放下来掩藏在袍袖中。
面前萧晦已经坐下,喝了口茶后放下杯子,杯底嗑在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对于一个精通龟息术,做什么都可以毫无声息的人来说,这动静几乎等同于一个明示——
他在生气,并且相当生气。
只是他身上所有表达情绪的出口都早早被炼化,只剩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冒着一丝瘆人的幽光。
“明公……”
“别这样叫我!”
“……子渊。”
勃然的愤怒就这样硬生生卡出,逼得眼中都生出一缕血丝。
萧晦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他有多久没有听过子弗这样唤过他了?
似乎是从四年前,他第一次在群臣面前说出择日禅让的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过了。
钟情轻声道:“我知道子渊想问什么,我以为你是知道答案的。”
萧晦冷笑:“我该如何知道……你我这般情分,你却宁愿选择少帝,也不愿选我?假死脱身,这般残忍的手段,子弗,你竟然用在我身上。”
“子渊错了。”
钟情轻轻摇头,“我并非在少帝和你之间选了少帝,而是在你和我之间,选了你。”
“……”
“在我离开之前,有人给了我一瓶毒药。无色无味,每日下在饭食茶水里,不出数日,便可让人暴毙而亡。子渊你处处小心,入口食物皆有人验毒,只有在我面前,你从不设防。”
钟情抬手为萧晦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再次斟满,抬眼莞尔一笑。
“即使在元昉的地盘,你也依然如此。”
萧晦嗓音干涩:“你想杀我吗?”
“若非走投无路,那人也不会想到来求我。人人都知道,我是全天下唯一可能杀你的人,却也是全天下最不可能杀你的人。”
“子渊,你我幼时总爱玩猜心声的游戏。如今不妨也猜猜,我亲手倒掉那瓶毒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
“我在想,变的何止是你呢?我也变了,忘记了父王教导我忠君爱国的道理,也背叛了当初兴兵的初衷。”
钟情直视着萧晦,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温柔得像是蒙了一层晨雾。
这些话不全是谎话,他的确收到过一瓶毒药,也的确将它倒掉。执意离开不仅是为了奔赴下一个剧情点,还是为了保命——
忠君是这个角色的基础设定,而深情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两个设定发生矛盾的时候,只有两条路可供他选择。
离开。
或者死。
钟情轻轻道:“我可以找出千百条理由来为你开脱,却找不出一条来原谅自己。子渊,我并非是恨你,我只是需要时间。”
萧晦一把握住桌角,倾身靠近钟情。
他看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丝毫哄骗的痕迹,但那双灰眸平静而安宁,就像曾经每一次对他说“我帮你”的时候。
“你说你想要辞官离开……难道你不是……”
“我不是想要一去不回。等我找到了那个答案,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萧晦眼中一闪,他摇头:“但你之前从未对我说过这些。”
“说不说,不都是一样的吗?”钟情低眉轻笑,拂去茶沫,“难道我说了,子渊就会放我走吗?”
“……不会。”萧晦咬牙道,“我一天、一刻、一个瞬间,都不会放你走。”
钟情习以为常,叹息着笑道:“你看,就是这样,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们才不得不分离这么久。”
萧晦神色哀伤,初见时的暴戾已经烟消云散。
他近乎乞求道:“既然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子弗,跟我回去吧。这一次我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我可以永不称帝。既然你这样在乎少帝的皇位,那么我向你发誓,只要我活着,他一辈子都会是皇帝。”
钟情:“……”
钟情:“?”
不对啊,哥们,你怎么把主角剧情抢了?
你要保少帝皇位无忧,那主角还怎么勤王救驾?元昉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见你改邪归正,说不定会真的转投你麾下啊!
但是之前为了稳住萧晦已经说尽了好话,此时突然翻脸也不太可能,何况还有深情人设在。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还有什么借口可以既不激怒萧晦将他强行带走,但又能让萧晦保持现有的暴君人设,门外突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子弗?”
是元昉的声音。
钟情脑中轰的一声,心想完了。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转过头与萧晦对视时,果然看见他眼中已恢复一片清明,露出那种对待敌军战俘的、轻蔑而残忍的光。
“子弗,你又骗我。”
他缓缓挽袖,露出绑在小臂上的袖箭,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钟情,“你告诉我,既然你离开我是为了找一个重新回到我身边的理由,那为什么……你会跟他来到这里?”
话音落下,箭尖直指门外。只待门闩滑下,敞开出一丝缝隙,就会立刻离弦,射中门外那人的咽喉。
“你本想叫我什么?”
“明公?”
“嗯?”
第74章
就像萧晦对这间房里的茶水毫无防备一样,门外的人对房内的危机也浑然未觉。
他的声音犹带笑意:“子弗,我可以进来吗?”
钟情看着摇摇欲坠的门闩。
他刚才心思都在如何应付萧晦上,门只是半栓上,只要元昉耐不住性子大力一推,那木闩就会立刻掉下来。
一个是暗器加身,一个是人形高达。
暗器速度够快且出其不意,但高达皮糙肉厚避障能力满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系统喜出望外:【菜精,你别管了!让他俩打起来,能死一个咱们就可以从这个破位面出去了!】
钟情严肃摇头:【不行。主角不能死。】
【那你就等他们残血的时候上去补刀反派!这个位面OOC机会还没用呢!别犹豫,别心软,想想积分,想想退休!】
【不行,萧晦也不能死。北地那些世家贵族可不是省油的灯,萧晦一死,北地又会大乱。到时候群雄并起,苦的只会是百姓。】
系统抓狂:【他们不过是一群数据而已啊!】
钟情柔声道:【你不也是数据吗?可你就很招人喜欢。】
【……】系统脸颊爆红,赶紧扯出一串数据把自己埋起来,【你你你你你、随你便吧!我不管你了!裤衩子赔光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钟情微微一笑,扬声对外面道:“请主公稍等片刻。”
然后他轻轻唤了一声:
“子渊。”
萧晦没有回头,冷笑道:“你怕他死?”
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那样脆弱的手指,那样轻柔的动作,却让萧晦臂上箭尖一颤,顺着这只手的力道转过头去。
钟家是清贵名门,钟王爷是几代袭爵的异姓王,钟王妃是长公主,两人都从小生长在规矩一箩筐的内廷,教出来的世子也和他们一样,清高礼貌,和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子弗从来不曾这样碰过他。
如果这就是子弗做出的妥协……那一瞬间萧晦心想,他会心甘情愿放过任何人。
手臂渐渐放下,袖箭磕在桌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
那一瞬间的沉迷和柔软瞬间烟消云散,萧晦眼中恢复冷淡。
他按住钟情的手,心尖滴血却还是忍痛将那只手拉下。
“这次不一样,子弗。这一次,你再怎么求我,我也会亲手杀——”了他。
最后两个字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比那双手还要柔软的所在落在萧晦唇上,面前的人近在咫尺,近到纤长睫毛轻颤时,能扫过他的鼻梁。
胸膛处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一开始以为是那枚蝉纹玉佩,直到那温度滚烫得灼穿他的皮肉,他才发现是他的心——
一颗已经在常年龟息中变得冰冷沉重的心。
钟情只是在萧晦唇上轻轻蹭了一下,在人设偏离机制发出警告的前一刻离开。
一个似是而非的吻而已,已经是这个角色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即使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
萧晦已经完全懵了。
钟情看着他陡然间变得如同纯良懵懂小白兔一样的神情,心中叹息一声。
早在八年前萧晦趁他睡着偷偷亲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萧晦对他的心思。但这个位面他俩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所以这些年他时常装傻,当做不知。
本以为这种虚幻的年少慕艾的心思会随着时间淡去,但这些年萧晦一直不娶妃不纳妾,但凡有臣子如此建议就要大发雷霆,把人拉出去大打五十板。
不仅如此,他还暗中插手钟情的婚事。每次钟王妃一有合适的人选,他就要用一番花言巧语在鸡蛋里挑骨头。实在挑不出来,索性假借军队开拨带着钟情一跑就是一两年,哪家的姑娘等得起。
钟情原本不想和萧晦有什么牵扯,此时却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附身在萧晦耳畔道:“这就是我的答案。”
他一手拄着拐杖起身,一手牵着萧晦走向窗边。
萧晦很安静很温顺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落下轻盈无声。
钟情将他推到床上,按着他躺下,再拉下重重纱幔。深色纱幔垂落后,便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不许出来,否则我一辈子不和你说话。”
萧晦没有回应,只是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还陷在一个梦里没有醒来。
钟情转身去给元昉开门,心中庆幸这个位面他熬坏了眼睛,怕风怕光,晚上有一点光就睡不着。元昉这才四处搜寻来这千金一匹的纱幔,通风透气,轻如烟云,却极能遮光。
门一打开,便露出外面一脸笑意的元昉。
他等得有些久了,肩上盖了一层雪,一动就簌簌落下来。
“子弗在忙什么?”
他一面走一面问,手里还提溜着那架被改造过的轮椅。
放下轮椅后,看见桌上面对面放着的两杯茶水,元昉“咦”了一声。
“子弗有客?”
钟情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幸而及时想起龟息者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发现存在,不然萧晦当年也不可能躲过皇宫密探地毯式的搜索。
他稳住心神:“方才敬安兄稍坐了一会儿。”
“薛敬安?”
元昉疑惑,“他一直在城北当他的县官,政务处理得无功无过。之前给我写信说想来太守府叙事,我还一直等他来找我呢。原来他要找的是子弗?”
钟情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正好我也有要事需和主公相商。”
元昉安坐下来,笑道:“洗耳恭听。”
“工匠已经将减震车轮研制出来,此后山路不再似从前那般难行,城中特产之物便都可以运送山下买卖。尤其是晓城的云织锦,颇受城外贵族追捧,此前一直有价无市。主公大可在城中开设绣坊,鼓励女子入坊做工织锦。”
“这个好说。”
“新式农机的图纸我已经画好,皆是根据晓城地势地貌所造。还望主公推广于民间,悉心教导百姓用法。”
“那是自然。”
“这些时日与众臣相识,宫师德高望重,但行事太过谨慎,梁谌智多胆大,却容易操之过急。主公若派梁谌领兵,务必让宫师跟随其侧。张常二将有将才,但无守城之谋,可派其南征北战,不可久居一处。卢氏二子忠心耿耿,但年纪尚幼,主公应带在身边教导,两年后再让他们独自领兵。”
“……我知道了。”
“尧城郑歇两面三刀,心机颇深,之前虽有同盟之情,此后却不可不防。庄城与尧城毗邻,若郑歇求主公发兵一同攻打庄城,主公切记不肯答应,哭穷推脱便是。”
“……”
“尧、庄二城之外,属烨、宛、柳三城势力最为强大。宛城城主暗弱,不出一年,必为烨、柳二城瓜分。此二城城主好谋而无断,主公可时时派使者前去舌战,劝两位城主联手抗衡北地之军。”
“……军师这话说的……”元昉眼中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怎么倒像是要与我诀别了似的?”
钟情正要说“是”,见到元昉眼中危险的情绪,默默把这个回答咽了回去。
他原本的确打算告别一番就赶紧跑路,但这几日和慈眉善目的元昉相处久了,居然忘了这是一个土匪头子。
好不容易抢来的压寨军师又要跑,换成哪个土匪都要生气。
钟情并不怕他生气,但问题是,一旦元昉跟他拍桌子大小声,下一秒床幔后的箭矢说不定就会刺穿他的喉咙。
钟情硬生生扭转话锋:“怎么会呢?我只是提醒一下主公罢了。”
元昉立刻就信了:“那便好。”
他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包药,“这是城中那位神医新换的方子,子弗快去床上,我帮你按摩一番,看看有没有效果。”
他说着便伸手要来抱人,钟情吓了一跳,急忙按住他的手臂。
居然忘了元昉这厮每晚都要给他按摩,这要是被萧晦看见了还得了?
既然萧晦一时半会儿赶不走,那就只能先支走元昉了!
钟情急中生智:“虽可派使者前去烨柳二城,但第一次出使,还是主公亲自前往为好。事不宜迟,主公现在便可去打点行装。”
元昉想了想,突然一个用力将人抱起来,向床边走去。
“不差这一日两日,明天再出发也无妨。”
他人高马大,几步就来到床边,放下怀中的人后,就要掀开纱幔。
钟情骇道:“元昉!”
元昉被连名带姓地这么一喊,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怎么了?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主公无错。”钟情慢慢道。
他双手背在身后,手心里紧紧攥着纱幔,感觉到有人正揪住纱幔的一角不紧不慢地往外抽动。
他心中知道是谁,但此时正骑虎难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能由着背后那人抽走他掌心里的东西。
他脑中飞快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当前被前后夹击的局面——事到如今,想要逼走元昉只有用他最在乎的东西威胁。
他最在乎什么呢?
钟情心中闪过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很是犹疑。
他轻声开口:“主公不是奇怪我为何突然说起烨柳二城吗?其实是属下……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宛城之战在即,届时百姓流离失所,虽有良田千里,恐怕无人看顾,只能沦为乱军铁蹄之下的泥泞。我的腿疾常年所用之药中,有一味为宛城特产。宛城连月封锁,城中人人自危,那一味药也有数月不曾运往城外,如今各药铺都已绝迹……”
“我明白了。”
元昉起身,“我即刻动身。最多三日,我必然带着药回来。”
心中猜想成了真,钟情没时间感慨,只想拉着元昉的手让他路上慢点走。
但限于人设,他只能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对他说:
“多谢主公。路上小心。”
元昉带着药方匆匆离去,门吱呀一声关上。
不等钟情松一口气,腰间横过一只长臂,隔着纱幔大力将他拖到床中。
轻纱扯落后蒙住他的脸,有人覆在他身上,隔着薄纱在他唇上落下重重一吻。仍旧是不敢深入,带着强悍迫人的气势,辗转一二后退走时却依依不舍。
龟息者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畔,本该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轻轻颤抖。
“子弗……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75章
钟情张了张嘴,吐出的确实一阵急促的低咳。
萧晦立刻起身,扶他半坐起来,替他拍后背顺气。
钟情止住咳嗽的时候,脸颊都浮起一层红晕,手指却紧紧攥着纱幔,用力到骨节发白。
他一言不发,也迟迟不肯抬头看萧晦,只是一味地垂眼盯着手中纱幔上绣的暗纹。
萧晦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逼你。”
闻言钟情睫毛轻颤一下,犹疑着抬眸看向他。
萧晦被这小心翼翼的一眼看得胸中一片柔软与无奈。他握住钟情的手,打开死死攥起来的拳头,揉捏那根根因为过于紧张而发僵的手指。
子弗是持身清正的君子,能得到他一个模糊的吻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若还要逼子弗承认什么,恐怕他会羞愤欲死。
萧晦低头,嘴唇在钟情手背上碰了一下。
“可是我喜欢子弗。”
钟情把手抽出来,冷淡的语气在颊边飞红的映衬下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不说难道就不存在了吗?”萧晦道,“我从未遮掩过我的心思。”
钟情心道你确实没有。
萧晦对他的特殊对待实在太明显了。
平日里对谁都是严刑峻法,但只要钟情开口,就是死囚都能眼也不眨说放就放。搞得钟情入京不过数载,就成了皇城中所有世家贵族的救命恩人。
更夸张的是,暗部上百细作散落城中监视民间流言,但凡百姓稍有冒犯之语就要重刑加身,民间于是谈“王”色变。但摄政王与军师大人之间情深义重的流言不绝于耳,甚至被编成话本戏折在大庭广众之下传唱,却无人追究。
但凡有心人都能品出些东西来,这几乎成了皇城中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逼得钟情只得深居简出,与旁人相处也是交浅言浅,这才能一装傻就是七年整。
他不得不这样做。
萧晦这人从小脸皮就堪比城墙,从军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平生最擅打蛇上棍。若被他知道钟情已经猜到他心思,不仅不会有半点羞赧,反而会兴奋至极地开始研究律法,把“契兄弟”变成真正的夫妻。
若不是走投无路,钟情一点也不想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萧晦认真地道:“子弗,跟我回去吧。”
“不行。”
“为什么?我们都已经——”
被钟情一个冷冷的眼刀刮过,萧晦闭嘴。等不过片刻,他又开口,“莫非子弗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
“我找到了。”
萧晦还没来得及喜悦,就听见面前之人继续道,“可我还需要时间去接受。”
萧晦一怔。
不是“不能接受”,而是“需要时间去接受”。
后知后觉理解钟情话语中的意思后,萧晦在那一瞬间几乎原谅了前半生加诸在他身上的所有厄运——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是做梦。
他慌乱地回道:“没关系子弗,我可以等,等多久我都愿意。跟我回宫吧,我不会逼你做什么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不能回去。”
“不回宫也行,反正这个摄政王我也已经做腻了。我们回凉城,好吗?”
凉城是七年前他们逃出京城后投奔的地方。距漠北蛮子仅一沙之隔,环境清苦,战乱纷繁。
一座时常被漠北蛮人劫掠的边疆小城,在他们到来的第二年,成了整个关西最富庶的城池,还拥有了一支骁勇善战、战无不胜的守城军。
这支虎狼之军用蛮人的血祭旗后,便一路攻入内地。花了六年时间,把沿途诸城打得俯首称臣,皇城禁军也全然不是对手。尽管后来十二城守军联盟共同进京讨伐,照样被凉城军打得抱头鼠窜,不出三月就分崩离析,从此再难成气候。
愿意抛弃皇宫中的荣华富贵,和咫尺之遥的皇位,重新回到那个漫天风沙的小城……他是真的想要回到从前。
可萧晦越是认真,钟情就越是心惊。
“不行。我不能去凉城。”
他抬头直视着萧晦,在看到那双眼睛里狂热的感情后微微瑟缩一下,很快就继续坚定而冷硬地回视过去。
“我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
“晓城诸将太年轻了,我担心他们守不住这座城池。前太守的亲信一直想要复仇,尧城郑歇面慈心狠,烨、柳二城城主更是一心敛财。若晓城沦陷,敌将屠城,山路难行,城中百姓恐怕插翅难飞。”
“我可以派人在此驻守。”
钟情仍旧摇头:“北冀军刚与晓城大战,子渊若此时带兵围城,不仅不会让城中百姓宽心,反而会让他们惊恐不安。”
“那便让军士乔装改扮,谎称是它城援军即可。”
“不妥。元昉这些年颠沛流离,并无好友,又得罪了你,更不会有人愿意帮他。若假称援军,便太古怪了些。”
萧晦沉默,神色逐渐变得冰凉。
他突然冷笑一声。
“说了这么多,还是为了那个姓元的。子弗,我很好奇,若我没有发现你的踪迹,你会把他捧到何等地位?”
冰冷的手轻抚上钟情的脸颊,“是帮他一统南地,与我划江而治,还是索性让他攻入皇城,杀了我这个窃国贼?”
钟情别过脸:“我不过是怜惜此地百姓罢了。”
萧晦掐着他的下巴,扭过他的脸,强迫钟情与他对视。
“子弗,你若真想藏起来,就无论如何不会出山帮他。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既不害怕被我找到,还敢当着我的面,这般为他着想?嗯?”
钟情吃痛,想要挥开他的手,但那只手牢固得就像一只铁钳,用尽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
“子渊,我并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你。”
“……”
“看见元昉,我总是会想起从前的我们。”
“呵。”
萧晦松开手,但语气依然阴沉,“怎么?子弗巧舌如簧,又想出什么借口来骗我了?”
钟情苦笑一声:“子渊,你还记得七年前那个雨夜,你背着我翻过城墙的时候,对我许下的诺言吗?匡扶正义……”
萧晦低低续道:“……除暴安良。”
“元昉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甚至,同样是在城墙之上。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你,就会忍不住去帮他。”
萧晦神情莫测。
无数种情绪在冲击他那颗跳动缓慢的心脏。他感到喜悦,因为钟情承认会想起他;可又同时感到强烈的嫉恨,因为钟情竟然会把对他的思念寄托在另一个无瓜紧要的人身上。
他甚至还感到悲痛难堪,那颗七年前亲眼看着全家被屠戮殆尽时就该消亡的良心,此刻竟然在死灰复燃。
他开口时语气五味杂陈:“你是说,你把他当做我的替身?”
钟情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不忍心见到一个人拥有和你一样的志向,却落得败亡的下场。”
“可我这志向容不下第二个人,迟早有一日,我会与他兵戎相见。”
钟情见缝插针、不动声色地建议道:“至少,你可以把他留到最后。”
就像剧情里那样。
萧晦终于笑了:“子弗的话,我不敢不听。我会把他留到最后,不过,在这之前,子弗得和我回去。”
钟情看了眼萧晦脸上难得的笑意,狠心道:“不行。”
萧晦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暴躁,强自按捺着语气中的怒意:“……为何?”
钟情欲哭无泪。
还能为什么?因为元昉那人回来看他不见了必定会大张旗鼓地寻找,他那个犟脾气,就是十个梁谌都拉不住。
钟情只能找一个折中的办法。
“晓城百废待兴,事事都需要我坐镇。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不过,子渊可以留下。”
萧晦本要发怒,听见最后两个字时陡然一愣:“我留下?”
“一整支军队乔装改扮,声势过于浩大,容易引起怀疑。但若只是一个人乔装改扮,就容易多了。不是吗?”
萧晦眼神微凝,“你想让我易容?”
“子渊是孙侯爷的关门弟子,精通易容术和缩骨功。正巧我身边有一护卫,子渊可易容成他的模样,这样便可瞒天过海。”
萧晦气急:“你要我易容成一个护卫?莫非你要我对着元昉点头哈腰!?”
“元昉素来不讲这些规矩,你不必对他行礼。”
萧晦简直快被气笑了:“钟子弗!你现在心中便只有元昉了吗!你竟然为了他这样折辱我!”
他一把将人按倒在床上,扑上去胡乱吻着,连舔带咬毫无章法,混乱之中不知咬破了哪里,唇齿间瞬间弥漫开一丝血腥气。
血液的味道,或者说来自钟情唇舌间血液的味道让萧晦近乎疯狂,亲吻的间隙中,他红着眼睛口不择言。
“钟情,你其实是喜欢他吧?”
“你能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
“刚刚你主动亲我……难道就是为了他使出来的美人计?”
一句又一句,刺激得身下人的胸膛在急促地起伏,他却变本加厉,毫无怜惜,一味沉浸在这满床幽香之中。
钟情趁他迷醉之时,一个大力将人推开,随后便是一巴掌扇过去。
他伏在床头,眼角还带着水意,喘着气向门外一指:“出去!”
萧晦沉默片刻,到底是害怕把人气出个好歹,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
钟情独自在房中待了许久,久到唇角的伤口都不再疼痛,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他冷冷道:“进来。”
进来的是孙护卫。
他慢慢走到床前,然后双膝跪下,捧着钟情的手细密地吻着。
“方才是我说错话了。以后我便留在子弗身边做护卫,这样,子弗开心了吗?”
钟情淡淡道:“记住,你姓孙。”
“孙家人?竟然是他们帮你逃出宫的?”
“你要罚他们?”
“……”萧晦忍气吞声,“子弗放心,我不会和他们计较。”
这下钟情满意了,微微笑道:“元昉不注重规矩,但我身边却不能留不懂规矩的人。”
萧晦登时就要发火,看见钟情微笑中隐藏的深意,只得再次将满腔怒火咽回去。
“我知道了……我会向他行礼。”
第76章
钟情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轻声道:
“元昉师从大儒,是仁人君子,志趣自然不在情爱之上。子渊,你以为人人都似我这般,不顾你我君子之交、同窗之谊,竟会对好友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吗?”
萧晦茫然抬头:“子弗?”
“明知男子私情不容于世,何况你我之间,于父母不孝,于圣上不忠。像我这样不忠不孝之人,两年前便该以死谢罪,却苟活到现在”
钟情微微闭眼,“子渊,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但……也很难堪。”
“别这么说,子弗……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的错。”
萧晦仰头看着床上的上,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可看着那双平静忧伤的眼睛,他忽而低下头不敢继续直视下去。
他埋头在钟情的膝盖上,鼻尖幽香浮动,在床被的温暖下变得浓郁而妥帖,不再那样遥远似云端之月。
他心中泛起无限悲哀,如同每一次在梦中闻见这香气后,猛然惊醒时那般心如刀绞。
十年来的担忧成真了。
子弗无法接受男子之间的情谊。
他把这份感情视作耻辱。
萧晦心中一片绝望,喃喃重复道:“都是我的错。”
钟情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心中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对他们十七年的感情而言实在太残忍,但再心疼,这些话也不得不说——
萧晦太聪明了,什么阴谋诡计都憋在心底,又太过为所欲为,绝不会甘心一直假扮一个护卫。
只有这样说过之后,他才可能稍稍安分一点。
钟情手里动作越发轻柔,轻轻开口道:
“我不怪你。”
*
作为一统北地的摄政王,半个天下都等着他去治理,绝无可能把大把时间花在角色扮演上。
钟情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想让萧晦知难而退。
但是整整三天,萧晦一直留在晓城,一点都不心急。
三天后,元昉带着一马车药材回城。
他一路上快马加鞭,原本打算一日半就赶回,偏偏遇上几波刺客,宛城内也是摩擦不断,这才耽误了行程。
刚进太守府,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只是脱下染血的披风,就一路匆匆赶往军师的房间。生怕自己脚程再慢一些,他家军师就会多疼上一分。
走到回廊时,突然看见对面拐角处转过来一人。
是孙护卫。
自从来到太守府后就一直守在军师门外,尽职尽责,但沉默寡言,十分没有存在感。
元昉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却在擦肩而过时感到一阵异样。
他猝然停步。
“孙护卫。”
孙护卫脚步微顿,稍稍转过身来,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拱手行礼。
“元将军。”
依然是那张寡淡的脸,依然是那般标准的行礼姿势。元昉心中怪异之感却更浓烈了。
他甚至还感受到一丝阴冷的危险,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护卫,而是一头凶猛的恶兽。
他几乎是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直珍藏的绢帕,笑容中带着几分冰冷的审视。
“之前捡到你掉的帕子。不知是哪个姑娘家送的?”
萧晦视线落在那方素白的绢帕上,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他不知道孙护卫和这方绢帕有什么关系,但是很显然,元昉见他第一面就对他生疑了。
孙家的龟息术和易容术独步天下,萧晦自认已经学到臻至化境的地步,从未有人看穿过他的伪装。
此时看到元昉这般明显的试探,他不仅不动怒,反而感受到一种嗜血的兴奋感。
就在他即将出言挑衅的时候,身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听见动静,元昉就立刻将手背在身后,挡住那方被他强抢过来的绢帕。
萧晦将他动作看得分明,霎时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道那孙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敢觊觎他家子弗。
哼,活该被他顶了位置。
钟情此时正拄拐倚在门边。
看见两人交锋的模样他心中便是一紧,连忙出言道:“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一直站在廊外?请入座吧。”
眼见萧晦张口,钟情半是警告半是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打断道:“今日风大,孙护卫也请一同入座,喝一杯热茶吧。”
得到满意的对待,萧晦不动声色地朝他弯了下眼睛。
三人同时入座,萧晦难得如此安分,听着身旁两人对话,只是乖乖喝茶,一言不发。
但钟情和元昉越聊就越觉得奇怪。
在宛城中买药频频被人为难也就罢了,或许是此药太过紧俏,宛城又闭城封锁、草木皆兵的缘故。
怎么来回路上能遇见大大小小十多次刺杀呢?
元昉自己倒是没觉得离奇,只当是自己最近流年不利。
他一心想着三天前没能给钟情做的按摩,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强行上去掀裤腿。
稍坐一会儿后,也觉得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实在狼狈,便听从钟情三番几次暗中送客的话,牛嚼牡丹般一口饮尽杯中香茗,起身告辞。
待大门关上后,钟情意味深长地看向身侧之人。
“是你做的?”
萧晦微笑,那张来自他人的寡淡面孔在这样的笑容下也变得奇崛起来。
“我不过是想和子弗再单独相处几天,才让人出手绊住他。子弗别气,我不过跟他开个玩笑,你看,他都没有受伤。”
元昉的确没有受伤。
但他身上的血腥味足以证明他这三天经历的是什么样的战斗。若他不是元昉,不是主角,这会儿恐怕早就死在刺客的剑下。
钟情心中一沉,萧晦果然还是出手了。
甚至一出手就是这样的杀招。
片刻沉默后他开口:“子渊可知,你我征战的那七年中,若你战死沙场,我会如何做吗?”
萧晦不假思索:“子弗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复仇。”
说罢后他才意识到面前的人话题陡转是为了什么,神色瞬间变得扭曲起来。他沉下脸,抬眼阴狠地看向钟情。
“怎么?若我杀了元昉,子弗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向我复仇?”
钟情受不了他这样凶恶的视线,手中扶着轮椅下意识向后退去。
但萧晦伸腿勾住车轮,一把就将钟情连人带车勾进自己怀中。
他曲起手指轻轻拂过钟情的脸颊:“子弗既然做了贰臣,何必还要做忠臣呢?嗯?”
钟情没有躲。
他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仍旧面色平静地看着萧晦。
“子渊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对你下手。”
萧晦面色微微转晴,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见钟情下一句——
“所以我只能殉主。”
萧晦眼中瞬间涌上暴怒的火光,轮椅的木质扶手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在被捏坏之前,他突然松了手,然后却转身一脚踢翻茶桌。
价值千金的茶具跌得粉碎,茶水横流,茶叶遍地,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他回身,胸口气得起伏不止。
“我不会再动他。”
他在钟情耳边咬牙切齿道,“子弗,不要让我再从你嘴里听到‘死’字,否则……我会亲死你。”
*
殉主的威胁奏效后,元昉果然不再碰上任何刺杀。
他仍旧没多想,以为自己不过是时来运转。
不过他最近运气确实不错,应该说整个晓城近来运气都很不错——新的商道已经开辟出来,丝绸销路一片大好,女子绣坊经营得也很稳固,农机推行顺利,帐中将军谋士相处和谐,派遣去烨、柳二城的使者也频频报来好消息。
两城城主甚至还派了使者回访。
使者上殿,钟情原本不欲出席,但实在厌烦萧晦在房中对他的频频骚扰,便顺口提了一句。
没想到萧晦竟然欣然同意他前去赴宴。
这次入殿,钟情照例带了帷帽。虽说萧晦已经找到他了,但别人可不知道他死而复生的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他的坐席在元昉之下、众臣之上,所以也和议事时一样将帷帽上的黑纱半掀开,将对着元昉的半边脸露出来。
他已经许久没去议事了,所以再次看见这半边脸的元昉心中很是高兴,高兴到竟然忽视了同样能看到这半边脸的、随侍钟情身边的孙护卫。
他没有发现这护卫脸上竟然是和他一样的难以抑制的高兴神色。
宣来使进殿后,两位使者大步上前,站定后却转而向钟情行礼。
“拜见军师大人。”
恭敬见礼后,才转回身去,向上座拱手,“拜见元将军。”
元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很高兴地抬手让人赐座。但坐下臣子互相交换着眼神,各式各样的眼神短暂落在钟情身上,又飞快地滑走。
使者坐下后,对钟情的推崇变本加厉,言谈间竟隐隐有“只知军师,不知将军”的意思。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他们话语间对钟情似乎极为熟稔——但钟情十分确信自己并不曾见过他们。
这是两位顶级的说客,辩论和演技都炉火纯青,明明字字句句都模棱两可,但就是能让听者感受到其中明显的深意。
越来越多的视线落在钟情身上。
他能感受到那些视线并无恶意,但到底是和以往将他奉为救世主的时候有所不同了。
宴会还未结束,钟情就借故先行离开。
元昉作为主人不能先行退场,只能叮嘱一番后依依不舍地放人。
一路无话地回到房间。
刚关上门,钟情便开门见山道:“你又做了什么?”
萧晦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对元昉做啊。”
他凑到钟情身边,露出一个讨赏般的笑,“子弗应该夸我,我不仅没有暗中给远方捣乱,还帮了他不少忙呢。就说这云织锦,若不是我下令将此物抬为贡品,它便是再好看,又岂能这么快就达到今天这个地步?”
钟情冷静地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
“你没有对元昉出手,你是在对我出手。你是故意的……你想让元昉猜忌我?”
萧晦眼中笑意淡去。
尽管做坏事又被抓了个正着,他脸上也没有半分后悔讨饶的神色。
“子弗想做忠臣,我不能阻拦。但若是元昉不让子弗做这个忠臣,那可就怪不了我了吧?”
钟情凝视着他,实在是为他这千奇百怪的花招头痛。
他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求见声。
是宫老先生和梁谌。
梁谌不情不愿地走进来,步伐缓慢得连宫老先生都没赶上,渐渐落后老先生后面。
宫先生朝后看了一眼,宽容地一笑,朝钟情拱手告罪道:“几个小子敬重军师人品,都不好意思发问。老夫托大,有一事便斗胆一问了。”
“宫师请讲。”
宫老先生斟酌着开口:“我知军师曾于山中高卧两年,只是不知,两年之前,军师身在何处呢?”
钟情闻言看向萧晦。
萧晦歪头回以挑眉一笑。
第77章
对于众将的猜疑,钟情毫无解释,在应付过宫老先生后就闭门谢客。
萧晦此计虽毒,但整合他心意。
他比萧晦还想从这里离开——每天看到萧晦和元昉出现在同一个屋檐下,他真是头都大了。
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自然让流言愈演愈热。
两日后,萧晦进门时带来一个消息。
他照例在钟情身侧双膝跪下,十足臣服与温顺的模样,但那双手却很不安分,挑起钟情腰间系带细细抚摸上面的绣纹,面上带着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招牌微笑。
“元将军让我替军师大人传话,说让您午后前去议事。”
钟情正在练字,纸上墨迹淋漓,边缘放着一把黄铜戒尺做镇纸。
他拿起戒尺在萧晦手腕间敲了一下。
“放开。”
萧晦顺从地松开手,依旧挑唇痞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子弗虽是忠臣,可惜元昉有眼无珠啊。”
“子渊足智多谋,我素来知道。”
钟情轻咳一声,笔尖墨汁抖落,污了即将写成的一篇洛神赋。
“只是不曾想过会有一日连我也算计。”
萧晦脸上笑意一僵。
面前的人似乎只是无心一说,说罢就继续提笔往下写去。笔尖重重按在那滴污迹上,虽是为了遮挡那道意料之外的墨痕,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错误既已产生,即使他们视而不见,到底还是与往日不同了。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缕恐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像那根云织锦的腰带一样从他手中轻飘飘滑走。
清冽的幽香混着沉甸甸的墨香,几乎让他骇得头晕目眩——
他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们在互相算计。
*
午后,钟情依言前去议事。
或许是即将心想事成,也或许仍未从那个事实中清醒过来,萧晦一路上老老实实帮他推轮椅,沉默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护卫。
入殿时众将都已提前到场,神色莫名,看来都已清楚这场会议非同小可。
元昉也已经等在座上,见到钟情便是爽朗一笑,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芥蒂。
照例是一众谋士开始汇报近来的工作。
谈起这个殿中氛围终于变得轻松了一些。最近城中发展情况是在太好,财源滚滚而来,又没有战乱威胁,都要让这群一个月前尚在苦苦守城的人们以为自己其实身处桃园之中。
愉快的话题结束后,应当开始分配工作。
但元昉环视一圈却并未立刻开口,而是拎起桌案上的令箭筒,递给坐在左下侧的钟情。
他看着钟情笑道:“军师才智远超于我,理当由军师决定才对。”
钟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几乎是元昉这句话刚说罢,座下就掀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片刻后,有人犹疑着站起来道:“主公可知近日以来府中流言?”
“既是流言,便不可信。诸位皆是智者,何时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了?”
又有一人道:“主公所言正是。只是流言不绝于耳,于城中安定不利,倒不如趁此机会请军师告知我等先前行迹,以安抚民心。”
“民心?”
元昉眼中笑意冷了些,看着那人道,“军师昔日凭一己之力护住晓城,城中百姓皆以军师为救命恩人,家家户户立有军师长生牌位。若你等中了烨、柳二城挑拨离间之计,才会有失民心。”
这话已经将元昉的立场说得很明白,仍旧有坐在远处的人不太服气,混在讨论声中不高不低地嚷了句“功高盖主”。
元昉脸上的笑立刻没了。
他站起身,俯视着座中之人:“诸位一路跟我至此,受尽颠沛流离,如今终于有了安身立业之地,自然珍惜无比。诸君皆是为我着想,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岂能不知诸君好意?只是军师不仅是城中百姓的救命恩人,更是你我的。各位莫非要为了几句流言,便逼我做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
他拔出腰间长剑,一剑劈断面前桌案。
“此话以后不必做说,再有妄谈流言、违逆军师之令者,有如此案!”
座下鸦雀无声,元昉扫视着安分得如同一群鹌鹑的众臣,冷哼一声,长剑归鞘,朝钟情一挥手,邀请道:
“请军师点兵。”
钟情接过令箭筒,朝元昉轻轻颔首,回头时视线不动声色划过萧晦脸上,果不其然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看见强行压抑下的憎恶和烦躁。
萧晦自从六年前征服漠北凉城后,就一路顺风顺水、战无不胜到现在。
元昉大概是头一个让他吃瘪的人,派出去的刺客回回不得手,连他亲自出马设计的一场离间计,竟然也被这人想都没想就轻易化解。
那只藏在袖口里的右手在轻轻颤抖。
钟情知道那是萧晦极度愤怒的时候才会有的反应,他生怕萧晦真的不管不顾掏出袖箭激情杀人,赶紧伸出手,借着桌案的遮挡,轻轻拍了下他的左臂以示安抚。
座上元昉正在眼含期待地看着钟情,他全幅心思都放在钟情身上,嘴角挂着一缕讨赏般的笑意,浑然没有察觉到孙护卫的异样。
钟情看着他这天真无害的模样,心中下了一个决定——决不能再让他俩待在一起!
“主公厚爱,属下不敢不从。烨、柳二城已将宛城围困数月,若宛城城破,尧城与庄城再无屏障,恐怕郑歇会摇尾乞降,反咬我等。”
钟情抽出一根令箭递给元昉。
“便请主公带领五千兵马,遣粮草先行,前往宛城解城中百姓围困之苦。”
元昉眨眨眼睛。
他看了眼座下安静观察事态发展的众臣,缓缓蹭到钟情身边,低声道:“军师啊,我这才刚回来几天,屁股都还没做热,你怎么又把我往外赶?烨、柳二城城主倚靠祖上荫蔽,帐中并无大将,这样的仗让卢氏二子前去,绰绰有余。”
钟情朝他微微一笑,将手中令箭扔到那张被剑锋一分为二的桌案前,用同样轻的声音悄声道:
“主公方才似乎说过,违我之令者,有如此案?”
元昉:“……”
当着满庭臣子的面,元昉不能不顾及那句已经放出的狠话——不仅是为了为将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信誉,还为了刚帮自己军师立下的威信。
他慢慢踱步到自己座位前那一堆废墟中,捡起令牌,哀怨地看了眼钟情,单膝跪下行礼道:
“元昉得令!”
有将军带头,其他令箭办法下去时也没受到任何阻碍。
当夜,元昉带兵出发,钟情称病不曾前去相送,实际上是被萧晦堵在床上下不来。
他何其聪明,即使一开始的确被钟情的甜言蜜语哄骗得晕头转向,真以为他支走元昉是为了他们的二人世界,但不过半日他就清醒过来。
他按住钟情的肩膀,不让他起身,强行逼迫钟情与自己对视。
“子弗是怕我害他,所以宁愿放他出去征战,对吧?”
钟情不语,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元昉不愧是主角。他们初见的那个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依然活了下来,并且没有半点后遗症。两年前被刺客追杀数百次,每一次都惊险万分,但每一次又都有惊无险。
他是世界的主角,NPC们不可能杀得了他。
但萧晦不同。
萧晦身上的变数太多了。他本不该被抄家,但老皇帝下了那样的旨意。他本该在逼迫少帝禅让后顺理成章开辟新朝,但他现在仍然只是摄政王。
元昉现在还太年轻,足足比他们小七岁,远远不是强盛时期萧晦的对手。把他留在府中,对他来说才是最危险的事情。
萧晦没有逼钟情回答,只是万分怜惜地抚摸着钟情的头发。
钟情被他摸得毛骨悚然,没忍住轻咳一声。
萧晦替他拍着背,眸色温柔,语气中竟然有几分宽容忍让的意味。
“真是可怜哪,子弗。今后便要一直病重,不得见那位对你情深义重的好将军了。”
钟情这一“病”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中他闭门不出,真的和萧晦过上了二人世界。
没有外人在场,他们之间又早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萧晦便越来越没皮没脸。
故意将拐杖和轮椅放在远处的角落,欣赏钟情不得已求助他时微怒的神色。又总是在钟情当真生气之前软下声音来哄,哄完便主动伸手抱钟情到他想要去的地方。然而不多时又旧病复发,将脸埋在钟情膝盖上,耍赖要劳动后的奖励。
一开始只是亲吻,渐渐的,亲吻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潮湿,亲吻的位置也逐渐往下。
整整两个月,钟情的衣服就没有整齐的时候。
门被敲响的时候,钟情正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门外是元昉的声音:“子弗,我回来了!”
钟情心中一惊,拽着压在身上的人的头发,强迫他起来。
推开萧晦后,他抖着手拉下床帐,指着门外,嗓音嘶哑地命令道:“去开门。”
萧晦露出一抹餍足的微笑,听话地打开门,向来人既标准又敷衍地行了一礼后,重新回到床前。
他假模假样端起小几上的汤药,掀开纱幔一角,低低道:“大人,该喝药了。”
元昉停下脚步,皱着眉心中不安,却不敢上前去细看,怕自己身上有未驱散的寒气。
“子弗,你病得这样重吗?”
钟情轻咳一声:“不能接待主公,还请主公见谅。”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元昉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子弗快好好休息!我这就去找城中神医!”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走到门边时却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他依然看不见纱幔中的人究竟是何模样,但能看见孙护卫的。
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护卫,此时正跪在床前,恭恭敬敬地给床上人喂药。
本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
元昉视线停在他的双腿上。
他是双膝跪地。
但凡习武之人都有傲骨,哪怕面见皇帝,也只会单膝跪下。
元昉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与危机。他早知孙护卫对子弗感情并不一般,却不知是如此彻底的臣服——
近乎毫无自尊的臣服。
这样的臣服,若不经上位者允许,同样可以称得上是冒犯。也就是说,子弗允许他这样冒犯他。
元昉心中一沉。
关上门后,他并未离开,而是屏住呼吸,附耳贴在门上。
第78章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底时发出的当啷声响。
元昉在门外站了很久,久到他几乎要以为只是自己多疑的时候,终于等到房内的人开口说话。
“不喝了。”
是军师的声音。
但汤匙的响动依然在持续着。
“我不喝了——唔!”
这句相同的拒绝没能说话,就被混乱的闷哼取代。
元昉愣了一下才听出那意味着什么。
他并非完全不通人事之人。
军中苦寒,将士们为了解决欲望,有时会在空闲时到城中去找流莺。
自他带兵后,见不得手下军士如此没有自制力的样子,曾亲自去抓他们回来过。那时,在他们的房门外,他也听过这样的轻哼。
元昉从没想过会这样的闷哼有朝一日会用军师的声音发出来。
他□□立刻产生了反应,让他差一点没站稳。他踉跄后退一步,不再能听见房内的响动。
冬末的风还很料峭,身体的灼热逐渐被寒风压下,元昉渐渐冷静下来。
他用了极强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在这个时候冲进去,把那个以下犯上欺负他家军师的混蛋拖出来暴打一顿。
他定定看了眼房门,转身就走。
路过回廊时抓了一把廊下的残雪,塞进嘴里,恶狠狠地嚼着,就像口中不是寒冷刺骨的冰雪,而是仇人的血肉。
他渐渐将这些天与房中两人每次相见的场景都回忆了一遍,发现自己从前根本就是瞎了眼,竟然没有看清那护卫这么明显的占有欲。
他想起自己每次见到那护卫时,那护卫眼中都只有军师一个人。
那时他还以为是因为对军师忠心耿耿,现在想想,那其实是把军师视作自己掌中之物才会有的眼神。
因为确定这个人完全属于自己,所以才敢那样卑微地祈求,又那样蛮横地索取。
元昉在雪地中静静立了一会儿,忽然飞身一跃,跳上房檐,一路抄小道前去城中那位大名鼎鼎的神医家中。
开过药后,他马不停蹄赶回家中。
他本意是为了找件事做分散自己心中的怒火,害怕自己冲进去失手将人打死,让军师不高兴。
但一路上他越想越生气,到了神医家中后,脸色差得神医以为他是来算账的,都没敢像前几次那样摆神医的谱,快速开过药后,还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门去。
他拎着药回到府中,快速朝军师房间走去,一面还暗暗后悔——
躲什么躲?就该直接上去捉奸的!
走到廊下时他又抓了把雪放进口中,在冰冷的刺激下,凭借那一息理智,取下佩剑放在门外。
但是踹开门后看见房间里场景,他顿时火冒三丈,连口中冰雪都变得像炭火一样灼热。
房内两人已经不在床上。
他的军师坐在轮椅上,面前桌案被推得歪倒,笔架七零八落滚了一地,墨汁倾洒在画了一半的山水画上。
有人正挤在轮椅和桌案之间,俯身将轮椅上的人笼在自己怀中,低头细细地亲吻他的眼角。
听见踹门的动静,那人回过头来,斜视过来的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鹰目。但在见到来人后,那危险的凶光又陡然散去,变成漫不经心的挑衅。
元昉怒极。
从他离开到再回来,起码已经过去半个时辰,然而他们竟然还在做这种事!
还换了个地方!
他丢了药,下意识就要拔剑,手里摸了个空,便不管不顾赤手空上去就要揍人。
萧晦挑唇一笑,闪身躲在钟情身后,还拉住钟情袖角,撒娇似的轻轻扯了两下。
钟情:“……”
他心中知道是萧晦搞的鬼——一个精通用龟息术隐瞒气息掩盖存在的人,怎么会反而注意不到别人的存在,竟然让人当场撞破自己好事?
但是心里再气,这时候也只能钻进萧晦的套路里。
钟情调整了下轮椅的方向,挡在元昉面前,将萧晦护在身后。
“主公来了,怎么也不请人通传一声?”
元昉生生停住脚步,天大的火气在钟情面前也只能强自压抑,嗓音都憋得快冒烟。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你们在干什么?!”
面对这样的局面,钟情就是再怎么舌灿莲花,也无法将他和萧晦刚刚做的事情扭转成纯洁的主仆关系。
他索性破罐破摔:“如主公所见。”
“你!”
元昉气得眼前一阵发花,“钟子弗!你可还记得曾经对我说过什么!你说你不是断袖!你说你没有龙阳之好!”
钟情淡淡道:“我的确如此说过。”
他微微转头,看向正好整以暇观赏旁人痛苦的萧晦,“孙护卫,你先出去吧。我有话要与主公单独说。”
萧晦一挑眉,到底是没说什么,爽快地出了门。
临走时给钟情理了理衣襟,得到钟情一句:“走远一点,别听墙角。”
他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路过肝肠寸断怒发冲冠的元昉,还假意诚惶诚恐地抱拳行了个礼。
门轻轻合上,门外风雪被挡住,殿内一片寂静。
钟情打破沉默:“我的确不喜欢男子,不过,孙护卫除外。”
元昉气得冷笑一声,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克制着想毁天灭地的冲动。
“怎么?你的孙护卫不是男子?”
钟情轻轻叹了口气。
“我说不爱男子,并不是在欺骗主公。”
“孙护卫与我幼时便相识,两小无猜一起长大。他与我之间的情谊,自然格外不同,若以龙阳、断袖来形容,都是辱没了我们。”
“主公今年方才二十,我与孙护卫则已经二十有七。我们很久以前便已约定相守终生,坚守到如今,彼此间仍旧情深义重,也算不负当年盟誓。主公年纪尚小,又常年从军,不知男欢女爱,对我产生这般误会也实属正常。”
“属下谢主公厚爱,但还请主公以后不要再在属下身上花心思了。”
“误会?”
元昉大步上前,双手握住轮椅扶手,将钟情禁锢在自己怀间那方寸之地。
他死死盯着钟情,恨道,“你们的情是真情,我的情就是误会?”
即使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钟情依然很是冷静。
他轻描淡写吐出一句残忍至极的话——
“只有两情相悦,方才算得上真情。”
“好、好。”
元昉直起身子,猛烈的刺激让他额角一抽一抽的疼。
“既然你们是这样一双超凡脱俗的野鸳鸯,我倒要问问,军师大人,你曾经对我说过,男子之间有违阴阳,是为歧路。怎么?这话换到孙护卫身上,就不同了吗?”
“孙护卫不是旁人,自然不同。”
“那看来我是旁人了?”
元昉冷笑,“他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能有什么不同?难道说你和他在一起,就能顺理成章成亲了不成?”
钟情奇怪道:“就算我与他不能成亲,和主公有何干系?”
“怎么没关系?夺人妻者非明主所为,但你和他之间无名无分,我当然还可以继续追求你。在不在你身上花心思,你管不着!”
钟情:“……”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人还这么执迷不悟,这不是作死吗!
他豁了出去:“主公所言极是,属下不该为了清誉这样委屈孙护卫。属下愿择日与孙护卫结为契兄弟,到时候,还请主公前来观礼。”
“……”
浓烈的悲伤哽在咽喉,元昉说不出话来,他按住钟情的肩膀,一张口,却是两行清泪先从脸上滑落。
泪水砸在钟情手上,他懵了:“主公?你这是……”
元昉一抹泪,脸颊被袖口出的绣纹磨得发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子弗,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钟情顺势刷了把深情积分,神色极其温柔地说:“我爱他。”
元昉几乎是痛哭出声,双手顺着钟情的胳膊往下滑,腿脚也开始发软,最终无力地往后一倒,摔坐在地上。
他默默哭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泪眼朦胧看着钟情。
“你要娶他,我没资格反对。”
钟情心中生出一丝希望——难道主角这是改邪归正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片刻,便听元昉继续道:“可我还是很喜欢子弗,我不甘心。我不过是来晚了一步而已。”
钟情:“……”
少年你这一步迈得可着够大的。
他有心宽慰一番,但元昉突然一个翻身跃起来。
像是想到一个绝妙主意,他俯下身,双手笼着钟情,眼中还含着泪,却亮得出奇。
“子弗!你纳我为妾吧!”
钟情:“?”
“你放心子弗!你宠爱哥哥我绝不吃醋,只要子弗偶尔想起我,能来看看我就够了。”
他越说越激动,当场跪下发誓。
“子弗你放心,我会给哥哥执妾礼的!求你纳我为妾吧!”
钟情:“!”
他还来不及反应,大门又被人“嘭”一声踢开。
这一次,不堪重击的木门晃了两下,吱呀一声掉下来,掀起一地尘土。
站在门外的人如同一尊煞神,浑身气势比身后漫天风雪还要冰冷瘆人。
萧晦阴狠地看着双膝跪在地上发誓的人,寒声问:
“你在说什么?”
钟情早知道这个人肯定会听墙角,所以面对元昉时好话说了一箩筐,但他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事情会是这么一个发展。
他抖着手想捂住元昉的嘴,但元昉已经站起来,转过身,相当乖觉地向萧晦行了个礼。
“小弟见过哥哥。”
第79章
萧晦:“……”
钟情:“……”
钟情大受震撼,和系统面面相觑。
他问:【统子,我记得我之前两个位面结束后,似乎得过什么称号?身残志坚,还有什么……】
系统续道:【天马行空。】
钟情点头:【我向局里申请把这个称号转让给元昉。】
系统同样汗颜:【我也觉得他很适合。】
【以后请把这样天马行空的支柱都拉黑好吗?我真的很怀疑统子你的专业水平,你看看这未免的走向都被他俩祸祸成啥样了。】
【……】系统无言以对,诚心认错,【对不起菜精,下一次我花积分去求大佬帮你选位面。】
【大佬?】
【是的。局里各部门都有自己的王牌员工,要不是咱们深情男配部门员工都因工伤回去休假了,你也不至于没有人带。】
【你的意思是,让别的部门王牌员工来帮我?】
【没错。】系统自信一笑,【我上一个宿主是白莲花部门的王牌员工,这个部门位面都很简单,到时候让他匀一个给你。】
钟情没想到系统突然变得这样善解人意,心中十分感动。
白莲花部门他略有耳闻,员工扮演的角色大都身份简单、性格单纯,没什么人物弧光,参与的剧情当然也会相当简单——
绝不会出现堂堂主角竟然要给反派执妾礼这样疯狂的剧情!
虽然眼下的场面令人绝望,但未来还算值得期待,这破日子也就有了继续熬下去的动力。
钟情飞快整理好心情,顶着大门旁萧晦阴郁肃杀的视线,拉了下元昉的胳膊。
“主公不要在跟我们开玩笑了。孙护卫脸皮薄,经不起的。”
“我没开玩笑。”元昉转身,认真地凝视钟情,“我知道妻妾同时进门是对正妻的不敬,我愿等军师娶了哥哥之后在进门。”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我字写得还算不错,可以为你们写合婚庚帖。”
钟情余光瞥到萧晦正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还轻轻撩开袖口,银制的箭尖飞快闪过一丝冷光。
钟情心一紧,面上仍不动声色,对元昉笑道:“我与孙护卫有话要说,还请主公先回去歇息吧。”
元昉落寞垂眸,随即抬眼,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军师与哥哥情深义重,今夜便不打扰你们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那明天军师可否——”
“主公。”钟情立即打断他,生怕晚一秒毫无所觉的元昉就被利箭穿心,“夜深了,请回去吧。”
元昉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提步离开。
路过萧晦时,还谨记着自己的誓言,朝萧晦行礼。
钟情心惊胆战地看着元昉在萧晦身边短暂停留后,最终毫发无伤地离开。尽管萧晦眼神阴鸷,但终究还是当着他的面动手。
看见元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回廊拐角处,钟情终于松了口气。
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有如实质般寸寸扫过,简直骇得人汗毛倒立。钟情轻咳两声,掩饰下心中不平的心绪,抬头微笑直视着萧晦的眼睛。
“子渊为何这样看着我?莫非把那孩子的话当真了?”
萧晦冷笑:“孩子?”
“他比我们年幼七岁。于你我而言,不就是个孩子吗?”
萧晦一步步走过来,嗓音低沉:“所以子弗认为,他说的话也只是孩子话了?”
钟情淡淡道:“当然。”
“既然是孩子话……”
萧晦在钟情面前蹲下,伸手勾起他的下巴,紧紧盯着那双朦胧的灰色的眼睛,似乎想要就这样看进他心底。
“那子弗在害怕什么呢?”他极冷漠又极戏谑地一笑,“怕我杀了他?难道我在子弗心中,就是一个连孩子都不肯放过的恶人吗?”
钟情喉间不自觉动了动。
十七年,他们相识整整十七年。萧晦了解他,就像他了解萧晦一样。
他知道萧晦刚刚是真的动了杀心,萧晦也知道他是故意在替元昉开脱。
他们在彼此面前都是无所遁形,毫无秘密可言,不然当年他也不会整整两年都没从萧晦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来。
这个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往往也极度清醒,钟情心知自己很难骗过他。
除非,有什么事情能比刚刚元昉的话还要刺激,能压过他此时的愤怒,让他心神激荡之下,再也来不及想别的……
见钟情沉默不语,萧晦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
他抱起转身就走。
“这一次,子弗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不会再把你留下这里让旁人觊觎。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今天我必将带走你。”
钟情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不仅没有挣扎,还将手臂环抱上他的脖颈,一副温顺得任君采撷地模样。
萧晦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恢复正常,自嘲地讽笑道:
“怎么?子弗要用美人计?”
钟情轻咳一声:“虽说元昉说的都是些孩子话,有一句倒也不无道理。”
萧晦飞身上檐。
即使怀中抱着一个成年男子,依旧身轻如燕,踏雪无痕。
他冷道:“哦?子弗真想左拥右抱娇妻美妾在怀?”
“你明知我不是这样的人。”
怀里的人轻轻揪住他的衣襟,胸口处传来小小的力道,就像是那人敏感而又纠结的心绪。
他听见那人说,“子渊,我想娶你。”
萧晦脚步一顿,差点从房檐上滑落。他身躯微颤了两下,最终牢牢立在檐角,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自始至终,这尊雕像都紧紧护着怀中的人。
钟情见他顿住,心知自己找到了那件对萧晦来说刺激得能浇灭所有愤怒的大事。
他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既为自己,更为萧晦。
他将头轻靠在萧晦肩上,掩唇咳嗽一声后道:“风大,带我回房吧。”
石雕动了一下,将怀中人抱得更紧,随后听话地转身,原路回到那个金碧辉煌、格格不入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萧晦依然像个木偶一样,跪在钟情床边,局促地模样,似乎连该做什么表情、该摆什么动作都浑然忘了一般。
钟情拄着拐杖来到桌案前,萧晦一路膝行跟在他身后。
他坐下来,慢慢整理好桌上凌乱的笔墨纸砚。
然后随手翻出一张素笺,写下四个大字——合婚庚帖。
萧晦眼睫轻颤,看见笔走龙蛇,继续写到:
“奉日月为盟,昭天地为鉴。红纸墨书,良缘遂缔。共盟鸳鸯之誓,永谐鱼水之欢。”
最后四个字落笔时稍有犹疑,但到底还是写了下来。
萧晦像是被那四个字灼伤了一般,慌乱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钟情,呼吸微乱。
“你真的……愿意?你不是——”
他再也说不下去。
就像过往无数个时候那样,无数的话堵在心口,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因为害怕一旦说出来,便连朋友都做不得。
钟情清淡地笑笑:“若我还是皇城下的钟世子、大军师,肩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期望,自然是不敢的。但如今我只是出身乡野的钟子弗,得到明主赏识才有幸在元将军帐中混口饭吃。”
“如此,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他将素笺整齐地叠好,递给跪在脚边的人,低头温声细语地问道,“子渊,你还要带我回去吗?”
萧晦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张素笺。
他打开后一遍又一遍确认着里面的词句,最后视线久久停留在落款的两个姓名上。
他看得那样仔细、那样用力,看到几乎目眦欲裂,一滴眼泪不受控制落下,砸在墨字上,晕开一团污迹。
他慌忙用衣袖小心地擦去那颗水珠,神情中满是焦躁不安的自责懊恼,仿佛那团污迹的存在就会叫这纸婚书灰飞烟灭。
钟情轻轻捧起他的脸,擦去他脸上的湿痕。
萧晦怔怔看着他:“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
钟情微微一笑:“柜子里有一件衣服,子渊替我拿过来吧。”
萧晦没动,他还没反应过来。
钟情轻抚他的脸颊:“去吧。等你打开柜子,就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件了。”
萧晦将庚帖藏进怀中,听话地起身走向角落。
打开柜门的一瞬间,他的心神剧烈地一颤。
半晌,他拿起那件云织锦裁成的锦衣,向钟情走去。
钟情已经回到床上,接过衣服后拉下床幔。
萧晦紧紧盯着床幔里的那个身影,烛光透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他看见了里面的人是如何挑开衣带脱下外袍,又如何拢上锦衣,纤长十指停在腰间,慢条斯理地束好腰封。
良久,床幔中伸出一只手,掩在大红织金的广袖下,只露出半截指尖,莹润如玉。
“子渊?”
是如此熟悉、如此温柔的声音。
“不来吗?”
萧晦握住那只手,玉石一样的冰凉的触感不仅没让他清醒,反倒更让他头昏脑涨。他顺着那只手的力道钻进床幔,冷冽的幽香将他笼罩,将他吞噬,面前的人一袭红衣,正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那一刹那,吸进身体里那些浓郁的冷香瞬间变作干柴烈火,从某处开始,灼热遍及全身,烫得他发疼。
他喃喃自语:“我在做梦吗?”
面前的人笑而不语,萧晦倾身过去亲吻他的唇角,依旧是微凉的,但也是踏实的。
“不是梦。”
他将这具微凉的身体抱进怀中,滚烫的唇齿一路往下,滑过锋利的咽喉,吮过圆润的肩头。
最后衣带散乱,玉簪跌落,黑发蜿蜒了满床,身下的人微微喘气,苍白的脸浮上红晕,而他精神振奋、唇齿留香。
钟情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床顶的承尘。
他双腿没有力气,就像一尾被钉住尾巴的鱼,徒劳挣扎了,却寸步难移,只能任人摆布。
即使他知道萧晦不会让他难受,也知道哪怕四肢健全,萧晦也不会给他反抗的机会,但他依然不太适应这种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
湿润的吻已经落在毫无知觉的小腿上。
他微微闭眼,等待着萧晦下一步动作。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
“萧晦!”
他下意识就要扯住萧晦的头发让他起来,但剧烈的刺激之下,他的手软得丝毫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他动作,迷醉在这柔软的包裹中。
微喘着气结束后,钟情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萧晦握住他的肩,将他轻轻翻了个身。在昏昏欲睡的困倦之中,钟情伏在枕头上,想,到底到底还是来了。
但是萧晦只是再俯下身,滚烫的所在擦过那个让他狂乱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磨得那处从未有人造访过的皮肤都有些发红。
萧晦在那一处停留得越来越久,但终究没有进去,只是依依不舍地、磨蹭着离开,又回来。
房中烧着炭火,本该温暖无风,床幔却微微摇晃,透出缕缕微风,吹得烛火轻摆。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红烛燃尽,只剩一丝黯淡的光亮强撑着对抗黑夜。
身上的人已经安静下来,抱着他不再动作。
钟情原以为可以就这样沉沉睡去,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那声音犹如惊雷,让钟情瞬间睡意全无。
是元昉的声音。
“军师,哥哥。我给你们烧了热水,洗个澡再睡吧。”
第80章
听见门外的声音,萧晦眉心一皱,就要起身。
钟情伸手按住他。
“说起来,他还算是我们的媒人。何必与他计较?”
他实在困得厉害,没注意到自己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强忍着困意稍微坐起来一些,攀上萧晦的脖子,靠上他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重将面前神色不虞的人压回去。
“让让他吧,殿下?”
带着几近诱哄的轻声软硬,萧晦几乎是瞬间起了反应。
钟情也感受到了,被硌得稍微清醒了些。他从萧晦怀里离开,坐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经历里之前半个晚上,他已经知道萧晦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他乐见其成。
他指尖隔着被子在凸起的那处轻轻一点,神色散漫,浑然不惧。
“我现在出去洗个澡,你不许跟过来。”
见萧晦要开口,他直接打断,继续道,“等我回来,若它还没有安分下来,便请殿下……做一晚梁上君子吧。”
他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然后拉开床幔。
织金的袍摆从萧晦手中流逝,纤细密实的金线仿若片片鱼鳞,光滑却也脆弱,只要施加一点小小的力道就可以将鱼鳞下的人重新扯回他怀中。
但他终究没有阻拦。
他眼睁睁看着锦缎一点点覆上满身红痕的美人,明明那双眼睛困得已经快要睁不开,低垂的灰眸里蒙着一层欲坠不坠的水意,手里的动作也滞涩笨拙,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所有力气跌进香甜的梦里……却始终强撑着,不肯留下。
萧晦想起钟情幼时养过的一只猫。
也是这般冷淡,这般倔强,偶尔会停下来给主人半分柔情,结束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可它又实实在在地爱着主人,所以会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回到子弗身边——
它总是会回来。
萧晦心中就像是被回忆里那只小猫轻轻挠了一下,牵起一阵甜蜜的瑟缩。
他想:子弗爱他,当然也一定会回来。
钟情拄着拐杖一路走到门前,掀起的微风将烛台里的火苗吹灭,黑暗中拐杖落地的声音更加清晰,像是在一下一下敲打着某个人的心脏。
但这样的黑暗只持续了两息,他伸手推开门,廊下残雪反射着月光,洒在他身上。
寒风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袍摆,越发显得红衣似火,青丝如墨,皆在风中起舞,宛若黑暗中无端生出的艳鬼。
偏偏那双眼睛还带着睡意未散时的懵懂和迟滞,睫毛长到蜷曲,低低垂着,在寒风中轻颤,像是刚被人无情辜负了似的。
站在门外的元昉看呆了。
钟情见他迟迟不作声,疑惑地歪头看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去到西侧厢房里。
那里的门是敞开的,有一桶热水正在房中散着热气。
温暖的水流漫过脖颈,刚被寒风稍微驱散的睡意便有卷土重来。钟情枕在木桶边缘上昏昏欲睡,即使感到有人正拿着帕巾轻轻覆上他肩头,也懒得去管。
肩头上那只手顿了一下,突然开始颤抖,到最后连帕巾拿不住,柔软的布料顺着钟情手臂滑落到他没有知觉的小腿上。
钟情睁开眼,捡起那块帕子,回头正欲递给身后的人,看到的却是一双肿得像桃子的红眼睛。
他先是一愣,随后失笑:“明时……你这是哭了多久?”
元昉语气格外悲伤:“疼吗?”
“嗯?”
“他咬你了,你也不生他的气?”
钟情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肩膀。那里的痕迹的确深些,萧晦似乎极其喜欢这个地方,不止是长久地亲吻,还留下了一点咬痕。
萧晦当然不止咬了这一个地方,不过其他地方估计元昉闻所未闻,更无从想象,所以才会把这个牙印当做天大的恶行。
钟情突然很想逗逗他,万分深情地说:“我喜欢他,他对我做什么,自然都是可以的。”
元昉忍悲道:“可他只是你的护卫,你怎么能让他这样欺负你?”
“我也不过是主公帐下一名谋士而已。”
钟情抬手掬了一捧水,隔着淅淅沥沥滑落的水珠,笑眼弯弯地看着元昉,“主公觉得我在欺负你吗?”
元昉嘴唇微启,却半晌无言以对。
最后他别过头去,从嗓子里挤出两句话。
“不。”
“我心甘情愿。”
“是啊。”钟情神色温柔地看着他,给自己刷了一大笔深情积分,“我也是心甘情愿。”
*
钟情真的过上了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生活。
在钟情身边,元昉简直就像个没有身份又没有宠爱、所以努力伏低做小的男妾。
上了厅堂他是明理的主公,掌管着整个晓城大小事宜。每天一群人恭恭敬敬来到他房中议事,他则大马金刀坐着,严肃地颁下每一道指令。
但一旦送走这些人,他便会立刻来到钟情房中,连几步路都不耐烦走,直接翻墙来到隔壁院中。
他会给钟情端茶送水剥水果,在天黑光线不好的时候,用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给钟情念书,还会给钟情那双一到换季时候就如同蚁噬的小腿按摩。
他甚至懂事到在端茶送水的时候,会给一旁的萧晦也送上一份。
相比起来,萧晦就要不称职多了。
每次看到元昉,他就黑着一张脸,尤其是在元昉替钟情按摩的时候,简直快把“嫉妒”两个字写在脸上。
偏偏他虽说身世也凄惨,但这辈子还真就没怎么穷过,那双手就不是会伺候人的手。
他怕钟情疼,不敢在这个时候赶人,只能将怒火憋到下一次元昉替他端茶的时候,故意晾着人不理。
后来发现即使茶水再烫,元昉皮糙肉厚,隔着一层瓷杯根本感受不到,他还会故意打翻茶水,让热水和茶叶浇元昉一身,然后对着钟情无辜地眨眨眼睛,说自己只是不小心。
钟情:“……”
谁会相信一个常年练习龟息术和暗器、几乎将专注力练习到极致的人,会连一个小小的茶杯都拿不稳呢?
他惆怅地叹息道:【系统,这日子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
系统已经被这发展雷得几天没有开口,闻言疲惫地回道:【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
【你不觉得萧晦这个反派……好像有点走偏了吗?他现在这个恶毒正宫的角色,是不是扮演得有点太刻板了?】
系统:【……】
脑内说话间元昉已经走过来,给钟情剥橘子。抬手的时候故意抖了一下袖子,露出被烫红的手臂,还分外委屈地看了钟情一眼。
钟情:“……”
有的时候,他是真的很佩服元昉能有这么强的主观能动性。
要不说人家是主角呢?
他都有些怜爱元昉了。虽然当着萧晦的面不能表现出来,却偷偷用衣袖当着送过去一瓶伤药。
然后就发现自己竟然也变得如此刻板——和一个害怕家里妒夫,所以对小妾好一些都要躲躲藏藏的窝囊男人没什么两样。
他心中情不自禁升起一缕绝望感。
剧本上写,他此时正在某个地方愉快地隐居,然后在几年之后自然病逝。
但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切,究竟都是怎么发生的?!
就这样明里偏心,暗里端水的日子过了几天,钟情想着总有一个人会先坚持不住,没想到这个人是他自己。
元昉精力实在太好,一天光是端茶送水就要送上十几次,萧晦心里疯狂吃醋,碍于护卫的身份不能当场发泄,就会夜里在钟情身上找回来。
虽然他仍旧不曾真的进去,但是除了这一步以外,其他该做的一样不落。甚至因为不能彻底尽兴,所以把其他步骤都钻研到极致。
有时候钟情躺在床上,抱着被哭湿的枕头,真是恨不得让他直接进来,给个痛快算了。
几天下来,他寻思着不能再这样下去,找来元昉做了一次深度谈话,试图将他逼走,至少少在他跟前转悠,免得再刺激萧晦发疯。
元昉等了这么多天才等到一场单独会面,心里很是激动,想着难道终于轮到他了?面上却丝毫不显。
钟情开门见山:“主公这些日子,便不觉得委屈吗?”
元昉听出这话语气不对,方才的想入非非瞬间烟消云散,心里一紧,赶紧强调道:“我是心甘情愿。”
钟情沉吟片刻:“我与小孙都年长主公七岁,见主公这样执着才想着顺水推舟,好让主公知难而退。不料主公却……”
他叹了口气,“群雄逐鹿,主公却一味沉溺于小情小爱之中。莫非主公便真的甘心龟缩在这山城之中,一生碌碌无为吗?”
元昉沉默,强忍下心中怒气,冷笑一声:“怎么?军师的意思是,要休了我?”
钟情:“……”
钟情:“不,我的意思是,主公应当将心思放到正道上。莫非主公忘了昔日在城墙上的盟誓了吗?”
元昉猛然抬头:“我当然没忘!子弗这几日与我在一起,难道眼里只有孙护卫,不曾见到我也一直在伏案批折子吗!?”
钟情含笑:“不叫哥哥了?”
元昉气得一扭头。
片刻后,他又重新转回来,声音闷闷地说:“南地最近没什么争端,不需用我出去征战。”
钟情微一挑眉。
他知道此言属实,但越是这样就越觉得诡异。
萧晦明明不喜欢现在的生活状态,竟然也不暗中捣乱,在南地各城掀起争端,强行逼走元昉。
他试探地问了句:“之前摄政王下旨将云织锦抬为贡品,众城主害怕是摄政王对晓城另眼相看,所以才这般隐忍不发。如此权势滔天,莫非主公便毫不心动?”
元昉抬头看了钟情一眼。
“我根本不在乎这天下谁做主。摄政王也好,废帝也罢,即使先皇现在活过来,只要愿意改过自新,做一个好皇帝,我都甘心追随。”
他的眼睛里是炽热而坚定的信念,“我想要的,只是天下太平,和子弗。”
“我便如此重要吗,竟然能和天下相提并论?”
“不。”元昉轻轻摇头,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没能说出口。
只是道:“我是为众城百姓拼杀至今,子弗你……不也是百姓中的一人吗?”
钟情微微一怔,问:
“烨、柳二城总有一日会开战,届时百姓流离失所,不知主公会如何做?”
元昉不假思索道:“开城门,收容难民。”
“不怕其中混入奸细?”
“奸细无非是想杀我。”元昉自负一笑,“我不怕他们来杀。”
“好吧。”
钟情叹息一声,心知自己今日再说不出什么狠毒的话,轻笑一声后,拿过地图摊在桌上。
“我欲与明河谈谈城中可收容难民的所在,还请明河一听。”
元昉眼中一亮,忙不迭凑上前去。
两人都没注意到梁柱后面另一个人的身影。
萧晦躲在那根柱子后面。
他双眼恍惚,心中惶恐的声响震耳欲聋。
过往的记忆涌上脑海,家破人亡的雨夜、在城墙上的誓言、芙蓉帐暖里的春宵一刻……
最后全都凝聚成一句话。
“我把他当做你的替身。”
不。
不是替身。
子弗喜欢的从来都只是那个以天下为己任,会除暴安良、匡世济民的少年。
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少年了。
有另一个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或许连子弗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看向那个人眼神和七年前看着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但子弗从未再这样看过他。
那个人不是他的替身……
子弗只是像七年前爱上他那样,再一次爱上了另一个人。
子弗不会再回来了。
萧晦紧紧攥住拳头。
片刻后,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廊下,暗卫落在他身侧,向他恭敬行礼。
他恨道:“杀了他!”